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草青青,麦黄黄
草色遥看近却无
苏途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一个南方人,竟然会跑到这么北的地方来生活。
他此时所在之处,是内蒙古北部的山区。据当地人说,翻过前面那道大坝,再向北走五百里,就到蒙古国了。童年时,他总是在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图上看到这块地方,还由此知道,经常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从这里吹过,然后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北方就会下雪或下雨。
他并不像大多数南方人那样,对雪抱有很多美好的幻想,甚至把看一场鹅毛大雪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之一。对他来说,北方或者所有家乡之外的地方都是模糊的,他已经彻底稀释在南方的潮湿、炎热中,童年时满眼所见都是绿色,长大后又多了工厂的浓烟造成的灰色,打工的地方常年阴沉着天气,也是灰的,反正不是什么雪白。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都会在南方或者比南方更南的地方生活,比如镇上很多人去打工的广州、汕头,或者泰国、菲律宾等,总之都是整年可以在夜晚喝冰镇啤酒的地方。
他有一个高中同学,大学考到了哈尔滨,开学不久就遇到了第一场雪,特意拍了照片发到同学群里。苏途看见那个平时瘦猴子一样的同学,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旁边,脸颊红彤彤的,感到有点好笑。他大致了解,东北人或者整个北方人都有一种奇怪的乐观精神,像春晚小品里演的那样,同学到那里就被这种东西给浸染了。他几乎能从他发的语音信息里听出东北口音。
苏途只在群里回了一个微小的表情符号。他跟群里的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联系了,但也下不了决心退群。有时候,特别是上工特别累游戏也打烦了的时候,他会翻翻同学群里的聊天记录,从零零碎碎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人的生活梗概,比如——乔薇。他高中时偷偷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全国英语演讲比赛高中组冠军,保送北京外国语学院,当了系学生会主席,是世博会的志愿者……她到了大学仍然是风云人物,经常看见她分享跟很多外国人在一起或参加各种高大上活动的照片。他知道,乔薇已经成了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跟她相遇,再像高中时候那样挨得很近地聊天。在班里,他是她的定点帮扶对象,每天她都要用标准的美国发音教他学英语,而他嘴里蹦出来的单词总是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她会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强压着烦躁的不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但她从来不会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总是微笑着说:我们再来一遍。苏途肯定自己从未让任何人感觉到对乔薇的喜欢,他很清楚,这事一旦说出来,就会是一个笑话。他的自尊比精美的瓷器还要脆弱,他保护它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触碰任何有危险的事。
冷空气的尾巴吹透略显单薄的夹克衫,让苏途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国家。他站在一条春天的河边。因为地气上升,远处山峦冬雪化尽,小河里的水渐渐涨起来。偏低的河滩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层雾气样的嫩绿色,可走近了,脚下还只是黑褐色的土和去年干枯的草根,还有稀稀拉拉的牛羊粪便。他忽然间明白了小学时背诵的那句诗,“草色遥看近却无”。他成长的地方,常年都是绿树茵茵,即便有些草茎枯萎,但还没等干瘪,就被另一层更新鲜的绿覆盖了,哪里见到过这种朦胧淡薄的绿?
苏途不是来看风景的,他哆哆嗦嗦站在河边,是为了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撒出去。他是一个司机,开着一辆两挂斗的东风大卡车,车斗里是从两百里外的铅锌矿拉来的矿石,要送到几十里外的选厂去。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跟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出来打工。几年来,他流浪于南方的各类工厂——在电子厂里盯手机、电视机、电脑配件,在流水线上焊电路板、拧螺丝。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下工后,眼睛和脑袋都是木的,但年轻的身体一呼吸到工厂外的空气,立刻会涌起莫名的冲动和活力。他通常都是跟工友们去夜市吃烧烤,喝廉价的扎啤,然后醉醺醺地哼着“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回集体宿舍,倒在雨季发霉的床铺上睡去。第二天,刺耳的闹铃把他从乱梦中叫醒,洗脸刷牙,带着轻微的宿醉继续上工。日复一日,像车间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毫无意外地旋转在自己的轮回里。
刚过去的那个春节,他们没有休班,一直在赶一批台湾老板的货。到了元宵节,任务完成,工厂才放假一天。他们无处可去,就叫了外卖,在宿舍里打游戏喝酒。夜幕降临后,有人嚷嚷着去街上看花灯,据说今年的烟花特别多,说不定还能碰见好看的姑娘。他们便合上已经发烫的笔记本,伸伸腰背,叫喊着走出寂静的宿舍楼。
