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冉正万:几斤几两
几斤几两
文丨冉正万
走出会议室,杨老翘一再表示歉意,金益一再忍住不说。杨老翘现在就要赶去贵阳,明天一早开会,要不然,他会陪金益到下面乡镇走走,至少陪他喝一杯,叙叙旧。高中三年同学,几十年不见,见了面不吃饭不喝酒说不过去。杨老翘越是客气,金益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金益靠拍纪录片赚钱,这是一个大项目:张家岩市国土空间影像档案。甲方是张家岩市自然资源局。杨老翘从省自然资源局办公室空降下来当局长,家在贵阳,即使不开会,周末也要回去。金益知道他是当年那个骄傲的杨老翘时试着打了个电话,杨老翘明白他是谁后哈哈大笑,说别人的名字还得想一想,唯有你的名字一说我就知道,不会忘。说到拍片,杨老翘说你来你来。按常理,不周折几次签不了合同。没料到杨老翘把一切都安排好,说这既然是国家要求做的项目,我们不光要做,还要做好。金老师是这个行业的专家,能请金老师来做,我们放心。这是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的,是为了把这个项目给老同学。
杨老翘的司机外出办事没回来,金益在院子里和杨老翘一起等。聊起当年趣事,杨老翘一只脚挺直,另一只脚跨半个弓步,像打节拍一样随着自己的话音抖动。金益忍住笑,感慨不已:青春不再,但性格没变。抖腿是杨老翘高兴时的习惯性动作。上高中时,同学们说他这是骄傲,狗翘后脚,他翘前脚,含沙射影地给他取了个绰号。不过他成绩确实好,还是班长。杨老翘记得金益,也和金益这个名字有关。为这名字,金益和同学打过架,还特别怨恨父亲。父亲说,精益求精,有什么不好。他哭着怼他,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用。父亲说,你爷爷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个成语。
金益昨晚陪客户打麻将,赶到张家岩已经中午一点半了,得知杨老翘没休息,在会议室等他,惭愧又激动。所谓上会,不过是为了走过场。杨老翘提到他的名字时忍住笑,但接下来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场面上的事一丝不苟,按程序来。
签完合同,杨老翘安排执法科的科长陪他,明天去各乡镇和分管自然资源的乡镇长对接,以方便金益接下来开展工作。科长今天要去奔丧,他姨妈去世,明天一早去宾馆陪金益吃早餐。科长当着杨老翘的面一再道歉。金益说没关系没关系。他觉得真没关系,自己开个小公司,本来就不在乎繁文缛节。
他没去宾馆,四点半,不早不晚,便独自去矿山遗迹公园,想去玻璃栈道拍照。没料到外面阳光灿烂,峡谷里大雾弥漫,看不到峡谷和悬崖,玻璃栈道一点也不吓人。栈道上人不多,少了此起彼伏的惊嘘声。
张家岩是一座山城,也是一座矿城,曾富甲一方。金益从玻璃栈道拐进采矿隧道。这是最近才开放的旅游项目,彩灯将当年的轰鸣与血汗渲染成异境。采矿业始于西汉,终于二〇〇三年。主巷加支巷有九百七十余公里,旅游隧道只有三公里。有七百公里为二十世纪下半叶开采,与其说是技术进步,不如说是竭泽而渔的结果。
金益几次想钻进未开放区。危险也是一种诱惑,明知毒蘑菇吃不得,却总想尝一口。一旦突破朦胧的边界,诱惑就有可能变成实际行动。
他一忍再忍没告诉杨老翘他在张家岩工作过十年。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求杨老翘关照,或者杨老翘没当局长,他不会纠结讲或不讲。得到他的关照就不同了,总觉得不讲为好。
这十年并非不光彩,和人生中的另外一个十年最大的区别是生存方式不同。
从学校毕业后直接来到张家岩,在三十三号矿区担任地质技术员。两年后评上中级职称,大家叫他金工,像一个上市公司的名字。矿工谈论起女人,比其他行业的人更精彩更丰富,在没有女人的地底下,白痴的想象力也会比平时活跃。但没人拿金益这个名字开玩笑。在简洁粗犷和天马行空的荤故事面前,这个名字蕴含的笑料不值一提。矿工讲的笑话更具体,不像机关的人,讲的笑话要人回味才觉得可笑。矿工的笑话像放炮一样,当时就得炸响。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个笑话也没记住。留存在记忆里的是与情感相关的片段。
