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伊人何琴琴

寒郁,男,河南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人民文学》《钟山》《长城》《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等。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灯光下,那女孩真是好看。人是娇小的,气质挺立,穿着职业装,透着一份风尘里的干练,五官有油画的立体感,被光线打着,更加朦胧耐看。酒场喧闹着,她身上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意,这冷是眼神里偶尔泄露出来的,这点和她很像。见惯了这样花团锦簇的热闹,眉眼间,自然有点过尽千帆的萧然自远。虽则她在倒酒,在斟茶,在各类浑浊笑话间灵活地腾挪辗转,可心底是厌倦。这帮狗日的,怎么还不结束呢?

杯不空,话未停,宴席还在继续,她只好奉上新一轮的热情。

发现付小如在看她,她烟笼寒沙似的笑了,又觉得不应该笑,笑什么呢,不熟悉,一个是被桌子上秃头男人捧着的主角儿,一个是陪客的小点缀,分属于不同阶级,笑也貌合神离。她于是笑得虎头蛇尾。旁边的老男人招招手,示意她满上,然后乜斜着眼,大着舌头冲主角喊,小如,要不是我,你这画展能办成吗,今晚上,你得喝。

付小如乐了,心说,喝你大爷。这个一张嘴烟臭扑面的老东西,是当地文化部门的小领导,经常半夜三更给她发骚扰信息,开口就是宝贝儿睡了吗?恶心她经年。然而还是举起杯子,浅尝辄止地抿了一口,捂住胸口,今儿喝不动了,洪老师你饶了我吧。

她也恶心自己,怎么就不能一扬手泼过去呢,还情不自禁地恭维着他。他吃不到她,暗地里做的手脚还不够腌臜吗?可洪至立擎着酒杯,带着某种猥琐的挑衅意味,执意地杵在付小如跟前。他可以明是宠溺实则威胁地公然胁迫她,她拿他没办法,他知道,她也知道。那举起的手臂粗暴,且不依不饶,横亘在她眼角下。

一时有对峙之意。很平静,也很波诡云谲。付小如咽着一口恶气,咬牙笑着,冷冷地说,好,我喝。扬脖倒了。

洪至立拍拍酒杯,满足地笑了,这才对嘛,喝酒就要有个喝酒的样子。给她倒酒,凑过头来,附在她耳边,嗅了一下,粗声道,我说我们小如不是偏心的人,跟他们都喝了,单落下我这老朽,哈哈,好事成双,来,再走一个!

付小如就这么被缠着又喝了一圈,摇摇欲坠的样子,瘫倒在沙发上,听他们唱K。选的歌也都是老的,关键她也不觉得好听,像是时间的污水下翻出的淤泥,连同他们的体味,都臭烘烘的。出淤泥而不染。猛地想来这么一句。她算吗?问自己。算个屁,她想。她是美丽的、荡漾的、风骚的,在他们眼里,不外如此。虽则很是换过几个男人,也不妨以谄笑和暧昧做梯顺便攀援一下事业的位置,但在这个城市,还真没谁将她在夜里落实过。他们想睡她,还不配。可那些韵事,如风中传花香,是缭绕的、缥缈的,也是言之凿凿、有针对的。她在话的中心,惹一身骚。有我这样的荷花吗?她笑了。

其实没醉。付小如招招手,让那女孩给她添杯水,拉住她的手,说了句,真嫩。又问,叫什么?

女孩便恭恭谨谨说一声,何琴琴。

真名?

何琴琴就笑。那意思她懂,在这种地方,问名字已显唐突,还探究真假,就太无谓了。付小如却偏偏追究,加重鼻息,嗯?

真的。爹妈起的,就叫何琴琴。她退身,去帮那帮人选歌。付小如看看她,那神色似乎隐藏着不悦了。没事的,我有能力让你含着不悦,服务我。所以她敲敲桌面,把她喊回,拿点冰来。

何琴琴拿冰来了。俯身为她续水的瞬间,她把一张钞票插她胸前,喏,拿去。钞票红崭崭的,安静地羞辱。何琴琴没作声,有那么一时停顿,就让那钱挂在胸前,像一口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很清冷。付小如读得懂里面寂静的愤怒和不屑,还交织着司空见惯的隐忍。她却还要再加一把火。

水还是热。

还要加冰么?

