夏群:空椅子

夏群:空椅子 -1

一百二十秒的红灯还有二十秒的时候,有一个拎着早点、背着背包的男人首先迈出脚步,紧接着,又有一个有着及腰长发的女孩也遵循着他的脚步踏进斑马线。

他们的生命比我多出来二十秒吗?剩下的十几秒里李罗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断地推翻,又重新确立。不管怎么说,提前的那二十秒或许能改变很多事,也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假如那个男人,他耐心地等完那二十秒,于是他赶不上那刚刚到的十五分钟才有一班的公交车,搭乘下一班的时候,恰逢堵车,于是迟到了半小时,被上司责骂,然后一上午心不在焉,工作中出了大差错,丢了饭碗……假如那个女孩,也耐心地等完那二十秒,她也可能没有赶上车,然后迫不得已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因起得太早犯困,途中可能正好遭遇车祸……假如李罗也跟从他们一起过了马路,也会赶上那班车,不给这些张狂的思想攀附上,她就会循规蹈矩地去上班,也就没有了接下来她向我们展示的、这一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不是没有可能;我们认为不可能,是我们没有先知,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事已至此,不如也创造一些不可能吧,李罗想。

李罗等到绿灯起,没有请假,没有乘坐经常坐的138路公交车。她和138这个数字有着一定的渊源,以前每次看到138这个数字的时候,都要忍住想要笑的冲动。一切源于一个梦境,她曾梦到先生穿着一双拖鞋,于是惊呼:“哇,你怎么穿了一双138(幺三八)的拖鞋。”于是自己被自己笑醒,醒后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这个梦境被李罗渲染后,成为了她们家持续很久的笑点。那时候的她,真的很爱笑啊。

坐上了一辆人很少的公交车,李罗没在意是多少路,不管它是哪一路,都在这个城市,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司机是个有着胖乎乎的脸蛋,与她的初中班主任有几分神似的中年大叔。途中有一个细节让她感动,有个佝偻着腰的老人上车,行动迟缓,司机一直等她落座后,才启动车。虽然司机始终没有说话,但正是这种不声张的善意,被李罗感觉到了,这让她想哭。真的,生活中真的有很多值得我们感动的细节,李罗不是矫情,她只是泪腺比较发达,泪点比较低而已。

车上的人来来去去,除了几个老人,所有的人都在与他们的手机谈恋爱,一分一秒都不想挪开视线。李罗也是,耳鼓都已经刺痛,却还是塞着耳机单曲循环着《大话西游》里面的主题曲《一生所爱》,想着孙悟空转身的背影,以及那句“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心里就疼。她喜欢那种疼痛的但很真实的感觉,更喜欢那些有着忧伤的调子的轻音乐。有一次,她六岁的儿子问她:“你这么孤独,听什么轻音乐。”当时的她惊叹于小小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更有一种被人洞悉到内心的恐慌,即使是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不行。她一直偏执地以为,人的心,是需要有一道别人窥探不到的屏障的,再亲密的人也别让他看透,不然,就无异于一只在烈日下暴晒的蜗牛。就像一到晚上,她就要将家里所有的窗帘拉起来,特别是卧室的,她觉得卧室是一个特别私密的地方,而窗帘是一个很好的阻碍物。

有一个坐在斜对面的男人一直在盯着李罗看,李罗虽然没有去迎接他的目光,但是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神奇而模糊的直觉。为什么要看我呢?是因为我看上去很悲伤吗?还是我眼中未干的泪水吸引了他呢?有人说过,李罗的眼中藏着七分水意,三分泪意,她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了,她这一生,不断地与人相识,然后又疏远。

元旦刚过去三天,翻了翻微信,有二十多个新年祝福没有回复,但是李罗不准备回复了,已经错过了回复时机,就装作没看见吧,虽然有些自欺欺人。

如果生命只剩下这一天,我要用这一天来干吗呢?和亲朋好友告别?或者去做一件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或者找一处没人的地方,看夕阳?或者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公交车上打发时光,遇见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好像这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是不是别人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那些面貌底下,都是一颗颗滚烫而又生动的灵魂呀!这样想着,李罗觉得,每一个陌生人都亲切可爱。

李罗最近梦多得吓人,昨夜梦见与爱人告别,并将他托付给一个叫陶小颖的人。陶小颖是一个模糊的存在,或许未来,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代替她爱他。半夜醒来她被自己感动到睡不着。

