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巴
一
“为了报仇雪恨,放心吧,
只要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科西嘉岛尼奥罗地区的哀歌
181×年10月初旬,英国军队的杰出军官,爱尔兰籍的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从意大利旅游归来,带着女儿到达马赛,住进博沃旅馆。一般狂热的旅客对旅游地的赞不绝口产生了反作用,时至今天就有许多旅游者为了显得与众不同,都信奉贺拉斯①②的那句话:“毋赞美任何事物”,对一切都不应表示惊讶。上校的独生女儿莉迪亚小姐就是这类不③惊讶的旅客之一。她觉得《耶稣变容》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并不比伯明翰的工厂烟囱更壮观。总之,她对意大利最大的不满是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缺少个性。
①贺拉斯(纪元前65—8),拉丁诗人,与维吉尔齐名。②这句话的原文是拉丁文,是贺拉斯在他的《书信集》里所说的,他认为幸福的秘诀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惊讶。
③《耶稣变容》是拉斐尔的名画,藏在梵蒂冈。
对她这几句话的意思随你怎样解释都可以,几年前我还十分清楚,而今天已经不甚了了。起初,莉迪亚小姐自以为在阿尔卑斯山南端的角度里可以看见许多前人所未见过的事物,回国以后能够同汝尔丹先生①,叫作君子的人谈论一番,因而洋洋自得。然而不久她就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同胞都已来过,要找出一件无人见过的东西根本不可能,于是她就一变而为反对派。老实说,最令人难堪的是,当你一说起意大利的奇观胜景时,就有人问你:“你一定看见过某地某某宫中的那幅拉斐尔的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不料这偏偏是你漏看了的。既然样样都看太费时间,最简便的办法还是否定一切来得干脆。
在博沃旅馆,莉迪亚小姐还碰到一件叫人非常恼火的事。她从旅游中带回来一幅美丽的速写,画的是塞尼城②的佩拉热城门③,或称变石建筑城门,她以为一定没有人画过的了,谁知道她在马赛遇见弗朗西丝·芬威克夫人,夫人给她瞧自己的纪念册,她发现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枯萎的花儿之间,也出现了上述那扇城门,而且用的是强烈的锡耶纳④的土黄色。莉迪亚小姐一气之下把那幅塞尼城门给了她的贴身女仆,从此她对佩拉热式的建筑不再尊重了。内维尔上校也感染上了这种烦恼的心境。自从他的妻子故世以后,他对一切事情,无不用莉迪亚小姐的眼光来看。对他说来,意大利的最大过错是使他的女儿感到烦闷,因此这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国家。他对那些绘画和雕塑确实无话可说,他所能够断定的,是这个国家是打猎最最蹩脚不过的地方,他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在罗马郊外的田野里奔跑40公里,才能打到几只没有价值的红山鹑。
①汝尔丹先生是莫里哀的著名喜剧《贵人迷》的主角;所称“君子人”见第三幕第三场。
②塞尼城在罗马之南。
③佩拉热是前希腊古代的一个民族。
④锡耶纳是意大利的城市。
到马赛后的第二天,上校请他以前的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饭。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6个星期。他对莉迪亚小姐非常精彩地讲了一个绿林好汉的故事,这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经常听到的盗贼故事截然不同。吃到餐末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同几瓶波尔多葡萄酒,他们谈起了狩猎。上校得知科西嘉是个狩猎的好地方,猎物之丰富,种类之繁多,任何地方也比不上。“在那里能够见到大量的野猪,”埃利斯上尉说,“必须学会把它们同家猪区别开来,因为它们实在惊人地相像;万一打错了家猪,猪倌们便要来找您麻烦。他们全副武装,从被他们称作杂木丛林的小树林里钻出来,要您偿还他们的牲口,还要嘲笑您一番。猎物中还有盘羊,这种奇异的动物在别的地方是看不见的,是狩猎的好目标,不过很难打到。还有鹿、黄鹿、野鸡、小山鹑,等等,品种繁多,在科西嘉到处都是,数也数不清。上校,如果您爱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那里,就像我的一个旅店主人所说的,您能够射击任何猎物,从斑鸠到人都行。”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个株连旁系亲属的复仇故事①,使莉迪亚小姐再度入迷。这个故事比前一个更古怪,结尾的时候上尉还把当地怪异、蛮荒的外貌,居民奇特的性格,他们的好客风气和原始的习俗,向莉迪亚小姐一一描述,终于使她对科西嘉这地方狂热迷恋起来。最后,他送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其价值并不在于它的形状,也不在于它镶了铜,而在于它的来历。它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转让给埃利斯上尉的,保证它曾经刺进过4个人的躯体。莉迪亚小姐把它插在腰带里,又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睡觉以前把它从鞘里抽出来两次。上校这方面,却梦见他打死了一只盘羊,主人要他付偿价金,他心甘情愿地照付了,因为这种盘羊是非常怪异的野兽,身体像野猪,却长着两只鹿角,还拖着一条野鸡的尾巴。
①这种复仇是以仇家的近亲或远亲作为报复对象,故名。
第二天,上校和女儿两人单独吃早饭时,上校说:“听埃利斯讲,科西嘉岛上有惊人丰富的猎物,要不是那地方离这里太远,我倒很愿意到那里去过半个月。”
“好啊!”莉迪亚小姐回答,“我们为什么不到科西嘉去呢?您在那里打猎的时候,我可以绘画;我要是能够把埃利斯上尉所说的那个山洞画到我的纪念册上,我才高兴呢,据说那个山洞是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上校表达的愿望,得到女儿的赞同,也许这还是第一次。这个意想不到的一致使上校十分高兴,但是他足智多谋,有心说出种种不同看法,以便把莉迪亚小姐的一时兴致激励起来。他提出那是一个蛮荒的地方,女人在那里旅行有很大困难,等等,可是没有用,她什么也不怕,骑马旅行是她最喜欢的,安营露宿则是她的一大乐事;她甚至连小亚细亚也想去走一遭。总之,你说一句,她答一句,句句把你驳倒;正是由于从来没有英国女人到过科西嘉,所以她非去不可。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把纪念册拿出来给人看时,该有多么得意啊!——“亲爱的,为什么您把这幅可爱的图画这么快就翻了过去?”——“哦,那不算什么。不过是我画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为我们当过向导的一个科西嘉的著名强盗。”——“怎么!您到过科西嘉?……”
当时从法国到科西嘉还没有汽船,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即将启航的帆船,开往莉迪亚小姐打算探险的那个岛。当天,上校写信去巴黎,退掉他们预定好的房间,又同一个科西嘉双桅纵帆帆船船主谈妥,乘他的船前往阿雅克修①。船上有两个没有装修过的房间。他们把食物装上船,船主极力保证,说他有一个老搭档水手是一位高明的厨师,煮的普鲁旺斯鱼汤谁也比不上。船主又断言小姐在船上一定很舒服,必然一路风平浪静。
此外,上校遵照女儿的意愿,规定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还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山景。
二
开航那天,一大早一切均已收拾妥当,装上了船,船必须等到傍晚起风时才能出发。在等待中,上校带着女儿在克内比埃尔大街上散步,船主走过来请求上校准许他搭载一个乘客;这乘客是他的一个亲戚,也就是他长子的教父的远房亲戚,有急事必须回科西嘉故乡,苦于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船。
①阿雅克修是科西嘉省的省会。
“他是一个叫人喜爱的青年,”马泰船长补充说,“也是军人,在近卫军轻步兵里当军官,如果那一位①还做着皇帝的···话。他早已是上校了。
“既然也是军人……”上校回答,他还没说出,“我很愿意他跟我们一起走……”时,莉迪亚小姐已经用英语叫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她的父亲在骑兵里服役,她对别的兵种都瞧不起,“他也许没受过教育,也许要晕船,会把我们的航海乐趣全破坏了!”
船主听不懂英语,但是看见莉迪亚小姐微微撅起的美丽的嘴唇,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把他的亲戚夸了一番,最后结束时还保证他的亲戚是个有教养的人,出身于世代相传的班长②家庭,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他,船主,负责把他安置在一个角落里,你们不会觉得有这个人存在。
上校和内维尔小姐听说科西嘉有些家庭父子世代相传都当班长,未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心地单纯,以为班长就是指步兵班长,所以断定这乘客一定是船主出于好心,想捎带的一个穷鬼。假如是个军官,免不了要同他交际应酬;可是,对付一个班长,就不必担心,因为班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他不带着他的士兵,刺刀上了枪,强迫你到你不愿去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用生硬的口气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无论在海上或者陆地上,他的心都结实得像岩石一样。”
①“那一位”指拿破仑。
②“班长”见前《马铁奥·法尔哥尼》注。
“好吧!您可以把他带来。”她说。
“您可以把他带来,”上校也跟着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5点左右,马泰船长来找他们上船。在港口上停泊着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舢板附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穿一件蓝色长外衣,钮子一直扣到下巴,晒得黧黑的脸,眼睛又长又大,黑眼珠炯炯有神,模样儿直爽而聪明。从他经常向后缩肩站立①的习惯,和他嘴唇下面鬈曲的小胡子,一望而知是个军人;因为那时代街上还没有流行留小胡子,国民自卫军还没有把近卫军的举止和习惯传播到每个家庭。青年见到上校就脱下鸭舌帽,不卑不亢措辞得体的向他道谢。
“很高兴能帮您忙,我的孩子,”上校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说。
接着他下了舢板。“您的那位英国人很会拿架子,”青年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面,两只嘴角向下一弯。谁懂得手势的,就知道这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人通晓意大利语,而且是个怪人。青年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脑门,以回答马泰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脾气都有点乖戾。然后他坐在船主身边,仔细观察那个标致的女伴,可是并没有失礼之处。
①军人列队时必须缩肩,以便排齐。
“法国士兵都有很好的气派,”上校用英语跟他的女儿说,“因此他们很容易被提升为军官。”
然后他又用法语对青年说:“朋友,告诉我,您曾在哪个部队里服役过?”青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远房亲戚,忍住一个嘲讽的微笑,回答说他原来是近卫军步兵营的,现在他来自第七轻装营。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的年纪似乎还轻了点。”
“对不起,上校,我参加过的唯一战役就是滑铁卢。”
“这一仗可抵得上两仗呢。”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问他科西嘉人是不是很爱戴他们的波拿巴?”
上校还没有把这句话译成法语,那个青年已经用相当准确的英语来回答,虽然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
“您知道,小姐,俗语说:‘本乡人中无先知’,我们是拿破仑的同乡,也许我们不像法国人那么爱戴他。至于我,虽然我的家族同他的家族是仇家,可是我爱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说英语!”上校叫起来。
“说得不好,你们听听就知道了。”莉迪亚小姐对他随随便便说话的口吻感到有点不快,但想到一个班长同皇帝居然会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科西嘉的奇特的滋味,她打算把这件事写上她的日记。
“也许您曾经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我年纪还很轻,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对语言有天赋,不像我这么笨。”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话: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逗留。”莉迪亚小姐听得懂,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我懂。”
“您是有6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①,大概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他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空。
上校把手插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话能够帮他很有礼貌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是……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拿着,下士班长……”
①王政复辟时期被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都领取半饷。这里意为退伍。
年轻人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身子,咬了咬嘴唇,仿佛要发火了,突然间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板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两点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相当不讲礼貌,会把钱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您称我为下士,我可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很大,可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是班长,而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一齐放声大笑。
“对不起,上校,”青年最后说;“这场误会倒是真妙,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过来。的确,我们历代祖先里有不少班长,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可是我们科西嘉的班长,衣服上从来没有标志军衔的条纹。大约在基督纪元110年,有些市镇为了反对山区贵族的专制,起来造反,选出一批领袖,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护民官的,都引以为荣。”“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万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发生误会的原因,还希望您多多原谅。”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的小小傲气的正当惩罚,上校,”青年继续笑着,友好地握着英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您,怪只怪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介绍清楚,还是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退伍的中尉。从您带着这两条漂亮的猎狗看来,我猜想您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很高兴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高山丛岭……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了的话。”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舢板已经碰到双桅船。中尉扶着莉迪亚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马斯爵士对于自己的误会始终心里不安,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个家世上溯到110年的人忘掉自己的无礼,便等不及征求女儿的同意,径自请他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亚小姐果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归根结蒂从客人口中得知班长是怎么回事不是一件坏事,何况她对客人并不讨厌,甚至开始发觉他有点贵族气派,只不过他过于直爽和过于快活,不像小说中的主角。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手里拿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照英国礼仪向中尉弯了弯腰,对他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贵同乡,他们都属于名震一时的狙击兵团。”
“是的,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埋骨于西班牙了,”年轻中尉神情严肃地回答。
“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一个科西嘉营在比托里亚战役①中的作战行动,”上校继续说,“我当然还记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们躲在花园里,在树篱后面放冷枪,打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和马。决定撤退时,他们集合在一起,一溜烟地跑了。我们希望在平原上报复他们一下,可是那些怪家伙……对不起,中尉——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好汉,排成方阵,我们没法攻破。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方阵的中间,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仿佛坐在咖啡馆里一般。有时仿佛有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冲着我们奏军乐……我派了两队骑兵冲过去……啊!非但没有冲破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向斜刺里避让,接着就向后转,乱七八糟地退了回来,许多马只剩下空鞍……而他们该死的军乐还奏个不停!等到罩住敌方的硝烟散开以后,我看见那个军官依旧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我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亲自带领部队进行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枪放多了,积满了火药污垢,不能再放了,可是他们的兵士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准我们的马头,简直像一堵墙一样。我大声叫喊,激励我的龙骑兵,夹着大腿催马前进,这时候我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扔下雪茄,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听见“打那白头发的”,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有白翎毛的帽子,我来不及听清下文,一颗子弹便穿透了我的胸膛——他们这个营真是了不起,德拉·雷比亚先生,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第十八轻装团中顶呱呱的一个营,兵士全是科西嘉人。”
①1813年6月21日英将惠灵吞在西班牙的比托里亚大败法国。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大队人马撤了回来,把他们的鹰旗也带了回来;可是今天这些好汉的2“也许事有凑巧,您知道那个指挥官的姓名吧?”
“那是家父。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团的少校,经过那次壮烈的战役以后,他因作战英勇被提升为上校。”
“原来是令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见见他,我一定认得他,我敢肯定。他还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脸色有点泛白。
“他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过,上校,但是他没有福气死在战场上……他死在科西嘉……已经有两年了……天哪!这海多美!我有10年没有见过地中海了。——小姐,您是否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觉得地中海的颜色太蓝……波浪的气魄也不够伟大。”
“小姐,您喜欢粗野的美吗?既然这样,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讨你喜欢。”
“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上校说,“因此她觉得意大利也不过如此。”
“关于意大利,我只熟识比萨①这地方,”奥索说,“我在那里念过几年中学。可是每想到那里的圣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会产生仰慕之情……尤其是圣公墓。您该记得奥卡尼亚②的《死亡》吧……它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了,我相信我能凭空把它临摹出来。”莉迪亚小姐害怕中尉来一长串热情赞美之词,便打着呵欠说道:“是的,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痛,要回舱里去她吻了吻父亲的额角,神色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便走了。剩下两个男人开始谈论打猎和战争。
①比萨,意大利中部城市,以拥有大量古迹著名,如比萨斜塔,11至12世纪的教堂及圣公墓等。
②奥卡尼亚(1343—1368),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及建筑师。
他们发觉在滑铁卢彼此曾经面对面地打过仗,大概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他们相处更融洽了。他们挨着个儿把拿破仑,惠灵吞和布吕歇尔——批评过来,接着又一起谈论猎黄鹿,猎野猪和猎盘羊,等等。最后,夜色已深,最末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光了,上校于是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表示这番友谊开始得这么可笑,希望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他们分手,各自睡觉去了。
三
夜很美,水波上荡漾着无边月色,船随着微风缓缓前进。莉迪亚小姐没有丝毫睡意,任何人只要心里有点诗意,对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都不会无动于衷,莉迪亚小姐只是因为同船有一位俗客,才无心领略这种感受。等到她认为那位年轻而毫无诗意的中尉一定已经睡熟以后,她便起床,披了皮袄,叫醒她的贴身女仆,登上甲板。除了一个把舵的水手以外,甲板上没有任何人。水手用科西嘉方言唱着一种哀歌,曲调粗野,缺少变化。但在寂静的夜里,这种奇怪的音乐倒也另有一种魅力。可惜的是,水手唱些什么,莉迪亚小姐不能完全听懂。她听见的大部分是陈词滥调,偶尔有一首情绪壮烈的歌,引起她强烈的兴趣,可惜听到绝妙的地方,又忽然夹进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土语。不过她也听懂了歌词内容是讲一件凶杀案的。对凶手的诅咒,复仇的警告,对死者的赞美,都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她只记得几句歌词,我把它们翻译如下:
“大炮,刺刀——都没有使他面容改色,——在战场上他神色明朗——有如夏日的天空。——他是隼,是雄鹰的朋友,——对朋友,他甜如蜜糖,——对敌人,他像怒吼的大海。——他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温柔。——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法抓到他,——家乡的杀人犯——却从背后打击他,——就像比托洛杀害桑皮埃罗·科索①一样。——他们从来不敢正面看他。——……把我出生入死换来的十字勋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是红的。——我的衬衣更红。——保留我的勋章和我的血衣,——给我的儿子,我的远在异乡的儿子。——他会看到上面有两个弹孔。——我的衬衣上有多少弹孔,仇人的衬衣上也要有多少弹孔。——这样就算报仇雪恨了吗?——我还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起着恶念的心……”
水手唱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您不唱了,朋友?”莉迪亚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脑袋,向她示意有一个人从舱口里出来了。原来是奥索,他出来欣赏月色。
“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非常喜欢您的歌。”
水手向她俯下身子压低嗓音对她说:“我对任何人都不给‘林贝科’。”
①参阅菲利皮尼第十一卷。比托洛这个名字到今天仍为科西嘉人所不耻,与卖国贼是同义词。
“什么?不给什么……?”
水手不说话,吹起口哨来了。
“内维尔小姐,我撞见您了,您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吧,”奥桑皮埃罗·科索是科西嘉的民族英雄,力图第二次将他的故乡科西嘉从热那亚诸侯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但被卖国贼比托洛伏兵刺死。
索一边说一边走到她身边,“您一定同意在别的地方决看不到这么美丽的月亮吧。”
“我不在赏月。我在忙着研究科西嘉语。这个水手刚才在唱一支十分悲壮的哀歌,唱得好好的突然中断了。”
水手弯着腰,似乎在仔细瞧那指南针,其实他在使劲扯内维尔小姐的皮袄。很明显,他的哀歌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唱。“你刚才在唱什么,保洛·弗朗塞?”奥索问,“是一首西海岸的哭丧歌,还是一首东海岸的哭丧歌①?小姐听得懂你唱的内容,她想听你唱完它。”
“我忘记歌词了,奥斯·安东,”水手说。
说完他马上提高嗓门,大声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去追逼水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非要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
①科西嘉风俗,人死以后,尤其是被暗杀的人,遗体放在桌子上,由家属中的妇女,无家属则由女友,或商请虽与死者无亲友关系但富有诗歌天才之妇女,对着众多的听客,用当地方言即兴唱出哀歌。这些妇女名为哭丧女;她们所唱的歌称为哭丧歌。有时,由几个妇女轮流即兴演唱,最经常的是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唱挽歌。
可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弗罗伦萨人,对科西嘉方言不比女主人懂得多,也很想知道底细,不等女主人用手肘向她示意,她已经向奥索发问了:
“中尉先生,什么是给人一个‘林贝科’?”
“林贝科!”奥索说,“这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的最大的侮辱,因为您责备他不肯为亲人复仇。谁跟您讲起林贝科的?”
莉迪亚急忙抢着回答:“是昨天双桅船的船主在马赛讲起的。”
“他说的是谁?”奥索气冲冲地问。
“哦!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是什么年代的?……对了,我记得是关于瓦妮娜·多纳诺②的。”
“关于瓦妮娜之死,我想,小姐,它会使您不那么爱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位勇敢的桑皮埃罗吧?”
“您觉得他的行为真是英勇的吗?”
“他的杀妻行为可以因为当时风俗野蛮而得到谅解,何况当时桑皮埃罗正在同热那亚人作殊死斗争,如果他不惩罚同敌人谈判的人,他怎能取信于国人呢?”
水手也说:“瓦妮娜没有得到丈夫的准许私自去谈判,桑皮埃罗扭断她的脖子做得真对。”
“可是,”莉迪亚小姐说,“她为的是救她的丈夫,为了爱他,才向热那亚人求情的。”
①“林贝科”,意大利语是,意思是追回,反击、拒绝。在科西嘉方言中,意思是:当众作侮辱性的责备。比如对被害人的儿子说他不报杀父之仇,就是给他一个“林贝科”。实际上“林贝科”等于催促某人快点去洗涮血海深仇。科西嘉受热那亚统治时期,法律严惩给“林贝科”者。
②瓦妮娜·多纳诺是前面所说科西嘉民族英雄桑皮埃罗·科索的妻子,在丈夫起义反抗热那亚统治期间,她暗中同热那亚人谈判,被丈夫扼死。
“向敌人求情就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喊起来。
“而他竟亲手杀死了她!”内维尔小姐继续说,“他真是一个恶魔。”
“您要知道,她自己要求死在他手里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恩典。小姐,您是不是把奥赛罗也视作恶魔呢?”
“那完全不同!奥赛罗是嫉妒,桑皮埃罗只不过是虚荣。”
“嫉妒不也是一种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您大概为了杀人动机才原谅这种虚荣的吧?”
