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女人是祸水,美好只二回——
新婚燕尔时,命绝大限至。
帕拉扎①
一
地理学家们都说门达古战场②是在巴斯图利—波尼地区③④,座落在马尔贝拉以北8公里左右的地方,靠近现今的蒙达⑤,我总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根据我从无名氏⑥所著《西班牙战争》的内容,以及从奥苏那公爵珍贵的藏书中⑦所得到的一点资料来进行猜测,我认为应该到蒙蒂利亚
①题词是5世纪时希腊作家帕拉扎流传至今的诗句;原文是希腊文。②门达,古西班牙城市,公元前45年时恺撒率军与庞贝的两个儿子大战于此,因而以门达战场而出名。③巴斯图利—波尼是古西班牙的一个省,腓尼基的巴斯图利部落曾定居于此。④马尔贝拉,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⑤蒙达,在今西班牙马拉加城西南30公里处。⑥《西班牙战争》,流传至今的一部罗马军队无名军官的著作,是关于恺撒远征西班牙的珍贵资料。⑦奥苏那公爵(1579—1624),西班牙政治家,收藏大量古希腊罗马及当时欧洲作家的著作珍本及手稿,死后藏书大部分保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图书馆。
附近去找寻这个值得纪念的地点,恺撒曾经在这里孤注一掷地同共和国的卫士们决一死战①。1830年初秋,我恰好在安达卢西亚,就作了一次相当长距离的远足,以便把剩下的疑点搞清楚。我希望,我即将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②,能够把那些善意的考古学家心头存在的任何疑团一扫而光。可是,在我的论文尚未为整个欧洲的学者解决这个困扰他们的地理问题之先,我想给你们先讲述一个小故事,它不会妨碍我们判断门达所在地在何处这个有趣的问题。
我在科尔多瓦③雇了一个向导和两匹马,就出发了。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本恺撒的《回忆录》和几件衬衫。一天,我在加塞那平原的高地上东奔西跑,渴得要命,累得要死,烈日当空,烤人肌肤,真想把恺撒和庞贝的两个儿子一齐送去见鬼,这时候,突然我发现离我走着的那条小径相当远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绿色草地,上面疏疏落落地长着些灯心草和芦苇。这就告诉我附近有泉水。果然,当我走近去一看,原来我以为是草的地方,实际上是一片沼泽。一条小溪,看样子是从卡布拉山脉的两座极高的支脉中间一个窄小的峡道里
流出来的,流到沼泽里就消失了。我因此得出结论,如果沿着小溪追本溯源,肯定会找到更清凉的水,里面没有那么多的水蛭和青蛙,或者在岩石间还可以找到阴凉的休息处所。一
进峡道,我的马就嘶鸣一声,另一匹我所看不见的马,立即随声应和。我走了不到100步,峡道豁然开朗,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片天然的圆形剧场似的空地,四周环绕着险峻的山岭,把空地完全荫蔽起来。
①庞贝的两个儿子统率大军与恺撒的军队在门达附近大战,地形对恺撒不利,恺撒拼死作战,终获胜利。
②这篇论文并未写成。
③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城市。
对于旅客来说,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舒适的休憩地方了。在笔直的岩石脚下,泉水汹涌而出,直泻入一个小水池里,水池底铺着一片像雪那么白的沙子。五六棵挺拔的绿橡树,终年不受风吹,又有泉水滋润,亭亭直立在池边,用它们浓密的荫影遮蔽着水池。水池周围长着一片细密而油绿的草,可以给人睡觉,方圆40公里以内任何旅店的床铺都没这么好。
我不能自我夸耀发现了这块幽雅的地方。一个男人早已在那里休息,我进去的时候,他一定是睡着了。马嘶声把他惊醒过来,他站起身,走到他的马身边,那畜生却已经趁着主人睡觉的时间,把附近一带的草饱饱地吃了一顿。那人是一个粗壮的青年汉子,中等身材,看来外表结实,目光阴沉而傲慢。他的原来可能是很漂亮的肤色,由于日晒,变得比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他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短统枪。我承认起初这支枪和持枪人的凶相使我有点惊愕;可是我听见强盗的事太多,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以致我再也不相信有什么强盗了。何况我还看见过不少诚实的农民武装到牙齿地去赶集,所以看见一件武器不能就怀疑这位陌生人的道德品质。——而且,我这样想,他拿了我的衬衫和我那本埃尔泽维尔版①的《回忆录》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对这位拿枪的汉子很随便地点了点头,还微笑着问他,我是不是打扰了他的睡眠。他没有回答我,却把我从头至脚打量
①埃尔泽维尔是16至17世纪时著名的荷兰出版商,出版的书以开本较小为其特色。
了一遍;然后似乎对察看结果感到满意,又照样把我的那个正在走来的向导打量了一番。向导突然脸色发白,站住了脚,显然他十分害怕。我心里想:“坏了,碰上坏人了!”但为谨慎起见,我马上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叫向导卸下马鞍,我跪在泉水旁边,把脑袋和双手都浸到泉水里,然后伏在地上,像基甸手下无能的兵士①一样,喝了一大口水。这时我仔细观察我的向导同陌生汉子。向导似乎十分勉强地走近来;陌生汉子好像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已经放开他的马,手里那支短统枪原来是平拿着枪身。现在枪口已经朝下。
我认为我不应该为着别人不尊重我而生气,就躺在草地上,很随便地问那个持枪的汉子有没有带火石。同时我拿出我的雪茄烟盒来。陌生人始终没有作声,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他的火石,赶紧为我点火。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和气起来,居然坐到我对面来,可是他手里的枪还没有放下。我的雪茄点着以后,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最好的一支,问他抽不抽烟。
“抽的,先生,”他回答。
这是我听到他讲的第一句话,我发现他发S音并不像安达卢西亚人那样,因而我得出结论:他同我一样也是旅客,不过不像我那样是个考古学家。
①据《圣经·士师记》记载,上帝叫以色列统帅基甸在出征攻打米甸人以前考验自己的兵士:命令他们喝湖水。那些像狗一样爬在地上舔水喝的人,上帝认为是不好的兵士,命令放他们回家;后来有300名战士用手捧着水喝,上帝就赐予这个队伍战胜敌人。
“您会觉得这一支味道不错,”我边对他说边递给他一支真正的中型哈瓦那雪茄。
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用我的雪茄点着了他的雪茄,又向我点了下头表示感谢,然后十分愉快地抽起来。
“啊!”他叹息了一声,同时把第一口烟从嘴巴和鼻孔里慢慢地喷出来,“我好久没有抽烟了!”
在西班牙,你送给人家一支雪茄人家接受了,就能建立起友情,好像在东方分吃面包和盐一样。出乎我的意料,这位汉子竟非常健谈。但是他虽然自称是蒙蒂利亚区的居民,却似乎对这地方不很熟悉。连我们所在的那可爱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这附近任何村子的名字,他也说不上来;最后,我问他有没有看见附近有断壁残垣,卷边的大瓦和雕刻的石头,他老实承认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东西。另一方面,他却表现出对马很有研究。他批评了我的马,这不是太难的
事;然后他对我讲述他那匹马的世系,这匹马来自一个著名的科尔多瓦养马场。这的确是一匹名种马,据它的主人说,它非常坚强耐劳,有一次不是飞奔就是疾走,一天足足跑了120公里。陌生汉子正滔滔不绝说得起劲时,突然停住了,仿佛吃惊于自己讲话太多,对自己有点不满意。——“这是因为我急于要赶到科尔多瓦去,”他显得有点尴尬地继续说,“我有一件案子要向法官们申诉……”一边说,他一边望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向导马上垂下眼皮。
这地方既阴凉,又有泉水,使我心旷神怡,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蒙蒂利亚的朋友们曾经把几段美味的火腿放在我的向导的褡裢里。我叫向导把火腿拿出来,同时也邀请这位陌生客人参加我的临时便餐。如果说他很久没有抽过烟,那么他吃东西的样子更使我认为他至少在48小时内没有吃过东西。他简直在狼吞虎咽。我想,这个可怜虫遇见了我,真是上天保佑。我的向导却吃得很少,喝得更少,一声也不哼。虽然我在旅行开始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无人比得上的爱说话的人。有了客人在场似乎使他局促不安,某种互不信任的感觉使他们两者之间分隔开来,我却猜不出确实的原因。最后的几片面包和火腿已经吃光了;我们各自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命令向导安置好马具,正要向新朋友告别的时候,他却问我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向导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已经回答他说我准备在奎尔沃客店①住宿。
“像你这样的人物,先生,那可是糟透了的地方……我也想去,如果你准许我奉陪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非常愿意,”我边说边骑上了马。
向导为我托着马镫,又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耸了耸肩膀作为回答,似乎在安慰他说我十分放心,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眼色,他的不安,陌生汉子偶然流露出的几句话,尤其是他一口气骑马走了120公里,和他对这件事所作的不太合理的解释,早已在我的心目中形成我对我这位旅伴的看法。我毫不怀疑同我打交道的人是一个走私贩子,或是一个强盗;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相当熟悉西班牙人的性格,对一个同我一起吃过东西和抽过烟的人,我可以尽管放心不必害怕。有他在一起倒还可以保证路上不会遇见别的坏人。何况我很高兴认识一下强盗到底是怎样的人,因为强盗不是天天可以碰到的。同一个危险人物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很迷人,如果发觉这个危险人物既温和又驯良的时候,那就更叫人高兴啦。
①这里的客店,西班牙语是,指孤零零的客店,如果在大路边上,Venta还是个热闹处所;如果在偏僻小路边,那就是抢劫或杀人的危险处所。
我很想慢慢引导这个陌生汉子向我说些真心话,尽管我的向导不停地对我使眼色,我还是把话题引到一些江湖大盗身上。当然啦,我是恭恭敬敬地谈论他们的。那时候,在安达卢西亚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名叫何塞—玛丽亚,他的事迹挂有人人的嘴上。我就想:“我会不会是跟何塞—玛丽亚在一起走路呢?……”于是我讲起这位英雄的故事,当然全是赞美他的,我对他的勇敢和慷慨表示极度的崇拜。
“何塞—玛丽亚只是一个小丑罢了,”陌生汉子冷冷地说。
我暗暗地想:“他是在对自己说句公道话呢,还是他过分谦虚?”因为我越是端详这位伙伴,就越觉得他符合何塞—玛丽亚的特征,我在安达卢西亚的许多城门的捉拿告示上看到过这些特征。——“一点不错,一定是他……金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整齐洁白的牙齿,纤细的手;质地优良的衬衫,有银钮子的天鹅绒上衣,白皮腿套,一匹栗色的马……毫无疑问!不过,他既然埋名隐姓,我还是尊重他的秘密吧。”
我们到了客店。那客店就像他所描写的一样,是我所到过的最糟的地方。一间大屋子既作厨房,又作饭厅和卧室。屋子中间一块扁平的石板上生着火,烟就从屋顶中间开着的一个窟窿透出去,或者毋宁说烟已经停在那里,在离地几尺的地方形成一股云雾。沿着墙边的地上,铺着五六张旧驴皮,算是旅客的床。离这房间——或者不如说离我刚才描写过的唯一的屋子——约20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敞棚,就算是马厩。在这个可爱的寄居所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和一个10至12岁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至少在目前是如此;这两个人都黑得像煤一样,衣服破烂不堪。——“这就是古代门达—巴蒂加的居民所遗留下来的子孙!”我心想,“阿,恺撒啊!啊,萨克斯蒂斯·庞贝啊!如果你们回到这世界上来,你们会多么惊讶啊!”
