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

国王路易十一是个好伙伴。他讲究饮食,在治理国家与保护宗教之余,常设盛宴待客;除了猎艳,也为饱餐野味而追捕飞禽走兽。有帮无聊文人说他生性阴险,正好表明他们对他很不了解,因为他颇讲朋友义气,能干各种杂活,尤爱开玩笑取乐。

他性情愉快时常说,人生有四大快事,即拉热屎,喝凉酒,打硬仗,吞软食。有人指责他勾搭下贱女人,此说大谬,因为他的情妇无不出身名门,——其中有一位得到合法承认——后来都嫁给地位相当的人家。他从不听信花言巧语,不为华而不实的东西动心,凡事都图个实在。那些蓄意盘剥黎民百姓的人在他那里得不到好处,就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但凡对历史下过去伪存真功夫的人都知道,这位国王在私下很好相处,甚至非常可爱;他若下令砍掉朋友的脑袋或惩罚他们,必定是他的朋友首先欺骗了他。他报复毫不留情,可都以伸张正义为务。

惟有我们的朋友韦尔维尔说国王曾经错杀一个人。不过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何况在这件事情上,错主要不在国王,而在他的伴当特里斯唐。

下面便是韦尔维尔讲的事实,我猜想他本是当笑话讲的。我在这里予以转述,是因为有人还不知道我这位同乡的妙不可言的作品。我只说个梗概,学者们无不知晓故事的细节要丰富得多。

“路易十一把杜普奈修道院(《美人茵佩莉娅》里曾提及这个场所)赐给一名贵族。那人从此享有修道院的出产,便改姓杜普奈。国王长年居住图尔附近的普莱西城堡时,修道院原来的院长前来觐见,呈上一份诉状。这位教士根据经文和修行规章指出,该修道院归他所有,那贵族篡夺他的权利,实乃违情悖理,故此他请求国王陛下主持公道。国王甩了甩假发,许愿让他满意。

“这僧侣与所有穿道袍戴兜帽的畜生一样不知趣,常觑国王用餐时守在门口。国王对修道院的圣水腻味透了,就把我的伙伴特里斯唐找来,对他说:

“‘伙计,这里有个叫杜普奈的家伙讨厌死了,您帮我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打发走吧。’

“特里斯唐不是拿了道袍当修道士,就是拿了修道士当道袍,总之他找到那个朝中都管他叫杜普奈先生的贵族,靠上去,把他拽到一边,晓谕他是国王要他的性命。他一边哀求一边又想抗拒,一边抗拒一边又想哀求,不过一切都无济于事,特里斯唐掐住他的脑袋与肩膀之间,干净利索,立刻叫他咽气。三小时后,特里斯唐回来复命,说差使已经办妥。

“人死后五天为回煞之日。此事过后五天,那僧侣又来到国王起居的大厅。国王见到他,惊诧万分。特里斯唐正好也在场。国王招呼他过来,附耳细语:

“‘您没有照我的话去做。’

“‘陛下别见怪,我确已照办。杜普奈死了。’

“‘嘿!我说的是这名僧侣!’

“‘我以为是那个贵族!’

“‘什么?事情已经办成了?’

“‘是的,陛下。’

“‘那就算了吧。’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僧侣说:

“‘您过来,修道士。’

“修道士走过来。

“国王对他说:

“‘您跪下。’

“可怜的僧侣害怕了。

“可是国王说:

“‘您得感谢天主。我曾下令杀死您,可天主不愿意这样做;结果是那个侵占了您的财产的人送了性命。天主为您主持了公道。走吧,请为我祈祷天主;以后别再离开您的修道院。’”

此举证明路易十一的好心肠。他本可以绞死这名造成误会的僧侣,因为那位贵族是为尽忠王事而殉职的。

在他长驻普莱西的初期,出于对这座庄严的城堡的敬意,国王不愿在城堡里大摆宴席,他的继承人就没有这分体贴了。话说那时候他迷上一个名叫妮柯尔·波佩蒂依的女人。那娇娘本是图尔城里的市民,国王把她丈夫派到地中海西头去公干,又把妮柯尔安顿在靠近金翅鸟街的庚冈格洛涅巷的一所房子里,那去处远离市廛,甚为僻静。如此这般,夫妻俩便听由国王摆布了。波佩蒂依夫人给国王生的女儿后来出家修行,死在修道院里。