街灯红红绿绿,姑娘们也红红绿绿,白日里显得乱糟糟的街面,在霓虹灯和女孩子的笑声里,充满异样的魅力。他们能很容易区分出哪些是本地女人,哪些是跟他们一样的打工妹,后者的衣服总是更夸张些,描眉画眼,而且大声地说笑。她们整日在机械声嘈杂的工厂里,已经习惯了大声讲话。苏途和几个工友互相搭着肩膀,踩浮船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穿着暴露的女孩打口哨,心里充满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感。
有人说,再喝点啤酒吧,他们又坐到了露天烧烤摊上。冰凉的冒着气泡的扎啤咕咚咕咚灌进胃里,打两个饱嗝,身体瞬间又松弛了不少。苏途发现旁边一桌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他,他在逆光的位置,他看不太清是谁。等服务员过来送烤串,把头顶的灯光挡住,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他的那个人脸上的疤瘌像条蚯蚓一样在他心里爬,他跟同伴说,走吧,咱们去看灯,别喝了。那几个人刚喝到兴头上,哪里肯走。苏途坐立不安,心跳加速。没错,就是这个疤瘌脸。苏途刚出来打工时,跟他在一个厂子一个车间里,他有次看见疤癞脸偷偷地把手机电路板装在鞋底的夹层里。那时的苏途还葆有少年时期的正义感,偷偷跟经理举报了,疤瘌被当场抓获,罚款开除。疤瘌脸被赶走那天,高声喊着要报仇。苏途心里害怕,也辞职换了个厂子。
这地方聚集了上百家各式各样的工厂,十几万打工仔和居民,苏途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见疤瘌脸。谁想到竟然在这里坐到了隔壁,他隐隐地感到要出事了。疤瘌脸拎着一瓶啤酒站起来,向他们这方向走,苏途腿打哆嗦,他准备好了随时逃走。他用酒瓶子指着苏途说,小子,终于让我逮着你了。还没等疤瘌脸的酒瓶子摔下来,苏途工友里脾气最火爆的邵阳仔已经把拳头挥了出去。然后就是两伙人厮打。疤瘌脸冲向苏途,苏途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烧烤扦子,直直刺入对方的胸口。眼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地瘫倒在地上,血殷殷流出,他吓得酒醒了大半。有人喊了一声杀人了,打架的人都停了手脚,然后就听见了刺耳的警笛声穿过斑斓的灯光而来。他们都慌忙逃走。上元节的月亮虽然大,好在灯多人更多,逃掉很容易。
这一晚,苏途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他想跟大家道个歉,说一下缘由,但不知如何开口。邵阳仔鼻青脸肿,但却只有他睡着了,其他几个人都清醒而静默着。他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死了人。一大早,他们刷网上的本地新闻,说疤瘌脸送到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伤势也不算重。但是他们逃路的时候,扯断了某家店的电线,引发了一场中型火灾,损失不小。几个人商量着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反正春节的加班费已经拿到手,本来也要换地方的。大家于是分头跑路,其他人都向老家的方向去,只有他不想回整日阴雨的小镇,怕很容易被找到,他想自己应该反其道而行,一路向北,去这些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浅草才能没马蹄
苏途先是坐火车到徐州,然后坐汽车到大连,又坐火车到赤峰。之所以去赤峰,是因为打电话回家里,姐夫说他有个朋友在那儿的矿上,让他去投奔。姐夫说,矿都在山区,离城市远,才没有人查你干过什么呢。等过段时间事情平息了,你再回来。
他按照姐夫给的地址去找那座矿时,才发现赤峰大得超乎他想象,而且那时候天还冷着。北方天冷他知道,但等他看见整个大地都是一片灰褐色,没有一点绿,风把沙尘扬得漫天遍野,树木像野狗啃过的骨头,还是惊愕地张大了嘴。他那身在徐州火车站小摊买的棉夹克,瞬间就被冻透了。他不得不把包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像一个肉粽子。花了两天时间,他才找到大山里的铅锌矿,跟姐夫的朋友韩大哥接上头。
无论如何,他暂时落了脚。韩大哥四十多岁,眉毛一条高一条低,看起来有种天生的喜感,再加上他的脸是那种猪肝色的鞋拔子脸,化化妆的话,还真有点像赵本山。只是,他的眼神要深沉得多,可能是常年下井的缘故,总是藏有心事的样子。韩大哥在矿上是个小班长,挣的是下井的搏命钱,三班倒。他陪苏途喝了两顿大酒,吃了两顿羊肉。
苏途跟韩大哥和他的几个工友在一个小饭馆里,桌上是几个大盆菜,小鸡炖蘑菇,汆羊肉,土豆炖牛肉。苏途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菜盘,简直跟洗脸盆差不多。酒是当地的小烧,装在一个足有二十升的塑料桶里,每个人面前一个大碗。第一碗酒下肚子,苏途觉得自己快着火了,那股热几秒钟就从腹部烧到了全身,特别是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像气球一样,突然变大了好几倍,晃一晃甚至能听见里面脑浆浮动的声音。在这一刻,他有点后悔,开始想念南方的啤酒的温和,想念那种在湿答答的空气中把冰凉、冒着气泡的啤酒灌进胃里的感觉。
