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华杰:远山
莫华杰,男,1984年出生于广西钟山县,现居东莞。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山花》《天涯》《芙蓉》《芒种》《创作与评论》等文学刊物。参与影视作品有:九十分钟电影《恶魔传说》(编剧/导演)、纪录片《他们在小镇写作》(制片/演员)、电视音乐散文片《长青街》(导演/监制)、禁毒公益短片《致命诱因》(编剧)等。
壹
蓝托九将挂在灶头上那只熏得黑亮的麂子取下来,用柴刀劈成两半。一半挂回灶头,另一半装到袋子里。袋子是一个化肥袋,因为用了多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看上去像一张久经风霜的老人脸。
阿娘正在煮早饭,往灶肚子塞苞谷杆子。早春的雨水泛滥,苞谷杆受潮,烧起来像堵气的怨妇,一阵火来一阵烟,厨房云里雾里的,呛人泪下。山里不缺柴,上好的松枝烧起来干脆利落,烟少火旺,一向是灶头的常客。但偶然也要烧几把烂苗子,造点烟雾出来,养着吊在厨房上的腊肉,莫让它们长霉了。
阿娘抬头看了看那半只麂子,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地晃动着,像它生前在大山的雾气草丛中奔跑一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跑掉。
“伢,挨半你都装深吧,城都人冇这嗒东西。”
蓝托九看了看麻袋里的东西,除了半只麂子,还有熏肉、腊鱼、腊野鸡等山货,已经把麻袋塞得鼓鼓的。
“阿娘,留低三月三阿爹仰酒。”
“凤凰中意食,你带过去,阿爹仰酒自家上山赶。”
蓝托九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拿。他闷着脑袋,弯下腰,用麻绳子把化肥袋系上。阿娘眯起眼睛看着儿子那粗壮的双臂青筋暴起,像埋在地里的树须要躬出地面一样。龙抬头刚过两天,天还寒着,儿子却已穿起短袖汗衫。一条长长的疤痕缠在儿子的右臂上,看起来像一条蛇。去年中秋,儿子上山打猎,被一头野猪撞上,滚下一百多米的山沟,昏迷了一天一夜,从此留下了胎记般的伤疤。
猎人被猎物打伤,肯定是冲了山神,要出山躲避一段时间,等山神消了气,再回来祭山。
阿爹坐在厨房门口的饭桌上,啾着一碗油茶。他往烟锅里塞上烟丝,看着已经把担子整理好的儿子,阿爹的眼中充满了忧伤。自从祖先为避战乱迁入大山,后人就一直遵循着祖先的生活轨迹,在山里生老病死。虽然时代变化快,很多山里人开始外出务工,但也有山民不愿意让孩子离开。活在山里多自在,又不曾缺吃缺喝的,出去图什么。
阿爹看着儿子,眼神隐隐不安。他吸了一口烟锅,突然被呛了一下,咳嗽声止不住地从喉咙里涌出来。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布谷鸟的叫声,阿爹的咳嗽才倏然停止,仿佛被布谷鸟叼走了一样。
蓝托九挑着两个麻袋担子,一边是腊货,一边是行李。行李那头比较轻,挑起来不平衡,蓝托九于是往行李袋塞了一块大石头,将两边的重量平衡起来。
大山的早晨湿漉漉的,像从热水里捞出来,雾气腾腾,那些散落在山坳里的吊脚楼,埋在浓雾中,弯弯的翘檐看起来像翘着牙齿的大象,又像顶着牛角的公牛,虚幻得很。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与世无争的山里人在外人眼中看来,和活神仙没有什么两样。那些吊脚楼也像神话中的神兽,在雾气中看久了,冷不防就晃动一下,能把人吓出一身汗来。
儿子才走出吊脚楼,身影就变得模糊起来,像融化了。爹娘的心也在融化,化成了一片飘渺的雾气,恨不得与天地连在一起,不管儿子去哪里,他们都能晓得。
儿子回过头来,看着屋檐下的爹娘,咧着嘴笑。
“阿爹阿娘莫担心,我读过,识得字哩!”
不说还好,做爹娘的心里愈是扎疼,才读过三年小学,十几年没翻过书了,还晓不晓得字哟!阿娘挥手说:
“伢,食不惯外头的水就归来,莫怕丑,剔不剔钱都不重要哩!”
蓝托九扭头走了,把声音留在了雾气里。
“莫以为我泥巴做的。我力气这么大,扫大街也剔到钱呢!”
山路歪歪曲曲的,儿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能听到他唱山歌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雾气阻隔,那歌声听起来时近时远,像隐藏在大山里面的鸟儿叫声。
“咿啦哦……阿妹江里梳头哟,阿哥过来担水喝。清水照出阿妹脸,看得阿哥掉落水。咿啦哦……阿妹说,落水狗,不知丑。阿哥说,好妹子,亲一口……”
爹娘听到歌声,又心酸了,儿子二十五出头了,是该找个阿妹了。但山里的阿妹都去外面剔工了,媒婆说,外面的世界太嘈了,把阿妹的耳朵给堵住了,阿哥的山歌唱得再好她们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太乱了,把阿妹的魂勾走了,山神的力量再大也收不回她们的心。那些媒婆提亲用的茶篓子,已经装不了红鸡蛋,只能用来采采山上的菌子。可菌子味道再美,哪有红鸡蛋亲啊!
翻过一座大山,好像还能听到儿子唱山歌的余音。
又翻过一座大山,只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忽远忽近,也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公鸡们扯着嗓子,时不时发出一声咯个儿,被雾气包裹着,缓慢得很。突然传来一声狗叫,撞散了雾气,公鸡的叫声才变得真切起来。
做爹娘的叹了一口气。儿子第一次离开大山出远门,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儿子能不能承受得了。
走到一条机耕路,路边有山里人搭的草棚子。蓝托九在棚子里坐了一会,听到突突的声响,一辆进山拉石头的拖拉机咆哮出来。蓝托九招手,爬到车厢的石头上坐稳,一路颠簸到镇上。从镇上再转车去县城,又从县城转车去步城,像山路十八绕一样,绕得晕头转向。
下午四点多钟,蓝托九挑着担子从步城车站出来时,两条腿软绵绵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像喝醉了酒一样,体内那股打野猪的蛮劲儿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沉重不堪。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这么高的楼,怎么修起来的,会不会倒下来哩!四处都是人潮涌动,这么多的人,哪里来的呀,在山里面,有时走上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呢!公路上的车子更像是疯狗一样乱窜乱跑,咋个不撞上哩!天南地北分不清楚,蓝托九的头更晕了,胃也一直冒着酸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胃里早已空荡荡的。他支撑不住了,盘腿坐在路边,用口水抹到太阳穴上,拼命地揉着。
有人推车卖豆腐花,一块钱一碗,看似不贵,但那碗是个纸做的,只比一次性杯子大些。蓝托九张开嘴仰起头,一口就咽下去了,咂吧着嘴,连白糖味都没有吃出来。蓝托九每回去镇上,向来都是坐拖拉机,从不晕车。他想,这些装有冰块的班车,虽然凉爽,但闷得厉害,不如装石头的拖拉机舒服。出山这么痛苦,以后回去还要这样折腾,真比野猪撞伤躺在床上还难受哩!