莉迪亚小姐向他射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尊严,然后转身问水手,什么时候可以到岸。
“如果风不停下来,”他说,“后天就可以到达。”
“我真想马上看到阿雅克修,因为这条船使我厌烦极了。”她站了起来,挽着女仆的臂膀,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索呆呆的站在船舵旁,不知道是陪她散步好呢,还是中断一场使她厌烦的谈话好。
“多标致的姑娘,我凭圣母发誓,”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跳蚤都像她那样子,它们尽管咬我,我也不会生气!”对她美貌的粗野赞美,也许被莉迪亚小姐听见了,她大概生气了,立刻回到船舱。过了不久,奥索也回房去了。他一离开甲板,贴身女仆马上回来,对水手盘问一番,拿了下面的消息,回去报告给女主人:他因奥索在场而没有唱完的那首歌,是一首西海岸的哭丧歌,是两年以前为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被暗杀后作的。水手毫不怀疑奥索此次回科西嘉,肯定是为报仇雪恨(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皮埃特拉村不久就有新鲜肉了,这句全岛都熟悉的话翻译出来就是说,奥索先生打算杀死两3个杀害他的父亲的嫌疑犯,这些人事实上已为司法当局所追究,只因他们有法官、律师、首长和警察作后盾,所以都被宣布为清白无罪。
“科西嘉没有公道,”水手又说,“与其相信一位王家法院的推事,还不如相信一支好枪。你有了一个仇家以后,你就必须在3个S中挑选一种①。”
这些引人注意的情报,把莉迪亚小姐对德拉·雷比亚中尉的态度和心情明显地改变了。从这时候起,中尉在那位充满浪漫思想的英国女子心目中,一变而成了英雄。中尉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情,直爽和愉快的谈吐,原来使她看了不顺眼的,现在都变成了他的优点,说明他刚毅果断,但城府很深,藏而不露,使人无法从表面上觉察他的内心感情。她认为奥索有点像菲埃斯克②一类人物,轻浮的外表隐藏着伟大志向;虽然杀几个坏蛋比不上解放祖国那样英勇,但是崇高的复仇也是高尚的;何况女人一般都宁愿她们心目中的英雄不是政治家。只是在这时内维尔小姐才注意到中尉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雪白的牙齿,漂亮的身材,很有教养,具有上流社会的风度。第二天,她跟他谈了好几次话,他的话使她很感兴趣。她问了他许多关于他故乡的情况,他回答得十分得体,他从年轻时起就离开了科西嘉,先是为了读中学,后来进了军校,但是科西嘉在他的心中始终是富有诗意的地方。谈到那里的山岭、森林和居民的奇异习俗,他就兴奋不已。可以想象,在谈话间复仇这字眼出现了好几次,而谈到科西嘉人就不能不对他们的这种尽人皆知的民间习俗表示赞成或者反对。奥索对他同胞们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复仇,一般是取谴责态度的,使内维尔小姐有点奇怪。但是他却认为在农民中间可以原谅,他认为复仇就是穷人间的决斗。他说:“这句话十分正确,因为彼此在仇杀以前,都要按规定给对方以警告:‘你提防点儿,我也提防着,’这就是双方在着手暗害对方前互相交换的几句惯常的话。这不是同决斗一样吗?”接着他又补充说,“我们家乡的暗杀案子比任何地方都多,可是从来没有一桩是出于卑鄙的动机。我们的确有不少杀人犯,可是没有一个贼。”
①这是科西嘉人特有的说法,3个代表3个科西嘉词,即:枪,刀,逃。
②菲埃斯克(1523—1547)是16世纪热那亚的伯爵,阴谋推翻暴君罗理亚,解放祖国,未达目的。事迹被诗人雪莱写成剧本。
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时候,莉迪亚小姐留神地注视他,但是却看不出丝毫感情激动的痕迹。既然她已经决定他有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除了她以外,谁也猜不透他的思想感情,她当然坚决相信德拉·雷比亚上校的灵魂不久便可得到复仇的满足。双桅船已经望见了科西嘉海岸。船主把海岸上的重要地名一一说出,虽然莉迪亚小姐对这些地方全是陌生的,但她也很高兴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最乏味的莫过于看见风景而不知其名了。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上出现一个岛民,穿着棕呢衣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莉迪亚把看到的每一个都当作是强盗,或者是一个去为父亲复仇的儿子;可是奥索却说那是邻近村镇的和平居民在忙自己的事,背长枪不是为了需要,而是为了装饰,为了时髦,就··同一位花花公子出门必带一根手仗一样。虽则长枪不及匕首高贵而且富有诗意,可是莉迪亚小姐认为对一位男人而言,长枪比手杖更风雅,她还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英雄们都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3天航行以后,桑基内群岛到了,阿雅克修湾壮丽的全景展现在我们的旅客眼前。有人认为它很像那不勒斯湾,这话很有道理;船进港口的时候,一处丛林着火,浓烟布满了季拉托山峰①,叫人想起维苏威火山,使阿雅克修湾更像那不勒斯湾了。而要使两者完全相象,必须有一支由阿提拉②率领的匈奴大军把那不勒斯的郊区扫荡一下。因为阿雅克修城郊一片荒凉,渺无人烟。而那不勒斯,从卡斯泰拉马尔一直到米塞内海角,两岸只见层层叠叠的幽雅别墅,阿雅克修湾周围只是些阴暗的杂木丛林,背后则是光秃不毛的山,既没有别墅,也没有住房。城市周围的高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些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物呈现在绿荫丛中,那是人家的灵堂和家族的陵墓。这里的景色呈现出一种庄严和凄凉的美。
城市的外观,尤其在那一段时期,加强了荒凉的郊区给人的印象。街上毫无动静,冷清清的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且总是那几个。一个女人也没有,除了几个到城里来粜卖粮食的乡下妇女。在这里不像意大利城市那样可以听见有人高声谈笑,引吭高歌。偶尔在散步场所的树荫底下,有10来个武装的农民在打纸牌,或者在一旁观看。他们不叫不嚷,从不争吵;赌到气氛紧张时,只听见手枪的声音,永远是威胁的前奏。科西嘉人天生是严肃的,不爱说话。傍晚时分,有几个人出来乘凉,可是在广场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地人。岛上的居民总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每个人都像一只老鹰蹲在巢边防备着。
①季拉托山峰是俯视阿雅克修城和海湾的小山。
②阿提拉(432—452),征服东西罗马帝国的匈奴王。
四
登上科西嘉岛两天,莉迪亚小姐参观过了拿破仑出生的房子,用不十分正派的手段弄到了一点糊墙纸以后①,就深感愁闷,这是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居民没有社交习惯而使你处于完全孤独状态的地方所必然有的感觉。她悔不该当初的一时冲动,可是马上回去又怕坏了她的勇敢旅行家的名声,因此莉迪亚小姐只好耐心地想办法打发时间。作了这么个宽宏大度的决定,她就准备了铅笔和颜色,勾了几张海湾的风景,为一个卖甜瓜的老头画了一幅肖像;这个乡下人脸色黝黑,像大陆上的一个菜农,可是他有一把白胡子,神气活像个最凶恶的坏蛋。所有这一切还不足以提高她的兴致,于是她决定感动这位班长的后代。这件事并不难办,因为奥索不急于回乡,看样子还很高兴在阿雅克修住一些日子,虽然他在这里并没有任何人要见。此外,莉迪亚小姐心里还酝酿着一个崇高的计划,想教化这个像头狗熊似的山里人,迫他放弃引导他回到岛上来的可怕计划。自从她仔细观察他以后,她认为让这样一个青年走向灭亡未免太可惜,何况能够使一个科西嘉人改变习俗对她也是十分荣耀的事。
①传说拿破仑死于有毒的糊墙纸,但不是在科西嘉岛。
这几位旅客的日子是这样度过的:上校同奥索一早便去打猎,莉迪亚小姐则绘画或给女朋友们写信,因为她想在信上能写上“于阿雅克修”字样。下午6点,两个男人带着野味回来;大家一起吃晚饭,然后莉迪亚小姐唱歌,上校打瞌睡,两个年轻人一直谈到深夜。为了护照上的一项不知什么手续,内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首长。省长同他的大部分同僚在这里都烦闷得要死,得知来了一位有钱的英国人,是上流社会人物,还有一个标致的女儿,心里十分高兴,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还一再表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定效劳。不多几天,他又来回访上校。当时上校刚吃过饭,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正要打盹;他的女儿在一架破钢琴上自弹自唱,奥索在旁边翻乐谱边偷看莉迪亚小姐的肩膀和金黄的头发。仆人通报说省长到,琴声马上停止,上校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把女儿介绍给省长,然后说:
“德拉·雷比亚先生大概不用我介绍,您一定认识他吧?”
“阁下是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公子吧?”省长略带窘态地问。
“是的,先生。”奥索回答。
“我从前很荣幸认识令尊。”
老一套应酬话不久就谈完了。上校不由自主地频频打呵欠;奥索是个自由主义者,并不想同官方的喽啰打交道;只有莉迪亚小姐一个人在同客人交谈。省长也不愿意使谈话沉闷下来,很明显他非常高兴能够同一位认识全欧洲名流的女性谈谈巴黎和上流社会。在谈话当中,他不时用异常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奥索。“你们是在大陆上认识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吗?”他问莉迪亚小姐。
莉迪亚小姐有点尴尬地回答,他们是在到科西嘉的船上认识的。
“他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青年,”省长压低声音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回到科西嘉来有什么目的吗?”
莉迪亚小姐立刻扮起庄严的面孔。
“我没有问过他,”她回答,“您可以自己去问他。”
省长无言以对。过了片刻,他听见奥索用英语同上校交谈,便对奥索说:“先生,看来您走过很多地方,不过您大概忘记了科西嘉……和它的风俗了吧。”
“您说得对,我离开本乡时年纪很轻。”
“您还在部队里吗?”
“我已经退伍了,先生。”
“您在法国军队里呆了这么久,大概一定已经完全法国化了吧,先生。”
他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加重。
提醒科西嘉人说他们属于法国大家庭,并不能讨好他们。他们愿意自成一族,他们的生活习惯也使人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愿望是正当的。奥索有点生气,反驳道:“省长先生,您以为一个科西嘉人要做个体面的人,非要在法国军队里服过役不可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省长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说的只是本地的某些风俗,其中一些是一个行政长官所··不愿意看到的。”
他特别强调风俗这两个字,说时又尽可能装出一幅严肃的面孔。不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同时得到莉迪亚小姐的允诺,一定到省长官邸去拜见他的夫人。
他走了以后,莉迪亚小姐说道:“我要到了科西嘉,才知道什么才是一位省长。我觉得这位省长相当讨人欢喜。”
奥索说:“我却不敢这样说,我认为他说话夸张,模样儿神秘,十分古怪。”
上校已经昏昏入睡,莉迪亚小姐朝父亲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倒觉得他不像您所说的那么神秘,因为我相信懂得他的意思。”
“您当然是一个眼光敏锐的人,内维尔小姐;可是如果您在他刚才说的话里听出他什么意思的话,那一定是您加进去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我认为您这句话是套用马斯卡里叶侯爵的话①,不过……您要不要我证明我的洞察力?我懂点巫术,一个人让我见过两次,我就能知道他的心思。”
“我的天,您真把我吓坏了。如果您真能猜透我的心思,
①这句话见莫里哀的喜剧《可笑的女才子》第九场。其实这话不是马斯卡里叶说的,而是喀豆回答马斯卡里叶的话:“想在舍下看见声望,就得你把它带来。”莉迪亚认为奥索是套用这句话:“想在他的话里听出什么意思,您就得加进去(这意思)。”我不知道应高兴好,还是该苦恼好……”
“德拉·雷比亚先生,”莉迪亚小姐涨红了脸继续说,“我们认识才几天,不过在航海中,在野蛮的地方——对不起,希望您原谅……在野蛮的地方,比在上流社会更容易交朋友……因此,要是我以朋友身分跟您谈起一些外人不应过问的私事,请您不要见怪。”
“啊,不要用外人这个字眼,内维尔小姐;我更喜欢您自称为朋友。”
“好吧,先生。我必须告诉您,我原本无心打听您的秘密,却偶尔得知了一部分,它们使我感到难过。先生,我知道尊府遭到不幸,许多人也告诉过我贵同乡有仇必报的性格和复仇的方式……省长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就是这些吗?”
“莉迪亚小姐以为我……!”奥索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德拉·雷比亚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位重视荣誉的绅士。您亲自对我说过,现在只有贵乡的老百姓才干亲族复仇这种事……您把它叫作决斗……”
“你以为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杀人凶手吗?”
“既然我同您谈起这些事,奥索先生,可见我对您并不怀疑,”她低垂下眼睛继续说,“我之所以要同您谈,是因为我觉得您回到贵乡,也许立刻会被野蛮的偏见包围,那时候您知道有一个人在钦佩您有勇气抵抗这些偏见,您会很高兴的。”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算了吧,不要再谈这些讨厌的事了,谈起我就头疼,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您不会见怪吧?晚安,我们悄悄地分手吧,”她向他伸出了手。
奥索带着严肃和感动的神态紧握她的手。
“小姐,”他说,“您知道吗?有时乡土的本能会在我身上觉醒。有时我想起可怜的先父时……种种可怕的念头就来困扰我。多亏您这一席话使我永远解脱了。谢谢!谢谢!”他还要继续往下说,不料莉迪亚小姐把一只茶匙掉到了地下,声音惊醒了上校。
“德拉·雷比亚,明天5点出发打猎!准时到。”
“好的,上校。”
五
第二天,打猎的人快要回家的时候,从海边散步回来的内维尔小姐,带着贴身女仆向旅馆走去,突然瞧见一个身穿黑服的年轻妇女,骑着一匹矮小而壮健的马进城。少妇背后跟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也骑着马,穿着棕色呢上衣,肘弯处已经破了,身上用皮带斜挂着一个葫芦,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手里又拿着一根长枪,枪柄装在一只系在鞍架上的皮袋里,总之,他的打扮完全是剧中的强盗或者是个出门赶路的科西嘉小市民。最先吸引内维尔小姐注意的,是那个少妇的非凡美貌,她年纪约20岁左右,高大身材,白嫩皮肤,深蓝眼睛,粉红嘴唇,洁白牙齿;表情既高傲,又流露出焦虑和忧郁。头上披着黑丝面纱,名叫梅纱罗,是从热那亚流行到科西嘉来的,妇女佩戴非常合适。栗色头发梳成长辫绕在头上,像包头巾一样。她的衣服非常清洁,但是极为素净。内维尔小姐有充分的时间来打量这个披梅纱罗的少妇,因为少妇停在街心向人家打听,从她的眼睛的表情看来,她打听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后,她拿起手中的冬青枝条给了坐骑一鞭,直奔到了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住的旅馆门口。在旅馆门口她同掌柜的交谈了几句,便轻捷地跳下马,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随从牵着马进了马厩。莉迪亚小姐一身巴黎服装从少妇前面走过,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披梅纱罗的少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不久,上校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掌柜的走过去对那位着孝服的小姐说了几句话,指给她看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女人红了脸,急忙站起来迎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奥索离她很近,十分奇怪地端详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德拉·雷比亚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奥索嚷起来。
他立刻抱住她,温柔地亲她。这使上校和女儿觉得很奇怪,因为在英国是没有人在街上拥抱的。
“哥哥,”科隆巴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您原谅我。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我急于看到您,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她是我妹妹,要不是她自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得她了。——科隆巴,这位爵士是托马斯·内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哟,亲爱的朋友,您到什么鬼地方去吃饭呀?”上校大声说,“您也知道这个破旅馆只准备了一顿客饭,那是给我们的。小姐同我们一起吃吧,小女一定非常高兴。”
科隆巴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他也不多推让,大家便走进旅馆最大的一间房间,那是供上校作会客厅和饭厅使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看得出她非常惊慌,也许她是生平第一次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乡气。她的异乎寻常的特点弥补了她的不知所措。内维尔小姐也就喜欢她这一点。因为旅馆接待了上校一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空房,莉迪亚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于好奇让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的房里搭一张床。
科隆巴结结巴巴地道谢几句以后,便急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阳底下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路,稍为梳洗一下是必要的。
回到客厅,看见猎人放在角落里的猎枪,她停了下来。
“好枪!”她说,“哥哥,是您的吗?”
“不是,那是上校的英国枪。既好看,又实用。”
科隆巴说:“我希望您也能有这样一支。”
“这3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说,“他用得非常出色。今天他打了14枪,全都命中了。”说完就你推我让地演出一场赠枪的场面,双方客气个没完,最后奥索终于却不过对方的盛情谊,答应收下了,这使他的妹妹大为高兴,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刚才还是那么严肃,现在一下子闪耀着孩童般的快乐。
“亲爱的朋友,您自己挑吧,”上校说。
奥索不肯挑。
“那么,请令妹代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辞挑了最朴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国曼顿出产的上等枪,口径很大。
她说:“这一支一定能够百发百中。”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谢,恰好这时要吃晚饭了,为他摆脱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坐,看了哥哥的眼色,这才不再推让。莉迪亚小姐看见她在吃饭以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画个十字,不禁非常喜欢,心想:“好呀,原始的习俗出现了。”
她打算从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习俗的少女身上观察出许多有趣的事物。而奥索,很明显地有点坐立不安,无疑是怕他的妹妹说话或者举动显得太乡气。可是科隆巴时时不停地观察他,一切举动都学着他的样。有时她带着异样悲哀的表情凝视着他,奥索偶尔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视线转向他处,仿佛他有意想避开他妹妹无声地向他提出而他又是了如指掌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谈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辞不达意。科隆巴听得懂法语,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谈的时候,能够应付几个单词,读音还相当准确。
吃完饭,上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本着一贯的爽直,问奥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单独谈谈,他可以同女儿到隔壁房间。奥索急忙道谢,说他有充分的时间在皮埃特拉内拉谈。皮埃特拉内拉是他需要在那里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时坐惯的沙发位子上,内维尔小姐想方设法叫美丽的科隆巴开口说话,换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请奥索读一首但丁的诗,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①自述的那一段,开始朗读。他把这些雄伟壮丽的三句诗,描述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诗句,尽量念得清晰有力。他读着的时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来低垂的头,睁大眼珠,射出一道奇异的火焰,脸上忽红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结构真了不起,根本不需要老学究来指出诗歌的美,她一听就懂!
这段诗读完以后,科隆巴叫起来:“这诗多美!谁写的,哥哥?”
奥索对她的提问有点不好意思,而莉迪亚小姐却微笑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将来我们到了皮埃特拉内拉,”奥索说,“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这诗多美!”科隆巴连连不断地说;接着她把记住的三四节背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背越兴奋,竟高声朗诵起来,比她的哥哥念得更富有感情。
莉迪亚小姐大为惊异,她说:“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我真羡慕您的运气,第一次就读上了但丁的作品。”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大的魔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小村姑也感动了……噢不,我弄错了,科隆巴是内行。从孩提时起,她就喜欢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内拉村子和方圆七八公里内最有才华的哭丧歌女。”
①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首叙述意大利女子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因与小叔共读爱情故事,坠入情网,叔嫂相恋,后被丈夫将两人杀死。但丁的《神曲》全部均以三句为一韵,故称三句诗。
科隆巴带着央求的神气向哥哥望了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创作诗歌,非常想听一听。因此她急忙央求科隆巴显示一下她的天才。奥索十分懊恼不该提起妹妹的作诗天才,只好帮着妹妹说话,竭力推说科西嘉的哭丧歌枯燥无味,如果念了但丁的杰作再来念科西嘉的诗歌,等于叫故乡出丑,等等。但是越说反而越发激起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最后奥索只好对他的妹妹说:“好吧!随便作一首吧,不过不要太长。”
科隆巴叹了一口气,对着桌上的台毯凝视了一分钟,又望了望房梁,然后用手蒙住眼睛,仿佛那些鸟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声音唱起,确切地说是朗诵起下面一首诗来:
少女和斑尾林鸽
“在山背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谷。——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小时;——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门口长满了野草。——门和窗永远紧闭,——屋顶上没有炊烟。——正午时分,太阳照耀,——一扇窗户打开了,——孤女坐在那里纺纱;——一边纺着一边唱歌——唱着一支凄凉的歌;——没有别的歌声和她呼应。——有一天,春天的一天,——一只斑尾林鸽栖在邻近的一棵树上,——它听见了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哭,——一只凶狠的鹰抢走了我的伴侣。——斑尾林鸽,请您指给我看那只强盗鹰,——哪怕它飞得高入云端,——我也会把它打下来。——可是我呀,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哥哥,——我那个在遥远他乡的哥哥?——姑娘,告诉我,你的哥哥在哪儿?——我的翅膀可以把我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林鸽!”奥索大声叫嚷着去拥抱他的妹妹,他那装出来的玩笑声调和他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亚小姐说,“请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配上音乐。”
老实的上校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也跟着女儿大肆恭维,接着又说:“您说的那只斑尾林鸽,小姐,是不是今天我们吃的那种烤乳鸽?”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她看见科隆巴写诗不滥用纸的古怪方式大为惊异。科隆巴写诗不是单独成行,而是句句相连,一直写到纸的尽头,同所谓“一句一行,长短不一,两端各留天地”这种写诗的定义不再相应。科隆巴小姐拼写单词时的随心所欲,也有些不当之处,不止一次惹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忍俊不禁,却使奥索这位兄长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小姐在脱下项链、耳环、手镯的当儿,注意到科隆巴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有点像裙撑,形状却又不同。科隆巴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东西往桌子上的梅纱罗面纱下面一塞,然后跪下虔诚地祈祷。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脱衣又慢,便假装在找一只别针,随手掀开了那个面纱,只见下面是一把相当长的匕首,很别致地镶嵌着螺钿和银,做工精细,是收藏家眼中价值连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亚小姐莞尔一笑,问道:“小姐身上藏着这样着小小工具,难道是这儿的习俗吗?”
“不得不这样呀,”科隆巴叹了口气说,“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气这样来给他一刀吗?”
莉迪亚小姐拿着匕首,一边说,一边像舞台上杀人那样,把匕首从上到下戳下去。
“必要时我当然有这样的勇气,”科隆巴用她的优美动听的声音说,“比如为了自卫或者保卫我的朋友……不过匕首不应该这样拿,如果对方往后一闪,您就可能伤了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拿,往上刺,人家说,这样才能致命。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多有福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贵、更洁白无瑕的脸了。当年菲狄亚①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时候,有她做模特儿就满意了。
①菲狄亚斯(纪元前490—430),雅典著名雕塑家。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②贺拉斯所著《诗的艺术》中写道:史诗诗人总是对听众把故事从半当中讲起,似乎听众早已知道故事情节似的。
六
我是按照贺拉斯的教导,把故事从半中间讲起的②。现在既然美丽的科隆巴和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这机会告诉读者几种不能疏漏的要点,要是读者想把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透彻的话。我们说过,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但是暗杀在科西嘉同在法国完全不同,在法国可能因为一个苦役船上的逃犯要抢劫你的财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把您杀死;而科西嘉人则是被仇人暗杀;至于结仇的原因,往往很难说清。有许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传统的习惯,仇恨的最初原因早已消失了。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有仇,尤其是同巴里奇尼一家。有人说,16世纪时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一个男子勾引了巴里奇尼家族的一个女子,后来被女子的一个亲人用刀刺死了。另一些人的说法完全不同,说是德拉·雷比亚的女子被诱惑,巴里奇尼的男子被刺死。总而言之,不管真相如何,两家之间有过血案是实。不过,与通常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并没有引起别的仇杀案,原因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都受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年轻的男人都流亡在国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已经没有强健的男子汉了。上世纪末,一个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人在那不勒斯当军官,一次在赌场里同别的军人吵架,人家对他破口大骂,还骂了他是科西嘉的羊倌。他拔出剑来,但是一个怎能打得过3个,幸亏当时还有一个在场的赌客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出来拔刀相助,他才没有吃亏。那个赌客是一个巴里奇尼家族的人,但是并不认识他的同胞。等到大家互通了情况以后,双方都以礼相见,发誓永生永世结为莫逆之交;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合,而岛上则完全不一样。比方眼前这例子,
这位德拉·雷比亚同那个巴里奇尼住在意大利期间,一直亲如兄弟,回到科西嘉以后,虽然同住一个村子,却难得见面;他们去世时,人们都说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说过话了。他们的儿子,按照岛上人的说法,各自管自己生活,见面时以礼相待。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吉富奇奥,就是奥索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季迪斯·巴里奇尼,是个律师。他们俩都当了族长以后,由于职业的不同,分隔一方,几乎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机会听到别人谈起对方。
大约在1809年,有一天,季迪斯在大陆巴斯蒂亚城看报,读到吉富奇奥上尉受勋的消息,他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并不觉得惊奇,因为某某将军是他家的后台。这句话传到了在维也纳的吉富奇奥的耳朵里,他便对一个同乡说,等他回到科西嘉的时候,季迪斯早已变成一个大富豪了,因为他从打败的官司中所赚到的钱,比从打赢官同中赚到的钱更多。谁也猜不出他这句话的真意,究竟是指这位律师欺骗他的当事人呢,还是仅仅道出一个平凡的事实:不好打的官司总比好打的官司能使律师增加收入。不管怎样,巴里奇尼律师听到了这句讽刺话,并且一直记在心里。1812年,他争取当本村村长,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突然间某某将军写信给省长介绍吉富奇奥太太的一个亲戚来当村长。省长忙不迭去迎合将军的意愿,巴里奇尼毫不怀疑这是吉富奇奥捣的鬼。1814年拿破仑下台了,将军推荐的那位村长被指控为波拿巴党,撤了职,由巴里奇尼接替。拿破仑百日复位时期,又轮到巴里奇尼被撤职。最后,经过这场风暴以后,他又举行盛大的仪式,把村长的印信和户籍簿册重新接收回去。
从此以后他一路吉星高照,而德拉·雷比亚上校却被迫退伍,回到皮埃特拉内拉闲居,经常不得不应付巴里奇尼的暗中无理取闹:比方一会儿说他的马闯坏了村长家的篱笆,传讯他要他赔偿;一会儿村长又借口要修理教堂铺路石,把镌有德拉·雷比亚家徽、复盖在他家一个亲属的墓地上的一块破裂石板叫人搬走了。如果有羊吃掉了上校的幼苗,羊主人肯定可以得到村长的袒护;有两个在职的人一直是受上校家保护的老客户,都先后被撤了职,代之以巴里奇尼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兼营本村邮政所的杂货店老板,另一个是充当村警的老残废军人。
上校的老婆死了,临死时留下遗愿,说希望能埋葬在她平时爱去散步的一个小林子里;村长立刻宣称她必须埋葬在本村的公墓里,因为村长并没有得到授权可以批准另盖一个孤零零的墓地。怒不可遏的上校宣称,他在等待这个批准,但在批准前,他的老婆将埋葬在她选定的地方,并且立刻派人在林子里掘了一个墓穴。村长方面也叫人在公墓地里掘了一个墓穴,并且召来了警察,据他说,目的是维护法律的威力。下葬那天,双方的人都到场,有一阵子人们害怕为了争夺德拉·雷比亚太太的遗体,两派会打起来。40几个全副武装的农民,由死者的亲属带领着,强迫本堂神甫走出教堂就取道林子的方向走去;另一方面,村长带着两个儿子以及他的同党和警察等人,也赶到场阻止他们这样做。村长一到场,立刻命令送殡的人退回去,他得到的回答是一阵嘘声和威吓声。对方在人数上占上风,而且态度似乎非常坚决。有好几支长枪一看到他就把子弹上了膛,有人甚至说一个羊倌已经举枪向他瞄准,但是上校抬起羊倌的枪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村长像拉伯雷《巨人传》里的巴汝奇一样,“天然怕挨打”,他拒绝战斗,同他的手下人退走了。送殡行列于是继续前进,故意兜最远的路,以便从村公所门前经过。在进行中一个傻瓜加入了行列,竟然大喊一声“皇帝万岁!”有两三个人也跟着叫喊了一句;他们这些人越来越兴奋,竟然想杀掉村长家的一头牛,那牛恰巧挡住他们的去路。幸喜上校出来阻挡,这桩暴行总算没有实现。
不言而喻,村长方面把当时经过情况作了笔录;并用绝妙的笔法写了一个报告给省长,在报告中他描绘了天上和人间的法律如何被践踏,村长和本堂神甫的威严如何受到无视和凌辱,德拉·雷比亚上校如何带头率领一班波拿巴党徒图谋改变王位继承的顺序,挑起村民械斗,这种种罪行是刑法典第86条及第91条所明文规定处罚的。
这份控诉状过分夸大了罪行,反而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上校写信给省长,给检察官。他太太的一个亲戚同岛上一个众议员有姻亲关系,另一个亲戚同法院的院长是表亲。靠着这些关系,所谓图谋不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亚太太继续长眠在林子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傻瓜被判15天的拘役。
巴里奇尼律师对这件案子的结局不满意,他改变策略,从另一方面进攻。他在故纸堆里翻出一份古旧的所有权状,根据这个证件他同上校争夺一条推动着一个水力磨坊的小溪的主权。官司打上了,拖延了许久还未结案。快到一年时,法院即将判决,看样子多半对上校有利,突然间巴里奇尼先生送给检察官一封信,是由一个著名的强盗写来的,信中威胁村长要他撤回诉讼,否则将有火灾和杀身之祸。这个强盗名叫阿戈斯蒂尼。在科西嘉,强盗的保护是深受大家欢迎的,强盗们为了帮助朋友,也经常插手干预私人间的争执。村长正在利用这封信,想不到一件新的意外事件出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那个强盗阿戈斯蒂尼写信给检察官,控诉说有人假冒他的笔迹,使人怀疑他的性格,以为他的威名是可以收买的,最后他在结束这封信时说:“如果我发现假冒的人,我必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很明显,阿戈斯蒂尼没有写那封威吓村长的信,至于到底是谁写的,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互相指责,双方由指责而发展到互相威吓,司法部门也没法知悉到底是谁干的。
在这期间,吉富奇奥上校被暗杀了。根据法院档案,经过情形是这样的:18××年8月2日,天色已黑,一个名叫马德莱娜·皮埃特丽的妇女,带着麦子到皮埃特拉内拉去。她听见了连接两声枪响,似乎是从一条通到村子去的低洼道路上发出的,离她大约150步远。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在葡萄园的小径上奔跑,向着村子走去。这个人停了下来,回头张望片刻,因为离得太远,皮埃特丽大娘无法看清他的面貌,而且那人嘴里衔着一片葡萄叶,几乎把他的整个脸都遮盖了。他向大娘看不见的一个伙伴作了一下手势,便消失在葡萄园里。
皮埃特丽大娘放下麦子,沿着小径奔上去,发现德拉·雷比亚上校躺在血泊中,身上中了两枪,口鼻还在呼吸。在他身边放着他的上了子弹准备发射的枪,仿佛他正在准备防卫对面过来的敌人,却被从背后来的敌人击中了。他在发出临死的喘息,在死神的掌握中挣扎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据医生的解释,这是因为肺部被子弹洞穿的缘故。血堵住他的喉咙,慢慢地流出来,好像红色的沫子。皮埃特丽大娘枉费心机地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几句话,都得不到回答。她看出来他很想说话,可是没有办法叫人明白他想说什么。她注意到他竭力把手伸向衣袋,她赶紧帮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活页夹,打开了交给他。受伤的人从小活页夹里取出夹在里面的铅笔,竭力要想写字。事实上证人看见他写了几个字母,可惜她不认得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校用尽了气力写好后,把小活页夹放到皮埃特丽大娘的手里,使劲握紧大娘的手,用十分古怪的神气凝视着她,据证人说,他仿佛想说的话是:“这个活页夹十分重要,里面有杀我的凶手的姓名!”