几大盆菜竟然被吃光了,一塑料桶酒也喝掉了五分之一,韩大哥他们好像除了脸黑里泛出一种紫红,手脚仍然利索。苏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韩大哥宿舍。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宿舍就自己一个人,他们都正常下井去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看起来并不强壮的黑汉子,前一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竟然还有力气去挖矿。而他,头昏昏沉沉,身上酸软无力,像是重感冒高烧四十度一样。他挣扎着起床,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应该是自己吐的。苏途从公共卫生间里找到一把已经快掉光头的黝黑的拖把,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又把每个人的被子整理了一下,然后走出宿舍。
宿舍楼对面,有一个篮球场,水泥地面已经凹凸不平,篮筐也像人的帽檐一样低低的。篮架子下面,摆着一只篮球,球是全新的。苏途捡起球,拍拍投投,随着血液运转,身体缓慢恢复。他的心思却陷入了挣扎,他想离开这儿,觉得自己根本适应不了这里,可是又没有地方去。他放下球,在宿舍周围的矿区瞎转。这里街道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用木桩子围起来的院子里堆满了煤块,很多家的堂屋里伸出一根炉筒,浓黑的烟从里面滚滚而出。苏途找到一家小商店,里面都是些简单的日杂。他看见地上摆着四五桶昨天喝的那种酒,就问老板多少钱一桶。老板说三十,他掏钱,说要两桶。他又买了一盒泡面准备当午餐。
苏途把两桶酒拎回宿舍,竟然出了一身汗。泡了面吃掉后,困意袭来,他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再醒时太阳偏西了,韩大哥他们下工回来。吃饭去,韩大哥说。苏途指了指酒,说我买了两桶酒给你。韩大哥鼻子扑哧了一下,瞎整,还用你买酒。
他们又去了昨天那家饭馆,还坐那张桌子。今天我来请客吧,苏途说。韩大哥说,怎么能让你请。苏途说,韩大哥你给我个机会。韩大哥说,喝你买的酒,菜还是算我们的。苏途只好同意,依然点了昨天的几样菜之后,他问老板娘:有什么青菜?老板娘被他问得一愣,青菜?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说小子我们这里可是内蒙古,你当是南方啊,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青菜。韩大哥说,老板娘你给他来个炖酸菜吧,在这就这道菜像青菜。他们又喝酒,他却不敢再喝了,他们也不劝他。他意外地喜欢猪肉酸菜炖粉条,特别是菜汤,他兑着开水,加了点辣椒,喝了好几碗,身上立时出了透汗。到这一刻,昨天的宿醉才彻底过去。
吃了一会儿,韩大哥说:这里的好处是,只要你肯下力气,总饿不死。又问他会干什么。他发现自己前两年在工厂的那点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韩大哥捏了捏他的胳膊,软绵绵,没一点肌肉,龇着紫红的牙花子说,你这小身板,下井没戏,开车会不会?车他会开,但只开过小车,没有大车驾照。韩大哥说,没事,能开就行。我们矿山的矿石都不出左旗,没人查。也好,他想,干几天再说。
来矿上的时候,他搭的就是一辆拉矿石的车。从大钟镇到百诺铅锌矿,走了四个多小时。进矿时,刚好赶上山上放炮。他正在汽车的颠簸中迷迷糊糊,一声巨响,吓得他腾一下站起来,头撞到了车顶棚。司机一阵大笑。怎么回事?他捂着脑袋,扭头看向窗外,山坳处烟尘滚滚。
矿井放炮,司机说,听一段时间你就习惯了。
他揉了揉脑袋,坐直了身子。周围的山和南方的山很不一样,跟他到北方后平常所见的山也不一样,一般的山都是不规则的,起起伏伏,而这里的小山都是挖出来的砂石堆起来的,看上去是规律的圆锥形。
百诺铅锌矿是一个露天矿。砂石山的旁边,常常是巨大的矿坑,路在矿坑边上蜿蜒向上,到了斜坡又开始螺旋着向下,一直延伸到矿坑底部。矿坑底部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上面各种卡车、钩机、铲车挥舞着钢铁手臂在装卸矿石,机器轰鸣,空气中是浓重的柴油味。苏途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这里简直是电影中的外星球。
司机停在一个岔路口,告诉他再往西走五百米,就能到居住区。他要找的韩大哥今天休班,正在那儿的一个叫“红火火饭馆”等他。他下了车,看着卡车屁股喷了股黑烟向矿坑进发。苏途四下望了望,到处都是被挖开的山体,到处都是卡车和各种机械,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矿工像蚂蚁,在蠕动着。但是更远处,他又看见了那种嫩黄的绿,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些没有被挖掘的山坡,确实笼罩着一层嫩绿,像浓雾下的南方茶园。
绿雾下,有一片灰灰白白的房子,依地势散落,应该就是司机说的矿工生活区。他迈步向那里走去,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走在遥远的月亮上。他对即将面临的生活没有什么明确的期待,但陌生感本身还是让他有点激动。他心里暗暗想,在这里,外人绝对不可能找到自己。
苏途就这样半情愿半糊涂地开始了他的矿山司机生涯。他先是和之前搭车的司机跟了三天车,熟悉了从矿山到选厂的道路和工作流程,很快就自己出车了。两百多公里的路,算不上长途,司机不需要倒班,大家都是各自跑。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早起晚归,每天能比其他人多跑一趟车。
第一次开大车,苏途坐在驾驶楼,手死死攥着方向盘,因为路不平,汽车载重又大,每辆车都超载,方向盘不使劲,车轮就打滑。才开一个多小时,两个胳膊就酸痛,这活儿比他想象的更累人。这种累和流水线上的累不一样,它折腾的是身体。等晚上交了车,去小饭店吃一碗羊肉面或者炖酸菜,喝一瓶赤峰啤酒,往宿舍的床上一倒,几秒钟就能睡过去,一觉无梦到天亮。
一切还好,他只是不太适应北方气候的干燥,特别是矿区的暖气,一直烧到清明节。晚上入睡的时候,他把还滴水的衣服搭在暖气片上给空气加湿,但还是常常让干燥弄得半夜醒来,喝一大茶缸子凉茶也不行,他的鼻子开始隔三差五流鼻血。每次用卫生纸把鼻孔塞住,不习惯地用嘴呼吸时,他总是想起南方潮湿的空气,想起吸进口腔和鼻腔里带着水珠的空气。