两个骑着摩托车的巡警在车站边上打转,看到蓝托九,以为是流浪汉,过来盘问。蓝托九神色慌张,用蹩脚生硬的普通话,说是来找亲戚的,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的地址写着“东好食品批发部”。
一名巡警指着远处一座高楼大厦的方向。
“喏,就在那栋大楼的一楼,第三间铺面。”
贰
大楼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一个在大山里走惯的人,通常是一条道通向山顶,再大的山也不觉费劲。但是去那栋大楼,路口众多,街道复杂,比山路还扭曲。看上去像在眼前,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
站在“东好食品批发部”门口,夕阳已经落山——应该是落在高楼大厦后面,城里看不到山,都被高楼给遮蔽了——批发部黄色的招牌被霞光染红,金光闪闪的,像过年时打出来的玉米甜糕。大山里面,这时寒气仍很重,但在城里,却让人感到莫名的燥热。蓝托九用胳膊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汗渍灰乎乎地黏在胳膊上。他不知道这些灰尘从哪里来的,山里面空气干净,脸上从来不会这样脏。
一群搬运工正从一辆厢式货车上卸货,往仓库搬去。一个中年人站在车边上,拿着一张清单核对数量。蓝托九放下担子,从口袋掏出相片,相片上一家四口,其中男人的相貌和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差不多,只是眼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苍老一些。
蓝托九走过去,怯生地喊:
“阿叔。”
苏长辉转过头来,看到蓝正九,疑惑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逐颜开地说:
“你是托九?”
蓝托九正担心对方认不出自己,听到他这么叫,脸上的神情顿时放松起来,憨笑着,使劲地点头。
“年前你打电话过来,说过完年来步城看阿茵。现在才来,我都以为你不来了。”苏长辉说,“你那山里真落后,都什么年代了,连电话都没有,想找你都找不着。你打电话是在镇里的邮局打的?”末了,忽地想到什么,“恐怕你们山里现在都没有通电呢!”
蓝托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憨笑。
苏长辉朝店内叫起来:
“阿茵,快来,看谁来看你了?”
苏茵从店里的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蓝托九,顿时满脸欢笑。
“啊……那个,哥,你来了。”
蓝托九望着苏茵憨笑,不知道说什么。他本想说,凤凰,好久不见哩!但想到她现在不叫凤凰了,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晚上,批发部的员工们吃的都是山里带出来的腊货。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野味了,大家吃得油光满面,舌头都打结了。食堂师傅说,十几年没有做过这样的野味了,还以为世上已经没有这种好货哩!
批发部有二十多号人,坐了三桌,蓝托九和苏长辉一家四口坐在一桌,另外两桌是店里职工:一桌是经营部的,一桌是市场部的。
蓝托九吃饭的时候,不时提醒坐在他对面的苏茵,指着一个碗说:
“麂子肉,你仔时最中意食的。”
苏茵看着他,嗯嗯地点头。
“我都吃了好多了,真好吃。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肉。”
蓝托九想都不想,便说十五年。这个数字,他可是每年都扳着手指头数,做梦都能叫出来。
苏志锋坐在姐姐身边,看着对面这个土头土脑的山里人,端着小瓷碗吃饭,三下五除二就扒去一碗,像饿死鬼托生。别人吃两碗饭就饱了,他吃了满满的六碗也没见打个嗝出来,也不曾放出一个屁来。苏志锋翻了个白眼,心想山里人胃口这么大,莫不都是野兽变的。
晚上,蓝托九住在苏家。苏家住的是豪华别墅,三层半,四百多平方,一家四口居住,不免显得空荡,连说话都有回音。蓝托九感觉像住在山洞里,山洞也有这样的回音,说话时像有人跟在身边,你说一句,他也跟着说一句,你转身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只看到自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仿佛回音是影子的声音。
苏志锋看着山里人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抓着麻袋背上楼,那麻袋皱巴巴的,想必里面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一股山里的土腥味,莫不藏了些山虫子,以后这房子还能住人嘛!
苏志锋对父亲说:
“他一个山里人,啥规矩都不懂,让他住员工楼就行了。”
苏长辉板着个脸凶他:
“要不是他家里收养你姐,会有你?”
苏志锋撇了嘴,不敢再说放肆的话。二十多年前,姐姐出生,当时父母在供销社上班,只能生一胎。父亲想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于是通过亲戚的关系,联络到大山里面一位素昧平生的山民,偷偷将女儿送过去寄养。父亲报案,说女儿在市场走丢了。警察四处查找,没有一点线索。后来,父亲凭着一张《人口失踪证明》申请了二胎,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过了些年,供销社倒闭,父母下岗,凭着供销社上班的货源渠道,夫妻俩做起了批发生意,顺便把女儿从山里接回来。那时女儿已满七岁。转眼间,十五年就过去了,两家虽然有书信来往,却不曾见面,自然生分了许多。但苏家待人客气,对蓝家心存感激,便当蓝托九如嫡系亲戚般。一顿饭功夫,便已化解了多年的生疏。
蓝托九跟着苏茵上楼,看到地板砖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踩坏了。苏茵看他这么大一个人,走起路来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就笑。
“没事,你放胆踩,就算是头牛,也踩不坏的。”
但是蓝托九仍是不敢用力踩,只是咧嘴憨笑。
进了房间,蓝托九把手上的扁担放在一边,将背在身上的行李麻袋放下来,发出“咯噔”的一声轻响。蓝托九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从麻袋里掏出一块大石头来。
苏茵看着那块长着绿青苔的山石,满脸的疑惑。
蓝托九赶忙解释:
“担子一头重一头轻,抐块石头压住。”
“你不会把担子平衡一下吗,塞这么块大石增加重量,多费劲。”
“冇搭事,力气多,吃不完。”
苏茵觉得好笑,心想山里人莫非都是一根筋的。
“那个……嗯,爸妈的身体怎么样?”