无论矿床有多大,总要面临采空的尴尬命运。当地人一直和国企争夺矿脉,国企矿业组建以前,挖矿的全是各自为战的当地人。国矿成立后,不允许个体开采。国企人多,争夺战却总是处于下风,矿上要求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这没什么用,集体利益在个人利益面前不堪一击。当地人三五结伙,不是父子兄弟就是一个村寨或知根知底脾气相投的生死之交,所得分配简单明了,铤而走险所获立等可见。钻地打洞的经验又丰富。有一户人家,有一栋干打垒的茅草房,从堂屋打了个洞下去,白天假装种地,晚上偷矿,被发现时已经在市区盖了一栋十七层的酒楼。最难发现的是从明清时期的巷道抠个洞进去,洞口小得只能容一个人爬进爬出,进去后再扩展、转弯,找到矿脉后不分白天黑夜田鼠一样采掘、搬运。国矿巷道抵达预计位置,矿脉像被虫蛀过的腊肠,放弃可惜,继续开采成本又高,安全隐患无法预测。金益当金工那年,几个农民隔两座山打地道过来,直取三十三号矿区最大的一根矿柱。矿柱是预留下来支撑采空区的柱子,只有采空区回填好时才可开采。平时偷挖偷采,最多算强盗,把矿柱镂空,这是要三十三号矿区的命。
金益当时的想法和大家一样,特别厌恶这几个破坏者,觉得应该把他们拉出去枪毙,可又觉得枪毙解决不了问题,和他们一样的人在张家岩不少。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衣食无忧者才有可能择选良善,头脑简单的破坏者那股狠劲不是勤劳,而是对贫穷的恐惧和痛恨,除了以进为退不知道其他办法。贫穷才是万恶之源,他们偷矿发财后不会停止索求,良善会被欲望撑破,为了一夜暴富连命都可以不要。破坏者头目曾在三十三号矿区做过小工,知道矿柱的大小和位置。那人刚来时捡得一套旧工作服都喜上眉梢,仿佛自己也成了正式职工。混熟了变油了也摸清了门道,偷材料变卖被开除后,用了两年半时间,打了两千多米长的平巷和五十米斜巷,把矿柱取走一半才被发现。那人居然学会了测量和设计。这让金益很没面子,大学时他这门功课险些挂科,而破坏者小学毕业,没有中学数学基础,也不会使用平板仪等测绘工具,仅凭一卷鱼线、一把角尺和一个罗盘就能直捣矿区心脏。
三十三号矿区有个矿工叫黑老鸹,他扛了两了个炸药包,誓要和破坏者同归于尽。二十支黄色炸药捆成一束,用帆布包裹,还用绳子扎成方块。“不要以为只有他们不怕死,老子也不怕死。”黑老鸹一腔热血。
盗窃者被堵在地道里。洞口塞了个大喇叭,命令他们出来。黑老鸹还没进去,盗窃者就从挖穿的地道拱出去被逮个正着。黑老鸹安放在地道里的炸药炸塌了半边山。爆炸产生的地震波在市中心都能感觉到。
这是地理层面和心理层面的地震,其他盗窃者被不怕死的黑老鸹吓退,矿山清静了两年。单位为他颁奖,他自己也觉得当之无愧。矿源日渐枯竭,总公司重新划定矿区,并重组分公司,黑老鸹被寄予厚望,理所当然地成了分公司经理。金益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去哪里去干什么却又心头无数。他明白,对个人来说,即便矿源没有枯竭,也不代表没有压力。经济环境地质环境天气环境,甚至仅仅是运气不好,都有可能彻底改变矿工的生活。
黑老鸹采取的是当时非常推崇的“满负荷工作法”,两班倒变成三班倒,以增加产量来解决增收。矿区有一块没动过的处女地,古人没动它是因为两座山像阴阳鱼头尾相缠。国矿没动它是因为含量低,以当时的冶炼技术难以实现经济效益。黑老鸹当分公司经理时,冶炼技术已经大为提升,回收率比十年前高得多,曾经的矿渣都可以再次进行提炼。黑老鸹的满负荷工作法是为了比其他分公司抢先吃掉这两条鱼。金益觉得,鸡肋没必要都去争夺,把精力放在尾矿的冶炼上更好。不过,搞采矿的去搞冶炼,会感觉不顺手,很多事得从头开始。黑老鸹说,行了,做人要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这话似在说大家只懂采矿不懂冶炼,也暗指金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管黑老鸹本意如何,金益都感觉被指责被羞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不去尝试吗?
