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交易
第一章 受赠
大家都这么说。
诚然,我并非觉得既然“大家”都这样说,就是确凿无疑了。其实大家说这说那,也是时对时错的。大家断定的往往是错的,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还要颇费一番周折之后才会发现错得有多么离谱,所以说“大家”之言未必靠得住。当然,有时“大家”还真就对了,但是,吉尔斯·斯克罗金斯的鬼魂不就在民谣里警告过吗——“那可没个准儿!”
提起“鬼魂”这个可怕的字眼,把我拉回到正题上。
大家都说他看上去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这回我引用“大家都这么说”,是因为大家说的没错,他看上去着实像个着了魔的家伙。
且看他那副模样吧:脸颊枯瘦,眼珠子嵌在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里,精光闪烁。他总是穿一身黑色,虽然质地精良、剪裁得体,但老带着股抑郁、阴森的味道。灰白的头发像杂乱纠结的海藻一样披在脸上。好像因为他一生都在茫茫人海中经历打击和磨砺,而在容貌上留下了这样孤独的印迹。任是谁看了,不都会说他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再说他的举止行事:沉默不语,心事重重,阴沉落寞,平素就郁郁寡欢,一副不合群的样子,从没见过他开怀一笑。那失魂落魄的神态,似乎身在某个早已消逝的时空里,或者像是在仔细捕捉着脑海里过去的旧影。任是谁遇到了,不都会说他的一举一动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声音低沉而严肃,虽然嗓音天生浑厚优美,但是他却似乎要刻意去掩饰和遮盖这悦耳的声音。任是谁听到了,不都会说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有一间内室,一半用作书房,一半用作实验室。众所周知,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化学家和老师,多少对耳朵在热切地期待着倾听他的话语,多少双热切的眼睛在追随着他的举动。
冬夜,他独自一人待在内室,身边堆放着各种制剂、仪器和书本。灯罩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仿佛一只硕大且畸形的甲虫,一动不动;摇曳闪烁的火光把他周围那些奇奇怪怪的物品掩映出诡异的形状:有些像幽灵——那是火光折射出盛着液体的玻璃器皿,这些物体似乎也像有心脏一样,怦怦地颤动着,因为它们深知:他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分解开来,再把其中的成分化为火焰和气体。工作完毕,他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生锈的壁炉铁栅和红红的火焰陷入沉思,薄薄的嘴唇像是在喃喃自语般翕动着,但室内却是一片死寂。任是谁看到这般情景,不都会说他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而这房间也是一间“鬼屋”?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稍稍发挥一点想象,都会觉得关于他的一切都沾染了阴森森的影子,而他本人就生活在阴森森的世界。
就连他住的房子,也是孤零零地矗立着,活像一座墓穴。这房子原来是给学生使用的一幢古老建筑的一部分,位于背阴的一侧。它曾经是在一片开阔空地上拓建出的“疆域”,但现在早已被时间淘汰,沦为被遗忘的建筑师们旧有的臆想。这房子因煤烟熏染而显得衰朽,被雨雪侵蚀而变了颜色,同时,一整座城市却在它周围繁茂地生长起来。它的四面八方被砖头石块包围着、压迫着,就像一口快要被野草吞噬的荒井。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新建起了街道和建筑,高高凌驾于这座老房子笨重的烟囱之上,于是它小小的四方形院子简直成了陷在地面当中的坑。在天气阴郁的日子,周围烟囱排出的烟雾无法远走高飞,只得屈尊降落下来骚扰老屋旁那几株老树。老屋的草坪生长在霉黑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着不肯妥协、消亡。这儿寂静的步道鲜有足迹光顾,也很少有人顾得上打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张面孔从上面的世界探出来看上一眼,好奇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角落。日晷缩在砖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太阳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照到那里了,于是为了弥补太阳的冷落,冰雪即使在其他地方都已消融,还是会坚持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而东风即使在其他地方安静无声地刮过,也要阴着脸跑到那儿去搅起一股旋风。
他居所的核心部分——屋里那间带壁炉的内室,压抑而且衰朽得不成样子,但是却非常结实。天花板的木头横梁早被虫蛀蚀了,厚实的木地板也变形地朝着粗大的橡木壁炉架倾斜。虽然被城市严严实实地压迫着、包围着,但是整幢房子的年代、样式和风格依然停留在久远的过去。屋子里寂寂无声,但是一旦远处传来大声说话或者关门的声音,这里就会响起隆隆的回声。不只是那许多低矮的过道和空荡的房间一齐呼应,这回声还会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一直传到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最后渐渐融入那门上已经无法辨识的字符周围凝重的空气中。
你不曾有机会看到在死气沉沉的寒冬的黄昏时分,他待在这样一幢老屋,那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这时分,太阳正要下山,光线模糊,夜风刮得正紧,带着尖锐的啸声。天色暗了下来,景物的形状已经开始因为变得不清晰而显得放大了一般,但还没有完全消逝在夜色中。围坐在火炉边的人们盯着炭火,想象着它变幻出稀奇古怪的脸庞和体态,变幻成高山和深渊,甚至军队交战伏击的场面。街上的人们为了躲避风雪而埋着头急急奔走。不得不顶风冒雪的人们,因为零星的雪片乱钻、落到睫毛上,刺痛了眼睛,只得栖身于某个角落缓一口气。雪只是稀稀落落地飘下,很快就被风吹散,所以冰冻的地面上反而看不到一丝雪的踪迹。家家户户的窗户紧闭着,忙碌而寂静的街道很快暗下来,这时街灯忽然亮了起来。街上渐渐稀少的行人一面走一面冷得发抖,本来已经饥肠辘辘,看到沿路厨房透出明亮的火光,闻着满街飘出晚餐的香气,就越发感觉饥饿难耐了。
途中的旅人忍受着刺骨的严寒,疲惫地望着沿途晦暗的草木在阵阵强劲的寒风中颤抖着,沙沙作响。航海的船只耽搁在冰冷的船坞里,被咆哮的大海剧烈地推来抛去。礁石和海岬上的灯塔孤独地矗立着、守望着。灯塔上的灯笼像是睡意蒙眬的眼睛,昏了头的海鸟一头撞上去,跌下来,送了命。就着火光读故事书的小家伙们,想到高西睦被大卸八块,高高挂在强盗们的山洞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们继而又想到,要爬上一段又长又冷且黑洞洞的楼梯,才能上床睡觉,万一哪天晚上那个拄着拐杖、凶巴巴的小老太婆从商人阿布达卧室的箱子里钻出来堵住了去路,免不了心里发悸。
乡下,最后一道日光也消逝在林荫道的尽头,在头顶交错的树木变得黑漆漆、阴沉沉。公园和树林里,一丛丛湿漉漉的羊齿蕨、一簇簇被雪水浸透的苔藓、一堆堆落叶和一个个树干,全都变成了一团团视线无法穿透的阴影。雾气从坝子、沼泽和小河上升起来了。农舍中老旧客厅里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让人看了心里暖呼呼的。磨坊停工了,轮匠和铁匠也关了铺子,公路的收费站也关了门,干农活的吆喝着牲口回家了,田地里只剩下犁耙。教堂的钟声响起,声音似乎比正午时分要来得低沉,今晚不会有人再推开教堂庭院的小门了。
白天被禁闭起来的影子,黄昏时分冒了出来,聚在一起围拢来,像成群结队的鬼魂。它们要么蹲在房间的角落里,要么皱着眉头藏在半开的门后面。无人居住的屋子被它们完全占据,在有人气的房间,它们乘着火光黯淡时在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跳舞,一旦火焰蹿高起来,又像退潮时分的海水一样匆忙撤退。它们把屋里各样东西的形状扭曲成疯狂的幻象,把保姆变成丑陋的女巨魔,把摇摇马变成一头怪兽,好奇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感觉又好玩又害怕。壁炉上的火钳变成了一个分腿叉腰的巨人,鼻子嗅到了英国人的血腥气,立马就要动手把人骨头磨成碎粉,做成面包啦!
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这些影子,心头浮现出别样的思绪,脑海中呈现出别样的情景。影子从它们退缩隐蔽的地方偷偷溜出来,勾起人们对于过去那些形体和面容的回忆,而他们早已埋葬在坟墓这道深深的鸿沟之中。这些人和事本应该怎样?为什么却从未成为期望中的那样?这些问题,永远在人们心头萦绕。
正如我们之前所描述的,他坐在那里,盯着炉火沉思。火光忽亮忽暗,影子忽明忽灭,他并不理会。该来的来了,该去的去了,他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盯着炉火。想象一下吧,他那时的模样。
随着黄昏的降临,各种声响也从藏身之处冒出来和影子做伴,但这只是使他周围的寂静显得更加深沉而已。风在烟囱里咕噜响着,在房子里一会儿呜呜地低吟,一会儿咆哮着吼叫。外面的老树被摇晃、抽打得厉害,一只爱抱怨的老鸹不得安生,从高处不时困倦而微弱地“嘎”地抱怨一嗓子。过了一会儿,窗户开始颤抖起来,塔楼上生了锈的风向标咯吱咯吱作响,下面的大钟报着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烧成灰烬的火炭“喀”的一声垮塌了。
他就这样坐着,忽然一声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唤回。
他问:“是谁?进来!”
根本没有人靠在他的椅背上啊!也没有人从那后面探出头来。当他被敲门声惊动而抬起头说话的时候,也绝没有轻轻的脚步在地板上踏过。房间里也并没有镜子,会在那一瞬间照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但是,确确实实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
一位面色红润的管家推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他伸出一只脚把门顶住,等到稳稳地端着托盘进了屋后,才小心地一点点把脚移开,让门重新合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关门声。
“抱歉,先生,恐怕今晚迟了好些。只是威廉太太最近总是不大好……”
“是因为刮风的缘故吗?啊!我听到风声越来越紧了。”
“可不就是因为风嘛,先生!她能到家就算运气不错啦。噢,天哪,就是因为这风的缘故啊,莱德洛先生,这风刮得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盛着晚餐的托盘放下,接着把灯点亮,又张罗着铺桌布。这会儿又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捅一捅炉火,添上些炭,然后继续布置餐桌。经他这么一打理,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整个房间的面貌立刻就不一样了,似乎他这张红润的面孔带着活跃的气氛,它们一同出现,让人感到这里瞬间变得舒适而愉悦了。
“总是这个样子,天气一变化,威廉太太就感觉这里那里不大好。她的体质不大好。”
“不大好。”莱德洛先生语气温和但略微突兀地应道。
“是不大好,先生。威廉太太会因为缘故感觉不舒坦。比方说吧,上个星期天,地上泥泞湿滑,她约新弟媳出去喝茶。她又有点好面子,虽说是走着路去,还想要浑身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风”元素 也让她吃不消。比如那次在佩克汉姆集市,禁不住一个朋友的再三劝说,她就试着荡了一回秋千。这下子好了,她就像坐了汽艇一样晕得一塌糊涂。“火”也够她受的。有一次在她母亲家,本来没着火,但是火警警报响了,她穿着睡衣跑出去足足两英里。“水”也跟她过不去。在巴特西,她十二岁的侄儿小查理·斯威杰划船,把她连人带船撞到码头上去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会划船呢。不过这说的是外界的因素。内心里,威廉太太可有主意呢!”
他顿了顿,等着人搭话。那位还是用原来的语气应道:“没错。”
“是的,先生。噢,老天爷,没错!”斯威杰絮叨着,一边不停地忙活着,一边还盘算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就放这儿吧,先生。我自己也总这么说。我们斯威杰家多少人都是这脾气——胡椒。比如我父亲,都八十七岁了,是这所学校的老管家和看门人,他就是典型的斯威杰家的脾气——汤勺。”
他一停顿,莱德洛先生又心平气和但心不在焉地添上一句:“是啊,威廉。”
“正是这样,先生。”斯威杰喋喋不休地继续着,“我就总是这么说。他算得上是这大树的树干啦——面包。然后你再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接替了他的工作——盐放这儿!还有威廉·斯威杰太太我们夫妇两个——刀叉。你再看看我的兄弟几家人,斯威杰家的人,男女老少好大一家子人呢。你看看,算上堂表兄弟、叔叔舅舅、姑姑姨妈,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亲戚,还有姻亲旁系的,我们斯威杰家的——玻璃酒杯——手拉着手能绕英格兰一圈儿呢!”
他又顿了顿,但这次跟他搭话的人沉思着没有回答。威廉先生走近前去,故意装作不小心把酒瓶碰到了桌子,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莱德洛先生一回过神来,威廉马上像得了默许似的,兴高采烈地接着话头说下去。
“就是,先生!我自己也正是这么说呢。威廉太太和我也经常这么说。我们说:‘斯威杰家的人已经够多啦,用不着我们再主动贡献几个’——黄油。其实呀,照顾我父亲一个——调味瓶——就够得上照顾一家子啦。所以,我们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也挺好的。只是威廉太太因为这个有点儿闷闷的。先生,要上鸡肉配土豆泥吗?威廉太太说要是我哪天走了,她也熬不了多久。”
“可以上了。”另外这位像是被他从梦里唤醒一样,站起身来徐徐地来回踱着步子。
“威廉太太又来老一套了,先生!”管家站在炉火边儿温着那碟菜,一面用碟子挡着炉火,免得被炉火灼到脸。莱德洛先生停下了步子,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
“我自己一直这么说来着,先生。她不会就这样算了!威廉太太心里的那股子女人当妈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她做了什么?”
“先生,从各个地方跑到这所老学校听您讲课的年轻学生那么多,她对他们就跟妈妈对儿子似的。就这样她还是不满足。哎哟,这大冷的天儿,这石头一样的盘子一下子就烤热了!”他转动着盘子,让发烫的手指凉快凉快。
“怎么回事呢?”莱德洛先生又问。
“我也这么说呢,先生,”威廉扭过头应声答道,高高兴兴地,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同意对方的看法,“可不就是这样嘛,先生!我们的这些学生,哪一个不是把威廉太太当成妈来看待的。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们伸个脑袋到门房里来,这个去了那个来,总是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讲,要不就是有什么事情要她办。我听说,他们互相提到威廉太太的时候,都叫她‘斯威济’。不过呢,依我看,如果人家真心喜欢你,那么就是叫错了名字也没有关系,总好过人家把你的名字当回事,但是不把你本人放在心上。名字是用来干吗的?无非就是用来称呼一个人的。如果人家记住你身上比名字更好的东西,我指的是威廉太太的热心肠和好脾气,那记不住她的名字也就算啦!虽说我们这名字确实是叫斯威杰。他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管它是斯威济、维济还是布瑞基 。老天!就算是叫成伦敦桥、黑修道士桥、切尔西、普特尼、滑铁卢或者铁匠桥,都随他去吧!”
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他端着盘子走到桌旁,因为这盘子实在是热得发烫,于是急忙撒手放到桌上。就在这时,他赞不绝口的对象走了进来,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后面还跟着一位模样体面的老人,留着长长的灰白头发。
威廉太太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单纯质朴、毫无心机的实在人。她的脸颊柔滑光润,也是红扑扑的,让人看着感觉很亲近。不同的是,威廉先生长了一丛硬茬儿般的浅色头发,仿佛随时准备着忙活什么事情一样,这丛头发把他的眼角都拉得往上吊;而威廉太太头发是深棕色的,仔仔细细地梳理得一丝不乱,从她戴的那顶熨帖的帽子下面露出整齐的波浪卷,看上去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威廉先生铁灰色的裤脚边儿挽到脚脖子那里,好像非要不安分地打量一下四周,否则就不能放下心来一样;而威廉太太穿着整洁的花裙,那红白两色正好映衬着她漂亮脸蛋的光泽,花裙服服帖帖、中规中矩,似乎门外的风也无法把裙子的皱褶吹乱分毫。他的外套衣领没完全扣好,前襟也好像没有拉好,歪斜着;而太太的束胸衣却收拾得平平整整,好像预示着即使遇到最粗野不逊的人,她在需要的时候也能够在内心深处找到庇护所。谁会忍得下心让她宁静的心绪被悲哀的情绪打扰,让她因为感到恐惧而颤抖,或者因为蒙受羞辱而不安?任凭是谁,都会想要保护她,让她心无挂念地享受内心的宁静和安然,像一个孩子在熟睡中做着天真的梦。
“你还是那么准时,米莉,”丈夫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接太太手里的托盘,“迟到可就不像你了。威廉太太到了,先生!”接过盘子时,威廉先生低声对妻子耳语:“今天他好像比平时还要更不爱搭理人,反正就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米莉不慌不忙、悄没声儿地把她带来的菜一一摆到桌上,她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倒是威廉先生,跑来跑去,弄得杯子和盘子叮当作响,只端来一只乘着肉汁儿的奶油缸,他站在一旁伺候着。
莱德洛先生坐下准备一个人用晚餐,他问:“老人家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米莉静静地答道:“是冬青,先生。”
“我也正是这么说呐,先生,”威廉先生插上一句,把肉汁缸递了过来,“现在冬青果正是应季!来点棕色肉汁儿吧!”
“圣诞节又到了,又是一年过去啦!”化学家喃喃自语着,郁闷地叹了一声,“回忆越来越漫长,掉进记忆里的人越来越多,费那么大劲儿留存住的念想,被死亡轻轻松松就一笔勾销,最后化为乌有。”他打断了自己,提高嗓门儿招呼那位老人:“菲利普,你来啦!”老人这时站在一旁,手里抱着的冬青在火光映照下发着微光。威廉太太不声不响地拣出细小的枝子,用剪刀修剪了,把房间装饰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而她那位上了年纪的公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布置房间。
“给您问安,先生。”老人听到招呼声,回答说:“本来早应该跟您打招呼的,但是我还不糊涂,知道您的规矩,莱德洛先生,等着您先开口我才说话。先生,祝您圣诞快乐,新年快乐,岁岁年年。我自己过了那么多个圣诞和新年了,哈哈,所以卖个老,祝您年年岁岁都快快乐乐!我都八十七啦!”
那位先生问:“你这八十七年,年年都是这么快快乐乐过来的?”
“啊,先生,年年都是这样。”老人应道。
莱德洛先生把头转向老人的儿子,压低声音问道:“他是不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到了这个岁数都会这样。”
“压根儿没有,先生,”威廉先生回答,“我自己也是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像我父亲记性这么好的。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忘事儿。您要是不信,威廉太太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斯威杰先生出于礼貌的习惯,在任何场合都是附和别人的,他说这番话的语气是完完全全、无条件地同意人家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该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化学家推开盘子,从桌前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正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一小枝冬青。
“那么,每当这个时候,你就想起过去的那些年刚经历那时候的情景和记忆中的样子,是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这样吗?”
“哦,是许多许多年啦!”菲利普说,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他的沉思中回过神儿来,“我都八十七啦!”
化学家低声问道:“这么些年都是快乐幸福的,嗯?”
“老人家,总是快乐幸福的吗?”
“也许就是这么点儿高吧,差不多就是这么高了。”老人伸出手在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儿比划着,像是在回忆一样看着向他发问的人,“我刚开始记事,那天出了太阳,但是很冷。我在外面散步。有个人,我敢肯定就是我母亲,就像我肯定你现在站在那里一样,只是我不记得她可爱的脸长成什么模样了,因为那年她生了病,圣诞节期间就过世了。她告诉我:鸟就吃这个。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就是我,你知道吧?想着鸟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呢?恐怕就是因为它们靠吃冬青果过冬,果子是光亮的,所以它们的眼睛也是亮亮的。我还记得这个。可我现在都八十七了啊!”
“快乐幸福!”化学家默念着,他深黑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个佝偻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微笑,“快乐而且幸福,记性还很好?”
“哎,哎,哎!”老人听到了他最后那几个字,接着说下去,“我还记得读书的时候呢,一年一年的,还有读书时候所有的那些乐子。莱德洛先生,那时候我是个壮小伙子呢。只怕你不信,要论踢足球,方圆十英里都没有人比得上我。我儿子威廉在哪儿呢?威廉,你爸我当年踢足球没有对手,方圆十英里啊!”
“我也总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应道,“您是斯威杰家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家最了不起的人!”
“老天爷啊!”老人又看看冬青,摇着头说,“我儿子威廉是最小的儿子。他母亲和我,那个时候和孩子们一起,有儿有女,有的是小小孩儿,还有的是婴儿,多少年呐!他们的小脸亮堂堂的,这些果子还比不上他们的小脸亮堂呢。好几个都去了。她也去了。我儿子乔治是我们家老大,在所有孩子中她最看重这个儿子,现在却沦落得不成个人样儿。但是我在现在这个时候,都还能看到他们的样子,活生生的,好端端的,就像过去那些日子。感谢上帝,我能看到他还没沦落时候的模样。我真是福气好啊,八十七岁了都还能记着这些。”
那急切盯住他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了地上。
“后来我叫人骗了,生活境况不如从前那么好了,就来到这里做了看门人。”老人说,“那是五十多年以前了。我儿子威廉在哪里呢?威廉,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儿了呀!”
“我也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马上像刚才一样恭敬地答道,“确实就是那么久啦。就像二乘零等于零,五乘二等于十一样,都五十多年啦!”
“我们学院的创始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位博学的绅士,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之前就建立起这所学院。让人高兴的是,”老人说到这里,语气透露出一种荣耀,因为这个话题让他感到骄傲并且他熟知这段历史,“一位创始人给我们留下了几项遗赠,其中一项是留下一笔钱用来买冬青,每到圣诞节时用它们来装饰墙壁和窗户。这让人觉得他是把学院当作家了,挺亲切的。那个时候我们初来乍到,又赶上圣诞节,就喜欢上了他的花香 。那可早了去了,当时我们学院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没有得到每年一笔津贴,可以让他们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跑,所以就有了一个大餐厅。他的画像就挂在那个餐厅里。一位沉稳的绅士,留着尖尖的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面前放着一个卷轴,上面用旧体字写着:‘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您知道他吧,莱德洛先生?”