她本来想说,你爸妈身体怎么样,但想了想,自己在他家里生活了五年多,他的父母将她扶养长大,这份情义也算是父母了。她记得小时候,自己也是直接喊爹娘的。
“雄着哩,阿爹上山打野鬼,背一百多斤的山猪下来冇搭事,阿娘担水满满的,不泼出来,还能唱山歌!”
苏茵有些内疚,神色不安地说:
“我大学毕业本想回去看看你们的,但是忘了路。我爸说,要转好多趟车,还要爬过两座大山才能进去。你们家没有电话,又联系不上。幸好有个地址,能寄信给你。估计,你们收信也要一两个月吧。”
“你的信,好多字我识不得。你的相片,阿爹阿娘都中意,都讲比仔时更靓了,黏在客堂,马蛘都不准疲上去。”
拗口的山里话,苏茵听得不太懂,她不晓得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了,你记得吗?”
七岁前的记忆,因为岁月深远,加上城市洗礼,苏茵已经很模糊了,她只隐约记得自己住在一个山寨里,像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有些失真了。
蓝托九比苏茵大两岁,山里的日子清静,没什么杂念,记忆也就深刻了许多。他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越想越清晰,好像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我记到,但讲冇出来。”
“我小时候喜欢玩什么?”
蓝托九想了想,蛮久了才说:
“你仔时中意吹牛角。”
“吹牛角?”
“有年三月三,寨里杀牛,阿爹抐了根牛角回来,锯掉尖,插一个竹呗(哨子),吹起来有声音。你仔时聪明,能吹成山歌。有天,你站楼牌吹来一只大鸟,蓝色的,是一只凤凰,就给你叫了个伢名。”
“我怎么没有印象?”
“牛角呗还在呢!”
“呀,真的,那下次有机会跟你回去看看,找点记忆。”
叁
蓝托九住在苏家,当了批发部的搬运工。他力大无穷,这活儿很适合他。
批发部是苏家的产业,苏长辉负责管门面经营,安排司机和搬运工送货;老婆负责对外进货,以及仓库管理;苏茵负责财务和会计,还有员工的工资;苏志锋则负责市场的业务部门,专门开发新客户和维护老客户。批发部的酒水饮料主要销售给酒店、饭店和小卖部小超市等,由于做得早,老客户多,生意比较稳定。
批发部不用上晚班,饭店和小卖部都是提前备货的,该送的白天都送了,晚上很少有活干。对蓝托九而言,装车搬运的活儿实在是轻松,不用动脑筋,只需把东西搬来搬去就行。只是刚开始那几天,因为晕车,跟车出去时,吐得昏天暗地,难受得很。
蓝托九第一次跟车送货,坐的是苏志锋的宝马M3。客户是苏志锋新开发的,前面那几单,他要跟着去压单。蓝托九初来乍到,苏家很关照他,知道他从大山出来,像部落野蛮人走到现代城市一样,肯定处处透着新鲜,有很多东西需要熟悉,为了让他早点融入城市生活,苏家就让苏志锋带蓝托九四处转转。苏志锋是业务部门的,每天都往外跑,由他带蓝托九出去熟悉城市环境,那是最好不过了。
苏志锋一点也不想带这个土里土气的山里人出去,要是给他的朋友看到了,肯定会笑话。但迫于家人的压力,苏志锋还是把蓝托九带出去了。他打算送完货,带蓝托九去买几套城里人穿的衣服。看他穿的什么鬼东西呀,粗布大衣,脚上一双老布鞋,头上戴着一个盘山帽,插着一根山鸡毛,不伦不类的,像个非洲土著。刚来的那天晚上,蓝托九洗完澡从房间里出来,就穿上了这身装扮,硬是把苏志锋吓出一身冷汗。
蓝托九坐在苏志锋的车子里,不久就晕车了。苏志锋想给山里人一个下马威,炫耀他的车技。车子是改装过的,一脚油门下去,四个排烟筒就像放炮一样;车载音响也是改装过的,尾箱蹲着一只低音炮,苏志锋故意把音乐开得很大,是那种迪士高音乐,震得车子抖起来。蓝托九本来就晕,这嘈杂的音乐震得他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怎么开窗,问苏志锋,但音响声音太大了,苏志锋没有听到。而且苏志锋开车又猛,一脚油门一脚急刹的,拐弯时能把人甩出去,蓝托九感觉像被龙卷风卷走一样,上天不能下地不行。没走几里地,他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在车内。这可是苏志锋的爱车呀,气得苏志锋指着蓝托九的脑门大骂了一顿。蓝托九本来就晕乎乎的,又愧疚,被骂得头都低到了胸口,听到自己的心脏一阵乱跳,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野兔子。
送完货,苏志锋去了洗车店,做了深度清洗,又搞了室内消毒和烘干。折腾半天,从洗车店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苏志锋本想带蓝托九去买衣服的,却哪里还有心情。城市下班高峰期,堵车厉害,蓝托九因为把胃吐干净了,倒是舒服了一些,只是坐在车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着。苏志锋看不惯了,就带他去吃饭。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店,苏志锋喜欢吃里面的生蚝和三文鱼。苏志锋心想,山里人肯定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带他去杀杀眼界,若是家里人问起带他去哪玩了,也好有个说辞。
日本料理店的东西精致得很,那些寿司小巧玲珑,像阿妹绣出来的绣球一样,蓝托九一口可以吃三个。山里人吃饭都讲究实在,尤其是男人,没有野性是得不到尊重的,大碗吃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才能压住场子,才显出你有本事降服山里的野兽。一盘生鱼片五片,蓝托九一筷子就夹去了三片,嘴里吧唧一下就下去了。苏志锋看不惯了,这饿死鬼,一盘生鱼片一百多块钱呢,哪是这个咽法,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粮。问他好吃吗,却说没有味道。苏志锋更是气得咬牙切齿,生鱼片不蘸酱吃,就这么生吞活咽,哪有什么味儿,简直是暴殄天物!苏志锋于是想耍他一下,说你这么吃没味道,要加点酱。他挤了很多芥末到一片生鱼片上,让蓝托九吃。蓝托九信以为真,一口吃了下去。
瞬间,蓝托九感觉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炸药,一股刺激的辛辣味像炸药爆破,直奔口腔和鼻腔。鼻子好像被呛掉了,四处透风,熏得眼泪和鼻涕直流。他双手抱着头,不停晃动着自己的脑袋,简直无法呼吸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嗷嗷叫声,口水都流下来了,像一个中风的病人。
苏志锋看到他那样子,笑得前俯后仰,好像报了仇一样。周边几桌的人听到了动静,也都转头看过来,看到蓝托九那狼狈的样子,头上戴的盘山帽都掉到地上去了,都一发地笑起来。连边上的服务员都跟着笑。
过了一会儿,蓝托九才渐渐有了知觉,像感冒鼻塞的人刚打完喷嚏,鼻腔一阵清爽。苏志锋露出了狐狸般的诡笑,问他感觉怎么样。蓝托九知道他在耍人,心里特别生气。在山里面,这种行为叫捉猪仔,表面是跟猪仔玩,却是把它捉到笼子里卖掉。蓝托九心想,我来你家是客人,你却搞我的名堂,害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鬼丑,把我当蠢仔耍呢!