老太婆看见了我的旅伴,就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异的喊声。——“啊!唐何塞老爷!”她喊道。
唐何塞眉头一皱,威严地扬了扬手,老太婆立即闭上了嘴。我转过身来对我的向导偷偷地递了一个暗号,使他明白:我今晚同宿的伙伴的身世,不必再麻烦他告诉我了。晚餐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在一张一尺多高的小桌子上,先是一盆红烧老公鸡块烩饭,里边放了许多辣椒;然后是一盆油辣椒;最后是一盆“加斯帕乔”——一种用辣椒做的沙拉。这3盆都有辣椒的菜迫使我们不停地求助于装着蒙蒂利亚酒的皮囊,这种酒味道非常可口。吃完了饭,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只曼陀铃——在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伺候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弹。
“我不会,”她回答,“可是唐何塞弹得非常好!”
“那么,”我对唐何塞说,“能不能请君为我歌一曲,我非常爱听你们的民族音乐。”
“我不能拒绝像您这样一位正人君子,您给了我这么名贵的雪茄抽,”唐何塞十分高兴地嚷起来。他叫小姑娘把琴递给他,开始自弹自唱起来。他的嗓音是粗糙的,可是非常悦耳,曲调有点忧郁也有点古怪,歌词我却一句也不懂。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对他说,“您唱的不是一支西班牙曲子,倒有点像我在特权省份①②听到过的‘索尔西科’,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
“您说对了,”唐何塞带着阴沉的神气回答。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上,抱着胳膊,开始凝视快要熄灭的火堆,脸上带着古怪的悲哀表情。放在小桌子上的一盏灯照亮了他那张高贵而又凶悍的脸,使我想起了弥尔顿诗中的撒旦。也许我的旅伴像撒旦一样,在怀念他失去的乐园,在思索他失足而过的流亡生活。我很想使我们的谈话重新活跃起来,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已经深深地陷入他的悲哀的沉思中。老太婆用一根绳子挂着一张破被单,遮住屋子的一个角落,她就在那里面躺下睡觉。小姑娘也跟着她走进那个专为妇女准备的角落。于是我的向导站起来,叫我跟他到马厩去;唐何塞听见这句话就惊跳起来,用粗暴的声调问他要到哪里去。
①特权省份,指享有特殊权利的省份,就是阿拉瓦省,比斯开省,古普斯夸
省和纳瓦拉省的一部分。所使用的语言是巴斯克语。
②索尔西科,是巴斯克民族舞蹈,一般伴有音乐及合唱。
“到马厩去,”向导回答。
“去干吗?马有的是吃的。睡在这吧,先生不会怪罪你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我想请先生去看一看,也许先生知道应该怎样办。”
很明显,安东尼奥想单独同我谈话;可是我不愿意引起唐何塞的怀疑,根据当时的局面,我认为最好是对他表示绝对的信任。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说我对马一窍不通,并说我很想睡觉。唐何塞于是跟着安东尼奥到马厩里去,不大会儿他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对我说马没有什么,不过我的向导把牲口看成宝贝,拿上衣替它摩擦,使它出汗;他就打算整夜干这桩安闲的工作了。这时候,我躺在驴皮毯子上,拿斗篷严严地裹着身体,生怕碰着毯子。唐何塞请我原谅他斗胆同我在一个地方睡觉,然后就躺在门口;在躺下来以前,没有忘记把短统枪装上火药,把它放在他用来作枕头的褡裢底下。我们互相道了晚安以后5分钟,彼此都呼呼地入睡了。
我想我一定是相当疲倦,否则我便不会在这样的房子里睡着;可是,过了一个钟头,一种奇痒难熬的感觉把我从睡梦中弄醒。我一弄明白奇痒的性质以后,就站起身来,心想后半夜在露天度过,比在这个难以寄居的屋子里更好。我蹑着脚尖走到门口,从唐何塞身上跨过去。他睡得正香,我的动作又那么轻,以致我走出了屋子他还没有醒过来。靠近门口有一条阔长板凳;我躺下去,尽量舒适地安顿下来,以便度过这后半夜。我刚要第二次阖上眼睛,忽然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地在我面前走过。我坐了起来,认出了是安东尼奥。他在这种时刻走出马厩,使我非常惊异。我站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他立刻看见了我,停了下来。
“他在哪儿?”安东尼奥低声问我。
“在客店,他睡着了。他不怕臭虫。您干吗把马牵出来?”这时我发觉安东尼奥在马蹄上仔细地裹着旧毯子的碎布片,以免走出马厩时弄出声音。
“老大爷,请您说话低声一点!”安东尼奥对我说,“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最著名的大盗。我整整一天给了您许多暗示,您总装着没有瞧见。”
“大盗不大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他没有偷过我们的东西,我敢打赌,他根本没有这个念头。”
“那好吧;可是谁告发他,谁就可以得到200迪加。离这里6公里有一个枪骑兵营地,天亮以前我就可以带几条壮健的大汉来。我本来想把他的马牵走,可是那畜生凶得很,除了纳瓦罗谁也近不得它。”
“您见鬼了!”我对他说。“这个可怜的家伙什么事得罪了您,您要去告发他?何况,您敢肯定他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大盗吗?”
“完全可以肯定;刚才他还跟着我到马厩里对我说:‘你好像认识我,如果你告诉那位善良的先生我是谁,我就把你的脑袋打开花。’先生,您留在这儿,留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他知道您在这儿,他就不会起疑心。”
我们边走边说,已经离开客店相当远,不怕别人听见马蹄声了。安东尼奥转眼间就把裹住马脚的碎布片拉掉,准备上马;我又是恳求,又是威吓,想把他留住。“我是一个穷光蛋,先生,”他对我说;“有200迪加,机不可失,尤其是又可以为国家除去一害。不过您得当心,如果纳瓦罗醒过来,他一定会跳起来抓他的短统枪的,那时您就得当心!我吗,我已经走得太远,不能不干了;您尽量自己设法对付吧。”
这个坏蛋跨上了马,把马一夹,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对向导的行为非常气愤,也感到有些不安。考虑了片刻以后,我决定回到客店。唐何塞还在熟睡,毫无疑问,经过几天的冒险生涯,他又疲劳又渴睡,现在正是补偿一下的时候。我不得不猛力地将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醒过来时那副凶狠的眼光和抓枪的动作;为了防备不测,我早已把他的枪移到离他的睡处相当远的地方。
“先生,”我对他说,“请您原谅我吵醒了您;可是我有一个傻问题要问您:您乐意看到半打枪骑兵到这儿来么?”他跳起来,用骇人的声音问:“这是谁告诉您的?”
“只要这个警告有用,管它是从哪里来的。”
“您的向导出卖了我,这笔帐我一定要同他算的。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在马厩里,我想……可是有人对我说……”
“谁对您说的?……也许是那个老太婆……”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闲话少说,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您愿意不愿意在这里等候那些兵士?如果不,那就请您不要浪费时间;否则的话,那就晚安吧,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睡眠。”
“啊!您的向导!您的向导!我一开头就不相信他……可是……我会跟他算帐的!……再见吧,先生。您帮助了我,上帝会报答您的。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坏……是的,在我身上有些东西是值得一个绅士同情的……再见吧,先生……我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我无法亲自报答您。”
“您要报答我就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吧,唐何塞,就是永远不要怀疑任何人,永远不要想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是给您路上抽的。一路平安!”