他很快对这份工作熟络起来,路上也放松了,透过车窗,他眼看着青草冒芽、长高,梨花也打了花苞。他初来时那一片灰突突的大地,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变得青葱起来,初春的绿永远是嫩绿,像是婴儿。风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苏途开爽了的时候,会把车楼两边的窗子都摇下,让暖洋洋的风吹他。在南方,他可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受。现在,他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村路上突然跑出来的一只鸡或一头驴。苏途前几天就轧死了一只鸡。他开车过一个村子,一群鸡从院子里叽叽喳喳跑出来,他猛打方向盘躲,还是有只鸡被后轮轧断了脖子。苏途停下车,看着车轮上的血迹、鸡毛,还有地上没有头的鸡,胃里一阵恶心。他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半天,直到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叫嚷着让他赔钱。多少钱?他问。女人说,给五十块钱,鸡他可以拎走。苏途给了她钱,但是没有要那只鸡,它的血让他想起疤瘌脸胸口的血。
他回到矿上,跟韩大哥他们说起这事,他们都笑话他傻脑壳。韩大哥说,轧死只鸡鸭太正常了,你这孩子死脑筋,轧死了拎上车就走,回来炖一锅吃,竟然还站在那里等人来找,竟然还给人钱,给了钱竟然还不拿鸡。他讪讪地笑一下,说,我们那儿老人说,吃轧死的东西不吉利。韩大哥说,死就是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不太懂韩大哥说的,但觉得他说这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后来他才知道,韩大哥他们常年下井,总是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事故。有时候看电视上播某处矿难的新闻,他们都会停下手里的事,静静地看,旱烟卷烧到手指才惊醒,赶紧放到嘴边吸最后一口。苏途不理解,他们满可以回避这些压抑的新闻的。后来有一次,韩大哥拎着几张花花绿绿的保险宣传单来,问他这上面的具体项目到底咋回事,他才略略明白他的心事。那几张宣传单已经沾满了泥垢,显然放了好久了,他凭着自己并不确信的理解,一条一条地给韩大哥解释。韩大哥听完,叹口气说,一只鸡死了,值五十,一个人死了,有时候并不比鸡更值钱。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不久之后,春汛就来了,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竟然还发了一次洪水。他们常跑的那条路被水冲坏,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能绕路。这一绕就一百多里地,平常一天能跑两个来回,这回紧赶慢赶也就一趟半。卸了车,他们就住在选矿厂旁的小旅店里,有时候甚至借住在半路的农民家。
他们绕的那条路,沿着木伦河的河岸,弯弯曲曲,经过一片半农半牧区。路上有一段,需要过木伦河,河两岸是浩尔吐村和海力图村。两个村子只隔着这条并不宽的河,但河西的浩尔吐村是牧民,属于红塔苏木,河东岸的海力图村是农区,属于大钟镇。海力图村虽然也养牛羊,但主要收入还是靠种田,小麦、黄豆、玉米。这里是木伦河整个河道最窄的地方,架着一座坚固的石桥,据说是多年前百诺铅锌矿修建的,那时还没有修公路,这是运送矿石的唯一路线。
前年的时候,内蒙古政府推行了村村通计划,就是村村通水泥路、通电、通有线电视。水泥路修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口,人们出行方便了很多,苏途他们跑车也方便了。
有一天晚上,苏途在选矿卸了矿石,看着天色还早,就想尽早赶回去,住下的话就要耽误半天。因为天色渐晚,路上人车稀少,他开得很快。快到木伦河桥的时候,迎面过来一辆绿色的三轮车,会车时他的车轮越过了水泥路面,轧在了沙石路边上。哪知道这条路的沙石都不瓷实,瞬间碎裂,整个车一下子就翻到了路沟里。幸好回矿山是空车,如果拉满了矿石,后果不堪设想。
水泥路的规划是十米,但是这里的旗长在修路的时候,把一部分修路款挪用去盖政府办公楼了,路修好只剩下八米宽。两辆大车会车时,都得小心翼翼,以防剐蹭。苏途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动动胳膊腿,好像除了一点擦伤,没什么大事。一转头,看见三轮车翻到了对面的路沟里,开车的也刚从车斗里爬出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也没受伤,冲过马路,指着苏途大声说:你怎么开车的啊?眼睛长到脚底板了?苏途一听,也火了,说:你好意思说我?路就这么宽,你看看车辙,我要不是为了躲你,能掉到沟里吗?对方愣了一下,可能是听见苏途的南方普通话有点吃惊。她说:你……你,你胡搅蛮缠。苏途说,咱俩谁也别埋怨谁,都怪这破路,太窄了。女孩突然冲上来,苏途吓一跳,以为她要打自己,赶紧躲。女孩说别动,用袖子在他脸颊上抹了一把,袖子成了红的。苏途蓦然感到脸一阵火辣辣,原来这里被碎玻璃划了一道口子。女孩没说话,匆匆跑到对面翻倒的三轮车那儿,扯出一卷卫生纸,递给苏途。苏途胡乱抽了一段,捂住了脸,卫生纸瞬间被血浸红了。
月亮升起来,他看清了那辆三轮车,车头栽倒,车斗侧翻。让他意外的是,车斗和路沟里竟然是牛羊粪。他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孩拉这些干什么。
女孩看他的脸还是在流血,又到三轮车那里,拿出了一包卫生纸。脸色红红地递给苏途,说,血止不住,你用这……这个吧。苏途接过来,心里想,我的脸流血,你脸红什么。等他拆开包装,才看出来,这一包是卫生巾,他浑身都火烧起来,仿佛血液都涌到了受伤的脸上。女孩突然抢过卫生巾,打开一条,给他贴在了脸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说,你这车太大了,你得叫人帮你才能拖出来。我的三轮车小,要不咱俩试试,看能不能翻过来?