这位妮柯尔伶牙俐齿如美洲鹦鹉,体态丰腴,天生一对肥硕、美观、坚实、洁白如天使翅膀的肉垫子。她下苦功研究过男欢女爱这门学问包含的各种奇妙方案对策,花花点子多得出了名,从来不犯重样,知道如何搭配普瓦西的橄榄、牛筋羊腱和日课经文的奥言玄旨:国王对此大为欣赏。妮柯尔整天乐呵呵,老是唱啊,笑啊,从不见她愁眉苦脸。如她这般生性开朗、坦率的女人脑子里只转一个念头:您猜着了吗?

国王经常带几个要好的伙伴、朋友到这所房子去玩。为了不被人发觉,他每次都是夜里去,不带随从。他心存戒备,担心有人设下埋伏害他,就把狗厩里最凶猛的狗全数送给妮柯尔。这群御犬咬人从不事先警告,只认得国王和妮柯尔本人。王上驾临,妮柯尔就把狗放到花园里去。包铁皮的大门紧闭后,国王自己揣着钥匙,就可放胆与朋友们寻欢作乐,不必害怕阴谋暗算。他们打打闹闹,相互戏谑,变着法子寻开心。

每逢这种场合,总是特里斯唐在外守卫。谁在这个时候胆敢在金翅鸟林荫道上转悠,必定落个一命呜呼的下场,除非他持有国王的通行证。国王常派人去叫几个风流娘儿们来陪伴他的友人,或者听了妮柯尔或客人们的怪点子,找一些人来供他们取笑。

图尔市民对国王无伤大雅的寻欢作乐并无反感,何况国王关照他们不得多嘴,所以直到国王死后,人们才知道他的消遣方式。“亲屁股”这桩把戏据说就是这位国王发明的,虽然这并非本篇故事的主题,但能说明这个好人滑稽诙谐的天性,我愿在下文转述。

图尔城里有三个有名的悭吝人。第一位是柯内留斯老板,我在别处讲过他那件相当有名的奇遇[1]。第二个叫佩卡尔,以出售玩具耍货、花纸制品和教堂里的小摆设为业。第三个姓玛尚多,是很有钱的葡萄园主。后两位是图尔本地人,尽管他们一毛不拔,子孙后代个个都具君子之风。

某晚,国王在波佩蒂依夫人家里感到心情特别愉快,他已喝过美酒,讲过笑话,晚祷钟敲响前在御弟妹的小礼拜堂里做过祈祷,此时便对他的伴当勒丹、红衣主教拉巴吕和老杜诺阿说:

“咱们得寻个乐子,朋友们!……要是让一个守财奴面对一口袋金子看得见却摸不着,我想这情景必定很有趣……来人呐!”

一名侍从闻声即至。国王说:

“您去找我的国库大臣,要他立即带六千埃居到这里来。然后您去找三个人,首先是我的搭档柯内留斯,其次是天鹅街上那个卖小玩意儿的,还有玛尚多那老家伙,就说国王有请。”

然后他与这帮朋友重开酒宴,各抒高见,辩论肉味变质走样的女人与全身擦遍肥皂的女人孰优孰劣,瘦女人与胖女人孰好孰坏。座中皆为博学之士,结论是最好的女人是好比一盆热腾腾的淡菜归你独享,而且与你灵犀相通的那一个。

红衣主教发问:对于一位夫人,初吻和最后一吻哪一个最宝贵。波佩蒂依夫人答道最后一吻更为宝贵,因为女人在最后一吻时知道她失去了什么,而在初吻时她绝不知道自己赢得了什么。

这些话和其他妙语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他们互相辩难之际,六千金埃居已被带来。这笔钱相当今天的三十万法郎,因为世风日下,现在的一切都比从前小。国王命令把金币堆放在一张灯烛辉煌的桌子上,当下宾客们的眼睛就不由自主亮起来,与金币一样熠熠发光,可他们还得佯作满不在乎。过不了多久,侍从已把三名悭吝人带来。除了柯内留斯知道国王常起怪念头,其他两位都吓得脸色惨白。国王对他们说:

“朋友们,请看这张桌子上的埃居。”