下公交车前,李罗特地回头看了看坐过的蓝色椅子,空空的。也不是空的,那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下车后却听到有人喊:“嗨,你的手套!”声音饱含沧桑。随之,那棕色的皮手套就从窗户飞出来了。是那个盯着李罗看的男人。李罗来不及说谢谢,也来不及报以微笑,车就笨重地“突突突”离开了,留给李罗一个慢慢缩小的背影,然后又被其他车辆遮蔽了,像不着下落的尾音。

李罗之所以在这里下车,是因为刚翻微信的时候,看到表妹更新朋友圈,发的是她刚给客人做的美甲,圣诞风,绿色和红色的搭配,看上去很喜庆。李罗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去复制那喜庆。

表妹的人生也是一出戏。

李罗想到小时候某一年春节,在舅舅家和表哥表弟们玩跷跷板,因为他们的突然离开,自己从跷跷板上翻下来,额头正好磕在尖锐的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男孩子们吓得一溜烟跑了,只剩下同样跌在旁边但“幸免于难”的表妹挂着眼泪,用她的围巾按住李罗的伤口,扶她回家。结果就是表哥表弟们挨了一顿胖揍,表妹被夸赞,李罗顶着块浸满香油的白纱布吃着荷包蛋。

表妹的美甲店叫“指上芳华”,很小的一间店,名字是李罗取的,表妹很中意。显然对于李罗的到来,表妹感到很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当时的她正在给一个胖胖的但气质很好的女人做指甲,女人的话很多,声音尖利。从老公、孩子、工作,谈到美妆、保养,表妹一直面带微笑陪聊。但从女人的气色和言语里,可以看出她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富足,是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是李罗想要活成的样子。

女人走的时候,笑着对李罗说:“这个老板很好,不仅手艺好,人也很好。”然后推门出去,掀起一阵含香的风。

“最近还好吧?”表妹认真地给李罗修指甲,轻盈的刘海随着她低头使用锉刀的频率轻微摆动。

“嗯,还好。你呢?”以前李罗认为,“还好”这个词是回答者的敷衍之词,是他不想把具体情况透露给你的潜台词。但慢慢她发现,生活中真的有一种状态叫“还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和悲伤的事情,很现实。但现在,她的回答却验证了之前的想法,是一种敷衍搪塞。

“我也还好。”她抬头看了李罗一眼,露出那对只精心修剪,却没有描画的眉。

“你的眉毛还是这么好看。”这样说着,李罗想的却是表妹的“还好”有多少水分在里面。

“啊?”面对李罗的赞美,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哦。”停顿了一小会儿她说,眉眼却开了。

李罗想到昨天晚上读到的一篇小说《傩面》,里面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彦素容从省城回到老家等死,瞒着家人的她,为了死后不让亲人们伤心难过,极尽一切地将自己最狰狞、最恶毒的一面呈现给家人,试图让他们感到厌恶,等她死后他们才不会那么伤心。李罗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到最后都是没用的,爱你的人,不管你什么样子他都爱。

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不是因为肉体的疼痛,不是因为觉得没活够,而是因为你又爱又恨,想拥有又想逃离的人世,在你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和你再也没有关系,再也寻不到关于你的一切。那些离开了你的物事,再也没有了意义。那为什么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尽你所能,对你爱的,恨的人和事,付出你所有的柔情和善意,让你最美的样子成为你人生的句号?李罗这样想,觉得彦素容真的有些傻。或者说,自己比彦素容活得真切明白。

“那个人怎么样?”李罗问。

“嗯,还在谈着。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会和他结婚。”表妹抬头看了李罗一眼,这时候李罗注意看了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像那谁说的水意和泪意都有的样子。

“那就好。这一次的故事,希望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当我们错过了一些人,才知道哪些人是适合我们的。”李罗充满真情地说。

“唔,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表妹突然停顿下来,话锋一转,“我才发现你的手相当漂亮啊!”

李罗没再多问什么,顺着表妹的话在思想,于是想到爱人曾说她的手在阳光下的样子,半透明,太美。“哈,我们就这样互相吹捧吧!”她故意笑,有点夸张,有点没心没肺。

“什么呀,我说的是真心话。”表妹白了她一眼。

然后她们彼此沉默了一小会儿。表妹凝神给李罗认真地涂着底油,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这时候,气氛和时机都正正好,李罗很想告诉她,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但话到舌尖,辗转了一番后,又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它掉落的时候,掀起的波浪就涌到了李罗的眼眶里。

“你给我涂的这指甲油不够好呀,辣眼睛。”李罗打破安静。

“最好的,好不好。”表妹抗议式地拉了下李罗的手指。

指甲快要做结束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孩,因为有了第三者的介入,李罗和表妹之间的谈话就断了。为了不让客人无聊久等,表妹一直与她搭话,李罗成为了一个沉默的物件。所以,做好的指甲,还没有完全烘干,她就付了钱走了。虽然表妹很真心地挽留她,说修好了这个顾客的就陪她去逛街,请她吃饭,但李罗说算了,还会有下一个顾客。这样说的时候,有点大义凛然的感觉。