蓝托九心里生气了,把筷子往桌面一扔,就不再吃东西。苏志锋问他怎么不吃了,他赌气地说吃饱了。苏志锋知道他生气,却不在意。他想,你一个山里人,我请你吃这么好的东西,你还生气,真不识趣。
因为吃芥末的事情,蓝托九不愿意再跟苏志锋出去转悠,怕又被他捉弄。大山里的人,都是有血性与野性的,他们讨厌受人欺负与捉弄,觉得那是天底下最伤自尊的事情了。苏志锋本来也不想带他,正中下怀,于是对家里人说,这山里人动劳惯了,不喜欢玩,只想着干活,不如早点让他上班。又说,当搬运工反正也是在城市里打转,多转几圈,也就熟悉城市了。
就这样,蓝托九成了批发部正式员工。刚开始那几天,蓝托九害怕做不好,因为会晕车,怕吐得到处都是。但晕车也不是什么大事,蓝托九身体壮,适应能力强,颠颠簸簸几次,很快就不头晕了。
当搬运工做的是苦力活,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因为他是山里人,看上去傻头傻脑的,什么都不懂。城里人欺生,大家都喜欢拿他开玩笑,从中找乐趣。有个搬运工的手机信息提示声是布谷鸟的叫声,每次有信息来,就布谷布谷地叫。蓝托九很好奇,以为车子里养了一只布谷鸟。但他把车厢找遍了,连根鸟毛都没有看到。后来知道是手机发出来的声音,他更是好奇不已,问那人,手机怎么会学布谷鸟叫呢!那人开玩笑说,他在手机里养了一只布谷鸟。蓝托九不相信,那人于是打开手机,给他看一个视频。那是一个恶搞视频,先是出现一片森林,森林里面隐约有人在跳舞。因为太远,看不清,当人想凑近屏幕看时,视频突然就跳出一只恶鬼的画面,硬是把人吓一大跳。
蓝托九哪里知道这种把戏,他正凑近看时,屏幕猛地窜出一只披头散发的吸血鬼,面目狰狞恐怖,夺目惊心。蓝托九惊叫一声,手机脱手而出,摔到了地上。幸好是在车厢里面,倒没有摔坏。那搬运工心疼地捡走手机,一边骂蓝托九是蠢猪一边哄笑起来。
蓝托九犯起了迷糊,搞不懂手机怎么突然闹鬼。大山里面没有通电,连电视机都没有,更没有手机电脑这种玩意,他因此没有看过鬼片,对鬼的概念是模糊的,只是听老人讲过。这次初见这种具体可怕的东西,如何不吓得寒毛悚立,顿时觉得手机真是个怪物,不仅可以发出布谷鸟的叫声,还藏着鬼怪呢!又想,恶鬼白天躲在手机里,到夜里肯定会跑出来吧,那可如何是好呀!城里人怎么藏着一只鬼四处走呢,难道他们喜欢养鬼?
太多疑惑了,蓝托九就想弄个明白。这帮搬运工于是七嘴八舌地骗他,编了一些荒诞的内容,说是怎么把鬼抓起来,怎么装到手机里,为了养鬼,晚上要烧香烧纸之类的。还说晚上把鬼放出来,让鬼帮忙洗衣服洗碗,像奴隶一样。编得有模有样,说得有头脸,蓝托九信以为真,对手机产生了畏惧感。有个搬运工还说带蓝托九去买部手机,教他怎么养鬼。那人还说,到时教蓝托九养一只女鬼,晚上可以陪睡觉。又说,养女鬼比较麻烦,因为女鬼喜欢吸男人的精血,男人像吃鸦片一样瘦。吓得蓝托九后背冷汗直冒,哪敢接话,只是一个劲地傻摇头。这帮搬运工实在憋不住了,都大笑起来。蓝托九更迷糊了,并不知道他们在骗他,还以为他们在笑话他是个胆小鬼,愈发地感到尴尬了。
搬运工送酒水饮料到一些饭店,因为搬完货物手脏,要去洗手间洗手。饭店的厕所一般只贴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头像,没有注明男女厕所,不注意看是很难分辨的。他们故意骗蓝托九去女洗手间,有一次惹得一个女人尖叫起来,骂蓝托九是流氓。他们还把酱油加水,说是可乐,骗蓝托九喝。总之,耍得蓝托九团团转。
就连市场部那几个女业务员,也喜欢捉弄蓝托九。蓝托九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批发部吃。他的饭量极大,那个巴掌大的小瓷碗,他每顿要吃五六碗。
有一天傍晚,市场部的女业务见他一口气吃了六碗,就拿他开玩笑。
一个姑娘说:
“这么能吃,莫不是肚子里长蛔虫了。山里人喝生水,肚子容易长虫。”
另一个姑娘就笑。
“把你的避孕药拿两片出来给他吃,说不定能打下蛔虫。”
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附和着。
“对啊对啊,避孕药能打蛔虫的。”
她们认真地对蓝托九说:“你去药店买一瓶避孕药,打打肚子里的虫子。”
因为吃得比别人多,蓝托九也觉得不好意思,也想着如何减饭量。曾有几天,他少吃了一半,但不顶饿,肚子没到饭点就咕噜咕噜叫了。苏茵看出来了,让他一定吃饱,能吃十碗就吃十碗,莫讲客气,吃不饱没有力气干活,耽误了苏家的生意,亏本呢!蓝托九有些惶惑,怕自己吃少了没力气下活,耽误做事,但老是吃得比别人多,他又觉得出丑。
这天吃罢饭,蓝托九想起女业务员的话,莫不是肚子真的长了蛔虫。于是就去对面一家药店买了一盒避孕药。
回到苏家,洗完澡,蓝托九要打蛔虫,拿着药却不知道怎么个吃法。山里面生病都是吃草药的,往罐子里一熬,灌到嘴里就下去了,除非治不好,才去镇上医院打针。蓝托九身体好,不曾吃过这样的药丸,就跑去问苏茵。苏茵看见是避孕药,问明了情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苏茵从房间里拿出一盒大片的巧克力。巧克力是进口的,全是英文字,蓝托九一个字都看不懂。苏茵说:
“这才是杀蛔虫的药,你每天饭前半小时吃两片就好了。”
蓝托九信以为真,接过巧克力,按照苏茵的交待,每天饭前吃两片,后来果然发现饭量减少了。他惊奇地告诉了苏茵,又把苏茵惹得一阵笑,笑得花枝招展。蓝托九看着苏茵,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不过苏茵笑起来真好看,声音悦耳,像山里的百灵鸟。
蓝托九喜欢看苏茵笑,他也跟着咧着嘴傻笑起来。
被骗的次数多了,渐渐地,蓝托九才明白了这些人是拿他当蠢仔耍。山里人性格耿直,脾气硬,当然不高兴了。心想,明知他刚从大山出来,没见过大蛇屙屎,什么都需要人教,这些人不仅不带他,还反过来捉弄他,真是没有一点人情味,亏他这么相信他们呢!又想起连苏志锋都耍弄他,骗他吃芥末,害他当众出大丑,更是心灰意冷,一时间起了排斥的心态,不再去理会他们,便产生了隔阂。搬运工们见山里人生气了,也不在意。一个山里人,在他们眼中是无足轻重的,他们怎么会在意呢!