“我见过这肖像挂在那里,菲利普。”
“那是当然,这画就挂在镶板上面,右边第二幅就是。
总之,我想说的是,是这位先生赐予我记忆常青,为了这个缘故我得谢谢他。每年这个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在这房子里转来转去,用这些树枝和红果把光秃秃的房间装扮得焕然一新,我那空荡荡的脑子好像也就焕然一新啦!这一年唤起那一年的记忆,那一年又带来前一年的念想,就这么一年一年的都记起来了!反正,我觉着好像我主耶稣的生辰就是我记忆重生的日子,让我忆起那些令人留恋、哀痛或者高兴的往事。好多的事情呢!这不是吗,我都八十七了呢!”
“快乐而且幸福呐!”莱德洛低声自语。
房间忽然莫名地黯淡了下来。
“所以说,您瞧见了,先生,”老菲利普继续说着,他的脸颊原本是寒冬死灰般萧瑟的颜色,现在也显出兴奋的神采,他说话时,蓝色的眼睛也变得明亮有神。“每年只要能熬到这个时节,我就留住了所有的记忆。对了,我那安静的小老鼠呢?到了我这把岁数,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这里还有一半的房间没有装扮呢。趁着我们还没冻僵,没被这大风吹跑,没被这黑暗吞没,还得干活呢!”
小老鼠早已神色宁静地来到他身边,默不作声地搀起他的胳膊,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
“是该走喽,亲爱的,”老人家说,“否则莱德洛先生怎么安生吃饭?这大冬天的,饭立马就冰冷了。请原谅我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先生,祝您晚安,再次祝您圣诞……”
“稍等一会儿!”莱德洛先生说着,重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他做出继续用餐的样子,似乎并不是被老人唤起了食欲,而是为了让这位老管家安心,“再待一会儿,菲利普。威廉,你刚才正跟我说你太太做的好事呢。让她听听你说她的好话,她不会不高兴的。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那个,说到这个嘛,先生,”斯威杰先生一面十分尴尬地瞄了瞄自己的太太,一面应道,“威廉太太用眼睛瞧着我呢!”
“你会害怕威廉太太用眼睛瞧着你吗?”
“哦,那倒不是,先生。”斯威杰先生回道,“我自己也是这么说呢。这双眼睛谁都不会害怕。她的眼神那么柔和,谁会怕呢?但是我不想……米莉!是那个,你知道的。住那边那栋楼的。”
威廉先生站在桌后,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桌上的物件,一面用眼光说服威廉太太,一面悄悄地向莱德洛先生那边摆头,用拇指指点着,示意她过去向他解释。
“就是那谁呀,你知道的,亲爱的。”威廉先生说,“住那边那栋楼的。你来说吧,亲爱的。我可比不了你,就像莎士比亚一样能说会道。那边那栋楼,你知道的,亲爱的,就是那个学生。”
“一个学生?”莱德洛先生抬起头来接口道。
“我也是这么说呢,先生!”威廉先生用十二万分赞同的语气高声说道,“可不就是住在那边那栋楼的那个穷学生嘛!您为什么想要威廉太太讲来听呢?威廉太太,亲爱的,就是那栋楼。”
米莉不慌不忙、平静而坦诚地接过话茬儿:“我并不知道威廉跟您提起了这件事,否则我就不会来了。我叫他别提的。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他生着病。而且恕我冒昧,他没什么钱。他病得厉害,所以这次假期回不了家,他就住到了那边的耶路撒冷大厦,这对于一位绅士来说未免有些简陋。这事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先生。”
“为什么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化学家匆忙立起身来问道。
“为什么他不把他的状况跟我说?生病了!把我的帽子和斗篷递给我。没有钱!他住哪栋楼,门牌号是多少?”
“噢,先生,您不能去。”米莉从公公身边走过来挡在他的面前,小小的脸庞神色平静,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
“为什么不能去?”
“哎,天哪,您不能去!”米莉一面说一面摇头,表示无需证明,这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绝对不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
“是这么回事,先生,您看,”威廉·斯威杰先生用一半推心置腹,一半委婉说服的语气说:“我是这么想的。千真万确,这位年轻的绅士绝不会让别的男人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他是不得已才把这事透露给威廉太太,那可不是一回事。他们有事都会找威廉太太,因为信得过她。如果换了个男人,那他肯定一丝一毫都不会透露出来。但是女人嘛,先生,再加上又是威廉太太……!”
“你说得很有道理,威廉,”莱德洛先生留心着他身旁那张平静而温柔的脸,斟酌着答道。然后他一面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一面悄悄把钱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哦,天啊,这可不行,先生!”米莉大声叫着把钱包塞了回来,“越搅越糟了!这可不行!”
她毕竟是一位习惯了时时处处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虽然慌乱地拒绝了莱德洛,但下一刻,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她修剪冬青的时候,有几片叶子从剪刀和围裙上掉落下来,她麻利地弯下腰,动手收拾起来。
她直起身子,发现莱德洛先生正带着惊讶和疑虑的神情望着她,于是她一面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别的散落下来的枝叶需要收拾,一面平静地解释着:
“先生,这可不行。他说了,虽然他是您班上的学生,但全世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您知道,他也绝不接受您的接济。我没有提出来叫您保守秘密,但是我完全相信您的君子品行。”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先生,”米莉想了想说,“因为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算聪明。我只是想帮帮忙,帮他把东西归置整洁,让他舒服一点,所以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我知道他没钱,而且孤独,似乎也不怎么被别人放在心上。这里好黑啊!”
房间越来越阴暗了。化学家的椅子后似乎凝聚起浓重的阴影和沉郁的气氛。
“关于他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他问道。
“他已经订婚了,准备挣点钱就结婚。”米莉说,“他来学习就是为了将来靠这行挣钱谋生。好长时间以来,我看着他刻苦用功、省吃俭用。这里怎么这么黑啊!”
“还越来越冷了呢!”老人搓着手说。“这屋里怎么有一种冰冷、阴郁的感觉。我儿子威廉呢?威廉,我的儿,把灯挑亮些,把壁炉里的火也捅一捅。”
米莉继续述说着,声音就像安静的音乐温柔地流淌:
“他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昨天下午睡觉就不安稳,似睡非睡地念叨了一些事。”(这段话是对他自己说的)“说到有什么人死了,又说什么承受了大大的不公,永远不能忘记,但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受到错待,我就搞不明白了。不过,我明白,他绝不是说他自己错待了别人。”
“总而言之,莱德洛先生,这下您也明白了,威廉太太她自己是不会这么说的,就算是在这里待到明年元旦,她也绝不会透露一丁点儿。”威廉先生走近前来,凑到他的耳边说,“她帮了他多少忙啊!上帝保佑您,真的是帮了他一大堆!家里的事儿也还是和平常一样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我父亲照顾得舒舒服服,家里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就算您赌上五十英镑的现金,也找不到一点儿灰尘。威廉太太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但是她这么跑来跑去,忙前忙后,来回奔波,两头照应,完全就像个妈一样!”
房间变得越来越暗,椅子背后的阴影的颜色越来越深,沉郁的气氛也似乎愈发浓重了。
“就这样她还嫌不够麻烦啊,先生。就在今儿晚上,威廉太太回家的路上,也不过就两个小时之前吧,她看到了一个小家伙,与其说是个小孩子,倒不如说更像一只小野兽,在别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发着抖。你猜威廉太太怎么着?她把他带回了家,把他擦干,喂他吃饭,倒是照顾得周全了,但是我们为圣诞节早晨准备的吃食和法兰绒毛巾就都给用光了。这家伙就像没见过火似的,见了火就不动弹了。他就坐在我们门房的壁炉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好像他那双贪婪的眼睛永远不会闭上一样。他就这么坐着,后来……”威廉先生回想着,又改口道:“他嗖的一下不知又跑哪儿去了。”
“上天保佑她幸福!”化学家大声道,“也保佑你幸福,菲利普!还有你,威廉!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事儿该怎么办。我可能想要见一见这个学生。我不耽搁你们了。晚安吧!”
“谢谢您喽,先生,谢谢喽!”老人说道,“替我的小老鼠,替我儿子威廉,也替我自己谢谢您。我儿子威廉呢?威廉,你打着灯笼在前头走,这走廊可黑着呢。去年和前年也都是你走在前头。哈哈!我可记着呢,虽然我八十七了!‘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这可是非常好的祷告啊,莱德洛先生。是那位先生的祷告,他学问很大,就是那个留着尖尖的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的先生,他的画像就挂在镶板上面,右边第二幅,那个大厅从前是我们的餐厅,那个时候我们这十位可怜的先生还没有津贴回家呢。‘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多好的祷告,虔诚的祷告啊,先生!阿们!阿们!”
他们走了出去,关上那扇沉重的门时,无论怎样小心,还是在最后的时刻引发一连串雷鸣般的回响。这时房间变得更加阴暗了。
他独坐在椅子里沉思默想着,墙壁上绿油油的冬青枯萎了,掉落在地上,化为枯枝败叶。
这时,他身后的阴影愈发深沉,阴郁的气氛也愈发浓重,就在那阴影郁积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从那阴影郁积的地方,经过某种无法被人类感官捕捉到的、超越真实和超越物质的过程,走出了一个和他非常相像的影子!
它的面孔铅灰色,双手苍白、冰冷、毫无血色,但那面孔上拥有他的形貌,脸上有明亮的双眼,头上顶着花白的头发,穿着和他一样的阴影般黑暗的衣服,它不动声色、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当他把一只胳膊倚在椅子
的扶手上,对着炉火沉思的时候,它也斜靠在椅背上,紧贴在他背后,用它那复制的面孔转向他凝视的方向,就连表情也和他一模一样。
那么,这就是刚才一晃而过然后消失不见的那个东西了。这就是鬼魂附体的人——恐怖的伴侣!
有那么一会儿,它好像并没有理会他的存在,他也好像不去理会它。远处什么地方报佳音的人在欢唱着,尽管他满怀思绪,但是好像也在聆听着这圣诞音乐。
它好像也在静静地听着。
终于他开口了,身体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又来了!”他说。
“又来了!”幽灵回答道。
“我在炉火里看到你,”着了魔的人说,“我在音乐里听到你,在风声,在死寂的静夜里我也能感受到你。”
幽灵略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为什么这样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我?”
“你叫我,我就来了。”鬼魂道。
化学家高声道:“不,你是不请自来。”
“就算是不请自来的吧,”幽灵说道,“反正我来了,这就足够了。”
火光照在这两张面孔上——如果椅子后面那令人恐惧的线条勾勒出的轮廓也可以称之为面孔的话——这两张面孔都是在对着炉火说话,之前谁也不去看对方一眼。但是此刻,鬼魂附体的那人突然转过脸来,盯着鬼魂。而鬼魂也突然动了,一晃来到了椅子跟前,盯着他。
这活着的人和他死去后的鬼影,就这样相互对视着。在那么一栋老旧、空荡的小楼里,这样一个荒僻而孤寂的角落,在隆冬的深夜,四周寒风大声呼啸,继续着它神秘的旅途。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无人能够得知这风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到哪儿去。而星星,百万千万、多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星星穿透寒风,闪着寒光。它们高悬在永恒的宇宙,在这片无垠的世界中,我们只是一粒沙子,而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地球,与它相比,其实只算得上是襁褓中的婴儿。此时此地,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
“看着我!”幽灵开口了,“我就是他,年少时没人过问,穷困而且卑微,挣扎、受苦,没完没了地挣扎、受苦,直到我从埋藏的知识宝藏中挖出那么一丁点儿,用它铺成凸凹不平的台阶,然后我那因为奔波而磨破的双脚才能踏在上面,稍稍休息,然后继续向上攀爬。”
“那个人就是我。”化学家回应道。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慈母的宠爱,也得不到严父的教导。”幽灵继续说着,“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跑来充作我的父亲,自然我的母亲也就不再把我放在心上。我的父亲母亲充其量就是勉为其难地聊以尽职罢了。他们早早就让子女自谋生路,就像鸟儿早早把它们的雏鸟赶出窝去。如果我们过得好,他们就说是自己教养有方;如果过得不好,他们就哀叹说做父母的是多么可怜。”
说到这里它顿了顿,似乎在用它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和笑容引导他、激怒他。
“我就是他。”幽灵接着说下去,“在挣扎着向上爬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朋友。我使得他答应——赢得他答应,和我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我们肩并肩地工作。我把年少时无从寄托、无法表达的爱恋和信任,全部给予了他。”
“不是全部。”莱德洛插话道,嗓音有些沙哑。
“对啊,还不是全部。”鬼魂接着说道,“我还曾经有个妹妹呢。”
鬼魂附体的人双手捧着头答道:“那是我啊!”鬼魂挂着一丝邪恶的笑容,靠近前来,双手交叠抵着下巴,双臂撑在椅背上,用搜寻的目光低头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中似乎有火星在闪动,他继续说着:
“我从来未能体验到的家庭的温暖都从她那里找到了。她那么青春、美丽,那么爱我!我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立马把她接了进来,还花大把的钱把这新窝改头换面。她走进了我黑暗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光明。她此刻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刚刚在炉火中看到她了。在音乐里,在风里,在死寂的深夜里,我都能听到她的声音。”鬼魂附体的人应和道。
幽灵学着他用沉思的语调说道:“他爱过她吗?我觉着他曾爱过的。我肯定他曾经爱过她。如果她用情不是那么专一、深沉,如果她不曾那么秘密地、狂热地爱着他,那该多好!”
“让我忘了吧!”化学家恼怒地一挥手,“让我从记忆里把这一切抹去!”
可是幽灵不为所动,它用残酷无情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我对生活偷偷萌发了梦想,和她一样的梦想。”
“是的。”莱德洛承认。
“出于我低劣的本性,我的心里燃起了爱意,就像她一样。”幽灵继续说着,“可是那时我太穷,不敢用承诺或者约定来捆住我爱的人,要她来分担我的命运。我太爱她了,不能对她有所乞求。于是我加倍地努力,拼命往上爬!哪怕只是爬高一寸,也让我距离目标更近一点点。我咬着牙向上爬!那个时候,我工作到很晚才稍稍停歇,妹妹这个甜蜜的伴侣陪伴着我,一直到壁炉渐渐冷却,只剩下余烬将熄,天将破晓,但是我眼里的未来却是很美好的图景!”
他喃喃低语:“我看到了,刚才在炉火中看到了。在音乐里,在风声里,在死寂的深夜里,在一年一年流逝的岁月里,我不断地追忆起过去。”
幽灵说:“我幻想着未来家庭生活的场景,她和我在一起,正是她激发我去拼命地努力。我幻想着我的妹妹和我的好朋友能够平等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尽管他有一些继承的财产而我们兄妹当时一无所有。即便渐渐老去,我们还能享受晚年温馨的幸福时光,因为共同走过这漫长的年月,我们之间金子般的情谊把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牢牢地联系在一起。这场景,简直就像闪闪发光的花环相框中一张幸福的照片。”
“这些幻想都只是虚幻的泡影而已。”鬼魂附体的人说,“为什么我命运不济,偏要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
“虚幻的泡影。”幽灵用一成不变的语调重复着他的话,依然用一成不变的眼神盯着他,“我的这位朋友,我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交付给他,他明知她是我多年热切企盼和苦苦追求的动力,却欺瞒了我和她,赢得了她的心。一夕之间,我脆弱的小宇宙就此粉碎。现在我的妹妹对于我而言,加倍珍贵,而她也加倍地爱我,在家里为我带来加倍的安慰。她活到我功成名就,虽然驱动我追逐功名的那根弦早已崩断,但我曾有的壮志却得到了报酬。然而偏偏就在那个时候……”
“她死了,”他接过话头,“死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快乐、除了自己的哥哥之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愿她安息!”
幽灵注视着他,默不作声。
“都还在记忆里啊!”鬼魂附体的人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没错,历历在目。即使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段早已逝去的爱恋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段闲暇时想起的过眼云烟,但我回想起来,还是会心生怜悯,就像是看待我的弟弟或者儿子的一段经历一样。有时我甚至会揣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开始向他靠近,那时她想起我又是什么感觉?应该不会是无所谓吧,我想。但,都无所谓了。这些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只留下年少时的苦痛和在我深爱和信赖的人那里受到的伤害以及无法替代的缺憾而已。”
“因为如此,”幽灵说道,“我内心里背负着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于是我不能放过自己,于是记忆对于我而言变成了诅咒,于是我对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不能释怀,要是我能够忘记,我何尝不愿!”
“你嘲弄我!”化学家一跃而起,愤怒的手似乎要去扼住另一个自己的咽喉,“为什么你总在我耳边嘲弄讥讽、喋喋不休?”
“忍耐!”幽灵用恐怖的声音叫道。
“对我动手,你就得死!”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这几个字让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站在那里望着它,而它已经从他面前移开。它的一只手臂高高举着表示警告,它那非人的面孔上掠过一丝微笑,得意地挺直了它黑暗的身体。
“要是我能够忘记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我何尝不愿,”鬼魂又重复道,“要是我能够忘记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我何尝不愿!”
鬼魂附体的人用低哑而颤抖的声音叹道:“这是我自己的邪恶灵魂呀。我的生活被这无休无止的低声耳语埋葬在黑暗里。”
“这只是你内心的回声。”鬼魂说。
“如果这是我头脑里思想的回声,就像现在这样,我自己是知道的。”鬼魂附体的人接着说道,“那么,为什么我应当承受折磨?这并不是个自私的念头。我受的苦实在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限度。世间男女都有伤痛,大部分是咎由自取。忘恩负义、嫉妒成性,或者为利益驱使,各个都难免陷于痛苦。谁会对自己的悲伤和委屈念念不忘?”
“说的正是,谁不愿意忘记呢?忘了不是更好,何苦自寻烦恼?”鬼魂道。
莱德洛继续说:“这些流转的岁月,我们心里纪念的人生变迁,它们能唤起什么样的回忆?有没有人在想到这些变迁时,心里没泛起过悲伤或者烦恼的愁绪?今晚这位老人的记忆是什么?只是一团悲伤和烦恼的愁绪。”
鬼魂那玻璃一般光润的、半透明的脸上再次浮起一丝邪恶的笑容:“庸碌的天性、蒙昧的思想和凡俗的灵魂,怎会像经过教化、思想深刻的人那样,理性地看待或者感受这些事情呢?”
“你这诱惑人的家伙,”莱德洛回答道,“我简直无法形容你那迷茫的表情和空洞的声音让我感到多么恐惧。我跟你说话的同时,预感到一种莫名的、更大的恐惧在向我逼近。我又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回声。”
“这证明我法力强大。”鬼魂回答,“听听看,我能给你带来什么!我能让你彻底遗忘你经历的悲伤、委屈和烦恼!”
“彻底忘记!”他重复着幽灵的话。
幽灵接着说:“我能够抹去所有关于这些的记忆,只留下模糊、微弱的痕迹,就连这些痕迹,很快也会烟消云散。怎么样?成交吧?”
“等等!”鬼魂附体的人喊道,他用一个畏惧的手势阻止了对方高高举起的手掌,“我在发抖,我怀疑你,我不信任你。先前我只感到模糊的不安,现在已经加深变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让我几乎承受不了。我不要失去那些美好的回忆,关于同情和善意,还有其他的回忆。如果我答应了你,我会失掉什么?我记忆中哪些部分会就此失去?”
“你的知识还在,你的研究成果也在。我只会消灭那些相互交缠的感情和关系的锁链,因为这些锁链每一个环节的存在都要依赖那些被驱逐的记忆。所以,这些最终也会消亡。”
“那么多吗?”鬼魂附体的人惊恐地回想着。
鬼魂轻蔑地学舌道:“这些东西不是总出现在炉火中,出现在音乐里、风声里,出现在死寂的深夜里和一年一年流逝的岁月里,让你不断地记起?”
“没别的了?”
鬼魂保持缄默。
但它只在他面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朝着炉火走去,然后站住了。
“决定吧!”它说,“机会稍纵即逝!”
“稍等片刻!上天为我作证,”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心怀仇恨的人,对我周围的一切,也从不阴郁、冷漠或者苛刻。
如果我是因为独居的缘故,过于沉湎于往事以及我对生活曾经怀有的盼望,而不太看重眼前的现实,那么这恶果只能是我自己承受了,我并没有连累他人。假如我的身体中了毒,假如我有解毒的药物并且知道怎样使用这药,那么难道我不该拯救自己?假如我的心灵中了毒,既然这可怕的影子可以为我解毒,难道我不该让自己就此解脱?”
“说吧,”幽灵道,“定了吗?”
“再等一等!”他急忙答道,“如果我能忘记,我又何尝不愿!我自己固然是这么想的,其实千千万万、一代又一代的人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有人类的记忆里都包含着悲伤和烦恼。我的记忆和别人的一样,也是如此,但是别人并没有解脱的方法。好吧,我答应了。是的!我要忘记我的悲伤和烦恼,忘记我遭受的不公!”
“说吧,”幽灵道,“定了?”
“定了!”
“了结了。你带着我赋予你的能力,从此刻起我们之间再无关系!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被你放弃的记忆,以后不能恢复,并且从此以后,无论你靠近谁,都会毁灭他(她)身上同样的记忆。你的智慧告诉你,关于悲伤、烦恼和遭受背叛的记忆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而人类一旦从记忆中删除这些部分,就会更加快乐。去吧!给人类带去恩惠!从此时此刻起,你不再受这些回忆的羁绊,你会不知不觉地置身于忘却所带来的自由之中。你传递遗忘的能力也会随时随地与你同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去吧!你赢得了这一种恩惠,你也会给别人带去这一种恩惠,所以,从此你快乐了!”