冰也是烫的。

很无赖了。付小如就想耍耍她。她可以欺凌她,享受施虐的小小快感。虽然这快感也是无聊赖的。

何琴琴给她换了一杯柠檬水,全程都很平静,不愿跟她起纷争,一副你开心就好的样子。那边撒欢的老男人在喊她唱歌了,何琴琴落落大方地选了一首粤语老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讲粤语,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一首歌,经她唱出来,带点哀怨,带点媚气,带点调皮,老男人们蜂狂蝶乱,只见何琴琴熟谙地周旋于一双双骚动的手掌间,言辞婉转,娇笑倩然,陪每个人都喝了一杯,却忽然在末尾宕开一笔,向付小如招手,美女,您也来唱一首啊。

何琴琴号召完就躲在一边了。付小如成了众矢之的,自有男人们对她完成围剿。成心的,付小如想,这女孩,在小小地复仇。她目的达到了,男人们轮番对她威逼劝说,要让她一展歌喉,那种急切劲,像是要她脱衣露肉。

可付小如还就打定主意了,借酒遮面,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我见犹怜,铁了心不成全这些人的脸面。指指自己喉咙,嗓子疼。今儿说了一天话。

这回没轮到洪至立发话,今晚买单的金主孟老板的脸色率先明确了不悦,装什么呢,一个小画家,自己的裸体都贴墙上展览了,这会儿却在这端上了,要不是看某某的面子,老子花钱捧着买你三幅破画干什么?他说,付画家,你过来,不唱歌,就喝酒,干坐在那儿做什么呢,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嗓子疼,喝点酒润润,来吧。那架势,她再不听劝,就要半拉半抱她过来。

付小如妥协。舒身过来,屁股们挪挪,在中央空出一个窝,把她嵌进去,沙发上还带着上一任臀部的臃肿的余热。

一字倒开,扎啤,一杯得有一斤。听说付画家海量,这样,你喝一杯我再收你一幅画,怎么样?

底下帮闲便开始起哄,好,痛快,孟老板直接把美人儿收了得了。他们便干笑。那种笑,夸张的,集中的,嗡嗡叫,像一块西瓜皮砸过去,一群苍蝇受惊,忽地飞出垃圾桶。

付小如蓦地想起一句李义山: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完全和此时此景不相关,不知怎么意识里会这么一闪。当然,也不是凭空的。他会写一笔好字,多次抄给她这首诗,还有前面几句,她也喜欢: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她是那婀娜,他说,我就是那“意相随”啊,咫尺天涯,还隔着一段距离,然而,紧随不舍。他甚至用到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是这样,随你不放。付小如回过神来,苦笑一抹,这会儿他不知在做什么,大约总是在搂着自家婆娘同床异梦。觑眼到何琴琴那边,这小蹄子,该是幸灾乐祸呢。付小如被她摆了一道,却没有恼,鬼精鬼精啊,她就喜欢这样面上波澜不惊却暗含伶俐的女子。因为,她也是。

付小如笑吟吟的,盯着老孟,摇摇手镯,慢慢褪去腕表和镯子,喊何琴琴过来,交给她拿着,顺便挑她一眼,那意思,你且一边等着,容老娘一个个收拾,你也跑不掉的。付小如觉得真有意思,这一场恶心无聊的夜宴,最大的收获不是办了个展览,卖了多少钱,却是和这个欢场的小女女对上了眼,竟有势均力敌之感。

付小如酒杯端起了,又停顿下来,眨眨眼,对孟老板说,哥,真要和我喝?

老孟不知底下的灾难,还不知轻重地点头。

这样哈,你是哥,你得让着点我,是吧?

付小如睫毛扑闪着,让自己显得清澈、单纯,像是圈套之前的诱惑。老孟燃起豪情,那肯定的,你说怎么喝法?