皮埃特丽大娘往村子走去的时候,遇见了巴里奇尼村长先生和他的儿子温琴泰洛。那时候天已几乎齐黑。她把看到的一切叙述了一遍。村长拿了小活页夹,奔到村公所去挂上他行使村长职权的肩带,召唤他的秘书和警察。只剩下年轻的温琴泰洛和马德莱娜·皮埃特丽两人,大娘向年轻人建议去救上校,也许他还活着。可是温琴泰洛回答说,上校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他,人家就会说上校是他杀死的。没过一会儿,村长回来了,发现上校已经死了,他叫人搬走了尸体,而且作了笔录。
遇到这种情况巴里奇尼先生很自然地会心慌意乱,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赶紧查封了上校的小活页夹,而且在他职权范围内尽量查缉凶手,不过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结果。预审推事到场以后,打开了活页夹,在一页血迹斑斑的纸上只见写着几个字母,写得歪歪斜斜,有气无力,但却清晰可读,写的是“阿戈斯蒂……”,没有写完,预审推事毫不怀疑上校的意图是说凶手是阿戈斯蒂尼。可是预审推事传唤科隆巴·德拉·雷比亚到来以后,她要求让她察看一下那个活页夹。她翻来复去仔细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来指着村长大喊:“他就是凶手!”当时虽然她悲痛万分,却能以惊人的准确和清晰说出她的理由。她说她的父亲在几天以前收到儿子奥索的一封信,告诉父亲他换了驻地,父亲把地址用铅笔抄在活页夹上就把信烧了。现在活页夹里找不到这个地址,这说明村长把这页撕了下来,而在这页上恰好是她的父亲写下凶手的名字,村长在另一页上写了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推事审视之下果然发现写凶手名字的本子里缺少一页;可是不久他又发现活页夹里别的地方也有缺页,许多证人都说上校要点燃雪茄时往往从活页夹里撕下一张纸来,很可能他由于不小心把抄了地址的那页撕下来烧了。此外,有人证实村长从皮埃特丽大娘手里接过活页夹以后,由于天黑,不可能看清纸上的字,又证实他拿着活页夹走进村公所,中间没有停留,警察队的班长一直跟着他,看见他点起一盏灯,把活页夹放进一个信封里,当着他的面把信封封了口。
警察班长作证完毕以后,科隆巴愤怒已极,扑倒在他的脚下,恳求他凭着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断言他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村长。班长犹豫了半晌,显然是被年轻姑娘的激昂状态所打动了,他承认曾经到隔壁房间里去找一张大纸,不过他没有停留一分钟,而且他在抽屉里摸索的时候,村长一直不停口同他说话。他还证明他回来时,那个染满血迹的活页夹始终在原来的地方,就是在村长进来时扔下的桌子上。巴里奇尼先生的态度非常镇静。他说,他原谅德拉·雷比亚小姐的愤激之情,他愿意屈尊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他说那天傍晚他一直呆在村子里;他的儿子温琴泰洛在案件发生时恰好同他一起在村公所门外;他的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奇奥那天发寒热,没有离床一步。他把家里所有枪支都拿出来,其中没有一支是最近开过火的。他又补充说,他一看见那个活页夹就马上明白它的重要性,他立即查封了交给他的副手保管,因为他预见到由于他同上校不睦,他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又提醒大家说阿戈斯蒂尼曾经威胁要杀掉冒用他的名字写信的人,他似乎借此暗示说,那个卑鄙的强盗大概怀疑上校,所以把他暗杀了。根据绿林的习俗,为着类似的动机而杀人,是有先例的。
德拉·雷比亚上校死后5天,阿斯戈蒂尼出乎意料之外受到巡逻队的袭击,经过绝望的奋战后,被打死了。在他身上搜到一封科隆巴给他的信,请他宣告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人家所指控的杀人凶手。既然他没有复信,大家就泛泛地认为他没有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他杀掉了她的父亲。不过有些自认为很熟悉阿戈斯蒂尼的性格的人,却在私底下说,如果他真杀了上校,他一定会到处夸耀的。另一个号称布朗多拉奇奥的强盗,交给科隆巴一份声明,说他以名誉担保他的同伴是无辜的,不过他唯一的证据,只是阿戈斯蒂尼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怀疑上校冒用他的名义写信。
结果是巴里奇尼一家平安无事,预审推事对村长的行为大加赞扬,村长在他的高尚行为上还加上一件;他撤回了以前同德拉·雷比亚上校为着争夺小溪的主权而提起的诉讼。科隆巴遵照当地的习惯,在她父亲的尸首前面,当着许多亲友,即席创作了一首哭丧歌。她在歌中尽量发泄她对巴里奇尼家族的仇恨,正式控告他们是杀人凶手,威胁他们她的哥哥回来时必报此仇。这首歌流传甚广,水手当着莉迪亚小姐面前唱的就是这首歌。奥索当时在法国北部,得到父亲的死讯以后,他请了假,但未获批准。起初,他收到妹妹的来信,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凶手;后来他收到预审时全部卷宗的抄件和预审推事的私人信件,便几乎完全相信犯罪的人是强盗阿戈斯蒂尼。每隔3个月,科隆巴必然写给他一封信,重复述说她的怀疑,她管这些怀疑叫作证据。这些一再重复的控诉使他的科西嘉人的血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有时他也接近于同意他妹妹的偏见。不过他每次写信回家,总对她说她的引证没有确凿的根据,不值得置信。他甚至禁止她再谈起这件事,不过始终未见生效。这样子过了两年,他奉令退伍,于是他想回去再看一下家乡,目的倒不是要对他认为无罪的人施行报复,而是想把妹妹嫁出去,卖掉他的小小产业,只要这份产业还值两个钱,可以让他到大陆上定居。
七
也许是因为妹妹来了,使奥索加倍怀念祖屋,也许是他有点不愿意让他的有教养的朋友看见科隆巴的村野服装和举动,第二天他就宣称打算离开阿雅克修,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不过同时他又要求上校答应,等上校到巴斯蒂亚去的时候,必须顺路到他的寒舍去小住几日,他这方面也答应带上校去猎黄鹿、野鸡和野猪等等。动身的前夕,奥索没有去打猎,却建议沿着海湾去散步。
他挽着莉迪亚小姐的臂膀,以便自由自在地同她谈话,因为科隆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则每隔一分钟就离开他们去打海鸥和鲣鸟,路人见了大为惊异,不懂得为什么他肯为这样的猎物浪费子弹。
他们沿着到希腊教堂去的路走,从那里可以望见海湾最美丽的景色,可是他们都无心观赏。
“莉迪亚小姐……”经过长得使人发窘的沉默以后,奥索开口了,“坦白告诉我,您觉得我的妹妹怎么样?”
“我很喜欢她,”莉迪亚小姐回答,“甚至还胜过喜欢您,”她微笑着加上一句,“因为她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而您却是个过份文明的野人。”
“过份文明!……听我说吧,自从我踏上这个岛以后,我不由自主地又变得野蛮起来。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使我激动,折磨着我……在我深入到我那偏僻的故乡以前,我需要同您谈一谈。”
“做人要有勇气,先生;请看您的妹妹对命运的安排多么能够容忍,她是您的榜样。”
“啊!您别上当。不要相信她能忍受命运的安排。到目前为止她一句话也没有同我提过,可是从她投向我的每一下眼光,我都看出来她期待着我的是什么。”“那么她到底期待您什么呢?”
“哦!没有什么……只不过要我试试令尊的枪打人是否同打山鹑一样行。”
“您为什么要这样想!您刚才还承认她什么都没有对您说过,您居然会作出这样的猜测!您真可恶。”
“如果她不想报仇,她一开头就会同我谈起父亲了,而她没有这样做。她会提起她认为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其实是她弄错了,我知道,而她只字不提。您瞧,我们科西嘉人是一个狡猾的民族,我的妹妹明白她还不能完全控制我,在我还能溜走的时候,不愿意吓坏我。等到她把我引到悬崖的边沿时,我的头脑一发昏,她马上就会把我推进深渊。”这时候奥索把父亲之死的某些细节告诉莉迪亚小姐,并且对她说,所有重要证据集中到一点,使他认为阿戈斯蒂尼就是凶手。
他又说:“不过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科隆巴的信念,我从她给我的上一封信就可以看出来。她发誓要巴里奇尼家偿命……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多么信任您……要不是由于野蛮的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认为报仇的权利属我所有,因为我有家长身份,而且这事关系到我的荣誉,她早已把巴里奇尼一家杀死了。”
“说实话,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诽谤您的妹妹。”
“没有的事。您自己不是也说过吗?……她是科西嘉人……她的想法同所有科西嘉人的想法完全一样。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闷闷不乐吗?”
“不知道,不过最近您总是情绪不好……我们初相识时,您愉快多了。”
“昨天,我比平时更快活,更高兴。因为我看见您对舍妹这么友好,这么宽容!……我同上校两人坐船回来。您知道其中一个船夫用他该死的土语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奥斯·安东,您打了不少飞禽走兽,可是您会发现奥兰杜奇奥·巴里奇尼是比您更能干的猎手。’”
“这句话有什么可怕的?您难道一定要当个能干的猎手吗?”
“您还听不出这家伙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勇气杀掉奥兰杜奇奥吗?”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您使我害怕。看来你们这个岛上的空气不但能使人发寒热,而且能使人发疯。幸喜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岛了。”
“你们离开以前,得先到皮埃特拉内拉小住几天,您答应过我的妹妹的。”
“假如我们不遵守诺言呢?也会遭到报复吧?”
“您还记得令尊前几天所讲的故事吗?他说印度人向东印度公司请愿时,威胁公司的负责人说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绝食而死。”
“那么说您就要绝食而死喽?我不相信,您只要一天不吃东西,科隆巴小姐就会给你端上一盘美味的烤奶酪①,使您一见就胃口大开,不得不放弃您的绝食计划。”
①这是科西嘉的民族风味菜,用奶酪加奶油烤成。
“您这玩笑开得太残酷了,内维尔小姐,您应该对我宽容一点才是。您瞧,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只有您才能阻止我发疯,照您所说的发疯。您是我的护守天神,现在……”“现在,”莉迪亚小姐用严肃的口吻说,“您有您的男子汉的荣誉和军人的荣誉,在支持您的过分容易动摇的理智,还有……”她边说边转过身去采摘一朵花,“还有您对您的护守天神的回忆,也能支持您,如果这回忆在您心里能够起点作用的话。”
“啊!内维尔小姐,我简直不敢相信您真的有点关心我……”
“听我说,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带点激动地说,“既然您是个孩子,我就把您当作孩子看待。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串我渴想多时的美丽项链,她对我说:‘每次你戴上这项链,就要记住你还不懂法语。’这样项链在我的眼中就失去一点它的价值,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种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仍然戴它,结果我也学会了法语。您看见这戒指吗?它是埃及的圣甲虫像,可以说是从一座金字塔里发现的。这个古怪的形象,也许您把它当作是一个花瓶,它的意义是‘人的生命’。在我们的国家里,有许多人认为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最有意思。您瞧后面跟着的一个形象,是一个盾和一个持着长矛的臂膀,意义是‘战斗,拼搏’。这两个象形文字连在一起,就成为我认为相当美好的一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不要以为我能够随口翻译象形文字,其实是一个老学究告诉我的。来,我把我的圣甲虫像送给你,几时你产生科西嘉的坏念头,就瞧瞧我的法宝,对您自己说,必须战胜这些坏念头。——哎哟,说真的,我真会说教。”
“我会想念您的,内维尔小姐,我会对自己说……”
“对您自己说,您有一位女朋友,她知道您……被……吊死,是会伤心的。而且也会使您的班长祖宗感到痛心。”说完这些话,她笑着挣脱了奥索的臂膀,向着父亲奔过去。
“爸爸,”她说,“饶了那些可怜的鸟儿吧,来同我们一起到拿破仑的岩洞里赋诗。”
八
离别总是庄严的,即使是短期的离别。奥索两兄妹定于一大清早动身,隔晚他就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愿意莉迪亚小姐为了他而改变睡懒觉的习惯。他们告别时气氛冷淡而严肃。自从海边那次谈话以后,莉迪亚小姐害怕对奥索表现出过份关心,而奥索这方面却始终记着她的玩笑和轻松的口吻。曾经有过一会儿,奥索以为在英国姑娘的态度中看出了一点爱的萌芽,现在他被她的开玩笑弄得张皇失措,觉得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久就会忘记了。因此早上他坐下来同上校一起喝咖啡的时候,看见莉迪亚小姐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妹妹科隆巴,他不禁大为惊异。她5点钟就起了床,对于一个英国女子来说,尤其是对于内维尔小姐,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做到,于是他有点自鸣得意。他说:“我很抱歉这么大清早就把您吵醒了。一定是舍妹不管我的嘱咐把你弄醒的,您一定咒骂我们了吧。也许您希望我已经被吊死了吧?”
“不,”莉迪亚小姐用意大利语低声地说,显然不想让她的父亲听到,“昨天我跟您开了几句无所谓的玩笑,您就恼我了,鄙人不想让您带着一个坏的印象回家。你们科西嘉人真可怕!再见吧,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见面。”她向他伸出了手。
奥索的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科隆巴走到他身边,拉他到一个窗台旁,指给他看她藏在梅纱罗下面的一件东西,低声同他说了一会儿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舍妹想送给你一件特殊的礼物;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人……只除了友情……这是时间消磨不了的。舍妹对我说,你曾经很感兴趣地观看这把匕首。这是我家的一件古董。以前它大概曾经挂在那些班长的腰带上,就是靠了这些班长,我才有幸认识你们。科隆巴认为这东西很宝贵,所以要征求我的同意才送给您,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我害怕您会耻笑我们。”
“这把匕首真可爱,”莉迪亚小姐说,“可是它是你们的传家之宝,我不能接受。”
“它不是我爸爸的匕首,”科隆巴急忙大声说,“它是泰奥多尔国王赐给我妈的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接受,我们就很高兴了。”
“您瞧,莉迪亚小姐,”奥索说,“不要小看了国王的匕首。”
对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国王的遗物比任何最有权势的君王的遗物都更宝贵。这把匕首的诱惑力很大,莉迪亚小姐仿佛已经看到那把匕首放在她的圣詹姆斯广场家中的一张漆桌上,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不过,”她拿起匕首,带着想接受而犹疑不决的神情,对着科隆巴作出最可爱的微笑,说道,“亲爱的科隆巴小姐……我不能……我不能让您没有武器赶路。”
“我哥跟我在一起,”科隆巴用自豪的口吻说,“我还有令尊送给我们的一支好枪。奥索,您装了子弹没有?”
莉迪亚小姐收下了匕首,科隆巴认为把锋厉的武器赠送给朋友是危险的,为了祛除这危险,她要莉迪亚小姐给她一个苏作为买价。
最后必须动身了。奥索再一次同内维尔小姐握手,科隆巴同她拥抱,然后用红唇去吻上校,这种科西嘉礼节叫上校又惊又喜。莉迪亚小姐站在客厅的窗口,看着兄妹俩上马,科隆巴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而狡猾的光芒,莉迪亚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高大而壮健的女人,对野蛮人的荣誉观念相信得入迷,前额充满骄傲,弯弯的嘴唇露出嘲讽的微笑,正在带领着这个拿枪的青年走去,仿佛开始了凶险的远征。莉迪亚见了不由得想起了奥索的恐惧,仿佛眼看着凶神把他引上死路。已经骑在马上的奥索,抬起头,望见了她。或者他猜出了她的心思,或者她想最后一次表示告别,他拿起了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嘴唇上吻了吻,那戒指他已用绳子吊着。莉迪亚小姐立刻红着脸离开了窗户;接着她又马上回到窗口,眼看着两个科西嘉人骑着小马,向着山区飞奔而去。半小时以后,上校用望远镜指给她看,他们正沿着海湾深处走着,她看见奥索经常回头向城里张望。最后他在原来是沼泽地如今已变成美丽的苗圃后面消失了。
莉迪亚小姐照着镜子,发觉自己脸色苍白,寻思道:“这个年轻人心中的我是怎样的呢?我对他又怎样想呢?……仅仅是旅途相遇的朋友!……我到科西嘉来干什么?……啊!我并不爱他……不,不爱,何况这是不可能的……还有科隆巴……我难道要成为一个哭丧歌女的嫂嫂!她还随身佩戴一把大匕首!”想到这她发现自己手里拿着泰奥多尔国王的匕首,赶紧将匕首扔在梳妆台上,“试想一下,科隆巴到了伦敦,到阿尔马克斯①去跳舞!……我的天!这算是什么样的社交明星!!……也许她还会红极一时呢……他爱我,我完全可以肯定……他是个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我把他的冒险生涯打断了……不过他是否真的想按照科西嘉方式去为父亲报仇呢?……他是介乎康拉德③和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我把他改造成为一个道地的花花公子,一个穿着科西嘉服装的花花公子!……”
她卧倒在床上想睡觉,可是睡不着。我也不想多叙她的独白了,我只说明一点:在她的独白里,她说过一百多遍,说德拉·雷比亚在她的心中不算什么,过去不算,现在不算,将来也不会算。
①阿尔马克斯舞会是英国贵族阶级所组织的舞会,能够在阿尔马克斯舞会跳舞被认为是莫大的荣耀。
③指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1798—1855)所著长诗《康拉德·华伦洛德》中的英雄康拉德,他是一个道地的民族英雄。
九
这时候奥索兄妹在赶路。马跑得挺快,开头他们不能谈话;后来地势陡峭,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这才使他们有机会谈起刚才他们离开的朋友。科隆巴十分热情地提到内维尔小姐的美,谈起她的金黄头发和优美风度。接着她便问起上校是否真的像他外表那样有钱,莉迪亚小姐是否独生女儿。
“这倒是一门好亲事,”她说,“她的父亲对您似乎挺有好感的……”
看见奥索没有回答,她又说:“从前我们一家也很有钱,到现在在岛上还很受人尊敬。那些领主①都不是纯种。只有班长家庭才是真正的贵族,奥索,您知道,您出身于岛上最早的一批班长之家。您也知道我们家族原来是山那边的②,内战迫使我们搬到这边来。奥索,如果我是您,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上校提出要娶内维尔小姐……(奥索耸了耸肩膀)我要拿她的陪嫁来买下法尔塞塔林子和我们山坡下的葡萄园;我要建造一所漂亮的琢石房子,我要把古老的塔楼升高一层,在亨利伯爵③时代,桑布库克修曾经在塔楼里杀死过多少摩尔人啊!”
①所谓“领主”是指科西嘉封建领主的子孙。在领主家庭和班长家庭之间,互相争夺贵族的称号。
②山那边指东半边。这句常用的话随说话人所在的位置的意义各异。因为科西嘉从南到北有山脉横亘,把该岛分为两半。
③亨利伯爵约死在公元1000年,据说死时空中有歌声,唱出下述预言性的歌词:亨利伯爵一命归天,科西嘉岛越过越糟。
“科隆巴,你疯了,”奥索一边回答一边纵马飞奔。
“您是男子汉,奥斯·安东,您当然比妇道人家知道应该怎样做。我真想知道,这个英国人对我们这门亲事有什么反对理由。英国有班长吗?……”
他们这样谈着话,一口气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到达一个小村子,离博科尼亚诺不远,他们停下来在一个世交家里吃饭和过夜。他们受到科西嘉礼仪的接待,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领略这种接待的深厚情谊。第二天,曾经当过德拉·雷比亚太太的教父的主人,一直送他们到4公里地以外,临别的时候他对奥索说:“您瞧这些树木和丛林,一个闹出事来的人可以在里面平····平安安地住上10年,也不会有警察和巡逻队来找他。这林子同比萨沃那森林接壤,只要您在博科尼亚诺或其附近有朋友,就什么也不会缺少。您有一支好枪,一定打得很远。天哪!口径这么大!拿着这种枪,光打野猪可不够味儿了。”
奥索冷冷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可以打得很远。说完以后大家互相拥抱,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去了。我们的两位旅人离皮埃特拉内拉只剩下一小段路程,他们走进了一个必须穿越的狭谷,突然发现远远地有七八个持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几个站着,仿佛在放哨。离他们不远处,他们的马在吃草。科隆巴从一个科西嘉人出门必带的大皮袋里摸出望远镜,向他们瞧了片刻,高兴地叫起来:
“是我们的人!皮埃鲁奇奥把事情办到了。”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派皮埃鲁奇奥出发去找来这班伙计,让他们伴送您回家。您进入皮埃特拉内拉没有人护送可不合适,您应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科隆巴,”奥索用严厉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对我提起巴里奇尼一家和你的那些没有根据的猜疑。我决不做这种可笑的事,让这些闲汉陪我回家,你事先不通知我就召集他们来,我非常不高兴。”
“哥哥,您忘记了你的家乡了。您冒冒失失,面临危险,应该由我来保护你。我不得不这样做。”
这时候,牧人们看见了他们,都奔走上马,飞驰下来迎接他们。
一个身体硬朗的白胡子老头儿,不管天热,还穿着一件带风帽的上衣,料子是科西嘉的呢绒,比羊毛更厚,他大喊一声:“奥斯·安东万岁!他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只不过更高大,更结实。多好的一支枪!人人都会谈论你的枪,奥斯·安东!”
“奥斯·安东万岁!”其他牧人齐声应和,“我们早知道他最终要回来的!”
“啊!奥斯·安东!”一个脸色红褐的大汉说道,“您爸爸要能在这儿迎接你,他该多快活啊!可爱的人!如果他当初相信我,把季迪斯的事交给我办,您今天还能见到他……这位老实人,他不相信我,现在他该知道是我对了。”
“好!”老头儿说,“季迪斯再等些日子也没有什么损失。”
“奥斯·安东万岁!”