三个市民遂定睛细看。此时此际,波佩蒂依夫人的钻石也不如他们浑浊的眼珠那样光芒四射。

“这些都归你们了!”国王补充说。

闻听此言,他们不再盯住埃居,而是相互打量。宾客们发现这几只老猢狲做鬼脸比所有其他猴子都在行,因为他们的面部表情之古怪,赛过喝牛奶的猫或者心痒难熬盼望出嫁的闺女。

“听着!”国王说,“你们三个人中谁能手里攥着金币对另外两个人连说上三遍:‘亲我的屁股!’,这钱就全归他了。但是,假如他不像强奸了邻居的母苍蝇的公苍蝇一样严肃认真,假如他在说这句玩笑话时发笑,他就得交给夫人十个埃居。不过他可以试三次。”

“这钱太好挣了!”柯内留斯说。他是荷兰人,老是道貌岸然,金口难开,与夫人那个口子常开常笑恰恰相反。

于是他大胆把手伸向埃居,先看它们是否货真价实,然后郑重其事地抓了一把。接着他面向其他两位,彬彬有礼地说:“亲我的屁股!”那两位害怕他那种荷兰式的庄重,齐声回答:

“长命百岁!”[2]

全体宾客哄堂大笑,荷兰人本人也忍俊不禁。

轮到那个葡萄园主抓住埃居时,他感到嘴唇上一阵奇痒,笑意从他那张千疮百孔的老脸的每一道裂缝夺路而出,与烟囱的漏缝里冒烟一般无二。

接着是卖玩具的上场,他是个小个子,平素爱嘲弄人,此时双唇紧闭如绞死者被勒紧的脖子。他抓住一把埃居,环顾其他人,包括国王在内,然后拖着嘲讽的腔调说:亲我的屁股!

“您那地方沾着屎吗?”葡萄园主问。

“您有的是工夫仔细瞧。”卖玩具的一本正经回答说。

国王这下真为自己的埃居担心了,因为佩卡尔说第二遍时仍无笑意。待他将要第三遍说出这句要命的话时,波佩蒂依夫人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当下失控,不由大笑,那张嘴的开裂程度赛过少女破身。杜诺阿问他:

“你怎么做得到面对六千埃居而不动声色呢?”

“噢!大人,第一次我想到我明天要打一场官司;第二次我想到家里那个母夜叉。”

三个人垂涎这笔巨款,又试了一遍。将近一小时,他们的滑稽表情、怪模怪样和其他种种把戏叫国王大为开心,到头来他们个个劳而无功。这几位把袖子看得比胳膊还重,要他们每人拿出一百埃居给夫人,无异挖掉他们的心肝。

他们走后,妮柯尔果断地对国王说:

“陛下,您愿意让我也试试吗?”

“天主在上,”路易十一答道,“不行!我不花那么多钱照样亲你那块地方。”

这是会过日子的人说的话,他也确实一直精打细算。

某晚,大胖子拉巴吕红衣主教对波佩蒂依夫人又是言语挑逗,又是动手动脚,越过了经文允许的限度。亏得波佩蒂依是个精明女人,连她母亲的衬衣是多少针钩出来的都说得上来。

“这么说吧,红衣主教大人,”她说,“国王喜欢的爱物儿还不到敷圣油的份上……”

然后奥利维埃·勒丹也来骚扰,她也相应不理。待他说完那套痴话,她答道,她得问问国王是否喜欢她也常刮胡子[3]。

那理发师不求她切勿泄露此事,倒使她疑心是否国王弄的玄虚,派他前来试探。国王的朋友们可能讲了谗言,引起国王对她猜疑。她虽不能报复路易十一,至少也要捉弄这帮贵族老爷,让国王看到他们中计出丑,着实开一次心。

某天晚上他们都来吃饭,正巧城里有位夫人要求晋见国王。这位夫人素有声望,她前来请求赦免自己的丈夫;事情过后,她的所请获准。

妮柯尔·波佩蒂依把国王拉到一间小房间里说话,她要他让宾客们饱食痛饮,他自己也要狼吞虎咽,嘻嘻哈哈。等到撤掉桌布,他却要借故寻衅,无理取闹,恶语相加,然后她就能把这些人藏在犄角里的干草统统抖给他看,让他乐得合不拢嘴。她特地关照对那位夫人要表示友好,说她甚为知趣,与自己简直气味相投,十分爽快就答应参与这场恶作剧。