哥疼我,这么着,这一杯,我分两次,当哥的,你看着呗。

围观者都道一声,好哇,好。

付小如一气喝了半杯,停住。老孟理所当然接龙,一杯喝完,豪情满面。越战越酣,如此喝到第三杯,付小如下一杯刚倒满,老孟知道上了这女人的当,骑虎难下,起哄喧嚷中,只好一路跟上。到得第六杯,老孟有点呛,看热闹的人也发觉不对劲,有点面面相觑。可付小如没个停下的意思,一扬手,半杯又下去。老孟艰难地打个酒嗝,倒满,贴到嘴上,不复往洞口倒水般的豪放,而是一口一口地捱,捱到一半,肚里的淤积想往外回流,紧闭嘴唇,撑住了,脸却变了形。旁观者问,孟总,没事吧?老孟还摆摆手,挤出一句,没事,喝呛着了,接着!可再接了两杯,大家看出来了,老孟随时可能成为喷泉,于是纷纷劝,算了,算了,等会儿再喝,缓缓,缓缓。

老孟一脸惨绿,站着躺着,都不行,喝下的酒像是吞了硕鼠的蛇,鼓凸在那儿,怎么都顺不下去,揉搓着,拍打着,按摩着,终于还是夺门狂奔,去厕所呕吐。

付小如还笑意盎然,轻飘飘地说,不是说要喝痛快么?忽然,指着底下围坐的看客,吼一句,来呀,谁还要和我喝?

没人吭了。

空气凝固了似的,气氛尴尬之极。

终于有人压着嗓子说,喝多了,小如喝多了,那谁,倒杯水给她,那谁,我们来唱歌。

歌声中,付小如舒然落座,从洪至立那里拔出一支烟,点燃,自顾自地抽了起来。洪至立这会儿歪着身子,吓得不轻。像课堂上不会做题的差生,生怕这彪悍的姑奶奶点他名来,来喝酒啊,洪老师。聊聊骚还可以,真这么真刀实枪地拼酒,那他这老身子骨就真撂这儿了。一时大家纷纷投入唱歌的方阵,没人再提喝酒的事了。只余付小如一人在那儿烟气袅袅。

间隙里,何琴琴悄悄向她竖竖大拇指,陪他们唱了一圈,歇下来,立在她旁边,看她支在那儿,顶着太阳穴,问她,小如姐,头疼?

废话,你喝喝试试。付小如口气很冲,可透着自己人之间的亲昵。何琴琴笑,说,我又不是没这么喝过。

付小如打量着她的工作服,镶着蓝边的碎花绸质短裙,不花哨,但非常得体,好看自然,让人眼目舒服。长发披挂,不是那种纯粹空洞的物质女模样,有一种素净的美。脸型也不是常规那种整容型夺目的漂亮,还有点婴儿肥,最重要的是,很多欢场女生在这样的地方,大都打扮得妖艳夸张,而她难得的不妖娆。

后来,交往深了,生活中的何琴琴也是这样,恬淡清冷,眼神中有点内容,在人群中不会很抢眼,但是懂欣赏的就会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在一群陪酒女孩里,有一层不属于此处的疏离气质。付小如没来由就是一阵心疼,不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就觉得忍不住替她惋惜,又觉得多此一举,兴许她在这很开心呢,她想。

酒在胃里翻涌,付小如到底忍不住,开门奔洗手间。没多久,何琴琴也跟过来了,照例问她一番,关切中还保持着一份远观,她说,我要下班了。付小如点点头,哦一声。看着她即将交错而去的背影,忽然喊住她,等下,你衣服能借我一下吗?

何琴琴略带迷茫地看着她,然而很快就领会她的意思了。这些人啊,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不在一个世界维度上,她感慨地想,还是顺从地把衣服脱下,给她,然后穿回付小如的衣服,没想到还挺合身。付小如给她把胸针别好,送你了,她说,你可以走了。

何琴琴看着她把工作服穿上,头发也散开,还补了妆,打了腮红,她问,姐,你真要这么玩,才开心吗?

付小如抿抿新添的口红,把裙口拉低,撩动眼风,看我像吗?她说,我进去啦,回头还你衣服。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她,你唱的那首老歌,叫什么?