伴随这句口号,他们朝天放了10几下枪。
奥索情绪恶劣,被这些骑马的人围在中心,他们同时开口说话,争先恐后地同他握手,使得奥索无法叫他们听他说话。最后,他沉着脸,像站在他的分队前面训话或者罚禁闭一样,开了口:“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和我父亲表示的情意;可是我不要,我不想别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牧人们都喊起来,“您知道,有事就找我们好了。”
“很好,我相信你们,可是现在我一个人也不需要,我家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们要帮我的忙,现在就开始吧:向后转,去放牧你们的羊吧。我认得到皮埃特拉内拉去的道路,我不需要向导。”
“不要害怕,奥斯·安东,”老头儿说,“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回来了,老鼠就钻进洞了。”
“你才是雄猫,白胡子老头!”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认不得我了,奥斯·安东?我以前经常带您骑在我的那匹会咬人的骡子后面,我叫博洛·格里福,您不认得了?您瞧,我是条好汉,肉体和灵魂,都听从德拉·雷比亚家支配。只要您说一句话,您的大枪一开口,我的这支跟我一样老的火枪,也不会保持沉默的。相信我吧,奥斯·安东。”
“好了,好了,真见鬼!让开点,让我们继续赶路。”
牧人们终于离开他们,向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可是每到道路地势较高的地方,牧人们总要停下来察看四周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同奥索兄妹保持相当近的距离,也许准备必要时救助他们。博洛·格里福老头对同伴说:“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不把他想做的事说出来,可是他会干的。他真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好吧!你尽管说你心里不恨任何人好了!你尽管向圣尼加①发誓好了。好极了!至于我,我认为村长的命抵不上一个无花果。不到一个月,他的皮用来制皮袋都不可能了。”
就这样,在一队尖兵的先导之下,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子孙进了村子,回到他们班长祖先的老宅子里。雷比亚派的党徒们久已群龙无首,现在都簇拥出来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都站在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一派的人都躺在屋子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视。
皮埃特拉内拉村的结构同科西嘉的所有村子一样,十分不规则,要看到一条真正的街道,必须到德·马尔伯夫先生②建造的卡尔热兹才行。住宅疏落分散,完全构不成一条直线,它们座落在一个小丘的顶上,这小丘其实只是半山腰的一个平台。村中央耸立着一株苍翠的大橡树,树旁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本管把邻近的山泉引到这里。这个公用事业建筑物是由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共同出资建造的,但若认为这是两个家族过去和好的标志,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恰恰相反,这是他们互相嫉妒的结果。当初德拉·雷比亚上校捐一小笔款子给当地的乡镇议会用来建造一个公共水池,巴里奇尼律师也赶紧拿出一笔相同的捐款,就是由于他们争相比赛慷慨,皮埃特拉内拉才有水供应。橡树和水池周围有一块空地,被人称为广场,闲人在黄昏时分总要聚集在这里。有时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一次的狂欢节,大家就在这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各矗立着一座由花岗石和片岩筑成的狭而高的建筑物。那就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的敌对的塔楼。这两座塔楼的建筑和高度完全一样,由此可以看出两家的敌对始终不变,并不因家道沉浮而产生变化。
①日历上并没有这位女圣人。向圣尼加发誓等于打定主意否认一切。
②德·马尔伯夫(1712—1786),法国将军,科西嘉总督,他将卡尔热兹城完全重建。
在这里我们似乎应当解释一下塔楼究竟是什么。塔楼是一种方形建筑物,约有13公尺高,在别的地方就会实实在在地称为鸽子窝。门很狭,离地两公尺六,从一道很陡的楼梯走上去。门上面是一扇带阳台的窗,阳台下面挖个洞,有点像中世纪城堡上的堞眼,遇有不知趣的人要闯进来,就可以安全地从堞眼上致来犯者于死命。门同窗之间,有两个雕刻得很粗糙的盾形纹章。一个过去刻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章,今天已经完全锤打下来,不可辨认,只能供考古家去查考了。另一个雕刻着塔楼主人的家徽。还要补充一句,纹章和窗框上留下许多弹痕作为装饰。脑子里有这许多形象,眼前才能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科西嘉人的邸宅。我还忘记说,住房同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可通。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座落在皮埃特拉内拉广场之北;巴里奇尼家的塔楼在南面。从北塔楼到水池之间是德拉·雷比亚家的散步地,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地在另一端。自从上校的太太出殡以后,从来没有见过一家的家人出现在另一家的散步地上,这两块地的划分仿佛两家有默契似的。那天奥索为了避免绕道,准备从村长家门口经过,而他的妹妹提醒他,要他走一条小路直达家门,可以不越过广场。
“干吗要自找麻烦?”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公有的吗?”说着他就催马前进。
“真勇敢!”科隆巴低声说,“爸爸在天之灵,你的报仇有指望了!”
到了广场以后,科隆巴走在巴里奇尼家的房子和她哥哥之间,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敌方的窗户。她注意到对方的窗户新近封闭起来,在窗上开辟了箭眼。所谓箭眼是先用粗木头把窗户下部封死,然后在粗木头之间的窄小空隙中开辟一些类似枪眼的窄洞。如果害怕受人攻击,总是将窗户这样封闭起来,然后躲在粗木头后面利用箭眼向敌人射击。
“胆小鬼!”科隆巴说,“哥哥,您看他们已经开始防卫了:
他们将窗户封闭起来!不过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索在广场南部的出现,成为皮埃特拉内拉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认为这不仅证明他无所畏惧,而且有点类似胆大妄为了。对于那些傍晚时分聚集在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就成为没完没了议论不休的话题。
有人说:“他很幸运,巴里奇尼家的几个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们可不像律师那么沉得住气,也许他们不肯让他们的敌人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的地界。”
村里有一个老者是位预言家,他加上一句话:“邻居,记住我对您说的话:我今天仔细观察了科隆巴的脸,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我觉得空气中有火药味。过不多久,皮埃
特拉内拉的鲜肉店里就有便宜的肉卖了。”
十
奥索年纪很轻时就离开了父亲,难得有时间同父亲见面。他15岁离开皮埃特拉内拉到比萨去读书,又从比萨去进军事学校,那时他的父亲正随着帝国的军旗在欧洲南征北战。在大陆上,奥索很少机会见到父亲,只是到了1815年,奥索才到了他父亲指挥的团队。可是上校在军纪方面绝不徇情,对待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的副官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十分严厉。奥索对于父亲的回忆只有两种。一种是在皮埃特拉内拉,他父亲打猎回来,把马刀交给他,让他卸下猎枪的子弹,还有就是他作为孩童,第一次被父亲允许上家庭的饭桌吃饭。第二种是德拉·雷比亚上校为了他的过失把他罚禁闭,每次处罚时只称他为德拉·雷比亚中尉:“德拉·雷比亚中尉,您擅离作战岗位,禁闭3天。——您的狙击兵距离预备队超过5公尺,禁闭5天。——您在中午12点05分时还戴着军人便帽,禁闭8天。”只有一次,在四条臂膀地方①,上校对他说:“您干得很好,奥索;不过必须多加小心。”
不过,皮埃特拉内拉使他想起的往事并不是这些。他很爱他的母亲,他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和母亲用过的家具,就涌现出一连串甜蜜而辛酸的回忆。同时他觉得前途阴暗,他的妹妹使他产生模糊的不安,最重要的是他一想起内维尔小姐要到他家里来,而今天在他的眼中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对一个过惯奢侈生活的小姐十分不合适,也许会惹她看不起,这一大堆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恍如一团乱纱,使他深深地感到气馁。
①四条臂膀是比利时的一个小地方,滑铁卢战役前夕,法军元师内伊大败英军于此。
为了吃晚饭,他踞坐在一张发黑的橡木大靠背椅上,那是从前他父亲主持一家人吃饭时坐的,他看见科隆巴犹豫着不大敢同他坐在一起吃饭,就微笑起来。他很感谢科隆巴在吃饭时保持沉默,饭后又马上退走,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激动,科隆巴一定准备好一番话向他进攻,他只怕抵抗不了;可是科隆巴放过了他,想给他一点时间来定一定神。他用手支着头,静静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心里细细回想过去半个月来的一切经过。他惊骇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等待他怎样来对付巴里奇尼一家。他已经感觉到皮埃特拉内拉的舆论开始对他成为社会的公论。他必须为父报仇,否则就会被人视为懦夫。可是对谁报仇呢?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父的凶手。当然,他们是他家的仇人,可是要把他们定为凶手,得相信同乡们的拙劣偏见才行。有好几次他凝视着内维尔小姐送给他的戒指,嘴里低声叨念着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一定会成为胜利者!”有了这个愉快的想法以后,他站了起来,拿着灯。准备登楼睡觉,突然有人敲大门。时间已经太晚,不该有客人来访。科隆巴马上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事,”科隆巴一边说一边奔向大门。
不过,在开门以前,她问了一句是谁敲门,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是我。”
横在门上的木门闩马上被取下来,科隆巴带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进饭厅,那个小女孩赤着脚,衣服破破烂烂,头上包着一块破手帕,手帕下面露出长长的一绺绺黑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孩子很瘦,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两只眼睛却闪耀着聪明的光芒。看见奥索,她怯生生地站住了,按照农妇的礼节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低声同科隆巴说话,把一只新打来的野鸡交给她。
“谢谢,基莉,”科隆巴说,“谢谢你的叔叔。他身体好吗?”
“非常好,小姐,他向您问候。我不能够早点来,因为他回来很晚。我在丛林里等了他3个钟头。”
“你没有吃晚饭?”
“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
“就在这儿吃晚饭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
“很少一点,小姐,但他缺少的首先是火药;现在有成熟的栗子可以作粮食,他需要的只是火药。”
“我马上给你一块面包和一点火药。告诉他火药要节省着用,因为火药很贵。”
“科隆巴,”奥索用法语说,“你这么慷慨地送东西给谁?”
“给这村子的一个可怜的强盗,”科隆巴也用法语回答,
“这小女孩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做好事要选择更适宜的对象。为什么要把火药送给一个坏蛋,让他去为非作歹呢?要不是人人在这里对强盗都有一种可悲的同情心,强盗早就在科西嘉绝迹了。”①
“本乡本土最坏的人并不是那些落草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给他们一些面包,凡是吃的对谁都不应该拒绝;可是我不愿意供给他们军火。”
“哥哥,”科隆巴的语气非常严肃,“您是一家之主,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可是我警告您,我宁愿把我的梅纱罗送给这小姑娘去卖,也不肯拒绝送火药给一个强盗。拒绝送给他火药!这不是等于把他出卖给警察吗?除了子弹,他还能有别的法子抵抗他们吗?”
这时候小女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同时还轮番密切注视科隆巴和她的哥哥,竭力想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谈些什么。
“你的那位强盗到底干了些什么?他犯了什么罪才躲到丛林里去的?”
“布朗多拉奇奥没有犯过什么罪,”科隆巴大声说,“他在部队里的时候,焦万·奥皮佐谋害了他的父亲,他回来把焦万·奥皮佐杀死了。”
奥索回过头来,拿了灯,一言不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了。科隆巴把火药和粮食给了小女孩,一直送她到门口,一再叮嘱她说:“千万要请你叔叔好好关心奥索!”
①“落草”,就是去当强盗。强盗并不是一个令人憎恨的称呼,其意义类似被放逐者,即英国叙事诗中的绿林好汉。
十一
奥索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能入睡,第二天醒得很晚,至少对一个科西嘉人来说是晚了点。他刚起床,第一件映入他的眼帘的东西是敌人的屋子和他们刚凿开的箭眼。他下楼找他的妹妹。
“她在铸造子弹的灶间里,”女仆萨娃莉亚回答。
这么说来他每走一步都被一场恶斗的阴影追随着。
他发现科隆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周围摆着新铸的子弹,她在把浇铸的铅弹边缘切断。
“见鬼,你在干什么?”哥哥问她。
“上校的那支枪您还没有子弹,”她用甜蜜的声音回答,
“我找到了一个子弹模子,您今天就能有24颗子弹了,哥哥。”
“谢天谢地,我并不需要子弹!”
“有备无患嘛,奥斯·安东。您已经忘记了您的本乡和您周围的人了。”
“即使我忘记了,你还不是很快就会提醒我。告诉我,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大箱子运到了?”
“是的,哥哥。您要我搬到楼上您的房间里么?”
“你,搬上去!你连抬都抬不起来……这里有男人可以帮助搬搬吗?”
“我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娇弱,”科隆巴说,一面卷起衣袖,露出一段滚圆的粉臂,样子异常完美,但是显出非常有气力,“来,萨娃莉亚,”她对女仆说,“来帮我一下。”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抬起来了,奥索急忙过来帮她。
“在这个箱子里,亲爱的科隆巴,”他说,“有些东西是给你的。我送给你这样微簿的礼品你不会见怪我吧,因为一个退伍的中尉只拿半饷,钱包里是空空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箱子,拿出了几件袍子,一条披肩,还有一些年轻姑娘的用品。
“多漂亮的东西啊!”科隆巴惊叫起来,“我得赶快藏起来,免得弄脏了。我留着等我结婚时用,”她凄然一笑,又说了一句,“因为现在我还戴着孝。”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
“妹妹,你戴孝戴这么长久,未免有点过份吧。”
“我已经发过誓,”科隆巴用坚决的语气说,“我决不除孝,除非……”
她从窗口望出去,凝视着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等到你结婚那天吗?”奥索接下去说,惟恐听见她说出下半句话。
“要我嫁人,”科隆巴说,“除非那个男人能做到3件事……”
她始终带着凶狠的神气凝视着仇人的房子。
“科隆巴,我真奇怪像你这样标致的姑娘到现在怎么还没有结婚。来吧,告诉我有谁在追求你。不过,我总会听到向你求爱的小夜曲的。这些歌得十分精采才行,因为你是一位伟大的女歌手啊。”
“谁愿意要一个可怜的孤女?……何况能使我脱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对面的女人们穿上孝服!”
奥索心想:“这简直是疯狂了。”
不过他嘴里没有说什么,以避免争吵。
“哥哥,”科隆巴用温存的口吻说,“我也有些东西要送给您。您身上的衣服在乡下穿着显得太漂亮了。如果您穿着这种打扮到丛林里去,用不着两天衣服就会被撕成碎片。应该留着等内维尔小姐来时再穿。”
说着,她打开了一个衣柜,拿出一整套猎装。
“我给您缝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这顶便帽是这儿的时髦哥儿们常戴的样式,我替您绣了花已经有好久了。您想试一试吗?”
她给他穿上一件宽大的绿天鹅绒上衣,背后有一个大口袋。她又给他戴上一项尖顶黑丝绒帽子,用黑玉和黑丝线绣着花,尖端有一小簇缨子似的东西。
“这是父亲的弹药带①,”她说,“他的匕首已经放在您上衣的衣袋里。我再拿手枪给您。”
“我的样子真像滑稽戏里的强盗了,”奥索照着萨娃莉亚递给他的小镜子说。
“你这样子真不赖,奥斯·安东,”老女仆说,“连博科尼亚诺或者巴斯泰利卡的尖帽子哥儿们②也不比你漂亮。”奥索穿着新服装吃早饭,在吃饭当中他对妹妹说,他的箱子里面有些书,他还想从法国和意大利再运些来,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读一读。
①弹药带是放子弹的带子,左边插一支手枪。
②尖帽子哥儿是指那些戴着尖顶帽子的人们。
“因为,科隆巴,”他又说,“在大陆上有些小孩一离开奶妈就学会了的东西,像你这么一个大姑娘还不懂,那是可耻的。”
“您说得对,哥哥,”科隆巴说,“我知道我缺少些什么,我能学习再好也没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连过了几天,科隆巴没有提过巴里奇尼家人的名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哥哥,经常同他谈论内维尔小姐。奥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书,对她有时能发表一些十分准确而且通情达理的见解,有时却对最普通的事物一无所知,总感到十分惊异。
一天清晨,早饭以后,科隆巴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并没有拿着书和纸,头上却披着梅纱罗,样子比平日更严肃。
“哥哥,”她说,“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儿去?”奥索一边说一边挽着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着我的臂膀,哥哥,拿起您的枪和子弹匣。一个男子汉永远不能不带武器就出门。”
“好啊!应该顺着潮流走。我们到哪儿去?”
科隆巴没有回答,紧了紧头上的梅纱罗,叫了看门狗,带着哥哥出了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条低洼的路,在葡萄园中迤逦前进。她对狗作了一个手势,放它在前面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因为它马上忽左忽右地走着,有时从左边穿过葡萄园,有时从右边穿过,始终离它的女主人50步远,有时停在路当中,摇着尾巴向她注视。看来它对侦察任务完成得很好。
“假如穆斯凯托狂吠起来,”科隆巴说,“哥哥,马上把枪装上子弹,站着不动。”
离村子一里地左右,转弯抹角走了许久,科隆巴突然在一条道路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堆树枝,砌成一个小金字塔,有些树枝还是青的,有些已经干枯了,塔高约有一公尺,顶上露出一个十字架的尖端,那木头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几个区,尤其是在山地里,流行着一种非常古老的风俗,也许同异教的迷信有关,这风俗是要过路的人,向有人死于非命的地点,扔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天长日久,只要这个人的悲惨结局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就日复一日有人这样扔的。大家把它称为某人的堆。
科隆巴在这堆树枝前面停下来,随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树的树枝,扔在金字塔上。
“奥索,”她说,“爸爸就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学着她的样子。这时候村子里的大钟响了,因为昨天晚上死了一个人。奥索泪如雨下。
几分钟以后,科隆巴站了起来,眼睛是干的,但神情很兴奋。她学着她的同乡人的样子,很快用大拇指画了一个十字,科西嘉人这样画十字的时候通常总附带起一个庄严的誓。接着她就拉着哥哥,向着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们默默地走进了家门。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不一会儿,科隆巴也跟着上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箱,放在桌子上。她把首饰箱打开,取出一件布满大滴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的衬衫,奥索。”
她把衬衫扔到他的膝上。
“这是打中他的子弹。”
她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
“奥索哥哥!”她扑到他的怀里,用力拥抱他,叫道,“奥索!你一定得为他报仇!”
她像疯了一般拥抱他,吻着子弹和衬衫,然后走出卧房,让哥哥坐在椅子里呆若木鸡。
奥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从自己身上挪开。最后,他用尽气力一挣扎,把遗物都重新装进首饰箱里,奔到房间的另一端,纵身倒在床上,脑袋朝着墙壁埋进枕头中间,仿佛他想避开不去看一个幽灵似的。他妹妹的最后几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他似乎听见了命定的、无可避免的神示,向他索取鲜血,索取无辜的人的血。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种种感觉,这些感觉的混乱,正如一个疯子的头脑那样乱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回过头来。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首饰箱,慌慌张张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里,一直朝前走,也不知自己到哪儿去。
慢慢地,郊外的空气使他精神放松了,他变得平静起来,能比较冷静地研究一下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怀疑巴里奇尼家人是凶手,可是他饶恕不了他们伪造强盗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码他认为这封信是他父亲的死因。不过告发他们伪造文书,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成见或者当地人的本能向他袭击,指出在道路转弯的地方施行报复是容易的,他马上想起部队里的同事,巴黎的客厅,尤其是内维尔小姐,就厌恶地把报复的念头抛开。接着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责备,在他身上所剩下的那点科西嘉性格使他认为这些责备是对的,而且特别使人伤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见的斗争中,只剩下唯一的希望,那就是向巴里奇尼律师的一个儿子挑衅,然后找他决斗。用一颗子弹或一剑结果他的性命,就能够使他的科西嘉观念同法兰西观念协调起来。找到了这个解决办法而且考虑如何实施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如释重负,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热激动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西塞罗的女儿图莉亚死了以后,他一心一意想着用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放在吊唁词里去颂扬女儿,竟然忘记了悲痛。香迪先生死了儿子,也用同样的方法大谈生与死,结果也得到了安慰。奥索思忖他可以对内维尔小姐描绘一番他眼下的心情,这必然能引起这位标致的姑娘极大的兴趣,想到这里他的沸腾的血就完全冷静下来了。他刚才在不知不觉间走远了,离开了村子,现在他又走了回来,靠近村子。他听见在丛林边沿的一条小径上有一个小女孩在唱歌,大概她以为四下无人,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是哭丧歌,曲调缓慢而单调,歌词是:“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客他乡的儿子——保留我的十字勋章和我的血衣……”
“你在唱什么,小姑娘?”奥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愤怒地问她。
“是您呀,奥斯·安东!”小女孩带点惊吓地喊道,“那是科隆巴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禁止你唱这支歌,”奥索厉声说。
孩子东张西望仿佛在考虑从哪一方面可以逃走,她的脚下草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袱,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为了要照顾那个包袱,她早已逃走了。
奥索对于自己大发雷霆感到惭愧。
“你这包东西是什么,小姑娘?”他尽可能温柔地问她。由于基莉娜迟疑不答,他揭开包袱,发现是一块面包和其他食物。
“亲爱的,你这面包要送给谁呀?”他问。
“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是给我叔叔的。”
“您的叔叔?他不是当强盗的吗?”
“他向您请安,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上你,问你到哪儿去……”
“我会告诉他们,”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带吃的给那些卢卡人,他们在砍伐丛林的树。”
“如果你遇见一个饥饿的猎户,抢你的粮食供他自己享受,你又怎么样?……”
“没有人敢这样做。我会说我是送给叔叔的。”
“不错,他这个人是不肯让人把晚饭抢走的……他很喜欢你吗,你的叔叔?”
“啊!很喜欢,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死后,就由他照顾我们一家,照顾我妈,我和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向富人家讨些活儿给她干。自从我叔叔跟村长和本堂神甫谈过话以后,村长每年给我一件连衣裙,本堂神甫教我识字,学教理问答。可是对我们特别好的,是您的妹妹。”
这时候,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女孩用两只手指在嘴里打了一个尖声唿哨,那条狗马上向她奔过来,轻轻抚拂她一会儿,倏地钻进了丛林里。片刻以后,离奥索几步远的一棵新树后面爬起来两个穿得破破烂烂,可是全副武装的汉子,仿佛他们是从布满地面的岩蔷薇与香桃木堆中像蛇一样爬过来的。
“哟!是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长的那个说,“怎么!您认不得我了?”
“眼生得很,”奥索说,眼睛一直盯着他。
“真怪!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成另一个人!来吧,中尉,好好地瞧一瞧。您难道已经忘记了滑铁卢的老友了吗?您记不得布朗多·萨威利了,他在那个倒霉的日子里在您身边发射过多少子弹?”
“怎么!原来是你!”奥索说,“你在1816年开了小差!”
“您说得对,中尉。天哪!部队里的生活真厌烦,何况我在本地又有一笔帐要清算。哈!哈!基莉,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坏了。中尉,您想象不出人一旦到了丛林里胃口就好起来。是谁送这吃的给我们的,是科隆巴小姐还是村长?”
“全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送这吃的给你们,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
“她要我为她干什么?”
“她说好雇来砍伐丛林的那些卢卡人,现在问她要每天35个苏和栗子,因为皮埃特拉内拉一带流行着热病。”
“这些废物!……我瞧着办吧。——中尉,不要客气,您愿意同我们一起吃饭吗?我们在一起吃过更坏的饭呢,那是我们那位可怜的同乡得势的时代,后来他被迫退伍了。”
“非常感谢。——我也被迫退伍了。”
“是的,我听说了,不过我敢打赌您不会因此而生大气,因为您也有一笔帐要清算。——来吧,神甫,”那强盗招呼他的同伴,“吃啊!奥索先生,我介绍您认识这位神甫先生,换句话说,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神甫,但是他有神甫的学问。”“先生,我只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第二个强盗说,
“被人阻止按照自己的志向选择职业。否则,谁知道呢?也许我早就当上了教皇。对吗,布朗多拉奇奥?”
“是什么原因使教会得不到你这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呢?”
“一件小事,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有一笔帐要清算:我在比萨大学里啃着书本,我的妹妹却在家里干荒唐事。我不得不回乡来把她嫁出去。可是那位未婚夫太性急了,在我到达前3天就害热病一命呜呼。我怎么办?我去找死者的哥哥,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会这样办吧。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
“的确,这件事很难办。您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求助于长枪火石了。
“这就是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他的脑袋,”强盗冷冷地说。
奥索作了一个嫌恶的动作。可是或者是出自好奇心,或者是想晚一点儿回家,总之他留了下来,继续和两个汉子谈天,这两个人每人至少在良心上有一桩命案。
布朗多拉奇奥趁同伴说话之际,把面包和肉放在前面,自己先吃了,然后又喂他的狗吃。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狗名叫布鲁斯科,天生有奇妙的本能,不管一个巡逻兵怎样化装它都能认出来。最后他切了片面包和一片未煮过的火腿给他的侄女。
“强盗生活真是美极了!”神学生吃了几口以后大声说,
“也许您有一天也想尝试一下,德拉·雷比亚先生,那时您就会发觉,一个人能够为所欲为,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真是妙不可言。”
到目前为止,那强盗说的是意大利语,他用法语接下去说:“科西嘉不是年轻人的乐园,可是对强盗则大不相同!娘儿们发疯地爱上了我们。瞧我这副样子,我有3个情妇在3个不同的区里,我到哪里都有一个家。其中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吧,先生,”奥索用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我讲法语,那是因为‘必须极度尊重儿童①的缘故,我不愿意让小丫头听懂我的话,因为我早同布朗多拉奇奥说好,要叫这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做个好人。”
“到她15岁时,”基莉娜的叔叔说,“我就把她体面地嫁出去,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对象了。”
①这句原文是拉丁文,引自拉丁讽刺诗人尤韦纳(约55—140年)的《讽刺诗》第14卷47篇。
“由你去向人提亲吗?”奥索问。
“当然。您以为我如果向一个当地财主提出:‘我,布朗多·萨威利,要能看到您家少爷同米基莉娜·萨威利结婚,将感到不胜荣幸,’他会迟迟不答应吗?”
“我不会劝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因为我的这位伙计出手很重,会强制人们服从他。”
“就算我是个坏蛋,”布朗多拉奇奥接下去说,“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只要我打开我的褡裢,金钱就会像雨点似地落下来。”
奥索说:“难道你的褡裢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金钱的吗?”
“没有。不过如果我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个财主:
‘我需要100法郎’,他就马上给我送来。但是中尉,我是个
爱惜荣誉的人。”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称为神甫的强盗说,“在这古风盛行的地方,也有几个坏蛋假借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所享有的威望,伪造我们的签名去乱发期票?”
“我知道,”奥索用粗暴的口吻说,“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期票?”
“6个月以前,”那强盗继续说,“我在靠近奥雷扎那边散步,一个乡下佬向我走过来,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您宽限一些日子,我手头只有55个法朗,老实说,我已经竭尽全力去张罗了。’我听了很奇怪,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坏蛋!什么55个法郎?’他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65个法郎,您问我要100,我办不到!’我骂他:‘怎么,你这坏东西!我问你要100法郎!我连认都不认识你。’于是他交给我一封信,确切点说是一张很脏的纸,上面写着他必须把100法郎放在指定的地点,否则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这是我的名字)就会烧掉他的房子和杀掉他的母牛。他们还无耻到假冒我的签名!最叫我生气的,是那封信竟用土话来写,而且白字连篇……像我这样的人能写白字吗!我在大学里是门门得奖,年年得奖的人!我先给了那混蛋一下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我骂他:‘啊!你这无赖,竟把我当作强盗!”接着我又踢了他一脚,气才消了些,我问他:‘什么时候要你把钱放在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你马上送去。’——指定地点写得很清楚,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他带了钱,把钱埋在树根,回来找我。我在附近埋伏着。我同那家伙足足在那里等了6个钟头。德拉·雷比亚先生,有必要的话,3天3夜我也等。过了6个钟头,来了一个巴斯蒂亚佬①,一个放印子钱的不要脸的东西。他弯下腰来拿钱,我开了火,瞄得那么准,一枪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倒在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乡下人说:‘混帐东西!把你的钱拿走,从今以后别再怀疑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无耻的事。’可怜的家伙浑身哆嗦,连揩也没有揩干净就捡起他的65个法郎。他向我道谢,我再狠狠地踢他一脚作为临别纪念,他没命地逃跑了。”
①山区的科西嘉人增恨巴斯蒂亚的居民,并不把他们视为同乡人。科西嘉山地人从不称他们为巴斯蒂亚人,而管他们叫巴斯蒂亚佬。称呼为“佬”含有轻蔑之意。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真羡慕你这一枪,你当时笑得嘴也合不拢了吧?”