鬼魂一面说着,一面把它毫无血色的手掌举到他的头上,似乎是在念诵邪恶的祷词或者诅咒。它的双眼慢慢靠近他的双眼,于是他看到,尽管鬼魂的面孔上挂着一丝可怕的笑容,但它的眼睛却毫无笑意,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地注视着他,然后这鬼魂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像被咒语定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疑虑,脑海里恍若听到这句阴郁的话语像山谷回声一般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最后消失:“无论你靠近谁,都会毁灭他(她)身上同样的记忆!”
一声尖叫传来。这声音并不是从门外的过道发出的,而是从这老旧建筑的另一面传来的,听上去像是在黑暗中迷路的人发出的叫喊。
他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四肢,好像要弄清楚自己是谁,然后也发出了一声响亮而狂野的叫喊作为回应,他对自己感到陌生而恐惧,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有喊声回应他,并且声音更近了,他一把抓起油灯,掀起了墙上那道沉重的帘子,平时他就是从这道门进出房间隔壁的授课厅。往常授课厅就像是一个热闹的剧场,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活力,他一进场,那满场的面孔马上就专注起来。但是一旦没有了这些年轻的生命力,这里就变成一个阴森森的地方,像一个象征死亡的图景一般,呈现在他面前。
“嘿!”他大声喊着,“嘿!到这儿来!朝灯光这边来!”他用一只手撩着帘子,另一只手举着灯,尽力想照亮充斥着厅堂的黑暗。就在这时,一个野猫一样的东西从他身旁蹿进隔壁房间,缩进了一个角落。
“什么东西?”他急忙问。
如果他看清楚了这家伙,他肯定还是会问“什么东西?”此时他就站在那里,看着那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的家伙,马上就看了个清楚。
那家伙裹在一堆破布里,用自己的一只手拢住布,从形状大小来看,这几乎是一只婴儿的手,但是从它那贪婪而绝望的抓握姿势判断,又像是个江湖老混混的手。他圆润的面庞,像是六七岁的模样,但那表情枯萎而扭曲,又像是经历一生颠沛流离后打下的烙印。他目光炯炯,但已经不是年轻的眼神。他赤着双脚,脚丫像孩子的小脚那样柔嫩可爱,但是上面糊着的泥血都已经绽开了裂痕,看上去令人厌憎。一个孩童时期的野人,一个尚未成年的怪物,一个称不上孩子的孩子,一个外表像人但内心却和野兽共生共灭的动物。
男孩已经习惯于担惊受怕,像野兽一样被人追捕,别人一看他,他就蹲下身子,他抬头望望,然后立刻伸出一条手臂准备抵挡别人的拳脚。
“你要打我,我就咬你!” 他说。
要是在几分钟之前,看见这样的景象,化学家会心生怜悯。但是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东西,努力想记起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于是他问男孩从哪里来,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呢?”他反问道,“我要找那个女人。”
“谁?”
“就是那个女人。她把我带到这儿的,还让我靠在一大堆火旁边取暖。她走了好一阵子了,我出来找她,就找不着路了。我不要找你,我要找那个女人。”
突然,他弹跳起来想要逃开,赤裸的双脚在门帘附近的地上踏出一声闷响,但是莱德洛一把揪住了他的破烂衣衫。
“放手!你放开我!”男孩一面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咕哝着,“我又没对你怎么着。放了我!我要去找那个女人!”
“不是往那边走,有一条更近的路。”莱德洛拦着他,他想要记起跟这个小怪物有关的什么事情,应该有的,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那你家住在哪儿?”
“家!什么家?”
男孩把垂到面前挡住眼睛的头发甩开,看了他一下,然后又转身扭打挣扎起来,反复嚷嚷着:“你放开我!我要找那个女人。”
化学家把他拉到门边。“走这边,”他依然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男孩,冷淡的心里生出厌恶,想要逃避,“我带你去找她。”
孩子脸上那双贼精贼精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忽然看到了桌上放着还没吃完的晚餐。
“给我点吃的!”
“她没给你东西吃?”
“就算吃过,我明天还是要挨饿,不是吗?我可是天天都在挨饿的,不是吗?”
他发现抓住他的手松开了,就一纵身来到了桌边,完全像是一只猎食的小兽。他一面伸手抓起面包和肉抱在胸前,一面还得拢住他的破烂衣衫,说:
“好了!现在带我去找那个女人!”
化学家刚刚萌生了对他的厌恶,不愿触碰他的身体,只是严厉地挥一挥手,示意他跟在后面。他刚走出门,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停了下来。
“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
风里飘荡着鬼魂的话语,这风吹到他身上,冷得刺骨。
“今晚我不能去那里,”他低声喃喃自语,“今晚我哪里都不去了。孩子!你沿着这条长长的拱廊一直走,经过那扇黑暗的大门走进院子,你就会看到她房间窗户透出的火光。”
“是那女人的房间的炉火?”男孩问道。
他点了点头,小孩子光着脚立刻飞奔而去。
他举着灯折回来,急急忙忙锁上了房门,跌坐在椅子里,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好像就连他也害怕起自己来。
因为,他现在真的孤独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孤独了。
1. 编者注 :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高西睦是阿里巴巴的哥哥,知晓强盗藏宝的山洞后,进去偷宝,却忘记出洞的咒语,被强盗发现并杀害。;他们继而又想到,要爬上一段又长又冷且黑洞洞的楼梯,才能上床睡觉,万一哪天晚上那个拄着拐杖、凶巴巴的小老太婆从商人阿布达卧室的箱子里钻出来编者注: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
2. 译者注:老人上了年纪,口齿不大清楚了。他要说的是“画像”。
3. 译者注:布瑞基即英语中的bridge,意思是桥梁。斯威杰先生由此而想到了下面的一系列名称,都是英国的桥梁名称。
4. 编者注:旧时称世界上有水、火、土、风四大元素。
第二章 散播
一个小个子的男子坐在一个逼仄的小客厅里。这间小客厅其实是用一道窄窄的隔扇隔出来的,隔扇是用杂七杂八的报纸碎片零星地糊出来的。和这个男子做伴的,是一大窝小孩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好像你说有多少个,就是多少个。反正在这手脚完全伸展不开的空间里,他们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数量太多了。
在这一窝孩子中,有两个不知被大人用了什么手段,已弄到角落的床上去了,本来是让他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美梦,但是这两个精力太过旺盛,老睡不着,在床上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紧挨着这两个该睡不睡小家伙的,是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正在旁边的角落里用牡蛎壳搭建城墙。床上的那两个时常爬下来干扰这座堡垒的建设工程,之后就又退回自己的领地中去。这简直就像当年那些该死的皮克特人和苏格兰人干扰着年轻的不列颠人,让他们无法专心从事历史研究一样。
这些侵扰行动带来一片混乱,被侵扰的一方当然积极地予以反击,侵扰的一方躲到床下用床单作为掩护,于是被侵扰的一方就对床单这掩体发起攻击。这时旁边一张小床上的一个小男孩也趁乱而起,来蹚浑水。他随手拾起这样那样的小物件扔向这些让他不得安宁的手足。这些小物件本身倒也打不疼,但都是硬的东西,所以被当做子弹发射出去以后,那些被打的目标马上毫不迟疑地还以颜色。
在另一边,一个男孩(他是这窝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但也还是个孩子)歪着脑袋,拖着脚步从小厅这头走到那头。他之所以脚步沉重,是因为怀里抱着好大的一个婴儿。不少人家都以为这样傻乎乎地颠着来回走动就可以把婴儿哄睡着。可是,哎呀!小婴儿不知疲倦、警醒地转动着眼珠到处打量,此时她的视线终于越过哥哥的肩膀,盯住一处地方不动了。
小小的婴儿简直就是个“火神” ,这小哥哥每天都要在她身上耗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怎么说呢,这个小家伙的性格就是无论在哪里,都绝不可能安静地待上5分钟;要她睡觉的时候,她压根儿不睡。“泰特比家的宝宝”在这一带就像邮差或者回收空瓶的人一样,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安然地靠在小强尼·泰特比的胳膊上,从这家门口晃荡到那家门口;或者慢吞吞地坠在另一个小孩子屁股后头,去看杂耍或者猴戏,但是他们总是动作太慢,等到了那里,好戏已经收场。从礼拜一的早晨到礼拜六的晚上,天天如此。孩子们在哪里扎堆玩儿,小“火神”就在哪里出现,在强尼的怀里给他制造麻烦。只要强尼想要在哪里歇上一会儿,小“火神”马上就不乐意了,闹着要走。但是强尼想要出门的时候,往往小“火神”却睡着了,强尼又只得看着她。等到强尼想待在家的时候,小“火神”偏偏醒了,又要带出去玩了。
但强尼深信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宝贝,整个英格兰都找不到谁能比得上她。能从裙子的褶子里或者软帽的边沿下看她几眼,能抱着她趔趔趄趄地到处游逛,强尼就非常满足了。他就像一个小小的搬运工,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上没写收件人是谁,而他也永远不能把这包袱交给别人。
坐在这间窄小的客厅里,小个子男人想要在这一片纷扰之中安安静静地读会儿报纸是不可能的了。他就是这一家之主,也经营着一家公司,就是小铺子招牌上写的那家,名字叫作“泰特比合营新闻公司”。实际上,严格说起来,这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所谓的“合营”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完全没有根据,根本没这回事儿。
泰特比的铺子是耶路撒冷大楼拐角处的那一间。橱窗里陈列着很多读物,主要是已经过期的图片报纸,内容是海盗和路霸系列之类的,但是他们也兼卖手杖和弹球。这铺子还一度售卖廉价的糖果,但是在耶路撒冷大楼一带这样的生活奢侈品似乎并不受欢迎,所以这一类商品已经在橱窗里消失了踪迹,只有几个形状像灯笼的小玻璃球里面装着一坨坨的牛眼糖。这些原本是颗粒状的糖果在夏天被暴晒融化以后又在冬天冻结成块,所以要想把它们脱手卖出去,其实已经毫无希望。如果你打算把糖吃掉也绝无可能,除非你连那玻璃灯笼也一起吃下去。泰特比的铺子曾经试着做过几桩生意。比如从前它曾经做过一点玩具生意。在另一个灯笼里,扔着一堆小蜡人,乱糟糟地堆叠在一起,纠缠成一堆,这个的脚丫踩着那个的脑袋,最底下是些残肢断臂。它也曾经试着经营销售女帽,你可以看见在橱窗的一个角落还残存着几个干皱扭曲的帽子形状的物件。它也幻想过靠烟草生意维持生计,所以大英帝国三大组成部分出产的代表产品,都曾在这里留下踪迹,展示着人们如何享受这芳香的草叶——这里张贴着一张富有诗意的招贴画,内容是人们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为了一项共同的享受;他们一个嚼着烟草,一个嗅着鼻烟,一个吸着香烟。但是这样诱人的广告好像也毫无作用,只吸引来几只苍蝇罢了。泰特比还一度把宝压在廉价珠宝生意上,一块玻璃板上至今还陈列着一版便宜的印章、一排铅笔盒和一个用途不明的神秘黑色挂符,标价九个便士。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对这些商品都不买账。总而言之,泰特比商店曾经想方设法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从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那里谋求一条生路,但是在各项生意的经营上都做得惨淡无光,所以这家公司最佳的状态当然就是“合营”了。“合营”是一个虚无的产物,它不需要为衣食生计这种凡尘俗事操心,也不需要为穷人头上的苛捐杂税买单,更不用为养活一大家子人而犯愁。
泰特比本人呢,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正坐在他的小客厅里,这一窝子孩子实在太吵了,根本不可能置之不理,因而也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读那份报纸。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像一只拿不定主意的信鸽似的,心不在焉地在小厅里转悠了几圈。有那么一两个穿着睡衣的小家伙从他身边跑过时,他做出要冲过去捉住他们的样子,但完全吓唬不了他们。忽然间,他冲家里唯一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发起了脾气,莫名其妙地给了小“火神”的保姆几个耳光。
“你这坏蛋!”泰特比先生发作道,“你可怜的父亲早上五点就得起床,这大冬天的,操心劳碌了一天,你就一点都不体恤我吗?非要耍些可恶的把戏,让我一刻不得安宁,连看点时事新闻都看不下去?你还不够舒服吗,这位先生,嗯?你哥哥多孚斯在雾里挨着冻、受着苦,挣扎着干活,而你呢,待在家里,尽享清福,要啥有啥,只要照看个婴儿而已……”泰特比先生把这条作为一堆福分当中最大的那个加了上去,“你还不知足?非要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把父母逼疯了才罢休吗?是这样吗,强尼?啊?”每问一句,泰特比先生就做出要扇他耳光的架势,但是终于改变了主意,忍住没有动手。
“哦,父亲!”强尼哭哭啼啼地辩解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我只是照顾着莎莉,在哄着她睡觉呀!哦,父亲!”
“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泰特比先生有些心软和懊悔了,“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我搞不定这堆孩子。看到他们我脑袋都大了,哪里还对付得了他们。唉,强尼!你亲爱的妈妈给你添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小‘火神’),还不够吗?连着生了七个男孩,一个丫头都没有,你亲爱的妈妈受了那么多罪,就是为了给你们弟兄几个添个小妹妹,这还不够好吗?你们为什么非得闹得我脑袋发晕呢?”
他的语气逐渐平和下来,他和受了委屈的儿子内心深处的柔情都被勾了起来。泰特比先生最后把儿子抱在了怀里,随即又立刻放手,去追赶那几个真正作恶的坏蛋中的一个。有了这个还算不赖的开头,他乘势追击,在巧妙的短距离追逐后,又在床下和床上展开了激烈的越野战,最后他在几把椅子构成的复杂地形条件下钻进钻出,终于成功地捕获了这个小鬼。他对他施以应得的惩戒,将他送上了床。这明显对穿着靴子的小鬼产生了杀鸡给猴看的催眠效应,因为这个一分钟前还毫无睡意、劲头十足的家伙居然马上进入了熟睡状态。两位年轻的“建筑师”也明白大势已去,静悄悄且手脚麻利地撤退到旁边用隔板隔着的床上。已经被捉拿归案的案犯的同伙,也同样偃旗息鼓地缩回窝去。因此,当泰特比先生停歇下来喘口气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战场竟然变得一片安宁。
泰特比先生擦拭着涨得通红的脸道:“我那小女人也不可能比我干得更漂亮啊!只希望我那小女人能有机会收拾他们几个,真是的!”
泰特比先生想从糊隔扇的报纸里找一段合适的文字,借这个时机训导一下孩子们,就念了下面这一段:
“‘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所有不平凡的人都有不平凡的母亲,并且在母亲过世后依然尊敬她,将她视为最好的朋友。’儿子们,想想你们自己不平凡的母亲吧。”泰特比先生念道:“当她还在你们身边时就要懂得珍惜她!”
他重新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搭起二郎腿,平静下来读着报纸。
泰特比先生接下来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一屋子的儿子宣布道:“无论是谁,只要再从床上爬起来,‘那么这位可敬的先生就会得到一大惊喜’!”——后面这句是引用报纸上的话。“强尼,亲爱的儿子,照顾好你唯一的妹妹莎莉。她是一颗最光亮的宝石,把你的小脸照得闪闪发亮哪!”
强尼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专注地照顾着那几乎把他压垮的小“火神”。
“哎,强尼,这宝贝妹妹对你来说真是天赐的礼物啊!”做父亲的说道,“你应当感到多么的感激!强尼,‘虽然这一点不大为人所知,但已经被精确的计算证实,相当一部分的婴儿未能活到两岁,那也就意味着……’”
“呃,父亲,别再念下去了,求你了!”强尼叫道,“我一想到莎莉,就不忍心听下去啦。”
泰特比先生住了口。而强尼呢,深深感受到父亲对他的信任和托付,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去哄妹妹了。
“你哥哥多孚斯今晚干得太迟了,”父亲捅了捅炉火说道,“强尼,他回到家都该冻成冰块儿了。还有你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不回来。”
“母亲和多孚斯回来了,父亲!”强尼高声道,“我听着是他们的声音。”
“被你说着了!”父亲侧耳听了听,回答道,“对啦,这可不就是我那小女人的脚步声。”
究竟什么原因让泰特比先生把他的太太看作“小女人”,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因为太太体型至少有两个他本人那么粗。单单看她一个,那粗壮结实的身躯就已经很特别了。把她放在丈夫旁边,那么她的身材就越发显得魁梧壮硕了。如果放在她那七个又瘦又小的儿子旁边,那对比的效果就更明显了。泰特比太太的体型终于在莎莉身上得到了传承。对于这一点,没有谁比可怜的强尼更清楚,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称量着这个任性淘气的小偶像。
泰特比太太是去集市上买东西了。她一只手里提着个篮子,另一只手把帽子推到脑后,把围巾松开,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她吩咐强尼马上把他怀里那甜蜜的负担抱过来让她吻一下。强尼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重新让这小包袱把自己压扁。阿道尔夫斯·泰特比少爷这时已经解开了缠绕在身上的无数道的厚厚的菱形围巾,也提出要求吻一吻小妹。强尼再度遵从吩咐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让这小包袱把他压垮。这时泰特比先生也忽然起了这念头,要求作为父亲给小女儿一个吻。为了第三次满足这个要求,可怜的牺牲者完全耗尽了力气,他勉强撑住一口气回到板凳上,再次让小包袱把自己压垮,气喘吁吁地望着他的父母和兄长。
泰特比太太摇着头说:“不管怎么样,强尼,你都要把她照顾好。否则你就没脸再见你的母亲了。”
“也没脸见你哥哥。”阿道尔夫斯说。
“也没脸见你父亲,强尼。”泰特比先生补上一句。
这三位坦诚地表示他如此这般的话就不再认他为亲了,强尼因此深受打击,他低下头去看,经过几番折腾,小“火神”仍安稳地闭着眼睛,于是强尼熟练地拍着她的背(小家伙是面朝下、背朝上睡着的),又用一只脚轻轻地摇晃着令她安睡。
父亲问道:“你身上湿了吧,亲爱的儿子多孚斯?过来坐在我的椅子上,把身子烤干。”
“不用了,父亲,谢谢。”阿道尔夫斯回道,一面用两只手揩着身上的衣服。
“我不怎么湿,没什么。父亲,我的脸看着亮堂吗?”
“噢,你的脸看上去是像蜡做的一样,我的儿子。” 泰特比先生回答。
“都是这天气弄的,父亲。”阿道尔夫斯说着,一面用破旧外套的袖子仔细地擦拭着面颊,“这又是下雨,又夹着冰屑子,又是刮风、下雪,再加上起雾,我的脸就经常会起疹子。一起疹子就发红发亮,就这样。噢,可别起疹子呀!”
阿道尔夫斯少爷也干报纸这一行。有一家公司比他父亲的“合营”公司生意好些,雇他在火车站卖报纸。在那儿,他这胖嘟嘟的小人儿看上去像个穿着寒酸的天使丘比特,用尖锐的童音叫卖着(因为他也不过才十岁多一点)。他的声音就像火车站每天进出的火车头发出的嘶哑喘息一样,人们都听得熟透了。他年轻的生命这样早早地投入到这行当,本来是有许多精力无处消磨的,幸亏他发明了一种自娱自乐的方法,把这漫长的一天分为几段来打发,并且不会耽误了他的生意。这巧妙的发明和许多伟大的发明一样,特点是非常简单实用。他变换着“报纸”这个字眼儿中的发音,一天中按照字母顺序在不同的时间段用其他元音替换着来叫卖。冬天,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车站里走来走去了,头戴油布帽,披着油布披风,身上还裹着那条宽大的围巾保暖,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沉闷的空气——“早报!”大概正午前一个小时,他的叫卖声变成了“早beao!”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叫卖声又改为“早biao!”再过两个小时又变成了“早boao!”最后在太阳落山时变为“晚buao”。每到这时,这位小先生终于感到精神上无比的轻松和舒适了。
他可敬的母亲大人——泰特比太太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把帽子推到脑后,把围巾松开,就这么坐着出神,把手指上戴的结婚戒指转来转去。这时她站起身来,脱去出门穿的衣裳,开始摆放餐具、准备晚餐。
“哎!嗨!天哪,天哪,老天爷哪,这世道就是这么个样子!”泰特比太太感叹道。
泰特比先生转过头问道:“亲爱的,你说这世道是什么样子?”
“噢,没什么。”泰特比太太答道。
泰特比先生耸了耸眉毛,重新折起报纸,两只眼睛上上下下、横着竖着打量着报纸,不过他并不是在读报,而是心不在焉罢了。
而这时泰特比太太已经铺好了桌布,不过她不像是在为一家人的晚餐做准备,倒像是在拿餐桌撒气似的,刀叉咣啷一放,盘子咚地一扔,盐罐狠狠地砸在桌上,几乎要砸出个小坑,最后再把面包也重重地一丢。
“哎!嗨!天哪,天哪,老天爷哪,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泰特比太太又发出感叹。
“亲爱的,”丈夫又转过头来接口道,“你刚才就这么说来着。这世道究竟怎么啦?”
泰特比太太答道:“哎!没什么!”
“索菲亚!”丈夫抗辩道:“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你想听,我就再说一遍,”泰特比太太顶撞道,“哎!没什么。听见了没?想听的话我接着说。哎!没什么。喏,听见了吧?还想听的话我继续说。哎!
没什么。够了吧?”
