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北 乔:香 米

小说|北 乔:香 米 -1

香 米

文|北 乔

  天热得不行,小孩溜光光的,个个又黑又亮,活像一群刚出水的泥鳅。大人们不分男女都是花花绿绿的大裤头,一条大裤头上的色彩不少,可十几条几十条在一块儿,色儿没多大花头。裤头花式相同的,就是一家子的。扯块花布回来,不分大小式样裁几条,套上就是了。少数浑了的,只因扯布时没留神。男人上身光着,女人着件浅灰色的无袖衫,老奶奶实在热得受不了,光着上身,胸前挂着两只瘪得不成样的小布袋,猛看和老爷爷一个样。人们散落在麦地里割麦捆麦运麦,金黄黄的河里游动着无数的花裤头,站在田头,根本分不清男和女。本来嘛,下了地,谁还在乎男女,男也好女也罢,只要是个好劳力就成。有一个人例外,香米。香米上穿缀满小白花的淡蓝色短袖衫,下着过膝的橙红色裙子。香米穿裙子!放眼整个东台三仓乡,还真没几个穿裙子的女人。香米有三件裙子,其中一条是连衣裙,是紫色的。香米的衣服不算多,一季的也就是五六套,可在村里,别人家的女人一年的才五六套。

  香米的衣裳,全是她男人买的。她男人跟着一个建筑队在外头做瓦工,每年农闲时四处打工,农忙时再回家伺弄田地。他口袋里装着票子灰头土脸进门,总会给香米买点衣裳和雪花膏香水之类的,在城里这衣裳算不上新潮,但到了这朱家湾仍让人眼热,至于雪花膏香水那些玩意儿,村里的好多女人还没听说过。

  起先,香米不想穿,她男人说:“你是女人,城里的女人个个打扮得那才像女人呐,哪像你们土萝卜样儿。”

  香米拗不过:“那你在家时我才穿。”

  他不乐意:“天天穿,又不是偷的,怕什么?”

  香米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衣裳:“那……你得替我买条好狗回来。”

  他真弄了条狗,是不是买的不知道,可那狗长得壮硕无比,凶神恶煞的。

  村里多了个美人和一条好狗。美人让人的心怦怦地乱跳,好狗同样让人的心怦怦地乱跳。狗伸长舌头走在香米前头,好像永远不需要回头都知道它的主人往哪儿去。香米和狗从人前过,留下的是香米身上的扑扑香气和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小说|北 乔:香 米 -2

  香米的男人有些累了,香米放下捆麦的草绳拿下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汗,汗黏稠稠的。“你喝碗水,剩下的我来!”香米递给他一大碗水,放了盐的水凉凉的,有一股很好喝的咸味。他没和她争——争也争不过她——挨着一捆麦垛坐下来。香米手里弯弯的雪亮的镰刀在飞舞,只见麦子被她的左手一搂就乖巧地躺在脚下,在她身后延伸的麦茬平平的。他脖子一仰一碗水就下去了,从木桶里舀了一碗,端到了嘴边又放下了。他的眼睛在香米的身上拿不下了。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香米割麦了。香米腰弯着,浑圆的屁股轻轻地摆动,周围一片金黄,空中弥漫着白白闪闪的热气,一条橙色的鱼儿在欢快地嬉戏。他的喉咙陡然燥热起来,皮肤上似有数不清的蚂蚁在爬呀爬。是得好好歇歇,他又坐下了,时不时抿口水。电线杆上有两只麻雀,被阳光晒得黄里透亮,叽叽喳喳叫唤,你啄啄我我啄啄你,一两片羽毛悠悠地飘落,时不时旋个圈或划出一道弧线。这碗水,他喝得有些时辰了,可一点也不解渴。

  麦子上了场成了麦垛时,天也不早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家,人家都是男人走在前头,女人在后面跟着。香米的男人让香米走在前头,他隔着三四步盯牢香米的背影颤颤地挪着步子,中间是那条村里人见了心里抖抖乎乎的狗。是该有个孩子的,可香米的男人总想盖座像样的屋后再要。他们结婚时,没像村里人那样先盖屋,还是上辈留下的老屋。这是村里人常说的一件事。没新房,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人们怎么也搞不懂香米的男人使的什么手法。香米的男人知道,他什么手法也没使,可他和香米说了,顶多三年,要为香米盖座在村里最惹眼的屋。香米说:“不要急,只要你对我好,有个窝就行,好孬差不了多少!”听到这话,香米的男人就不敢正眼看媳妇,一身的肌肉像小老鼠样不老实。