“我打中了那个巴斯蒂亚佬的太阳穴,”神甫继续说,“这使我想起了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熔掉的铅洞穿了他的太阳穴,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尘埃中。诗人说的是‘熔掉的铅’,奥索先生,您认为铅弹在空中飞速地运行,那速度足以使它熔化吗?您学过弹道学,您应该能够告诉我诗人错了还是没错。”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上的问题,不愿意同那位学士争论他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布朗多拉奇奥对这种科学问题不感兴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太阳快下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共进晚餐,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早点回家,免得科隆巴小姐久等。而且太阳落山以后再到处乱跑也不是好事。您为什么出门不带枪?这里附近有不少坏人,您必须小心。今天您倒不必害怕,因为巴里奇尼他们在路上遇见省长,把省长带回家去了;省长要在皮埃特拉内拉逗留一天,然后到科尔特去安放第一块石头,人称奠基礼……其实是件蠢事!今晚他在巴里奇尼家留宿,明天巴里奇尼一家就有空了。他们一个儿子叫温琴泰洛,是个坏蛋,另一个叫奥兰杜奇奥,并不比他更好……您应该设法分别找他们,今天这个,明天另一个;总之要小心为好,我能对您说的只是这些。”
“谢谢你的忠告,”奥索说,“不过我们之间并无纠葛,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除非他们先来找我。”
强盗带着嘲讽的神气把舌头向旁边一伸,作出喀嗒一声却没有开口回答。奥索站起来准备回家。
“还有一件事,”布朗多拉奇奥说,“我还没有感谢您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只缺少一对鞋子……可是过几天我可以用盘羊皮来自制一双。”
奥索不声不响地把两枚5法郎的钱币塞进强盗的手里。
“送你药弹的是科隆巴,不是我;这是点小意思,你拿去买双鞋子吧。”
“别干糊涂事,我的中尉,”布朗多拉奇奥嚷道,同时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难道您当我是个乞丐吗?我肯要面包和火药,别的东西一概不要。”
“我原以为我们是老战友了,可以互相帮个忙。那么,再见吧。”
可是在离开以前,他趁强盗不觉,偷偷地把钱放进强盗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也许过几天我们能在丛林里相会,那时我们再继续研究维吉尔的诗。”
奥索离别了他的两位老实善良的伙伴已经有一刻钟了,猛然间他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过来,原来那是布朗多拉奇奥。
“您太过份了,我的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您太过份了!还您10个法郎。如果是别人,开这样的玩笑我绝不放过他。为我向科隆巴小姐多多致意。您叫我追得气也透不过来了!再见。”
十二
奥索发现科隆巴对他的久出不归有点惊慌不安,等见到他以后,才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带着一丝哀愁的宁静。晚饭中间,他们只环绕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谈话,后来奥索看见他的妹妹神色安静,胆子就大了起来,告诉她他见到了两个强盗,还冒险开了几句玩笑,是嘲笑小姑娘基莉娜在她的叔叔和他那位尊敬的同伴卡斯特里科尼先生的关怀下,能受到怎么样的道德教育和宗教教育。
“布朗多拉奇奥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科隆巴说,“至于卡斯特里科尼,我听人家说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
“我相信,”奥索说,“他同布朗多拉奇奥半斤八两,彼此相差不多。他们俩都公开向社会宣战。第一桩罪行犯了以后,别的罪行也就接踵而来了。不过,也许他们并不比许多不住在丛林里的人更有罪。”
妹妹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是的,”奥索继续说,“这些可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标准。迫使他们过这种生活的,不是卑鄙的贪婪之心,而是冷酷无情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科隆巴一边给他倒咖啡一边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夏尔-巴蒂斯特·皮埃特丽昨天晚上死了,是害沼泽热病死的。”
“谁是皮埃特丽?”
“他是本村的一个居民,马德莱娜的丈夫,爸爸临死前就是把活页夹交给马德莱娜的。他的未亡人来央求我去守灵,同时唱些挽歌。最好你也一起去。他们同我们是邻居,礼节上少不得要走一趟,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这是难免的。”
“让你的守灵见鬼去吧,科隆巴!我不喜欢我的妹妹这样当众出丑。”
“奥索,”科隆巴回答,“各人有各人的怀念死者的办法。哭丧歌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办法,我们应该把它视为古老的传统而尊重它。马德莱娜没有唱丧歌的天才,而本村最好的哭丧歌手,菲奥迪斯皮娜老大娘又生了病。必须有人去唱丧歌呀。”
“你以为夏尔-巴蒂斯特因为没有人在他的棺材旁边唱几句歪诗他就找不到道路上天堂吗?你要去守灵就去守灵,科隆巴;如果你认为我应该去,我就陪你去。不过你千万不要唱即兴的哭丧歌,在你这样的年龄,这样做不合适,而且……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您也知道,而且我给您再说一遍,这儿只有我能即兴唱歌。”
“荒谬的风俗!”
“我这样唱心里也非常难过。因为这样会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我家的不幸。明天我一定会因此而病倒,可是不得不这样做。哥哥,准许我吧。您还记得吗,在阿雅克修,您叫我即兴唱支歌来让那位英国小姐取乐,而她是嘲笑我们的古老习俗的。今天难道我不能够即兴为这些可怜人唱些歌吗?他们会感激我的,而且能减轻他们心中的哀伤。”
“好吧,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我敢打赌你已经创作好了哭丧歌,你不愿意不把它唱出来。”
“不,哥哥,我不能够预先作好。我得坐到死者跟前,心里想着幸存的人。等到眼泪涌上来了,我才把心里想到的唱了出来。”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合情合理,不可能怀疑科隆巴小姐有丝毫夸耀自己诗才的想法。奥索软了下来,陪着妹妹到了皮埃特里家。死者放在最大一间房间的一张桌子上,露出脸来。全部的门和窗都打开,桌子四周点着好几根蜡烛。寡妇在死者头部旁边,她的背后是一大群妇女,把屋子的半边都挤满了;另一半边站着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着死者,保持着最深沉的静默。每一个新到的客人都走到桌子旁边拥抱死者①,向寡妇和儿子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进应站的圈子里。不过有时也有个别吊唁客打破庄严的静默,向死者说几句话。一位老大娘说:“为什么你要抛下你的好妻子啊?难道她伺候你还不够周到?你还缺些什么?为什么你不再等一个月,你儿媳妇也许会给你添个孙子?”
皮埃特丽的儿子是个高大的青年,他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喊道:“为什么你不是横死②呢?要是横死我们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①这种习俗至今仍流行于博科尼亚诺(1840年)
这是奥索刚进门时所听到的头两句话。看见他进来,人群立刻分开,一阵好奇的咕唧声说明众人已经等了好久,哭丧歌女的到来使他们兴奋。科隆巴上前拥抱寡妇,抓住她的一只手,凝神冥想了一会儿,眼睛低垂着。然后她把梅纱罗向后一撩,眼睛盯着死者,俯下身子,脸色青白得同尸首一样,开始唱了起来:
“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接受你的灵魂!——活着,就是受苦。你现在去的地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寒冷。——你再也用不着你的砍柴刀,——也用不着你的沉重的鹤嘴镐。——不用再干活。——从今以后天天都是礼拜天。——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取你的灵魂!——你的儿子现在管你的家。——我眼看着橡树倒下了——被西南风吹得干枯了。——我以为大树死了。——我再次走过,看见树根上——又长出新芽。——新芽又长成像树,——枝繁叶茂,树荫满地。——马德莱娜,在粗大的树枝底下休息吧,——同时要想念以前那株橡树。”
听到这里,马德莱娜放声大哭,还有两三个男人,他们在必要时能够冷静地开枪打死几个基督徒,正如他们打死山鹑一样,这时也在他们晒黑的脸上抹去了大滴的泪珠。科隆巴照这样子唱了一会儿,有时歌词说给死者听,有时说给他的家里人听,有时运用哭丧歌里常用的拟人法,用死者的口吻安尉亲友,给他们忠告。她越唱,脸上的表情越崇高;脸色变成透明的玫瑰色,衬托出她的亮晶晶的牙齿和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她真像站在三脚支架上的古希腊女巫。除了几声叹息,几声呜咽,人群中听不到任何轻微的低语声,大家都簇拥着她。奥索对于这种原始的诗歌本来比任何人更听不进去,过了不久也受众人的激动情绪所触动了。他躲在屋子的一个昏暗角落里,哭得跟皮埃特丽的儿子一样。突然间听众中间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向两边让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从大家向他们表示的敬意和急急忙忙向他们让路的情景来看,来人肯定是大人物,给主人家特别增光。不过,由于尊重哭丧歌,没有人向他们开口说话。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大约有40来岁,他穿着黑服,钮孔上别着红色勋带,神气威严而自信,叫人看见就猜出是省长。他背后跟着一个伛着背的老头,脸色腊黄,戴着一副绿眼镜,掩饰不住眼镜下面胆怯而不安的目光。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尺寸太大,虽然还是新的,但显然是几年前做的。他寸步不离省长左右,仿佛想躲进省长的阴影里。最后,在他身后走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布满浓密的络腮胡子,目光傲慢,十分放肆,表现出缺少礼貌的好奇心。奥索早已忘记掉村子里的人的面貌,可是看见了戴绿眼镜的老头,立刻在他心中浮现出过去的回忆。老头跟在省长身后,这一点就足以使奥索认出他来。他就是巴里奇尼律师,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他带着两个儿子来让省长领略一下什么是哭丧歌。当时奥索的心情很难形容,可是面对父亲的仇人却使他产生一种嫌恶之感,经过长期压制的怀疑,又涌现了。
至于科隆巴,她一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善于变化的容貌立刻出现了一种阴森可怖的表情。她的脸色刷白,声音沙哑,刚开始唱的歌词到了嘴边便消失了……可是过了不久,她又带着一种新的激昂情绪继续唱下去:
“雄鹰在空荡荡的巢前——宛啭哀啼,——几只掠鸟在它周围飞来飞去,——羞辱着雄鹰的哀伤。”
唱到这里只听见有匿笑的声音,那是那两个新来的青年发出来的,他们大概认为这样的隐喻太明显了。
“雄鹰有朝一日会清醒过来,展开双翅,——用利嘴啄得仇人血流成河!——你啊,夏尔-巴蒂斯特,——让你的朋友们向你道个永别吧。——他们的泪已经流够了。——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流泪。——为什么她要为你流泪呢?——你尽了天年才长眠——而且是在亲人中间,——准备好去朝见——全能的天主。——孤女正在哭她的父亲,——卑鄙的凶手——从背后突然袭击他;——父亲的血是鲜红的——埋在绿叶堆中。——这血高贵而无辜——被孤女汇集起来,——洒在皮埃特拉内拉上头,——使它变成致命的毒药。——皮埃特拉内拉永远留着这血迹,——一直到凶手的血——把无辜者的血洗涤干净为止。”
唱完这几句,科隆巴倒在一把交椅上,她放下梅纱罗遮住脸,只听见她发出了啜泣声。在场哭着的妇女们赶快拥在哭丧女的周围;好几个男子对村长和他的儿子们怒目而视;几个老人喃喃地埋怨他们不该到这儿来惹起公愤。死者的儿子分开众人,准备恳请村长赶快离开;可是村长已经不等他开口,跨出了大门,他的两个儿子也走到街上。省长对年轻的皮埃特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就马上跟着他们走了出去。至于奥索,他走到妹妹身边,挽着她的臂膀,拉着她走出了屋子。
“送他们回去,”年轻的皮埃特丽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当心点,别让他们遇到什么!”
两三个青年急急忙忙地把匕首放进左边的衣袖里,伴送着奥索和他的妹妹一直到他们家的大门口。
十三
科隆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脑袋倚在哥哥肩上,用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奥索对她的最后几句唱词内心深感不满,但还是十分警觉,一句话也没有埋怨她。他默默地等待她的歇斯底里发作平静下去,忽然有人敲门,萨娃莉亚满脸惊惶地跑进来说:“省长先生来了!”科隆巴听见这个通报马上站了起来,仿佛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顺手扶着一张椅子,椅子明显地在她的手下颤动着。省长首先说了几句深夜来访表示歉意等客套话,慰问了一下科隆巴小姐,谈起感情过于激动的害处,谴责哭丧的恶习,说哭丧女越有天才,就越能使听众增加内心的痛苦;他还巧妙的插进几句轻微的非难的话,责备最后几段歌词的倾向性。然后,他口气一转,说道:“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的两位英国朋友托我代他们问候您,内维尔小姐要我特别向令妹致意。她还托我带一封信来给您。”
“有内维尔小姐的信?”奥索叫起来。
“不幸的是,我没有把信带在身边,再等5分钟,我派人给您送来。她的父亲病了几天。我们有一阵子害怕他传染上我们可怕的热病。幸好现在他痊愈了,您自己就可以看出来,因为我想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内维尔小姐很担心了吧?”
“幸运得很,她是等病好了以后才知道危险的。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和我经常谈起您和令妹。”
奥索欠了欠身。
“她对你们俩有很深的友情。她外表上十分文雅,举止有点随便,实则内心里有很坚强的理智。”
“她这人非常可爱,”奥索说。
“先生,我等于是受她的请托才到这儿来的。因为谁也不比我熟悉那件我根本不愿意在你们面前提起的不幸往事。既然巴里奇尼先生还是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而我还是本省省长,我不必说,你们也明白,我对某些猜疑是十分重视的;据我所知,这些猜疑是由几个轻率的人告诉你们却被你们本着正义感拒绝相信的;大家认为,以您的地位和您的性格,您应有这样的正义感。”
“科隆巴,”奥索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说,“你太累了,去睡觉吧。”
科隆巴摇了摇头。她已经恢复平时那样冷静,只用闪耀着火光的眼睛盯着省长。
省长继续说:“巴里奇尼先生非常希望消除你们之间的敌意……就是说你们之间的不确定关系……就我而论,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能够恢复正常关系,就是说像常人一样,能够互相理解。”
“先生,”奥索激动地打断了省长的话,“我从来没有指责过巴里奇尼律师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使我始终不能同他恢复正常关系。他冒用一个强盗的名义伪造了一封恐吓信……至少他曾暗中说信是我父亲写的。而这封信,先生,大概就是我父亲被害的间接原因。”
省长沉思了片刻。
“当初令尊同巴里奇尼打官司期间,由于令尊脾气容易冲动,相信有这件事,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天对您来说就不应该这样盲目相信了。请您考虑一下,巴里奇尼根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要伪造这封信……我的意思并不指他的性格……您对他一点也不熟悉,您对他早有反感……但是您不能够设想一个懂法律的人……”
“可是,先生,”奥索边说边站起来,“请想一想,对我说这封信不是巴里奇尼先生伪造的,就等于说是先父伪造的。先生,他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
“谁也比不上我,先生,”省长继续说,“更确信德拉·雷比亚上校是清白无辜的了……何况,伪造信件的人现在已经查出了。”
“他是谁?”科隆巴向首长走过去大声问。
“一个坏蛋,犯过好几件案子……都是你们科西嘉人认为不可原谅的案子。他是个窃贼,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目前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他自己承认那封该死的信是他写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奥索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是本乡人,”科隆巴说,“从前我们一个磨坊师傅的兄弟。他是一个坏蛋,专门说谎,说的话不能信。”
“等一等,”省长又说,“您马上就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令妹所说的那个磨坊师傅,我相信他的名字叫泰奥多尔,他向上校租用磨坊,那磨坊正好位于巴里奇尼先生同令尊争夺所有权的那条小溪上。上校为人慷慨,没有拿磨坊来谋利。人人皆知巴里奇尼先生爱财如命,因此托马索以为巴里奇尼先生一旦收回小溪,磨坊的租金就要大涨而特涨,为了帮哥哥的忙,托马索伪造了强盗的信件,这就是整个事情经过。您知道在科西嘉亲属关系十分密切,有时竟使人因此而犯罪……请你念一念检察长写给我的这封信,它能证实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奥索把这封详细叙述托马索口供的信看了一遍,科隆巴也靠在哥哥的肩上把信看了。
看完以后,她嚷起来:“一个月以前,大家知道我哥哥快要回来,奥兰多拉奇奥·巴里奇尼到巴斯蒂亚去过。他一定是见到了托马索而且买通了他,叫他撒这个谎。”
“小姐,”省长不耐烦了,“您对一切都用丑恶的假设来解释,难道这是发现事实真相的好办法吗?先生,您比较理智,请您告诉我,您现在怎样想?难道您跟小姐一样,认为一个只犯轻罪不会判重刑的人,为帮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的忙,肯乐意承担伪造文书的重罪吗?”
奥索把检察长的信重新看了一遍,集中精神把每个字都斟酌一番,因为自从他见过巴里奇尼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难以动摇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信中的解释合情合理。可是科隆巴使劲叫喊:“托马索·比安基是个狡猾的家伙,我敢肯定最后他不是宣判无罪,就是越狱逃走。”
省长耸了耸肩膀。
“先生,”省长说,“我已经把我收到的情报通知了您,我告辞了,请您很好地考虑考虑。我等待着您的理智来开导你,我希望理智比令妹的……猜想更有力量。”
奥索说了几句请原谅科隆巴的话以后,再一次说他现在确信托马索是唯一的罪犯。省长站起来准备走了。
“如果时间不是这么晚,”他说,“我就会建议您跟我去取内维尔小姐的信……趁这机会你可以将您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巴里奇尼先生,那么一场纠纷就全部结束了。”
“奥索·德拉·雷比亚永远也不会踏进巴里奇尼的家!”
科隆巴非常愤激地叫喊。
“看来这位小姐是府上的带头羊吧!”省长用嘲弄的口吻说。
“先生,”科隆巴的声音很坚决,“您上当了。您不认识律师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人类中最刁钻狡猾的家伙。我请求你,别让奥索去做一件使他以后见不得人的事。”
“科隆巴!”奥索大声喊,“情绪激动使你丧失理智了。”
“奥索!奥索!看在我交给您的首饰箱的面上,我求求您,听我的话。您同巴里奇尼一家人之间有血债,您不能到他们家去!”
“妹妹!”
“不,哥哥,你不能去,您要去我就离开这个家,以后您永远再见不到我了……奥索,可怜可怜我吧。”
她跪了下来。
“我很遗憾,”省长说,”德拉·雷比亚小姐这样不讲道理。
我相信您一定能够说服她。”
他把门半开着,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奥索跟他走。
“眼前我不能离开她,”奥索说,“明天,要是……”
“明天我一清早就动身了,”省长说。
“最低限度,哥哥,”科隆巴合拢双手叫喊,“得等到明天早上。让我再看看父亲的文件……您总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好吧!今晚你就看文件,看过以后你可不能再拿这种荒谬的仇恨来折磨我了……省长先生,很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好受……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静夜能出好主意,”省长一边离开一边说,“我希望明天您不要再犹豫不决了。”
“萨娃莉亚,”科隆巴叫喊,“提个灯送省长先生。他会交给你一封给我哥哥的信。”
她又低声吩咐萨娃莉亚几句话,只有女仆一个人听见。“科隆巴,”省长走了以后奥索说,“你真使我难过。你永远拒绝承认明摆着的事实吗?”
“您答应我等到明天的,”她回答,“我的时间很有限,但我还抱着希望。”
说完她拿了一大串钥匙,直奔楼上的一个房间。只听见她在房间里打开抽屉,在一个书桌里乱翻,从前德拉·雷比亚上校把重要文件都锁在那书桌内。
十四
萨娃莉亚去了很久没有回来,奥索不耐烦到了极点,正在这时,她回来了,后面跟着基莉娜小姑娘,用手擦着眼睛,因为她是刚入睡就被唤醒的。
“孩子,”奥索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姐找我,”基莉娜回答。
“见鬼,她找她干什么?”奥索想;不过他赶紧拆开内维尔小姐的来信,念了起来,基莉娜就上楼找他的妹妹去了。内维尔小姐在信中写道:
“先生,家父生了一场小病,加之他懒于执笔,我不得不充当他的秘书了。那一天,他没有同我们一起欣赏风景,您知道他是去海边弄湿了脚,在你们可爱的岛上,仅仅这点就足以使他发起寒热来了。我知道您读到这一句时的脸色,您一定去摸匕首,可是我希望您再也没有匕首了。总之,家父发了一点寒热,我为之惊恐万分;那位对我一直十分和蔼可亲的省长,给我们请来了一位同样和蔼可亲的医生,只要两天,就给我们解除了忧虑:寒热没有再发,家父已经想再去打猎,可是我不许他去。——您认为您山中的古堡现在怎么样了?您的北面塔楼还在原地方吗?有许多鬼吗?我问您这些问题,是因为我爸爸常常记着您答应过他可以打黄鹿、野猪、盘羊……这种怪兽是叫这个古怪名字吗?我们到巴斯蒂亚乘船的时候,准备到府上叨扰几天,我希望您说的又破又旧的德拉·雷比亚古堡,不致于坍倒在我们的头上。省长虽然十分和蔼可亲,同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话资料,顺便说一句①,我却使他有点神魂颠倒。——我们经常谈起阁下。巴斯蒂亚的司法人员把一个关在牢里的坏蛋的某些供词送给省长,供词内容可以消除您的最后一点猜疑;您的有时使我感到不安的仇恨心,从今以后可以完全消失了。您真不知道这件事使我多么高兴。您同那位标致的哭丧女动身的时候,手里拿着枪,目光阴森森的,我觉得在您身上科西嘉人的气质比平时更浓了……甚至太浓了。够了!我给您写得这么长,是因为我百无聊赖的原故。可惜省长也要离开我们了!我们动身到你们的山区以前,一定会事先通知您,我还要斗胆写信给科隆巴小姐,请她准备一盘十分出色的烤奶酪。目前请您替我向她多多致意。我拿她的匕首派了大用场,我用它来裁开我带来的一本小说的书页。可是这把利刃对这样的用途大为不满,它把我的书裁得破破烂烂。再见了,先生;我父亲向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听省长的话吧,他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我相信他是为着您才绕道的。他要去科尔特主持一个奠基礼,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礼节一定非常壮观,我很遗憾不能参加。一位穿着绣花衣服的大老爷,脚穿丝袜,身挂白肩带,手里拿着一把镘刀!……他还要作一番演说,最后礼节将以不断地高呼“皇上万岁!”而结束!——您看见我写满了4页纸,您大概会因此而得意洋洋吧,可是我再说一遍,先生,我是因为闲极无聊,才写得这么长的;根据同样理由,我准许您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我。顺便提一句,您到现在还没有向我通报一句你快乐地抵达皮埃特拉内拉——城堡的消息,使我大出意外。
莉迪亚
附笔:我请求您听省长的话,照他的话去做。我们大家商量好认为您应该这样做,您这样做会使我高兴。”奥索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三四遍,每看一遍必加无数评论;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作答,他要叫萨娃莉亚把信拿给一个今晚就要动身到阿雅克修去的同村人。他早已把同他妹妹讨论巴里奇尼家的大喊冤枉是真是假一事抛到九霄云外,莉迪亚小姐的信使他把一切都看得很美好,他再也没有疑心,也没有仇恨了。他等妹妹下楼,等了一会儿,看见她没有出现,他就去睡觉了;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愉快。基莉娜小姑娘得到科隆巴的秘密吩咐,回家去了。科隆巴花了大半夜在阅读那些破旧文件。天破晓以前,有些小石块扔到她的窗玻璃上,这是个信号,她马上走进花园,打开一扇暗门,把两个脸有菜色的汉子引入屋里;她的第一件事是把他们带进厨房,给他们吃东西。这两个汉子是什么人,且看下章分解。
十五
清晨,大约6点钟,省长的一个仆从来敲奥索家的门。科隆巴出来开门,仆人说省长马上就要动身,他在等待她的哥哥。科隆巴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哥哥刚在楼梯上摔了一交,扭伤了脚,一步也不能行走,他恳请省长先生原谅他,如果省长肯移玉步到他家里来,他将不胜感激。仆人走后不久,奥索下楼询问妹妹,省长有没有派人来接他。
“他请您在这儿等他,”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半个钟头过去了,巴里奇尼家方面毫无动静。奥索问科隆巴在旧文件里发现了些什么,她回答说她要当着省长的面才说出来。她外表上装得非常镇静,可是她的脸色和眼神都说明她的内心兴奋激动。
最后,终于看见巴里奇尼家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旅行服装的省长第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皮埃特拉内拉的居民们从太阳升起时就在守候,准备看看本省第一位大人物如何动身出发。他们看见他由巴里奇尼家的3个男子陪伴着,笔直地越过广场,一直进入德拉·雷比亚家,不由得惊愕异常。村里几个有政治眼光的人就嚷起来:“他们讲和了!”