我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没有作声;他拿了他的短统枪和他的褡裢,对老太婆说了几句话,所用的方言是我所听不懂的,然后,飞向马厩。几分钟之后,我就听见他在田野里奔驰了。
至于我,我又躺在我的板凳上,可是我再也不能入睡。我心里思忖,我到底有没有理由从绞刑架上把一个强盗或者杀人犯救下来呢?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我曾经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巴伦西亚式米饭罢了。我是否出卖了那位站在法律一边的向导呢?我会不会使他遇上受罪犯打击报复的危险呢?但是,待客的义务又怎么讲呢?……我想这是野蛮人的偏见;今后我对这个强盗所犯的一切罪恶都得负责……可是良心凭着本能来拒绝一切推理,这也是偏见吗?也许,在我当时所处的艰难局面中,我不能毫无后悔地脱身吧。
我正在左思右想,对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只见6个枪骑兵同安东尼奥一起出现,安东尼奥非常小心地躲在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强盗在两个钟头以前已经逃走。队长盘问那个老太婆,老太婆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可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她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告发他。她还补充说了一句,说他每到她这儿来,总是习惯在半夜里动身的。至于我,我得走几里地到一个治安法官那里呈验我的护照,还得签署一份陈述书,才能继续从事我的考古调查工作。安东尼奥有点恨我,因为他怀疑是我妨碍了他赚到200迪加的。不过,我们在科尔多瓦还是像好朋友那样地分了手;我给了他一笔很可观的报酬,在我的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尽量多给了他一些钱。
二
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好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尼各会①的图书馆里有份手稿,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有关古代门达的有用资料。那些善良的神父们很热情地招待我,我白天在他们的修道院里度过,黄昏到城里散步。在科尔多瓦,日落时分总有许多闲人聚集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右岸。在这里,人们呼吸着制革工场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所制革工场还为当地保持着精制皮革制品的古老声誉。另一方面,人们可以在这里欣赏一幕十分值得欣赏的景象。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一大群妇女聚集在河边,站在堤岸下面。堤岸相当高。没有一个男子胆敢混杂在她们里面。晚祷的钟声一响,黑夜就算来临了。最后一下钟声响过后,所有妇女都脱了衣服,走进水里。于是就发出叫声,笑声,一片喧哗。堤岸上面,男人们在欣赏这些沐浴的妇女,他们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什么。不过这些白色而模糊不清的形体在深蓝色的河水上面显出来,
①多明尼各会是由西班牙神父多明尼各(1170—1221)创办的天主教组织;
该会的修道院一般都藏有大量书籍和手稿,主要是从没收那些被怀疑为
异端的叛教者的私人藏书而来。
倒也能叫一些有诗意的心灵为之激动,只要发挥一点想象力,就不难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狄安娜和她的水仙沐浴图,而不必
害怕自己会遭到阿克托安的命运①。有人对我说,有几个无耻之徒有一天筹集了一笔钱,用来买通大教堂的敲钟人,叫他在规定时间前20分钟敲响晚祷钟声。虽然那时天色很亮。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水仙们却一点也不犹疑,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而不相信太阳,她们泰然自若地换上了浴装,这浴装总是非常简单的。那时我不在那里。我在那里的时候,敲钟人是不受贿赂的,黄昏暮色苍茫,只有猫眼才能分辩出最老的卖橙子老妇同科尔多瓦最漂亮的风流女工。
一天黄昏,在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时刻,我倚着堤岸的栏杆抽烟,只见一个女人从通到河里的水梯走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穿得很朴素,也许可以说很寒伧,上下身都是黑色的衣服,像大多数夜间的风流女工一样。有身份的妇女只有在早晨才穿黑服;傍晚时分,她们就按照法国式样穿戴。走到我的身边以后,我的这位浴女就让披在头上的头巾滑下来,落在肩上。
①狄安娜是希腊神话中的猎神。猎人阿克托安偷看狄安娜和她的仙女们沐浴,狄安娜使阿克托安变成一头小鹿,结果被他自己的猎犬咬死。
在“星星所撒下的微光中”,我看出她娇小、年轻、身材苗条,还有一对很大的眼睛。我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这完全是法国式礼貌,便连忙对我说,她很喜欢闻雪茄的味道,有时遇到温醇的香烟②,她甚至也抽几口。幸喜我的烟盒里还有几支这样的香烟,我便赶紧献给她。她居然俯身取了一支,在一个孩子递过来的线香上点了火,我给了那个孩子一个苏。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话,这位漂亮的浴女同我谈了很久,码头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③认为请她到一所“内维里亚”去饮冰不能算是冒昧。她经过一番谦让以后就接受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按响了报时表,响声似乎使她非常惊奇。
“外国人先生,你们有多么新奇的发明啊!您是哪一国人,先生?一定是英国人吧④?”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者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不是。”
“至少您是安达卢西亚人。从您柔和的口音我就能听出。”
“如果您听得出人们的口音,您一定能够猜出我是什么人。”
“我相信您是来自耶稣的国度,离天国只有两步远。”
①这是法国17世纪悲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悲剧《熙德》中的诗句③这是附设有冰窖的咖啡馆,实际上存放的是雪。在西班牙,没有一个村子不开设“内维里亚”的。④在西班牙,凡是不带着棉布或丝织品的样品的,都被当作英国人。
“呸!天国……这儿的人说天国是没有我们的份的。”
“那么,您也许是摩尔人,或者……”我停住了嘴,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算了吧!您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您要我同您算算巴奇②吗?您听人家说起过小卡门吧?她就是我。”
这件事离开现在已经15年了,我那时候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坐在我旁边的哪怕是一个巫婆我也不会被吓走。“好啊!”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同一个江湖大盗共进晚餐,今天又同一个魔鬼的门徒一起饮冰。在旅行的时候,是应该什么都看一看的。”我想结识她还有另外一种打算。我现在只能羞愧地承认,离开大学以后,我曾经花过一点时间去研究神秘学,我甚至有几次尝试去降服阴间的鬼魂。现在固然我早已戒掉了这种爱好,可是我仍然对迷信还有相当大的兴趣,我当然乐意去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的妖术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一边谈,一边走进了“内维里亚”,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球,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现在我有充分的余暇来细细观察我的吉达那③了。有几位先生看见我带着这样一位女伴作陪,一边饮冰一边露出惊愕的神气。
①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斗牛士
②指算命。
③原文是西班牙文,西班牙人称波希米亚姑娘为吉达那。
我十分怀疑卡门小姐是不是一个纯血种,至少她比我见到过的她的同族女人要漂亮得多。照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30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10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3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3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3纤巧: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至于其余的条件,请参阅布朗托姆①的著作。我的波希米亚姑娘不能说这样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很光滑,但是非常接近铜色。她的眼睛虽然有点斜视,但是很大很美;她的嘴唇虽然有点厚,但是线条很好,露出雪白的牙齿,比去掉皮的杏仁更白。她的头发虽然有点粗,可是颜色漆黑,带有蓝色的反光,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又长又亮。为了避免用冗长的描写使读者厌烦,我还是概括点说吧:她的每一缺点总有一个优点作为陪衬,而这个优点在对照之下,变得格外显著。她的美是一种奇特的、野性的美;她的脸使你初见时惊奇,可是永远不会忘记。尤其是她的眼睛,有一种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见过。“波希米亚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这句西班牙成语是经过仔细观察后的结论。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观察一只狼的眼睛,等你的猫要捕捉麻雀时,观察一下猫的眼睛吧。在咖啡馆里叫人算命会显得十分可笑。因此我请求那位漂亮的巫婆准许我送她回家;她毫无难色地答应了,可是她还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请我把表拿出来再按一下。
“这表真是金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了一会表问。
①布朗托姆(1540—1614),法国作家兼政治家,著有《著名女子的生活》、
《风流女子的生活》等。
我们动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街道上差不多阒无一人。我们走过瓜达尔基维尔大桥,到达郊区尽头的时候,在一所看来丝毫不像宫殿的房子前面停下。一个小孩给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女人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波希米亚方言,叫做罗马尼或希欠·加里。小孩马上就走开了,留下我们在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凳子和一个箱子。我不该忘记:还有一瓮清水,一堆橙子和一把葱头。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波希米亚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副似乎用过多次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它为算命所必需的工具。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关于她的预言,我用不着向读者复述;至于她运用的手法,很明显她比一般女巫高明。
可惜不久我们便被人打扰了。大门蓦地被人猛力打开,一个男人披着一件褐色斗篷,只露出一对眼睛走了进来,用相当不礼貌的态度对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从语调听来,说明他是在发脾气。吉达那看见了他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愤怒,只奔过去迎接他,用她在我的面前用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向他说了一通。我只听懂一个词儿:“佩伊洛”,因为这个词儿重复了好多遍。我知道波希米亚人用这个词儿来称呼不是他们种族的陌生人。假定他们是在谈我,我准备作一番比较麻烦的解释;我已经抓住一张凳子的凳脚,偷偷地仔细捉摸,看什么时候把凳子扔到闯进来的陌生人的头上较为合适。陌生人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女人,向我走过来,然后忽然后退了一步:“啊!先生,”他说,“原来是您!”
于是我也望他一眼,认出了原来他就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让他被抓去吊死。
“咦!是您,老朋友!”我喊道,勉强地笑着,尽量掩饰我的不满,“您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哩。”
“又是老一套!早晚得叫她改改,”他咬紧牙齿说,同时用凶暴的眼光瞪她。
然而波希米亚女人继续用方言同他说话。她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充满了血,变得十分可怕。她脸上的肌肉抽紧,拼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他做一件他犹豫不决的事。这件事是什么,我已经很明白,但见她拿小手在脖子里再三地拉来拉去,我不由得认为她是想割掉一个人的脑袋,而且很可能就是我的脑袋。
对她的喋喋不休,唐何塞只是干脆地用两三个字来回答。
于是波希米亚女人向他极端鄙夷地望了一眼,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膝坐下,挑了一只橙子,剥了皮,吃起来。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两百步左右,然后他伸手一指:“一直走,”他说,“您就可以看到那座桥。”
跟着他就转过身去,很快地走开了。我回到客店,有点困惑,心中颇感不快。最糟的是,当我脱衣服的时候,我发觉我的表已经不翼而飞。
种种考虑阻止我第二天去报警或者申请市长先生为我到处搜寻。我结束了多明尼各会图书馆的手稿研究工作,动身到塞维利亚去。在安达卢西亚东游西荡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马德里,中途得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想在那里久住,因为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浴女们不知不觉地有了反感。不过那里我有些朋友要拜访,有些事情要办,不得不在这座伊斯兰教亲王们的古都①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尼各会修道院的时候,一位对于我的研究门达遗址的工作素来感到很有兴趣的神父,张开两臂来欢迎我,同时叫嚷起来:
“感谢天主!欢迎您,亲爱的朋友。我们全都以为您已经死了呢;现在同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念过多少次《天主经》同《圣母经》,可是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有被人杀掉,因为我们知道您被人抢劫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惊奇地问他。
“当然哩,您知道得很清楚,就是您的那只漂亮的报时表,从前您在图书馆工作时,每次我们告诉您去听唱诗班的时候到了,您就把它按响报时。现在,它已经找到了,您去领回来吧。”
“您的意思是说,”我有点尴尬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把表搞丢了……”
①科尔多瓦于8世纪时被摩尔人征服,曾经连续4个世纪成为伊斯兰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
“那个坏蛋已经关起来了。大家都知道,那种人哪怕是为了个小铜板也不惜会开枪打死一个基督徒的,所以我们怕得要死,生怕他把您杀了。我同您一起到市长那儿去,把您那块漂亮的表领回来。这样,您回去就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机关不尽职哩!”
“我老实对您说,”我对他说,“我宁愿丢了我的表,也不愿在司法机关面前作证,叫一个可怜的穷鬼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
“啊!请您放心吧,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去证明他的罪恶,即使多了您的证明,他也不会被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我弄错了。您的强盗是一个贵族,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您瞧,多偷一件东西或少偷一件东西,对他的命运毫无影响。
如果他只偷东西倒还得感谢上帝!可惜他已经犯过好几件杀人案,一件比一件更凶暴。”
“他叫什么名字?”
“这地方的人管他叫何塞·纳瓦罗;可是他另外有一个巴斯克名字,这是您同我都读不出来的。我说,他是一个值得一看的人,您既然喜欢熟悉一个地方的特点,您就不应该错过这个可以知道西班牙的坏蛋怎样离开人世的机会。他关在小圣堂里,马丁内斯神父可以带您到那里去。”我的多明尼各会神父一再劝我去看一看那种“美丽的小绞刑”的准备工作,使我无法拒绝。我要带着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希望他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
在唐何塞吃饭的时候人家带我到了他那里。他相当冷淡地对我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多谢我给他带来的礼物。他数了数我放在他手里的那盒雪茄一共有几支,挑了几支出来,把剩下的还给我,说他不需要更多的了。
我问他,如果花点钱,或者靠我朋友的势力,我能不能为他获得减刑。起初他只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改变了主意,求我为他献一台弥撒以拯救他的灵魂。
“您愿不愿意,”他怯生生地加上一句,“愿不愿意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另外献一台弥撒?”