在杨老翘面前忍住不说这段历史,正是“几斤几两”造成的阴影。他希望自己作为见证者,写一部编年史,记述自己在张家岩矿区的十年。与此同时却又寻找各种理由推脱,担心自己的记述并不能反映当时的真实情况。人心比几百公里长的隧道还深,虽然有些支巷没有意义,但不能因为没有意义就忽略其存在。很难做到不受良心的指使,也很难不受主观意志左右,难保自己不偏执,不自以为是。
金益离开张家岩时,黑老鸹他们已经把阴阳鱼挖掉一半。不过金益没有参与,最后两年他在宣传科工作。他喜欢摄影,地底下的素材与众不同,摄影界对同质化的诟病声音越大,金益的摄影作品越是占便宜。真正的同质化不是摄影对象,而是摄影者的思想和语境,但能以此为批评武器者非常少,意识到了也不一定说得出来说得清楚,高级别的评奖都不能免俗,在一般摄影展上,少见的东西总能引人瞩目并容易得到肯定。
金益当年工作的矿区离矿山遗址公园很远,旅游开放的这一段在康熙年间已经挖通采空。与矿山有关的产品去了哪些地方无据可查,但可以肯定它们遍及全世界。金益有种莫名又可笑的自豪感,仿佛自己能够为人类工业史作证。追踪每一次开采出来的矿产品的最终去处,采掘者的愚顽和孤独、激情与忧患也会因此遍布全世界吧?那么,你独自承担的痛苦,也是全人类的痛苦。这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不过是人本身的命运。也就是说,自张家岩开采出第一块矿石以来,张家岩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人类社会永远无法出版的最特别的编年史。
坑道里播放着几十年前的流行音乐,仿佛张家岩只能停留在那个激情飞扬的时代。
从岩石里渗出的水打在额头上,念头向相反方向驰骋:即使在这里工作过,甚至在这里出生、长大,对整个矿区也还是知之甚少。维持它正常运转的曾多达十余万人,且不说复杂体系有多少秘密,同一件事摆在不同的亲历者面前,得出的结论也有可能完全不同。何况哪有什么亲历者,不都是匆匆过客?!
老歌播上十分钟左右插播公告:严禁进入未开放隧道,违者后果自负。这反倒让金益产生冒犯的冲动,过去的生活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往里面拉,像大马力抽水机把他往里吸。想当年来到张家岩,二十一岁,进入三十三号矿区后要在里面住一个星期,周六升上去,周一再下来。两个相连采空区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有宿舍,有篮球场,有图书室和电影院。刚开始有点紧张,看不到一棵树一棵草,没有鸟儿扑打翅膀,睡着了就是黑夜,醒来就是白天。季节变化只能在食堂的蔬菜里显现。手表必须带日历,晚餐必须吃猪血。习惯以后反倒喜欢它的与世隔绝、冬暖夏凉,回到地面上睡不着,光线太亮,乍冷乍热并倍感孤独。旅游隧道与三十三区无法相比,没开放的原因是三十三区部分巷道垮塌。金益对开放隧道有点不屑,太小太短。看见管理员脚边放着热风机。不是凉,是潮,潮是因为离洞口太近。更是觉得这个隧道不能代表张家岩。
交叉的木条像蜘蛛网一样张布在支巷入口,这是笨拙蜘蛛的无心之作,没有章法。曾经贴过喷绘彩画,彩画后面安装了射灯,现在彩画布已经变成条索。金益拿出手机,准备拍张照片发朋友圈讽刺一下。手机里十余条未读短信,全是一个人发来的。读完后笑起来。执法科长请他吃饭,很抱歉金益的电话打不通。一定是杨老翘有交代,特别强调他们之间的同学关系。这比变成条索的彩画更讽刺,不同的是前者可以发朋友圈,后者万万不可戳穿。电话打不通,短信能进来,看来文字比声音更有穿透力。金益跑到洞口,给科长回话,约定好见面地点。科长说,金总你一定要来,不然杨局长会怪我。他陪金益吃过饭再去吊唁姨妈。
崖畔上有一家苏联餐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苏联采矿专家专设。金益拒绝了,这种西餐厅既贵又吃不惯,一块牛排的价格在别处可以吃一个牛肉火锅。依托苏联餐厅建有悬崖旅馆,悬崖旅馆最得意的是露天游泳池。露天游泳池之外是悬崖峭壁,悬崖下面是峡谷。在看似危险其实安全的处所炫耀雪白肌肤,是为了嘲笑大自然吗?