“我早对你们说了,”一个老大爷说,“奥索·安东尼奥在大陆住得太久了,做起事来不会像一个有胆量的人那样。”一个拥护奥索家的人说:“请注意这是巴里奇尼家先去找他们,巴里奇尼讨饶了。”
“那是省长哄编他们的结果,”老大爷反驳,“今天都找不到有血性的人了,年轻人对父辈的流血根本不在乎,仿佛他们都不是亲生儿子似的。”
省长发觉奥索好生生地站着,而且走路毫无困难,不由得十分惊异。科隆巴只用两句话便承认自己说谎而且请求原谅:
“省长先生,”她说,“如果您住在别处,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门叩候了。”
奥索忙不迭地请罪,申辩说他完全没有参与这种可笑的诡计,他为之深深感到惭愧。省长和巴里奇尼老头看见奥索懊丧的表情和他对妹妹的责备,都相信奥索的悔恨是具有诚意的;可是村长的儿子们并不满意。
“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说,声音相当高,故意要人听见。
“如果我的妹妹这样作弄我,”温琴泰洛说,“我很快就使她下次永远不敢再犯。”
这些话和说话的口气使奥索老大不高兴,他的好心好意不由得减退了几分。他同巴里奇尼兄弟不带任何好感地互相望了几眼。
这时候大家都就了坐,只除了科隆巴,她站在厨房门口附近。省长首先发言,谈了几句关于当地的成见等老一套以后,就指出许多根深蒂固的仇恨多半是由于误会所造成。接着他对村长说,德拉·雷比亚先生从来没有相信过巴里奇尼家曾经直接或间接参与那件使他痛失父亲的不幸事故;事实上他只对两家诉案中一个特殊情况保持某种怀疑;由于奥索先生长期离家外出,他收到的消息不见得可靠,因此这种怀疑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收到的供词完全澄清了他的怀疑,他认为完全满意,很想同巴里奇尼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建立友谊和睦邻关系。
奥索带着勉强的神气欠了欠身,巴里奇尼喃喃地说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他的两个儿子仰望着屋顶上的横梁。省长正要继续他的夸夸其谈,准备代巴里奇尼先生方面向奥索致词,科隆巴倏地从她的头巾下面摸出几张纸,庄严地走到两个当事人中间,开口说:
“我们两家之间的敌对状态能够结束,当然是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不过要使和解是真心实意的,就得把一切都说个一清二楚,不许留下任何疑点。——省长先生,我完全有权怀疑托马索·比安基的供词,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我说过您的两个儿子也许到过巴斯蒂亚监狱探望那个人……”
“这是胡说,”奥兰杜奇奥打断她,“我没有见过他。”
科隆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表面上非常平静地继续说:“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之所以要假借一个凶猛的强盗的名义去恐吓巴里奇尼先生,是想使他的哥哥泰奥多尔能够保有磨坊的租用权,因为我父亲的租费很低……”
“这是很明显的,”省长说。
“像比安基这样的无赖,做出这样的事,那是很自然的,”奥索说,妹妹的温和态度使他上了当。
“伪造的那封信,”科隆巴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了,“写信日期是7月11日,那时托马索正在他哥哥那儿,就是说在磨坊里。”
“一点不错,”村长说,开始有点不安。
“那么托马索·比安基写这封信有什么好处?”科隆巴狂喜地喊起来,“他哥哥的租约已经满期,我爸爸于7月1日通知他不再续约。这就是我爸爸的登记簿和通知不再续约的底稿,还有阿雅克修一个商人的来信,介绍给我们一个新的磨坊租户。”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文件交给省长。
一霎时间大家都惊呆了。村长很明显地脸色发青;奥索皱着眉头,走过去把省长拿在手中逐字推敲的文件看了一遍。“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又骂了一声,并且气愤愤地站起来,“走吧,爸爸,我们根本就不该到这儿来!”片刻之间巴里奇尼先生就恢复了镇静。他要求看一看那些文件,省长一言不发地把文件交给他。他抬起绿眼镜,搁在前额上,带着无所谓的态度把文件浏览一遍,科隆巴在旁边像母老虎般睁着眼睛盯着他,仿佛看见一头黄鹿走近它的挤满小虎的巢穴。
巴里奇尼先生看完以后把眼镜放下来,将文件还给省长,说:“也许托马索知道已故的上校先生是个好心人……托马索想……他一定是这样想过……上校先生会改变他的不再续约的主意……事实上,他哥哥还在占有磨坊,所以……”“那是我,”科隆巴用不屑的口吻接下去说,“是我让他继续使用的。我爸爸死了,处在我的地位,我应该照顾一下我家的客户。”
“不过,”省长说,“这个托马索承认那封信是他伪造的……,这是很清楚的。”
“我认为很清楚的,”奥索插进来说,“这件事下面一定隐藏着无耻的勾当。”
“我还有一点要反驳这几位先生,”科隆巴说。
她拉开了厨房的门,马上走进房间的是布朗多拉奇奥,神学士和他们的狗布鲁斯科。那个强盗没有带着武器,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他们腰上挂着弹药带,却没有带必不可少的配合工具——手枪。走进大厅以后,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
可以想象得出,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村长险些儿朝天跌一交,他的两个儿子英勇地奔到他前面,伸手在衣袋里摸匕首。省长往门口走去,奥索一把抓住布朗多拉奇奥的领口,大喝一声:“混蛋,你来干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村长一边叫喊一边去开门;可是萨娃莉亚已经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两个强盗的命令。
“诸位好心人!”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要怕我,我的心并不像我的皮肤这样黑。我们完全没有恶意。省长先生,在下给您行礼。——中尉,请您松开手,您简直把我扼死了。——我们到这儿来是来作证的。喂,开口呀,神甫,您不是一向多嘴的吗?”
“省长先生,”学士说了,“我很失敬,不认识您。我叫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更多的人只知道我叫神甫……啊!您记起我来了吧!这位小姐我以前也不认识,今天她请我来提供一些关于一个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的人的情况,3个星期以前,我同这个人一起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不必费心了,”省长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句话也不要听……德拉·雷比亚先生,我很乐意相信您同这个可恨的阴谋一点没有关系。但是您是不是一家之主?请您命令打开这扇门。令妹或许要说明一下她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强盗来往。”
“省长先生,”科隆巴大声说,“请您屈尊听一听这个人说些什么。您到这儿来是为大家主持公道的,您的责任是发现事实真相。您说吧,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
“别听他说!”3个巴里奇尼齐声喊起来。
“如果大家一齐说话,”强盗微笑着说,“这并不是让大家听见彼此说话的好方法。我说,在监狱里,刚才说的这个托马索是我的同监人,并不是我的朋友。奥兰杜奇奥先生经常去探望他……”
“胡说,”巴里奇尼两兄弟一齐喊道。
“两个否定就等于一个肯定,”神甫冷冷地提了一句,“托马索很有钱,他吃的喝的都是好东西。我爱好美食(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缺点),虽然我很不愿意同这个家伙来往,但也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为了报答他的恩德,我建议他跟着我一起越狱逃走……一个小姑娘……她受过我的一点恩惠,给我提供了越狱的方法……我并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来牵累她,托马索拒绝我的建议,对我说他对自己的官司非常有把握,说巴里奇尼律师为他在所有法官面前说过情,说他一定能够清白无事地释放出狱,口袋里还会增加一笔钱。至于我,我还是相信走为上策。我的话完了①。”
“这个人所说的完全是一大堆谎话,”奥兰杜奇奥坚决地再说一遍,“如果我们在旷野里,手里拿着枪,他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您大错而特错了!”布朗多拉奇奥大喝一声,“别跟神甫闹翻了,奥兰杜奇奥。”
“您到底让不让我走出去呀,德拉·雷比亚先生?”省长不耐烦地顿着脚说。
“萨娃莉亚!萨娃莉亚!”奥索大声叫喊,“开门!真见鬼!”
“请稍等片刻,”布朗多拉奇奥说,“我们先走,得让我们走我们的。省长先生,大凡双方在共同的朋友家中会面的时候,按照惯例,离别的时候是应该有半个小时的休战时间的。”省长对他轻蔑地扫了一眼。
①最末一句话原文是拉丁文;凡是作证、推理或辩护,说完以后总以这Dixi
个词作结束语。
“对不起各位,我们先走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接着把手臂伸直,招呼他的狗,“布鲁斯科,为省长先生跳一个!”那狗跳过了他的臂膀。两个强盗急忙到厨房里取了他们的武器,从花园里逃走了,临走时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客厅的门像变戏法似的应声打开了。
“巴里奇尼先生,”奥索抑制住怒火说,“我认为您是伪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检察官告您,您犯了伪造文书罪和收买比安基罪。也许我以后还要用更严重的罪名控告您。”“我这方面,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说,“我控告您设下圈套,意图谋害本人和勾结匪徒。现在省长先生马上就要将您交给警察看管。”
“省长会尽自己的责任,”省长用严厉的口吻说,“他要保证使皮埃特拉内拉的治安不受扰乱,他要注意使正义得以伸张。先生们,我这话是对你们大家说的。”
村长同温琴泰洛已经走出客厅,奥兰杜奇奥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倒退着出去,奥索低声对他说:
“您父亲是个老头,我一巴掌就能打倒他,我只能找您算帐,找您或者您的哥哥。”奥兰杜奇奥的回答是拔出匕首像疯子般扑向奥索,不等他使用武器,科隆巴就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扭过来,同时奥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使他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匕首也飞了出去。温琴泰洛拔出匕首,返回大厅,科隆巴跳过去抓住一根长枪,向他表明两个男人对付一个男人并不公道。这时候省长冲进去站在双方中间。
“待会见,奥斯·安东!”奥兰杜奇奥喊了一声,猛地把大厅的门用力关上,再用锁锁了,以便自己有充裕的时间退走。
奥索同省长各自呆在大厅的一只角,过了一刻钟还没有说话。科隆巴满脸都是胜利的自豪,轮流注视他们两个,倚在决定胜利的那支长枪上。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最后省长激昂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做错了。我要求您以名誉担保不采取暴力行动,静候司法机关对这可诅咒的事件作出裁决。”“好的,省长先生,我打这个混蛋是打错了,不过我打是打了,如果他要求我决斗,我可不能拒绝。”
“不,不会的,他不会同你决斗的!……可是如果他暗杀您……那完全是您自己的行为促成的。”
“我们提防着,”科隆巴说。
“奥兰杜奇奥,”奥索说,“在我看来是个骁勇的孩子,我估计他将来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出匕首来动手很快,可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也许会同样这样做;我庆幸我的妹妹很有腕力,不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
“你们不能决斗!”省长大喊,“我禁止您决斗!”
“请允许我向你进一言,先生,凡是有关名誉的事,我只听从良心的命令。”
“我告诉您,你们不能决斗!”
“您可以逮捕我,先生……换句话说,如果我愿意让人逮捕的话。这样的事即使发生了,您只不过把目前这件不可避免的事延一延期罢了。你是个爱惜荣誉的人,省长先生,您应该知道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如果您逮捕我哥哥,”科隆巴加上一句说,“半个村子会站到他一边,我们就有一场热闹的枪战了。”
“先生,我预先通知您,”奥索说,“而且我请求您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如果巴里奇尼先生滥用村长的职权要逮捕我,我会抵抗的。”
“从今天起,”省长说,“巴里奇尼先生暂停执行村长职务……我希望他能证明自己无罪……听我说,先生,我很关心您。我对您的要求并不高:您只要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等到我从科尔特回来为止。我只去3天。我带着检察官回来,那时我们就能把这件不幸的事件弄清楚。您能答应我到那时候为止您不作任何敌对行动吗?”
“我不能答应您,先生,如果奥兰杜奇奥像我所想的那样要求我决斗的话。”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法国军人,您竟愿意同一个你怀疑为伪造信件的人决斗吗?”
“先生,我打了他。”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个苦役犯,他来向你寻衅,您也同他决斗吗?算了吧,奥索先生!好吧,我再让步,我只要求您不先去找奥兰杜奇奥……我准许您同他决斗,要是他先来找您的话。”
“他一定要来找我的,我对此毫不怀疑;可是我可以答应我不再打他,避免挑起决斗。”
“这种地方!”省长又说了一句,在大厅里大踏步走来走去,“我什么时候能回法国呢?”
“省长先生,”科隆巴用最甜蜜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您肯赏脸在舍间用饭吗?”
省长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看来像是偏袒了你们……还有那该死的奠基礼!……我一定要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为也许会给将来带来多少灾难啊!”
“省长先生,至少您得说句公道话:认为舍妹的信念是有根据的。现在我敢肯定,您也相信舍妹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了。”
“再见了,先生,”省长对他招了招手,“我警告您,我要命令警察队长监视您的一切行动。”
省长走了以后,科隆巴说:“奥索,您不是在大陆上,奥兰杜奇奥对您的所谓决斗一窍不通,何况他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决斗而死。”
“科隆巴,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个女中丈夫。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免吃一刀,把你的小手给我,让我亲一亲。不过,你必须让我自由行动,有些事情是你所不懂得的。给我准备早饭,只等省长一动身,马上给我找基莉娜小姑娘来,看来她真能办事,我要她给我送一封信。”
“科隆巴去督促准备饭菜,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写了下面一张便条:
您一定很急于同我决斗,我也有同样心情。明天早上6点钟我们可以在阿夸维瓦山谷见面。我使手枪百发百中,因此我不建议使用这种武器。人家告诉我您善于使用长枪,我们就各自带一支双膛枪吧。我要带一个本村人来做我的证人。如果令兄要陪您一起来,请您再邀一个证人而且事先通知我。在这种情形下,我也约两个证人。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省长在副村长家逗留了一小时,走进巴里奇尼家几分钟,就动身到科尔特去了,随身只带了一名警察护送。一刻钟以后,基莉娜带了上述那封信,亲自交给了奥兰杜奇奥。复信迟迟不来,到傍晚时分才送到。下面签名的是巴里奇尼老头,他告诉奥索,他已经把那封恫吓他儿子的信交给检察官,信结束时他还附上一句:“我问心无愧,静候法院判决您的诽谤罪。”
这时候科隆巴约来了五六个牧人,把德拉·雷比亚塔楼武装起来。他们不顾奥索的抗议,在面对广场的窗口上开凿了箭眼,整个黄昏镇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自愿帮忙。神学士兼强盗也写了一封信来,以他和布朗多拉奇奥的名义,答应如果村长动用了警察,他们俩一定进行干预。信末还有一笔附言:“我斗胆问问您,省长先生对于我的朋友给予小狗布鲁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想法?除了基莉娜,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听话,更有天赋的学生。”
十六
第二天没有发生任何敌对行动。双方都采取守势。奥索没有出过家门,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始终紧闭。驻守在皮埃特拉内拉的5名警察,在广场和村子周围走来走去,辅助他们的有一名乡警,他一个人代表民兵。副村长始终佩着执行职务的肩带。可是,除了敌对两家窗门上的箭眼以外,一点儿也没有战斗的痕迹。只有科西嘉人才会注意到,广场上翠绿的橡树周围,全部都是妇女。晚饭时分,科隆巴喜气洋洋地把她刚收到的内维尔小姐的信给哥哥看。信里写着:
亲爱的科隆巴小姐,我很高兴地从令兄的信里得知,你们的敌对已经终止。请接受我的祝贺。家父自从令兄走了以后,没有人跟他谈论战争和同他一起打猎,他觉得在阿雅克修十分难受,所以我们今天动身,要到令亲处投宿,我们有一封信给她。后天,约11点钟,我就到您处来尝尝山区的烤奶酪,据您说,比城里的好吃得多了。再见了,亲爱的科隆巴小姐。
您的朋友 莉迪亚·内维尔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叫起来。
“您瞧,从信上的日期可以看出莉迪亚小姐已经在路上,而您的第二封信才到达阿雅克修。您在信里叫她不要来吗?”
“我告诉她我们已经处在戒严状态。我觉得不应该再接待客人了。”
“嘿!那些英国人真是古怪得很。我在她的房间里最后度过的那一夜,她对我说,如果她离开科西嘉的时候还不能看见一场精采的近亲复仇,她就会感到遗憾。奥索,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组织向我们仇人的房子进攻,让她看看。”
“科隆巴,”奥索说,“老天爷让你降生为女人,真是弄错了,你知道吗?你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军人。”
“也许。不过不管怎样,我得去准备烤奶酪了。”
“不必了。我们应该派个人去,在他们出发以前就通知他们,阻止他们前来。”
“是吗?在这种天气您还要派人去,您想让山洪把他们连信一起冲走吗?……那些可怜的强盗遇到了这样的暴风雨,我真同情他们!幸喜他们都有结实的皮洛尼①,问题还不大。您知道应该怎样做吗,奥索,等暴风雨停了以后,明天大清早您就动身,赶在英国朋友出发以前到达我们亲戚家里。对您来说这很容易做到,因为莉迪亚小姐通常很晚才起床。您把在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坚持要来,我们也欢迎。”
①波洛尼是一种带风帽的厚呢斗篷。
奥索忙不迭地同意了这个意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科隆巴又说:
“奥索,我刚才说进攻巴里奇尼家,也许您认为我是开玩笑吧?您知道不知道我们人数众多,起码两个对一个,自从省长暂停村长的职务以后,这儿所有的人都站到我们一边。我们可以粉碎他们。要挑起争端是容易的。如果您同意,我到水池那边去嘲笑他们的妇女,他们就会出来……也许会……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也许他们要从他们的箭眼里向我射击,他们射不中我的。那时候大局就定了:是他们先进攻。战败的人只好哑子吃黄连:在一场混战中哪里去找开枪击中目标的人?相信您的妹妹吧,奥索;那些穿黑袍子的法官们到这儿来只会舞文弄墨,说些废话,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个老狐狸还有办法颠倒黑白,叫您相信大白天会有满天星斗。唉!如果省长当时不把身体挡住温琴泰洛,我们早就少了一个敌人了。”
她说这些话时口气十分平静,仿佛她刚才说准备烤奶酪一样。
奥索惊呆了,用既钦佩又带点害怕的眼光凝视着妹妹。“亲爱的科隆巴,”他离开饭桌说,“我怕你真是魔鬼的化身;不过请你放心好了。如果我不能叫巴里奇尼一家受绞刑,我会用别的方法达到目的。不是用火热的子弹,就是用冰冷的刀锋①!你瞧,我没有忘记科西嘉的土话。”
“那就越早越好,”科隆巴说,叹了一口气,“奥斯·安东,您明天骑哪匹马?”
“黑马。你为什么要问?”
“我好喂它一点大麦。”
奥索回房间去后,科隆巴叫萨娃莉亚和那些牧人都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烤奶酪。她不时侧着耳朵倾听,仿佛很不耐烦地等待她的哥哥睡觉。最后等到她相信他已经入睡以后,她拿了一把刀,试试那刀是否锋利,然后把一双大鞋穿在自己的小脚上,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花园。
①这句话在科西嘉是常用的说法。
花园四面围着墙,连接一片相当宽阔的空地,空地由篱笆围着,用来放置马匹。因为科西嘉的马根本没有马厩,通常都是任由它们在田野里凭借自己的聪明去觅食和躲避风霜雨露。
科隆巴同样轻手蹑脚地开了花园的门,走进空地,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把马都吸引到她身边,她是经常拿面包和盐给马吃的。那匹黑马走到她身边以后,她一把紧紧抓住它的鬣毛,一刀就割破了它的耳朵。那马忽的猛烈一跳,转身就逃走了,一边走一边发出尖锐的喊声,像它的同类受到剧痛时所发出的一样。科隆巴感到满意,再回到花园里,这时候奥索打开窗门,喝了一声:“谁?”同时听见他把子弹上膛的声音。幸而花园的门处在完全黑暗中,一棵大无花果树还遮盖住它的一部分。过了片刻,她看见哥哥的房间里亮光一闪一闪的,知道他在设法点灯。她赶紧关上园门,沿着墙溜回来,由于她的黑色衣服同贴墙果树的深色树叶混成一片,她终于能够先走进厨房,然后奥索出现。
“什么事?”她问他。
奥索回答:“我觉得好像有人开花园的门。”
“不可能。狗会吠的。我们不妨去看看。”
奥索在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看见外边的门关得好好的,对自己的神经过敏不免有点惭愧,他正准备回自己的卧房,科隆巴说:“我很高兴看到您变得谨慎了,哥哥,处在您的地位您是应该谨慎的。”
“这是你培养的结果,”奥索回答,“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奥索已经起床,准备动身。他的打扮介乎一个穿得整整齐齐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的男子和一个武装齐备随时准备复仇的科西嘉人之间。他穿着一件窄腰身的蓝礼服,用绿绸带斜挂着一个装着药弹的小白铁盒;他的匕首插在旁边的口袋里,手里拿着那支漂亮的英国枪,装了子弹。科隆巴倒一杯咖啡给他,奥索急急忙忙喝着,一个牧人走出去给他套马。奥索和妹妹紧跟着出来,走进空地。牧人抓住马,但转眼之间便让手里的马鞍和缰绳都跌落地上,仿佛吓坏了的样子,而那匹马还记着昨夜的受伤,害怕人家来割它的另一只耳朵,就使劲直立,用后腿猛踢,又猛烈嘶鸣,闹得不可开交。
“快点儿!”奥索叫喊。
“啊!奥斯·安东!啊!奥斯·安东!”牧人放声大喊,“我的圣母!……”
…………
下面是无休止的诅咒、毒骂,大部分无法翻译。
…………
“发生了什么事?”科隆巴问。
所有的人都走到那马身边,看见那马鲜血淋漓,耳朵被切开,无不惊异和气愤,齐声呼喊起来。在科西嘉,毁伤敌人的马,既表示报复,又表示挑战和威吓要置对方于死地。“除了枪弹,没有别的东西能惩罚这样的罪行。”奥索虽然因久居大陆,对这样的侮辱不像别人那么看得严重,但是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巴里奇尼派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立刻叫他抵罪,因为他认为这是敌人对他的故意侮辱。
“这班胆小的混蛋!”他嚷起来,“不敢站出来同我面对面斗争,却在一个可怜的牲口身上出气!”
“我们还等什么?”科隆巴激昂地喊道,“他们来向我们挑衅,毁伤我们的马,而我们并不还手!你们是男子汉吗?”“报仇!”牧人们齐声回答,“把马牵到村子里游街,马上向他们的房子进攻。”
“有一个盖着麦秆的谷仓同他们的塔楼贴邻,”博洛·格里福老头说,“只要一刹那间就可以使它烧起来。”另外一个建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拿来;第三个建议利用人家放在广场上准备造房子用的横梁来撞开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在这一片愤怒的喊声中,只听见科隆巴的声音,她向喽啰们宣布,在动手以前她请每人喝一杯茴香酒。
不幸的是,或者幸运的是,她对那匹可怜的马所运用的毒辣手段,在奥索身上并没有产生她预期的效果。奥索丝毫不怀疑这种野蛮的毁伤动物肢体的行为是他的仇人作的,他尤其怀疑奥兰杜奇奥,可是他不相信这个青年在遭受他的侮辱和打了耳光以后,认为割伤一匹马的耳朵就能挽回面子。相反,这种卑鄙龌龊而且荒唐可笑的报复,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蔑视,现在他的想法同省长的想法一致了:根本不值得同这样的人较量。他等待别人能够听见他说话的瞬间,立刻向乱成一团的喽啰们宣布,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司法当局马上就到了,他们会为马的耳朵报复的。
“我是这儿的主人,”他又用严厉的口气补充说,“大家必须服从我。谁敢再说杀人放火的话,我先剥掉他的皮。去吧!去给我套那匹灰马。”
“怎么,奥索,”科隆巴把他拉过一边说,“您竟容忍仇人侮辱我们!爸爸在世的日子,巴里奇尼一家人从来不敢毁伤我家的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将来要后悔的;不过惩罚那些只有勇气去伤害牲口的胆小鬼,那是警察和狱卒的责任。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司法当局会给我报仇的……否则……你就不必提醒我是谁的儿子了……”
“还是忍耐!”科隆巴叹了一口气说。
“你好好记住,妹妹,”奥索继续说,“如果我回来后,发现你对巴里奇尼家有什么动作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接着他又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说,“很可能,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同上校父女一同回来,必须把他们的房间整理好,饭菜弄得很合口味,使得我们的客人不致感到不舒服。科隆巴,你有勇气,这固然很好,但是一个女人家还得会管理家务才行。来吧,拥抱我,要听话。噢,灰马套好了。”
“奥索,”科隆巴说,“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走。”
“我谁也不需要,”奥索说,“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让人割掉耳朵。”
“啊!在两家打仗时期我决不能让您单独出门。喂!博洛·格里福!季安·弗朗切!门莫!拿了你们的枪,你们护送我哥哥去。”
经过相当激烈的争辩以后,奥索不得不同意让一队卫队跟随他。他从牧人里面挑选了那些喊打喊杀喊得最凶的人,然后又对妹妹和留在家里的牧人叮嘱一番,才上了路;这一次,他兜了一个圈子,避开巴里奇尼的房子。
他们已经远离皮埃特拉内拉,急急忙忙地赶着路,在经过一条通向沼泽地的小溪时,博洛·格里福看见有几头猪舒舒服服地躺在泥塘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凉快,他马上提起枪来瞄准最肥的那只,一枪打中它的脑袋,当场就死了。其它几只立刻爬起来,以惊人的敏捷逃走了,虽然另一个牧人也朝它们开枪,它们都平安无事地逃进矮树丛里消失了。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把家猪当作野猪了。”
“不是的,奥斯·安东,”博洛·格里福回答,“这群猪是律师家的,我教训教训他不该毁损我们的马。”
“怎么,混蛋!”奥索十分气愤地喊起来,“你们学我们敌人的样子干下流事!你们走,不要脸的家伙。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同猪作对。我发誓如果你们敢跟着我走,我要打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惊愕地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飞驰而去了。
“咳!”博洛·格里福说,“真是开玩笑!去爱人家吧,人家就这样对待你!他的上校父亲,为着你有一次拿枪瞄准律师而恨你……大傻瓜,那时干吗不开枪!……而儿子呢,……你看见了我为他干了什么……他却说要砸碎我的脑袋,就像人家砸碎一个不再能装酒的葫芦似的。这都是他在大陆上学来的,门莫!”