泰特比先生用眼睛仔细打量着亲爱的老婆,略带惊异但温和地说:“我的小女人,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她生气地气回道:“我没有……我……我不知道。别来问我。谁说我不高兴了?我才没有不高兴。”
报纸是没法看了,泰特比先生放下报纸,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子。他倒背着双手,耸着肩膀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步态和他这副服输的姿态恰恰吻合。然后他对两个大儿子开口了。
“多孚斯,你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泰特比先生说,“那是你母亲冒着风雪跑到外面的餐食店里买来的。瞧瞧你母亲对你们多好。强尼,你也马上就能吃上饭了。我的儿子,你母亲可喜欢你了,因为你把你的宝贝妹妹照顾得妥妥的。”
泰特比太太这时一言不发,但是对餐桌怀着的坏脾气却消减了许多。她摆设好餐具,从装得满满的篮子里拿出一大块用纸包着还热气腾腾的豌豆布丁,和一个用盘子扣住的盆子,那盘子一揭开,盆子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两张床上睡着的三双眼睛立刻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盯住了餐桌上的好东西。泰特比先生好像没有注意到太太这举动其实是暗示他坐下用餐,他停住脚步,缓缓地重复道:“好了,好了,多孚斯,你的晚饭马上就好了。你母亲冒着风雪跑到外面的餐食店里给你们买晚饭。妈妈对你们多好……”他没能说完,因为在他背后,泰特比太太已经一再表现出懊悔的模样,这时,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流出眼泪来。
“哎,多孚斯 !”泰特比太太哭泣道,“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父母的和解深深触动了阿道尔夫斯和强尼,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发出伤感的呼号。听到这一声,床上那几双溜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两个小泰特比刚刚从隔板那头偷偷摸摸地溜过来想看看有什么吃的,这时也完全乱了阵脚。
“多孚斯,”泰特比太太哭着说道,“其实我进门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要这样,就像一个还没出生的婴儿,没有别的念头……”
泰特比先生并不喜欢这个比喻,于是插口道:“亲爱的,要说‘就像一个婴儿那样没有别的念头’。”
“就像一个婴儿那样没有别的念头,”泰特比太太改口道,“强尼,你别盯着我,要看着她,不然她要从你腿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时你会因为心碎、痛苦而死,那么你倒是活该了。亲爱的,进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要发火,但是不知怎么的,多孚斯……”泰特比太太顿住了,又捏着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转来转去。
“明白了。”泰特比先生说,“我了解了。我的小女人不高兴了。运气不好,天气不好,活儿累人,时不时地就让人觉着受不了。我都明白。我的好人!这不奇怪。多孚斯,我的儿子,”泰特比先生用一柄叉子翻着盆子里的东西,接着对儿子说,“看看你母亲在餐食店里买的好东西,除了豌豆布丁,还有一整个烧得香喷喷的猪肘子,上面有好多的脆皮,浇着浓浓的酱汁和一堆芥末。把盘子递过来,儿子,趁它冒着热气赶快吃了吧。”
阿道尔夫斯少爷完全不需要父亲叫两次,他接过自己那份晚餐,馋得眼睛都快流口水了,一坐回凳子上,他就忙不迭地动手吃起来。父亲也没有忘记强尼,他把强尼那份肉放到面包上,免得酱汁流出来滴到婴儿身上。
父亲还嘱咐他,先把布丁放到口袋里,免得弄到妹妹身上,待会儿吃完肉和面包再拿出来吃。
其实肘子上的肉并没有多少,餐食店里切肉的人已经从上面切下好些肉给了前面的顾客。但放酱料的时候倒一点儿也不吝啬,这酱料的香味儿让人联想到猪肉,因此人们的味觉被轻松地骗过了。豌豆布丁加上肉汁和芥末也是如此,虽然严格说来并不是猪肉,但是好歹也做过猪肉的邻居,那么总算下来这顿晚餐也有一头不小的猪了。床上的几个泰特比家男孩无法抵御这美食的诱惑,他们那熟睡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父母一转背,他们就从床上爬下来,静悄悄地向两个哥哥请求赏赐一点食物以表手足之情。两个哥哥心软,这里那里地喂他们一点半点,结果是就吃这么一顿晚饭的工夫,一群穿着睡衣的身影在小客厅里穿梭来去,泰特比先生不胜其扰,有那么一两回觉得非得出手逮住一两个不可,这时小游击队员们就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泰特比太太的心思却不在晚饭上头。她好像存着什么心事。一时间她会毫无来由地大笑,一时间又毫无来由地哭起来,最后她不知怎么地一边哭一边笑,弄得丈夫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说,“如果世道就是这个样子,那就不对头了,你都呛到了。”
“给我喝口水,”泰特比太太挣扎着勉强发出声音,“现在先别跟我说话,也别理会我。别管我!”
泰特比先生递过水,突然又开始数落倒霉的强尼(强尼这时正同情地看着母亲),质问他为什么只会忙着吃,一点儿也不知道好歹,还不赶快抱着妹妹过来,看到妹妹,母亲也许就会感觉好些呢。强尼急忙走近前来,妹妹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身子。可是泰特比太太伸出手来拦他,示意现在这个时候她没法动感情,他要是再敢进前一步,那么父母兄弟都要怨恨他一辈子。强尼因而又退回他的板凳,像之前一样,压在沉重的小包袱下面。
过了片刻,泰特比太太说她感觉好些了,又开始笑起来。
“我的小女人,”丈夫疑惑不定地说道:“你真的感觉好些了?索菲亚,你可别想着想着又出什么新的花招!”
“不会的,多孚斯,没事了。”太太答道,“我已经没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理着头发,然后两只手掌捂住眼睛,又笑出声来。
“我竟然会有这种念头,真是个鬼魂附体的傻瓜!”泰特比太太解释着,“坐过来吧,多孚斯,我跟你说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心里会松快一点儿。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泰特比先生把椅子挪过来,泰特比太太又笑了起来,她抱了抱丈夫,然后擦了擦眼里的泪水。
“亲爱的多孚斯,”泰特比太太开始了,“你知道的,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我满可以选别人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同时有四个人在追求我,其中两个是马士的儿子。”
“我们不都是妈生 的儿子吗,亲爱的?”泰特比先生道,“也是爸爸生的儿子呀。”
“我说的不是那个,”太太答道,“我说的是当兵的,中士。”
“啊哦!”泰特比先生恍然大悟道。
“好了,多孚斯,其实我现在早就已经不去想这些事情了,也没有后悔。我知道我嫁了个好丈夫,为了证明我爱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就像……”
“就像世界上最好的小女人一样,”泰特比先生截断了她的话头,“很好呀,好极了!”
泰特比先生对太太温柔体贴的呵护,就好像他是个身高三米的巨人,而太太是个纤细瘦弱的小仙子;泰特比太太感觉丈夫的呵护恰如其分,好像自己就真的是只有半米来高的弱小女子。
泰特比太太接着说道:“可是,多孚斯,现在是圣诞时节,有闲暇的人家都在度假,有钱的人家都在花钱,所以我刚才在大街上,心里的确有些不舒坦。大街上卖那么多的好东西,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但是我呢,就是花六个便士买个常用的便宜货,也要算计了又算计,因为不算计不行啊!篮子那么大,可以装很多东西,但是我袋里的钱那么少,根本买不了啥。你恨我了,是不是,多孚斯?”
“没有啊,”泰特比先生说,“哪至于为这么点儿事就恨你。”
“好吧!那我就统统地告诉你,”太太满含悔恨地继续道,“说完了也许你就讨厌我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踩着泥水走在冷冰冰的大街上,看到周围满脚泥水、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些挎着大篮子的人,也都是一副斤斤计较的模样,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更快活,如果我没有……”泰特比太太低垂着头摇了摇,又开始转动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明白了,”丈夫平静地说,“你是在想如果你根本没有嫁人,或者嫁的是别人,兴许能好过些。”
“就是,”泰特比太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真的就是那样想的。现在你恨我了吧,多孚斯?”
“没有呀,”泰特比先生答道,“我没觉着我恨你。”
泰特比太太心怀感激地吻了一下丈夫,又接下去:
“现在我开始希望你不会恨我了,多孚斯,只是恐怕我还没有把最糟糕的那部分说给你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晓得是病了、疯了还是怎么了,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跟你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样让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和幸福的日子,全部加在一起也还是少得可怜、无足轻重,我憎恨这些时光,简直恨不得踏上去踩它几脚。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我们实在太穷,家里却有那么多张嘴巴等着要吃。”
“好啦,好啦,亲爱的,”泰特比先生安慰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摇着,“这毕竟也是事实嘛。我们确实是太穷了,家里也的确是有那么多张嘴等着要吃。”
“哎!可是呀,多孚斯,多孚斯!”泰特比太太轻轻地唤着,用两只手摩挲着他的脖子说,“你心肠好,耐性好,人也好,我回家一会儿,就感觉完全不同了!哎,多孚斯,亲爱的,一下就不一样了!我觉得好多好多的往事一下子涌上来,我的铁石心肠融化了,心里装满了回忆,都快爆炸了。
“我想着,我们为了生计苦苦地挣扎,自从结婚以来操了多少心,挨了多少苦,一次次生病,一次次守在病床前,要么是互相照顾,要么得照顾孩子,这些回忆缠绕着我,告诉我这些往事已经让我们合二为一,所以我永永远远不可能——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然后,我曾经想狠下心来踏上几脚的那些不用花钱得来的快乐对我而言在一瞬间变得那么珍贵,简直是金子不换的无价之宝了,亲爱的。一想到我曾经这样厌弃那些快乐的时光,我就没有办法容忍我自己。我一遍又一遍,重复了上百遍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多孚斯,你说我怎么会这么狠得下心呢?”
好心的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诚挚的柔情和忏悔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哭。就在抬头的一瞬间,她却止不住尖叫起来,跑到了丈夫身后。她的叫声那么惊恐,把孩子们从梦中惊醒,也都从床上翻爬出来,跑到她的身边寻求庇护。她的眼神也和她的叫声一样充满了恐惧,手指着一个面色苍白、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这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看那儿有个人!那边!他来干什么?”
“亲爱的,”丈夫说道,“你先松开手,我来问问他。怎么了?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在街上看到过他,就是刚才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站在我旁边。我害怕。”
“害怕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着,亲爱的!”她看到他向这陌生人走去。
她一只手按在脑门上,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浑身上下古怪地颤抖着,眼睛慌乱地左顾右盼,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你哪里不舒服吗,亲爱的?”
“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又不见了?”她低声咕哝着,“到底是什么不见了?”
然后她突兀地答道:“不舒服?没有,我没有不舒服。”说完,她目光定在原地,呆滞地望着地板。
泰特比先生起初看到她这个样子,就不免有些害怕,这时看到她神态和平时大不一样,越发有些惊慌。而那位面色苍白、裹在一袭黑色斗篷里的不速之客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也盯着地面。泰特比先生对他发问道:
“先生,您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不速之客答道:“恐怕我冒昧造访,惊吓到您了。其实我方才打了招呼,只是你们忙着说话没有听见。”
泰特比先生应道:“我的女人说——可能您听到她说的话了。今晚您惊吓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抱歉。我记得曾经看到过她,在街上,就一会儿的工夫。我并非故意要惊吓她。”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眼睛。与此同时,她也抬起了眼睛。令人不解的是,她依然对他感到非常的恐惧,而他专注而密切地观察着,看到她竟对他表现出这样的反应,也一样地感到惊恐不安。
他说:“我名叫莱德洛,从那边那所老学院过来。在学院学习的一位年轻的先生,听说就住在您这里,是吗?”
“您说的是邓罕先生?”泰特比问。
“是。”
泰特比先生在回答之前,用手抹了一把前额,然后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似乎感觉到房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这本来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而且非常细微,简直令人不易觉察。但莱德洛却吃了一惊。他先前用惊慌的神色看着他太太,这时又用同样的神情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泰特比答道:“先生,这位先生的房间在楼上。外头有一道梯子更加方便,直通他的房间。但是既然您已经从这里进来了,外面又冷,您就不用再出去绕路了,从这架小梯子上去吧,”他指着连通小客厅的一架梯子说,“如果您想见他,可以从这里上去。”
“是,我要见他。”化学家回答,“您能借我一支蜡烛照路吗?”
他阴郁的双眼非常警觉,难以言喻的猜疑表情似乎让他的容貌蒙上了一层阴影,泰特比先生不大放心。他也迟疑地盯住莱德洛打量,好像迷糊了的样子,就这样呆呆地愣了那么一两分钟。
最后他终于说道:“我给您照路吧,先生,请跟我来。”
“不,”化学家答道,“我不要人陪我,也不要向他通报我来了。他并不知道我要来。我希望独自去拜访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支蜡烛,我自己能找到路。”
他急匆匆地表达着他的愿望,从新闻公司老板的手里接过蜡烛时,他碰到了他的胸口。莱德洛连忙把手缩回来,好像无意之中伤害到了对方似的(因为他不知道他刚刚获得的神奇能力存放在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又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传染给别人,也不知道不同的人会不会以不同的方式受到他的传染),然后转身上了楼梯。
爬到楼梯顶端,他停下了脚步向下张望。那位太太依然站在原地,一圈一圈转动着她手指上的戒指。丈夫的头低垂到胸口,仿佛脑海里转动着什么沉重而阴郁的念头。一群孩子仍然围拢在母亲身边,拘谨地望着不速之客,他们看到他向下张望,不由自主地相互靠拢,挤作一团。
“行了!”父亲粗着嗓子喊道,“够了!通通给我上床睡觉!”
“这地方已经够窄了,身子都转不过来,”母亲补充道,“你们还过来挤。快上床睡觉去!”
一群孩子都带着害怕和难过的表情,蹑手蹑脚地散了。小强尼和妹妹又落在了最后面。母亲带着轻蔑的神情环视着这简陋肮脏的房间,把残羹剩饭随手推开。她本来打算要去收拾餐桌的,却在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神情沮丧地发起呆来。做父亲的走到壁炉边的角落,不耐烦地把那一小堆火攒攒拢,一躬身在火面前蹲下来,一副独霸住那堆火取暖的样子。他们彼此再没说一个字。
化学家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摸索着向前走,回头看到楼下的变化之后,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既害怕继续走下去,又不敢转身退回去。
“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呀!”他思绪混乱地说,“我该怎么办啊?”
他听到一个声音回答说:“去,给人类带去恩典。”
他看了看周围,但周围什么也没有。一条过道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那个小客厅了,于是他转回来看着面前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他黯然地嘟哝着:“就在昨晚,我还独自一个人好好地待在房间里,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就像在梦里一样。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随便什么地方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就像瞎了眼一样!”
面前有一扇门,他抬手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叫“请进”,他就进去了。
那个声音说:“是那位来照顾我的好心肠的女士吗?其实我是多此一问。除了她,没别人会来这里。”
那声音兴高采烈地说着,只是语气听上去有些虚弱。他循声望去,看到壁炉前背朝着门放了一把躺椅,上面躺着一个年轻人。壁炉的中央用砖头砌了一个简陋的小灶,里面零落地生了一堆小火,看上去就像病人的脸颊一般暗淡、虚弱,那人面向着壁炉,但是这点火光连壁炉都照不透,更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温暖。
因为太靠近房顶,这里风大,微弱的炉火很快就燃尽了,只听一阵声响过后,余烬坠落下来。
“炉灰燃尽的时候响声很大,”这位学生面带微笑接着说道,“人家说这是好兆头,预示的不是棺材,而是钱袋。但愿上帝保佑,我有朝一日身体好了能够发达起来,活到生儿育女,我要给女儿取名叫米莉,好好地爱她,为了记住这世界上最善良、最温柔的那颗心。”
他举起一只手,似乎指望着她会过来握住这只手,但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现在只能静静地躺着,把头靠在另一只手上,并没有回过头来。
化学家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学生的书桌缩在一个角落。桌上用来阅读的油灯因为现在已经禁止使用而收到了一边,桌上堆叠着他的笔墨书纸,表明他在生病之前曾经多么专注用功,也没准就是因为过分用功而生了病呢;墙上挂着外出时穿的衣服,已经多时不用,说明他原本是多么健康,不像现在这样因为生病而被困守在室内;壁炉上挂着几幅微型肖像画和描绘家庭场景的绘画,记录着从前欢乐的时期;甚至还有一张莱德洛本人的版画,用画框镶嵌了挂在屋里,证明他对眼下站在这里的这位旁观者抱有效仿和敬爱之心。如果是在昨天,莱德洛看到这些物件,联想到它们和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之间那一丝一缕的联系,他尚且能够对这些联想发生兴趣,领会这其中的意义。可是现在,这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件罢了。他站在这里,怀着一种索然无味的心情打量着周围,即使看得出这些物件和这个活人之间的关系,也只会让他感到困惑,而不会打动他。
那位学生意识到他枯瘦的手已经伸出去很长时间却没有人来握住,于是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转过头来。
“莱德洛先生!”他惊讶地叫着爬起来。
莱德洛伸出一只手臂拦在两人中间。
“不要靠近我。我就坐在这里。你就待在那边,别过来!”
他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扫了一眼,看那年轻人用一只手撑住躺椅站立着,就把眼睛转向地面,开口道:
“我偶然听说,我的一个学生生了病,一个人住着,没人照管,至于是通过什么途径听说的无关紧要。我没听说是谁,只知道他住在这条街上。我就从街上的第一幢房子挨个问着找来了。”
这学生因为发窘和敬畏老师的缘故显得有些迟疑,他斟酌着回答道:“先生,我生病有一段时间了,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发了高烧,我自己觉着是脑膜炎,身体有些虚弱,但是现在好多了。其实我生病这段时间也算不上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身边一直有个人在照料着我,我可不能忘恩。”
莱德洛说:“你说的是学院的管家太太吧。”
“是的。”学生说时微微躬了一躬,像是默默地在向她致意。
化学家昨天吃晚餐时第一次听人提起这学生的情形,当时还曾感到惊讶和不安,食不知味,但这时他心里只有一种冰冷而单调的麻木感觉,使得他不像一个喘着气的活人,倒更像是死后墓碑上的大理石人像。他又扫了一眼,看见学生依然用一只手撑住躺椅站立着,就又把目光转开去,一会儿望着地板,一会儿望向空气,似乎在为他瞎了眼的心寻找一线光明。
“我本来记得你的名字,”他说,“刚刚在楼下时,人家还对我提到。你的样子我也有印象。不过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多少私下的交流。”
“几乎没有。”
“我怎么感觉,跟别的学生比起来,你好像刻意躲着我似的。”
学生承认的确如此。
“那是为什么?”化学家问道,并不是因为真有那么点兴趣想要知道答案,只是出于一点随性的、情绪化的好奇,“为什么?为什么你特意不让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别人都去度假了而你却待在这里,也不要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情。我想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年轻人越听越不安,他原来是低垂着眼睛,这时抬眼望着对方的脸,两手交握,突然颤抖着嘴唇急切地叫道:
“莱德洛先生!您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化学家语气严厉地问,“我知道什么?”
“是的!您往常对学生总是关心和同情,所以那么多人敬爱您,但现在您的态度完全不是这样;您的声音也变了,您所说的每个字、流露出的每个眼神都让我感觉到了隔阂。”学生答道,“就在此刻,您隐瞒这个事实,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上帝明白,其实我并不需要任何佐证),证明您天性善良,以及我们之间存在的那道屏障。”
他并不作答,只是发出空洞而轻蔑的一声笑。
“可是,”学生继续道,“莱德洛先生,您是一位公正的好人,想想看我是多么的无辜,除了出身和姓氏之外,我并没有参与让您受欺骗,让您受伤害的事儿。”
“伤害!”莱德洛大笑起来,“欺骗!那对我而言算什么狗屁?”
“天哪!”学生畏缩地请求道,“只是跟我说了几句话而已,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先生!那么您还是不要认出我,不要在意我吧。我还是回到原来的位置,做一个寡言少语、保持距离的学生。您就当我是我化名的这个人,别当我是郎福德……”
对面的人叫出声来:“郎福德!”
他用双手抱着头,有那么一刻的工夫,对着年轻人的这张脸又回到了原来聪明睿智、思绪重重的样子。但是这光芒转瞬即逝,就像一缕阳光一闪而过,马上又隐没在阴云里。
“这是我母亲的姓氏,先生,”年轻人有点磕磕巴巴地接下去,“她婚后的姓氏,也许她本可以承袭一个更加荣耀的姓氏,莱德洛先生。”他犹豫了片刻才道,“其实我知道这段旧事。有些我不确切知晓的部分,我也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我是一段婚姻的产物,但这段婚姻并不是一段和谐美满的幸福姻缘。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听人带着敬佩和尊重谈论您,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带着尊崇的意味。我听说您多么刻苦、多么坚韧、多么纯善,又是多么勇敢地跨越了那些把别人压垮的藩篱。我从我的母亲那里得到这些教诲,于是,在我心里,您的名字就散发着荣耀的光芒。说到底,我自己也是一个穷学生,除了您,我还能以谁为榜样呢?”
莱德洛不为所动,他皱着眉头盯着他看,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作为回应。
学生继续说道:“当我发现,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特别是在那些地位最卑微的学生之中,提起莱德洛先生的名字,就总是和感激、信任与慷慨联系在一起,我无法形容,我实在形容不出来,我是多么欣喜和感动,因为这是您过往生活留下的印迹。
“先生,因为我们辈分不同,地位悬殊,而且我早已习惯于远远地仰慕您,所以只要我稍稍提起您过去和我们的交集,我都会责怪自己怎么竟然这么冒昧。但是也许我可以说,既然您曾经一度对我的母亲颇有好感,那么在一切已经成为过往的时候,我对您表白,希望您不至于会反感吧。像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内心对您怀着无法言喻的深厚敬爱,我是多么不愿而且是多么痛苦地刻意保持了距离,其实,您的一句鼓励对我而言会是莫大的财富,可是我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认识您就应当满足了,不应当再奢望您认识我,莱德洛先生。”学生弱弱地说道,“我现在还是有些体力不支,所以我本该和本想对您说的话,在这个时候,我没能贴切地表达。如果您觉得我这样欺骗您,有任何不光明或者不妥当之处,请求您原谅我,把我忘了吧!”
