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陈永和:和妹妹最后的日子
和妹妹最后的日子
文|陈永和
接到妹妹走的电话,我正坐在浦东机场候机室椅子上,等二十一点飞往福州的班机。查了一下,更早的有一班,十九点四十分从虹桥起飞。时间很充裕,我马上买了一张机票。
虽然妹妹已经死了,但我还是想早点见到她。
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对面座位上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瞅了我几眼。我感到羞愧。其实我没有想要羞愧,大人也是人,早点让孩子懂得这个也未必不好。但谁禁得住孩子瞅着你专注带着疑问的目光呢?
我站了起来,走进厕所,坐在马桶盖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呜咽着,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
走出厕所前,我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脸,眼睛肿了,红红的,戴着眼镜也遮不住。
我决定乘机场大巴去虹桥。下午四点,但星期日应该不会堵车,一小时多一点能到。
去年回国,妹妹正在化疗,但病情还算稳定。临走前一天,她对我说,姐,你下次回来可能见不到我了。我说,不会的,你一定会好好的。我知道自己在撒谎,但当时觉得只能这么说。现在想起来,心隐隐作痛,比起听那些没用的话,妹妹是希望我能留下多陪她几天。
就像小时候,父母忙着工作、忙着开会,哥哥又大我们许多,妹妹整天跟着我,有几年时间我们相濡以沫,虽然用这个词不太合适,但在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那时有什么事要急着走呢?想不起来了。就是有,也一定不是什么非走不可的事。
三兄妹中,妈妈最喜欢妹妹。妹妹要强,人长得漂亮,嘴甜,在人群中高出一头,不像我,长相平平,嘴钝。妈妈说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
拆迁分到房子后,妈妈不跟哥哥妹妹住,一直住我家。平日我们家没人,她就一个人住。妈妈总是对人说,还是住自己房子好。妹妹就会顶她,这不是你房子,是姐姐的房子。是我的。你可以问你姐。妈妈说。
只有我的房子妈妈才会说是她的。别人的她不会。
我不懂为什么得到那么多爱的妹妹会走得早,而得到不是那么多爱的我却留了下来。
有时候,公平会以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你瞠目。
但这,使我更加沉重,我宁愿我走妹妹活得长,这样,妈妈的痛就会是那种平静的痛。妹妹会做菜,每天都会给妈妈做好吃的,妈妈本来就爱吃,妹妹会哄着她吃,会说很多她爱听的话,吃着吃着,听着听着,水就流过去了。
可现在呢?留下的是我。我一想到中间没了妹妹,剩下光秃秃的妈妈和我,心就紧了。
我知道面对妈妈的脸,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是说也说不好,会走样,比如想说糖就会变成醋,想说醋就会变成盐,不如不说。
可只要妹妹在,她就能把我的话变回来,把盐还原成醋,把醋还原成糖,我的话在妈妈耳朵里就不会走样了。
妹妹大大咧咧的,话在她那里就是话,说出来就说出来了,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到我,事情就全变了。
我没有跟哥哥说我改了航班,在长乐机场打的回家。我知道哥哥会怪我为什么不说,他会开车到机场接我。可正因为这个,我才不说。换了妹妹一定说,说了哥哥也高兴。从长乐机场到家开车一个小时,途中,妹妹一定跟哥哥两个人又哭又说。可我就算知道哥哥高兴也不会说。说不出来,一想到家里忙乱的样子话就没了。
使哥哥高兴好还是替哥哥省事好,我一直觉得后者好,但现在,我已经知道这是很难说的了。