旧梦不须记。怎么,姐也喜欢?

旧梦不须记 逝去种种昨日经已死

从前人渺随梦境失掉 莫忆风里泪流怨别离

旧事也不须记 事过境迁以后不再提起

从前情爱何用多等待 万千恩怨让我尽还你

此后人生漫漫长路 自寻路向天际分飞……

何琴琴哼给她听,说,以前的歌词写得狠,也有意思。

付小如没有回应,梦幻一样,进了靠近的包房。房间是一群陌生的男女,正在喝酒唱歌,一个坐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呷着酒,迷醉中见又来了一个新的陪酒姑娘,打个响指,招呼她过来,让其坐在腿上。付小如便随遇而安,笑得媚媚的,软软的,学着何琴琴的模样,跟客人倒酒,奉上。原来屋里陪酒的女孩陌生地看着她,觉得不对劲,一时又不分明。终于寻机问她,谁点的你,叫什么名?

贾琴琴。

哦,你也叫琴琴,倒是已有个叫琴琴的。怎么看着眼生,新来的?

嗯。

客人们热闹起来,男性一边拎个话筒,一边围着姑娘,有人趁乱摸她,摸得很放荡。付小如也不反抗,甩着头发,趔趄着身子,随着他们鬼哭狼嚎,纵情歌唱。然后,胳膊攀过来,手指抠进去,酒水流出来,咕咚,咕咚,一杯一杯,喝得东倒西歪,步履踉跄。她打开还想继续高歌猛进的手,嗔骂道,看你那没出息的猴急样,再摸可要加钱的,我们这可是正规场子,包房只陪酒陪唱,不干别的。她一边骂着你他妈先老实点,一边和手的主人勾肩搭背碰了个响杯,喝得嘴角流水,酒液飞溅。这尘世多么肮脏,多么无聊,又多么痛快,多么活色生香。在这乱糟糟的喧嚷中,抛去身份,摘下面具,剔除灵魂,唯余肉身,有酒,有歌,有男人,她感到放纵的快乐。付小如想,这才是生活啊。

最后,在那陌生男人的挑逗和配合下,他们一起飙完歌的高音部分,付小如出了一身汗,痛快淋漓,眼睛亮亮的,像是拨火后的碳。男人脸膛热气蒸腾,还想再点一首歌合谋她的身体,付小如借喝水的功夫,撤身闪了。

到了走廊上,扶着墙,她一阵狂笑。抽了一支烟,她再进了另外一间包房,如法炮制地欢乐了一场。就这样,这个晚上,付小如去了三个包房,唱了七八首歌,喝了不知多少杯酒,和六个男人耳鬓厮磨,抖落了一地荷尔蒙。

她真快乐。

回到公寓,还觉得热乎乎的,仿佛世俗的活力又回到她的身体。

从此她迷恋上了这个客串的角色。她当然舍不得还给何琴琴这身衣服,她洗了,挂在阳台上,在夜里,像挂出一件隐秘的快乐。她给他发信息,我今天做了一回别人,她说,丢掉自己真好玩儿。

你平常就做自己了?

他对她以及她所在整个圈子颇带敌意,但是她喜欢他的偏激,就像喜欢他的才华。他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可以精神上有默契的,当然,她也希望肉体上也有,可他不上道。他早就陷入婚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也觉得那么些男人踏入过的河水,还是不招惹为好。那是他的洁癖也好,是他的畏缩也好,反正两人什么都可以谈,就是没有交换过身体。

那一次,他老婆暑假回家,他有很长一段空置期,他们聊啊聊啊,从宇宙星体到圈子八卦,她来了他家里,吃了饭,喝了酒,他语带嘲讽而温情地庆祝她荣膺市美协最末位的副主席,付小如不知怎么,一下子没止住泪,哭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是他揶揄得过分了,很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其实不是的,付小如看到他租来的房子里,阳台上,晾晒着内衣,他女人和他的搭在一起,都是那种便宜的皱巴巴的内衣,夕阳落下来,那种家常的温暖属性,让她心生凄凉的感动。她流着泪说,你要再画啊,做个美术老师能干什么,再不济你也去公司做设计啊,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连个画桌都没有……她说,我会帮你的……她动了情,越说越急切,似乎他浪费的不止是他的才华,还有对她的辜负。