“当然可以,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可是据我所知,在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他抓住我的手,带着严肃的神情紧紧握着。沉默了一阵以后,他又说:
“我还可以请您帮我做一件事吗?……当您回国的时候,也许您要从纳瓦罗经过,至少您总得经过离那里不远的维多利亚。”
“是的,”我对他说,“我一定会经过继多利亚;可是我兜个圈子到潘普洛纳去也不是不可能,为了您,我愿兜这个圈子。
“好呀!如果您到潘普洛纳去,您会看到不少使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个圣牌给你(他指给我看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小银牌),您用纸把它包着……”他停顿了一会儿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您亲自把它交给或者叫人交给一个老大娘,我会告诉您她的地址。——您对她说我已经死了,可是不要告诉她我是怎样死的。”
我答应把他托付的事办好。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半天功夫。下面叙述的这个悲惨故事,就是从他嘴里听到的。
三
他说,我生于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镇。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您相当熟悉西班牙,您从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③。如果我的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现在我们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给您看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我的家谱。家里人想叫我当教士,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不进去。我太喜欢打网球④了,这玩意儿就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就忘记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胜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双方动了“马基拉”,我又把他打败了;可是这一下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我就参了军,投入阿尔曼萨骑兵连⑥。我们这些山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当兵这行业。不久我就当上了班长,人家还答应把我提升为排长,不幸恰巧在这时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工厂去当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可以见到这所大建筑物,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现在似乎还看得见那扇大门和它旁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时候,总是打纸牌,或者睡觉,我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我总不肯闲着。我正在用黄铜丝制一条链条,用来拴住我的火枪的引火针,忽然间同伴们都说:“钟响了,女工们要上工了。”
③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统治西班牙时代,不肯放弃天主教,也不肯同伊斯兰
教徒通婚的西班牙人后裔,被称为老基督徒。
④这种球是网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时双方各带球拍或球兜,场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内的,场地中间有中线,但没有网。后来逐演演变成为网球和回力球。从形式上看,这种球同网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墙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虽然中线上没有网,姑且译为网球。
⑤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铁皮的棍子。
⑥阿尔曼萨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1707年争夺西班牙王位战争期间,该城附近发生过一次大战役。为了纪念这次战役,一个西班牙骑兵连被命名为阿尔曼萨骑兵连。
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这家工厂工作。她们在①一间大厅里卷雪茄,如果没有“二十四”的许可证,任何男子都不能进去,因为天气热的时候,她们穿得很随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她们吃完饭去上工的时候,就有许多后生在那里望着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去挑逗她们。这些姑娘当中,很少有人会拒绝接受一条薄丝头巾的;有这一门爱好的人,要钓这种鱼,只要弯下身子拾起来就是了。别人在那里张望的时候,我却坐在门口附近的一条板凳上。我那时年纪还轻,总在想念故乡,我从不相信漂亮姑娘是不穿蓝裙子和没有两条小辫子挂在肩上的②。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们合不来,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因此我埋头制我的链子,突然我听见那些市民们叫嚷:“吉达那来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在她的家里遇见过您。
①负责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门的官员。
②这是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的乡下女子惯常的打扮。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欢①。她的嘴角上也衔着一朵金合欢,她向前走着,腰肢扭来扭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来的一匹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②。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要说几句轻佻的恭维话;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姑娘。起先她不讨我欢喜,我重新埋头干我的话儿;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儿一样,叫她们来时她们不来,不叫她们时她们倒自己来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对我说话:“老乡,”她按照安达卢西亚的方式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链条送给我挂保险箱的钥匙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引火针的,”我回答她。
“你的引火针!”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织花边的,难怪他需要织针哩③!”
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满脸通红,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来吧,心肝,”她又说,“替我织7尺④镂空黑纱做头巾,我心爱的针贩子!”
①这种花黄色,有浓香。
②目的是驱除恶运。
③卡门利用织针和引火针两字的原文拼法有点相同来作文字游戏。
④这里说的是古尺,每尺约合1.20米,显然太长。
她把嘴里衔着的那朵金合欢取下来,用拇指一弹,把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子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才好,我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金合欢正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做,我竟趁我的同伴们不注意,把花捡起来,当作宝贝一样地蒙在我的上衣里面。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傻事!
两三个钟头以后,我还想着这件事,突然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警卫室,满脸惊慌。他对我们说,在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工被人杀害了,要派一个警卫到那里去。排长叫我带着两个人去看看。我领了人走上楼去。先生,您想象一下,我走进大厅以后,首先见到的是300个女工,她们只穿内衣,或者差不多是这样,在那里大嚷大叫,指手划脚,嘈杂万分,连天上打雷都听不见。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女工四肢朝天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有×形的伤痕,是被人用刀子划的。人群中有几个好心的女工正忙于救护;在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妇女抓住。那个受伤的女工在叫喊:“请神父来让我忏悔!让我忏悔!我快死了!”
卡门一句话也不说;她咬紧牙关,像蜥蜴那么转动着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所有女工都同时向我说话。原来那个受伤的女工夸耀自己有钱,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里买一头驴子。
“咦,”快嘴的卡·门说,“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用吗”?那个女工被这讥讽刺痛了,也许还因为这件东西触犯了她的心病,就回答卡门说,她不知道扫帚有什么用处,因为她没有福气当波西米亚姑娘或者魔鬼的门徒,可是卡门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却有机会结识她的驴子,因为市长先生会叫卡门小姐骑着驴子游街,后面还派两个听差跟着替她赶苍蝇哩②。“好吧,”卡门说,“我就在你的脸颊上挖条苍蝇的喝水槽③,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④。”说完以后她就噼里啪拉干开了,她用切雪茄的那把刀子在那女工的脸上划上圣安德烈的十字架⑤。案情非常清楚,我抓住卡门的臂膀。“大姐,”我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你跟我来。”她瞅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接着她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说,“走吧。我的头巾在哪儿?”她用头巾包住头,包得只露出她的一只大眼睛,然后跟着我带去的两个人走了,驯服得像一只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说案情很严重,应该把她送进监狱。照理又是我把她送去。我叫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
①西欧传说巫婆可以骑着扫帚在夜间飞行,卡门的意思是:你是巫婆,可以骑着扫帚飞行,用不着驴子代步了。②古时西班牙使巫婆和不正经的女人骑驴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卫兵不断地用鞭子抽打。“赶苍蝇”的意思在这里是“不断地抽打”,像替她赶苍蝇一样。③苍蝇的喝水槽意思就是又宽又长的伤口。④原话的意思是:漆三桅船。西班牙的三桅船大多数在船侧漆成红白的方格子⑤圣安德烈是耶稣门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土耳其人抓住钉在十字架上,十安架的横木是斜的,所以这里意思是说:在她的脸上划上两道斜十字。
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走去。起初波希米亚女人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的确名符其实。我们到了蛇街,她就把头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让我看到她那张讨人欢喜的可爱脸蛋,尽量转过身来望着我,对我说:“长官,您带我到哪里去?”
“到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温和地回答她,像一个善良的兵士应该对囚犯说话的样子,尤其这个囚犯又是个女人。“可怜啊!我的遭遇会怎么样呢?军官老爷,可怜可怜吧。
您又年轻,又可爱!……”然后放低了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我送给您一块barlachi,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见您都爱您。”所谓barlachi,先生,就是一块磁石,据波斯米亚人说,如果知道使用这块磁石的秘诀,就可以行使许多妖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再也不会拒绝你了。我尽可能严肃地回答她说:“这里不是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到监狱去,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巴斯克省人,有一种口音使西班牙人很容易听出来,可是西班牙人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说baiJaona①的。卡门一听就猜出我是从特权省来的。您将来会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祖国,到处流浪,他们会说各种语言,他们中大多数住在葡萄牙、法国、特权省分、加泰罗尼亚以及其他各处如同住在自己家乡一样;甚至同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彼此谈话。卡门的巴斯克话说得相当好。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
“我心爱的朋友①,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问我,“你和我是同乡人吗?”
先生,我们家乡的方言实在好听,使得我们在外乡听见了,就不由得战栗起来……
谈到这里那个大盗低声加上一句:“我希望有一个原籍特权省的神父听我忏悔②。”
然后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下去:“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见人家讲巴斯克语非常激动。“我吗,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处地方离我的家乡有4个钟头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赚一点路费回纳瓦罗去扶养我的母亲,她只靠我一个人,她只有一个小③barratcea,里面有20棵可供酿酒的苹果树!啊!只要我能回到家乡,站在那座白色大山的前面,该有多好啊!人家在这里欺负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专卖烂橙子的骗子商贩不是同乡;所有这些臭娘们都反对我,因为我说过哪怕她们塞尔维亚的所有Jacques①们都带着刀子,也吓不倒一个我们家乡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朋友,你不能对一个同乡女子帮点忙吗?”
①原文是巴斯克语。
②天主教徒死前要向神父忏悔,以求赦免生前所犯罪恶。
③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花园。
她说谎,先生,她老说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
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说话,我就相信她,真是毫无办法。她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巴斯克话,我就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其实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她的嘴巴和肤色,已经说明她是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了。我那时真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付她同事一样,总之,我像喝醉了酒一样,开始说些傻话,也快要做些傻事了。
“如果我把您一推,您就跌倒在地,同乡人,”她又用巴斯克话说,“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抓不到我了……”我的天,我已经忘记了命令和其它一切,对她说:“好吧!我的朋友,同乡,试试看吧,但愿我们山里的圣母帮助您!”
这时,我们正走到一条窄巷前面,在塞尔维亚有很多这样的窄巷。突然卡门猛一转身给我当胸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一跳就跳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快地奔跑,只剩下她的两条大腿给我们看!……人家常说:“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确抵得上别人的腿……不但跑得快而且长得好看。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勇士,说大话的人。
我呀,我马上站起来,可是我横拿着长枪①,挡住了路,把我的两个同伴先给耽搁了一会。然后我开始追赶,他们跟在我的后面;可是要赶上她吗?我们穿着刺马靴,挂着军刀,拿着长枪,甭想追上!还不到我向您讲这件事的功夫,这个女囚犯早已无影无踪了。外加这个区域的妇女都帮助她逃,而且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东道西。经过几次来回折腾,我们只好回到警卫室,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兵士为了避免受罚,供认卡门曾经同我讲过巴斯克话;老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给我一拳,就打倒了像我这样有力气的壮汉,也似乎太不含情理。这件事显得非常可疑,或者宁可说是太明显了。下班以后我就被撤了职,坐了一个月监狱。自从我参军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受罚。我以为已经到手的排长肩章,现在只有同它永别了!
我关在监狱的头几天,日子过得非常难过。我当兵的时候,我以为至少我会当上军官。因为我的同乡人隆加,米纳,都当上了将军;查帕兰加拉这个人同米纳一样是个⑤“黑人”,也同米纳一样逃到贵国避难,居然当上了上校;他的弟弟像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我和他还在一起打过20次网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你服役而没有受过处罚的时间,现在算是白过了。现在你得了个这么坏的处分纪录,以后你想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信誉,必须比你当新兵时努力十倍工作才行!”