李罗起身,那把橙色的椅子只空了一小会儿,女孩就坐上去了,将李罗还没有冷却的体温覆盖住了。

“有时间,多回家看看你妈。”离开前李罗叮嘱表妹。眼前浮现了舅舅、舅妈那同样矮小瘦弱的身躯,同样稀松的牙齿和灰白的寥寥无几的头发。

小时候妈妈带着李罗她们回娘家,总会住在这个舅舅家。这个舅舅其实和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妈妈和他却比与其他舅舅更亲。因为外公外婆一起去世的那一年,妈妈年纪尚小,就是跟着这个舅舅和舅妈一起生活的。所以妈妈常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舅舅去世有些年了,肝癌。被确诊的那天,是李罗带着他去看的,当时老医生支开舅舅,一脸无奈地看着李罗说,晚期,不用治了,带他回家吧,他想吃什么就做给他吃吧。仿佛人生走到最后,就剩下吃这一件事。李罗笑着对舅舅说,没什么,小问题,医生开了点药。舅舅很平静地说,我就说嘛,哪有什么问题,我的身体我知道。后来李罗才知道,其实舅舅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为了照顾她的谎言而已。

从那以后,李罗看电视里家人隐瞒病人真实病情的老掉牙桥段,就觉得虚假了。像舅舅说的,“我的身体我知道”,得多傻的人,才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呀。像李罗直觉这么敏感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表妹和那个女孩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李罗。

“好的。”表妹最终说。

李罗没有和表妹说再见,她是个不喜欢说再见的人。推门出去,寒气肆无忌惮地裹挟着她行进,高跟鞋击打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她回头看了看“指上芳华”的牌匾,半新不旧的,像这昏沉沉的、没有阳光的上午。再把目光移到商铺的玻璃橱窗上行走的自己时,李罗想到一段话——

嘿,你看起来真可怜。

没什么,还是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就很喜欢你。

我亲你一下吧。

洗完澡后,她亲了下镜子中的自己。

要不要去那橱窗前亲一下自己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李罗已经走到了橱窗边。嗯,情况还不是那么糟,我并不是一个可怜人,爱我的人那么多。她说出了声。

李罗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抑郁症,她曾经仔细了解过抑郁症患者的一些具体体验,答案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她的生活很平静,家庭也很幸福,有理想和追求,但即使如此她也觉得人生中少了些什么,这种空落的感觉,常常让她觉得沮丧,但她呈现给别人的样子,仍然是笑意盈盈的。

像那个段子里的小丑——

医生,我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你能帮帮我吗?

可以,我给你找我们市最搞笑的那个小丑,看完他的表演,你一定会开心的。

可是,我就是那个小丑啊!

李罗注视自己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表妹的前两任丈夫的名字和样子。嘿,不要误会,表妹可不是什么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李罗太讨厌水性杨花这个词了,也不知道是谁造的,我也发誓,最后一次用它)。虽然不能武断地说,那两场失败的婚姻,都是男人的错,但就李罗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表妹都是受害者。当然,李罗的判断肯定带着偏见。但你也能从李罗和表妹的谈话中,大概看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吧?她值得拥有幸福。世上每一个人都值得拥有幸福。

比如表妹和第一任丈夫结婚的时候,她和那个男人才由人介绍认识一个月。舅舅那时已经卧床不起,肝腹水让他的肚子肿胀得像卡了一口锅。他太希望看到这个最小的女儿能成家。其实那个男人并非善茬,还有个异常复杂的家庭,这些事在短时间内,无法看清。最重要的是,没有爱情作为基础的婚姻,能够长久的概率实在太小,表妹和她仓促的婚姻没有成为那少数的部分。李罗不知道她那可怜的舅舅泉下有知的话,作何感想。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李罗一直在寻找值得让她的目光停留的人。

那里有一对——

女孩子一边走路,一边举起双手绑她披散的头发。过短的毛衣被这动作拉扯起,露出低腰牛仔裤上面雪白的小腹和肚脐,男孩子一只手拿着一杯奶茶,小跑着用另一只手遮挡住女孩子的肚脐。

这就是爱情最美的模样呀。

这一幕让李罗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从舅舅和表妹,以及抑郁的话题里跳脱了出来。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爱人在微信里问李罗,中午回不回去吃饭。李罗回复他说,不回去了,年底了事情太多,省下中午往返的时间加班。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问李罗怎么没去上班,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李罗没有回复她,因为实在想不出怎么回复。