后来,蓝托九但凡有不懂的,都不再去询问搬运工们。搬运工们有时找他搭话,他怕上当,也不敢接口,只是低头沉默做事。这么一来,蓝托九就显得不合群了。搬运工们看到他起了戒备之心,感觉不好玩了,也就不怎么搭理他。他们不搭理蓝托九,还有一个原因,听说蓝托九是苏家的亲戚,苏家开给蓝托九的工资是他们的双倍,他们心里不免失衡,于是嫉妒起来。他们又担心蓝托九是苏家派来的卧底,是来监视他们工作的,只怕以后他会当上搬运工的头头,因此大家都有意要疏远他,好让他明白,想当他们的头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对于那些不懂的事情,蓝托九不再去问别人,只去问苏茵。苏茵开玩笑归开玩笑,但还是很认真回答蓝托九的问题,不会骗他。例如把巧克力当成杀蛔虫的药,苏茵就和蓝托九说清楚了,另外手机养鬼的事情,苏茵也跟他做了解释,并拿出手机演示给他看,才让他慢慢地开了窍。
肆
蓝托九的生活极其简单,白天要么待在批发部的仓库休息,要么就跟着车子出去搬货。晚上没事做,苏茵有时候会带他去看电影,或者带他去KTV唱歌,或去酒吧消遣,想让他领略到现代科技的魅力,尽快融入城市生活。蓝托九第一次看3D电影时,看的是美国大片,那飞机坦克就在他的眼前俯冲碾压,吓得他躲到了后排靠座上,像躲在战壕里面一样。要不是因为在电影院,苏茵早就笑得断气了。看了几次之后,他才慢慢习惯。至于去KTV唱歌,蓝托九不是很喜欢,他除了唱山歌,那些流行歌他一首都不会唱。他也不喜欢去酒吧,不喜欢打台球,不喜欢溜冰。有时苏茵没时间,蓝托九没人带去玩,仿佛失去了方向的鸟儿,不知道要往哪里飞,满城的高楼大厦和闪烁的灯光,让他觉得无处藏身。为了打发时间,他就一个人跑到别墅的后山发呆,他觉得待在树荫里,比待在满城的灯光里更安全。
蓝托九喜欢山,喜欢树木,有时会捋几把草叶子,像老牛一样嚼一嚼,闻闻青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味,仿佛回到了山里一样。山里面,树林草丛的味道无处不在,在城市里,他闻到最多的是汽车的尾气,还有货物上面那些塑料纸皮味,以及仓库里面阴暗的霉潮味。他回想起自己在山里的生活,白天,可以在树林里放肆奔跑,像一头自由自在的野兽;夜里,月光像霜花一样落下来,月光下四处弥漫着山歌,梦幻得很,迷人得很,能渗透到梦里。山里人生来就会三件事情,一是喝酒,二是唱山歌,三是跳舞。在山里面,不喝酒的男人是没有朋友的,不会唱山歌的男人是讨不到老婆的,不会跳舞的男人是不会受人尊敬的。一到节假日时,夜里,阿哥就会跑去阿妹的家门,唱山歌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山歌的内容由自己随口编撰,大多是唱自己住的是哪个村的,家里有多少田地,房子怎么样,自己多大年龄了,长相如何等等。如果阿妹被山歌打动了,就会下楼来和阿哥对情歌,对上眼了,三天后,阿哥便迎娶阿妹,全寨人一起唱歌跳舞,好不欢庆。然而,自从打工潮涌入山里,阿妹都外出打工了。大山里面没有了阿妹,阿哥们也坐不住了,也纷纷外出务工,山里从此失去了欢快的山歌,只有老人们苍老的声音,对着空旷的山林呼唤,听起来像孤独的鸟叫。
蓝托九想不通,阿妹们为什么不留在大山里了,城里有什么好的,白天四处滚动着车水马龙,像一群发疯的野兽,让人看得害怕,不知道往哪躲,怕不小心就被车子咬上了;夜晚,城市就像个泼妇,一点也不安静,泼嚣得很,灯光张胆明目,把月光都吞噬了。还是大山好啊,像一个少女,走在任何地方都是清爽的,都是恬静的,都是温柔的,比城里要好得去了。城里只是看起来人多一点,新鲜事物多一点,但这些东西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没有这些东西,他照样也能过得开开心心的。尽管城里人多,却都是他不认识的;尽管城里事物新鲜,却都是他不喜欢的,仿佛城里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隔膜……
有时天气不好,下起雨来,夜里无法出去,蓝托九只能在房间发闷呆。他不去看电视,总觉得电视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生活离自己很遥远,是不属于他的。他也没有买手机,自从上次被耍之后,他对手机就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苏茵跟他解释过那个恶鬼不过是一个小视频,但他仍觉得手机不怀好意,有妖气,怕不小心就沾上了不祥的气息。何况,就算买了手机,他也不知道跟谁打电话。他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就默默地看着放在床头柜上那块大石头。这块山石是他随手捡来的,用来压行李的重量,并没有想到竟然成为了他贴身的朋友。他抚摸石头,倍感亲切,想到自己在老家爬山时,手指抠在石头的棱角上,借着它往上爬,他感觉爬山是在和石头握手,和大山握手,和天地握手,全身便充满了力量,充满了不可名状的野性。还有放在房间角落里的那条扁担,也是他的亲密伙伴,有一次他上山挑石头,用来围垒院子的水井,路上遇到一条大蟒蛇,他就是用这条扁担和蟒蛇搏斗的,他将蟒蛇打晕,将蟒蛇带回家里。鲜美的蛇肉回味起来,至今还能在他的喉咙里翻滚着。他抚摸着扁担,感觉扁担就像那条被他打晕的蟒蛇,死气沉沉。
实在是寂寞无聊了,蓝托九就想唱山歌发泄积压在心头的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句也唱不出来。要是在大山里,蓝托九想唱就唱了,像在树上的鸟儿,肆无忌惮。但是到了城里,却像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失去了唱歌的灵性。他憋红了脸,喉咙怎么也打不开,只能憋出几滴眼泪来,把脸色染得一片落寞。
蓝托九脸上那股黯然的神情被苏茵看在眼中。苏茵知道一个在大山里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过着原始部落般的生活,现在跑到城市来,肯定一下子不习惯,要有一个适应过程。为了让他能早点融入城市,苏茵尽量抽时间带他去玩。但后来发现,蓝托九并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他只喜欢到别墅小区的后山上散步或发呆。苏茵于是就经常带蓝托九到小区的后山上看星星月亮,并让蓝托九讲讲山里的事。