  回到家,香米就忙开了,光是照料牲口就让她的腿动个不停。五头猪要喂食,四只羊要吃草,十几只鸡在脚边徘徊,七八只鸭子呱呱叫,还得做饭。这些,香米都不让男人插手,他要是看不过去抢着干点儿,她就噘起小嘴沉下脸。

  忙乎了一阵子,香米把小桌子搬到门口,端上了饭菜,让他先吃,她还得拌猪食。她拎着猪食桶刚出了厨房门,邻居秋萍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哟,香米,看你,也不晓得歇歇。”

  香米放下桶用手背揩了揩额头的汗,觉着有猪食沾上了,又用胳膊擦了擦:“吃了?”

  秋萍晃了晃手里的青瓷大碗:“锅都烧红了,才想起来油瓶空了。”

  香米说:“那得赶紧啊,我家有,你自个儿去倒吧!”

  秋萍说:“我就借一点,够晚上的就中。”

  香米上了猪圈,秋萍进屋倒了大半碗油朝自家走去:“我就倒了点炒个青菜的,别的菜晚上不吃了。”

  香米的男人冲着秋萍身后吐了口唾沫:“前天才来要过,把我家当油坊了。香米啊,你也吃呀!”

  香米走了过来:“你小声些,左邻右舍的,谁家没点难处?”

  他挟了一块凉拌萝卜送到香米口里:“你啊你……”

  香米笑了笑:“明天国才家孩子满月,送多少?”

  他说:“你拿主意呗!”

  香米说:“你是男人,还问我?”

  他说:“你去吧,我在家。”

  香米说:“你吃你的,愣着干嘛?本来该你去,我还得打麦子,可国才请了我们一家。”

  是个大阴天。香米穿上了那条紫色的连衣裙,抹了雪花膏,滴了点香水,和她男人一块出了门。他们去得不算早也不算晚,来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没到。国才家在门口摆了大大小小二十来张桌子,大多数是从别家借的。也没谁规定,男人们坐在一起,女人们凑成一堆,小孩们在屋里屋外乱蹿。香米的男人一到,就被男人围了起来。他们要他说说在外头的新鲜事和稀奇古怪的事儿,也有的向他打听外头的活儿好不好干,人受不受气,一天能苦几个钱……这些,他们问不完也听不厌,平常捞到点闲空,也是这么缠着香米的男人的。毕竟,到现在为止,村里还就他一个人在外头东奔西颠。香米一到国才家就钻进了厨房:“大嫂子,今个你歇不着了。”国才的女人脸上笑出了一朵花:“香米啊,没多少事儿,不劳烦你了,外面去和大伙儿说说话吧!”香米从门后取下一条围布扎好蹲下来摘菜:“大嫂子,才满月,别累着了,嫌我做不好是不?”国才的女人说:“香米啊香米,你勤快手巧有什么说的?我儿子长大了能讨个你这样的媳妇,那是天大的福份。”

小说|北 乔:香 米 -3

  香米和国才的女人边忙活儿边嘻嘻哈哈地说笑时,屋外的女客们在嘻嘻哈哈地说着香米。她们的穿着打扮可不讲究,昨天在地里穿的什么,今天还是那样,奶渍、油斑随处都是,头发乱蓬蓬的,不少人裤管卷得高高的,沾了不少泥的小腿就跟出水没洗晒干后的莲藕,黑的灰的黄的,就是不见白,名副其实的泥腿子。她们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以自己最为随意自认为最自在的姿势团在一块儿,时而高声时而低声地说东扯西。香米没到时,她们的话题很杂,但没跑出乡下女人挂在嘴边的那些鸡毛蒜皮。香米和她们打招呼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一种有别于泥味儿奶味儿草青味儿粪味儿的味儿溜进了她们的鼻孔。是香味儿,她们是知道的,但是什么香味,只能瞎猜了。香米走开了,她们的舌头却缠住了她。

  “什么味儿?那么香。唉,都是女人,人家多有女人样,哪像我们!”