他说,那可要谢谢付大主席啦。还是那个语气,淡淡的,偏激的,没个正经。

付小如哇的一声,哭得打噎。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她说,你有才华,又怎么样,不还是局促在这出租屋里自怨自艾,嘲讽这个鄙夷那个,可人家呢,挂着这协会那公司的名头,豪车洋房,随便一幅画的进账够你喝几年二锅头的,在这城市,除了我,谁会搭理你?你还嫌弃我,去你妈的,郑一介!

郑一介一时无言,趋近身子,拍拍她肩头,说,你说的那些,我也会,不就是糟践自己么。

你会个屁!他还回嘴,付小如更气。

那你让我怎样,跪下来?再说,我也没你想得那么穷,有一份正经工资,还能去做点培训,够花的了。各玩各的,不也挺好嘛。

是,你都被人家玩死了,你还上哪玩,和自己玩尿泥吧。

郑一介不辩解了,也不恼,笑吟吟的,他承认,玩不过人家。看着她满脸参差的泪花,他忽然很感动,也就是这个女人,还在乎他,他有她想象的那样有才华吗,也未必,或者只是她也孤独罢了,总要有个对手来交流。郑一介几乎是很孟浪地,抱住了她,他从身后摸着她瘦瘦的肩胛骨,这小小的身子,像是大风里一点火烛,倔强的、坚韧的,也是寂寥的……付小如想,终于可以交待出去了,她已准备好了,瘫下来了,可到最后,他还只是这样流连在形而上的抚摩,没有再深入表达。她问,怎么了?我们就这样就很好。他说。他是在留余地。也许他是对的,性总是容易的。黏腻起来容易,可再好的胶水,也不能总粘着,不长久,还不如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可以依偎,也可以远离。她为他不正经之下的理智暗暗咬牙,人到底是一堆无聊的肉啊,热起来了,还这么理智干什么?

她发信息给他,出来喝两杯?

很久,他才回,女儿发烧,在哄她睡觉。

索然无味。对镜低回,谁来哄她睡呢?

看看阳台上还未收回的衣服,被夜风吹着,欲诱拐似的,风和衣服反复商量着,裙角翻飞。付小如站起,盯着墙面上未完成的画作,晾在那儿一个多月了,像一件被丢在角落的垃圾。在屋子里走过路过,都不愿去看那儿,防着似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事实在无形中耸立着,她,付小如,新晋美协副主席,省十佳青年画家,全国某展参选者,他妈的,却画不出来了。再怎么画,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在重复,在做作,都觉得像垃圾。她完了。

在苦心经营到的人生高光时刻,风继续来,光也继续亮,她还会更风光,可内里却在萎缩,她的艺术在死着,还将一点一点死下去。

想都没想,她穿起那件工作服,化了浓妆,像一尾挣扎在炙热沙漠里的鱼,怀着绝望而堕落的情绪,投入荒凉的夜色里。

这晚上,付小如串了三个场,喝了六七瓶酒,还有一个男人执拗地要她电话,要和她“再谈谈”,并直接问她“多少钱”。付小如只喝酒,笑而不言。问急了,说一句,一万。人问,一夜?她答,看一眼。那人有些恼的意思,搂着她的腰,要撕她衣服,其实也就是做个势,但付小如拿话筒回击了一下欢腾的胳膊,男人再次尝试,她又打了下,这就驳了他面子,当着那么多人,有点不合适。大约这男的是业务经理之类的,月末搞团队激励,带着手下几个小兄弟逗个乐子。男人眉毛一拧,一使劲,付小如被拉到怀里,顺手被撩起裙子往里面掐了一把,没镶金边啊,装什么呢?男人笑了,哥们儿看上是给你面子,说吧,一晚上,多少钱?青年们于是一起哄闹叫好。

许多双眼睛架着她烤。也包括那几位先来的陪酒女孩。

与文化圈那帮老流氓相对平和的调戏相比,这就民间多了,也生猛多了,付小如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应答不及,脸色灰暗,在喧笑中败下阵来。人还在逼问她,叫什么,工号?