那些古怪的房子,那些茂盛的树木,那些巍峨的大山,还有从天而降的瀑布……苏茵静静地听着,好像找到了一些儿时的回忆。但是,回忆仍很遥远,像梦一样。
伍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蓝托九在苏家的批发部待了三个多月。尽管蓝托九一直努力适应城市生活,但仍是隔了一层东西,就像一匹野马关到了动物园里,身上的野性让它狂躁不安,总是幻想能回到大草原。
蓝托九不喜欢说话,也不闹事,做事勤劳踏实,像个机器人,苏家的人都喜欢他——除了苏志锋,他觉得这个山里人神色木讷,豪无生气,让人看了不舒服,而且傻乎乎的不合群,也不知道去学习新知。家里那些智能家居,他从来不会用,例如窗帘是智能电动的,他老是忘记用遥控器,总是用手去扯,像个野人一样,把线都扯断了。
苏家给蓝托九的工资是别人的双倍,苏志锋已经从别的搬运工嘴里听到了一些抱怨,他也觉得不应该给这个山里人这么好的待遇,于是提出异议。但是苏茵用一句话就把苏志锋的嘴给堵住了。她说,要不是他家里收留了我,爸妈怎么会有机会把你生下来。人要懂得感恩,他领两份工资,有一份是为你还人情债的,你还好意思说!正因为这句话,苏志锋对蓝托九更加不满了。苏志锋从小受父母宠爱,家里的香火以后要靠他继承呢,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山里人来了,却像把他的身份戳穿了一样,好像他的命是这个山里人给的,没有了山里人就没有他。对苏志锋来说,这就有一种私生子的耻辱感了。
蓝托九并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其他搬运工的高,他从来不和人谈起工资的事情,他对金钱也没有什么概念,每个月拿到工资,就会让苏茵和他一起去邮局,帮他把钱寄回去。
有一次苏茵问他:
“你不自己存点钱娶老婆?”
蓝托九愣了愣,然后咧着嘴笑了笑。
“阿爹娘会同我娶的?”
“你想娶山里的老婆,还是城里的老婆?”
蓝托九看着苏茵,不知道怎么回答,把头低了下来。
“你喜欢山里的生活还是城里的生活。”
蓝托九犹豫了一下,才说:
“山里的。”
苏茵好奇地问:
“城里的生活又好玩又方便,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蓝托九看了看苏茵,眼睛倏地有些黯然,他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那座大山像一个秘密,有些东西是无法言说的。
农历五月初,苏茵过二十三岁生日。苏家在酒店订了三桌菜,请批发部所有人一起聚餐庆祝。饭后,苏志锋要给姐姐庆祝,一帮年轻人就去酒吧喝酒跳舞。
蓝托九不太想去,他一直不喜欢这种喧哗嘈杂的场合,感觉像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但想着是苏茵的生日,就跟着去了。
大家在酒吧玩得很嗨。苏茵喝多了,和大家一起去舞池里跳舞。只有蓝托九没有起兴,他觉得酒吧的音乐好吵,一直敲打着他的脑门,震得头昏脑涨,他想起来在电影院看战争片时,战场上的飞机大炮轰鸣,也把他的神经拧得紧紧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好像飞机大炮随时会轰炸到他的脑壳上,让他莫名地感到紧张和绝望。
蓝托九紧紧地握着一罐啤酒,罐子已经被捏扁,啤酒花漫了出来,像山夜里的月光溢出来,霜花般铺满了山坳,随手一伸,便落在他的手上,化为了时间的泡沫。他看着苏氏兄妹还有批发部的员工们在舞池里欢快地跳舞,扭着腰肢甩着头发,像着了魔一样,让蓝托九触目惊心。从小到大,他看的都是山里人的过山舞,人们穿着盛装,在轻鼓和长笛中翩翩起舞,跳的都是统一的采茶舞和担水舞,很整齐,不像这些人在舞池中群魔乱舞。最热闹就是过年时跳竹杆舞,咔咔翘、咔咔翘,一不小心,就夹住了脚,但不疼,只是会受到姑娘们的嘲笑——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过年时才回来,有时过年都不回来,竹杆舞要人多才行,人少也就玩不起来了,那些曾经上过桐油的舞杆,也在岁月中腐朽而去,像一段遗忘的往事。
蓝托九看着一池子的人,越跳越疯,一个个蹦跶着,仿佛要把腰扭断,要把头扭下来。大地越来越颤抖,像地震一样,不知道是音响震的,还是他们踩的。蓝托九心想,要是往舞池里架上几十条竹杆,他们肯定会被夹倒一大片,鞋子说不定都会夹掉。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好笑。
大家都玩疯了,没有人关注到蓝托九。蓝托九也不是第一次和他们来这种地方玩了,刚开始,大家都还很热情地拉他进舞池里教他蹦迪,但是蓝托九不知道为什么,憋红了脸,双腿像打了石膏般,动也动不了,有一次还踩了一个人的脚,差点起了闹子。苏志锋说他是木头人,后来这个绰号就在批发部传开了,大家想到了木偶戏里的童谣——山上有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在大家的心中,蓝托九就是山上的木头人。
玩得正嗨,发生了一件事情,苏志锋看到了一个债佬。那债佬以前也是开酒吧的,他的酒水饮料由苏家的批发部配送,月结三十天。后来酒吧经营不善,老板跑路了,欠了苏家五万多块钱的货款。这家酒吧的业务是苏志锋开发跟进的,责任当然算到他头上。虽然是自己的儿子,苏长辉还是引以为戒,开会批评了苏志锋,让大家引起注意,一定要对自己手上的客户进行考量和跟进。苏志锋心里郁闷,觉得是人生的一个污点。这天夜里,他看到债佬和几个朋友也来酒吧嗨皮,想到对方欠自己五万多块钱的货款,哪里还能忍得住,上前扯住债佬质问,让对方把欠下的债还清。
债佬也不是好惹的货,推开了苏志锋,说他是不是眼睛瞎了,敢敲诈他。苏志锋喝了酒,脾气也上来了,不依不饶,说他还保存着送货单,上面有他的签字与盖章。债佬哈哈大笑,让他把单据拿出来看看。单据都放在批发部,等他拿过来,债佬肯定又跑了。
苏茵和几个业务员上前劝苏志锋,让他不要冲动。苏茵看到债佬和几个朋友都留着长头发,又染着颜色,看上去像道上混的人,不好惹,只怕下不了台,就让苏志锋算了。债佬看到苏茵长得漂亮,反倒调戏说:
“要钱可以,叫你姐陪我们睡一个晚上。”
债佬边上那几个朋友都哈哈笑起来,都色眯眯地盯着苏茵看。苏志锋见姐姐被污辱了,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呢!他气得脸色都白了,一把掏出手机要报警,说欠债还这么嚣张,难道没王法了。
债佬听苏志锋说要报警,脸色就变了,指骂道:
“小子,你是不是活腻了,信不信我明天一把火把你的批发部给烧了。”