  “越活越年轻了,那身子越长越像个葫芦了,真不晓得怎么能做重活的?”

  “衣裳好,女人是要靠衣裳撑的。”

  “才不是呐,香米穿什么都好看,我们穿什么都白搭。”

  “人家香米活得滋润,有个好男人,真是好命。”

  “香米有福。”

  “我家那死鬼,就知道让我干活儿,不肯在我身上花钱。”

  “那你晚上不让他近身不就成了!”

  “没钱,挣不到钱,有什么说的,人家男人出去一趟,肥油油地回来,哪像我们家那死鬼,打他出去也不肯。”

  “我要有香米那样,少活几年也乐意。”

  “我们那口子整天和我说,要像香米那样会装扮,还说什么人家香米都好,什么都做得来,长得就跟电影上的女的一样。和香米一比,我们就不是女人了。”

  说起香米,甭管香米在不在场,她们特别地起劲,心里羡慕得要死,有时也想挑点刺,可香米在她们心里太好,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夏忙一过,香米的男人照例去干他的瓦匠活儿,村里的男人女人在田间地头的时间不多了。男人们在一起喝着散装的东台粮酒,吆五喝六地东扯西拉,累了就玩牌搓麻将,一弄就是一个通宵,睡他个一天半夜的再重复头几天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直到田里要忙时,再下地花力气流汗水。女人们窝在家里忙这忙那,有点空了就攥着毛衣鞋底什么的窜门,说话做针线两不误。香米家是她们常去的地方,香米人缘好,家里又没老人男人小孩的,说点什么不受拘束。当然,她们兴致上来的时候,也会试试香米的衣裳。香米不吝啬,谁都让试。有的不好意思,香米还鼓动:“想试就试呗!”香米会把自己琢磨出的化妆方法手把手地教给她们,直让那些当模特儿的想照镜子又不羞于看到自己的新模样。

  “老喽,还折腾个什么劲!”秋萍摸摸脸,直叹气。

  “还没到三十呢,老什么老?城里的女人四五十的,还扮成小媳妇样儿呐!”香米一点秋萍的胸:“长这么大,穿点紧身的衣裳迷死人呐!”秋萍说:“要钱唷!”香米不饶她:“什么钱不钱?你现成的衣裳配起来也不赖。”

  玉菊说:“到晚上,男人让你什么都不穿,男人啊,就图个肉乎乎的身子。”

  玉菊家的孩子在村里最多,三女一男,男孩当然是最小的了。也难怪,她男人三代单传,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胸怀不生个带把的不罢休的念头。如愿是如愿了,可因为超生罚了不少钱,那点儿家底随着男孩一声动人的啼哭一扫而光。生下来了,就不管男孩女孩了,统统当作猪崽子养。就这样,玉菊也成了叫化子的样子,没好的穿没好的吃,倒是睡觉踏实,倒头就能到天亮。人家问她天天这么死睡,你男人还不发疯,她说:“没事的,我睡我的,随他折腾。”她可穿不得好衣裳,几个孩子成天泥猴样,涂的涂拽的拽,再好的衣裳也抵不住。

  香米说:“穿得好,自己的心情也好。”

  玉菊说:“要什么好啊,天生就是干活的命,白天折腾活儿,夜里让男人折腾,不就是这么过?”

  秋萍说:“那你还整天看着人家香米发呆干嘛?”

  玉菊说:“你这张嘴吃什么啦?”

  秋萍说:“香米,想不想听村里的男人都怎么说你的?”

  香米脸一红:“不想听!”

  玉菊说:“别怕,没说你不是的,都说女人就该有你这样。”

  秋萍说:“我真搞不懂,这些男人说起你最老实,平常开起别家女人的玩笑难听死了,一提到你,好像你成了他们的妈!”