苏途点点头,说试试吧。我这车得打电话喊矿上的人来弄了。
他俩用光了全身的劲儿,才把三轮车车头扶正,又从矿石车上扯下铁锨,垫了半天土。女孩摇响了三轮车,坐在驾驶室里,苏途在后面推,终于挪到了马路上。他们又一点一点把路沟里的牛羊粪装到车斗里。
女孩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苏途说,哦,好。他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刚帮你把车弄出来,就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他挥挥手。三轮车冒了一股烟,突突突开走,留给他一片夜的黑影,眼前的水泥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伸向不远处灯火渐起的村庄。
苏途坐在翻倒的车旁,又累又饿,车楼里除了半玻璃瓶子凉开水,什么都没有。矿里刚才回了电话,说工程车都派出去了,在抢修被雨水冲坏的路,等着其他拉矿石的车明天路过,再帮他把车拖出来。苏途知道自己今天回不去了,这时候是四月初,在南方老家已经特别暖和了,北方的白日也暖洋洋的,可太阳一落山,冷意仍然很足。还有风,这些风像是某些胆小的人,躲着白天的太阳,天一黑,就跑出来撒欢。风不大,吹在身上却像是洗冷水澡,一点一点地往骨头里渗。
苏途牙齿打战,歪在驾驶室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脑海里是那次元宵灯会红红绿绿的街,还有熙熙攘攘的人。他记得自己逃走时回了一次头,看见了一家店铺腾起的火光。火光越来越耀眼,直到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睁开眼,确实有一束亮光,又被晃得迅速闭上,谁?那人没说话,晃了晃手电,光影浮动里,黑色的夜趁机进入他的瞳孔。
苏途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终于看清就是刚才开三轮的女孩。
你怎么来了?
女孩扬了扬手里的一件羊皮大衣,说,我不来,你不冻死也得饿死。
苏途哼了一声,小声嘟哝说,算你还有良心。
怎么,不想穿啊?不想穿我拿回去了。女孩说着转身就走,苏途赶紧拉住她,抢过大衣披在身上,立刻就感到暖和多了。女孩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筐,筐里摆着两只大碗,碗上用一层塑料薄膜覆着。苏途闻到了羊肉的味道,忙问,有吃的?女孩让他坐下,她把筐放下,撕开塑料,是一碗白面条和一碗羊肉汤。女孩把羊肉汤浇在面条上,又拿出筷子搅拌了一下,端给苏途。
苏途捧起大碗,挑起一筷子面条塞到嘴里,只一口就把他眼泪吃出来了。掉眼泪,是因为感动,又冷又饿的时候有人给送来了羊肉面条,更是因为这面条太好吃了。他自小吃的都是南方的阳春面,细细的,汤汁也比较清淡。女孩端来的面条很粗,劲道,有一种纯粹的清香。羊肉汤更是大块的肉、鲜浓的汤,满嘴都是香味。
苏途几分钟就把一大碗面吃个精光,胃部温暖后,浑身热乎起来。谢谢,他打着嗝说,谢谢,太感谢了。
女孩说,我本来想喊你去我家将就一晚上,但你车在这里,也离不了人。只能做点饭给你送来。
苏途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抬手指了指天空说,看,今天的月亮真亮。北方的天空辽阔高远,深夜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特殊的蓝,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并不是满月,但因为空气好,特别明亮,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桂花树。
女孩说,你不是这里人吧?
嗯,南方,很南的南方。
女孩说,你叫什么?
我?苏途,江苏的苏,路途的途。你呢?
田晓,田地的田,春眠不觉晓的晓。
你赶紧回去吧,苏途说,很晚了,天又冷。
田晓没说话,突然捂住了肚子,龇牙咧嘴。
怎么了?苏途说,刚才翻车的时候伤着了?
田晓摇摇头,没事,浅表性胃炎,饮食一不规律就犯。有烟吗?
苏途摸了摸身上,摸出一个瘪烟盒,里面刚好还有两支烟。他递给田晓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着。
田晓深吸了一口,闭着眼沉默了几秒钟,像深呼吸那样吐出来。整个人瞬间精神了些,说,我得走了,家里的鸡还没喂。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事,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苏途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依恋感,希望她能再陪自己一会儿,但这话他可说不出来。
田晓把碗筷装到筐里,说,再见,你自己小心啊。
她是骑电动车来的。几分钟后,她的身影和微弱的车灯消失在那条窄小的水泥路尽头。在月光下,这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变成了一条银鱼,浮游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苏途裹紧羊皮大衣,想这个女孩真是有意思,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农民,倒像一个城里坐办公室的。带着暖意和好奇,这一次,他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草木知春不久归
田晓对着手机镜头说:亲爱的朋友们早上好,今天又是新的一天,蓝天白云,太阳明亮。晓晓绿色农场在这里给您请安啦。今天给大家看一下我们农场的土肥灌溉,熟悉农场的朋友一定都知道,晓晓从来不用任何化肥和农药,所有的肥都是土肥。也就是猪狗牛羊鸡的各种粪便发酵之后的肥料,天然有机,没有一点化学污染。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着手机向院子外走去。
在电脑另一端的人们会看到,镜头晃来晃去,拍到了一个土粪坑。粪坑里堆满了黑褐色的土肥。
看看,看看,亲爱的朋友们,这就是我的农场里用的土肥了。这可不是简单的牛羊鸡鸭粪,这些肥料要堆在这里,等天气再暖和些,温度升高,它们就会发酵,动物粪便里那些植物、草、谷物等会变成非常有营养的有机肥。当然,我还会用锄头把它们全部翻一遍,好让肥料蓬松透气,这样空气中的氮气才能进入肥料里。希望大家此刻没有在吃早餐哦,来,我给大家翻一下看看。
说着,田晓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戴上塑胶手套,开始翻昨天才拉回来的牛羊粪。
镜头突然聚焦到了一个黑色物体上,田晓拿起来,竟然是一个皮质的钱包,表面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看来用了挺长时间了。她翻看了一下,里面掉出一张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苏途。苏途?田晓突然想起昨晚跟自己撞车的人,看来是他帮忙装车时,不小心把钱包掉在了粪堆里。
