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于文舲：失焦

这是离奇的失踪。最好不要称为失踪，警察才这么叫，失踪案。而我把这看作一次——消失。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吗？是彻底的消失。

人间蒸发。

我第一回知道还有人姓古，古女士。据她的丈夫介绍，古女士是半夜消失的，挟持还是出走不确定。不是梦游，她没有梦游症，精神完全正常。也没有矛盾，没有，近期没有争吵。反正同床共枕的人到早上一睁眼，不见了。枕头上可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枕巾上的褶皱，两道狭长，两道细小，像玛雅文那样辨识不清。他们大概盯着看了一会儿。衣帽柜里她的衣服一件没少，鞋也没少，甚至拖鞋都好端端地摆在门边。正常人谁会穿着黑色吊带镂空的真丝睡裙，光着脚出门呢？照片中的古女士很白，皮肤白得闪闪发亮。黑和白，一脚就能踏进永恒。当然有关她出门的样子都只是猜测了。小区里严密的监控系统，丝毫没有拍到古女士的身影，包括电梯间、楼门口、地下车库入口。即使她有意避开也难免会露出破绽的，何况她为什么要避开？没有拍到其他可疑的人。没有。最重要的是手机和钥匙都没带。是古女士的丈夫和妹妹一起报的案。当天家里还睡着十一二岁的小女儿，她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

其实我一到这个小区就后悔了，我不该来的。已经有不少人先于我赶到了，楼前楼后，摄像头，楼梯转角、天台、竖井、下水道口、后门、地下室，都被取景框切割成几何图形。人们总是这样想象犯罪现场的。他们甚至拉住路人闲聊，小区里的人，并不认识古女士的那些被称作邻居的人。你们猜？我们猜。他们是本地的主播，当然比我坐火车来得快，没有办法。我应该想到会是这样。流量这块奶油蛋糕上爬满了蚂蚁，仿佛就在眼前，像我小时候撅着屁股观察过的场景。我感到反胃，可能是这个比喻太过具象了，诱发了我的密集恐惧症；或者是我有些晕车，天气闷极了；还有一种可能，是我过分紧张了。我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敢把鞭炮捏在手里点燃。一大群发小里面，我保证只有我敢。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听我的，那时我恨我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我的左手虎口留有一块烧伤后的畸形疤痕。所以我在直播里从来只用右手，或者把两手交叠在一起。要命的是，我的脸上还有一道疤。这件事我就完全是受害者了，是林子里一丛带刺的枝条划的，当时我先是被绊倒，整张脸朝下栽了上去。你能想象那个惨烈程度吧？我才四岁，就差点成了独眼龙。等血淋淋的伤口处理完，医生说养一养，并无大碍。我妈终于把我骂了一顿，她说我总是不听话，活该。我觉得我妈说的很像一句谶语，所以我记住了。其实那次事故我印象并不深，我记事晚，脑子不好使，有时也是好事。不过现在就有点麻烦，关于这道疤。我试了很多方法，用过很多药膏，我也试图去做医美，医生甚至仔细观察了半天才发现我指的那道疤究竟在哪。他认为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张脸的要求过于完美主义了，他感到惊讶，虽然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有时我也愤恨，觉得这年头粉丝的接受度太低了，就好像疤长在我身上，会对他们产生某种威胁似的。虽然他们从没有说过什么，而我也没有什么粉丝。好在这种负面情绪一般都来不及蔓延，我就会听到我妈站在我的脑子缝隙里喊，活该。当然了，我就说这是一句谶语吧。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件事不是活该呢？有人就有因果，有因就有果，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个现实主义者，除非我们谈论的是一场消失，彻底的消失。