  香米说:“你说什么?扎你的鞋底吧,线都走歪了。”

  玉菊说:“真是的,你在他们嘴里头就跟观音一样。”

  秋萍说:“这帮男人我真搞不懂,看到你时眼儿个个发直,可好像都有点畏你。他们都说你太像城里人了,不该在乡下呆的。”

  秋萍眼里闪过一丝悒郁的神色,掠过香米暗花格子的褂子落在门外的一棵楝树上。

  玉菊看看天色,“不早,得回家忙活了!”说完,急匆匆地往家赶。

  香米叫住她:“这是我用衣裳剩下的布头做的两件小褂子,带给小孩子。”小褂子的领口和袖口都绣了花边,一件是黄底白色的碎花,一件是粉红色的。

  “你又费心,老这样叫我怪不好意思的。”秋萍接过来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现在让她们穿糟蹋了,留着出门见人时再穿。”说完这话,她已走出去十来米。

  忙忙歇歇,这日子过起来快得不得了,转眼就要到年坎上了。人人得做套新衣裳,要不然这年可不能算过了。大多数人家的衣裳是自己动手做的,也有的是让香米的男人从城里捎的。香米的男人有点为难:“买坏了,我可担待不起。”他们放心:“你那么会替香米买,不会的!”快到年根了,香米的男人前脚刚进门,身后就跟来不少人。他解开大包袱,拿出一件喊一个人的名字,喊的都是女人的名字。拿到的满脸喜色地夸他真会买,还没到手的抻着脖子瞧。那些自个儿裁做的,也时不时地往香米家跑,上镇上买什么布要香米拿主意,剪个什么式样的要香米说说。几个和香米特别要好的,干脆喊上香米一起到镇上去买。香米说:“我索性当裁缝吧。”人家说:“村里就数你会穿衣裳了,不找你找谁?”香米说归说,谁来了都笑脸相迎,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儿全抖落出来。有些人家的男人见婆娘替自己买的布或做的衣裳不中看,不轻不重地说两句牢骚话,他女人只要说香米说好,便能全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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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初一下午窜门时,香米走到哪儿仍会迎来赞叹的目光。小孩们围着她转,那些女孩更是尽可能往她身上挨。新鲜头的,大人们断断不会骂孩子的,但还是说:“远的远的,别把人家的衣裳弄脏了。”个别调皮的孩子不听,大人就笑着轻轻拎他的耳朵,换了平常早一脚下去了。女人们往香米手里塞花生糖果什么的,香米捧不下又分给小孩。几个女的先是退几步瞧瞧香米的穿着,再走近了摸摸是什么料子的,接着就是说这衣裳怎么怎么的好之类的话。男人们见香米来了,连忙掐去正说到兴头上的荤话,朝香米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支在一旁不吭声,目光躲躲闪闪地往香米身上瞟。有时,他们也会瞅瞅其他女人的穿着,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开了春忙完了地里的活儿,香米家开始动工砌屋。不到三个月,一座两层小楼竖在村里。青砖红瓦铝合金窗子蓝色的玻璃,沿子是亮光光的琉璃瓦,门面是到顶的瓷砖,主色调是白,大门边一边拼的五谷丰登的画儿,另一边的画儿是招财进宝,墙根下和屋檐下半米处分别有三十公分的一长溜画廊,鸟鱼兽活灵活现的。这可是村里第一座楼房,谁家都没法比。房子上梁的那天晚饭后,香米的男人开始觉着浑身没劲,以为是累的,没放在心上。后来,搬到新房子,他的脸变得腊黄腊黄的,瘦得不轻。从镇医院检查回来后,他两个月没出门。最后,他是和棺材一起被人抬出来的。

  香米哭得死去活来,到后来嗓子哑了泪流干了,就呆呆地坐在门口望那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楼房。那条狗伏在她脚边,像一个温顺听话的孩子。一袭的孝衣脱下了,右胳膊上多了个孝标,好像一只黑色的蝴蝶。村里家中有人过世的,除了出殡时披麻戴孝,平日里该穿什么还穿什么,只是到了过年时春联贴黄纸黑字的。香米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色彩艳丽的衣裳了,专拣素色的,但一些习惯是不会变的。从发上的头饰到衣裳到鞋子,从不乱穿,搭配得顺眼可心,什么样的衣裳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没有污斑污渍,板正而不是皱巴巴的。只不过,她穿衣裳的时间比往常多得多,常常是打开衣柜望着衣裳楞神,甚至止不住潸然泪下。在村人眼里,香米只是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笑了,穿的还是好衣裳,还是那么会穿衣裳会打扮。当然,她不再是俏媳妇了,而是俏寡妇了。村里头,四十岁朝下的,只有她这么一个寡妇。算起来,好几年没这么年轻的寡妇了,更何况是如此俊俏的。