“是的,要是人家知道你杀了这头猪,一定要同你打官司,而奥斯·安东既不肯代你向法官说情,也不肯为你付钱雇律师。幸喜没有人看见,你只要矢口否认,就没事了。”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以后,两个牧人得出结论:最妥当的办法是把死猪丢在山坑里。他们说干说干,当然,在扔下去之前,每人各自在这个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仇恨的牺牲品身上割了几块肉,回去烤着吃。
十七
奥索摆脱了他的不守纪律的卫队以后,继续赶路,一心只想着再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欢乐,很少害怕遇见敌人。他一路走一路想:“我要同巴里奇尼混蛋们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我不陪着内维尔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巴斯蒂亚一齐到奥雷札温泉去呢?”猛然间童时的回忆把这块风景如画的地方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绿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树底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细草坪,这里那里开着一朵朵蓝花,好像向他微笑着的眼睛。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坐在他身边,她脱下帽子,她的满头金发,比真丝更细更软,在透过树丛照射下来的阳光底下像黄金般闪耀。她的眼睛蓝得清沏,在他看来比苍穹更蓝。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倾听他颤抖着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穿的那件细簿软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后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穿的。在袍子的皱褶下面露出一双小脚,穿着黑缎鞋子,奥索心想,他要能吻一下这只小脚就够幸福的了。莉迪亚小姐的一只手没有戴手套,手里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把雏菊接过来,莉迪亚的手紧握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再吻了她的手,她没有生气……他完全沉湎在这些想象中,没有注意到他走的路线,但他始终在策马奔驰。他第二次在脑子里吻内维尔小姐雪白的手时,实际上他是要去吻自己的马的脑袋,那马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基莉娜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缰绳。
“您这样子到哪儿去呀,奥斯·安东?”她问,“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仇人!”奥索因为在最得趣的时分被打断了,气愤万分,他喝道,“在哪儿?”
“奥兰杜奇奥就在这儿附近,他等着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看见他了吗?”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带着望远镜四下张望。”
“他向哪一方向走去?”
“他向着您现在走的方向去了。”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等我的叔叔不好吗?他不会晚来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别害怕,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只要您愿意,我给您在前面开路。”
“谢谢,谢谢,不必了。”
奥索策马很快地朝女孩指出的方向驰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名火冒起三丈,他寻思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教训一下这个只敢毁伤一匹马来报复一下耳光的胆小鬼。然而他走着走着,想起了他对省长的许诺,尤其是怕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心情逐渐变化,几乎使他不想遇见奥兰杜奇奥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父亲,那匹马所受的凌辱,巴里奇尼的恫吓,怒火又燃烧起来,恨不得立即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战,强迫他同自己决斗。这种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安,他仍然继续走着,不过现在是小心翼翼地向前,一边走一边审视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倾听田野里经常听见的那种说不出名堂的声音。离开基莉娜10分钟以后(当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左右),他来到一个十分陡峭的山丘边上。他走的路其实是一条还没有完全开辟出来的小径,这小径穿越一座亲近焚烧过的丛林。道路两旁铺满白色的灰,东一处西一处都有被火烧黑的小树和大树,叶子都烧光了,树身已死,却还直立着。看见火烧过的丛林,就仿佛置身于隆冬腊月的北方,火烧过的地满目荒凉,同周围郁郁葱葱的一片恰成鲜明的对照,也更显得悲惨凄凉。可是在奥索的处境中,他只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围既是光秃秃的,就不可能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树丛里随时伸出一支枪来对准自己胸脯的人,总是把一览无遗的平地看作是沙漠中的绿洲。过了这片烧焦的丛林,就是一连好几块耕种的田,按照当地习惯都用石块垒成墙垣围住,这些墙垣约有齐腰高。那条小径就从围墙中间穿过,墙内那些高大的栗树东一棵,西一棵,毫无秩序,远远看来像茂密的树林。
由于地势太陡,奥索不得不下了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很快地沿着灰土滑行下去;刚到了离道路右边一个围墙约25步远的地方,他突然发现一支枪管对准了他,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伸出墙头。那支枪向下一低,他立刻认出是奥兰杜奇奥拿着枪正准备开放。奥索迅速采取了防御姿势,于是他们双方各自拿枪瞄准,盯住对方几秒钟,情绪十分紧张,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临生死关头,也不得不这样紧张。
“不要脸的胆小鬼!”奥索骂了一句……
骂声未完,他就看见奥兰杜奇奥的枪口发出火光,差不多在同时,他的左边也放了一枪,那是从小径的另一边一个他没有发现的人,躲在另一堵围墙后面向他瞄准发射的。两颗子弹都打中了他:奥兰杜奇奥的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来托枪瞄准的那只臂胳;另外一颗射中他的胸膛,穿过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只擦伤他的表皮。奥索的左臂向下垂,动也不动地贴在左腿上,他的枪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马上把枪再举起来,只用右手向奥兰杜奇奥打了一枪。敌人的脑袋,原来他看得见脑袋上的眼睛,这时在墙背后消失了。奥索转身向左,朝一个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敌人也开了一枪。这个人也消失了。这4下枪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连续开放,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在纵列连续射击中也不能放得更快了。奥索最后一枪放了以后,周围复归静寂。从他的枪口里冒出来的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墙后面毫无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开枪打的那两个人是他白日见鬼。
奥索等待对方第二次射击,走了几步,躲在一株虽已烧焦,仍然在丛林中屹立着的树背后。躲好以后,他把枪夹在两脖之间,急急忙忙地再装子弹。可是他的左臂使他感觉异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持着重压一般。他的敌人怎样了?他简直弄不懂,如果他们逃了或者受伤了,他肯定可以听见一点声音,看见树丛里有些动静。难道他们死了?或者他们躲在墙背后等待机会向他再次射击?他正拿不准的时候,觉得气力逐渐减弱,就把右膝跪下,把受伤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烧焦的树上伸出的一个桠枝支持他的枪。他的手指扳着扳机,眼睛紧盯着墙,耳朵仔细地听着任何细微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他觉得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一般。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喊叫,过了片刻,一条狗箭也似的飞快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边就停了下来,摇着尾巴。那狗就是布鲁斯科,两个强盗的弟子和伙伴,它的到来宣告它的主人已经离此不远;奥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来。那条狗昂着头,向着最近的围墙不安地嗅着。猛然间它低低地哮咆了一声,一跳就越过矮墙,落到那边以后差不多同时又跳上墙头,牢牢地注视着奥索,眼睛里表示出惊讶,这是一条狗所能最清楚明白表示出的惊讶;然后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这一次的方向是对面的围墙,它跳上墙落下去,转眼间它又跳到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讶和不安。接着它跳到丛林里,双腿夹住尾巴,始终注视着奥索,侧着身子慢步走开去,一直到离开奥索相当远了,才放开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来时一样,它去迎接一个汉子,那汉子不顾坡度陡,迅速地跑过来。“来救我,布朗多!”奥索觉得那人听得到他的喊声时才大声呼喊。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布朗多拉奇奥问,“伤的是身体还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没关系。对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奔到最近的围墙,俯下身子向里张望一下,立刻脱下帽子说:
“向奥兰杜奇奥老爷致敬。”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奥索也行了一个礼,满脸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所谓把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呼吸都有点困难。
“啊!他不愿再活下去了,您一弹就打中了他的眼睛,他太伤心了。天哪,好大一个洞!您的枪真好!口径真大!简直可以粉碎一个脑袋!我告诉您,奥斯·安东,起先我听见噼!噼!两声,我想:该死,他们在杀害我的中尉了。后来我听见嘣!嘣!两声,我就说,现在轮到英国枪开口了,他在还击……布鲁斯科,您还要我干什么?”
那条狗把他带到对面围墙里去。
“对不起!”布朗多拉奇奥惊愕得大喊起来,“两发两中!真是这样!见鬼!可见得弹药真是贵了,连您都这样节省着用。”
“什么事!我一点不知道,”奥索问。
“算了吧!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打中了猎物,还要别人替您捡起来……今天有人在吃饭时会尝到一道精彩的菜!这个人就是巴里奇尼律师。新鲜肉,你要吗?这儿有的是!真见鬼,现在谁来继承遗产呢?”
“怎么!温琴泰洛也死了吗?”
“不折不扣地死了。祝我们其余的人身体健康①!同您打交道有这样的好处:您使他们不必忍受痛苦。来看看温琴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神气像睡着一般。这正是所谓‘像铅一样熟睡’,是铅弹使他熟睡的。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掉过头去。
“你肯定他真死了吗?”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远不必用第二颗子弹。您瞧,这里……胸部,左边,瞧见了吗?完全同温奇莱奥内在滑铁卢中的子弹一样。我敢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两发双中!啊!我以后不再打枪了。两发两中……两兄弟各一颗子弹!……如果有第三颗,他就会打死爸爸了……下一次您会做得更好……多好的枪法,奥斯·安东!……真想不到像我这样勇敢的汉子,却从来没能对警察们来个两发双中!”
那强盗一边说一边察看奥索的臂膀,还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破。“没关系,”他说,“只不过这件礼服要科隆巴小姐费心补一补了……咦!我看见什么了?胸部衣服为什么勾破了?……没有什么打进去吧?一定没有,否则您就不会这样矫健了。来,试式看把手指活动一下……我咬您的小指头,您觉着我的牙齿吗?……不大觉着?……没关系。让我替您拿了手帕和领带吧……您的这件礼服完了……真见鬼,为什么穿得这样漂亮?您去参加婚礼吗?……来,喝一口酒吧……为什么您不带酒葫芦?难道一个科西嘉人出门会不带酒葫芦的吗?”
①通常在说完“死”字以后,总跟着说这句话,以缓和一下语气。
在包扎当中,他又停下来嚷道:“两发双中!两个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场了……两发双中!啊!基莉娜这个小鸟龟终于来了。”奥索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像死人,四肢都在哆嗦。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奥叫喊,“到那面墙后面去看看。”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上,一看见奥兰杜奇奥的尸首,立刻画了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强盗又说,“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对面。”
女孩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我不早成了老废物吗,还能干这个?基莉娜,是先生的功劳,祝贺他吧。”
“小姐一定高兴死了,”基莉娜说,“奥斯·安东,她知道您受了伤,一定不乐意。”
“我说,奥斯·安乐,”强盗包扎完毕说,“基莉娜已经把您的马牵回来。骑上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丛林里去吧,在那里最聪明的人也找不到您。我们会尽力款待您的。等我们走到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我们必须下马。您把您的马交给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诉她。您什么话都可以对小家伙说,奥斯·安东,她宁愿千刀万剐也不会出卖朋友。”他改用亲切的口吻对基莉娜说,“去吧,小无赖,愿你被驱逐出教,愿你下地狱,淘气鬼!”布朗多拉奇奥跟许多强盗一样,非常迷信,害怕给孩子祝福或者赞美会给孩子带来灾祸,因为那种迷人的神力①有个坏习惯,专门作出同我们愿望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里去,布朗多?”奥索问,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见鬼!你只能选择监狱或者丛林,别无其他道路。可是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不认识上监狱的道路。所以,奥斯·安东,到丛林去!”
“那么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奥索痛苦地喊。
“您的希望?见鬼!您还能希望比两发双中更好的事吗?……奥!他们有什么鬼本事能把您打中?这两个家伙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去。”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奥索说。
“这话不假,我刚才忘记了……噼!噼!嘣!嘣!……单手打枪,枪枪中的②……如果世间上还有打得更好的,我愿意上吊!好吧,您骑上马了……离开以前,您应该看一看您的成绩。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用马刺刺了几下马身,他宁死也不肯去看看他刚才打死的两个可怜的家伙。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抓住马缰绳说,“您愿意听我坦率地对您说话吗?好!不怕得罪您,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我请您原谅我……他们多英俊……多强健……多年轻!……奥兰杜奇奥同我一起多次打过猎……4天以前他还给过我一盒雪茄……温琴泰洛总是那么好脾气!……的确,您做的是您应做的事……而且这两枪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没有参加您的复仇……我知道您做得对,有了仇人,应该干掉。可是巴里奇尼家是一个古老的世家……现在绝后了!……而且是同时死的,真惨。”
布朗多拉奇奥一边向巴里奇尼家致悼词,一边急急忙忙地带着奥索、基莉娜同那条狗布鲁斯科往斯塔佐纳丛林走去。
①指一种不自觉的蛊惑力,或者由眼睛发出,或者由语言发出。
②如果有猎人不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双枪中的,我邀请他到萨尔丹纳来,听一听该城最杰出的、最亲切可爱的人,讲一讲他左臂折断,处在同样危险的境地孤身脱险的经过吧。
十八
自从奥索走后,科隆巴从她布置的密探里获悉,巴里奇尼一家正在跑出来准备同她家对抗,从那时起,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到处乱走,从厨房走到客房,什么事情也没做却忙乱得要命,经常停下来张望,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大约11点钟,一大队人马走进了皮埃特拉内拉,那就是上校,他的女儿、仆役和向导。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接着她又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几点钟动身的;听了向导回答,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碰到她的哥哥。“也许您哥哥走的是上面的路,”向导说,“而我们走的是下面的路。”
科隆巴摇摇头,又重新再问一遍。尽管她天生坚定,在客人面前又逞强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她也没法子掩盖她的不安。不久,由于她说出了双方谈判和解的结果没有成功,她的不安也传染给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非常激动,主张派人出去四面八方寻找,她的父亲建议由他骑马带着向导去找奥索。客人们的担心提醒了科隆巴作为主人的责任。她勉强微笑着,催促上校入席吃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一一推翻。上校认为他作为男人,应该安慰妇女,也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释。
“我敢打赌,”他说,“德拉·雷比亚一定是碰到了好猎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猎了,我们等着他装满猎物袋回来吧。对了,”他又补充说,“我们在路上听见4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就对女儿说:我敢打赌那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的枪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科隆巴变了脸色,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莉迪亚,毫不困难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测引起了科隆巴什么样的疑心。沉寂了几分钟以后,科隆巴又急急地询问,那两声特别响的枪声是在其他枪声之先还是以后听到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儿、向导都没有注意。到了下午1时,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迫客人们入席吃饭。可是,除了上校,没有人吃得下饭。只要广场上有一点声音,科隆巴就奔到窗户旁,然后又闷闷不乐地回来坐下,神情更加忧郁,勉强同客人们继续作无意义的谈话,谁也没有注意谈话内容,不时还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猛然间传来了一阵奔马声。
“啊!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基莉娜骑着奥索的马,她就发出一声惨叫:“我哥哥死了!”
上校手中的杯子跌下来,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都奔到大门口。基莉娜来不及跳下马,早已被科隆巴挟住举起,就像举起一根羽毛一般,她挟得她太紧,使小姑娘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奥塞罗》合唱中的那句话:“他活着!”科隆巴一松手,基莉娜像只小猫那样敏捷地跳到地上。
“别的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
基莉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巴的惨白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强盗们的伊里斯①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土话由科隆巴译成意大利语,然后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毫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都快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达五六次之多,目的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苦恼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
”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脸,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父亲翻译出来。“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
①伊里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后来变成诸神的信使。这里是指基莉娜。
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许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作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忽儿忧心忡忡,一忽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究竟是为哥哥的受伤而发愁,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本事;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两个仇人多机灵!多可怕!……他只单独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够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骗过了……只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府。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别的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知道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不能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怎样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疗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下枪声,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不懂,他的女儿只是不断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那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都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激动人心,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人身上。他就是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避免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下喊声,或者一句话,都没有发出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一切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号哭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胆敢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把护窗扳打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吓得大叫,上校抓住一支枪,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人开枪,你们到底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算是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我不怕你们。我只有单独一个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胆小鬼!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妇女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态度里有点使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进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可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唇上挂着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然后人群慢慢地散了。她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惭愧。”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岛屿。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会儿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很为难。最后她说:“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十分需要安慰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这样做我们太残忍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知道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帮他们一臂之力!”
“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有时,她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别的帮助。在她的想象中他浑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出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凑在嘴唇里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早一点见到她。她只差一点儿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只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少小说中的英雄,在这样极度危险中,能像他表现出那么勇敢和镇静。
她的卧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间。在一张橡木跪凳的上端,墙上挂着奥索穿着少尉制服的细密肖像画,旁边有一张祝过圣的棕榈叶。内维尔小姐把画像拿下来,端详了好久,最后把它放在床头,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阳老高了她才醒过来。她一睁眼就看见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动不动地等她睁眼。
“怎样?小姐,您在我们这所蓬门荜户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吗?”科隆巴对她说,“我只怕您一夜没有合眼。”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索的画像,连忙把一条手帕扔过去盖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着说。她拿起了画像。
“您觉得画得像吗?他人比画像好得多。”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面羞惭地说,“我在无意之间……拆开了……这画像……我有个缺点:喜欢东摸摸西摸摸……不会归还原处……你哥哥怎么样了?”
“情况相当好。清晨4点钟以前季奥坎托来过。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交科隆巴,但是底下注明:转交N小姐。做妹妹的是不会嫉妒的。季奥坎托说他写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奥坎托写得一手好字,建议由奥索口述,由他书写,奥索不愿意。他躺在地上,拿着铅笔,布朗多拉奇奥代他拿着纸,他写。每次他想欠起身子,只要一动,受伤的臂膀就剧痛难当。季奥坎托说他真可怜。信在这里。”
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概是为了谨慎的原故。内维尔小姐念信:
小姐:
厄运驱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会说些什么,会造些什么谣言。只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无所谓。自从我认识您以后,我作了不少荒唐的梦。直到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疯狂,现在我完全恢复了理智。我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我只好逆来顺受了。您送给我的戒指我本来认为是给我带来幸福的法宝,我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您会后悔把戒指送错了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我怕它使我想起我疯狂的时期。科隆巴会把戒指奉还给您……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诉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十分有把握地说,我始终值得你这样做。
莉迪亚小姐是背转身子来读信的,科隆巴在旁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把那只埃及戒指交给她,用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凄然端详着那只戒指,一忽儿戴在手指上,一忽儿又脱下来。
“亲爱的莉迪亚小姐,”科隆巴说,“我能知道哥哥信上说些什么吗?他提起他的身体情况吗?”“
嗯……”莉迪亚小姐刷地红了脸,“他没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爸爸……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边,抓起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她。“您心肠好吗?”她对她说,“您一定回信给我哥哥吗?这样做就能对他大有好处!刚才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真想叫醒您,后来我不敢。”
“您弄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一封信能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省长已经回来,整个皮埃特拉内拉都是他的武装侍从。以后再说吧。啊!内维尔小姐,如果您真的认识我哥哥,您就会像我一样爱他……他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干过的事情吧!他一个人对付两个,还受了伤!”
省长回来了。他是听到副村长派去信使的报告,带着警察和巡逻队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检察官、书记官以及其他人等,来侦审这件新的可怕的祸事。这件祸事使皮埃特拉内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越发复杂化,或者毋宁说是根本结束了。省长到后不久,就见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向他们隐瞒他害怕事态发展的趋势很糟糕。
“你们知道,”他说,“放枪当时没有证人在场;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灵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没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得不到两个强盗的帮助之下把他们打死,人家说他正躲在强盗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喊起来,“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重视荣誉的男子汉,我敢为他担保。”
“我相信您的话,”省长说,“可是检察官(这些老爷总是怀疑别人的),我觉得检察官的看法对您的朋友不利。他手里拿着一件很糟糕的证物。那是一封给奥兰杜奇奥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到外面相会……检察官认为这个约会就是一个圈套。”“这位奥兰杜奇奥,”上校说,“不肯像个上等人那样出来应战。”
“这不符合当地的习惯。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后杀人。不过倒也有一份证词对他有利,那就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她说她听见了4下枪声,后面两响比前面两响更响,当然是来自大口径的枪,像德拉·雷比亚先生的枪一样。可惜这个女孩是其中一个强盗的侄女,人家正怀疑强盗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这样说的。”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通红,连眼白都红了,“枪声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
“真的吗?这一点很重要。而您,上校,您也注意到同样情况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抢着说,“我父亲对武器很有经验,那是我父亲说的:这一次是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开我的枪了。”
“你认出来的枪声是最后放的吗?”
“是后放的,对吗,爸爸?”
上校的记忆力不甚好,不过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同女儿的意见相反。
“上校,你应该马上把这情况告诉检察官。我们今晚会有一位外科医生来验尸,查明死者的伤是否由我们所说的武器所致。”
“那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勇敢的汉子,我很高兴他手里有这支枪,因为如果没有我的曼顿枪,我真不知道他怎样能逃脱危险。”
十九
外科医生很晚才到来。他在路上遇见了意外的事。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截住他,彬彬有礼地恭请他去医治一个受伤的人。结果把他带到奥索身边,给奥索治了伤。然后强盗一直送他到相当远的地方,同他说起比萨的许多著名教授,据强盗说,他们都是他的挚交,使医生听了深受感动。
分别的时候神学家对医生说:“大夫,我非常敬重您,不必我多说,您也知道一位大夫应该像忏悔神父那样守口如瓶。”说到这里他抚弄一下手中的枪,“您最好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会见的。再见吧,很高兴认识您。”科隆巴请求上校参加尸体剖检。
“您比任何人更熟悉我哥哥的枪,”她说,“您在场非常有用。地方上坏人很多,如果我们没有人为我们作有利方面辩护,我们太冒险了。”
剩下她单独一人同莉迪亚小姐以后,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建议同莉迪亚小姐到村子附近散步。
“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她说,“我好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同莉迪亚小姐谈论她的哥哥,莉迪亚小姐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竟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远离皮埃特拉内拉。太阳下山了,她才对科隆巴提出,要科隆巴回去。科隆巴说认得一条小路可以不必像刚才那样大兜圈子。于是她离开她走着的那条小路,走上一条表面上十分荒凉的小径。不久她就开始爬一个陡峭的山丘,坡度太陡,她不得不经常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去拉莉迪亚小姐。过了很长的一刻钟,艰苦的攀登终算结束,她们到了一小块高地上面,周围长满了香桃木和野草莓树,旁边被破土而出的大块的花岗岩包围着。莉迪亚小姐疲乏万分,还见不到村子,天已经差不多齐黑了。
“您知道吗?亲爱的科隆巴,”她说,“我怕我们迷路了。”
“别害怕,”科隆巴回答,“继续走,跟着我。”
“可是我保证您弄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一边。我敢打赌我们正背着村子走。您瞧,我们看见的远处的灯火,那才是皮埃特拉内拉。”
“亲爱的朋友,”科隆巴激动地说,“您说得对,可是再走200步……到那个丛林里……”
“什么?”
“我哥哥就在那里,只要您愿意,我就可以见到他和拥抱他。”
内维尔小姐大为惊讶。
“我走出皮埃特拉内拉,”科隆巴继续说,“没有让人注意,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否则就会有人跟踪我……离他这么近,怎能不去看看他!……您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可怜的哥哥呢?您会使他十分高兴的!”
“可是,科隆巴……这对我不大合适吧。”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城市妇女,总是害怕合适不合适,我们这些农付妇女,只想到这样做好不好。”
“天太晚了!……你哥哥会怎样想呢?”
“他会想,他的朋友们并没有抛弃他,这样想就能使他有勇气来忍受痛苦。”
“我父亲,他会急死了……”
“他知道您跟我在一起……好吧,您拿定主意吧……您今天早上还看他的画像呢。”科隆巴狡黠地微笑着。
“不……真的,科隆巴,我不敢……有强盗在那里……”
“哼!强盗又不认识您,有什么要紧?您不是一直想看看强盗吗?……”
“我的天!”
“小姐,拿个主意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去看奥索,或者我们一起回到村子里去……以后我要见见哥哥……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
“您说什么,科隆巴?……好吧,我们去吧,不过只能停留一分钟,我们马上回来。”
科隆巴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开始大踏步向前走,
走得那么迅速,莉迪亚小姐很难跟得上。幸喜不久科隆巴就停了下来,对她说:
“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我们也许要吃一颗子弹。”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口哨;片刻以后就听到了狗吠声,强盗们的前哨跟着就出现了。它是我们的老相识,那条狗布鲁斯科。它马上认出了科隆巴,转过身来给她带路。在丛林的狭窄小径转了无数个弯以后,两个武装到牙齿的男子出来迎接她们。
“是您吗,布朗多拉奇奥?”科隆巴问,“我哥哥呢?”
“在那边!”强盗回答,“轻一点,他睡着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熟睡。我的天主!真是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两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一个火堆旁边,他们小心地在火堆周围垒了一座石头围墙以挡住火光,她们看见奥索躺在一堆蕨类植物上,盖着一件名为皮洛尼的厚大衣。他的脸色苍白异常,可以听得见他的急促的呼吸声。科隆巴坐在他旁边,双手合十,默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心中在作祈祷。莉迪亚小姐用手帕掩住脸,紧紧挨着她,不时把头抬起,从科隆巴的肩膀上看一看伤者。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人开口说话。神学家作了一下手势,布朗多拉奇奥同他一起钻进了丛林深处,使莉迪亚小姐大为高兴,她第一次发觉强盗们的大胡子和各种装备太富于地方色彩了。
最后奥索翻了一下身。科隆巴马上俯下身子拥抱他好几次,问他好些问题:他的伤怎么样?他痛得如何?他需要什么?奥索回答说,他最好没有了,然后轮到他问她内维尔小姐是否还在皮埃特拉内拉,她有没有写信给他。科隆巴俯在哥哥身上,完全把莉迪亚小姐遮住了,而且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也很难认出她来。科隆巴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伤者的头抬起来。
“不,哥哥,她没有托我带信给您……您一直想着内维尔小姐,您很爱她吗?”