苏联餐厅外面的小广场有个十余米长的宣传架,金益不经意扫了一眼,看到一张照片,驻足看完,顿时汗如雨下浑身发软。
相貌又老又木讷,但金益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黑老鸹。看完文字,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天啦。
黑老鸹被通缉。布告是一年前张贴的,那么,他已被捉拿归案还是仍然潜逃?说潜逃不准确,他没有逃,他只是活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照片特别模糊,像油画一样,稍远看过来反倒生动。他似乎并不特别显老,也不是第一印象感觉到的木讷,而是固执中暗藏着几分阴鸷,还有失败者的孤独和痛苦。黑老鸹曾对格外关注生活的人很鄙视,以为自己既正确又清醒甚至清高。他这样的采矿者被誉为“埋了没有死,离死神最近的人”,现在,他自己埋了自己。在地下干活的人,年纪越大忌讳越多,与灾难有关的字眼都不能说。黑老鸹什么也不忌讳,只是之于地面上的一切生活均已彻底迷失,因此显得既可悲又可笑,既闷浊又沮丧。他上唇那颗痣像半截苍蝇,还没有死,但再也飞不动,哪里也去不了。
张家岩矿区停止开采后,禁止任何人进入隧道,偷采属于严重违法行为,最高可判处无期徒刑甚至死刑。当年作为工业原料的矿产品,晶体可作为宝石出售,价格比工业原料高出千万倍。当年,所有晶体敲碎成矿砂,几百元一吨,现在,一颗黄豆大的晶体可以卖好几万。封矿禁采后,一直有人铤而走险,钻到遗落的矿坑里,在坑壁上寻找矿石晶体。呈沙状细如芝麻的晶体,灌装进玻璃管做成手镯或吊坠,比同样大小的黄金还值钱。不是为了好看,是有人相信它能辟邪,随身佩戴,邪秽不侵。不信者觉得不会有人买,这么贵,买去干什么呀,花那么多钱还不如买个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信者不但知道有人买,还鄙视买黄金铂金的人,同情他们什么也不懂。
盗矿者钻进去后少则一个月,多者三个月,最长的待半年才出来。黑老鸹进去一次会待多久呢?他一定是纪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以前在三十三号矿区,他春节值班的次数最多,请探亲假的次数最少。不过那时地底下有食堂、澡堂和影院。变成盗矿者后只能自带食物,大多是干粮,蔬菜主要是火烧土豆。没有床,睡觉时只有一块毯子。渐渐习惯了不洗脚不洗脸不洗澡不刷牙不剪指甲不唱歌不说话。头发并不特别长,仿佛头发也像草一样,需要阳光雨露才能生长。还好照片是把脸洗干净了拍的,如果盗矿时拍,是人是鬼也许都分不清楚。黑老鸹把一切都往地底下拉,包括长相和灵魂。
金益看了又看,万般滋味涌上来,可怜他鄙视他都不对,却又想为他哭,鄙视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金益觉得自己懂他又不懂他,他绝不是为了发财才来盗矿,他是为了永远待在下面,以便彻底隔绝那个道貌岸然挤眉弄眼的世界。金益曾在夜里设想他们分别多年后重逢的情景,自己成功后来到黑老鸹面前,微笑着告诉他,我只有八斤八两,八斤是财富,八两是没有忘记兄弟。实现了吗?没有,永远不可能实现,说起来连一斤一两也算不上,仅仅换了个生活方式而已。就精神重量而言,他其实比黑老鸹轻,比其他很多人都轻。如果黑老鸹再次不屑地问他有几斤几两,他会真诚地点头承认,你是对的,我确实没有几斤几两。
通缉文书里有身份证号,就像黑老鸹在地底下会带身份证似的。在错综复杂的地下王国,身份证是锤子和錾子。通过身份证,金益惊讶地发现,黑老鸹只比自己大七岁,而印象中,他比自己年长得多。第一次见到黑老鸹时,以为他已到中年。这让他比其他人看上去稳重,有主见。那么,这其实是一种凝固和冷漠,是一种不算明显的缺陷吗?