飞机晚点,到妹妹家已经半夜十一点半了。
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进去一看,只有哥哥一个人坐在棺木前发愣,旁边桌上有一酒瓶,一个茶杯。
我知道哥哥又喝多了。只要心里不痛快,哥哥就会用茶杯喝酒,什么酒都行,好像只要酒精进肚,苦楚就躺平了。
哥,我叫了一声,泪水顺着声音就下来了。
哥哥抬起头,看到我的脸,什么话没说,端着茶杯走到我面前,说,先喝一口,身体就暖了。
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是我跟妹妹最爱喝的青红酒。哥哥爱喝白酒,今晚喝青红酒是为了我跟妹妹。
我身体暖和了起来。
哥哥掀开棺木上盖着的一层纱,我看见了妹妹的脸,脸比得病前小了近一半。
妹妹年轻时候脸就这么小,结婚以后越变越大,到死的时候又变小了。
她的脸抹着浓妆,虽然不能说不好看,但我不喜欢。我知道妹妹也不会喜欢。妹妹喜欢淡妆,虽然为了妹夫,她有时也会浓妆。妹夫不知道这个,以为她就是喜欢浓妆了。
妹夫呢?我问。
刚送阿四回家。哥哥说。
阿四是妹妹女儿,不久前刚生了第二胎,老公又凑巧出差了。
我去看看妈妈。我说。
妈妈睡了……哥哥说。
知道。我走出妹妹家门。
我家就在妹妹家对门,走五步就到了。我掏出钥匙开门,听见锁咔哒的声音。
打开门,看见妈妈正坐在黑暗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酒杯,窗外路灯的光照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上面有一瓶酒。
哥哥以为她睡了,但她还没。
我立刻感到山的沉重,眼睛湿了,想跟她一起哭一哭妹妹。
我关上门,打开灯,叫了一声妈。
妈看到我,说了句,你回来了,就再没话了。她很平静,连声音都平静,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有一瞬我都怀疑她知不知道妹妹的死。
但当然,她知道。妈妈从来不喝酒,桌上这瓶酒,是我去年喝剩留下来的。
呜咽哽在喉咙,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能提妹妹,怕引起她伤心,但不提妹妹,我想不出能说什么,头脑里都是妹妹,涌不出别的话。
恐怕就沉默了几秒,等我想说妈我陪你喝酒吧,妈已经先开口,说,我去睡了,说着站起来走进卧室,我想上前陪她进去,但还没等我抬脚,砰的一声,妈妈已经把卧室门关上了。
好像我破坏了她的私人空间,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
我懊恼极了。我总是这样,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话,该动作的时候没有动作,总是慢了一步。
要是妹妹在就好了,她会抢在妈妈前面说,抢在妈妈前面做,妈妈一高兴,就会把对我迟的那一点不快消解了。
可现在,妈妈的那点不快就会留在心里,到明天,不懂会变成什么样的话或动作从她那里出来了。
我回到妹妹家,走前故意把门关出点声音,也没有收拾茶几上的酒瓶。想要是知道我离开了,妈妈睡不着了,可能会重新回到厅里喝酒。
从我家门到妹妹家门那五步中,一个念头掠过我头脑,是什么冲动使妈妈站起来走进卧室呢?难道她在我面前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吗?
不是,我马上否定。刚才妈妈一定想多留在妹妹那里一会,但哥哥不断催她回去睡,怕她年纪大了撑不住。哥哥一定是觉得人老了睡觉比表达感情更重要,但感情还是感情,水流了就要找出口,这样,被哥哥推回家的妈妈最终只能坐在黑暗中孤独地喝酒了。
哥哥跟妈妈为什么各喝各的?他们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吗?
我突然同情起妈妈来。或许妈妈并不像我感觉的那样是座冰山,她只不过像我一样不会说话,不善于表达,要不,怎么会被哥哥推回家?怎么会孤独地坐在黑暗中喝酒?