  男人不在了,地还得种,自个儿还得活下去。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香米倒没觉着重多少。没了男人,她干起活来更卖力了,忙些苦些累些不当回事,就怕闲下来。有了这一怕,香米变着法儿找活儿做,直弄得白天手脚不停晚上挨着床就能一觉到天亮。

  到了插秧的时节,田里是水汪汪的一片,堆在一起的秧苗像一座小小的青山。香米家的地和玉菊家的连在一块儿,中间只隔了窄窄的一道坎儿。香米把秧苗撒好了,玉菊才到了田头。

  “唷,我说香米啊,穿得这么好怕不是干活吧?”听起来,玉菊好像犯了牙病,喉咙里的音儿也和过去不一样了。香米怎么听,都有点像羊在叫唤。

  香米弓着腰正刷刷地插秧,秧苗没入水中乖乖地婷婷玉立,一波一波的水纹乐悠悠地散开。

  “来了!”香米直起身子捶了捶后腰,“没呀!”

  香米嘴里说着,还特意瞅了瞅身上的衣裳。香米上身穿缀满小白花的淡蓝色短袖衫,下着过膝的橙红色裙子。

  玉菊拎起一撮秧苗:“又不是看大戏,你这个穿法,勾男人的魂呐!”

  “嫂子,瞧你说的。”香米又下腰插秧。

  “香米啊,不是我多嘴说你……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玉菊见香米面前已是大块绿苗,而自家地一根秧苗都没插,摇摇头做她该做的事去了。

  人家饭送到田头,香米没人送,中午得回家现做,多做点留着晚上将就着吃。香米就着清水洗了洗腿脚胳膊,理了理衣裳回家了,路两旁的秧田和香米和那条狗构成了一幅不可多得的乡村风景。她走后,几家的女人端着饭碗蹲在田埂上说啊吃啊吃啊说啊,水里的身影像鱼儿一样在摆来摆去,饭菜进了嘴,笑语欢声倒落在了水里荡在空中。疯了一阵子乐了一阵子,她们的话题抓上了香米。

  “香米是不是想男人了?下地也穿那样好,一点也没有做活的样儿。女人到了这份上,真是没得治了。”国才的女人擤了一下鼻涕,声音和拉风箱差不离,手朝地上甩了甩,揉揉鼻子,再在衣袖上揩揩。

小说|北 乔:香 米 -5

  秋萍撇了撇她那张比常人稍大的嘴:“又不是什么大姑娘,穿的是什么德性,做她的邻居真是难为情死了,要能搬远点就好了。”

  “我刚才就说她了,这个样迟早要出乱子,说不定能拐跑了哪家男人的心。”玉菊有点气愤,虽然她不晓得气从何来愤又出自何处,反正就是气愤。

  “我们乡下人就是这个命,她干什么,想的哪门子心思?整天穿得那样,老远就闻到身上的骚味儿,那么冲鼻子,哪还像个村里的女人?”国才的女人吃得饱饱的,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嗝儿。