李罗看到一面广告墙上宣扬尊老爱幼的画,里面的老爷爷和她的爷爷有几分神似。于是三个小时后,她就站在了六十公里外,老家的山林中,爷爷的坟前。

李罗爷爷的人生是一部无人能懂的天书。

她对爷爷所有的印象定格在一个夏日黄昏。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出远门已半月有余,爷爷坐在老家堂屋的门口,五岁的她窝在爷爷的怀里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爷爷拍着她的背,轻摇蒲扇,口中呢喃着类似“宝宝乖,妈妈很快就回来”之类哄孩子的歌谣。那把颜色油光的竹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晃荡着岁月的惊奇。时隔多年,李罗对爷爷长相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一幕的情景却恍如昨日,甚至能感受到当时竹椅晃动的频率。比如现在,她回忆起那一幕,又出现了那把椅子在脑海里晃荡的画面,来来回回,无休无止。只不过现在脑海里的椅子,没有了爷爷坐在上面的身影,那是一把空椅子,摇摇晃晃的空椅子。

爷爷的坟修得很好,立了碑,这是弟弟在他的儿子出生后,特地回来修缮的,似乎为了兑现某种承诺。

“孩子,多少年了,你怎么一直没来看我。”

“对不起,爷爷。”

“唉,我宁愿你不要来。”

“对不起,爷爷。”

“唉,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呢!”

李罗太喜欢别人叫她“孩子”或者“姑娘”了,相比太多人称呼她的“美女”,这两个词语里包含着的是沉甸甸的关爱与深情。就像那天在医院,那个医生一直喊她为“姑娘”,她莫名地就对那个医生生出一些好感来。爷爷是怎么知道她现在的喜好的呢?

李罗爷爷所说的“你们”, 是指李罗、李罗姐姐、李罗妹妹。那时候的他重男轻女的观念多么根深蒂固呀。

“爷爷,我还记得那个黄昏。”

“你这孩子真是的,也不小心点。”

李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高跟鞋以及被荆棘拉扯、沾满碎屑和苍耳子的羊毛裙。小时候,她常陪着妈妈上山砍柴,直到现在李罗还大致记得家里那几片山林的具体位置。如今,“上山砍柴”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那时候的山林多光溜啊,可以在里面奔跑,李罗常带着妹妹进山采蘑菇,采蕨菜,采毛栗,采茶。茶园就在爷爷坟墓这座山的右山脚下,刚刚来的时候她路过它了。李罗家的茶园呈大写的“L”型,十三行,十二列,一共一百零八棵。

“爷爷,我家的茶园荒废了。”

“一个人都不在家待了,不荒才怪。”

“爷爷,爸爸他们也是不得已,时代变化太快了,村里哪里还有人。”

“唉!”

“爷爷,你当初怎么那么狠呢?你不怕吗?”

那是个什么季节呢?虽然那时候李罗已经十岁了,但她仍然记不清,她的记忆里,总是将一些大事件模糊化,那些真实而又清晰的,往往都是一些细微的事情,比如一个场景,一个眼神,一个背影。暂且当作是秋天吧,秋天是一个伤感的、适合告别的季节。李罗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课,堂叔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后来,李罗一股脑将课本和作业装进书包,然后带着堂叔去找在上五年级的姐姐,然后三个身影在蜿蜒曲折的田间小道飞奔。

但她们还是迟了,爷爷已经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后来在大人们的交谈中,她还是知道了一些真相,真相与一把椅子,一瓶“敌敌畏”有关。

具体的情节李罗从来不愿去想,更不想提及,并不是家丑不可外扬,也不是关乎爷爷的声誉,而是生死本身就是一个大命题,外人无法用自己的主观臆测,去评断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本质。李罗爷爷的人生就是一部天书,李罗不懂。

“你不是也不怕吗?”

“爷爷,我不是不怕,我是……”

“我知道的,孩子。”

有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只野鸡扑棱着飞起,叫声悦耳。往事袭来,李罗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索性坐在爷爷的墓碑前,前所未有地痛哭了一次。这时候李罗才想起来,爷爷去世的时候,她自始至终没有哭过,至少没有哭出声来。李罗也才意识到,爷爷的死是她第一次直面的死亡,第二次是舅舅的,第三次是年长她一岁的干姐姐。于是她知道了,人到中年,即将要去面对越来越多的死亡,包括自己的。

“孩子……回去吧。”

“孩子,回去吧。”

“好,我走了,爷爷。假如有机会,我再来看您。”李罗擦干眼泪,露出一个微笑。冷风吹来,有泪痕划过的地方,像被冰拂过。

“嗯。来不来都不怪你,好好地活着,孩子。”