“我怎么会不爱她,科隆巴!……可是她……也许她现在已经瞧不起我了!”
这时候,内维尔小姐使劲想挣脱自己的手,可是要科隆巴松手可并不容易;她的手很小,长得好看,但气力不小,我们已经领教过了。
“瞧不起您!”科隆巴喊道,“您干了大事,还会瞧不起您……恰恰相反,她说您的好话……啊!奥索,我有许多关于她的事要告诉您。”
莉迪亚小姐的手始终想缩回去,但是科隆巴把它越拉越接近奥索。
“不过,”伤者说,“她为什么不复信给我?……只要一行字,我就满足了。”
科隆巴把莉迪亚小姐的手最后拉到同哥哥的手放在一起,然后她突然闪开,哈哈大笑地说:“奥索,别说莉迪亚小姐的坏话,她听得懂科西嘉话。”
莉迪亚小姐马上将手缩回去,嘴里喃喃说了句听不清楚的话。奥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内维尔小姐,您居然肯到这儿来!我的天!您怎么敢的?啊!您使我真幸福!”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想靠近她。
“我是陪令妹来的,”莉迪亚小姐说,“……目的是不让人家怀疑她的去处……而且,我也想……证实一下……哎呀!你这地方糟透了!”科隆巴坐在奥索背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使得他的头正靠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作个手势叫莉迪亚小姐凑近来。
“近些!再近些!”她说,“不要让病人抬高声音说话。”莉迪亚小姐还在犹豫,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强迫她坐得那么近,使得她的袍子碰到了奥索,她的那只始终被科隆巴抓住的手,搁在奥索的肩上。
“像这样子就好了,”科隆巴兴高采烈地说,“对吗,奥索,像这样美丽的夜晚,在丛林中露营,不是很美吗?”
“啊,对呀!这样美丽的夜晚!”奥索说,“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您一定很痛苦吧?”内维尔小姐说。
“我再也不痛苦了,”奥索说,“我真想死在这里。”他的右手慢慢移过去,逐渐接近莉迪亚小姐被科隆巴抓住的那只手。
“必须立刻把您送到有人照料您的地方,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现在我看见您睡在这么糟的地方……在露天里……我真睡不着觉了。”
“要不是因为害怕遇见您,内维尔小姐,我早设法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自首了。”
“奥索,您为什么怕遇见她呢?”科隆巴问。
“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所以我不敢在这时候见到您。”
“您知道吗,莉迪亚小姐,你要叫我哥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科隆巴笑着说,“我要阻止您见他了。”
“我希望,”内维尔小姐说,“这件不幸事件不久就得到澄清,使您不必害怕……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要能知道法院对您作出公平判决,承认您的行为是正直的,就同承认您的勇敢一样,我就很高兴了。”
“你们离开这里!内维尔小姐,请您现在还不要说这种话。”
“有什么办法呢?……家父不能一味打猎……他想动身了。”
奥索放松了他的手,不再接触莉迪亚小姐的手。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啊!”科隆巴说,“我们不会让你们这么快就离开的。我们还有很多皮埃特拉内拉的东西要给你们看……而且,您答应过给我画像,您还没有开始哩……我也答应过给您创作一首有75段歌词的歌……何况……为什么布鲁斯科咆哮起来?……布朗多拉奇奥跟在它后面奔跑……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完她就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奥索的脑袋搁在内维尔小姐的膝盖上,奔过去追那些强盗去了。
内维尔小姐发觉自己在丛林里支撑着一个英俊后生,单独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不禁有点惊异,不知怎样做才好,因为如果她猛然抽出身子,她怕伤害了受伤的人。可是奥索主动离开了他妹妹给他准备的温柔的支撑物,用右手支起半身。“莉迪亚小姐,照这情形,您不久就要离开了?我一直认为您不应该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多作逗留……,不过……自从您到这儿来以后,我一想到要同您说再见,我就万分痛苦……我是一个穷中尉……没有前途……现在又成了亡命之徒……莉迪亚小姐,在这种时候对您说我爱您多么不合适啊……不过这大概是我能对您说这句话的唯一机会了,现在说出了心事,我觉得好多了。”
莉迪亚小姐掉转头,仿佛周围的黑暗还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红晕似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会到这地方来吗,要是……”一边说,她一边把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奥索的手中。然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恢复平时开玩笑的口吻。
“奥索先生,您真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在丛林中间,周围被您的强盗包围着,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绝对不敢对您发脾气的。”她说。
奥索动了一动要去吻那只还给他戒指的手,由于莉迪亚小姐把手缩得太快,他失去了重心,一交跌到受伤的臂膀上。他禁不住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
“您跌痛了吗,朋友?”她扶他起来,“这是我的错,请原谅我……”他们又低声地说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靠得很近。科隆巴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发现他们恰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巡逻兵来了!。她嚷道,“奥索,想法子站起来行走,我来帮助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两个强盗逃走……让他们逮住我,我不在乎;快带走莉迪亚小姐,我的天,不要让人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能让您留下,”跟在科隆巴后面的布朗多拉奇奥说,“巡逻队的队长是律师的教子①,他可能不逮捕你,却把你打死,然后说他不是故意的。”
奥索设法站了起来,甚至走了几步,可是他不久就停了下来。
“我走不了,”他说,“你们逃吧。再见了,内维尔小姐;伸手给我,再见了!”
“我们不能离开您!”两个女人叫喊。
“如果您走不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我来驮您。来吧,中尉,拿出勇气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后面山谷溜走。神甫先生会掩护我们的。”
①天主教洗礼的人要有教父,被洗人即该教父的教子。
“不,别管我,”奥索边说边躺在地上,“看老天爷的份上,科隆巴,请你带走内维尔小姐!”
“您身强有力,科隆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扛他的肩头,我抬着脚;好!开步,走!”
他们不顾他的抗议,很快就把他抬走了。莉迪亚小姐跟在后面,惊吓得不得了。一下枪声响了,立刻有五六下枪声跟着响起来。莉迪亚发了一声喊,布朗多拉奇奥骂了一句,但随即加快脚步奔跑,科隆巴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丛林里拼命奔跑,顾不得树枝鞭打她的脸颊或者扯破她的袍子了。
“亲爱的,弯着腰走,弯着腰走,”她对莉迪亚小姐说,“子弹会打中您的。”
他们这样子走了,或者说奔跑了大约500步,布朗多拉奇奥宣称说他走不动了,立刻倒在地上,不顾科隆巴的鼓励和责骂。
“内维尔小姐呢?”奥索问。
内维尔小姐被枪声吓坏了,每走一步都被茂密的丛林阻住去路,不久就见不到别人的踪迹,只好独自一人胆战心惊留在后面。
“她落在后面了,”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过她不会迷路的,女人永远不会迷路。您听我说,奥斯·安东,神甫拿着您的枪弄出多大的闹声啊。可惜夜里看不见,在黑夜里任意射击一阵是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
“嘘!”科隆巴喝道,“我听见有匹马的声音,我们得救了。”果然,一匹在丛林里吃草的马,被枪声吓坏了,走到他们附近。
“我们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奥再说一遍。
奔过去抓住马鬃毛,用根打结的绳子套在它的嘴里当作缰绳,这对于一个强盗来说,在科隆巴的帮助下,一转眼间就完成了。
“现在要通知神甫了,”他说。
他打了两声唿哨,远处一声唿哨回答了他,于是那支英国枪停止发出粗大的响声。布朗多拉奇奥跳上马,科隆巴把她哥哥放在强盗身前,强盗一手把他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指挥坐骑。那匹马的腹部狠狠地挨了两脚,尽管背上有两个人,它立刻飞快地奔跑起来,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走下去,除了科西嘉的马,别地方的马在这样陡的斜坡上早摔死了。
科隆巴转身往回走,用尽气力大声叫喊内维尔小姐,没有声音回答……她胡乱走了一会儿,想找到来时的道路,不料在一条小径上遇见了两个巡逻兵,他们对她大喝一声:“什么人?”
“是我呀!诸位先生,”科隆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枪声好热闹,打死了几个人啊?”
“您是同强盗在一起的,”一个巡逻兵说,“我们要把您带走。”
“悉听尊便,”她回答,“可是我在这儿还有一位女朋友,我们先找到她再说。”
“您的朋友已被逮捕,您同她一起到监狱里睡觉去吧。”
“到监狱里?等着瞧吧,目前,先把我带到她那儿再说。”
巡逻兵带她到强盗的窝里去,他们正在那里搜集战利品,换句话说战利品就是奥索盖在身上的皮洛尼,一只旧锅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内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碰上了巡逻兵们,早已吓得半死,他们问她强盗的人数和逃走的方向,她只用眼泪来作回答。
科隆巴跑上前拥抱她,在她的耳边说:“他们得救了。”
接着她转过身来对巡逻队队长说:“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她对您的提问一无所知。让我们回到村子里去吧,人家等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我们会带你们回去的,而且会比你们希望的更早一些,我的小宝贝,”队长说,“你们必须供出来在这种时间你们在丛林里和刚刚逃跑的强盗们在一起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这些混蛋强盗使的什么魔法,他们真会吸引姑娘们,可以肯定,有强盗的地方,一定有标致的姑娘。”
“队长先生,您很会说讨女人欢心的话,”科隆巴说,“可是您最好说话掌握点分寸,这位小姐是省长的一位亲戚,您不该跟她开玩笑。”
“省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对他的头头低声地说,“的确,她还戴着帽子呢。”
“戴不戴帽子没有关系,”队长说,“她们俩同神甫在一起,他在当地有第一等勾引女人的本领,我的责任是把她们带走。我们在这儿已经没有事情可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托潘下士……那个法国酒鬼,不等我包围好丛林就露了面……没有他,我们早把他们像瓮中捉鳖那样捉住了。”
“你们一共7个人吗?”科隆巴问,“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如果事出偶然,甘比尼、萨罗基和泰奥多尔·波利3兄弟集合在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又遇上了布朗多拉奇奥和神甫,他们会使你们够麻烦的了。如果你们同乡村司令①交锋,我倒不愿意在场。因为夜里枪弹没有眼睛。”
科隆巴提到可能同那些令人生畏的强盗相遇,在巡逻兵们的心上蒙上一层暗影。队长不停嘴地咒骂下士托潘,那个法兰西狗杂种,一面下令撤退。他的小队带着战利品厚大衣和旧锅子,向着皮埃特拉内拉走去。至于那个瓦罐,他们就一脚踢破了。一个巡逻兵想抓住莉迪亚小姐的臂膀,被科隆巴一手推开了。
“任何人都不许碰她!”科隆巴说,“你们难道以为我们会逃走吗?来吧,莉迪亚,亲爱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要像个孩子般哭泣。这是一桩奇遇,结局不会坏的;再过半小时我们便可以坐下来吃晚饭了,我已经饿坏了。”
“人家对我会怎样想呢?”内维尔小姐低声说。
“人家会想您在丛林里迷了路,如此而已。”
“省长会怎么说?……尤其是父亲会怎么说呢?”
“省长?……您叫他管好他自己的省份吧。令尊方面吗?……从您刚才同奥索谈话的情形看来,我相信您一定有些话要对令尊说吧。”
内维尔小姐紧紧捏着她的臂膀没有回答。
“我哥哥,”科隆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难道不值得人家爱他吗?你是不是有点爱他?”
“啊!科隆巴,”内维尔小姐尽管满面羞惭,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您骗了我,带我到那地方去,我本是十分相信您的!”
①乡村司令是泰奥多尔·波利自取的头衔。
科隆巴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在前额上吻了她一下:
“我的好姐姐,”科隆巴低声说,“您能原谅我吗?”
“我怎么能不原谅您呢,爱作弄人的妹妹,”莉迪亚还吻她一下说。
省长和检察官住在皮埃特拉内拉副村长的家里,上校放心不下女儿,已经跑来问询了不知多少次了。一个巡逻兵被队长派作信使前来报告,恰好上校又来探问消息,巡逻兵对他们叙述了巡逻队同强盗们恶战的经过,战斗结果没有死伤,但是他们掳获了一个锅子,一件皮洛尼和两个姑娘;照他说,姑娘是强盗们的情妇或密探。说完以后两个女俘虏便由武装卫兵押上来。可以想见当时科隆巴得意扬扬的脸色,莉迪亚小姐的羞惭,省长的惊讶,上校的又惊又喜。检察官很狡猾,肆意作弄可怜的莉迪亚,对她审问到使她狼狈不堪才停止。“我觉得,”省长说,“我们可以释放全部嫌疑犯。这两位小姐出外散步,在这样的好天气是不足为奇的;她们偶然遇见一个可爱的受伤青年,也是经常有的事。”
然后他把科隆巴拉过一边。
“小姐,”他对她说,“您可以告诉令兄,说他的案子发展得比我期待的好。验尸结果,加上上校的证词,都足以证明他当时只是还击,他只有一个人在场。一切都可以解决,但是他必须尽快离开丛林,出来自己投案。”
上校、女儿和科隆巴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菜都凉了,已经将近11点钟。科隆巴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嘲笑省长、检察官和巡逻兵。上校吃着,没有作声,一直盯着他的女儿;女儿低着头望着盘子,不敢抬起眼睛。最后,上校用温和然而严肃的口吻问女儿。
“莉迪亚,”他说的是英语,“您同德拉·雷比亚订下婚约了吧?”
“是的,爸爸,今天刚订的,”她红着脸回答,可是语气很坚决。说完她就抬起眼睛,看见父亲的脸上毫无气愤的表情,她投进父亲的怀里,拥抱他,像所有有教养的小姐在相同的情况下所做的那样。
“好极了,”上校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不过,我的天哪,我们可不能住在这鬼地方!否则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得英语,”在旁边十分好奇地注视着的科隆巴说,“可是我敢打赌我猜得出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在说,”上校回答,“我们要带你到爱尔兰去旅行。”“好呀,我很愿意去,那我就要变作科隆巴小姑了。这事确定了吗,上校?我们要拍打手掌吗?”
“在这种情况,我们应该互相拥抱,”上校说。
二十
自从使皮埃特拉内拉“全村震惊”(报纸上全都这么说)的两发两中事件发生以后过了几个月,一个左手吊着绷带的青年,在一天下午骑着马走出巴斯蒂亚城,向卡尔多村子进发。那村子以温泉著名,夏天能供应给城里体弱的人极好的饮料。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貌美异常,骑着一匹小黑马陪着他;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匹小黑马身强力壮、漂亮优雅,是匹好马,可惜它的耳朵遇到什么怪事被弄破了。到了卡尔多村子,姑娘纵身一跳就下了马,她帮助同伴也下了坐骑以后,便把系在马鞍上的几只沉重的挎包卸下来。马匹交给一个乡下人看管,姑娘拿着藏在梅纱罗底下的挎包,青年拿着一根双管枪,他们沿着一条十分陡峭的小径往山上走去,那条小径看样子不会通向什么人家。他们走到奎奇奥山的一个高高的台阶以后,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坐在草上。他们仿佛在等什么人,因为他们经常向山里张望,姑娘还屡次瞧一眼一只美丽的金表,也许她既是想看看约会的时间到了没有,也是想欣赏一下她刚拿到手的饰物。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丛林里窜出一条狗,年轻的姑娘一叫布鲁斯科的名字它就赶快走过来表示亲热。不久又出现了两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手里拿着枪,腰里系着弹药带,旁边插着一把手枪。他们衣服的破烂和布满补钉,同他们手中大陆名厂出产的闪闪发亮的武器,恰好构成鲜明的对照。尽管他们4个人身分地位显然不同,他们却像老朋友那样互相亲近。
“怎么样?奥斯·安东,”年龄较长的那个强盗对青年说,“您的案子结束了。不起诉处分。恭喜恭喜。我真惋惜律师不在岛上,不能看见他那又气又恨的样子。您的臂膀怎么样?”“再过半个月,”青年回答,“他们说就不用再吊绷带了。——布朗多,老朋友,明天我要动身去意大利,我要同您,也同神甫先生道别,这就是我约你们到这儿来的原因。”“您去得真匆忙,”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昨天宣告不起诉,明天就走?”
“我们有事嘛,”年轻姑娘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晚饭,你们吃吧,可别忘记了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宠坏布鲁斯科了,科隆巴小姐,不过它是知恩必报的。您等着瞧吧。来啊,布鲁斯科,”他说着把枪平伸出去,“为巴里奇尼家跳一个。”
那狗动也不动,只舔舔自己的嘴巴,望着自己的主人。
“为德拉·雷比亚家跳一个!”
它立刻跳了,比需要的高度还高了两尺。
“听我说,朋友们,”奥索说,“你们的这份职业糟透了,如果你们不是在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得见的广场上①结束你们的生涯,你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丛林里被警察的子弹打中。”
“好呀!”神甫说,“这样死法同别样死法没有什么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热病死掉,你的继承人们围着你真心或者假意地号哭,更好得多。一个人像我们一样过惯了露天生活,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站着死更好的了。”
奥索接下去说:“我很想你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一种安静的生活。我打个比方,你们为什么不到撒丁岛去呢?你们有好几个伙伴不是这样做了吗?我可以帮助你们想办法。”
“撒丁岛!”布朗多拉奇奥嚷起来,“那些撒丁人同他们的土话见鬼去吧。我们不能同这种人结伴。”
“到了撒丁岛,也没有活路,”神学家补充说,“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们为了抓强盗,组织了骑马的民兵,这就使他们同时换了强盗和同乡人的臭骂②。撒丁岛,滚他妈的吧!
①指巴斯蒂亚执行死刑的广场。
②这句批评撒丁岛的话是我的一个以前当过强盗的朋友说的,他本人单独负责。他的意思是说:被骑兵逮到的强盗都是傻瓜;民兵骑在马上捉强盗是没有机会碰到强盗的。
最叫我惊奇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像您这样有鉴赏力和有学问的人,尝过我们的生活以后,居然不愿意过丛林的生活。”
“可是,”奥索微笑着说,”我有幸充当丛林的常客时,我并不怎样欣赏您的地位的好处;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样被横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指挥的无鞍马上,我的肋骨还隐隐作痛呢。”
“还有逃脱追捕的乐趣,”神甫又说,“难道你不把它算一回事吗?在我们岛上这样美好的天气下过着绝对自由的生活,难道这还不能打动您吗?拿着这个叫人尊敬的东西(他指着他的枪),我们到处都可以称王,只要在子弹射程以内就行。我们可以任意指挥,主持公道……这是一种十分合乎道德的娱乐,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们当然不愿放弃。我们既然比唐吉诃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头脑,过流浪骑士的生活岂不是最美的生活吗?我告诉你,前几大,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卢伊季的叔父,那个老吝啬鬼,不愿意给她一份嫁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并没有恫吓之词,因为那不是我的习惯。您猜怎么着?那家伙马上相信我的话,把她嫁出去了。我造成了两个人的幸福。奥索先生,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强盗生活更好的了。啊!如果没有一位英国女子,您也许就变成我们的同道中人了;这位英国女子我只在朦胧中看过一眼,但是在巴斯蒂亚,人人都把她夸成天仙。”
“我未来的嫂嫂不喜欢丛林,”科隆巴笑着说,“她在丛林里害怕得太厉害了。”
“好吧,”奥索说,“你们是决意留在这儿了?那么请你们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们效劳吧。”
“没有什么,”布朗多拉奇奥说,“您只要常常想念一下我们就行了。您给了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写些不带恐吓词句的信就能嫁个好丈夫。我们已经知道您的佃户全给我们需要的面包和弹药,就这样,再见吧。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在紧急关头,”奥索说,“几个金币可以有很大的用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们不会拒绝接受我的这颗小小的‘子弹’吧,它可以为你们生出别的许多子弹来的。”
“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
“在世界上金钱是万能的,”神甫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的心胸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在离开你们以前,”奥索说,我想留下一点纪念品给你们。你说,布朗多,我能给你什么?”
强盗抓了抓头皮,斜着眼睛向奥索的枪瞧了一眼。“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这个胆量……不,你太宝贝它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不算什么……还得看怎样使用。我总想着那该死的两发两中,而且是用一只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希望你尽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答应您我能像您这样使用,不过,请放心,等到这枪到了别人手里,您就可以说布朗多·萨威利已经不在人间了。”
“您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要给您什么?”
“既然您一定要留给我一种物质的纪念品,我就不客气地向您要一本贺拉斯的集子,开本要尽可能小。这样我既可以用来消遣,也不致于忘记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亚码头上有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把书交给她,她就会转交给我了。”“您会得到一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集子,学者先生;恰好我带的书中有这样一本。——好吧,朋友们,我们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只要你们有一天想去撒丁岛,那就写信给我;N律师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大陆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说,“明天,你们出了港口以后,请你们眺望这山,这块地方,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挥动手帕跟你们道别。”
“于是他们分手了,奥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尔多去,两个强盗回山里去。
二十一
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他的刚结了婚几个月的女儿,奥索和科隆巴,一起乘着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座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坟墓,那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外国人都去参观。进了墓穴,奥索和他的妻子都掏出铅笔来临摹壁画,上校和科隆巴对考古没有多大兴趣,扔下他们,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巴,”上校说,“我们从来不能及时赶回比萨吃中饭。您不能吗?奥索和他的妻子一心只扑在古物上,他们一开始一块儿画画,就没有个完的时候。”
“是呀,”科隆巴说,“可是他们从来没带回来一幅完整的画。”
“我的意见是,”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边的那座农庄去。我们可能在那里弄到些面包,也许还有甜酒,谁谈得准呢?甚至还有奶油和草莓,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待两位画家了。”
“您说得对,上校。我同您是屋子里最富理智的人,我们不该为这对生活在诗情画意中的恋人而牺牲。请挽着我的臂膀。我把自己训练出来了,对吗?我会挽着男伴的手,会戴帽子,会穿时髦的衣服;我还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我再也不是一个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这条大围巾的风度……那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你们联队里的军官,婚礼那天来吃喜酒的……天哪!我记不得他的姓名,他是个鬈发的高个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在地……”
“是查特沃思吗?”上校问。
“一点不错!可是我永远读不来这字音。他吗,他疯狂地爱上了我。”
“啊!科隆巴,您也变得会卖弄风情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吃喜酒了。”
“吃我的喜酒?等到奥索给了我一个侄子,谁来带他呢?
……谁教他讲科西嘉土话呢?……是的,他要说科西嘉土话,而且我要给他作一顶尖顶帽子来气气你。”
“先等您有了一个侄子再说吧;如果您愿意,您还可以教他怎样使匕首呢。”
“再见吧,匕首!”科隆巴欢天喜地地说,“现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说我们家乡坏话的时候就用来敲您的手指。”
他们边谈边走,到了农庄,在那里他们有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帮助农妇采摘草莓,上校自顾自在那里喝酒。在一条小径转弯的地方,科隆巴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面晒太阳,模样儿像生病,因为他肋腮深陷,眼睛凹进去,瘦弱不堪,一动不动,脸无血色,目光呆滞滞,活像一具僵尸而不像个活人。科隆巴对他深感兴趣地凝视了几分钟,使得农妇注意起来了。
“这位可怜的老人,”农妇说,“是您的同乡,因为我从您说话口音听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到了不幸,他的儿子们都死于非命。小姐,请您原谅,我听说贵乡人凡是对待仇人都狠心辣手。所以这位先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便到比萨来投靠一个远亲,他就是这个农庄的主人。这位老大爷神经有点不大正常,那是因为遭到大难过分伤心的缘故……我家太太经常要接待宾客,嫌他碍手碍脚,便把他安顿在这儿。他性情温和,不妨碍人,每天说不上3句话。因为他脑子糊涂了。每星期大夫都来给他治病,大夫说他活不长了。”
“啊!他已经没治了吗?”科隆巴说,“处在他的地位,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应该同他讲一点科西嘉话,也许听到了乡音,他的心情便会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走到老头身边,走得很近,她的身影挡住了他的阳光。
这时候可怜的白痴才抬起头,牢牢他注视着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样注视着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片刻以后,老头子把手抹了抹前额,闭上眼睛,仿佛要躲避科隆巴的眼光。紧接着他又睁开眼睛,睁得十分大,嘴唇哆嗦起来;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慑眼了,像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最后大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流出来,胸中也迸发出几声呜咽。
“饶命吧!”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饶命吧!你还不满足吗?那张纸……我已经烧掉……你怎么能看到的?……为什么两个都打死?……奥兰杜奇奥,你根本看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应该留给我一个啊……只要一个……奥兰杜奇奥……你看不到纸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个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话低声对他说,“树枝砍下来了,如果树根不腐烂,我也要把它连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长了。我吗,我足足苦了两年!”
老头发了一声喊,脑袋跌下来垂在胸口上。科隆巴一转身,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一支哭丧歌的几句歌词:“我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想出这毒计的心……”
农妇奔过去救老头子,科隆巴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在饭桌上校的对面坐下。
“您怎么啦?”他问,“我发觉您的神气同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内拉吃晚饭,有人向我们射击时一样。”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侄儿的教母,对吗?我给他起个美丽的名字:吉富奇奥-托马索-奥索-莱奥纳!”
这时农妇进来了。
“怎么样?”科隆巴非常镇静地问她,“他死了,还是只不过昏迷过去?”
“现在没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变成这样子,这可真是怪事。”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吗?”
“也许不到两个月。”
“少了他这样的人并不算是大损失,”科隆巴说。
“您说的是谁啊?”上校问。
“一个白痴,我的同乡,”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说,“他在这里寄住。我要经常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我说,内维尔上校,请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给我的哥哥和莉迪亚吧。”
科隆巴走出农庄上马车时,农妇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后对她的女儿说:“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见谁谁就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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