国王回到宾客们中间,说道:

“好了,先生们,用餐吧。我们这次打猎的时间不短,猎获颇丰。”

于是理发师、红衣主教、一名胖主教、苏格兰卫队长和最高法院的代表,一名获得国王欢心的推事,跟在两位夫人后面步入磨炼上下颚骨的餐厅。

他们专心致志填塞紧身短袄的楦子。此话怎讲?……就是说撑满胃囊,做天然化学试验,不放过每道菜,在五脏六腑里开庆祝会,用大咬大嚼挖自己的墓穴,舞动该隐的剑[4],埋葬各种酱油和调料,让戴绿帽的长足精神;用更带哲学意味的语言来说,这就是用牙齿制造粪便。这下您明白了吗?……需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让您开窍!

国王让他的宾客们吞下这顿美餐却用不了这么多话。他让他们塞够了豌豆,尝够了胡萝卜肉糜;他先夸李子干的味道好,又对鱼赞不绝口。他对一位说:

“您怎么不吃了?”

对另一位:“来,为夫人的健康干杯!”

对大家说:

“先生们,尝尝这大虾吧!干了这瓶酒吧!你们认不出这是杂碎灌肠?还有这条七鳃鳗!……嗯!谁能见了不淌口水!……瞧这个,天知道,这是卢瓦尔河最鲜美的鲃鱼!……来吧,别放过这馅饼!这是我今天打的野味,谁不赏光就是看不起我!”

又说:“开怀畅饮吧,国王不会见怪的!尝尝这果酱,是夫人亲手做的!品品这葡萄,这是我的葡萄园出产的。——还有这欧楂,吃啊!”

那好国王一个劲儿帮他们供奉五脏庙,边吃边起哄,吵啊闹啊,吐痰啊,擤鼻涕啊,戏谑无状,就像国王不在场似的。宾客们吞下那么多佳肴,咽下那么多瓶美酒,解决了无数炖肉,人人的脸都变得像红衣主教的红袍,紧身短袄像要开裂,因为底下那具皮囊从进口的漏斗到出口的塞子,与特洛瓦香肠一样填得满满当当。

宾客们回到客厅,已经喘气、冒汗,后悔刚才饮食无度。此时国王却一言不发,大家也就乐得不开口,因为全部力量都用于消化在肠胃里化作一团混沌,正在聚积、蠕动的菜肴。

有一位暗忖:我不该去尝那份调味汁。

另一位责怪自己攒下太多的用刺山柑花蕾调味的鳗鱼。

第三位心想:那杂碎灌肠这会儿跟我过不去了……

宾客中要数红衣主教的肚子胀得最大,但见他如受惊的马直用鼻孔出气。他第一个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当下恨不得身在德国,因为在那个地方人们对打嗝表示敬意,而国王听到这美食家的通用语言却紧皱双眉,冲着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您当我是一个小教士!……”

众人闻听此言,无不失色,因为国王平时颇为赏识响亮的饱嗝。

于是其他人决定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在他们的肚肠角落里骚动的气体。首先他们努力把这股子气限制在肠系膜的皱襞里,不得乱窜。

波佩蒂依夫人看到他们已个个变得如收税员一般肥硕,便把国王拉到一边,对他说:

“我得告诉您,我让玩具商佩卡尔照着我和这位夫人的样子做了两个大娃娃。我在客人们的酒杯里下了药,我们假装去上茅房,等他们憋不住也要去时,会发现那位子老有人占着……您就等着瞧他们那浑身难熬的劲头吧。”

说完,波佩蒂依夫人与那位夫人一起离开。用女人的习惯说法叫做弯纱管去,我将在别处解释其出典。

足够放掉一大泡水的工夫过去之后,波佩蒂依夫人独自回来,别人以为另一位夫人还在茅房里待着呢。

国王于是走到红衣主教跟前,后者随即起立。国王与他认真商谈公事,同时抓住他系皮披肩的那根带子的穗子。不管国王说什么,拉巴吕只是回答:“是的,陛下!”他但求国王免了对他的宠信,让他尽早脱身。此时水已涨满地窖,他眼看就管不住后门钥匙了。