莱德洛依然还是那样发怔地皱着眉头,表情丝毫不变。学生说完这几句话,向他走来,似乎要近前触摸他的手,这时他退缩着喊道:
“别靠近我!”
年轻人僵住了,莱德洛脸上闪躲的表情那么急迫,拒绝的口吻那么严厉,让他吃了一大惊。他用一只手摸了摸额头,思索着。
“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莱德洛道,“往事已经死了,就像没有灵性的生命,死了,烟消云散。谁跟我说过往的经历会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印迹?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那些零乱破灭的梦,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要的是钱,那就拿去,我来就是给你钱的。我来找你,只是为给你点钱而已。没什么别的事情了。”他絮絮地嘟哝着,又用两只手抱住了头,“不会有别的什么事情了,可……”
他把钱包扔在了桌上。就在他陷入纷繁的思绪想要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学生拾起钱包递给他。
“拿回去,先生,”他用高傲的语气说道,但是并不生气,“把您的钱包收回去,希望您也能收回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和您想要给我钱的表示。”
“你要我收回去?”他反问道,眼里闪着狂野的光,“你要我收回去?”
“是的!”
从进屋以来莱德洛第一次走近这学生身边,他拿起钱包,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过脸来,盯着他看。
他冷笑一声,质问道:“生病就有痛苦和麻烦,不是吗?”
不明所以的学生答道:“没错。”
化学家带着一种狂野而神秘的欣喜接着说道:“人一生了病,不得安宁,心里焦急,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承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各种折磨,把这些通通忘记是最好不过的了,对吧?”
学生不知如何回答,困惑中又一次用手摸了摸前额。莱德洛仍然揪着他的衣袖,这时从外面传来米莉的声音。
“我已经能看到路了,”她正说着,“谢谢你,多孚斯。亲爱的,别哭,到了明天你的父亲母亲就会没事了,那个时候家里也就安宁了。有位先生来拜访他,是吗?有这样的事情!”
莱德洛一边听着,一边松开了手。
他喃喃自语道:“从最初的一刻起,我就担心遇到她。她是那么彻头彻尾的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害怕会改变她。我会谋杀她心底最温柔和最善良的部分。”
她在敲门了。
他不安地打量着四周,低声自语道:“我是应该把这看做一个无足轻重的预兆,不要去理会呢,还是继续躲着她呢?”
她又在敲门了。
他转向学生,用惊慌而嘶哑的声音说:“所有要来到这里的人当中,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快把我藏起来!”
阁楼屋顶向下倾斜处的墙壁上有一扇薄薄的板门,通向一间小小的内室。学生拉开这扇门,莱德洛匆匆钻了进去,又关上了门。
学生先回到躺椅上的老位置,然后叫她进来。
“亲爱的埃德蒙先生,”米莉四处打量着,“听说有一位先生来这里看您了。”
“这里除了我之外没别人啊!”
“那人已经走了吗?”
“是啊,是啊,那人来过又走了。”
她把提来的小篮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躺椅靠背那里,似乎是像往常一样要握一握对方伸出手来,但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她感到有点奇怪,却并没说什么,只是弯下身去看了看他的脸,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今天晚上还好吗?你的头摸着比今天下午热些。”
“啧!”学生有些暴躁地说,“我没什么不好。”
她的脸上的表情越发惊讶了,但是却并没有显出责备的样子,只是退到桌子的另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针线盒。但是她转念一想,又把针线活放下了,开始无声无息地整理房间,把东西归置整齐,就连躺椅上的靠枕,她也整理了一番。她的动作那么轻巧,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只是躺在那里对着炉火发呆。收拾好房间,她又把壁炉清扫了一番,然后才坐下来做针线活,头上依旧戴着那顶小帽。一会儿的工夫,她就专注地忙活起手上的活计来。
“这是新做的平纹细布窗帘,埃德蒙先生,”米莉一边说一边缝,“花不了几个钱,但是看着又干净又清爽,还可以遮挡阳光,免得阳光刺痛您的眼睛。威廉先生说这房间里光线不能太强,您现在恢复得很好,光线太强会让您感觉头晕的。”
他一言不发,只是不耐烦地变换了一下姿势。正在麻利缝纫的手指动作停下了,她焦虑地看着他。
“靠枕没放好,让您不舒服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我这就把靠枕放好。”
“靠枕很舒服,”他答道,“拜托,别去动了。你什么事都太过操心。”
他抬起头用毫不领情的眼神看着她说了这么一通,然后就又躺倒了。她怯怯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下来,拿起针线,也不看他一眼,照着之前的样子忙活起来。
“我最近在这里干活的时候,埃德蒙先生您常说‘逆境是最好的导师’,我总想着,这句话说得可真对。经过这一场病,您肯定觉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是多么可贵。几年以后,又到这个季节,您想起一个人孤孤单单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庆幸您这场病并没有使您最亲爱的人遭罪,那时您会加倍觉得家庭的温暖和幸运。那才真是好啊!”
她手里只顾着干活,嘴里只顾着说话,态度诚恳、心情平静,并没有注意到他听着这番话时的眼神,所以那毫不感恩的眼神并未能伤害到她。
“啊!”米莉沉思着,她漂亮的脑袋微微偏向一侧,目光追随着忙碌不休的手指,“就连我,埃德蒙先生,我也因为您而变得不同了。我没有学问,不知道怎么思考问题,但是您卧病在床,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这场病,让我感觉很不一般。楼下的一家子对您善意关照,您深受感动,我明白您是在想,生这样一场病给您带来这样一段经历,也值了。我从您的表情上能看出来您在想什么,就像念书一样明白,不经过一些挫折和悲伤,我们也不会知道身边有这么多好人哪!”
他从躺椅上翻身起来了,于是她住了口,不然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呢!
他满不在乎地接着说道:“威廉太太,我们完全没必要这样夸大别人的好处。楼下的一家帮了我一点小忙,我迟早会还这个情。没准他们也就是指望着我还情才出手帮忙的。当然喽,我也领了您的情。”
她又停下手里的活,抬眼望着他。
“您再夸大其词,我也不会感到受了多大的恩惠。”他说,“我知道您关心我,我也说了我领了您的情。您还要怎么样?”
她的活计掉落在腿上,她看着他用一种无法忍受的神态在房间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时不时地停一下,又继续走下去。
“我再说一遍,我承认我领了您的情。您这么夸大对我的恩惠,说得越多,反倒只会让我越觉得无所谓。什么挫折啦、悲伤啦,又是什么遭罪啦、逆境啦,说得好像我死过几十次了似的!”
她立起身来走近他问道:“埃德蒙先生,您以为我提到楼下的一家人,其实是想说我自己吗?您以为我在说自己?”她一只手放在胸口,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无辜的笑容。
他回答道:“噢,我可没有那么想,我的好人。我身体有点不适,而您对我的关照——注意哦,我说的是关照——被您念叨了很久,其实没有那么夸张。这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
他态度冷淡地拿起一本书在桌旁坐下来。
她望着他一小会儿,笑容渐渐消失了,然后回到放着篮子的桌边,轻声问:
“埃德蒙先生,您是想一个人待着吧?”
“我没有理由要您在这里耽搁。”他答道。
“只是……”米莉有些犹豫地举起她手里的活计。
“噢!窗帘呀,”他傲慢地一笑而过:“那也不用在这儿做。”
她把活计重新包好放进篮子里,然后带着一种耐心的请求态度站在他面前,弄得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抬起头看看她。米莉说:
“如果您需要我的话,我乐意过来。之前您要我帮忙,我就很高兴地过来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恩惠。我想着,现在您好得差不多了,您准是怕我总来打扰您。我确实也不应该来打扰您。您的身体好起来了,可以走动了,我也就不该再来了。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您待我像待上流社会的女士一样——甚至像对待您爱着的那位女士一样——这也是对的。我在您生病期间做了一些些小事,如果您怀疑我心胸狭隘,过分看重这些事情的话,那么您是对自己太苛刻了,在我看倒没有什么。就是因为这个,我感到难过。因为这个缘故,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态度激动、表情愤怒、眼含气恼、语气高昂,那么她离开的时候可能不会给那个孤独的学生带来任何触动。但她没有。她神态安详、心平气和,眼神依旧温和,声音清晰而低沉,于是在她转身离开之后,这学生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他正落寞地盯着她原来站立的那块空间发呆,莱德洛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朝着门口走去。
“下次你如果再生病的话,”他在门边回过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但愿这是不久就要发生的事,但愿你就死在这里!烂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学生追过去抓住了他的斗篷,“你究竟把我变成了什么?你对我下了什么诅咒?还我原来的样子!”
“还我原来的样子!”莱德洛像个疯子一样吼道,“我染上了病!这病会传染人!我身上带着毒,毒害我自己的心,毒害所有人的心。原来我能感受到关心、怜悯和同情,现在我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我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的生命就枯萎,自私和忘恩的心就像杂草一样疯长。我只比那些被我传染,变得卑鄙下贱的可怜虫稍好些,因为在他们变得卑鄙下贱的时候我还知道对他们心怀怨恨!”
年轻人依旧死死抓住他的斗篷,他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开他,还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匆匆地消失在迷惘的夜色中。此时此刻,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大团的云块变幻游移着,月光惨淡地撒落下来。在呼啸的寒风中,随着冷雪花飞扬,逐着云块游移,从沉沉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幽灵的声音:“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
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别遇到人就行了。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人潮拥挤的街道在他眼里变成了沙漠,他自己也成了一片沙漠。从他身旁涌过的芸芸众生年龄各异,生活方式也是形形色色,但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大堆毫无用处的沙砾,被风卷成分不清彼此的一堆,浑然化为一片蛮荒的混沌。幽灵曾经告诉他,他胸中残存的那些痕迹会“很快烟消云散”,但其实,这些痕迹还没有消亡,所以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他又把别人变成了什么模样,因此他希望一个人待着。
他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避开别人,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想到的是那个闯进他房间的男孩。他回忆起来,自从幽灵消失之后,跟他有过交道的人当中,只有那个男孩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变化。
尽管那个野蛮不驯的东西在他看来无非是个又脏又臭的怪物,但他还是决心要找到他,看看他是不是果真没有什么变化。与此同时他还想到,去找他还可以达成另一个目的。
他费了一些劲儿才辨认出来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就朝着那所古老的学院走去,他要去公共走廊那儿,那里的路面都快被踩坏了,因为学生只在那边活动。
一进铁门就是管家住的房子了,占了这个四方形主院落中的一部分。房子外侧有一条窄窄的回廊,他知道站在那廊檐下就能从房间的窗户看到起居室里有些什么人。铁门是闩着的,但是他很熟悉门闩的位置,从铁栏杆中间伸手进去一拉就开了。他悄悄地进了门,把门重新闩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他的脚把地上积的薄薄一层冰壳踏碎了。
昨晚他叫那男孩子循着那团火光去找,现在那火光透过玻璃映出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块地面。
他本能地避开这块亮光,绕到另一边朝窗户里面张望。起初他以为屋里没人,火光只是映红了天花板上老旧的横梁和房间四周黑黑的墙壁。但是仔细再看时,他看到他要找的目标正在炉火前的地板上蜷成一团睡着呢。他快步来到门前,开门走了进去。
躺在地上的家伙被火烘得火烫火烫的,化学家弯下腰弄醒他时,都被烫到了手。他的手才刚一触到男孩儿,男孩儿就在半梦半醒之中一把抓住身上那点破布,出于本能地准备逃跑,他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缩成一团,并伸出一只脚来护住自己的身体。
“起来!”化学家开口道,“你还没忘记我吧?”
“别来烦我!”男孩回嘴道,“这是那女人的家,又不是你家。”
但是化学家定睛在他身上,让他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或者让他多少驯服了一点儿,他站起身来,望着他。
“谁给你洗了脚,用纱布把那些开裂和淤青的地方包扎好了?”莱德洛指着他脚上的变化问道。
“是那个女人包的。”
“你这脸也是她帮你洗的吗?”
“是,是那个女人洗的。”
莱德洛问这些问题,是为了让男孩看着他,但是他并不看他。于是他捏着男孩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拂向脑后,尽管自己非常不情愿碰到这个家伙。男孩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似乎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他怎样,觉得这样看着他才能够有机会保护自己。莱德洛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没有发生变化。
“他们人呢?”他问道。
“那女人出去了。”
“我知道她出去了。白头发的老人呢,还有他儿子呢?”
“你是说那女人的丈夫吗?”男孩儿问道。
“嗯。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出去了。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事。有人来叫,他们就急急忙忙出去了,还叫我待在这儿。”
“跟我走,”化学家说,“我给你钱。”
“这是要去哪儿?你会给我多少?”
“我会给你你从来没见过的一笔钱,很快就带你回来了。你知道怎么回到你来的地方吗?”
“你放开我,”男孩突然扭动着要挣脱他,“我才不带你去那儿。你别来惹我,要不然我可要拿炭火丢你啦。”
他已经蹲在炉火前,作势要用那只野性十足的小手去抓燃烧着的煤球。
化学家看到他所接触的人不知不觉地坠入他的掌控之中所产生的效果时,不免觉得心悸,但他现在看到这个小怪物对他发出挑战,更是感到一种莫名而阴冷的恐惧。他看着眼前这无法说服、不能打动的东西,外形像是个孩子,用狡诈而恶毒的面孔迎着自己,那只几乎像婴儿一般的手,放在铁栅栏边准备着,不禁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听着,孩子!”他说,“随便你把我带到哪里去,只要你带我去找那些卑微潦倒和邪恶不化的人就行。我是去帮他们,不是去害他们。我已经说了,我会给你钱,还会把你再带回这里。起来!快点!”他急急忙忙地朝门的方向迈了一步,生怕她要回来了。
“你让我自己走,别抓着我,也别碰我,行不行?”男孩说着,慢慢地缩回他那只手,缓缓直起身来。
“行!”
“我走在前头,或者后头,反正想走哪边儿都随便我?”
“可以!”
“那你先给点儿钱,然后就走。”
化学家拿出几个先令,一个一个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孩子不会数数儿,所以他每放一个,他就说“一个”,每拿一个他都贪婪地看看硬币,然后又看看给他钱的这个人。钱拿到手,他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放,只能放到嘴里。最后他就把钱全都放进了嘴。
莱德洛在随身带的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用铅笔写了条留言,说明男孩儿和他在一起。他把留言放在桌上,用手招呼男孩儿跟上他。男孩儿像他惯常做的那样用手把披挂在身上的破布拢住,跟他出了门,头上既不戴帽子,脚上也不穿鞋,就这样走进了冬夜。
化学家不愿从他进来的那道铁门出去,因为从那里出去有可能会遇到她,而他极力要躲开她,所以他带路让男孩从一度迷路的那些过道中穿出,经过这幢楼他居住的那一头,从一扇小门出去,他有那扇小门的钥匙。当他们来到街上时,他停下脚步问话,孩子的第一反应是立刻闪到一边,而他不过是想问带路的孩子知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地方。
这小野人这边看看,那头望望,终于点了点头,指了一个方向。莱德洛立刻朝着他示意的方向走去,而他跟在后面,这样比较不容易让人起疑。他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把刚得的钱从嘴里挖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放进嘴里,这样来回捣弄,一会儿又悄悄地在他的破衣烂衫上把硬币擦亮。
这一路,有三次,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有三次,他们肩并肩停下脚步。有三次,化学家低头看到他的脸,当这张面孔迫使他想起心头这件事,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次,在他们穿过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时,莱德洛在坟墓间立住了脚,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把眼前的情景与任何伤感、抚慰或者软化心灵的思绪联系到一起。
第二次,月亮从云层中穿出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天,他看见月亮散发着清辉,周围闪烁着点点繁星,这些繁星因为人类的科学而被赋予了名称和历史,这些他都熟知。但是从前在晴朗的夜空下,他抬头仰望苍穹时的所见所感,此时此地,他却再也看不到,再也感觉不到。
第三次,他听到一缕哀怨的乐声传来,又一次驻足静听,但他只是通过自己的耳朵和乐器这些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装置”听到一些音调罢了,这些音符在他内心深处并不能唤起任何神秘的情感,对于过去和未来也毫无关联,他听了感觉没有一丝的触动,就像听到的是去年的流水或风声。
在这三个场景中,每一次,他都惊惧地发现,尽管他和男孩之间的智识可谓天差地别,外貌和长相也完全不相像,但是当时男孩脸上的表情竟和他的如出一辙。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段时间,不时穿过拥挤的人流,这时他常常回头去看,以为他的向导已经溜掉了,却总是发现他就走在另一边,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一会儿他们又经过僻静的地方,这时他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后面那双赤脚发出的短促而敏捷的脚步声。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堆破败的房子前,男孩儿碰了碰他,停住不走了。
“就是这儿了!”他说着,指了指一幢房子,房子的窗户透出点点灯光,门框上挂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笼,上面写着“客房”。
莱德洛打量着四周。房子矗立在一片荒地上,或者与其说它是“矗立”着,不如说它是还没有完全坍塌吧,房子周围没有篱笆,没有下水道,没有灯光,只有一圈含有“丰富”内容的阴沟。他转头一看,房子的周边有一段路桥,上面一溜的桥拱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延伸着,倒数第二个就只有狗窝那么大了,最后一个桥拱的砖头则被盗用一光,只剩一小堆碎砖。他又转头看看挨在他身边的孩子,孩子因为寒冷而打着哆嗦、缩成一团,用一只小小的脚丫站立着,另一只脚丫缩起来盘在腿上取暖。但他打量周围的表情与莱德洛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相似得可怕,于是莱德洛跨开一步,好离他远点。
“就在那儿啦!”男孩儿又指了指那座房子,“我在这儿等。”
“他们会让我进去吗?”莱德洛问。
“你就说你是大夫,”他点了一下头答道,“那里面很多是生病的。”
莱德洛朝着房子的前门走去,半途回头看了看,看到男孩踩着灰土钻到了最小的那个桥拱下面避风寒,简直像一只老鼠。他并不可怜这东西,但是他怕他。那家伙蹲在临时的窝里朝他看着,他赶快向房子走去,就像是去那儿躲他似的。
“悲伤、委屈和烦恼像阴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地方。”化学家痛苦地挣扎着想要让记忆变得清晰一点,“给这种地方的人带去遗忘,至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他一面说着,一面推门,门没有闩,应声而开,他走了进去。
一个女人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独自发呆,她的头垂下来靠在膝盖上,用双手抱住。要上楼呢,很可能会踩到她,走近前去呢,她却完全不理会,他只好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露出她年轻的脸。但是青春的丰润和对未来的期许在这张脸上已经荡然无存,就像是肃杀的冬天过早出现,把春天扼杀了一样。
她好像完全不在乎他要干什么,只是朝墙壁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一点通道。
“你是干什么的?”莱德洛一只手扶在断裂的楼梯扶手上,停下来问道。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她答道,又一次抬起了脸。
他看着这上帝的神圣造物,才创造出来,就很快凋残了,心里生出一丝无法名状的感情,却不是怜悯,因为能够令他对这些悲惨人生真正产生怜悯的内心源泉已经枯竭了。但是,在他那越来越黑暗但还未被黑暗完全占据的心里,此刻出现了比任何其他的情感更接近怜悯的情绪,于是他接下来的话语就掺杂了那么一丁点儿温情的意味。
“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解脱,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他说,“你是在想着自己经历的委屈吗?”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变成了颤抖的叹息,她又垂下头去,手指埋进了头发里。
“你是在想着自己经历的委屈吗?”他又问。
“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她说,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想从他那里能弄到多少钱。
他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他看到的这一个,枯萎地耷拉在他脚边的这个,只是千万人当中的一个。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大声问道。
“我以前有个很好的家。父亲原来是一个园丁,在很远的乡下。”
“他死了?”
“在我眼里他是死了。在我眼里这些通通都死了。你是上流社会的人,你哪里知道这些!”她又抬眼看他,嘲弄着他。
“丫头!”莱德洛声色俱厉,“在你心里觉得这些通通都死掉了之前,你曾受过错待吗?尽管你极力不去回忆,但有没有曾经遭受错待的记忆缠绕着你?你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忆起,心里感到悲苦?”
她的容颜已经完全丧失了女性的特质,所以此时当她放声嚎哭起来,他却只是怔怔地呆站在原地。当他察觉在她心底关于人生不公的记忆被唤醒时,旧时的天性和冰冻的柔情又开始显露出来,这令他感到更加惊讶而且不安。
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以便可以仔细看看她,这时他看到她的两条胳膊是青紫的,脸上有划破的伤痕,胸口有一块淤青。
“是谁这么凶蛮,把你打成这样?”他问。
“我自己,是我自己弄的。”她急忙说道。
“这怎么可能!”
“我发誓,真是我自己弄的!他没有碰我,我一时赌气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怄气从楼上跳下来摔在这里。他没有靠近过我,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她苍白的脸色异常坚决,用谎言和他对峙着,他看出来,这受尽折磨的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善良已经被扭曲变了形,他看得够清楚了,于是心里突然生出懊悔,懊悔他为什么要靠近她。
“悲伤、委屈和烦恼!”他低低叹息着,把自己畏惧的目光转开,“她沦落到这一步,所有她所经历的,归根到底都是悲伤、委屈和烦恼!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过去吧!”
不敢再看到她,不敢碰到她,不敢去细想自己斩断了她和慈悲的上苍之间最后一线联系,他把斗篷拢过来紧紧裹在身上,脚步匆忙地上了楼。
在楼梯顶端正对面有一扇门半开着,他上来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端着一支蜡烛正从房里走过来要关门。那男人一眼看到他,神情激动地后退了一步,大声叫道:“莱德洛!”