①西班牙的骑兵都带长枪。
⑤西放牙人称1820年革命参加者,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人”。
而为什么我要受处分呢?为了一个捉弄过我的波希米亚贱人,或许这时她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吧。可是我禁不住还在想念她。先生,您相信吗?她逃走的时候穿的那双千疮百孔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现在竟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从监狱的栅栏望到街上,的确所有过路的妇女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妖精。然后,我情不自禁地闻了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已干枯,可是清香犹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妖精的话,这个姑娘肯定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监狱看守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尔卡拉面包。
“拿着,”他说,“这是您的表妹送给您的。”
我拿了面包,非常奇怪,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没有表妹。我望着面包想道:可能是弄错了;不过面包香喷喷的,很开人胃口,就不去操心它是来自何人,送给哪个的,决心把它吃掉。正当我用刀切下去的时候,刀子碰到了一块硬东西。我仔细一瞧,原来面包在烘烤以前有人在面粉里放了一把英国小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礼物一定是卡门送来的。对波希米亚人说来,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这个女人十分精明,一块面包就可以骗过监狱的看守。花一个小时,最粗的铁栏杆就可以用这把小锉刀锯断;拿着那块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在遇见的第一家旧衣店里把我的军服换成一套平民服装。您不难想象,一个曾经多次在悬崖绝壁上摸鹰巢抓小鹰的人,要从约10米高的窗户跳到街上,是丝毫不感到困难的;可是我不愿意逃走。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一桩大罪。可是对于这种怀旧的表示我非常感动。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想到牢房外边有一个朋友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稍微感到不安,我真想把它还掉;可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很不容易。经过革职仪式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受什么羞辱;哪知还有一桩屈辱的事等着我去忍受:这就是等我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像一个小兵那样去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勇士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我宁愿被枪毙也不愿接受这个侮辱。枪毙时我还可以单独一个人走在一队兵士前头,大家望着我,我还感到自己是一个大人物哩。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的门前站岗。他是一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玩乐。所有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女人,据说是些女戏子。对我来说,我觉得全城的人似乎都约好了到他的门口来观看我。这时候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坐在车顶上。您知道我看见谁走下车来?就是那个吉达那。这一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珠光宝气。她的袍子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片,蓝鞋子也镶满金属片,全身饰着花朵和金银丝带。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跟着她,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通常总有一个老妇人领着她们;另外一个老头子拿着吉他,也是波希米亚人,来为她们的舞蹈伴奏。您知道,人们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人到社交场所来,叫她们跳罗曼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娱乐。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①Agurlaguna,”她说,“长官,你在这站岗像个新兵!”
我没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她已进了屋子。
客人们都在内院里,尽管人多,我仍然可以透过铁栅栏门大体上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情形。我听到响板声,手鼓声,笑声和喝采声;她拿着手鼓跳起来的时候,我偶尔也能瞧见她的头。然后我又听见一些军官对她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使我脸都涨红了。她是怎样回答的,我并不知道。我想,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才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有三四次我想冲进内院把这些调戏她的轻浮男子统统用军刀开肚。我受罪足足受了一小时;然后波希米亚人出来了,仍由车子把他们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您见过的眼睛望着我,低声对我说:“老乡,想吃美味的煎鱼,就到特里亚纳郊区的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去。”
她轻盈得像只小山羊,一钻就钻进车子,车夫鞭打驴子,这快快活活的一群人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您当然猜得到,一下班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行阅兵典礼那天一样。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同伴!”——。原注。
她住在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帕斯蒂亚是一个供应煎鱼的老商人,也是
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许多市民都上他的馆子吃煎鱼,自从卡门来这里以后,吃的人更多。
“利拉,”她一看见我就说,“今天我什么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①!来吧,同乡,我们散步去吧。”
她用头巾遮住脸,我们到了街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姐,”我对她说,“我感谢您在我坐牢的时候送我的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长枪,或留着作为对您的纪念。至于金钱,我还给您吧。”
“瞧!他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地嚷起来,“不过也好,我正没钱花呢。可是有什么关系?跑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②。去吧,我们把钱都吃光吧。算是你请我的客好了。”
我们回到塞维利亚,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橙子,放在我的手帕里。再走远一点,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然后我们走进了一家糖果店。她一到店里就把我还给她的金币,和从她口袋里摸出的另一个金币以及几个银币统统扔到柜台上;最后她还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铜板,都交给了她,觉得非常惭愧拿不出更多的钱。她好像想把整个商店都搬走。她把最好和最贵的东西都买了,一直把钱花光了才罢手,什么
①“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是句西班牙谚语。
②波希米亚谚语。意思是: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
甜蛋黄,杏仁糖,蜜饯,等等,都买了。这些东西我还得装在纸袋里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那里有一个“拥护正义的人”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这个头像本来可以引起我的许多感想。我们在这条街的一所老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楼下的一扇门。一个波希米亚妇人,样子活像是魔鬼的门徒,走来开门。卡门用波希米亚语跟她说了几句话。老太婆起先嘀嘀咕咕,卡门为了塞住她的嘴,给了她两只橙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门外,随手用门闩把门拴好。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卡门像个疯子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①。”我呀,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捧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她把所有东西全都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是加莱②的规矩!“啊!先生,这一天!……我一想到这一天就忘记了还有第二天。
强盗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点燃了他的雪茄又说下去:这一整天我们在一起度过,又吃又唱,还做其它事情。她像一个6岁的小孩那样吃够糖果以后,大把大把地把剩下的糖果塞进老太婆的水壶。“这是给她制点果子露,”她说。她把甜蛋黄压碎以后扔到墙上,“这是叫苍蝇不要来打搅我们,”她说……一切恶作剧和无聊的蠢事她都做得出来。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到哪里去找响板呢?她马上拿起老太婆唯一的一只盆子,把它打成碎片,用这些碎片敲起来,跳起罗马里舞,碎片在她手里简直像黑檀木和象牙制的响板一样灵巧。我向您担保,跟这样一个姑娘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厌倦的。黑夜来临了,我听见了归营的鼓声。
①波希米亚语,罗姆意思是丈夫,罗密意思是妻子。
②这是波希米亚人称呼他们自己的词。男的为加罗,女的为加里,男女多数为加莱,意思是“黑”。
“我得回军营听候点名了,”我对她说。
“回到军营?”她用轻蔑的神气说:“你原来是一个黑奴,让人拿着棍子赶着走吗?你真是一只金丝雀,你的衣服同性格都同金丝雀没有两样①。你走吧,你的胆子比母鸡还小。”我留了下来,准备接受禁闭的处罚。第二天早上,是她先提我们分手的话。
“听我说,亲爱的何塞,”她说,“我还了你的债没有?根据我们的规矩,我本来不欠你什么了,因为你是一个外族人。可是你长得俊,你讨我欢喜,所以我才这样做。现在咱们是真正两清了。再见吧。”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
“等到你不那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
然后又一本正经的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有点儿爱上你了?不过不会长久的。因为狼同狗同居是不会长久太平的。也许,如果你接受了埃及的规矩②我才愿意当你的罗密。可是这是傻话,因为根本不可能。算了吧!小伙子,请相信我,我同你清算债务时已经让你占了很大便宜。你遇见的是一个魔鬼。是的,是个魔鬼;可是魔鬼不是经常那么邪恶的,他并没有扭断你的脖子。我穿着羊毛衣服,可是我不是一头羊③,快点支蜡烛放在你的圣处女④前面吧,她保佑了你,理应得到这支蜡烛。来吧,再说一次再见吧。再也不要想念你亲爱的卡门了,要不她就会叫你配上一个木腿的寡妇啦①。
①西班牙龙骑兵的制服是黄色的。
②据传波希米亚来自埃及,所以接受埃及规矩等于同化为波希米亚人。
③波希米亚谚语。
④圣处女,即圣母。
①指处决囚犯的绞架,它是刚被绞死的人的寡妇。
她一边说,一边卸下门闩;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头巾,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真话。我如果聪明点,还是不要去想她好;可是,自从在灯街度过那天以后,我就不能想别的东西。我整天东游西逛,希望能遇上她。我向老太婆和买煎鱼的老头子打听她的消息,她们两个都说她到拉罗洛去了,他们就是用这个名字称呼葡萄牙的。他们大概是得到卡门的训令才这么说的,不过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他们在撒谎。我在灯街那天以后过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城墙上有一个缺口,白天有人在那里修补,晚上有个哨兵站岗,防止走私贩子溜进来。那天白天,我看见利拉·帕斯蒂亚在岗亭四周走来走去,和我的几个同事交谈;他们都认识他,尤其熟悉他的煎果饼和煎鱼。他走到我身边,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没有,”我对他说。
“那么,你不久就会有了,老乡。”
他没有说错。晚上我在城墙缺口处站岗。班长刚刚离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想那一定是卡门,可是嘴里仍然叫喊:“走开!这儿不能通过”
“不要吓唬人,”她一边对我说一边让我认出是她。
“怎么,是您吗,卡门!”
“是的,同乡。咱们闲话少说,开门见山吧。你想赚一个杜罗①吗?有几个人带着一些包裹要到这儿来,你让他们通过一下。”
“不行,”我回答,“我不准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灯街那天却没有想到什么命令。”
“啊!”我回答,只要提起那一天就叫我心里翻滚,“那天忘记命令也值得;可是今天我不愿意收走私贩子的钱。”
“很好;既然你不愿意要钱,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同我一起到老太婆多罗特那儿去吃饭呢?”
“不要!”我拼了命才说出这两个字来,差点儿使我窒息,“我不能这样做。”
“好极了。你既然这样刁难,我就另请高明。我邀请你的长官到多罗特那儿吃饭。他看来脾气很好,会另派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伙子来站岗的。再见吧,金丝雀。有一天如果命令下来要把你吊死,我才高兴呢!”
我心软了,把她叫了回来,答应她我可以让所有波希米亚人通过,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唯一报酬。她马上向我发誓她明天就履行诺言,然后跑过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们,人数一共5个,其中有帕斯蒂亚,大家都沉重地背着英国商品。卡门替他们望风,一看见夜巡队就敲响板通知他们,不过这次她并不需要这样做。走私贩子转瞬间就全部通过了。
第二天,我到了灯街。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高兴。“我不喜欢那些要人央求的人,”她说,“你第一次帮了我很大的忙,那时你根本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报酬。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价。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拿着,这一块杜罗是你的报酬,你滚吧。”
我差点儿把那块钱币扔到她头上,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住自己,没动手打她。足足吵了一个钟头,我才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像个疯子似的东奔西窜;最后我走进一所教堂,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坐下,在那里痛哭起来。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声音:“龙的眼泪①我要拿它来制春药哩。”我抬起眼睛,卡门站在我的面前。
“好吧,同乡,您还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我还是爱上您了,虽然我不愿这样,因为自从您离开我以后,我总是觉得不知少了点什么。你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到灯街去了。”
我们于是言归于好;可是卡门的脾气就像我们故乡的天气一样。好端端的大太阳天气,会突然来一场暴风雨。她答应我同我在多罗特家再见一次面,然而她并没有来。多罗特还添油加醋地对我说,她为了埃及的生意②葡萄牙去了。我已经得出经验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她的这句话,我就到处去找卡门,凡是我认为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一天要去灯街20次。一天晚上,我在多罗特家,这个女人因为我经常请她喝两杯茴香酒,已经把她收买了。
①“龙骑兵”同“龙”是同一个字,所以卡门这样说。
②埃及的生意,指波希米亚人的神秘买卖。
突然卡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连队里的副官。“你赶快走开,”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我满腔怒火,愣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副官对我说,“滚,滚出去!”