苏志锋更气,按号码报警。债佬就去抢他的手机。两人拉扯起来,苏茵去帮弟弟,被那帮人推开,差点摔倒在地上。
债佬把苏志锋的手机抢了,狠狠地摔到地上去,语气凶恶地说:
“你不知道老子是混哪条道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蓝托九看到债佬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那头野猪。那天他山上打猎,伏在草地上,对着野猪放了一枪,但那野猪突然不见了。他正好奇,准备往火铳重装火药,野猪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眼里透出凶光,竖着两颗长长的獠牙与他对峙。他正准备拔出随身携带的开山斧,野猪突然就冲过来,将他撞到了山谷下……现在,那头消失了的野猪仿佛从天而降,狰狞的目光和眼前的这个债佬一模一样。
蓝托九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他看到自己一把按住野猪的脖子,将野猪撂倒在地,然后举起拳头,用尽力气往野猪的脸上打去。
他突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陆
因打架斗殴,蓝托九被关押到拘留所。苏家动用了一切关系,又赔钱又交罚款,但蓝托九还是被关押了十天才被放出来。
从拘留所出来,蓝托九就不想在城市待着了,他要回到大山里面。苏家的人以为他因为打架心里有了阴影,都劝他留下来。然而并不是那样,蓝托九把那个债佬打伤之后,仿佛报了野猪之仇,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听到了大山在远方召唤,他的灵魂在蠢蠢欲动,他的心已经长出了翅膀,恨不得连人一起飞翔。他想,他终于可以回去了。
既然留不住,苏家也不强求,那只好送他回去。苏茵也想回大山里看看,寻找童年的记忆。离开大山十几年了,都没有回去看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内疚不安。但是苏长辉不放心女儿单独送蓝托九回去,于是就派苏志锋跟着,一起送蓝托九进大山。
苏志锋对这个山里人改变了看法。平时闷不吭气,但还是很有情义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他蹲了十天的牢。为了还山里人的人情,苏志锋于是答应了父亲,并要买一些好礼品带到山里去。但考虑到进山要走很长的路,带东西不方便,在蓝托九的劝导下,苏志锋只得收手。
三人坐车抵达山区小镇,在镇上吃了午饭,租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往深山里面开去。机耕路颠簸得厉害,能把人的骨头都震散。苏志锋抱怨着说,屁股都震开花了。途中,经过一个草木棚子,三人便下了车,由蓝托九带路,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爬去。
蓝托九看到了大山,就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儿回到了森林,欢快得不行了。他闻到了树木浓郁的清香味,闻到了野花凛冽的芳香味,像迷路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呼喊声,像饥饿的孩子闻到母亲煮饭的香味,顿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欣喜,忍不住发出像狼嚎般地呐喊。
苏茵和苏志锋看到蓝托九那副兴奋的样子,也被他感染了,也跟着尖叫和呐喊起来。树林里的鸟儿和知了叫声一阵阵传来,声音重叠,遥相呼应,一时间整个山头都晃动起来。苏茵让蓝托九唱山歌,但他却没有唱,他说他要晚上唱。苏茵问他为什么要到晚上才唱,蓝托九却没有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正值初夏,太阳当空,阳光明晃晃的,行走在山间,像鱼儿游行于水藻之间,并不觉得闷热。然而,再清爽的山林也无法解乏。很快,苏家姐弟对初见大山的那股激情,被蜿蜒的山路折腾得一点一点褪下去。要爬两座大山呀,这两个城里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苦,感觉脚都要走起泡来了。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蓝托九,他像一头野兽,一点也不知疲倦,而且越走越精神,看到一些大树,他竟然还去爬,摘一些不知名的野果给苏茵和苏志锋吃。那野果酸酸甜甜的,让人吃得喉咙生津,走了很多路却不觉得口干。
翻过两座大山,苏家姐弟的腿都像断掉了,才终于看到了山寨。只见一栋一栋的吊脚楼,稀稀疏疏地落在山坳四周,宁静得像一个梦境。此时已是夕阳落山,吊脚楼升起的炊烟和天空的晚霞连在了一起,整个山谷一片祥和。
触景生情,苏茵儿时的记忆一瞬间被激活了,仿佛回想起了某个梦境。她隐约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和蓝托九上山捡菌子,喜欢站在山上俯视山坳里的山寨,远远望去,觉得那些吊脚楼翘起来的檐角像牛角一样。她那时还担心着,这些屋子会真的变成一头神牛,跑到天上去,把家都带走了,自己从此没有地方居住,只能住到山洞里了……想起来了,她好像和阿娘说过自己的想法,阿娘摸着她的脸蛋说,要是屋子跑到天上去,她就会变成一个仙女,可以踩着云朵回来,到时给阿娘带一个天上的蟠桃。她于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仙女……
阿娘那张模糊的脸,慢慢地在苏茵的脑海中浮现出亲切的轮廓。很快就要见到阿娘了,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她感觉自己体内在膨胀,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她知道那是记忆在作祟,发酵出困惑与不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蓝托九家,暮色已经落下来。蓝托九的爹娘见到三人时,喜从天降,尤其是十几年没有见到苏茵了,她的到来让这对山民夫妇感到格外惊喜。阿娘呼喊着凤凰,眼泪就落下来了,她拉着苏茵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女孩,像打量走散多年的女儿那样,却不说话,只是眼泪流个不停。阿爹二活不说,提刀去杀鸡宰鸭。