女孩们议论着,没见过你啊?你谁啊?谁点的你呀?怎么串到我们房来啦?

付小如定定神,面对审问,只说,我,贾琴琴,23号,走错房了。

走错了还能在这玩半天?也没听说叫贾琴琴的啊?23号?这里没有两位的排号,你不知道吗?

她还真不知道,蒙过两次23,因为那是她的生日,谁知道这里为了显得女孩多,从一百开始排号的。

一屋子人聚焦在她身上,狼狈而逃也不能了。这就有意思了。付小如反倒坐下来,拿起烟来抽,然后给何琴琴打电话,来517一下,她说,我被堵住了。

没多久,何琴琴来了,看了下形势,便大致明白,哟,陈总啊,这月又拿奖金了吧,发型做得多精神。这我表姐,以前不是做这行的,做生意的呢,这不不景气嘛,来这里试试工,陈总多担待哈,出来就玩个痛快,这样吧,我再叫几个妹子来,陪着兄弟们喝好玩好,怎么样?

被叫陈总的,也只好顺坡下驴,然而嘴上仍是得理不饶,你还叫琴琴呢,幸好你姓贾,要有这真琴琴一脚趾头也算你没白瞎,看到没,这琴琴我不但摸得,还亲得,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着就照何琴琴脸上啵儿一个,头一滑,大嘴亲向她的乳房,被何琴琴笑着迎面拍了个响,乖儿子,咋,一会儿不见就想妈妈了?

一屋子都笑了。

何琴琴陪他们喝了一圈,拉她出来,到了走廊上,问她,姐,还玩么?

今儿不玩了。

好玩么?

付小如没吭。

下次来玩,记得给我说声。她说。

行,你忙去吧。

她转身要走,付小如才说一句,刚才,谢谢了。

何琴琴笑,眸子明亮,楚楚动人。等我半小时,能么?下班一起宵夜吧,我请你,姐。

付小如点点头,说,好,你先忙。

何琴琴走得飞快,左一脚右一脚,紧身的短裙包裹着两瓣翘臀,气质上扬,分花拂柳似的,中间还小小跳跃了一下。她的快乐和活力也感染了她。付小如对着她的背影,不禁感慨,她真年轻啊。漂亮这些倒在其次,主要是浑身散发的活力,有种青春扑面的绿油油之感。

走了很远,走廊里还丝丝回旋着她刚才哼的歌。

付小如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抽烟,在烟雾中分解自己内心的淤堵情绪,她想,为何自己就没有这样单纯的青春呢,好像从一开始就在追逐名利中耗尽心机,市侩老头似的,画啊写啊混圈子啊,可那些作品,是她想表达的吗,是她喜欢的吗?全然未必。都太聪明,知道画哪些东西容易投机,容易被体制或者画廊招安,她也是。一步步的名利像是一重重的陷阱,她得到了,也陷进去了。她有聪明,却还不够。以为自己能一边玩转圈子内的好处,一边还葆有艺术的初心,时至今日,她要承认,自己或许也就是比平庸多些勤奋和机心,才华有限,日益支绌。

甚至,自己怎么也没有郑一介那样的傲骨,不趋于时,不媚于俗,你们爱热闹热闹去,不让上桌吃饭老子自个儿寻食去,世界之大,何必委屈自己,不跟你们这些夯货玩了,滚。穷苦就穷苦,也自有一片葳蕤。

或者,老娘就他妈不画了,又能咋的?凭借积攒到现在的资源、人脉、名气,想继续混着个位子,糊弄碗饭吃,在这浮躁的经济城市,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老娘画不出,索性就不画了,拉倒!