我想告诉他们一个人是有可能消失的。人消失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比如你相信。什么事你要是相信，那就不需要比如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举个例子。一个人可以像一朵云融入天空那样，一丝一丝地飘散，可以像水哗的一声翻下悬崖，如果你还停留在之前的角度，它就爽快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它就是消失了。一个人还可以像一粒灰，一粒灰附着在什么东西上，它就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或者，他还可以像蛹变成蝴蝶那样，像花变成果，像种子变成树，变成别的你不认识的东西，严格地说，这算不上消失，但即使对方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了，这跟彻底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我试图让他们相信我。可人们显然不想听这些，他们把我捆起来，扔进小黑屋，周围空旷极了，什么也摸不到。连只蚂蚁，连只蟑螂都没有。他们没有堵住我的嘴，他们只是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这太容易了，只需要动一下手指，把直播的界面关掉，我就彻底消失，但不会死，我会活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知道古女士是不是还活着。唉，我们的处境就是这样呀。那算了吧。我是一个知趣的人，所以我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阻止了自己。

我叫吕超，是吕布的吕，马超的超，可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吕超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直播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要具有网红的潜质，名字当然是重要的，既要好记，能叫得响，又要有特点。为此我枕着《新华字典》睡了好几晚，希望能有那么一两个字，透过我的脑壳，渗进脑海里来，为此我每天都在努力地做梦。我睡觉时习惯把手按在脑门上，这样就可以随时准备着把自己按回梦里去，或者把将要溢出来的梦按回身体里。有天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形状，没有属性的东西。我觉得我能红，我好像就已经红了。

当然，走红这件事，光靠想象力是不行的。它有硬性指标，粉丝数，更关键的是他们打赏的礼物，还有商业价值。那就是钱啊。曾经有个哥们儿对我说，成为网红的诀窍就是要么动，要么静。我又添了杯啤酒，说，废他妈的话。这哥们儿牛津毕业，学的传媒专业，回来创业，整天跟一帮网红混在一起，搞孵化。“孵化”这两个字让我觉得网红就该像一窝老母鸡，在脑子里咯咯咯咯地叫唤。我有点醉了。他说不对，刚说的不算，我重说，应该是极致地动或者极致地静。他还用手毫无意义地比划了一下，差点把杯子扫到地上，我觉得他醉得比我厉害。然后，我俩一起盯着啤酒的泡沫，就那么盯着。他忽然说，很好。冷不丁吓了我一跳。他又说你干这行不行，趁早改行算了，你吃不了那苦。后来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在动和静这个问题上，作为男的，恐怕我没什么选择，你想啊，一个姑娘，不管她是温柔的，还是凌厉的，再具体一点，不管她是洛可可的，还是森系的，还是萝莉二次元什么的，她只要往镜头前一坐，她就是一个画面了。只要她不开口，你就永远想知道她第一句要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呢？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比女人更美，但这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你至少得弄明白这些再去上蹿下跳。静的主动权在你，可一旦动起来，大权就得交给那些懒得蹿或者跳不起来的人们。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种生活，我曾经就是那样。所以我到了这里，古女士失踪案事发的小区。一站到栏杆前，我立马就原形毕露了。像一只蚂蚁看到蛋糕巨大，我搓了搓手，头上如果有触角也会跟着抖动。我不是胆小。可是出了一点问题。很显然，先到者已经败坏了这里人们的胃口。从保安到居民，他们都用一种看到蟑螂的眼神看我，这就怪了。你明白吗？蟑螂和蚂蚁。人们通常不会对蚂蚁露出异样的神情，即使伸手碾死它们，也不会有什么表情上的大变化，因为蚂蚁本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蟑螂不一样，活的蟑螂和被踩瘪的蟑螂差别明显。人们看蟑螂一般有两种眼神，惊恐和厌恶。当然研究蟑螂的生物学家可能不太一样，但这类人少得同样可以忽略不计。惊恐和厌恶的配比不同，眼神就复杂了。一直到光线被云遮住了大半，我也不是很确定，那个胖保安眼睛里的究竟是哪一种眼神。其实我对这个眼神不算陌生。在我做房产中介的那两三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们甚至可以为客户钻进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不过那时人们的眼神，更多不是针对我们的，而是针对他们身边即将引起不确定性、陌生和局部混乱的，旧邻居和新邻居们。