全体宾客不知如何制止粪便的运动才好,因为此物天生比水更趋向于抵达某一水平。上述物质已经泡软,在肠子里流动,如欲破茧而出的虫子寻找出路,它们翻江倒海般折腾,无视帝王的威严,——这也难怪,因为世上无物比这龌龊东西更加无知,更为不逊——又如理应获释却被关在牢里的囚犯一般呼天抢地。总之,一有机会它们就如鳗鱼脱网往外溜,众人需要用足力气,使尽技巧才能避免当着国王的面遗臭万年。

路易十一饶有兴味地向宾客问这问那,他们扭曲的面部表情反映他们直肠皱襞呈现的怪相,他见了心中大乐。高等法院推事对奥利维埃说:“此刻若能让我到隔开三分钟路的勃吕诺菜园走一趟,交出我的职位我也心甘情愿。”

理发师回答说:“噢!世上的享受莫过于痛痛快快地解手!……今天我不奇怪苍蝇为什么到处拉屎了!”

红衣主教估计那位夫人已经办完公事,索性把皮披肩的带子塞给国王,身子一抖,似乎想起自己忘了做祷告,径直往门口走去。

“您怎么了,红衣主教先生?”国王问。

“天晓得我怎么了!……好像您这里一切都大一号,陛下!”

红衣主教拔腿就溜,其他宾客无不佩服他应付有术。当下他得意洋洋向茅房走去,还在半路上就松了松钱袋的绳子。待等他推开那扇小门,却发现那位夫人依然端坐在恭桶上如教皇接受加冕。

万般无奈,他只得把烂果子重新入库,走下螺旋式楼梯,打算到花园里去行个方便。走到最后八级,他听到一阵犬吠,着实害怕自己那两个宝贵的半球会被咬掉一个。他实在找不到场所卸下自己的化学产品,只好回到大厅,浑身哆嗦如在半空中悬了好久刚被放下来。

其他人看到红衣主教回来,以为他已腾空了天然水库,疏浚了全副管道,觉得他很幸福。所以理发师像是要端详墙上的挂毯和计算檩条的数目,赶紧起来,抢在大家之前走到门口。他预先放松了括约肌,哼着小曲直奔厕所。

他风风火火到了那地方,推开门,不得不与拉巴吕红衣主教一样对那个永远拉不完屎的女人连声道歉,又忙不迭把门关上。他带着抱成一团、堵塞内部通道的沉重负担重返大厅。

众宾客依次前去方便,却无一人减掉少许汤汤水水,他们回到路易十一跟前与原来一样憋着一肚子屎尿,心照不宣地彼此打量。他们借助某一部位的感觉达到相互了解,远远胜过语言交流,因为人体器官的操作毫不含糊,一切合乎天理,易于领悟,我们出娘胎就学会了这个本领。

“我以为,”红衣主教对理发师说,“这位夫人蹲茅坑一直要蹲到明天!……波佩蒂依夫人是怎么搞的,竟把一个病人请来做客!”

“我只消片刻就能办成的事,她去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办完。愿她发高烧烧死才好呢!……”勒丹喊道。

正当朝臣们腹痛如绞,为使那些不知趣的物质少安毋躁而使劲跺脚时,那位夫人终于露面了。当下众人无不觉得她风姿绰约、美如天仙,甘愿亲吻她身上与他们自己身上那个奇痒难忍之处相应的部位。她能解救他们不幸的肚腹,他们从未如欢迎她那样欢迎白天的来临。

拉巴吕站起身来。

其他人出于对教会的敬仰、尊重,让教士占先。他们耐着性子,继续扮出一脸苦相。国王和妮柯尔则在一旁窃笑。这些人不走正道,是妮柯尔帮他整得他们死去活来。厨师在一盘菜里搁了泻药,苏格兰卫队长吃得比别人多,他以为自己只放了一个屁,结果把裤裆弄得淋漓尽致。他满面羞愧,踅到一个角落里去,只希望国王闻不到那股子怪味。

此时红衣主教回来了。他刚才发现波佩蒂依夫人坐在恭桶上,不知道她仍在大厅里,见到她待在国王身边,不由吓得变色,失声大叫:“噢!”