有一次他老婆和儿子来三十三区,他不冷不热,没去地面上接他们,离开时也没送他们出去。孩子长相和性格都像他,彼此却视而不见。他不爱他们,也不爱其他人,同时也不爱自己。极有可能是他心里没有爱这种因子,就像有些人生下来就缺少一根脚趾头一只眼睛。其他矿工家属来探亲,工友像过节一样,用采矿的专业术语打趣,把男女之间的事情说得既隐晦又神秘。看到黑老鸹和他的家属,没人和他开玩笑,他们的孩子仿佛是做梦时生出来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生下他。
他的同伙看上去比他轻松,笑嘻嘻的。从文书内容上看不出他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是曾经的矿工还是半路出家的小偷。金益拍下两人的照片,希望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同伙是他的崇拜者,还是只有利益关系?如果仅仅是利益关系,黑老鸹,你也太可怜了哟,心甘情愿给人家当向导,比盗窃者更可悲。
一代又一代矿工,或死在矿井里,或在老屋寿终正寝,他们若知道有这样一位继承者,会怎么想?是惊诧还是满不在乎,抑或是把这当成最后一个矿工的宿命,赞成他的选择?其他盗窃者至少三人一伙,最多的一伙八人。两人一伙的只有他们,这让他们更加行踪不定,给追捕增加难度。
阳光舔着照片上的面孔。展架附近没有树,太阳一偏西就照到展架上。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真正的脸很多年没见过太阳,照片上的脸天天见到太阳,并被太阳越晒越模糊。
这时杨老翘的短信飞来:你到公园去了?感觉如何?
看似随意询问,回答起来可不容易,不但先要抓住感觉,还要抓住表达这感觉的词语,这感觉和词语从不轻易就范,擅长此道的人往往被称作“天才”。金益还没来得及回答,杨老翘的信息又来了,这次干脆微信语音。他说,他正在跑资金,准备对隧道进行测量,绘制隧道地图。为了捉拿盗矿者,自然资源局曾会同公安、武警组织了三百人同时进入地下进行大搜捕,搞了两次,居然连一根毛都没找到。可见张家岩隧道有多复杂。隧道测量,是另外一份国土空间档案。有了这张地图,再进行地下搜索和旅游设计,效果将比现在好得多。“你在矿山工作过,到时把这个项目给你做。”
金益一点也不激动。他联想到往老鼠洞里灌水,有了这张地图,黑老鸹就等着当灌水的老鼠吧。杨老翘说,科长没打通你的电话,以为你生气了。“我告诉他你不会生气。我也是真有事不能陪你,你不要误会哈。”
照片上的脸动了一下,眼睛还是嘴巴,仿佛是在回答金益的担心,也似在嘲笑或反驳。太阳从两山之间慢慢下落,像将一个易碎品轻轻搁在看不见的山窝里。最后的阳光从下往上离开展板。照片上的眼睛和嘴巴没动,是阴影在动。或者说,是金益的心在动。微风中,蒲公英种子绕展架飞旋,很从容,它们既是投宿也是投生。来自同一母株的种子,有的还会发芽,有的则将碎为微尘。如若不然,地球上将铺满蒲公英,想起来很美,但毫无疑问是灾难。
杨老翘所说的误会不存在,金益没有过多解释,牵动他的是“误会”二字。迄今为止,自己对黑老鸹的猜测才有可能是误会。在一起工作时,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无从真正了解,现在,仅凭展架上的照片和文字,又能猜出多少啊。做展架的人,要求做这个展架的人,拍照片的人,写文书的人,他们对盗矿者的关心难道不是多于对黑老鸹的关心?人世间真正的误会是互不关心。
黑老鸹炸那个盗洞时,公司要求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准请假。当天晚上住总公司招待所,早餐后先乘矿车,然后步行、爬山。到达洞口,露水把鞋子和裤脚浇湿,这不算难受。难受的是氛围,即将有大事发生,你却无法左右。山下雾海茫茫,似可走上去。蝴蝶蜻蜓蚂蚱还有骄傲的天牛,毛茸茸的脚爪上沾着水,翅膀沉重,飞不动也跳不远。金益觉得自己比谁都紧张,不敢说话,怕自己声音不正常,其他人或打趣或开玩笑,他也跟着笑,不好笑的事也变得好笑。