有人猜测古女士不是失踪，而是遇害，目的是谋财，可能跟房产有关。她名下有两套房，回迁安置的这套比较大。重组家庭，重组，却是跟初恋，这听起来就叫人羡慕，像是修成正果。至于那个猜测，我暂且保留意见。可谁说得准呢，有关房子什么事都会发生。或许这里藏着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或许没有，或许有很多个。这关系并不大，我从不跟谁结仇。不过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我怕黑。现在是白天，但有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黑的。

领导告诉我作中介的第一要务就是熟悉房源，这正好，我不愿待在店里的时候，也就有了借口。我会揣上一大把钥匙，挨个打开一大把不属于我的房子，我迷恋这种感觉，因为每间房子都有自己的特征——空旷的、混乱的、温馨的、张牙舞爪的、面目模糊的、畏缩的、强势的，我通常会在门口逗留一下，放轻脚步，以免打扰那些不存在的人。这些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沉浸在黑洞洞的楼道里，仿佛在漂浮。老楼老了，声控灯就跟着老了，可以看到灯丝，泛黄的光，就像你注视一个老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那样。有两个女人把着门在聊天，除了嘴唇，一动也不动，有饭菜下锅的滋啦声和肉的香味，有孩子和猫的尖叫，有人在搬一个巨大的纸箱，只露出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人从台阶上走下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我的眼睛好像失效了，可我能感觉到他们。带客户看房的时候，我通常会微笑，请他们走在前面，我们有说有笑，客户对我的彬彬有礼表示满意。其实我是害怕黑暗中有人走在我后头。算是一种怪癖吧，每个人都有怪癖，并不是有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是有的怪癖，要等待契机，才会被发现。我就是入了行才发现的，事实上，假如我脑子灵光一点，可能就不会拖到那会儿。我想起小学的长跑队教练曾经说过，如果你想拖垮一个对手，你就紧紧跟在他斜后方，让他刚好能感受到你，他快你也快，他慢你也慢，但永远甩不掉，这种感觉能够最有效地扰乱一个人。我算是见识到了。可笑的是，拖垮我的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墩墩的，以至于我差点把她当成孩子了，但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就不再那么想。这栋楼一共六层，当我爬到第四层的时候，我就确信它是无穷无尽的了。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不跑。随便往哪个方向跑都行，老太太又不会追我。我甚至有几次故意放慢了脚步。她并不知道，在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平衡、预感、规则，或者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就是我始终在抗衡又害怕被打破的那个东西。

现在的路人却乏善可陈。我站在离小区门口不远的桦树底下，看着人们三三两两从我的取景框里走过，又消失。时间也走过我，又消失。可能我有点心急了，我当然不是来拍他们的。胖保安还盯着我，我感觉到了，只是假装不在意。我用余光把他拉成了一堵墙。我们都在等着对方先失去耐心。不过我也没闲着，我在考虑一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正在这时，古女士的丈夫或者妹妹就出现在人行道边，我该怎么做？我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我是做了功课的。古女士妹妹我可能稍有点拿不准，她在记者的镜头里只有侧面，而且一直哭，捂着脸的手总共也没放下来几次。古女士的那位丈夫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我的存在会不会激怒他们。我胆小但不敢承认。后来我又把问题简化了一下，假如他们出现在我的取景框里，究竟是天助我也还是灭顶之灾？这些问题一直想到我胃疼起来。