“这是怎么回事?”国王问道,他盯着神甫看,那目光足以使人发怵。

“陛下,”拉巴吕不示弱,回答说,“炼狱里的事情归我管,我应该告诉您,这所房子里有妖人作怪。”

“啊!小神甫!你竟敢拿我取笑!……”国王说。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吓得分不清裤子的面子和里子,再也把守不住堤防。

“噢!你们胆敢对我不敬!”国王此言更使他们脸色发青。

“来啊,特里斯唐,老伙计!”国王打开窗户喊道,“上楼来!”

宫内执法官特里斯唐立即上场。这几位达官贵人出身微贱,全靠国王宠信才跃居高位。路易十一若怒向胆边生,弹指之间可以要他们的命。所以除了红衣主教有他的道袍可以凭仗,其他人见了特里斯唐无不心惊胆战。

“伙计,把这几位先生带到林荫道那边的兵营里去,他们吃得太多,拉裤兜子了……”

“我这个玩笑够意思吧!”妮柯尔对国王说。

“玩笑不错,就是气味难闻!”国王笑道。

朝臣们恍然大悟,国王这次无意摘下他们项上的脑袋,无不感谢上天保佑。

这位君主就是喜爱这类恶作剧。宾客们在林荫道边上终于得其所哉,都说他其实不凶。特里斯唐是个好法国人,他等他们完事后,一一护送他们回家。

既然朝中贵人曾光顾此地,图尔市民从此也在金翅鸟林荫道上大行方便了。

这位伟大的国王还对一个叫戈德格朗的老姑娘开了一个大玩笑。我在把这桩故事写下来之前还不能与他告别。

却说那个老处女活了四十多岁仍找不到与她那个罐子匹配的盖子,糙如兽革的身子始终如骡子一般贞洁,枉自怨恨不已。她的住所在耶路撒冷街,正好在波佩蒂依夫人那所房子的背后。老处女日常起居都在底层的厅堂里,所以只要待在一墙之隔的阳台上,就能把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国王经常借此消遣,而那老处女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国王的轻炮的射程之内。

话说某天乃市场免税交易日,适逢国王下令绞死图尔城里一个年轻市民。那年轻人误把一个芳华已谢的贵族妇女认作青春少女,犯下强奸罪。此事其实不能算是坏事,那位贵夫人被误认为处女,堪称脸上有光。不过那年轻人发现误会后不该对她百般辱骂,怀疑她故意引他上当,抢了她一只镀金的银杯来抵偿自己刚才借给她的钱的利息。

这个年轻人身强力壮,面目俊俏,全城人既怀好奇,也带惋惜,都想看他如何上绞架。观看绞刑的人中女多于男。这小伙子在绞架下摇来晃去;遵照那个时代的绞死者的惯例,他死得风流,那杆枪兀自举着,成为全城的话题,惹得许多太太大发议论,说是不知保全裤裆里如此挺拔的宝货,实为一大罪过。

“假如咱们把那个漂亮的绞死鬼放到戈德格朗老姑娘的床上,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波佩蒂依夫人问国王。

“我们会把她吓得魂灵出窍。”路易十一答道。

“不,陛下,请您相信,她那么喜欢活的男人,对死人也会欢迎的。昨天我看到她把一顶年轻男子戴的帽子放在椅子上,然后对着它百般扭捏作态。假如您听到她说的疯话,看到她那怪样,您准会笑破肚子……”

趁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在教堂里做晚祷的工夫,国王派人把那年轻的市民从绞架上摘下来,此时他刚演完那悲惨的笑剧的最后一幕。两名卫兵给绞死者穿上一件白色长衬衫,抬过戈德格朗家的小园子的墙头,把他放到床上朝里那一边。

事情办完,他们就走了。国王待在有阳台的那间屋子里与波佩蒂依夫人嬉戏,等候老姑娘回来就寝……

不多会儿,戈德格朗就如图尔人说的那样,颠儿颠儿地从不远的圣马丁教堂回家了,那教堂的隐修院的围墙就挨着耶路撒冷街。她走进家门,卸下褡裢、大串小串念珠以及老处女们的其他各种装备。然后她拨开火堆,把火吹旺,坐进椅子取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供她爱抚,她就不停地抚摸她养的猫,接着走到食品柜前,边叹气边吃,边吃边叹气,形单影只,望着壁毯进餐。她喝下一杯酒后,放了一个响屁,国王听得声声入耳。