我一步也动不了,全身好像已经瘫痪。副官见我不走,连警卫帽子也不脱,火气就上来了,他抓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把我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老太婆捉住我的臂膀,副官就在我的前额上砍了一刀,直到现在还留着伤痕。我往后一退,一摔胳膊,就把多罗特摔个朝天倒,这时副官追上我,我就把刀尖朝他身上一插,便插进了他的身体。卡门连忙把灯灭了,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赶快逃走。我自己也逃到街上,拼命奔跑,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追我。等到我神志清醒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是卡门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你这金丝雀大傻瓜!”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会给你带来恶运。算了,现在你有了一个罗马的佛兰德女人①当情妇,一切也就好办了。你先把这条手帕包在头上,然后扔掉你的皮带。在这小巷里等我,我过两分钟就回来。”
她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就给我带回来一件条纹斗篷,不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叫我脱下制服,把斗篷披在我的衬衫上面。这样打扮以后,加上在头上包扎伤口的那条手帕,我看起来活像一个巴伦西亚的农民,
①指波希米亚女人。
这种农民经常到塞维利亚来卖旭法糖水。然后她把我带到另一条小巷尽头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同多罗特的房子很相象。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给我洗了伤口,包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然后给我喝了点不知什么东西,把我安顿在一个垫子上,我就睡着了。
大概这两个妇女在我的饮料里掺了一点安眠药,因为她们都有制安眠药的秘方,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得厉害。而且有点发烧。过了很长一段时时,我才回忆起头天晚上的那场惨剧。卡门同她的朋友给我包扎好伤口以后,就在我的垫子旁边蹲下来,用波希米亚话交谈了几句,大概是商量关于医疗方面的问题。然后她们俩向我保证我很快就会痊愈,不过得马上离开塞维利亚,越早越好,因为假如逮住,我一定会被当场枪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得干点事才行。现在王上既不供给你米饭,又不供给你鳕鱼,你必须想法自己谋生。你太笨,不能当小偷,可是你身手敏捷,又有力气,只要有种,你可以到海边走私。我不是答应过你,要送你上绞架吗?这比枪毙好多了。只要你懂得怎样干这行业,在宪兵和海防缉私队没有抓到你以前,你会过得像王子一样。”
这个鬼婆娘就用了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话给我安排了新的生涯,老实说,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我已经犯了死罪。
先生,还用得着对您说吗?她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叛逆的生涯把我和她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从此以后,我相信她对我的爱情也会专一起来。我经常听说有些来往于安达卢西亚一带的走私贩子,他们骑着骏马,手握短统枪,后面坐着情妇。在我的想象中,我早已在马背后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亚女人翻山越岭,往来驰骋了。当我把我的幻想告诉她的时候,她把肚子都笑痛了。她告诉我说,最美的事情是夜间露宿,那时候每个罗姆都带着他的罗密钻进一个由3个箍轮上面加一块被单支起来的小帐篷。
“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你带进深山里去的话,”我对她说,
“我就对你放心了!在那里,再也没有副官来同我争风了。”
“啊!你吃醋,”她回答,“你算了吧。你怎么这么愚蠢,居然吃起醋来呢?你没有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
听她这样一说,我真想勒死她。
简单的说,先生,就是卡门给了我一套平民服装,我穿着出了塞维利亚,没有被人认出来。我带了一封帕斯蒂亚的介绍信到了赫雷斯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人,走私贩子都在他①的店里聚会。我和这些人见面了,他们的头领绰号“赌棍”,
叫我入了他们一伙。我们动身到高卒去,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卡门,这是她约好同我在那里见面的。我们每次出发远征,她就为我们充当眼线,而且她干得比谁都漂亮。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同一个船老板商定,装运一批英国货物,由我们到海岸卸货。
①意思是:“拿别人的钱赌博的人”。
我们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我们把一部分藏在山里,余下的带到龙达。卡门已经比我们先到了那里。又是她告诉了我们进城的时间。这第一笔买卖同以后的几笔都十分走运。走私贩子的生活比起兵士的生活,更讨我欢喜;我买了些礼物给卡门。我既有了钱,又有一个情妇。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因为,波希米亚人说得好:“在寻欢作乐的时候癣疥也不会觉得痒。”我们到处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我的伙伴待我很好,甚至还很尊敬我。理由是我杀过一个人,而在这些人中间不是每人都有这样的心事的。可是新生活最使我兴奋的,是我经常能见到卡门。她待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然而在伙伴面前,她从不承认她是我的情妇,甚至还叫我发誓赌咒,对他们不要谈论她的事。我在这个女人面前竟那么没有主意,她怎么任性我全部都听从。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摆出一副正经女人的谨慎神气,我的头脑太简单,居然相信她真的把过去的习气都改了。
我们一帮人共约8至10人,只在要紧关头才碰头,平时我们两个或3个一组分散在城里或乡村里,我们每个人都假装有一个职业:这一个是补锅匠,那一个是马贩子,我呢,是一个卖针线的货郎,可是由于我在塞维利亚的那件倒霉事,我在大地方从不露面。有一天,不如说有一晚,我们约好在维赫尔见面。赌棍和我比别的人先到那里。他看起来很高兴。“我们快要多一个伙伴了,”他对我说,“卡门刚才使了一个绝招,帮她的罗姆逃出塔利发监狱。”
我已经懂得了一些波希米亚话,因为同伴都说这种话。罗姆这个词儿使我吃了一惊。
“怎么?她的丈夫?她已经结过婚了?”我问首领。
“对呀,”他回答,“她嫁给独眼龙加西亚,是一个像她一样老手的波希米亚人。这个可怜的小子被判服苦役。卡门迷住了监狱的医生,终于让她的罗姆获得了自由。啊!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两年以来,她一直在设法使他越狱,都没有成功,一直到换了狱医以后才得手。看来她很快就找到了对付新狱医的方法。”
您不难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的心情。没有多久我就见到了独眼龙加西亚;他是波希米亚人中最丑的一个怪物,皮肤黑,心更黑,是我有生以来所遇见的一个道地的恶棍。卡门同他一起来,她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而当加西亚回过头去的时候,她却跟我使眼色,做鬼脸。我很气愤,整个晚上没有跟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运货上路的时候,发现有10几个骑兵跟踪。那些平时喜欢吹牛要杀尽所有人的安达卢西亚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赌棍,加西亚,一个绰号“满身斑”的从埃西哈来的美男子,卡门,保持镇静,其余的都丢下驴子,逃进骑着马进不去的洼地。我们的牲口不能保住,只能抢着把最值钱的货物卸下,用肩扛着,越过最陡的山坡逃走。我们把货包先扔下去,跟着我们再蹲着滑下去。这时候,敌人躲在一边向我们开枪了;我第一次听见子弹嗖嗖地从我身边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一个人为着一个女人,不怕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逃脱了,只有可怜的满身斑腰部中了一枪。我扔下货包,想把他抱起来。
“蠢才!”加西亚对我喝了一声,“我们要一个烂尸干吗?结果了他吧,纱袜子可别丢了。”
“把他扔下!”卡门对我喝道。
我筋疲力尽不得不把满身斑放到一块岩石后面憩息一会儿。加西亚走上前来,拿起短统枪对着他的头上开了几枪。“现在看看谁还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他认出来,”他边说边望着死者被一打子弹打成肉酱的脸。
先生,这就是我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个丛林,疲乏不堪,没有吃的,又丢了驴子,当然是什么都没了,您猜这个恶鹰加西亚干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纸牌,靠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同赌棍赌了起来。这时候,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怀念着满身斑,心想倒不如像他那样死了更好。卡门蹲在身边,不时敲一通响板,低声唱唱歌。然后凑到我的耳边装出要同我低声说话的样子,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吻了我两三回。
“你真是魔鬼,”我对她说。
“一点不错,”她回答我。
休息了几个钟头,她就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早上,一个牧羊小孩给我们送面包来。我们在那里呆了一整天,晚上我们走近高辛,等待卡门的消息,可是音讯全无。天亮时,一个驴夫赶着驴子,上面坐着一个穿着齐齐整整、打着一把小阳伞的妇人,带着一个姑娘,看来是她的使女。加西亚对我们说:“圣尼古拉斯给我们送两匹驴子和两个女的来了;我倒宁愿要4匹驴子;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去把他们弄来!”
他拿了短统枪,躲在树后向那条小径走去。我和赌棍跟在他后面,离他不远。等我们走近了,就一齐跳出来,喝令那个驴夫停下来。那个女人看见我们,非但不害怕——我们的打扮够吓死人的——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啊!你们这些白痴竟然把我当作体面太太!”这个女人原来是卡门,她打扮伪装得那么像,如果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我就认不得她了。她跳下驴子,低声同赌棍和加西亚商量了一阵,然后对我说:“金丝雀,在你未被吊死以前我们还能够见面的。我现在为着埃及的生意要到直布罗陀去。你不久就可以听到我的消息。”
她给我们指点一处地方可以躲藏几天以后,就和我们分手了。这个女人真是我们这帮人的福星。我们不久就收到她送来给我们的一点钱,更有价值的是,她给了我们一个线索,就是某一天将有两个英国有钱人从直布罗陀经过某一条路到格林纳达去。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他们有的是货真价实的英国金币。加西亚想杀掉他们,赌棍和我加以反对,结果我们只拿了他们的钱和挂表,还有我们非常需要的衬衫。
先生,一个人变坏是不知不觉的。一个漂亮的姑娘迷住您的心窍,为了她您和人打斗,闯了大祸,不得不逃到山里,不由您思考就由一个走私贩子变成了强盗。自从犯下了两个英国有钱人的案子以后,直布罗陀附近已经不是一个妥当的地方,我们就深入到龙达的大山里面去。您跟我谈都过何塞-玛丽亚,对的,就是在那里我跟他认识的。他出外抢劫总带着他的情妇。他的情妇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贤惠,朴素,而且彬彬有礼,从来不说一句粗话,对他忠心耿耿!……恰恰相反,他倒反而虐待她。他经常去追求别的姑娘,待她不好,有时又假装吃醋。有一次,他给了她一刀子。您猜怎么着?她反而更加爱他。女人生来就是这样,尤其是安达卢西亚的女人。这个安达卢西亚女人为她臂膀上挨了一刀非常骄傲,好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似的经常把刀疤显露给人看。此外,何塞-玛丽亚还是一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我们有一次在一起作买卖,他安排得非常巧妙,把好处由他一个独吞,而把倒霉事和许多麻烦统统留给了我们。不过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再也听不到关于卡门的消息。
赌棍说:“我们中间得有一个人到直布罗陀去打听消息;她也许已经安排了一笔交易。我本来可以去,可是直布罗陀熟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我也这样,那儿人人认识我,我跟龙虾们①捣蛋捣过不知多少次,而且我只有一只眼,要化装很难。”“那就非我出马不可了?”轮到我说,只要想到我能再见卡门心里就很高兴:“你们说吧,应该怎样办?”