一个年轻女人路过，软底布鞋，软绸连衣裙，打一把带花边的米色遮阳伞，整个人直往上飘。她开始没有注意到我，所以她忽然抬头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连眼神都是很轻很轻的，一闪而过，就好像新闻里那个莫名消失的人是我，而我此刻竟然出现在这里，没有征兆。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能看见我了。她下意识地躲藏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匆匆离开。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端着手机，他出现在取景框里，看到蓝色制服的一角，我就知道无需回头了。出于礼貌，我笑了一下。胖保安终于也意识到他进入镜头了，慌忙之下他从左边挪到了右边，又向后退去，我能看到他大半个圆滚滚的腰身，他这才醒过闷儿来。为了掩饰一时的慌乱，他嘿嘿干笑两声，手不自然地捧着肚子，顺便抹了抹手心的汗。他说，你一举这玩意都给我搞晕了，我不晕血，不晕车，就晕这个东西，我从来不照相，现在手机那么方便，是吧，我就是不照。我点点头，我说理解，我也不适应。他疑惑地瞧了我一眼，别蒙我，你不是来拍那个的？我不置可否。他说，这就结了，你干这个的，你不适应谁适应？那你小区的监控探头咋办？我反问，你在这里上班，成天要盯着看，就不晕？保安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听到“监控探头”，他愣了一下，皱皱眉头。为了躲避取景框，他站得离我足有两米远，只好抻着脑袋讲话。说真的，这有什么可拍的？他尽量压低声音，指了指我的手机，又顺着手机的角度，往我身后露出来的那两栋红白相间的居民楼望。我说确实挺没劲，是你不让我进去嘛，我就只能拍拍这。他乐了，带着几分得意，他说，我告诉你啊，你进去一样没得拍，警察都给封住了，你来晚了嘛。怎么会封住呢？我故意说，又不是刑事案件，搜个人而已，警察觉得是怎么回事？胖保安撇撇嘴，一副“你不懂”的架势，但也没再多说。警察可不会随便“觉得”什么。那你觉得呢？这个问题不好，他突然警惕了。他又退了半步，质问我，你在录音？我说，没有啊。为表诚意，我把手机放下了，甚至背到身后。他还是不放心，他说，兄弟，你明白吧？不是我拦着你，是警察和领导不让你进，居民见了举报，最后都是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没想难为你，你也放我一马，好不好？我在捉摸他是什么意思。见我没说话，胖保安突然暴躁起来。他一边后退，一边大声说，看你挺年轻的，我就劝你一句，别净干这缺德事了，啊，折寿！人家家里摊上个倒霉事，你们倒来看热闹，搞得这一片跟闹鬼似的，这算什么？有本事，有本事你拍个鬼出来，拍到了我当场跪下管你叫爹！肉体凡胎的哪个禁得住这么拍哟！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才这么盯住人拍吗？看守所审犯人，我听人讲过的，就弄一台机器直勾勾对着你，只要往里边一看，再滑头的犯人他也跟着了魔似的，魂都散了……

胖保安说到最后几乎嚷了起来，但他快退到小区门边了，有辆金杯车不停地按喇叭，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尽管画面突然失控，但刚刚可能是我到现在为止直播生涯中最精彩的一幕。看我得到了什么就知道。我亲爱的粉丝们在怂恿我。我恨不得冲过去听胖保安把话说完，但正常人是不会主动去挨骂的，我得正常一点，这样他就会把我忘掉。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有一对年轻的夫妻，结婚还没多久，无奈各自的工作都需要经常出差，聚少离多，新居也常常空在那里。小两口约定，谁出差回来，或者要走，如果对方没在家，都要拨一通视频电话。除了日常沟通，这或许成了某种仪式。有一天，女的出差回家。她遵守了约定。视频里没说几句话，男的突然顿了一下，匆匆说，先挂了，有点事。他接着给她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快跑，出家门，然后报警！”女的大惊，她并不懂丈夫是什么意思，但她听从了，并且表现出了尚能维持的全部镇定。她从外面把家门反锁上。一直跑到院子里，确认安全之后，女人又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男的说，家里有人，我从视频里看到的，你正好背对那里，窗帘下面露着一只脚。当然最后的结局是犯罪分子被抓获了，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新闻里。据犯罪分子交代，他发现物业疏于管理，就经常出入这间房子，甚至藏身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对房间里的事物、户型结构间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房子的主人。正是这一点在当时引发了讨论。这算什么新闻？我都怀疑记者是不是拿了家用监控系统老板的回扣。不过也许它能说明，胖保安是对的。人在屏幕里会看到自身视角以外的东西，有时是坏的东西，人们不想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人在摄像头里是会变的。肉体凡胎的，长出两只角，就变成别的什么。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但古女士那位侃侃而谈的丈夫，就未必明白了。