所以妈妈只有跟善于表达的妹妹在一起时才会表达,妹妹替她表达了。妹妹把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先说都先做了,而对我,她就面对木鱼,味同嚼蜡了。
妈妈一定跟我一样,从没有想过,其实我们也是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一起流泪的。
妹夫还没有回来。我看着妹妹的脸,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哥,我想给妹妹重新化个妆。我说。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哥哥说。
哥哥知道我跟妹妹好,也知道妹妹跟我好。他知道我这时候想为妹妹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做就行。
他宠我爱做什么做什么,没有提起妹夫。
我从包里拿出化妆袋。我的化妆袋鼓鼓的,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化妆品。虽然我不像妹妹那样爱美,对穿着不讲究,也不天天化妆,但我喜欢,尤其是给妹妹化。
我拿出油,往妹妹脸上抹。妹妹脸很冰,我想用我的手把它捂热。我一点一点抹,动作很细很慢,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任它们流出来,没有用手去擦。泪水把双眼模糊了,我闭上眼睛,让它们停在里面。
妹妹的脸变花了,五颜六色,看上去像孩子了。孩子时就这样,只要妹妹太吵,我就拿出外婆化妆盒里的口红、胭脂往她脸上抹。从来安静不下来的妹妹不懂,怎么在我给她化妆的时候就安静下来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按捺不住了,嘴角就会一牵一牵地微微往上翘,好像闭着嘴也在说话似的。我要问她,想说什么?她会闭着眼睛狠命摇头,但话还是不说的。我看着好玩,也心疼她,就逗她说话,但终归,她一句话不说,等到我说好了,她还没睁开眼睛,话已经从嘴里出来了,然后就咕噜咕噜停不住了。
妈妈从来不化妆,也不知道我给妹妹化妆的事,在她回家之前,我们已经把妆卸掉了。妹妹自己擦。那时候没有卸妆棉,连纸手巾都没有,妹妹就从作业本上撕纸蘸水擦,脸变得一道红一道青,像被猫抓了似的。我看着妹妹笑,妹妹看着镜子笑。
这是我跟妹妹的秘密, 我跟妹妹童年最开心的一件事。
但妹妹从来没给我化过妆,即使我们长大了以后。
有一次,忘了什么事,我突然兴起,对妹妹说,你帮我化个妆吧。那时妹妹妆已经化得相当好了,也常常有女友叫她化,我觉得她比我化的还好。但妹妹不肯。我问为什么,妹妹说,你是姐姐嘛。我就没往下问。现在回想,你是姐姐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给姐姐化妆没自信,还是对自己化妆没自信?就不知道了。
但妹妹给妈妈化过妆。参加表妹的婚礼,妹妹突发奇想,说要给妈妈化妆。妈妈开头不答应,但经不住妹妹死缠烂打,终于点头了。于是,那天婚礼上,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妈妈,头发烫了,脸上化着淡妆,穿一件新的样子时髦的枣红色绸夹袄,比平日漂亮到无底。而妹妹,那天化着浓妆,长发没烫,拉直的,飘在肩上,穿一件样式普通绿色的连衣裙。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妈妈那一身打扮不是妹妹的口味吗?妹妹喜欢淡妆,喜欢烫发,喜欢枣红色,喜欢时髦……
问妹妹,妹妹说,我也喜欢浓妆、绿色、连衣裙呀。
我知道妹妹说的是真话。妹夫喜欢的她都喜欢,当着自己的喜欢喜欢了。
但妹夫,知道妹妹还有另一个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我知道妹妹不会喜欢我问的。她想让妹夫觉得他们的喜欢是一致的。妹妹一定不知道,不愿意知道,夫妻除了一致,还可以有别的过法。
我有点怨妹夫,他为什么会让妹妹觉得非跟他一致才行呢?为了一致,妹妹得付出多少不一致的努力呀。
我拿出卸妆棉,把刚才抹上去的油擦掉。妹妹的脸变得灰白,比苍白更无力的那种白,没有一点生命力在里面。
这是真实的妹妹,我久久地看着这张脸,想把它印进脑海。
我知道妹妹不愿意我记住她这张脸。她更愿意我记住她化过妆的脸。妹妹爱美,为了美,她从不吝啬,无论金钱、时间还是生命。
妹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完美的女儿,完美的妹妹,完美的同事。她为完美付出她的生命。人被撕成一裂一裂的,看不见的地方天天在努力修复。很多人不知道,努力是要付出生命的。
而我,不正由于不完美才没病没痛地留存了下来吗?