“嗯,假如那绞死鬼对她说:天主保佑……”

波佩蒂依夫人说完这话,她和国王都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笃信基督的国王全神贯注那老姑娘的卸装过程,但见她宽衣时顾影自怜,一会儿拔掉几处汗毛,一会儿抓挠鼻孔一侧长的脓疮,接着又去剔刮牙齿,总之是女人们,不管是处女与否,都免不了的种种小事情、大麻烦。不过女人身上若没有这类天生的小疵点,她们的眼睛就会长到头顶上去,男子也就不能享受她们了。

那老姑娘洗洗涮涮,嘀咕半天后,才钻进被窝。当她看到这绞死者躺在那里,闻到他的青春气息,不由发出一声古怪、宽厚、动听的叫声;然后她起了羞耻心,赶紧跳到远处。她不知道此人已死,又走回来,以为他是假装死人拿她开心,便说:

“你给我滚,你这无赖!”不过她说话的调子很谦和、婉转。

看到他仍不动弹,她就靠近一些,仔细端详。她认出就是白天被处绞刑的年轻人,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不禁突发奇想要为普天下缢死者造福,在他身上做纯科学实验。

“她在干什么?”波佩蒂依夫人问国王。

“她在设法让他活转来!这可是体现了基督的仁爱之心……”

老处女一边在年轻人身上挨蹭,把他搓来揉去,一边请求埃及圣女玛利亚帮助她让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丈夫回阳转世。她以仁慈为怀,努力暖和死者的身子,无意中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在动。于是她把手搁在他的心口上,感到心脏在微弱地搏动。多亏被褥的温暖,老处女的爱心及其堪与非洲沙漠的最烫人的热气相比的体温,这位俊俏的浪荡子弟终于重返人世,因为事出偶然,绞索勒得不紧,没有结果他的性命。老处女心中大喜……

“刽子手们就是这样为我效力的!……”路易十一笑道。

“哈!”波佩蒂依夫人说,“您不会把他再次送上绞架吧?……他长得太俊了。”

“不会判他受两回绞刑。不过他得娶那老姑娘为妻……”

却说那老处女急忙赶去找一个住在修道院里的理发师兼医生,一溜小跑把他领回家中。

那郎中操起柳叶刀给年轻人放血,却不见有血出来。

“糟了!”他说,“太晚了!血已归肺,没治。”

突然从刀口淌出一滴鲜血,继之血流如注。他昏死过去本因绳索紧勒所致,血液一开始流动,就缓过来了。

年轻人动了一下,有了些许活气。然后按照法则,他全身瘫下来,如一堆软泥。

老处女目不转睛注视这个绞而不死者身上发生的重大变化;她拽了拽理发师的袖子,对他使了个奇怪的眼色,指着那缩头缩脑的家伙,问道:

“他以后老是这个样子了?”

“没错!经常如此。”理发师斩钉截铁答道。

“噢!他被吊起来的时候要可爱得多!……”

国王闻言大笑。老姑娘与理发师从窗口看到国王,当下大为恐慌,因为他们觉得这笑声似乎在判决那可怜的绞死者重上绞架。

国王言而有信,果真让他们成亲。为使一切合法,国王还让新郎改姓摩索夫,以取代他在绞架上失去的姓氏。由于戈德格朗富有资财,他俩得以在都兰省开创一个发达的家族,其后人今天仍备受尊重。摩索夫先生在多种场合为路易十一效忠尽职,不过他不喜欢遇见绞刑架和老妇人,特别不愿深更半夜被传唤去赴什么幽会。

这个故事教我们要好好审察、辨认女人,千万看清老妇人与妙龄少女之间的局部差别。这是因为,即便我们未因弄错了钟情的对象而被绞死,也总会遇上别的巨大风险……

* * *

[1] 指中篇小说《柯内留斯老板》,见《巴尔扎克全集》第二十一卷。

[2] 这本是对打喷嚏者的戏谑语。

[3] 勒丹是国王的理发师,故有此语。

[4] 该隐是《圣经》里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杀死其弟亚伯,被罚终生流离漂泊。“该隐的剑”指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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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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