我直说了吧，亲爱的粉丝们，我今天来到这座小区，就是要揭露一项恶行。对枕边人下手的魔鬼，玷污初恋的人，说谎，他说谎，我要让他消失。

我知道这不新鲜，网上有人这样说，并且光是说说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有人说这种说法是造谣，故弄玄虚，毫无凭据地诬陷一个家庭遭遇不幸的人，是不道德，是极端的残酷。其实还有什么残酷，能残酷过网络本身吗？我的粉丝不管我有没有证据，他们鼓动我，去做就是了，去做。我说我不是瞎猜，我看出来的，那段两分钟的采访视频我看了七十遍。事实上，粉丝们只想看结果，触犯禁忌的结果。现在如果我不去做，就会触犯他们。

天已经快黑了。

这片新开发的小区，在灯影幢幢的时刻，最像一座岛。它漂浮在大地的深处，让人感到有点晕眩。这很像我当年初到上海的感觉。我不是上海人，我生活在上海，今天从上海站出发来到这里。我住的也是这种小区，我以前还会专程倒几次车，去弄堂集中的老城乱转。在那里有很多很多门，石库门各有各的气派，铁栅栏门也一定带着各自不同的繁复的花纹。人就像走在微缩景观里，随时准备调转新的命运。白天是局促，盛产紧绷的神经，而夜晚，则像一个个洞口，诱惑着我。连夜晚的风都更放肆一些。胖保安交班了，还没走，他摇着蒲扇在和一个高挑的女人逗闷子。值夜班的在门房里，低头登记一辆外来的车。我趁乱溜了进去。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见胖保安像老熟人那样对我眯缝着眼睛，笑了一下。他可能只是没来得及把脸上的笑意抹去。我躲在转角处，细听，没有人来追我。只有一个人差点迎面撞上我，他猛地向旁跨了两步，气氛一度有点尴尬，他朝我点了点头。小区里果然设置了一些围挡，我不敢贸然上前。有人在暖黄色的路灯光晕下面徘徊，不确定是便衣警察在值守，还是乘凉和看热闹的居民。偶尔有其他人靠近，他们会对望一眼，也不出声，好像每个人都长着看不见的触角似的。围挡把小区变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又不熟悉地形，遇到封死的路，就得转头重新开始。有一条路很长，没有什么人，看样子是小路，穿越一片绿化景观，沿路有一段竖起了挡板，在左手边，我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有人声，忽远忽近，仿佛有回音，仔细听又不见了。难道是耳鸣？机械泵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对粉丝们说，如果我就此消失了，记得帮我报警。当然我是为了故作轻松才说的。这次没有人嘲笑我，也没有人回应我。这无所谓，我的直播在线人数已经刷新了。路还是没有到尽头，我就得走下去。

我终于找到了古女士家所在的那栋楼。不管怎么说，我们会合了。它跟千千万万的楼房一模一样。粉丝里有人说我刚才经过这里，千真万确，他记得门前的宣传栏。有几个粉丝回应他，也有人反对。我看到便衣——我确信他是警察，还有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进出楼门的都会被盘问一番。我就知道我找对地方了。我得暂时隐蔽起来。