亲爱的,为了这点儿牛羊粪,晓晓我昨天差点出了车祸,跟一辆大卡车撞在了一起,惊险啊。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绿色农场,好啦,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请大家持续关注哦,我会让大家看见晓晓农场绿色农业的每一个环节。朋友们,再见。
晓晓关掉屏幕,正想着该怎么联系这个偶遇的陌生人,胃又疼起来。昨晚做的面,都让苏途吃了,她回来之后没再起火,只喝了杯热水,吃了几块饼干。早晨起来,又忙着今天的直播,还没吃早餐。她的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从北京回到老家的初衷。
就在一年多前,田晓还是中关村附近一家校外培训机构的金牌讲师。她们那个培训机构很大,但进入市场晚,所以主要项目不是最热的英语、奥数,而是这两年缓慢升温的作文教学。也是奇怪,之前语文是学生和家长最不重视的一个科目,这两年不但社会上各种公众号每天发文章,就连高校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开创意写作课、作家班。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草发而知春意发,嗅觉敏感的人总能从一点一滴的社会表征里闻到商机,闻到金钱的味道。
田晓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在昌平的一所区重点教学,还要当班主任,每天累得臭死。中学里最难干的两个活,一个是班主任,第二个就是语文老师,问题是校长们又总是觉得语文老师天生适合当班主任,年轻语文老师就更是责无旁贷了。语文老师们有一句自嘲的话,叫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教语文。
这个机构是比她高几届的一个师兄开的,师兄在校友群里发招聘信息,她那天被一个学生家长气到,去教务主任那里吐槽,教务主任却告诉她忍辱负重、息事宁人,这个家长是个什么什么局长,惹不起。她心里愤愤,撂下一句这活真不是人干的。然后就看到了师兄发的信息,就跟师兄联系了一下。师兄当然喜欢她这样的一线教师,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去校外教课,她一个月能赚以前半年的钱。虽然跟学校签的服务期限还有两年,但她真心等不及也干不动了,就去校长那里辞职。校长先是劝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蜡烛,是园丁。但田晓态度坚决,说你见过我们这么悲摧的工程师吗?开学才三个月,我们语文组接到的各种乱七八糟和教学无关的任务、文件、表格就两百多个。我也不当蜡烛不当园丁,我就想干点物有所值的事,干吗老让我们奉献,你们咋不奉献呢。校长威胁她说,现在辞职,按协议她要赔偿学校五万块钱。她一咬牙,扔出一张银行卡,这两年攒下来的工资都在这里,赔。校长还说,你的档案可是在市教育局,没有学校同意,你拿不走。她被逼急了,说,那我也得走,我死了心了。你如果压着,我就去网上给你爆学校的料。任凭校长软硬兼施,她是纹丝不动,最后,她赔了两万块钱赎身。
跟校长辞别那天,她最后说:何校长,我当老师的时间不长,我给您提一个真心的建议,学校最重要的就是教学,不能让什么德育、教务各种行政部门整天使唤一线老师,你得让老师们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备课和上课上。校长说,学校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欢迎你随时回来。田晓挥挥手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田晓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成了培训机构的金牌老师。每次看着家长从群里发来的孩子们作文进步的消息,还有新年之类的节日时,孩子们发来的自己写的祝福,当然更是银行卡里不断增长的存款,她都觉得自己这一步真是走对了。按她的规划,再干两年,她完全可以在北京五环外买一个小房子,那时候,眼看满三十岁,找个人嫁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只是,她的计划被一个狂欢的夜晚彻底改变。
学期末,一切工作结束,全公司的人去郊区团拜。老总比较大方,他们住的是一个庄园,伙食好,还有各种健身、游泳、打牌的地方,大家能狂欢三天两夜。第二天晚上,她们几个女同事吃腻了饭店里的自助和桌餐,竟然半夜躲在宾馆里就着辣鸭脖煮泡面。吃完不到十分钟,田晓的胃就疼得浑身直冒汗。本来很多同事开车来的,可都喝了酒,没法送她去医院。打120,赶过来也很久。情急之下,老总找到饭店协调,他们派了一个司机,又跟了人力资源的一个同事,把她送到了昌平医院。胃穿孔,住了半个月院,打了一周营养液,喝了一周的小米粥。
出院后,田晓发现自己似乎一夜之间变成婴儿了,吃东西得特别谨慎,凉一点,热一点,酸一点,辣一点,胃都会有反应。住院期间,她妈过来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带了一些老家的小米。每天她就喝小米粥,连咸菜都不敢多吃。后来,她自己在超市里买了小米再煮,吃了胃还是会有反应,一阵阵抽搐。她知道这不科学,可能就是一种心理后遗症。住院那几天,同病房的一个姐姐,只比她大四五岁,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才活下来。姐姐跟她说,当你的身体提醒你的时候,就是你该做出改变的时候了,否则它就会用更猛烈的方式来报复你,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在两年前好好调整生活状态。
田晓看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心里想,自己是不是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只是要放弃眼下的一切,真的需要足够的决心才行。就在这种犹犹豫豫里,她学会了吸烟,她知道吸烟对自己的胃没有好处,但有根烟夹在手指间的感觉,让她多了种依靠感。她一边想象自己可以做什么改变,一边吞云吐雾。
有一天,在厨房里熬粥的时候,她看着锅里翻滚的金色的小米,忽然想自己也许可以回老家去,就种这种纯天然的粮食。她早就在生活里感觉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吃到绿色食物,超市货架上那些打了纯天然标签的蔬菜和粮食,都比其他同类贵一倍以上,但依然能卖出去。这就说明,市场巨大,前景可期。