问题就在于她不甘心,还想画,剥去一切浮华,对画画,确有一份热爱在。上天不成,落地不愿,这才煎熬。付小如狠狠掐灭烟蒂,得到的她都要攥着,她还要攀得更高。

何不盗用郑一介的创意呢?模仿他的画作多省事啊。付小如被自己这个突然袭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一阵惊悸的暗喜,是啊,她手里存着他数十幅满意作品,还有大量的草稿和平常他说给她的想法,她都可以合理利用。付小如自觉得卑劣无耻,又蠢蠢欲动,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呢,她想,也不会吧,反正他的画又卖不出去,她地位高了,话语权重了,还不是对他也好,这些年,不也就她把他当回事?

付小如就是善于说服自己,愧疚少了许多,没事的,她对自己说,实在不行了,才用此下策,但凡还能画出点东西,她不会这么干的。

何琴琴结束了,问她,能吃辣不?

她说,一点点,吃多了,容易上火。想了想,何琴琴还没到膳食保养的年纪呢。

何琴琴带她去小巷子吃麻辣烫。巷子真脏,小店也油腻腻的,可麻辣烫真香。何琴琴觉得她能陪她来这里吃夜宵,并且满满吃了一碗,很开心,问她,姐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她来过。上学的时候,她连这样的地方也吃不上,她不能说。便点点头,说,没想到,这么好吃。

是吧,还有几家和这一样好吃的呢,下次再带你去哈。

好呀。付小如也兴致盎然地回道。忽而,偏着头,问她,琴琴,你出去一次多少钱?

她懂了,刚还觉得两人是夜里撒欢的姐妹儿呢,这会儿隐藏的裂隙立刻又图穷匕见了,可何琴琴笑着,咋,姐,你要包我?

替你介绍个帅哥。

帅哥?好哇,那免费,我倒贴点儿也行。

姐说真的,他现在暑假,就一个人在家,后天是他生日,你去那一趟,权当送他个生日礼物了,看你本事,要能把他拿下,姐给你两倍酬劳,怎样?

何琴琴咬着一串鱼丸,含混地说,好哈好哈,那咋不行,我就是干这个的么。

付小如见她明显的失落,她把她当朋友,她只当她为风尘工具,吃个夜宵,也是有目的的。付小如想缓和一下,说,姐负责地说,绝对帅,虽然是大叔了。

我就喜欢大叔,和这烤面筋一样,老了才入味。何琴琴恢复到一脸没心没肺。冒昧问一句哈,这么帅,姐为什么不去呢?

把我当礼物送给他?她说,想得美,姐喜欢小鲜肉呗。

我要办不成咋办?

那就不办啊,别当回事。她说,我也是临时起意,和他开个玩笑,能办最好,不能办也是他不行。付小如说,你这样的女孩他还不行,那可能就真有毛病了。

她没得到,带着一种恶作剧心理,看他面对其他女的,还能持否?还是独独对她正襟危坐,让人生恨?

她念叨着,琴琴,琴琴,你这名字真好听,可惜我是“贾”的,你才是真的。下次你哪天不值班,我去替你,直接叫一回何琴琴。

何琴琴说,那咱们两个互换身份吧,姐。

这不已经在换了嘛,她说,你替我去陪他,我替你去陪酒,挺好。

回到住处,付小如又喝了很多酒,才睡下。睡得也深深浅浅的,像浮在河面上被风四处吹动的小船,迷糊间,抱着床上的维尼熊,以为抱到了他,翻身时触到那温暖的肉体,顺势靠过去,温暖从胸膛散开,那种突然的踏实和幸福,让人眷恋。梦里不知一场幻,还在梦里继续梦呢,她替何琴琴值班去了,在走廊里抽烟,忽然见他尾随着一班人过来。他眼神躲闪,却躲不掉,最后只好狭路相逢,迎面嗫嚅道,朋友介绍,一个酒店要定做一些装饰画,推荐我了,这不,得陪着。

付小如根本不关心他解释什么,摇摇头,很好看地微笑着,好像在庆幸他终于想通了,匍匐在商业的石榴裙下,和大家一起浑水摸鱼;又像是在惋惜,最后一个耿介清贫的艺术家,也已死去。她招招手,说,在这里,我叫何琴琴。亲爱的,你点我吧,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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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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