他非常吃惊,这里竟然会有人认得他,他站住了,努力回忆着这个男人那张干瘦蜡黄、表情惊异的面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吃了更大一惊,老菲利普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莱德洛先生,”老人激动地说道,“您就是这样,您总是这么好!先生!您一定是听说了,就跟在我们后面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哎!太迟了,太迟了啊!”
莱德洛一脸迷茫地任由他领进了房间。屋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带轮子的矮床上,威廉·斯威杰站在床边。
“太迟了!”老人咕哝着,失落地望着化学家的脸,眼泪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我也是这么说呀,父亲,”儿子低低地接着说道,“只能这样了。我们只能是,在他这么睡着的时候安静些,不要打扰他。您说得没错,父亲!”
莱德洛在床边站起来,低头看着床垫上躺着的身影。那是一个男人的身体,看上去应当是正当壮年,但是恐怕他已经不能再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了。
他在不过四五十年的生命中恶习累累,这种生活在他的身上和脸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看看时间在旁边这位老人的脸上留下的痕迹,那么两相比较,无情的时光几乎算得上是在温柔地美化他了。
“这是谁?”化学家转头问道。
“我儿子乔治呀,莱德洛先生,”老人痛苦地绞扭着双手回答,“我的大儿子乔治,曾经是所有孩子当中让他母亲最引以为荣的那一个!”
老人灰白的头垂下来靠在床上,莱德洛的目光从老人的身上移到那个叫出他名字的人身上,那人一直站在房间最远的角落,刻意远离他。他看上去和莱德洛年纪相仿,虽然莱德洛似乎并不认识像他这类无可救药、堕落颓废的人,但是在他背对着他站着,随后走出门去的时候,莱德洛从那身影里看到了什么,令他恍惚不安地抬手摸了摸额头。
“威廉,”他阴沉地低声问,“那个人是谁?”
威廉回答道:“唉,先生,您看,我自己也是这么说呐。这人为什么要染上赌钱这样的坏毛病,然后一步一步地堕落,一直堕落到底呀!”
“他是这样吗?”莱德洛问道,看着那人走出去的方向,又一次恍惚不安地抬手摸了摸额头。
“可不就是这样,先生,”威廉·斯威杰说道,“我就是这么听说的。听人说他好像懂一点医术,先生。他和我这命运不济的哥哥原是一路搭伴去伦敦的,”说到这里威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两人今晚就在楼上的这屋过夜。您瞧,有时候奇奇怪怪的人在这种地方就碰到一起了。他来照看乔治,然后又按着乔治的吩咐来给我们报信儿。这情形瞧着可真是让人伤心啊,先生!但就是这样了。这都差点要了我父亲的命啊!”
听到这番话,莱德洛抬起头,他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了,他也记起自己身上带着什么样的魔咒。之前因为出乎意料,他在惊讶之余把这些都忘记了。现在他急忙退开一点,心里思忖着在这个时候他是应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一种阴郁又固执的情绪占了上风,现在的心态似乎使得他身不由己地服从于这种固执的情绪,他决定留下来。
他对自己说:“就在昨天,我还看到这老人的记忆是一片悲伤和烦恼,难道今夜我还会害怕帮助他摆脱这些记忆吗?对这垂死的人来说,我要消灭的记忆中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他留恋,我还需要为他担心吗?不!我就待在这儿。”
尽管他心里这么说着,可是他人虽留下,心里却还是不免恐惧战栗。他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就像包在裹尸布里,转开脸不去看屋里的人,从床边走了过去。他听着别人的对话,感觉在这屋里自己就像个魔鬼。
“父亲!”病人从昏迷中挣扎着醒过来,低声唤道。
“儿子!我的儿,乔治!”老菲利普应道。
“您刚才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是母亲最爱的一个。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那么久,现在想起来觉着太可怕了!”
“不,不,不,”老人回答道,“想想看,你别说这多可怕,我的儿,我不觉得可怕。”
“但是想到这个让您伤心了,父亲。”老人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是的,是的,”菲利普说,“是让我伤心,但想想过去其实挺好的。想起过去,是太过让人悲伤,但是我这样想想也好,乔治。哎,你也想想,你也想想看,你的心就越来越柔软了。我的儿子威廉呢?威廉,我的儿,你母亲一直把他当宝贝,直到临终前她说:‘告诉他我原谅他,祝福他,为他祈祷。’这就是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我可从来没忘记这些话呀,别看我都八十七了!”
“父亲!”躺在床上的人说,“我明白,我就快要死了。我已经快不行了,说话都费劲儿,心里最想要说的,都快说不出来了。我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吗?”
“有指望,”老人说,“只要心里柔软了,知道忏悔,那就有指望。这样的人总有指望。噢!”他双手交叉、两眼望天大声说道,“就在昨天,我还心怀感激,因为我能记得这不幸的儿子当年还是一个天真孩子的模样。现在,想到上帝也能记得他还是一个天真孩子时候的模样,我心里感到宽慰多了!”
莱德洛摊开手掌捂住脸,像是个谋杀犯一样向后退缩着。
“哎!”躺在床上的人微弱地呻吟着叹道,“从那以后都是浪费啊,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都白白地浪费了!”
“但他曾经是个孩子,”老人说,“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晚上他在他那可怜的母亲膝下祷告,然后才上床躺下,进入天真的睡梦中。多少次,我看着他这样做。我看着她把他的小脑袋揽到她的胸前,亲吻着他。当他走上歧路,我们对他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落空的时候,她和我回想起那曾经美好的时光,虽然万分悲伤,但是心里还是会挂念他,这是别的什么都不能唤起的挂念。噢,我的天父,你比这世上的父亲都要慈悲!噢,我的天父,你的孩子犯错,你比生身之父们还要痛苦!把这迷路的孩子带回去吧!不要看他现在的样子,看他从前的模样,让他在你面前哭泣,就像他小时候在父母面前哭泣一样!”
老人颤抖着举起双手,他为之祈求的儿子把已经抬不起来的头靠在父亲身上,寻求支持和安慰,好像他真的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继而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莱德洛浑身颤抖,何曾有人像他这样颤抖!他知道那魔咒就要对他们生效了,骤变马上就要来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越来越喘不上气了,”病入膏肓的人说着,一条胳膊支撑着身体,另一条胳膊在空中抓摸着,“刚才有个人在这儿,我记得心里头有件什么事儿跟他有关。父亲,威廉,等等!那边是什么,有穿着黑衣服的东西在那儿吗?”
“是的,是的。”苍老的父亲答道。
“那是个人吗?”
“乔治,我说,”他的弟弟体恤地弯下腰对他说道,“那是莱德洛先生。”
“我还以为是做梦梦见个人呢。请他过来。”
化学家脸色比这垂死的人还要苍白,他走近前去。病人用手示意,他依从地坐到了床上。
“先生,今晚我的心被撕裂了,”病人把手放在心口,他那无声哀求的痛苦都浓缩在眼神之中,“看到我可怜的老父亲,想到我为他惹了那么多麻烦,犯了那么多错误,让他忍受那么多悲痛,而这都是我造成的……”
他停在这里,说不下去了,是因为悲痛悔恨到了极点,还是因为某种变化在他身上开始发生了呢?
“那么多念头飞快地涌到我心底,既然现在有一桩善事我能做,那我就得赶快去做。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您看到他了吗?”
莱德洛看到这垂死的人一只手摸索着前额,这个该死的手势现在他已经见多了,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音,所以他说不出话来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身无分文,肚里空空,一无所有。他已经完全垮掉了,求告无门。请您关照关照他吧!这事儿可等不得!我知道他存了个念头,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终于来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的脸变了,变冷变硬了,脸上的阴影更加深重了,哀伤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您不记得吗?您不认识他吗?”他继续追问。
他的手又一次摸索着抚过额头,有那么一刻,他捂住了脸,然后他抓住莱德洛,那只手起着厚厚的老茧,带着冒犯的意味,是一只流氓无赖的手。
“你……什么!”他压低了眉毛向四周看着,“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活得天不怕地不怕,死的时候也天不怕地不怕。你见鬼去吧!”
他躺倒在床上,没头没脑地抬起两条胳膊把自己遮住,示意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不听什么劝导,执意要这样顽固不化地等死。
莱德洛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从床边惊跳而起。乔治跟莱德洛说话的时候,老人离开了床边,这时他走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却也一样慌张而惊恐地闪避开去。
“我的儿子威廉呢?”老人急匆匆地问道,“威廉,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回家,父亲!”威廉说道,“您这是要丢下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管吗?”
“我亲生的儿子在哪儿?”老人问道。
“在哪儿?哎呀,这不就是!”
“那东西不是我的儿子,”菲利普因为厌恶而浑身发抖,“像那样猪狗不如的畜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孩子我看着就高兴,他们服侍我、伺候我,对我尽孝。他们应当对我尽孝!我都八十七了!”
“你是活够数了,”威廉两手插在裤袋里,愤怒地看着他嘟囔着,“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没有你拖累着,我们要好过得多哩。”
“我儿子,莱德洛先生!”老人说道,“这个也是我儿子!这孩子还跟我说那躺着的是我亲生儿子呢!我倒想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对我到底有什么好?”
威廉愤愤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为我做过什么,对我到底有什么好!”
“想想看,”老人自顾自地说道,“多少年了,每逢圣诞节,我不都是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什么时候大晚上的还要顶风冒雪往外跑?每到这时节我不都是高高兴兴的,什么时候看到过像他这样叫人不痛快,让人烦心的场景?这该有二十年了吧,威廉?”
“怎么感觉像四十年呢,”威廉嘟哝着,“哎,先生,”他带着从来没有过的不耐烦和暴躁对莱德洛发话道,“看着我父亲,再仔细一琢磨,我就觉得他这么多年来,天天月月年年除了吃吃喝喝,把自己照顾得舒舒服服之外,别的什么用都没有呀!”
“我……八十七喽,”老人像个孩子一样絮叨着,“这把岁数,我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我也生不动气了,就为了他说是我儿子的这么个东西,也不值当。这不是我儿子。我还能记得这辈子快乐的时辰。我记得有一回……咦,怎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记忆都破碎了。我记得有一回打板球,和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不知怎么的记不全了。是谁来着?我好像很喜欢他?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死了?不清楚,我也不在乎了。一点都不挂心喽。”
他昏昏沉沉地咯咯笑了,摇晃着脑袋,两只手插到背心的口袋里。在一个口袋里他摸到了一点儿冬青果(兴许是昨天晚上掉在那里的),他掏出来端详着。
老人道:“冬青果,啊?啊!可惜吃不成。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大约才那么一点儿高的时候,有一次出去散步。我想想看,是跟谁出去散步的?不,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不记得我跟谁去散步,管他是谁,谁也不在乎我。冬青果,嗯?看到这果子的时候总是高兴热闹的时候。是的呀!这种高兴热闹的时候我应当有分,应当有人服侍我,把我照料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我这八十七岁的可怜老头儿,这还不是应当的吗?我都八十七喽,八十七岁了哟!”
他啰里啰唆地唠叨着,一副让人可怜又讨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去咬冬青的叶子,口水都垂挂下来,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那小儿子神情已经大变,用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斜睨着;那大儿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副罪孽深重但顽固不化的架势;但是,此情此景,莱德洛已经看不到眼里去了。他先是像生根一样钉在原地,然后突然像是挣脱了缰绳一样迈开腿脚狂奔,一直跑出了这幢房子。
带路的家伙从他暂避风寒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莱德洛跑到桥拱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准备回去了。
“回那个女人那儿吗?”他问。
“回去!快!”莱德洛答道,“一步也别停!”
有那么短短的一段路是孩子走在前面。但是他们返回的这段路途,不像是走回去的,倒像是逃回去的。孩子赤着脚,要很费劲儿才能赶上快步疾走的化学家。他远远地避让着所有身边经过的人,紧紧地把披在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一些,似乎是害怕一不留神那斗篷的边角就会飘动或者扬起,碰到别人会让人染上什么不治之症。他一步不停地一直来到他们出去的那扇门前,用钥匙开了锁,带着孩子进了门,又急匆匆地穿过黑暗的过道,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男孩看着莱德洛把门锁死后退到桌子后面去,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别!”他叫道,“你别碰我!你把我带到这儿,不会是为了把钱拿回去吧?”
莱德洛又扔了几个钱在地上。男孩立马扑了上去,像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这几个钱,免得莱德洛改变主意把钱收回去。直到他看到莱德洛在油灯旁边坐了下来,用两只手捂住了脸,孩子才偷偷摸摸地把钱拾起来。藏好了钱,他悄悄地摸到壁炉边,在壁炉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下来,从胸口的破衣服里摸出点散碎吃的,咯吱咯吱地嚼起来。他一会儿盯着火苗出神,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那几个硬币。他把这些钱摆成一堆,紧紧地捏在一只手里。
莱德洛向他看着,脸上越发显出厌恶和恐惧:“这个,就是这世上唯一剩下的跟我做伴的。”
他打量着这个令他畏惧的家伙,这样过了多久,是半个小时,还是四五个小时,他并不知道。房间里没有了动静,莱德洛看到孩子似乎在留心听着什么响动,忽然他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跑去。
“那个女人来啦!”他欢声叫道。
化学家拦住了他的去路,这时她在外面敲门了。
“让我去找她吧,行吗?”孩子说。
“现在不行,”化学家答道,“你得待在这儿。不能让别人进来,我们也不能出去。谁呀?”
“是我呀,先生,”米莉大声说道,“先生,请让我进去吧!”
“不行!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进来!”他说。
“莱德洛先生,莱德洛先生,让我进去,求求您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捉住那孩子问道。
“您看到的那个不幸的人,状况越来越糟糕了,不管我跟他说什么,他总是不理不睬。威廉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像个孩子一样,威廉也跟换了个人似的。对他来说这个打击太突然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噢,莱德洛先生,求求您,告诉我应当怎么做,快帮帮我吧!”
“不!不行!不!”他回答。
“莱德洛先生!尊敬的先生!乔治在昏迷之中一直嘀咕着,说什么他担心您在那里看到的那个人想要自杀呢。”
“宁愿让他去死,也别靠近我!”
“他无意中说出来,说您认识他。说是很久以前,他曾经是您的朋友,他已经破产了,走投无路,还说他是这里一个学生的父亲。我在心里寻思着,他说的该不会是那个生病的年轻绅士吧。眼下怎么办呢?该拿他怎么办呢?怎么能够救救他呢?莱德洛先生,求求您了,求求您教教我应当怎么办!帮帮我吧!”
莱德洛一直按着这孩子,男孩像疯了一样挣扎着要摆脱他,他要开门放米莉进来。
“幽灵啊!因为我心怀不敬而对我施加惩罚的鬼魂,”莱德洛心急火燎地瞪着眼睛打量四周,“看看我吧!我的面前一团漆黑,我知道现在我心里已经生出了悔恨的火星,就让那火星燃烧起来,照见我的痛楚吧!我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教导别人,我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归属。在造物的神奇构造中,假如哪里失去一个微粒或者原子,那么这个广袤无边的宇宙之中就多了一处空白。如今我明白,在人类的记忆之中,所有的好坏、善恶、幸福和悲伤,也是如此。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解脱吧!”
没有回应,只听到门外她在祈求“帮帮我吧,帮帮我吧,让我进来吧!”而门里孩子挣扎着要去为她开门。
“我的影子!在黑暗时刻陪伴我的幽灵!”莱德洛癫狂地喊着,“回来吧,你可以日日夜夜地纠缠我,但是请你把赋予我的能力拿走吧!或者如果我无法摆脱这种能力,那么你不要让我再去传染别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已经造下的孽,你去修复。你可以把我抛弃在蒙昧的黑暗里,但是请把光明还给那些被我诅咒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放过了这个女人,我从此再不离开这里了,我决心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不需要有任何人来照料我,看在这些的分上,救救这个女人吧,是她证明我错了,你听见没有!”
依然没有回答,这边孩子还是挣扎着要去为她开门,被他阻挡住了。那边她呼叫的声音更大了:“帮帮忙啊!让我进来。他曾经是你的朋友呐。应当拿他怎么办?应该怎么想办法救救他?他们全都变了,没有人能够帮我,求求您了,求求您让我进来吧!”
1. 译者注:此处泰特比太太口中的“多孚斯”指的是她的丈夫。泰特比先生和他的长子同名,都叫“阿道尔夫斯”,昵称为“多孚斯”。
2. 译者注:泰特比先生把“马士”听成了“妈生”。
3. 编者注:“火神”亦为莫洛克神,是古国腓尼基人的神,以儿童为祭品。
第三章 逆转
夜色依然浓重,而此刻,在开阔的平原上,在耸立的山尖上,在海上孤零零航行的船只甲板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天际的一线微光出现在黑暗的地平线上,慢慢地,它会幻化为黎明时分的曙光。但此时,它的未来还在某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地方,夜空中的月亮还挣扎着在云朵里穿行。
莱德洛的心里飞快地掠过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心里智慧的光,好像夜空中浮游于天地之间的云朵,把大地投进黑暗之中。就像夜空中的云朵一阵一阵地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一般,莱德洛的心里也是一阵糊涂,一阵又似乎有些明白。就像暗夜中的云朵一般,虽然有那么一刻,清亮的月光会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但下一刻云层又团团地围裹上来,于是那片刻的光明只是衬得眼前的黑暗越发浓重。
外面,这幢古老的建筑笼罩在肃穆深沉的寂静之中,它的扶壁和转角在地面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阴影,随着月亮的轨迹变换,这些阴影一会儿好像退缩到光洁的白雪之中去,一会儿又从雪地上探头钻出来。屋里,油灯将尽,化学家的房间被一层晦暗不明的灯光笼罩着,屋外的敲门声和祈求声已经停止,继之为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壁炉中的灰烬偶尔发出“噗”的低响,好像临终的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气。壁炉前的地上躺着那熟睡的男孩。化学家坐在椅子里,自从门外的求助声停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之前听到过的圣诞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他先是静静地听着,就像他在墓地时那样侧耳静听。但是不一会儿,音乐声乘着夜风向他飘过来,那是低沉、甜蜜又忧伤的曲调。他站直了,伸出双臂拥抱着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个朋友向他走过来,他可以用他孤独的双臂拥抱他而不用担心伤害他。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的面孔不那么僵硬,他轻轻地颤抖起来,直到最后,泪水充溢他的双眼,他用双手捂住眼睛,低低地垂下头。
他心中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他明白那些记忆还没有回来,他一刻也不敢相信或者希望这已经失去的记忆还会再回来。但是,他心里泛起麻木的涟漪,使得他能够被这远远传来的乐声中包含的情感打动。即使这乐声是在伤感地述说着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他也会为了这点感动而真挚地感谢上苍。
最后一个音符也消失了,他抬起头来,倾听着空气里最后一缕余音。在熟睡的男孩身边,有一双脚。幽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望着他。
它的出现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但是外表看上去它似乎温和一些,少了点残酷无情,也可能仅仅是他自己想象或希望那样吧。他发抖,望着它。它不是独自一个,它那阴影一般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只手。
那是谁的手?站在它旁边的真的是米莉吗?还是她的影子或者画像?头静静地微微低垂,就像她平时的姿态,眼睛向下似乎是出于怜悯地望着熟睡的孩子。一道光照在她的脸上,却没有照出幽灵,虽然幽灵紧挨着她,但它依旧是一团黑暗无光的影子。
“幽灵!”化学家看着这一切,心里萌发出新的忧惧,“关于她,我并没有固执地纠缠向你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啊。噢,别把她牵扯进来。别让我为这个再受折磨!”
“这只是个影子罢了,”鬼魂说道,“早晨阳光洒进来的时候,你去找这影像的真身去吧。”
“我非得这样做吗?这是无情的宿命吗?”化学家叫道。
“是。”鬼魂答道。
“我非得去打破她内心的平静,毁掉她善良的天性吗?为什么非得把她变得像我一样,像那些被我诅咒的人一样?”
“我只是让你去找她,”鬼魂回应道,“并没说别的。”
“噢,告诉我!”化学家觉得他从这些话语当中捕捉到了一线希望,“我已经造下的罪孽还能消除吗?”
“不能。”鬼魂答道。
莱德洛分辩道:“我并不是要你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我选择放弃,是出于自愿,所以我活该失去。但是我把这要命的礼物又转赠给了别人,他们并没有要求获得这种能力,在没有征兆、毫不知情、不能防备的情况下就受到了诅咒。对于他们,我也无能为力吗?”
“你无能为力。”鬼魂道。
“好吧,既然我无能为力,那别的什么人能设法补救吗?”
幽灵像一尊塑像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影子。
“啊!那么说她可以设法补救?”莱德洛看着那影子欢呼道。
鬼魂一直握着那只手,此刻松开了,它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去吧”的手势。于是她的影子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走开了,或者说,消失了。
莱德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之情叫道:“别走,稍等片刻!就算是可怜我吧,等等!我觉得,刚才空中飘来音乐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变化。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不会伤害到她?我走近她身边的时候,不必再恐惧担心了?噢,让她给我一点儿希望的表示吧!”
鬼魂不去看他,和他一起看着那个影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至少告诉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她明白她具有某种力量,能够修复我造成的伤害?”
“她不清楚。”鬼魂答道。
“她具备了这种能力,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吗?”
鬼魂依旧回答:“去找她吧。”
她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他们又一次面对彼此,互相对视着,就像它赋予他能力的那一刻一样专注,令人心生畏惧。在两个影子之间,在鬼魂脚边的地上,依然躺着熟睡的男孩。
化学家膝盖一软、单腿跪倒在它面前,说道:“威严的导师,你弃绝了我,然后又重新回来找我,从你身上,从你稍稍温和的神情中,我觉得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不再追问,只是服从。我伤害了别人,人类的力量无法治愈这种伤害,我的灵魂因此备受煎熬,为了他们,我从心底向你呼唤,我祈祷着希望你已经或者将会听到我呼唤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件事……”
鬼魂打断他的话头,用一根指头指了指男孩说:“你是说躺在地上的这个?”