  中午的小歇,就这么给她们打发过去了。她们许多的闲暇日子还像以前那样,从香米和她的衣裳上流了过去。

  香米家的那条狗不怎么进屋,香米进了门,它就在门口趴着,因此,不管香米家的门是开还是关,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瞧见狗悄无声息地卧在门前,那么香米准在家。这条狗从没有咬过人,但村人总觉得它随时会扑上来从腿上或别的什么地方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男人们的感觉尤其如此。秋萍的男人以前一看它的影子,就避得远远的。现在不同了,他想和它改善关系,试图亲密接触,至少建立一种较为友善的交往。一家人在吃饭,他在骨头啃到半拉时说上茅房,出了门一溜小跑。离狗十来步时,他满面笑容地抛去骨头,在出手前,他是不会忘了再啃啃舔舔的。它懒洋洋地抬抬眼皮看看骨头看看他,便不再搭理了。“吃啊,”他低声低气地殷勤招呼。一声两声一次两次,不由自主地现出哀求的神情和口气。它下巴贴着地耳朵耷拉下来,不理不睬。“操,装什么装?”他扫兴地回家接着吃饭。秋萍的小女孩,今年三岁多一点,和狗是好朋友,其实,狗与村里的小孩子都是好朋友。小女孩也爱和狗一道玩。在路上碰到时,她在它前头或后头跑,它摇着尾巴又蹦又跳,有时绕着她转。她怎么对它,它都不生气,就是把它当马骑也没事儿。不过,它从不离得香米太远。到了家,它总在自家门口和小女孩玩。小女孩再喊,它也不上她家去。时间一长,小女孩和它形成了默契,迈着小腿晃着小手主动上门。以前,秋萍的男人常训小女孩:“别和狗套近乎,当心把你吃了!”她才不怕呐!现在,他见女儿和狗在一起亲密无间,不再骂不再阻拦了,反而想趁着这种机会加入到其中。女儿无所谓,狗却不高兴,一看到他来了,就双目怒瞪呲牙咧嘴,吓得他退了几步还要退几步。不过,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一有机会,还是壮着胆子要和它交个朋友。

  秋萍有点不解:“什么时候喜欢上狗了?”

  “我什么时候说狗不好了?”他说,“这畜牲招人喜。”

  秋萍说:“得了吧你,真喜欢,我们家也养。”

  他说:“那多费事,就这条人家养的,我们有空逗逗不是挺好。”

  秋萍说:“还是自家的好。”

  他说:“也不一定吧!”

  秋萍说:“以前,你不是怪怕它吗?”

  他说:“现在还怕呀,你以为我是真喜欢它,告诉你,我是想逮个空儿把它杀了炖熟了吃。”

  他的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脸上的肉都抽成了块儿。说完话,他伸出长长的舌头用劲括上嘴唇下嘴唇,浑浊的口水在阳光下有些发亮。

  “瞧你那馋劲儿,”秋萍笑话他:“好像几辈子没吃过狗肉样。”

  不管什么季节,老天一下雨,人们就不下地了,像农闲时一样呆在家里。这一年的雨特别的猛,砸在地上叮叮咚咚的,一连下了三天带一个晚上,村前的大河涨了又涨,仿佛一个大肚子的婆娘。大雨是在一天夜里停的,这时候,已近半夜,大多数人家早关了门上了床。国才家也是的。雨还在下时,国才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被窝里的女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和无节制的雨声混在一起。就在他似睡没睡时,雨像个哇哇大哭的孩子遭什么惊吓似的,一下子悄无声息了。四处黑漆麻乌的,河水哗哗地流,他软塌的身子不知怎的来了劲,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充满浑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他猛地掀去被子翻身骑在女人身上,女人肉嘟嘟的身子像条肥鱼,剥掉了衣裳,更是像了。河里的水声越来越响,恍惚间,他登上了一条船。这条船并不大,在湍急的河水里忽上忽下颠颠簸簸摇摇晃晃,稍不留神,很可能就会翻。船是有桨的,他死死地抓住桨用力划,时不时地还要控制方向。前面的浪头实在是大,震得他头昏眼花脑袋发胀。河里好像还有一种叫声,是鱼?是鸭子?是水鬼?又一个浪头打过来后,船上爬到了最高处,紧接着直冲而下,一泻千里。他紧张到了极点,忍不住大叫一声:“香米——”叫是没有用了,随着一声扑嗵声,他落了水。这水面跟砖头样结实,他的屁股好疼好疼,是不是摔成了好几瓣,他不知道。

小说|北 乔:香 米 -6

  缓过气来,他才发现自己歪躺在地上,女人正泼口大骂。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到她那大大的嘴、大大的眼睛和四处飞溅的口水,还有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五指张开。她边骂边拉灯,屋里亮了,几个孩子也醒了,稀哩哗啦地轰着嗓门又哭又闹。左邻右舍的,纷纷披衣往他家涌。他火从心头起,抡起胳膊抽了她两记耳光,“哭丧啊!”她不骂不哼了。没戏看了,人们又回家了。