跟理性没有关系,我喜欢不完美的东西,跟妹妹刚好相反,比如一件很美的陶器,裂了一条细缝,我会认为很美,比完美更美。
这是天生的吗?我天生不完美,不漂亮,嘴钝,人见人不爱;妹妹天生完美,漂亮,嘴甜,人见人爱。被人千爱百爱的人是完美的,而我或许,就因为接受了残缺不全的爱而变得喜欢残缺不全了吧。
我开始打粉底霜,用了淡粉色的。这是我正在用的。我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颜色强加在妹妹身上。世间无数人,连女儿我都无法强加,但唯一妹妹可以。因为从小,我认为美的她就认为是美的,我们一起长大,但我总是比她早一步长大,她跟在后面习惯了。
她崇拜我。
再没有人崇拜我了,虽然我不需要人崇拜,但我习惯了妹妹的崇拜。我喜欢对她讲话,对她一个人。她看着我热烈而痴迷的眼神,鼓励我的话滔滔不绝。我也可以滔滔不绝。这让我得意,得意忘形。人都有忘形的时候,人最得意的就是得意忘形的时刻。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感觉是妹妹给的。这些,都铭刻在我的血液里。
但,再也不会有了。
中年以后,妹妹脸上跟我一样,长出了很多雀斑。我拿出遮瑕霜和笔,点在雀斑上。我数着雀斑,一个两个三个……我没有数过自己脸上的雀斑,但数着妹妹的。数着雀斑的时候我累了,变得宁静了,甚至发笑了。妹妹怎么长这么多雀斑呀,一共有一百五十八个。妈妈脸上不长雀斑,她的雀斑都长在手上,哥哥也不长,印象中爸爸也没有。一家人中只有我跟妹妹长。记得脸上刚刚长出雀斑的时候,妹妹很惊慌,跑来,大惊小怪跟我说,姐,我脸上长满雀斑了。
我看了一眼,其实雀斑不过五六个,个头也小,不到米粒大,只是长得比较散,额头、眼角、额边都有。
在妹妹眼中,这已经满脸都是雀斑了。
我笑了,说,你看我的,比你多多了,你要算满脸,那我就是全身了。
真的真的?我怎么都没感觉?妹妹叫起来。
长在我脸上,你当然没感觉了。我开玩笑说。
妹妹凑上前看我的脸,姐,真的,你脸上真有雀斑……不过,没我的多,我比你多……
你呀,我说,我们数数看吧。
我们并排站在大镜子前,数自己脸上的雀斑,我整整比妹妹多了二十个。
呃,我怎么会觉得我多呢?妹妹吃惊了。
你一天看了多少次镜子?我开玩笑问。
几十次。妹妹认真说。
雀斑会越看越多,越看越大。我说。
真的吗?妹妹问。
真的。我说。
这也是实话,人盯着什么东西看,总会把它越看越大。
但看妹妹严肃的样子,我又说,假的,我骗你的。
妹妹似乎更在意前一句话,后来真的不那么照镜子了。
妹妹安心了,看到我比她多安心了,听我说话安心了。从小到大,妹妹总是能从我这里得到很多安心。
现在想来,这是这辈子我给她最好的礼物了。
上了定妆粉后,我开始画眉毛。妹妹眉毛比我长得好,不粗不细均匀的一条弧形,不像我,粗,不成条,中间还断了一节。只是有点干,中间夹着一两根白色的毛。我用深咖啡色眉笔把它顺了一遍。
然后就到最关键的眼睛了。
妹妹的眼睛闭着。闭着的眼睛怎么画呢?我从来没画过。我拿出眼妆盒,里面有十二种颜色。我看着她的脸想了一下,先画上眼线,然后在上眼帘抹了点淡粉色,又用笔在上眼帘底部涂上咖啡紫,用手指把色彩抹开,然后,在眼珠瞳孔位置上面涂了粉红带咖啡色亮粉。这样,虽然她眼睛没睁开,但也有了一点睁开的感觉,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最后,我选了橘红色的腮红,暗红色的口红。
妹妹的嘴唇上唇较薄,下唇较厚。我用画笔细心描着,描着描着,可能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致志过吧,我突然觉得我跟妹妹嘴唇长得很像。
过去我总觉得她嘴唇长得比我漂亮,可实际不是,我们嘴唇形状像、线条像,大小也像。