“是,”化学家答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心里的问题。为什么唯独只有这个孩子不受我的影响?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它的思想竟然和我的思想是同一类?这真太可怕了!”
“这,”鬼魂指着男孩道,“就是人类最终极、最圆满的一个例子。你放弃的那些记忆,他完全不曾有过。这可悲的生命,从一出生就被抛弃,生活在比野兽还不如的环境中,在他的人生体验中,从没有对比,没有人性化的温情,所以在他刚硬的心里绝对不会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记忆,脑海中也全然没有关于悲伤、委屈或者烦恼的往昔记忆去打动他石头般的心。他孤寂的心里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丧失了你所放弃的记忆,人的心里就只剩下这样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这样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一个国度,如果拥有成百上千个类似于躺在地上的这样的怪物,那更是放大了千倍万倍的悲剧!”
听到这番话,莱德洛惊惧地向后退缩着。
鬼魂接着说道:“每当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每一个,都是种下了一粒罪恶的种子,人类就必定要承担将来的恶果。这个男孩身上萌发的每一粒邪恶的种子,都会滋生出一片废墟,最后经过收割、贮藏,又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重新播种,直至邪恶的种子在整片土地上到处蔓延,最后上帝只能再降一场洪水,消灭罪恶。假如在繁华闹市的大街上公然发生谋杀案,公众听之任之而不把罪犯绳之以法——这罪恶与眼前我们看到的景象相比,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鬼魂像是低垂着眼睛在看酣睡的孩子。莱德洛也怀着新生的情感低头看着他。
鬼魂又开口了:“许许多多的男人每日每夜奔走在路上,都会和这些生灵擦肩而过,这些男人都不配做父亲;这片土地上所有慈爱的母亲,也都不配做母亲;每一个从童年时期成长起来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都对这巨大的丑恶罪行负有责任。这种荒废的生命存在于这个世间,便会给每一个国家带去诅咒,没有哪个国度能够幸免;只要人类制造出这样的生命悲剧,便没有宗教信仰可言;这对于所有的民族都是一场耻辱。”
化学家双手交握,因为恐惧和怜悯而浑身颤抖着,他看看熟睡的男孩,又看看站在旁边用手指着地上那孩子的鬼魂。
鬼魂接着说道:“看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代表,是你选择加入的那一类。你的影响力在他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因为他心里没有什么记忆可以供你抹去。你觉得他的思想和你的是‘一类’,因为你已经堕落到了他那种违背人类本性的层次。他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别人的冷漠无情所致。而你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自己的狂妄无知所致。上天为你们两人所做的慈悲安排完全被打乱了,所以你们从非物质世界的两极走到了一起。”
化学家走到男孩身边,弯下了腰,他现在对自己和对这男孩萌生出同样的怜悯之情。他为熟睡的孩子盖上被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怀着憎恶和冷漠,唯恐避之不及。
很快,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线明亮的曙光,黑暗迅速退去,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光辉四溢。这幢古老建筑的烟囱和山墙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发出微微的光芒,曙色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烟雾映照成一层金色的纱云。在荫蔽的角落,之前寒风惯常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地方,清晨的微风拂去了落在日晷苍老面孔上的细小雪粒子,白色的晨雾在它周围起伏荡漾着。这美丽的黎明甚至摸索着来到了已经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降临到冰冷沉闷、无人辨识的字符之上。懒洋洋地垂挂在墙壁上的植物的毫无生气的茎叶似乎被唤起了一点儿生机。矗立在这里的神奇而脆弱的屋宇中缓缓流淌着生命之河,此时仿佛也加快了前行的节奏,像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太阳升起来了。
泰特比一家已经起床开始忙活了。泰特比先生卸下了铺子的窗板,橱窗里的宝藏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尽管这些宝贝从来不曾吸引耶路撒冷大楼的过客。阿道尔夫斯早已经出门,马上就要开始叫卖早报了。五个泰特比小调皮,正被泰特比太太监督着在后面的厨房经受冷水洗脸的折磨,十只圆圆的眼睛被肥皂和毛巾刷得红红的。
强尼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对付着洗了把脸,因为小火神又在发脾气了(这小家伙总是在发脾气),这时他在店铺门前抱着包袱晃晃荡荡地走来走去。他像是比平时更加吃力,因为天冷,小火神身上又添了毛线织的衣物,厚厚地从这边缠过来,从那头绕过去,简直像是披挂了一整套胸甲,头上还裹了保暖的织物,两条腿上也套了蓝色的护腿,所以她比往日更重了。
这小宝贝的一大爱好就是磨牙。不知是她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还是长出来又给磨掉了。不过按照泰特比太太的说法,她磨掉的牙齿都足够给公牛的大嘴装上满口牙了。为了给她磨牙,那真是各种物件都用上了,且不说她的腰上(其实就是在她下巴下面)还总挂着一个骨头圈,大得都足够给小修女们当祈祷用的念珠了。为了让这宝贝舒服,不管什么就手,通通都拿给她咬,比如小刀的把儿、雨伞的顶儿、卖不出去的存货当中手杖的杖头、家里其他人的手指头(特别是强尼的手指头)、用来研磨肉豆蔻的擦菜板、硬硬的面包皮、门把手,还有烧火棍顶端凉凉的圆球柄,等等,这都算是普通的了。一个星期之中小家伙用牙齿摩擦产生的电量,简直不可估量。可是泰特比太太还总是说:“这一段很快就会过去的,过后小丫头就回到她原来的样子了。”但这一段就是过不去,小丫头还总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可悲的是,这才刚过去了几个小时,泰特比小调皮们的脾气就已经变了,泰特比夫妇俩也和孩子们一样性情大变。往常他们一家子都善良大方、不爱争闹,没什么好东西的时候(其实是经常如此)就半饥半饱地分着随便吃点,容易满足而且彼此忍让,能有一点点肉吃就高兴得不得了。但眼下不同了。为了一点儿肥皂和洗脸水,甚至为了还没有端上桌的早餐,他们就已经争起来了,这个一拳那个一巴掌地闹着,就连强尼——平时又耐心、又忍让、又忠诚的孩子——都对着小妹妹举起了拳头!可不是,泰特比太太偶然经过门口,竟然看到他恶狠狠地抬起手要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妹妹身上找一处吃疼的地方下手。
泰特比太太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进了客厅,一面毫不留情地收拾了他一顿。
“你个小畜生,你这个杀人的家伙,”泰特比太太骂着,“你真下得了手啊?”
“她怎么还不长牙呢?嗯?”强尼用叛逆的语气大声顶撞说,“怎么总是来咬我呢?嗯?换了你,你喜欢她咬你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泰特比太太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被他讨厌的负担。
“是啊,你喜欢吗?”强尼继续顶嘴道,“你会喜欢被咬吗?你才不会。如果换了你是我,你早就当兵去了。我要去当兵。部队里才没有小屁娃娃累赘我。”
泰特比先生这时也走了过来,在一旁看着这场争闹,他不去惩治这个叛逆的小家伙,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像反倒被他这个参军的想法打动了。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倒是希望我也能去参军呢,”泰特比太太望着丈夫抱怨道,“这个家里没有一刻的安宁,我简直是个奴隶——弗吉尼亚那些庄园里的奴隶。”也许是因为丈夫的店铺也做过那么一点儿烟草生意,让她模糊想起这层关系,所以补了这么一句,“一年到头,我什么时候休息过一天,过得快活一点儿?哎呀!上帝呀,保佑这个孩子,救救她吧!”泰特比太太烦躁不堪地摇晃着婴儿,嘴里的话和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般配,“她这又是怎么啦!”
搞不明白婴儿为什么哭闹,狠命地摇晃了她几下,也没能解决问题,泰特比太太把婴儿丢到摇篮里,两手抱在胸前,坐下来气恼地用一只脚晃动着摇篮。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多孚斯,”她对丈夫抱怨着,“你干吗不找点儿事做呀!”
“因为我什么也不想做。”丈夫答道。
“说真的,我也不想做。”太太道。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想做。”丈夫又说。
这个时候,他们的注意力被强尼和他的五个弟弟吸引过去了。这几个男孩在摆放桌子准备吃早餐的时候,为了抢面包打了起来,这时正拼命扭打成一团。最小的孩子有一种早熟的狡诈,他退到战役之外,去拖哥哥们的腿。泰特比夫妇立刻怒气冲冲地投入这混乱的“一锅粥”,似乎现在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能够达成一致。昨天表现出来的温柔亲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毫不留情地把这几个肇事者狠狠揍了一通,惩治完了,又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看你的报纸呗,总比游手好闲好些。”泰特比太太讥讽道。
“报纸有什么好看的?”泰特比先生万分不满地反驳道。
“没有吗?”太太道,“警察办案啊!”
“关我屁事,”泰特比说,“别人做些什么,遭遇到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
“自杀案啊!”泰特比太太提示道。
“关我屁事。”丈夫答道。
“哪家生孩子啦,哪里死人啦,谁家结婚啦,这些你都不感兴趣?”泰特比太太问。
“如果从今天起永远再没人生孩子了,或者从明天起再没有人死了,又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操这份心?除非是轮到我死了。”泰特比嘟哝道,“说到结婚嘛,我自己也结过婚啦,我已经受够啦!”
从她脸上不满的表情和恼火的态度看来,泰特比太太对婚姻恐怕抱着和丈夫一样的怨愤,但是她偏偏就是要和他抬杠,只是为了逗着他继续把架吵下去。
“噢,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大男人啊!”太太说,“可不是吗?你看看那道隔扇,你亲手用一片一片碎报纸糊的,除了报纸什么也没有!你呢,就只会坐着给孩子念念报纸,一念就半个小时!”
“拜托,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丈夫反驳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我念报纸了。我算长点见识了。”
“啊哈!长见识了,真的呀!”太太说,“你比从前好到哪里去了?”
这句嘲讽似乎让泰特比先生的心里产生了疑问。他垂头丧气地闷头思考,抬起一只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脑门。
“比从前好!”泰特比先生喃喃低声道,“我不觉得我们有谁比从前好,或者比从前快活。好?好在哪里?”
他转向那面隔扇,用手指在上面划着,终于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一段文字。
“我还记得,从前我们一家子最喜欢这一段,”泰特比呆呆地、若有所失地说,“以前每次听到这一段,孩子们就流下眼泪来。他们在吵嘴打闹的时候,听到这一段,就懂事了。在《树林里的知更鸟》那个故事旁边——
“《穷困无助的一家人》”,
“昨日,一名瘦小的男子怀抱一名婴儿,另外带着六个年龄在两岁至十岁之间、身着破衣烂衫的儿女,这面黄肌瘦的一家人,来到尊敬的地方行政长官面前,陈述如下——”念到这里,泰特比发表看法道:“啊哈!我不明白,一点都弄不明白,这篇报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太太打量着他说:“他这副德性,又老又寒酸,我从没看见过谁变样儿变得这么厉害。唉,天呐,天呐,老天爷啊,真是白白地牺牲了!”
丈夫尖酸地问道:“你在说谁白白地牺牲了?”
泰特比太太只是摇摇头,一个字儿也没说,她猛烈地晃动着摇篮,那婴儿就像航海的船只遇到了大风暴一般来回颠簸起来。
“你是说你的婚姻是一场白白的牺牲吧,婆娘?”丈夫问。
“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妻子这回开口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泰特比先生也和太太一样满腹牢骚和怨恨地回击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才是白白牺牲了呢,我倒希望你没有答应嫁给我,让我成了牺牲品呢!”
“泰特比,我发自心底向你保证,我也希望没有答应你!”太太说,“泰特比,我比你懊悔一百倍!”
“真搞不懂我当初看中她哪一点,”丈夫嘀咕着,“真是搞不懂。如果我当初看到她有什么好的话,那点好处也早都不在了。昨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坐在壁炉边,怎么想都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她长得那么胖,又老,哪一点都没法跟别人比。”
“他模样普普通通,怎么看都谈不上仪表和风度,矮矬矬的,现在就开始弓腰驼背了,很快头发都要掉光了。”
“我肯定是头脑发昏了,当初才会向她求婚。”泰特比先生嘟哝着。
泰特比太太加重语气道:“我当时一定是疯了。肯定是这样,不然这事儿怎么说得通呢。”
他们就各自怀着心事坐下来吃早餐。泰特比家的孩子们平时吃饭都不会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是手舞足蹈就是跑跑跳跳的,没有一刻安分。他们吃顿饭简直就像野蛮人举行的一场仪式,一会儿手里挥舞着黄油面包尖声叫着,一会儿又在门前台阶上跳上跳下,溜到街上又折回来。这天早餐时分,这群孩子争抢着桌上一家人共用的牛奶罐,打闹越来越激烈,很快就升级为愤怒的激战,最后泰特比先生把他们全部赶到门外去,屋里才有了片刻的安宁。但这安静也只是一瞬的工夫,只听见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原来是强尼偷偷溜了回来,正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灌着牛奶。
泰特比太太把这小坏蛋赶了出去:“我迟早得死在这些孩子手上。哎,早死早了吧。”
泰特比先生说:“没钱的人根本就不该要孩子。孩子压根儿不会给父母带来任何快乐。”
泰特比太太粗鲁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两人端起杯子正要喝,忽然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不动了。
“来啦!母亲!父亲!”强尼嚷嚷着跑进了屋,“威廉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啦!”
如果说自打开天辟地以来,会有那么一个小男孩,像老保姆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婴儿从摇篮里抱起来,温柔地哄着她拍着她,欢欢喜喜地把她抱在怀里颠颠地走开去,强尼就是那个男孩,小火神就是那个宝贝儿,他们俩就这么一块儿出了门。
泰特比先生放下了杯子;太太也放下了杯子。泰特比先生抬手揉着他的额头;太太也抬手揉着她的额头。泰特比先生的面容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他太太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上帝原谅我吧。”泰特比先生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发了那么一通坏脾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已经懊悔过了,今天怎么又对他这样了呢?”泰特比太太用围裙捂着眼睛抽泣起来。
“我是个混球吧?我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儿好啦?”泰特比先生问,“索菲亚!我的小女人!”
妻子应道:“多孚斯,亲爱的。”
丈夫说:“我……我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回想起来简直忍受不了,索菲亚。”
“噢!比起我的可恶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多孚斯。”妻子满怀伤感地哭诉道。
“索菲亚,快别这样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知道,我肯定是差点儿伤透了你的心。”
太太哭道:“没有,多孚斯,不是。是我!我的错!”
丈夫温柔地安慰她道:“我的小女人,你别这样自责。你的品格这么高贵,让我加倍自责。索菲亚,我亲爱的,你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表现出来的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更加可怕!我的小女人!”
“噢,亲爱的多孚斯,别说了!别说了!”他的太太叫道。
“索菲亚,”丈夫说,“我必须要说出来,不说出来我的良心就不得安宁。我的小女人……”
“威廉太太就快要进门了!”强尼在门口高声禀报。
泰特比先生撑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小女人,我的脑子竟然,我竟然会问自己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你。我忘记你为我生了那么多可爱的宝贝孩子,我居然还想到你没有我希望的那么苗条。”泰特比先生语气沉重地谴责着自己,“我竟然都不想想,作为我的妻子,你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操劳了多少,而你如果当初嫁给别人,嫁给一个比我过得好比我幸运的人,哪里需要操这么多心呢!那样的人很容易找啊!你陪伴着我一起度过那么多艰难的时光,给我带来安慰和快乐,而我却嫌弃你老了那么一点点,还跟你吵嘴!我的小女人,你能相信我是这样的人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啊!”
泰特比太太一会儿大声笑着,一会儿又放声哭着,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抱住不动了。
“哦,多孚斯!”她感动地喊道,“你能这么想,我高兴死了!你这么想,我太感激了!我还想着你的样子普普通通呢,多孚斯。亲爱的,我就要你普普通通的样子,我要每天看着你的样子,直到哪天你用你亲爱的双手帮我把眼睛合上。我还想着你个子矮呢。你个子是不高,但就因为你这样,我要越发尊重你、在意你,因为我爱着我丈夫,所以我更是要百倍地在乎你。我还想着你开始弓腰驼背了呢。你的背是有点驼了,那么你就靠在我身上,我要尽力让你直起腰杆来。我还想着你没有仪表和风度呢。其实你什么都有,你给了我家的温暖,那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归宿。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和家里所有的一切,多孚斯!”
“太好了!威廉太太来了!”强尼喊着。
她走过来了,所有的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她进了屋,孩子们亲吻了她,他们互相亲吻,又去亲吻宝贝妹妹和父亲母亲,然后他们跑回她身边簇拥着她欢蹦乱跳,兴高采烈地四处尾随着她。
泰特比夫妇看到她,也一样的热情。他们和孩子们一样喜欢她,朝她快步走去,亲吻她的双手,挨在她身边,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表达他们的热诚。她对于他们而言,就像一个精灵,集善良、友爱、亲情、爱情和温柔体贴于一身。
“怎么,在这个明媚的圣诞节早晨,你们看到我那么开心吗?”米莉惊喜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哦,天呐,这真是太叫我高兴了!”
孩子们又闹嚷嚷地欢呼起来,亲吻着、簇拥着,把她包围在幸福、友爱、快乐和尊崇之中,让她感动得落泪。
“噢,我的天!你们让我幸福得掉眼泪了。我怎么配得上呢!我做了什么,会让你们这么爱我呢?”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先生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太太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孩子们开心地齐声应和着。他们围绕在她身边又蹦又跳,紧紧挨着她,用粉红的小脸蛋贴着她的裙子,亲吻、抚摸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抚摸着她和她的衣服都还不够呢。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么感动过,”米莉擦着眼泪说,“好了,现在我能好好说话了,我要告诉你们。今天早晨太阳刚一出来,莱德洛先生就来找我。他的态度非常温柔,简直好像我是他的宝贝女儿一样,他请求我和他一起去看威廉那病入膏肓的哥哥乔治。我们一起去了,一路上他十分和气、谦卑,好像对我寄予了莫大的信任和希望似的,我必须欢欢喜喜地答应他啊!等到了那所房子,我们在门口碰见一个女子,我看着她好像被人给打了的模样,身上又青又紫,还有伤痕,但是当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握了握我的手,还祝福了我。”
“她做得真好!”泰特比先生插口道。太太也说她做得真好,所有的孩子们也都这么说。
“啊,还不止这样呢!”米莉接下去说,“那病人原本躺在床上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了,别人怎样召唤他都不理不睬,可是我们才上楼走进房间,他就坐起身来,他把手伸向我,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他说他这一生走上了迷途,但是他现在真心悔过了,想到过往他就悲伤,现在回顾他的一生,他总算看明白了,就像是头顶上一块浓黑的乌云消散了一样。他请求我转告他可怜的老父亲,请他原谅他、祝福他,他还请求我在他的床边为他祈祷。我为他祷告的时候,莱德洛先生也和我一道虔诚地祷告,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我,感谢上天,我的心都融化了,差点就要抽泣着哭出来,这个时候病人求我坐到他身边去,我就忍住眼泪,安静下来。我坐到他身边,他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渐渐失去了知觉。到了那个时候,莱德洛先生非常迫切地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一趟,我临走前把手抽回来,病人还依旧伸着手来摸索我的手,后来还是别人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让他以为他又握到了我的手,我才抽身出来。噢,天呀,天呀!”米莉轻轻地哭了起来。
“为了今天这一切,我应当感到多么感恩和幸福呐!我真是太激动、太快活了!”
她说话这当儿,莱德洛走了进来。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看到她坐在这一家人当中,便不去打扰他们,默默地走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年轻的学生绕过他身边,飞奔着跑下了楼梯。
“善良的人,谢谢你看护我,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好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住,“请原谅我说了那些残酷无情、不知感恩的话吧!”
“哦,天哪,老天!”米莉不明所以地轻呼道,“又是一个!天啊,这里又来一个喜欢我的人。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她毫无矫饰、单纯率真地说了这番话,用双手捂住双眼,快乐得淌着眼泪,让旁边的人看了既感动又高兴。
“我昨天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生解释道,“可能是因为我这场病吧,我简直像个疯子。但现在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感觉自己恢复了。我听到孩子们叫喊着你的名字,一听到你的名字我眼前的阴影就消散了。噢,别哭啦!亲爱的米莉,如果你能读懂我的心,你会看见我的心里暖洋洋的,因为对你满怀着友爱和感激的敬意。那么你不会想要让我看到你掉眼泪的,这就等于是在重重地责骂我啊!”
“不,不,”米莉赶快说道,“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我是高兴。那么一点儿小事,您还觉得有必要求我原谅您,真是稀奇,但是我真高兴您说了这些。”
“你还会再来看我的吧?你会把那块窗帘做完吧?”
“不会,”米莉擦着眼泪摇着头说,“现在您才看不上我做的针线活儿呢!”
“你这样说,是不原谅我吗?”
她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耳语道:
“您家里有信儿来了,埃德蒙先生。”
“有信儿?怎么会呢?”
“要么是因为您病重的时候没有给家里写信,要么就是因为您病好些的时候写信的笔迹有些变化,总之您家里人猜到您可能是生病了。不管是怎样的情况,如果这消息不是坏消息,那么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吧,您说是吗?”
“那是当然。”
“有人来探望您了!”米莉说。
“是我母亲?”学生问道,一面情不自禁地转头瞄了一眼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莱德洛。
“轻点声儿!不是,”米莉答道。
“不可能有别人啊。”
“真的?”米莉逗他,“您那么肯定吗?”