李罗和爷爷的魂灵对话,并未让她产生恐怖感,这深山密林,生活着多少小兽,也未让她产生恐惧感。她恐惧的,有时候是深夜失眠时漆黑空洞的房间;有时候是坐在公交车上,窗外风景势不可挡的倒退;有时候是饭桌上人人推杯换盏的笑容假面。

李罗突然很想去她的村庄看看。刚来的时候是绕行的,她不想让村庄的人发现她,那样她就无法向他们解释她这反常的举动,更不想去那早已物是人非的空心村庄寻找往日旧梦。但是现在她改变想法了,为了让今天的诸多不可能变成可能,也为让这一天有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村庄三面环山,有一条绸带一样的小溪从村庄前飘过,满足了李罗童年所有水性的幻想和梦想。当她真的站在老家瓦房面前的时候,实际上一路走来她只遇到了几个人。有两个追逐的孩子都是不认识的,从他们的长相没看出其父是谁。有一个新媳妇也从未见过,但看上去是个很精明的人,看李罗的眼光警惕。碰到两个婆婆,和李罗印象中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苍老了一些而已,但这种自然的老去多么美呀!

老家的房子还是旧貌,李罗以为院子里会荒草丛生,现在想来是父亲在冬至的时候回来清理过了。李罗没有钥匙,所以无法进入家门,只能从门缝和窗户外窥探一下屋中摆设,像一个入侵者,但这个入侵者的目光是充满善意和深情的。

离开村庄的时候,李罗站在村庄出口的一条田埂小道上,回头看看,村庄仍然像一个娴静的少女,隐约在竹林与树木中,不言不语。

这就是见证我生命诞生过程的村庄,生我养我的村庄,构建我灵魂和思想源头的村庄啊!李罗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走着走着,李罗忽然就想起了豆豆,于是不自知地就眼含热泪。那个黑乎乎的肉团团远远地奔跑过来,绕着她的脚打转,时不时将脑袋贴在她的腿上蹭两下。然后李罗在前面奔跑,它在后面追赶。书包在李罗的背上颠簸,将那些时光颠得一地斑斓。

后来,李罗全家离开老屋,离开村庄。豆豆被爸爸拴上绳子,拉上三轮车,李罗记得它当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和李罗现在注视村庄、注视家人一样的眼神。豆豆被送去了舅舅家,舅舅家和李罗家之间相隔二十公里。后来,豆豆的下场是不知所踪,舅舅说它咬断了绳索。再后来,已是数月后,爸爸回老家办事,看到瘦骨嶙峋的豆豆卧在老家院子的台阶上。邻居说,它回来很久了,只是趴在那里,很少离开,偶尔吃点邻居送的食物,会对路过李罗家门前的陌生人叫上两声。爸爸向李罗他们转述的时候,声音里有难掩的愧疚和悲伤。最后,豆豆再次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奇迹发生。

该回去了。

大抵是这一天太辛苦了,李罗在返程的车上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醒来头疼得厉害。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那个熟悉的广场,大概是举办过什么活动,正在拆舞台。下面观众台密密麻麻的红色塑料椅子东倒西歪,在一片狼藉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凄凉。李罗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感觉隔着羊毛裙,还是侵袭来了。李罗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椅子,她只是拣了最边角最方便的一张坐下来而已。但是她感觉这就是她的椅子。

工作人员正在迅速地将红椅子叠起来,往不远处的一辆卡车上搬运。那个眉毛弯得出奇、唇色像树莓一样的阿姨叠到李罗身边的椅子时,看了她一眼说:“没事,你再坐一会儿吧。”

于是,李罗又坐了一会儿,看着那些舞台被拆光,看着所有的椅子被收拢到卡车里。

只剩下李罗坐的那张椅子时,虽然她很想再坐一会,但是她还是站了起来。

电话响了,李罗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的“费医生”三个字,愣了几秒后接通。

“你好,根据这个基因检测报告,可以确定您这个是恶性肿瘤,请尽快准备入院手术……”

“好。谢谢。”李罗说。然后看着那个阿姨单手拎着那把红椅子,一步步往卡车边走。李罗仿佛看见那是自己,被命运拎着,横放在了人生的卡车上。

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突然多了起来,工作了一天的他们神情疲惫,与李罗擦肩,交错,最后分离。李罗看着他们,像看着自己。李罗知道,明天早晨,他们又会用新面貌示人,就像不远处,太阳一如旧日,慢慢下沉,酝酿下一次崭新的日出。

夏群,1984年生,安徽庐江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指上花》、中短篇小说集《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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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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