我从来就觉得我跟妹妹什么都不像,但居然有,不管发现得有多迟,妹妹已经走了,但这发现,给了我很多宽慰。
她是我妹妹。这么美的人是我妹妹。我莫名其妙有了种自豪感,好像连我也漂亮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我的嘴唇从来就跟妹妹长得一样漂亮,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只是注意到我的不漂亮罢了。
也不懂用了多少时间,我总算化完了。
我看着妹妹,久久看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让我看过。
我后来想,一定是我想摸妹妹的脸,怎么摸都摸不够,我才那样一遍又一遍替她化妆的。
真好看。我听见背后哥哥的声音,转身一看,妹夫也在。
姐姐,妹夫轻轻叫了我一声。他眼眶红红的,肿的。
我上前抱住他,不是那种轻轻拥着,而是用力的,有声音的。那种冲动突如其来,连我自己都非常意外。
妹夫很高,身体很壮,但那一刻,我觉得他比我矮得多,我更强壮似的。
他好像很感动,看着我的眼睛更加湿润了,但又带着点安心,好像在外面委屈了的孩子看到妈妈的那一刻。
大约平日里,妹妹把对我的感觉不知不觉传递给他了。
我没问妹夫对我化妆的感觉,他也没说。我们一起看着妹妹,我拥着他,精致淡妆的妹妹比浓妆的妹妹看上去更像是睡着了,他伸出手去摸妹妹的头发。
妹妹头发是黑的,有点卷,几乎没有一根白发,看上去像是染的,其实不是,那种卷也是天然的,我从小看习惯的。
结婚以后,一直到躺倒之前,为了妹夫,妹妹每隔半个月,都要去美容店拉直头发,但最后几个月,去不了了,头发就又卷起来了。
妹夫好像根本没注意妹妹脸上的妆换了,从浓妆变成淡妆了。我看着妹夫摸在妹妹头发上的手想。
他真的那么在乎妹妹的妆跟发式吗?
还是这一切只是妹妹的想象?妹夫从来就没有对妹妹的发式、化妆有过要求,在他,什么样的发式和妆都好,只要妹妹喜欢就行。
会不会妹妹真喜欢浓妆跟直发?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她才做出一种喜欢淡妆跟卷发的样子呢?
我一阵迷茫,说不清到底哪一种假设更有力。但不管哪一种假设,妹妹都听不到,都无法证实了。
你喜欢吗?我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喜欢什么?妹夫没听懂。
这种妆……
嗯,姐姐觉得好就好的。妹夫好像有点惊异,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似的。
我一下明白了。
我们,哥哥、妹夫、我三个人坐下喝酒,妹妹在旁边睡着了。桌上有一包油炸花生,我打开,抓了两颗放进嘴里。我听见自己牙齿碰牙齿的声音,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在飞机上吃过午饭以后再没碰过食物了。
有吃的吗?我问。
有,有卤蛋鸭掌。妹夫说,跳了起来,进了厨房,一会端了一盆卤货进来。
酱色的食物在灯光下发亮。
大家突然都饿了,我先吃了一个卤蛋,哥哥吃了两个,妹夫吃了三个,然后我抓起鸭掌,哥哥抓起鸭脖,妹夫抓了鸭腿。
我们蠕动着嘴,默默啃着。妹夫声音最大,把骨头啃得吧唧吧唧响,哥哥其次,咯叽咯叽,我声音最小,磨叽磨叽,我们全被吃抓住了的样子。
房间里全是吃的声音。
那一瞬,我们都把妹妹忘了。
吃,想吃,能吃,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好像食物把悲哀从我们身上吸走、消化了。
要没有吃,我们挺得过那些穷山恶水的日子吗?