门前聚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人，有的向远处望，有的向楼门里望。还是不断有人从楼里出来，排着队似的，大包小提，闷声不响地开始装车，有孩子在一边笑闹，免不了就要遭到小声的呵斥。这是此刻心情最复杂的一拨邻居，最没有心思看热闹的人，他们简直是在逃，连夜搬到亲戚家、朋友家或单位宿舍，总之是去没有人会凭空消失的地方。保安忽然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我离得不近，他没有注意，但我埋下头去，僵在了那里。我一动也不敢动，在我的视线里，只有碎了一地的人影，人影叠上人影，那一块颜色就会变深，再分开，组成别的图案，像小时候玩的七巧板。盯得久了，头重脚轻，我在心里倒数了十个数。抬头时，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楼房在向夜空里逸散，上半部分已经开始模糊，像一股烟，而现实在向下沉积。我看到很多很多的漩涡，看到哪里，就在哪里绽开。我赶紧揉了揉眼睛。有个人正在跟便衣说话，有几个人正在偷看他。便衣往楼上指了指，大概在劝他回去，等消息。男人的手势这么利落，这么强烈，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那段采访视频我看过七十遍。我能够感觉到血液在我的身体里奔流冲撞。按理说我是不可能见到当事人的，楼房里面层层都是关卡。有两个警察日夜守在古女士家门前值勤，这也是记者拍下来的。记者还问了一个蠢得要命的问题，你们不害怕吗？警察就对记者嘿嘿笑。所以除非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当然，他并没有被限制自由。我又揉了揉眼睛。这是我问粉丝们的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们能看到他吗？没人回答我，能或者不能，我已经习惯了。但我屏幕上的字在疯狂刷新：冲上去！666！别怂啊哥们儿给你刷火箭！牛逼！灭了他！火了火了火了！

男人竟然向我这边走来。他点了一支烟，小红点在指尖跳动，我的手机上也有一个闪烁的红灯。他一走进阴影就转了方向，沿着阴影和路灯灯光勾勒出的那条边界线，像走钢丝。我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他。我认出了他走的这条路，就是穿过绿化景观的那条，在围挡的后面。它显得没有我独自一人走的时候长了。男人忽然回身说，您是记者吗？我只好从藏身的树后出来，我摇了摇头。他说是啊，您不像。不过也没关系，他又添了一句，然后张开双臂好像很诚恳的样子向我这边挪了两步。我厉声叫道，你别动！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笑了笑，挑了一下眉毛。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动作，在记者的采访里也出现过四次，我都记下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我没有任何东西可防身，只好把摄像头对准了他的脸，说这里有很多很多人看着，如果我出事了，他们就会报警。男人说，你真的相信他们会救你？我没说话。他又笑了，也许会吧，不过用不着了，这里随便一喊都是警察。你不知道一直有警察跟着我们吗？是你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你一个陌生人，鬼鬼祟祟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你和我不同。所以我怎么会害你呢？害你等于自我暴露。

旁边的隔板里突然发出了两声呼喊，接着是纷沓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光像利剑一般穿透了好几处板子的缝隙，刺向天空，刺向夜的深处，眼看要刺穿了围挡的时候，又急速地暗下去。还是有窸窣的声音，机器和对讲机压住了别的声音。男人侧过头听了一阵，对我说，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吗？我摇头。他指着身边说，这里有道缝，你来看，眼见为实。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来看。我当然不会相信他，再说我的腿也迈不动了。我们就僵持了一会儿。我听见了警笛声。小区里警笛声大作，有人在我身后奔跑、呼喊，我蹲了下去，头埋在两膝之间，手机掉在离我指尖一公分的地上，我再也够不着它了。警察从我身边掠过去。男人又说了一遍，你来看，眼见为实。可我不想抬头。

第二天，警方发布了警情通报。媒体上再没出现那个男人的照片，却有我的。照片中的我蹲在院门口的便道上，面部做了模糊处理。骂我的还是大多数，那些不认识的人喊着，消失，让他消失！但也有人说，我是个失败的小主播，求成心切，签约了某家霸王公司，孵化期被逼做各种危险直播，忍受不了压榨，跟公司撕破了脸，单方毁约，背上了一百万的违约金，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只得铤而走险。甚至说是我跟踪罪犯阴错阳差发现了线索，协助了警方破案。这些传闻以假乱真，到后来有大刊记者找到我，要给我写一篇人物特稿。我说不了。他们说，你不用紧张，随便聊。我说我不是紧张。我那天蹲在院门口，蹲了一夜，风很急，月亮很大，很沉，我听到院里响起了警笛声，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可我还是觉得月亮想告诉我点什么，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关于我们和他们，我使劲地朝它看去。月亮也使劲地看着我。胖保安说我魔怔了。他搬着小板凳守着我坐了半宿。月亮禁不住两个人的目光，天就亮了。

于文舲，作家、编辑，现居北京。已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