“该不会是……”他还没说完,她已经急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嘴。
“就是她!”米莉说道,“这位年轻女士跟那幅肖像太相像了,埃德蒙先生,不过她本人还更漂亮一些。她心里起了疑,不弄清楚就坐卧不宁,所以昨天晚上她就带着一个小女仆过来了。因为您写信都是用学院的地址,所以她就去了那儿。今早在见到莱德洛先生之前,我就见到了她。她也很喜欢我呢!”米莉幸福地感叹道,“噢,老天,又是一个!”
“今天早晨!那她人现在在哪里?”
“噢,那个嘛,”米莉把嘴唇靠近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在我家的小客厅里,等着见您呢!”
他握了握她的手,准备飞奔而去,但却被她给拦住了。
“莱德洛先生有些不同以往了,今天早晨他对我说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请您务必对他加倍地体贴,埃德蒙先生。现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我们大家的关心。”
年轻人用一个眼神向她示意他完全领会了这番嘱咐。他出去的时候经过化学家身旁,恭恭敬敬、满含关切地行了个鞠躬礼。
莱德洛也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目送着他走远。他用一只手托住垂下的头,像是努力试着重新唤起他已经失去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已经消逝了。
自从他被那段音乐打动、鬼魂再次出现之后,他身上唯一保持的变化就是:他现在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所失去的一切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而看到身边人的正常状态,这种清晰的对比更能够让他知道自身的处境。因而,他重新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了兴趣,心底里对自身的不幸萌生出一丝听天由命的悲怆,就好像某些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记忆力衰退了,但是并不就此而变得冷漠无情或者怨天尤人。
他感觉到,通过米莉,他犯下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地洗清了,他和她在一起共处得越长,他内心的这种变化就越稳定。因为她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爱恋,虽然他并不能抱有更多的希望,但他感觉到自己非常依赖米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有她和他相伴。
于是,当米莉问他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回去看看老人和她的丈夫,他马上回答“是”,因为他也担心那两位现在怎么样了。他挽起她的手臂走在她的身旁。此刻,他完全不像是一位学识渊博、掌握着自然奥秘的智者,而她也不像是没有学识的妇女,他们两个的位置倒好像颠倒了过来,他一无所知,而她洞悉一切。
他看到他们俩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孩子们簇拥在她身边亲昵地爱抚她;他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快乐的童音;他望着他们光彩焕发的脸庞,像盛开的鲜花般围绕着她;他看到那对父母重新流露出满足和亲爱之情;他呼吸着四壁徒然的家庭里淳朴的空气,这里已经恢复了和睦宁静;他想到自己曾经给这里带来苦毒和怨气,如果不是她,那么这些苦毒和怨气此时此刻还在四处蔓延。想到这里,他越发恭顺地走在她身旁,让自己的心能向她温柔的胸口靠得更近一些。
他们来到管家的屋子时,老人正坐在壁炉一角的椅子上,双眼瞪着地面发呆。儿子正靠在壁炉对面的一角盯着他发愣。她进门的时候,两人都回过神来转头去望她,脸上焕发出光彩来。
“噢,天哪,天哪,我的天,他们和其他那些人一样,看到我那么高兴!”米莉喜不自胜地握住双手停下了脚步,“这里又有两个!”
看到她多么高兴!“高兴”这个词远远不足以形容这个场面。她的丈夫张开双臂迎接她,而她轻快地跑着扑到他的怀里,他愿意就这样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整天都嫌不够,冬日的白天那么短暂!但是老人也要拥抱她呢!他也伸开双臂把她紧紧抱住。
“哎哟,我这安静的小老鼠这么长时间是去了哪儿?”老人问,“她去了好长时间呐!我觉得没有小老鼠,我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我的儿子威廉呢?我怎么感觉好像做了个梦一样呀,威廉。”
“我也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答道,“我觉着我做的这个梦相当丑恶。您怎么样,父亲?您感觉还好吗?”
“结结实实的哩,我的儿。”老人答道。
威廉摇晃着父亲的双手,拍拍他的背,然后用手轻轻地给父亲从上到下按摩着,好像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对父亲的关爱一样,这情形让人瞧着真快慰。
“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父亲!您身上还好吧?您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吧,啊?”威廉又握了握父亲的手,拍拍他的背,轻轻地从上到下为他按摩着。
“我的儿,我从没感觉像今天这么好,神清气爽,身体也壮实。”
“您可真是了不起,父亲!不过原本就是这样。”威廉热切地说道,“一想到我父亲经历了那么些事,他漫长的一生当中有那么多起伏变迁、悲伤和烦恼,时间就这么年复一年的过去,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想到这些,我就觉着不管我们为这位老先生做什么来表示对他的尊重,让他晚年过得舒服些,那都是应当的。您感觉如何,父亲?确实没哪里不舒服吧,啊?”
老人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化学家也在这里,他这时才看到他,若非如此,威廉可能要一直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他的问候,握着父亲的手,没完没了地拍抚他的背,为他按摩呢!
“请您原谅,莱德洛先生,”菲利普说道,“刚才不知道您也来了,先生,否则我不会这么失礼。今天是圣诞节的早晨,看到您在这里让我想起了您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时您可真用功呐,就是过圣诞节也还是埋着头坐在图书馆。哈哈!我虽然上了岁数,但这些事却还记得。虽说已经八十七了,我记得可清楚着呢。那是在您走了之后,我那可怜的太太才亡故的。您还记得我可怜的太太吗,莱德洛先生?”
化学家回答说他记得。
“可不是,”老人道,“她可真是个好银 啊。我还记得有一回,在圣诞节的早晨,您带了位年轻的女士一同过来。原谅我记不太清了,莱德洛先生,但我记得那是您的妹妹吧?看得出来您跟她感情可好了!”
化学家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是有过一个妹妹。”他说,脑子里一片空白,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人接着说道:“有一回圣诞节的早晨,您带着她过来了。天上开始飘雪了,我太太就请那位女士进来。从前我们的那个大餐厅里,一到圣诞节那天总是生着火,我太太就请她坐到火旁边儿取暖。那时候我们那十位可怜的先生还没有津贴让他们可以在学校和自家之间两头跑,所以还有个大餐厅呢,我当时也在。我还记得,我拨了拨火,好让那位年轻的女士的小脚丫暖和暖和。她念着花香 下面的那一幅字‘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她和我那太太就谈论起这幅字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啊,谁能想到她们会死呢!当时她们两个都说这是很好的祷告,如果她们还没到年纪就蒙主召唤,那么她们就会热切地祈祷,愿上帝赐予她们最爱的人记忆常青。‘我哥哥,’年轻的女士说。‘我丈夫,’我可怜的太太说。‘上帝,请您令他对我的记忆常青,请别让他把我忘记!’”
他一生之中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和悲伤,泪水顺着莱德洛的脸庞流下来。菲利普此前只顾着专心回忆往事,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米莉焦急地暗示他不要再讲下去了,这时他才看到了他的眼泪。
莱德洛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说:“菲利普,我是个遭了报应的人,上帝之手重重地打击了我,但我是罪有应得的。我的朋友,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我的记忆消失了。”
“慈悲的上天呀!”老人叫道。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化学家说道,“失去了这些,我也就失去了所有能够忆起的东西!”
老菲利普深深地怜悯着他,他把自己的大安乐椅转过来,请莱德洛坐下来歇息,用一种如丧至亲般肃穆的神情低下头看着他,可想而知,对这位年事已高的老者而言,这些记忆是多么的珍贵。
男孩跑了进来,直奔米莉而去。
“这是那个房间里的男人,”他说,“我不想见他。”
“他说的是哪个男人?”威廉先生问。
“嘘!”米莉截断他的话。
她做了一个手势,他和老父亲顺从地悄然退了出去。莱德洛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他招手叫孩子到他那里去。
“我只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答道,揪着她的裙子不撒手。
“你这么想是对的,”莱德洛微弱地笑道,“不过你也没有必要害怕到我面前来。我会比从前温和,对全世界,特别是对你,我可怜的孩子!”
起初男孩还是不愿近前去,但禁不住她再三催促,他的拒绝情绪一点一点地松动了。他答应着走了过去,甚至在他的脚边坐了下来。莱德洛把一只手放到孩子的肩膀上,带着一种把他当作同伴看待的怜悯之情低头望着他,然后他把另一只手伸向米莉。为了能看到他的脸,她从他的另一侧弯下腰,沉默了一刻,她开口道:
“莱德洛先生,我能跟您说句话吗?”
“可以呀,”他用眼睛望着她回答:“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和音乐没有分别。”
“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随便什么都行。”
“您还记不记得,昨晚我去您那儿敲门的时候曾经提到一个人?那个人曾经是您的朋友,现在却穷困潦倒,沦落到了毁灭的边缘?”
“是,我记得,”他有些迟疑地答道。
“您明白吗?”
他用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米莉用清脆柔和的声音说着,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让他觉得那声音越发清脆柔和了。“后来我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我回到了那所房子,上天帮忙,让我没费什么事儿就找到了他。幸亏我去得及时。再晚一点儿的话,我就赶不上救他了。”
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这抚触、声音和眼神热切地向他祈求着,但又怕触痛了他。他收回了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更加专注地望着她。
“他正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位年轻人——埃德蒙先生的父亲,真名叫作郎福德。您还记得这名字吗?”
“我记得这名字。”
“那么您记得这个人吗?”
“不,我不记得这个人了。他对我做过什么错事吗?”
“是的。”
“哎!那么就没有指望了,我不会记起来啦。”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敲了敲他握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向她祈求同情。
“昨天晚上我没有去找埃德蒙先生。”米莉说,“虽然您已经都不记得了,但您能不能听我讲讲这件事呢?”
“我认真地听着,一个字也不会漏。”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人真是他的父亲,另一方面,我担心万一这人真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大病之后听到这样的坏消息,恐怕对他的打击就太大了。自从我知道了这人就是他的父亲之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这是出于另外一层考虑。
“他和妻子儿子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从他那里得知,他几乎是从儿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和家人形同陌路了。他断然抛弃了本应该珍惜的。从那以后,他从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逐渐堕落下去,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最后……”说到这里她匆匆起身出去了,去了没多久,她带着昨晚莱德洛见到的那个人回来了。
“你认识我吗?”化学家问道。
“我真希望能说不认识你,”那人答道,“虽然‘希望’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站在莱德洛面前,一脸自觉卑贱的羞惭。化学家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努力搜寻着记忆,想要认出他是谁,但还是徒劳无功,他还要一直这样打量下去,这时米莉又回到了他身边,于是他转过来专注地望着她的脸。
“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吧,堕落成这样,就像迷路的人一样!”她望着莱德洛的脸轻声对他耳语道,并朝那人的方向抬了抬胳膊,“如果您能回忆起跟他有关的一切,那么您想想看:这个人您曾经深深爱过,不管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也不管这个人怎样背叛了您,但他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会触动您的怜悯之心吗?”
“但愿会吧,”他答道,“我想我会怜悯他的。”
他眼神游移,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但是马上又回过神来,专注地望着她,好像他正努力地从她的每个语调、每个眼神里掌握什么奥秘一样。
“我没有什么学问,而您学问深厚,”米莉说着,“我不会思考问题,而您总是在思考问题。但我觉着,记得人家对我们做过的错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您觉得呢?”
“是的。”
“记得,然后才会原谅。”
“宽恕我吧,伟大的上帝!”莱德洛双眼望天悲叹道,“我丢掉了您赐予我的高贵禀赋!”
米莉接着说道:“我们希望和祈求您能够恢复记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愿望和祈祷实现了,您能够在记起别人过错的同时原谅他们,这对您来说,不是一件幸事吗?”
他又看了看门边的那个人,然后继续专注地望着她。她光彩照人的脸似乎发散出一束明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背弃了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他也没打算回去。他明白,对于那些被他狠心抛弃的家人而言,他只会给他们带去耻辱和烦恼。他能够给予他们的最好补偿,就是不要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只要审慎地给他一小笔钱,他就可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不再作恶,而且还可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弥补自己从前犯下的一些过错。如果他们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能够帮这个忙,那么对于他的妻子——那位不幸的女士,和他的儿子而言,没有比这更伟大、更慈善的恩惠了,虽然他们并不会知道欠了别人这个情。而对于他这个声名狼藉、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次救赎。”
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说:“就这么办。我委托你现在就替我把这件事办了吧,不必让别人知道。告诉他,如果我能够有幸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错事的话,我会原谅他。”
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转过脸看着那个倒霉蛋,让他明白,她代他所提的请求成功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低垂着眼睑对莱德洛说道:
“您真是慷慨,从前到现在一向如此。所以即使看到我这副罪有应得的样子,您也能打消幸灾乐祸的念头。但是我不能打消这个念头,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莱德洛。如果可以的话,请相信我这句话。”
化学家用一个手势请求米莉靠他再近一些。他一面听着一面望着她的脸,似乎从她的脸上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让他能够听懂对方的话。
“我这个坏到了顶点的混蛋,也就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我劣迹斑斑,自己心里明白,所以也没办法装出个什么样子。自从我欺瞒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走上了堕落的那条路,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像命中注定难逃劫难一样,一路走到了今天。就是这样。”
莱德洛让她紧紧地挨在自己身旁,他的脸转向说话的人,脸上带着忧伤的神色,渐渐地,似乎露出哀伤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踏出那致命的第一步,我本来可以成为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没有资格谈论其他的可能性。您的妹妹已经故去了,这也比跟我生活在一起要好吧,即使是我按照原先您认识我时的那条路走下去,即使我还是原来我认识的那个自己。”
莱德洛一只手急急地一摆,似乎是想要把这个话题扔到一边去。
那人继续道:“我说话的语气,是那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说话的语气。昨晚我本来要把自己送进坟墓的,但是那只被上帝祝福的手把我拖了回来。”
“哦,天哪,他也喜欢我!”米莉抽泣着低声自语道,“又有一个!”
“昨天晚上,我无法到你面前去向你祈求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块面包,我都开不了口。但是今天,关于过去的回忆被唤醒了,涌上我的心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记忆竟然那么清晰,所以我才斗胆接受了她的建议,来到你的面前,接受你的恩惠,对你表示感激。莱德洛,我要请求你,将来在你临终的时刻,想到我的时候,慈悲地宽恕我吧,就像今天你用行为慈悲地宽恕我一样。”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停留了片刻。
“希望您能关照关照我的儿子,看在他母亲的分上。也希望他不会辜负您的关照。除非我还能活很长,而且能证明我自己没有辜负你的帮助,否则,我是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出门的时候,他第一次抬眼看了看莱德洛。莱德洛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像是做梦一般伸出了一只手。他转了回来,用自己的双手触摸了一下,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然后低垂下了头,步履迟缓地走了出去。
米莉一言不发地送他出门,这时屋里寂寂无声。化学家跌坐到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米莉回来了,她的丈夫和他父亲也一起来了,这两个人都非常关心他现在的状况。看到他这样子,米莉不想打扰他,也不让别人打扰他。她跪倒在椅子旁边,给孩子添上了一件暖和的衣服。
“总是这样,我总是这么说,父亲!”她的丈夫恋慕地感叹着,“威廉太太心里的那个女人当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啊,啊,”老人答道:“你说得没错。我儿子威廉说得可一点儿都没错!”
威廉先生温柔地道:“看起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米莉亲爱的。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有那么一个孩子,好让你去爱它、宝贝它。你怀着我们那个宝宝的时候对他寄托了多少希望啊,只可惜他刚刚生下来就死了。从那以后,你就好像变得更加沉默安静啦,米莉。”
“想到他的时候我非常幸福,亲爱的威廉,”她答道,“我每天都想到他。”
“我还担心你会常常想起他呢。”
“别说你担心我想到他吧。他对我是一种安慰。他还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这个来到世上没几天的天真的小家伙,就是我心里的天使,威廉。”
“我只知道,”威廉柔声道,“你是父亲和我的天使。”
“是的,我对他曾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无数次,我曾幻想那甜甜微笑的小脸靠在我的胸口,而他却从没能靠在我的胸口;我曾幻想他用可爱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而他却从没能看到日光,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对那些最终未能实现的愿望抱有更温柔的怜悯。当我看到慈爱的母亲怀里抱着的可爱孩子,我就更加爱这个刚刚出生就离开我们的孩子,想着他要是活下来,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会为了他感到多么幸福和骄傲!”
莱德洛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似乎觉得,这个孩子一直在生活中陪伴着我,在对我诉说。”米莉接着说下去,“看到没人关心的可怜孩子,我的宝贝就为他们求助,好像他活着一样用一种声音在对我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当我听说有年轻人过得痛苦或者蒙受耻辱,我就觉得我的孩子要是活着,也许也会过上那样的生活,所以上帝出于慈悲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即使是遇到上了年纪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如父亲,我也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他会对我说:他要是活着,可能也会变老,那时你我早已不在人世,而他老了的时候,需要年轻一辈的人去爱他、尊重他。”
她原本平静的语气这时显得更加平静,她抱住丈夫的胳膊,把头倚靠上去。
“孩子们那么爱我,有时候我简直认为他们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方法,了解、同情我和我的宝贝,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在意他们对我的爱。可能我是比从前更沉默、安静了,但其实我在方方面面都比从前更快乐了,威廉。虽然我的小宝贝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软弱、悲伤、不能自已地感觉到失去他的痛苦,但是我后来想到,如果我努力一生做个善良的好人,那么将来我上了天堂会遇到一个闪亮的天使,他会跟我打招呼,叫我‘母亲!’想到这个,亲爱的,我就感觉到无比的欣慰。”
莱德洛双膝跪地大声呼喊道:
“哦,上帝,您用纯洁的爱教导我,宽容大度地恢复了我的记忆,让我回忆起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以及所有为了上帝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好人。请接受我的感激之情,也请您保佑她吧!”
然后,他把她搂到了胸口。米莉哭得更厉害了,继而又开怀地笑着叫道:“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了!他真的非常喜欢我啊!噢,天哪,天哪,老天啊,又多了一个!”
这时学生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位可爱的少女,女孩怯怯地不敢近前来。莱德洛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从年轻人和他心仪的对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中那段青春岁月的温柔的影子,就像被孤独地囚禁在方舟上的白鸽看到茵茵绿树,渴望飞到树上栖息、寻找伴侣一样,他抱住年轻人的脖子,热诚地称呼他们为“我的孩子!”
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圣诞节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我们会想起生命中所有美好的经历,也会想起周围世界带给我们的所有悲伤、委屈和烦恼,但我们最终会明白,一切的悲伤、委屈和烦恼是可以补救的。从前上帝曾经用手抚慰孩子,凭他超凡的智识,庄严地驳斥那些阻止孩子们到他身边去的人。这时莱德洛也用一只手抚着男孩,在心底恳求上帝为他作证,暗暗发誓要保护这孩子,教育他、感化他。
接着他快活地伸出右手握住菲利普的手说:“从前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在学校用餐的时候,曾有个大大的餐厅,今天咱们就在这餐厅来一顿圣诞大餐。您儿子不是说斯威杰家族的人多得很,手拉着手能绕整个英格兰一圈儿吗?那现在就去请,能请到多少算多少,请他们一起来吃圣诞晚餐。”
那天果然请到了不少斯威杰家族的人哩!大大小小总共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如果我真的去扳着人头一个一个数过来,弄错的话就大大不妙了,人家就会怀疑我写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所以我还是省省吧。反正到场的斯威杰家人有好几十个,他们还得到了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的老父、兄弟和米莉又去探望了他,看样子他很有希望活下去,这会儿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泰特比一家也来了,包括小阿道尔夫斯,他身上还是裹着菱形的保暖围巾,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吃牛肉。强尼和妹妹一准又得迟到,他们来得太晚,一个累得够呛,另一个呢,好像终于冒出了两颗牙。不过这是正常的,没必要大惊小怪。
那个没名没姓、无依无靠的男孩儿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在一块儿玩耍,他不知道怎么混到他们当中去,怎么跟他们一块儿聊天或者游戏,他就像一只完全没有过孩童时期经历的流浪狗,这情景让人看了真是心酸。
这些孩子当中就连最小的一个也本能地知道他和他们不同。他们温和地跟他说话,轻柔地触碰他,送他小礼物,用这些方法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生怕惹得他不高兴,看着这情景同样让人心酸,但又令人感动。他一直跟随着米莉,开始爱上她了。就像米莉惯常说的那样:又多了一个喜欢她的!孩子们都非常喜爱米莉,所以看到他这样爱米莉,大家也都很高兴。看到他从米莉的椅子后面偷偷望着他们,孩子们感到很高兴——他靠米莉这么近。
化学家坐在一群人中,这里有年轻的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有老菲利普,还有其他所有人,他把这一切完全看在眼里。
后来有人说,这里所写的故事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也有人说,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在黄昏时分从壁炉的炉火里看到这个故事,就写了下来;还有人说,魔鬼代表着他阴暗的思想,而米莉代表他光明的智慧。我呢,我什么也不说。
我只说说这个故事的结局。他们团聚在那个旧时的餐厅里,因为晚饭早早就吃过了,所以这间大厅只有壁炉里生着火,并没有点灯照亮。黑影再一次从藏身之处偷偷溜了出来,在房间里四处手舞足蹈,把眼前熟悉的现实生活演化成狂野的魔幻世界,让孩子们在墙上看到奇奇怪怪的形体和面孔。但是这大厅里有那么一件东西,莱德洛、米莉、老人、年轻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时常转过头去看,这一件东西,并不会被阴影遮挡或改变。这就是画像当中那张沉静的脸,炉火的光把它映照得更加严肃,从镶板上面的黑暗之中透出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简直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一圈用冬青编成的花环下,他留着胡子,脖子上戴着绉领,透过画框低头望着房子里的芸芸众生,此时他们也正抬头仰望着他。画像下方是这样几个清晰易懂的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念诵着:
“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
1. 译者注: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应为“好人”。
2. 译者注:老人口齿不清,应为“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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