吃完,聊了一会琐事,我打了一个哈欠,一会,又打了一个哈欠。其实,我没有觉得困,但毕竟六十了,感觉滞后了,身体已经困了感觉还没有困。
你去睡一会吧,路上累了。哥哥对我说。
哥,你也回去睡吧。妹夫说着,看了妹妹一眼,眼光中全是悲哀、不舍。
妹妹又回到我们中间来了。
我看了一眼妹夫,站起来说,好,我去眯一会,又看了一眼哥哥说,哥,你也去歇一会吧,明天要很早呢。
也许妹夫想单独跟妹妹待一会吧。换我,会这么想的。
我回到家,妈妈房间静悄悄的,桌上的酒瓶、酒杯好像没有动过。
看来,妈妈没出来过。
我真困了,连澡也没洗就躺到床上,但睡不着,也不是想着妹妹,但就是睡不着,骨头好像顶着床铺,席梦思有无数小刺顶上来。
也不懂过了多久,好像睡着,又好像没睡着,我听见隔壁妈妈房间里有轻微的响声,细听,是闽剧女声。是妈妈醒了,在听收音机。
妈妈每天五点钟醒,醒来就躺在床上听闽剧,就那么几出戏,《梅玉配》《牡丹亭》《紫玉钗》,她听了几十年了,从不腻。
妹妹在的时候她从来不听闽剧,妹妹会说,妈,你不听点别的?这么老听还不腻吗?我带你去听音乐会吧?好像瞧不起妈妈的一直听似的。
妈妈不回答妹妹,也不说好呀好呀。平日无论妹妹提议什么,妈妈总是好呀好呀,但就这,从来不说好,只是不在妹妹面前听了。
可妈妈在我面前从不忌讳听闽剧,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把声音放得大大的,一天爱听多久听多久,爱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爱妹妹的妈妈不跟妹妹一起住了,她要听闽剧,听闽剧时她希望投入。可只要妹妹在,妹妹就会说话,不管妈妈爱听不爱听,不管妈妈在不在听闽剧都要说。这样妈妈就不能痛痛快快听了,不能痛痛快快听还不如不听。
妈妈在我面前是自由的,在妹妹面前是不自由的。
爱谁在谁面前就是不自由的,越爱就越不自由。但人都爱自由,都爱更自由。天底下的事,都是这么矛盾,我左手拿剑,右手拿矛,左手刺过来,右手抵过去。
我听见闽剧女声忽大忽小,妈妈拿着收音机走到厅里去了,走到厕所去了,又回到厅里了,到厨房去了……我整个耳朵都是闽剧女声,但我不能起来,只能躺在床上装睡,起来就等于告诉妈妈她吵醒我了。
等妈妈重新进了房间,关上门,我才起床,轻手轻脚走进厅,打开房门出去。
妹夫坐在沙发上打盹,我进去了也没有醒来。
我关了灯,在棺材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人了,只有我们了。我对妹妹说。
在朦胧的晨光中妹妹的脸模糊了,眼睛半闭着,看上去眼睛更像是活着了。
我用听不见的声音跟妹妹说话。我说了很多很多,从我们小时候说起,我说的都是小事,在我的话语中,妹妹走过了一辈子,我也走过了几乎一辈子……
我觉得妹妹在听我说,像过去,我们小时候一样。她还是听得那么专注,眼睛发光。
……过去是你跟着我,我说,但还剩下的日子就不是你跟着我了,是我跟着你了,我走在你后面跟着你去,你领着我走,跟着你走我最安心了。我一定会跟你去的……
也不懂过了多久,我听见背后哥哥的声音,妹夫的声音,然后是阿四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再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声音,汽车的声音……
天亮了。
人们都醒了。
妹妹又睡了。
来了很多人送妹妹走。花圈,鞭炮声,军乐队辉煌的乐曲声……
我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热闹地送走妹妹呢?我知道妹妹一定更愿意静静地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慢慢离去。军乐队是哥哥预约的,福州最好的军乐队,有十支铜管。
我们亮晶晶地把妹妹送上山了。我看到哥哥脸上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他肯定觉得妹妹一个人先走太寂寞了。
本来应该他先走,他一定这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是他剥夺了妹妹的什么呢?