他们对我说:“你乘船也好,从圣罗克去也好,随你的便吧。到了直布罗陀,你在港口打听一个叫做胖娃娃的卖巧克力的女人,你找到了她,从她的口中就可知道那边的一切。”
①这是西班牙人给英国兵起的绰号,因为英国兵制服是红色的。
我们商定3个人一起到高辛山岭,在那儿把他们两个留下,自己扮做水果商到直布罗陀去。在龙达,一个同伙给我弄了一张护照;在高辛,有人给我弄来一头驴子,我在驴背上装满了甜橙和西瓜,就动身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人人都很熟识胖娃娃,可是她不是死掉了,就是进了监狱;照我猜想,她的失踪就是我们同卡门的通信中断的原因。我把驴子寄放在一个牲口棚里,带了甜橙进城,装着卖水果,实际是想看看能不能够遇到一个熟人。这里是世界各地坏蛋的汇合之地,这地方简直是巴比伦塔,因为你在街上走不到10步,就能听到10种言语。我看出许多人是埃及人,可我不敢相信他们;我捉摸他们,他们也在捉摸我。我们彼此明白都是一丘之貉,可是并不知道是否属于同一个帮口。我白白地奔走了两天,既得不到胖娃娃的消息,也得不到卡门的消息,我就想买了一点东西之后,回到我的伙伴们那里去。这时,太阳正要落山,我在街上走着,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个窗口叫我:
“卖橙子的!……”
我抬起头,看见卡门两手靠着阳台的栏杆,旁边是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军官,金色肩章,鬈曲头发,完全是一个富豪的模样。她呢,她也穿得很有气派:肩上披着披肩,头上插着一把金梳子,满身绸缎;而且这个活宝总是那副模样: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那个英国人用洋泾浜西班牙语叫我上去,
说太太想吃橙子。卡门用巴斯克话对我说:
“上来吧,别大惊小怪。”
对于她,的确没有什么好叫我大惊小怪的。我找到了她,心里不知道是快活,还是伤心。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头上扑着粉,把我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卡门马上用巴斯克语对我说:“你装作听不懂西班语,也装着不认识我。”
然后,她转过来对英国人说:“我不是早说了吗?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巴斯克人来;您马上可以听到他们的方言多古怪。他的样子真笨,对吗?简直像在食柜里被抓住的一头猫。”
“而你呢,”我也用巴斯克语说,“你的样子,却像一个不要脸的泼妇,我恨不得当着你的情郎的面,在你的脸上划两刀。”
“我的情郎?”她说,“咦,亏你想得出!跟这样的白痴,你还吃醋吗?你比我们在灯街度过那样夜晚以前更傻。你这笨蛋,你难道没看出我这时候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很出色吗?这所房子已经归我所有,龙虾的金币也会归我所有;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牵到他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至于我,”我对她说,“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方式来做埃及买卖,我就得叫你永远不敢再这样干。”
“啧,啧!你是我的罗姆吗,胆敢命令我?只要独眼龙认为好,关你屁事!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称作是我的情郎的人,你还不满足吗?”
“他说什么?”英国人问。
“他说他嘴巴干,想喝点东西,”卡门口答。
她仰身倒在一张沙发上,为了自己的翻译而哈哈大笑。先生,这个姑娘大笑起来,您就没法跟她谈理智。大家都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那个高个子英国人也笑,就像白痴似的,还叫人拿点东西给我喝。
我喝着的时候,她说:“你看见他手上的戒指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回答说:“我宁愿丢掉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英国富豪抓到山里,每人用马基拉来比一比。”
“马基拉?这是什么意思?”英国人问。
“马基拉,”卡门边笑边说,“就是甜橙。把甜橙叫这个名字不是挺古怪吗?他说他想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好吧!明天再送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说着的时候,仆人进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英国人站起来,给了我一块钱,挽看卡门的臂膀,仿佛她不会单独走路似的。卡门始终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我不能够请你吃晚饭;明天你一听到阅兵的鼓声,就带着橙子到这儿来。你会找到一间陈设得比灯街那间更好的房间,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仍然是你的亲爱的卡门。然后我们再谈一谈埃及买卖吧。”
我没有回答,走到街上的时候,英国人向我叫喊:“明天送点马基拉来!”我又听见卡门的哈哈大笑声。
我出来后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我对这个荡妇很生气,决定立刻离开直布罗驼,不再见她。可是,鼓声一响,我的全部勇气都消失了:我拿起那篓橙子,直奔卡门那里。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的黑色大眼睛在窥伺着我。头上扑粉的仆人马上领我进去;卡门把他支开办事去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个人时,她搂着我的脖子发出一阵鳄鱼般的哈哈大笑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美。她打扮得像个圣母,喷满了香水……家具上都盖着丝绸,刺绣的帘子……而我这个强盗,穿得还像个强盗。
“我的心肝!”卡门说,“我真想把这儿统统砸光了,放火烧掉房子后逃到山里去。”接着是百般温存!又是一阵笑声!……她跳起舞,撕破她的袍子的边饰,即使猴子也及不上她那样欢跃,做鬼脸,淘气。等到她恢复正经以后,她对我说:“听着,这是有关埃及买卖的事。我想叫他把我带到龙达,那里我有一个当修女的姐姐(说到这里她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要经过一处地方,地名我以后叫人告诉你。到时你们扑到他身上,来个紧急抢劫!最好是结果他的性命,可是,”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狞笑,这种狞笑是她在某种场合才出现的,谁也不愿意去学它,“你知道应该怎样干吗?你要让独眼龙打头阵。你稍稍往后站;因为这只龙虾又勇敢又机灵,而且他有很好的手枪……你明白吗?”
她停下来,重新哈哈大笑,我听了不由得战栗起来。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可是他是我的伙伴。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干掉这家伙,可是我要按照我家乡的规矩来同他清算这笔帐。我充当埃及人,事出偶然;对某些事,我永远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
她又说:“你是一个笨蛋,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外族人,你像那个矮子一样,把唾沫吐得很远,就以为自己个子很高①。你不爱我,你走吧。”
她对我说:你走吧,我可不能走开。我答应动身,回到伙伴那里去等待英国人;她这方面,也答应我一直装病,装到离开直布罗陀去龙达时为止。我在直布罗陀又住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化了装到旅店里来看我。我动身了,心里也有了打算。我回到我们约定的地点,已经知道英国人和卡门将要经过的地点和时间。我找到了赌棍和加西亚,他们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林子里过夜,用松子生了一堆火,烧得非常旺。我向加西亚建议打纸牌。他接受了。打到第二局时我对他说他偷牌,他用哈哈大笑来回答我。我把牌扔到他的脸上。他想取他的短统枪,我用脚把枪踏住,对他说:“听说你要刀子同马拉加的打架能手耍得一样好,你愿意同我比比吗?”赌棍想把我们拉开。我打了加西亚两三拳。愤怒使他勇敢起来,他拔出刀子,我也拔出我的。我们俩一齐对赌棍说,让出地方,让我们一决雌雄。
①波希米亚谚语,意思是:矮子的勇敢,表现在他能把唾沫吐得很远
他看已经没法把我们拉开,只好站到一边。加西亚弯下身子,像一只准备扑向老鼠的猫。他左手拿着帽子当盾牌,把刀子扬在前面。这是安达卢西亚的防守姿势。我摆出纳瓦罗的架势,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左臂高举,左腿向前,刀子靠着右面的大腿。我觉得我比巨人还坚强。他像箭似的向我冲来,我把左脚一转,让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子却刺进了他的喉咙,刺得那么深,我的手居然碰到了他的下巴。我使劲把刀子一转,不料把刀子折断了。事情就这么结束。一股像臂膀那么粗的血流从伤口往外直喷,把刀锋也带了出来。他扑倒在地,直挺挺的像根木头。
“你看你干了什么?”赌棍对我说。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爱卡门,我要单独一个人占有她。而且加西亚是个坏蛋,我至今还记得他是怎样对待满身斑的。我们只剩下两个人,可是我们都是好汉。你说吧,你愿意同我结个生死之交吗?”
赌棍伸出手来。他是一个50来岁的人。“让这些情情爱爱见鬼去吧!”他叫起来,“如果你向他要卡门,你给他一块钱,他就会把她卖给你的。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明天怎么办呢?”
“你让我单独干吧,”我回答他,“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在我眼里了。”
我们埋葬了加西亚,搬到200步以外住宿。第二天,卡门同她的英国人带着两个驴夫和一个仆人人来了。我对赌棍说:“我来对付英国人。你吓唬吓唬其余的人,他们都没有武器。”
英国人很勇敢。如果卡门不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就会把我打死。总而言之,这一天我又得到了卡门,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为寡妇了。她知道事情经过以后,对我说:“你永远是个白痴!加西亚应该把你杀死。你的纳瓦罗防守姿势抵个屁事,他曾经把许多比你能干的人送到西天。只不过他的死期已到。你的也不远了。”
“你的死期也快到了,”我回答说,“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做我的罗密的话。”
“那好极了,”她说,“我曾经不止一次从咖啡渣子里看出我们要同归于尽。不管它!听天由命吧!”