先用喇叭对着洞里喊,命令里面的人出来,然后对着山下宣讲矿产资源法。金益看到一个抽烟的人刚点上烟,烟和打火机一下被打飞。昨晚一再强调,不准抽烟,不准点火。这人离炸药包其实很远,但人人都觉得打飞香烟和打火机是正确的,是必须的。那人没有反驳,尴尬地讪笑。记不得用喇叭讲话的人是谁,只记得黑老鸹抱着炸药包,神色凝重。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现在想来,似乎让他这种性格的人干这种活天经地义,连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金益庆幸没人叫他当爆破手,也很感激有黑老鸹替所有人承担。
黑老鸹钻进去之前,其他人向百米之外撤离。别处早就开始用电雷管,国矿为了去库存,仍然用老式雷管。黑老鸹没有高喊与盗窃者同归于尽,很多话是事后加上去的。他一个人,把炸药包放在洞口,身体进去后再回头拿炸药包。过了多长时间记不得了,太阳把露水都快晒干了吧,黑老鸹终于爬出来,不快不慢地跑向其他人。跑到一半,停下来,回头望着洞口。几分钟过去后,炸药包没爆炸。黑老鸹犹豫了一会儿,向洞口走去。有人叫他回来,有人叫他再等一会儿,他不听,喊叫的人也不敢去拦他。他再次钻进去。当他再次钻出来时,金益记得,很多人哭了,他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黑老鸹跌跌撞撞地跑,没有回头,当他离他们还有三十米远时,气流从洞口冲出来,几秒钟后才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后来,公司宣传干事极尽渲染之能事,很多细节和当时不符,但没人反对甚至也不反感。毕竟,黑老鸹再次钻进去重新点燃导火索,比高喊“同归于尽”难得多悲壮得多。他什么也没想,但宣传干事说他想到这个想到那个,不像爆破手而像思想者。黑老鸹说,他只想到一件事:他妈的,咋没爆呢?那段时间,他的话和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多。那座山当时没有垮,一个月后下大雨才垮。金益当时产生过把黑老鸹的故事写出来的冲动,他没从事过写作,连情书都没写过,却有不写出来就难受的激昂。他写出第一段后,第二段怎么也写不下去,最后只好作罢。慢慢地,他对宣传干事夸大其词的做法不再深究,兴趣被新的事情替代。
恭维黑老鸹的人,赞美黑老鸹的人,害怕黑老鸹的人,与黑老鸹相关的所有的人,一个个从他身边消失,他们也许偶尔会想起他,可遗忘的趋势不可阻挡。更糟糕的是,即使知道他可悲可叹,也无人关心他的苦难。那些厌恶他、嘲笑他、嫌他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人,更不可能关心他。但是,你又无法责怪他们,因为你就是他们,而你很少责怪自己。
“对不起。”
金益以面对遗像的虔诚鞠躬致意,虽然这不是遗像。
黄昏降临,金益驻足在广场中央,想着飞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它们被风领走,同时它们也搅动了空气。它们比风还轻,却没有风走得远。
(文章刊于《西部》2021年第2期,图片系中国美术学院周刚教授作品)
冉正万,贵州人。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八匹马》等八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七部。曾获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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