晚上饭菜的丰盛,超出了苏家姐弟的想象。三张大桌并排在一起,做成了长席,上面摆满了香气缭绕的菜,除了鸡鸭鱼肉和野味熏腊,还有特色的油茶鸡、鸟酢、咸竹鼠、芭蕉花、姜花等,这些东西在城里是没得卖的。虽然山里没有通电,但是客厅里挂了许多马灯,把整个大厅照得亮堂堂的,吓得苍蝇和蚊子都不敢飞进来,只有那些不懂事的飞蛾扑过来,撞在玻璃罩上,发出声响,仿佛也来助兴一样。为了防止飞蛾来闹事,阿爹特意在门口烧一堆篝火,用的是上好的松木,火光点亮了山里的夜色,映得门外一片通红,好像夕阳的霞光尚未离去,正隐藏在山的角落里,为一场狂欢做准备。深山里面空气清新凉爽,虽然屋里屋外都掌着灯火,却没有让人感到闷热。
蓝托九的阿爹叫寨里的族老们过来陪贵客喝酒。苏茵与蓝家关系特殊,既是客人,又是曾经的养女,她被请上贵席吃饭,但她看到阿娘在一边端菜倒酒,招呼客人,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坐在桌上吃饭,是对阿娘的不敬,于是硬要当下手,专门给桌上的人倒酒。山里人喝酒向来豪爽,都是拿碗喝的,喝的是自酿的米酒,虽然度数低,但是一碗一碗地喝,一般人是扛不住的。这可苦了苏志锋,虽然酒量不错,但是这样子不停地喝,他哪里搞得定。
喝到兴起,山民们唱起了山歌,到门口围着篝火跳起了采茶舞,又拿出横鼓来拍鼓对唱。苏志锋喝高了,也起了兴趣,在一边学着跳舞,并背了一个横鼓,手舞足蹈的,跳着跳着,酒劲发作,竟然醉倒了。蓝托九喝得也有些多,却仍清醒得很,他把苏志锋扛起来,扛到二楼的客室,安顿他住下。
篝火熄了,夜已沉,人也尽了兴,合唱完最后一首山歌,山民们都摇摇摆摆地踩着月色,往山坳里面散去。他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山岰里面,仍传出苍老的歌声。
苏茵住在三楼阁房,那是她儿时住的地方。阁房砖木混搭,木头都刷过了桐油,古香古色的。墙上钉了一排整齐的挂钉,墙钉上面却没有挂东西。苏茵隐约记得,小时候挂了一些绣球、风铃、花环之类的物件,还有一些她说不上来的东西,大约是山里人的头巾与花帽子,现在都不见了,像消失在岁月里一样。苏茵还想起了墙上曾经挂过一只风筝,好像是阿爹亲手扎的,用红布做成,上面绣着一只凤凰。她回想到某个秋天,她和蓝托九去梯田里放风筝。那是新收割的稻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稻香味。两人在梯田里上窜下跳,欢快得像两头小鹿,天空因为他们的跳动时远时近。近的时候,天空仿佛就在山顶上,触手可及;远的时候,天空就像手中要飞走的风筝一样,让人感到害怕。
儿时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大山唤醒。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山歌。是蓝托九的声音,他在楼下唱,用的是山里话,苏茵听得不是很清楚,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内容,只是偶然听出“阿妹归来起月亮喽”“蝴蝶飞过你的窗”之类的。蓝托九的嗓子圆润饱满,丹田气足,唱得深情悠扬,听起来就像在寂静的夜里,夜风穿过树林,把远处溪水的流声送进了梦乡,让人感到无比舒缓。苏茵虽然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能猜出来这是情歌,应该是唱给心上人听的吧,否则怎么会这么入情入味呢,否则怎么能唱得如此缠绵,像要把人的心融化了一样。
因为情歌的感染,苏茵坐在窗桌前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为何,她心头有些空荡荡的。她慢慢地打开桌子的抽屉,想看看抽屉里是否还藏有儿时的玩物。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牛角,牛角尖被锯开,套了个竹哨子。这就是蓝托九说的牛角呗吧。她将牛角呗拿起来,轻轻地抚摸,牛角呗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想必是经常有人擦拭。摸了很久,牛角的皱纹都刻印在她的手指上了,她却没有想起自己小时候几时喜欢吹这个东西。
苏茵走出阁房,站在门口的栏杆前,借着月光往下看,看到楼下的蓝托九,只见他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只手伸出来,正深情忘我地唱着山歌。他是那样的投入,歌声中蕴含着绵绵情意,让苏茵为之心动。她想,没想到这个在KTV里面不会唱流行歌的男人,唱起山歌来,竟然是这么的动听,让人迷醉。
苏茵依着栏杆,望着眼前起伏的山色,深不见底。树林被月亮涂上了银光,叠影重重,默然矗立,像油画一样。正值农历六月中旬,天空无比晴朗,月亮照出了云朵的轮廓,云朵的颜色和月光不多,很有层次地叠在天空,形成了光影波浪,一层一层的,绽放出各种漂亮的图案。
苏茵拿起牛角呗,嘴巴衔住竹哨子,鼓起腮帮吹了起来。竹哨子发出脆耳的声音,通过牛角传出去,像夜风吹过山谷,寂静而又深邃。她忽然有些熟悉起来,就调动口腔的气流,让牛角呗吹出不同的声音。
楼下的山歌仍在深情地唱着,苏茵的牛角呗也随着山歌的音律,吹出了节奏感。蓝托九大约是听到了楼上传来牛角呗声,他的山歌唱得更加起劲了,深情的声音像要穿破夜空,化为满天的月光。
山林里有鸟儿跟着歌声啼叫起来。突然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群鸟,从阁楼掠过,围着天空盘旋,像一朵飘动的云。后来,鸟群离去了,却又飞来一只蓝色的大鸟,从月亮下掠过,朝吊脚楼飞来——也许大鸟不是蓝色的,月光并不能把它照得很清楚——但苏茵却相信它是蓝色的,那是一种恍如梦中的蓝。
蓝色大鸟掠过苏茵的头顶,在她的头上盘旋而去。苏茵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吹牛角呗时,是有这样一只蓝色大鸟在她的头顶上盘旋,那时蓝托九就站在她身边,指着天空,惊喜地叫道:
“阿妹,快看,蓝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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