想到这里,田晓有点小小的激动,她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了。田晓多年养成的利落劲,让她快速地在网上做了前期功课,网店怎么开,物流怎么走,人们最渴望买哪种粮食,心里都大致有了谱。她从北京回去的时候,带着一整份四五十页的项目计划书,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做了预案。
晴日暖风生麦气
第二天一早,从选矿返回来的一辆车经过,帮苏途把卡车牵引到路面。幸好除了挡风玻璃碎了,别的地方都没坏,他在越来越暖的春风中,把车开回了矿里。
因为这次翻车事故,苏途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这倒没什么,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钱包丢了,而钱包里有身份证。这个很麻烦,如果被人捡到交给警察,警察随便上网核实一下,就可能发现自己是一个“逃犯”。他也没办法补办身份证,那得回老家,去派出所,等于是自投罗网。
他到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之前的工友打了个电话,他们本来商量好,没有特殊情况,绝不联系。工友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其实警察并没有通缉他们,疤瘌脸已经痊愈出院。而火灾后来被定性为意外事故,承担责任的是当地一家商店的负责人,他违规私拉电线,占用了公路。苏途心里放松下来,开始犹豫要不要回南方,他留在这里的理由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他去找韩大哥讨主意,韩大哥说我没啥主意,就是觉得北方的冬天你都熬过了,开春天暖和了却跑了,不合算。他想想也是,就说,我现在也不能开车了。韩大哥说,你没有别的技术,开不了车了,想在矿上混口饭,只能下井。一听下井,他头皮发麻,他有幽闭恐惧症,小时候玩捉迷藏,都不敢整个藏在被子里,下到几百米深的矿井里还不得要了他的命。他摇头,说自己下不了。韩大哥说,你试试。这里的矿工,一开始都不敢下井,可下了几次就习惯了。
苏途想了想,说,那试试吧。
下井那天,韩大哥亲自带着他,坐着摇摇晃晃的升降机,吱吱呀呀往地底下沉。苏途的两条腿像煮过头的面条一样,根本站不直,气喘得特别长。升降机那么吵,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其实不是听见,是感觉得到胸膛里跳得怦怦怦的,好像一个巨人在那里拍皮球。等升降机终于在井道停下,苏途拽着韩大哥说,我……我不行了。韩大哥拿手电对着他照了照,发现他的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是紫茄子样,叹口气说,真是完犊子。挥了挥手,升降机又升了上去。
苏途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他没想到自己真这么完蛋。还有更丢人的,韩大哥和工友不知道,在矿井里,他尿裤子了。当初把人捅了,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升降机嘎吱嘎吱的声音始终在耳畔回旋,幽深窄小的矿井坑没有尽头,几乎能直接走到地心去。整个过程中,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画面,就是通向地面的道路被突然封堵住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晚上,韩大哥拎着一小桶散装白酒、两个猪蹄和一包花生米来找他,说给他压压惊。苏途说,真丢人。韩大哥说,没啥,你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不下井更好,跟我一样天天下井,说不定哪天就埋在里面了。韩大哥喝了一大口酒,眼神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伤感。他听说了,旁边一个矿井里,昨天塌方,埋了三个人,救出两个重伤,另一个根本没挖出来,永远躺在矿山下了。
死了屌朝上,不死又一年,天无绝人之路,别想这些了,喝酒。两个人就着猪蹄子花生米,喝了两斤白酒。才几个月的时间,他没想到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散装的高度白酒,他不再轻易醉掉了。最初,下班之后累了,他都是喝一两瓶啤酒,但很快就觉得啤酒不给劲儿了,慢慢跟周围的人一样,改喝白酒。他渐渐喜欢上了把一团火灌进肚子里,然后等着它把全身的血液都点燃的感觉。
韩大哥说,要不到镇子去看看有什么活儿?苏途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在这转悠几天,看看能不能干点小买卖,我还不想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南方。韩大哥说,行吧,天无绝人之路,你年轻,脑子活泛,说不定能琢磨出什么发财之道。
苏途在矿区转了两天,没发现什么可干的事。他蹲在一堆矿石上,随手捡起块石头扔到远处,那块矿石瞬间就消失在矿石山中。他突然想起田晓来。现在没事,不如去看看她,那件羊皮大氅还没还给人家。虽然不太清楚她具体在哪个村子,但肯定离撞车的地方不远。
他搭了一辆车到木伦河桥附近,打听来打听去,问出田晓就住在河东岸的海力图村。村人说,你要找那个女疯子?疯子?苏途不解。可不是疯子么,放着北京一年几十万的钱不挣,跑回农村来种地,还不是疯子?她爹都快被她气死了。
还真是个城里人,苏途心里想,放着大城市办公室的工作不干,跑回这里来种地,确实够奇怪的。她还是从北京来的,乔薇也在北京,不晓得她们会不会见过。苏途转瞬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苏途找到田晓时,她正在给麦田浇水。这地方不像南方,水多,而且到处打了井。这里只有一条木伦河,从西北边的雪山上流下来,上游有个小水库,秋天蓄水,冬天冰冻三尺,开春时冰化了,河里的水才大起来。这条河前前后后路过七八个村子,每个村子都得浇地,水流到海力图这儿,量就小了。如果上游的村民心坏,悄悄把河道堵上一多半,这边就只能看见毛线细的一条溪水了。为了抢水浇地,田晓凌晨三点多就穿了水鞋雨衣去排队。天透亮的时候,眼看着排到自己了,胃又疼起来,她喝了点保温杯里的小米粥,吃了两片去痛片,扛着铁锨下了田。水量不大,水势又弱,她得随时跑着挖挖这儿、垒垒那儿,好让每一滴水都能蓄在自己的几亩地里,好让每一粒土都浸透春水。去年的麦田,就因为吃水不透,麦子涨势比旁边的矮半头,当然也是因为人家上了化肥,她上的土肥。去年的土肥也没沤透,肥力不足。看来什么东西都得透了才行。
尽管穿着水鞋,可踩在泥水里,还是觉得腿脚一片冰凉。麦田土的黏性大,站一会儿再往外拔脚,要费好大力气。田晓累得气喘吁吁。她浇得细致,排着下一家的人不干了,觉得她太耽误时间,跟她嚷起来。就这会儿,她感到脚底下一凉,水鞋被一块碎玻璃划破,进了水,整个右脚渐渐冰麻,一屁股坐到了泥水坑里。
她挣扎着站起时,看到了田埂上一脸惊诧的苏途。
你怎么来了?