我突然明白了,哥哥一定也是想为妹妹做一点什么,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什么了。哥哥的什么都在俗定的套路中。只有在套路中,他才觉得安心。
妈妈没有送妹妹上山。哥哥妹夫都不让她去。我没做声,心里觉得妈妈就去也是可以的。去 ,痛痛快快哭一场,比闷闷在家阴郁几天好。哭不是病,是表达,阴郁是病。阴郁在身体里转来转去,最后不知道停在哪块器官,或血液骨头上,弄不好就结块了。
但我没说。知道说了没用。妈妈不会听我的,哥哥跟妹夫也不会听我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妈妈也没有下来吃饭。妹夫在小区附近的饭馆订了五桌菜,结果来的人超过预计,又加了两桌。
今天来的人真多呀,哥哥很高兴地说。
是呀,很多人都是自己来的,我们没通知,要通知了,来的人会更多。妹夫也很高兴地说。
妹妹虽然这种时候不喜欢人多,但看哥哥老公喜欢了,她一定喜欢,或许会更喜欢。
我在饭馆里吃了几口菜,就端着哥哥为妈妈点的面上楼去了。
妈妈一个人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打瞌睡,她一个人应该坐在这里一上午了,看上去衰老憔悴,好像树叶已经死了,但却落不到地上,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在风中飘摇。
我突然悲从中来。
哥哥叫她下去吃饭她不去,妹夫阿四我,很多亲戚都叫,但都叫不动。妈妈好像跟大家干上了,大家越叫她就越不去,脸色越来越僵,最后竟然发脾气似的说,你们快去快去,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说得那么坚决,我当时也想,妈妈是真不想去了。但现在看应该不是,妈妈只不过看我们大家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都上山去生气了。
不是生谁的气,她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老了,没有办法送最心爱的女儿上山了。
妈妈听到声响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叫了一声妈。
妈妈看到我,说,你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她不应该睡着,没看见我进来似的。
妈,你吃面。我把面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看到她要站起来,我抢着说,我去拿筷子。妈妈没有反对,我去厨房拿了筷子和调羹进来,放在她面前。
面是哥哥叫的,你爱吃的海鲜面。看妈妈拿起筷子时我说。
嗯嗯,妈妈拿起调羹,喝了一口汤。
好吃吗?我问。
我自己也奇怪,这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得及时,都恰到好处,好像对着妈妈的脸,话在身体里已经没有遇到阻扰,顺顺当当就能出来了。好像是妹妹把挡在我话前面的屏障抽掉了似的。
好吃好吃。妈妈说了两遍好吃。
呃,我也想尝一下。我说。我真心想尝,说出来了。
妈妈把调羹塞到我手里,说你吃你吃。
我真的接过调羹从妈妈碗里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汤是白色的,有很多虾的味道。
一定是哥哥知道妈妈爱吃虾,给饭店老板加了钱,加进了好多虾。
真好喝。我真觉得好喝,说出来了。
要换过去,我一定不会说,就是说了也不会接过妈妈的调羹喝汤,就算喝了汤也不会那么大声说好吃。
要换了过去,妈妈一句话也不会说两遍,就说了也不会把自己调羹塞到我手里让我喝汤。
但那一下我会了,妈妈也会了。要是妹妹在,我们还是不会的。但妹妹也没有不在,她只是隐身了,躲起来了,故意让我们看不见她,跟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她常常躲起来让我去找,我要不在时,妹妹也会让妈妈去找。
我甚至还听到了等我们都找不到,她自己憋不住了跑出来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妹妹笑个不停。妹妹就是这样,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妈妈把那碗面吃完了。我喝了她剩下来的汤。
汤真好喝。我又说了一遍。
好喝好喝。妈妈又说了两遍。
我决定留下来陪妈妈。
半年多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睡觉,妈妈把我摇醒了,说,赶快,你快起来,妹妹在楼下叫我。
我吓了一跳,马上醒了,跳起来,脚正往拖鞋里伸,突然觉得不对,妹妹已经走了,她不可能在楼下了。
但看妈妈兴冲冲的样子,这话我说不出来,就顺着,跟着她一起到了楼下。
楼外面空荡荡的,没看见妹妹,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呃,怎么会不在了呢?明明我听到你妹妹的声音……妈妈很惶惑地头朝左右摆,每摆一次就停住看,然后才又摆到另一边。
我耐心等她看完。但妈妈的思路好像停留在惶惑中了,很久都转不过弯来。
小时候,傍晚牵着妹妹的手在院子门口等妈妈回来,就是这样,望呀望呀,一直望到天光没了,怕了,才不甘心地回家。
现在轮到我带着妈妈等妹妹了。看着妈妈憔悴的脸,想着她心里越变越大的空洞,我很感慨。
我知道等那种漫长而不甘的感觉。
妈,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最后我委婉地说。
不会,肯定不会。妈妈说。
但回到家里,看到柜子上妹妹的照片,妈妈好像清醒过来了,说,你妹妹不会来了。
我什么话也没应。
然后妈妈又开始坐在沙发上听闽剧了,声音放得好大好大,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事。
……
……
节选自《江南》2022年第二期
陈永和,福州人,1987年来日,现两栖于北海道阿寒湖跟福州。曾在《收获》《上海文学》《江南》等杂志上发表长篇小说《一九七九年纪事》《光禄坊三号》《黄玫瑰陷阱》、短篇小说《十三姨》等。《一九七九年纪事》获第四届中山文学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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