  第二天,男人们自然不会放过国才。国才早忘了女人的那一脚,很是得意地眯缝着眼。屁股大的村子,谁家有点动静,想瞒也别想瞒住。国才夜里的事,人们从他女人嘴里听得明明白白,要是他早一点甩出那两巴掌,也许能家丑不外扬,可他不后悔,相反还以此为荣。

  大伙儿让他说说是如何把老婆当成别的女人时,他说得眉飞色舞。

  “吹吧你,有种的真来一回!”

  “我还是我,身下的就不是我的女人了,信不信由你们。”

  “身上的衣裳让人着魔,奶子是奶子,屁股是屁股。”

  “怕是熬不住了,天天穿得风风骚骚的,我看得像有只猫抓心。”

  “我一看到她,就像憋了一泡尿。奶奶的!”

  ……

  国才的故事只是个药引子,男人们由香米的衣裳说到衣裳里的香米,如同捣药样把香米放在嘴里捣来戳去。香米走过来了,衣袂好似风中的树叶翩翩起舞。男人们咽着口水争着和香米说话。

  “香米,别累着了,要不我帮帮你?”

  “香米,你这衣裳真好看,不过,不穿恐怕更好看!”“香米,晚上就别插门了,一个人多怕!嗨嗨……”

  香米不看他们,红着脸快步而去,身后放肆的笑声像条狗追着她。不是一条,是无数条。进了家,砰地关上门,香米张着大口还是觉着喘不过气来。房里有家俱、粮缸之类的,还不少,填得满满的,越是满,越是显得空空荡荡的。上了二楼,她浸在阳光里,纷纷洋洋的灰尘像雾又像雨,更像一面灰色的泛着银光的绸布。她拉上淡蓝色的玻璃,一切的一切又染成了淡蓝色。转过身来,她眼前是暗色的世界,身后是淡蓝色的世界。乏了,她瘫坐在水泥地上,坐了好久好久。

小说|北 乔:香 米 -7

  男人走了,香米天天和狗在一起了,吃饭的时候,桌上的肉,她吃一小半,一大半给它。狗在有滋有味儿地吃,她筷子举在半空中,痴痴地望着它。它的吃相野性十足,嘴边上还粘了不少的肉油什么的。她轻轻替他擦去,丝丝笑意挂在唇边。她瘦了些,它倒日益壮实。她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干活,它离她三四米地方一会儿悠然漫步,一会儿嗖嗖地转圈。玉米棒个个长得像棒锤,弥漫着浓浓的熟味。她坐下来歇一歇,狗亲热地凑上来,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和她调皮。狗真是长大了,又重又壮,和她亲昵时,温存中的粗鲁常让她招架不住。她中午没回家吃饭,肚子不饿,也想早些把地里的活儿做完。现在太阳已经西斜,她有些撑不住了,连摸摸狗和它说说话的劲儿都没了。“去,去去,离我远点。”她想寐一会儿。狗知趣地跑开了。她迷迷糊糊打盹的时候,身后有一个人正偷偷摸摸像只老鼠朝她而来。她的脸上是一副熟睡做好梦的样子,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

  那人在距她几步远时,狗汪汪地飞奔起来,一声嚎叫后,从她头上飞过直扑那人。她只听到了噼哩啪啦声、狗叫声和一种惨叫声。当所有的声音沉寂下去后,狗回到了她身边。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爱抚着狗,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头绪,也就不再费脑子了。

  到了第二天,狗看到玉菊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在河边时,发疯地吼叫。香米喝住了它。玉菊的男人眼里有惊慌羞愧,她看出来了。

她折身回家,一路上使劲抿着嘴,到后来干脆抿得紧紧的。前脚跨入门,她就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一手抄起剪刀,一手拉开衣柜门,一件又一件的衣裳,五彩缤纷,光彩夺目。

小说|北 乔:香 米 -8

北乔, 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远道而来》、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刘庆邦的女儿国》、诗集《临潭的潭》等16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海燕诗歌奖、刘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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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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