她敲起响板,每逢她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思想时,她就这样做。
一个人谈起自己的时候,便会忘乎所以。这些琐碎事情一定使您感觉厌倦,可是我快讲完了。我们的生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赌棍和我又招了几个比第一批更可靠的人入伙,我们多数做走私,有时,不瞒您说,也拦路打劫,但也是在万不得已,没有别的路好走的时候。此外,我们只取财物,不伤旅客。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对卡门很满意;她仍然对我们的活动很卖力气。经常为我们通风报信做一笔好买卖。她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科尔多瓦,有时在格林纳达;可是,只要我一句话,她马上扔掉一切,来到一个僻静的客店找我,有时我们甚至在野外露宿。只有一次,在马拉加,她叫我感到有点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商人,她想在他身上又耍直布罗陀的那套把戏。虽然赌棍一个劲儿地劝阻,我还是在大白天里进入马拉加城。我找到了卡门,马上领她回来。我们大吵了一场。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说,“自从你做了我的丈夫以后,我就不如你做我情夫的时候爱你了,我不愿意给人家纠缠,尤其不要人家指挥我。我要的是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得注意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我对你感到讨厌,我会找另一条好汉来对付你,就像你当初对付独眼龙一样。”
赌棍让我们言归于好;可是彼此说过的一些话留在心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过了不久,我们遇上了一件倒霉事。军队对我们进行突然袭击,赌棍被打死,另外两个伙伴也阵亡了,还有两个被俘。我受了重伤,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一匹好马,我早已落到军队手中。我疲乏到了极点,身上带着一颗子弹,只能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伙伴躲到树林里藏身。下马的时候我昏了过去,我以为我会像中了弹的兔子一样,死在灌木丛里。伙伴把我背到我们熟悉的一个山洞里,然后去找卡门。她在格林纳达,马上就来了。半个月里,她没有离开过我一分钟。她两眼不闭,灵巧地、专心地照料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能看护得这样体贴。我一旦能够站起,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带到格林纳达去。波希米亚女人到处都能找到安全的藏身处所,我就在和法官家相隔两扇门的房子里住了一个半月,而法官那时还正在到处搜寻我呢。我不止一次从百叶窗后面看着他走过去。最后,我完全复原了;躺在病床上受罪时我已经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我的生活。我对卡门说要离开西班牙,到新世界去过真正的生活。卡门听了讥笑我。
“我们生来不是只会种白菜的材料,”她说,“我们的命运是要打外族人的主意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听我说,我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已经谈妥了一桩买卖。他有些棉布只等你去设法弄过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他指望你。如果你失信,那我们在直布罗陀的联络人会怎么说呢?”
我又被她说服了,重新操起肮脏的旧业。
我躲在格林纳达的时候,那里举行了几场斗牛,卡门去看了。回来的时候,她滔滔不绝地谈起一个机灵的斗牛士,名叫卢卡斯。她知道他的马叫什么名字,而且还知道他用那件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对她这些话没有在意。过了几天,我剩下的那个伙伴小胡安对我说,他看见卡门同卢卡斯在萨加旦的一家店里。我这才开始警惕。我问卡门她怎样和为什么要跟这个斗牛士认识。
“他是一个可以帮助我们做一笔买卖的小伙子,”她对我说,“发出声音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他在斗牛场上赚了1200个里尔。或者我们抢了这笔钱,或者,他是一个好骑手,又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我们就拉他入伙,二者必居其一。我们这个人死了,那个人也死了,你总得找人补缺。拉他入伙吧。”“我既不要他的钱,”我回答,”也不要他的人,而且我禁止你同他说话。”
“当心点,”她对我说,“如果有人禁止我做一件事,我偏要马上去做。”
幸亏那个斗牛士到马拉加去了,我就着手把那个犹太人的棉布走私进来。为了这件事,我日夜忙忙碌碌,卡门也一样忙,于是我就忘记了卢卡斯,也许她也把他忘了,至少是暂时忘了。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先生,我起先在蒙蒂利亚,后来又在科尔多瓦遇见了您。我不必对您再提那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了吧,您也许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卡门偷了您的表,她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手上戴着的那只戒指,据她说,这是一只有魔力的戒指,她必须占为己有。我们为此大吵了一场,我打了她。她脸色发白而且哭了。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她哭,不由得我大为震惊。我求她宽恕,可是她跟我赌气,一整天都不理我,我动身到蒙蒂利亚去的时候,她还不愿意吻我。我十分难过。不斜3天以后,她又忽然像只金翅雀儿似的满脸喜色,笑吟吟地来找我。一切旧事都忘记了,我们像一对新婚的恋人。我们临分手时,她对我说:“科尔多瓦有一个赛会,我去看看,哪些人身上带着钱,我会通知你。”
我让她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就想起了这个赛会和卡门心情的转变。我心想:她主动先来找我,一定是她已经报复了。一个农民对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顿时我的血就沸腾起来,我立刻像个疯子,动身来到了斗牛场。人们指给我看谁是卢卡斯,我同时也看见了坐在栏杆对面的卡门。我只要看她一分钟,就足以肯定我怀疑的事实。卢卡斯,果然不出所料,只等第一头牛出现,就开始献殷勤。他从牛身上把花结①夺下来,献给卡门,卡门马上把它插到头上。那条牛为我报了仇:卢卡斯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摔了下来,又被它从身上踩过。我看卡门,她已不在她的位子上。我的坐位又不能让我走出来,我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场。然后我走到您认识的那所房子里,我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直等到半夜。清晨2点钟光景卡门回来了,看见了我有点吃惊。
“跟我走,”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走吧!”
我去牵了马,叫她坐在背后,我们一直走到天亮也没有吭过一声。天亮时我们停在一家孤零零的客店门前,这客店离一个小修道院不远。我到了那里对卡门说:“听着,我把一切都忘记,我也不对你说些什么。可是你得向我发誓:你愿意跟我到美洲去,在那里安分守已地过日子。”
“不,”她赌气地说,“我不想到美洲去。我觉得这儿很好。”
“那是因为你在卢卡斯身边的缘故;可是请你好好想一想吧,即使他治好了,也不会活得很久。何况,我又何必恨他呢?我杀你的情人已经杀腻了;现在我要杀的,是你。”她用她那野性十足的眼光直盯着我,对我说:“我经常想到你会杀死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我家门口遇见一个教士。昨天晚上,离开科尔多瓦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什么吗?一只兔子越过道路,从你的马脚之间穿过②。这是注定的了。”
①花结是用绸带打成的结,结的颜色说明牛来自哪个牧场。这结用钩子挂在牛身上,如果能在活牛身上取下来,献给一个女人,这就是绝顶风流的行为。①指处决囚犯的绞架,它是刚被绞死的人的寡妇。
②看见教士和看见兔子都是民间迷信,认为是灾祸降临的先兆。
“亲爱的卡门,”我问她,“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不吱声,交叉着腿坐在一张席子上,用手指在地上划线条。
“改变生活吧,卡门,”我对她苦恼地哀求说,“到一个我们可以永远不分离的地方去居住吧。你知道我们离这儿不远在一棵橡树底下埋着120两金子……此外,我们在犹太人本-约瑟夫那里还存着钱。”
她微笑起来,对我说:“我先死,你后死。我知道事情准会这样发生。”
“想想看,”我又说,“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已到顶;你快拿定主意,否则我就要拿我的主意了。”
我把她单独留在那里考虑,自己到小修道院那边溜达。我发现那位隐修士正在祷告。我要等他祷告完毕;我自己也很想祈祷,可是我不会。等到他站起来时,我走了过去。
“神父,”我对他说,“您愿意为一个遭到极大危难的人祈祷吗?”
“我为所有受苦的人祈祷,”他说。
“您能为一个也许快要去见造物主的灵魂主持一台弥撒吗?”
“可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看见我的神色有点离奇,他就想逗我开口多说些话。
“我仿佛以前在哪里看见过您,”他说。
我把一块钱放在他的板凳上。
“您什么时候主持弥撒?”我问他。
“半小时以后,那家客店主人的儿子会来当辅祭的。年轻人,告诉我,您良心上有些事情使您苦恼吗?您愿不愿意听一个基督徒的忠告?”
我觉得我快要哭了。我对他说我会再来后,就走了。我跑去躺在草地上,一直到我听见钟声,才走近修道院,可是没有进去。弥撒结束以后,我回到客店,希望卡门已经逃走;她可能会骑了我的马远走高飞……可是我又见到了她。她不愿意人家说她被我吓跑。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了外衣的贴边,把里面装着的铅条取了出来。那时她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注视着满满一碗水里面的铅,这铅是她熔化反投进去的。她全神贯注作她的魔术,连我回来都没有发觉。她一忽儿拿起一块铅,用悲哀的神气把它翻来翻去,一忽儿又唱些有魔法的歌曲,请求玛丽亚·帕迪利亚显灵。这位玛丽亚·帕迪利亚是唐佩德罗的情妇,据说她是波希米亚人的伟大的皇后①。
“卡门,”我对她说,“您愿意跟我来吗?”
她站起身来,扔掉她的碗,裹上头巾,准备动身。人们牵过我的马儿,她坐在我的后边,我们骑着走了。
“那么,我的卡门,”走了一段路以后我对她说,“你还是愿意跟着我走的,是吗?”
“跟着你走向死亡,我愿意,但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
我们到了一个冷僻的峡谷;我勒住了马。
①人们诉说玛丽亚·帕迪利亚用魔术迷住了唐佩德罗。传统的民间传说叙述她曾经送给波旁王室的白王后一条金腰带,这条腰带在被迷住的国王的眼中就是一条活蛇。因此他对王后总是怀着厌恶的心情。
“是在这儿吗?”她问。
她一跳就跳到地上。她除下头巾,扔到脚下,一只拳头插在腰里,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想杀我,我很清楚,”她说,“这是命中注定,可是你不能叫我让步。”
“我求你,”我对她说,“请你讲点道理。听我说!过去的事一切都算了。可是,你也知道,是你把我的一生毁掉的;是为着你我才变成强盗和杀人犯的。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来救你,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你向我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再也不爱你了;而你却还在爱我,所以你才要杀我。我也可以再向你说些谎话;可是我现在不愿意这样做。我们俩之间一切都完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死你的罗密。但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为加里人,死为加里鬼。”
“那么你爱卢卡斯吗?”我问她。
“爱的,我爱过他,就像爱你一样,只爱一阵子,也许爱你的时间更长一点。现在,我什么都不爱了,而且我恨我曾经爱过你。”
我跪到她的脚下,抓住她的手,在上面洒满了热泪。我让她回想我们过去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时刻。为了讨她欢心,我对她建议我继续做强盗。一切,先生,一切;我一切都答应献给她,只要她继续爱我!
她对我说:“继续爱你,这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我不由得怒气冲天。我拔出刀子,希望她害怕而向我求饶,可是这个女人简直是个恶魔。
“最后一次,”我大声说,“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不!不!不!”她跺着脚说。
她把我送给她的一只戒指从手指上脱下来,把它扔到树丛里去。
我砍了她两刀,用的是独眼龙的刀子,我的那把已经折断了。第二刀下去时她一声不响地倒了下来。我直到现在还好像看见她那对黑色大眼睛直瞪着我,然后她眼神逐渐浑浊,闭上了眼皮。我对着尸首失神地坐着,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我想起卡门常常对我说她喜欢葬在树林里。我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放了进去。我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找她的戒指,
最后终于找到了。我把它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边,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我放十字架也许放错了①。然后我骑上马,一直跑到科尔多瓦,走进我遇见的第一个警卫所里自首。我告诉他们我杀死了卡门,可是我不愿意说出她的尸首在什么地方。那个隐修士是一个有道行的人。他为她祈祷过,为她的灵魂奉献过一台弥撒……可怜的姑娘!罪过是在那些加莱人,他们把她教养成为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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