我……苏途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来,我……路过。
田晓笑一下说,路过你还带着我的羊皮大氅?不真诚。
苏途脸腾地红了。
田晓往前走,不想脚出来了水鞋没出来,又一屁股坐到地上。苏途赶忙过去扶她,田晓没扶起来,自己也摔倒了,两个人一脸泥水,看着彼此,哈哈大笑。他们终于搀扶着站起来,田晓说,快,那边跑水了。苏途拎了铁锨跑过去,堵住跑水的田埂。他的运动鞋浸透了水,脚丫子像两块冬天的铁砣,又麻又沉。可他心里却生出一种欢快感,自打逃亡以来,他还从未这么畅快过。在南方的时候,他经常跟伙伴们下河游水,但是从未有过在北方的浅水里这种感觉。可能不是水,是因为田晓。真奇怪,在她头发和脸上沾了泥点的时候,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田晓皮肤有点黑,像这个地方大多数人,但又比当地的妇女白些,也细腻些。她的眼睛好看,有一种倔强和凌厉,一看就是个很果断的人。
终于把五亩麦田浇透了,两个人裤子已经湿到了膝盖,脚几乎冰得全无知觉,凭着本能走回田晓家。
田晓给苏途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洗洗脚,她自己则躲到了简易的卫生间里。苏途能听见里面哗哗的撩水声,猜测她可能在洗澡。这地方可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浴霸,她怎么洗的澡?
苏途趿拉着一双粉红的女士拖鞋,到院子里转转,看到了两个大园子。园子里一畦一畦的菜畦,有的已经冒出了细小的嫩芽,更多的是耙得细细的土,正等着播种。他又想起老家,在南方,人们总是随意在房前屋后撒一些菜籽,用不了一个月,那些蔬菜都会长得能掐来吃。菜畦旁立着小牌子,写着:茄子、青椒、黄瓜、小白菜,有十几种之多。
田晓在门口招呼他:苏途。
他回头,看到她换了一身衣服,头发还在滴水。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说,没时间做饭,我半夜出门的时候,电饭煲里熬了小米粥,喝点粥吧。
苏途点点头。
他们坐在堂屋的方桌旁,就着一碟咸菜喝粥。苏途喝了一口就惊呼:哇,这粥真香,能喝出粮食的味道。
田晓说,是吧?我就是要种出这种天然的粮食来,如果是你,你会买的吧?
我?苏途说,应该会吧。其实他心里想,自己现在连工作都没有了,即便有,能是去挑拣什么绿色食品不绿色食品的人吗?
一边吃,田晓一边告诉他,自己找朋友建了一个小网站,全程直播粮食和蔬菜的种植,等种子全部种下去,她就会开始在网上预售。他看了她的网站,很简单。还看了她在网上开的直播号,粉丝还不少,有几万人,很多人留言说,一定会买她的产品。
你真厉害,敢辞掉工作自己创业。苏途由衷地赞叹。
田晓说,其实不是勇敢,反而是害怕,害怕自己陷在无休无止的工作中,然后身体垮掉了。
苏途的粥见了底,田晓连忙又给他盛了一碗。
你呢?还拉矿石吗?田晓递给他,问。
苏途摇摇头,那次翻了车,矿里不让干了,现在没事,瞎转悠,不知道干点啥好。如果没什么可做的,我打算还回南方老家去找活。
田晓说,时兴啥干啥呗。像我这个绿色农产品,搁前几年肯定不行,现在物流发达了,大家都注重吃得营养健康了,才可能有市场。就是有一点麻烦,村子还是太偏,我网上买点东西,都只能送到镇子上,我过段时间再去取,或者找人给捎回来。将来我的产品如果往外寄,也是个麻烦。
快递只能到大钟镇?
嗯,还只有有限的几个公司。现在我最愁的就是这个,好多东西发不出去,我在网上买一些东西,也要不时地跑到镇子里去取,麻烦得要命。
苏途脑子里有道光闪过,他兴奋地说:你说我干快递咋样?
快递?那都是大公司,你一个人怎么干。
不是,我是说,我当个中转,我从镇上去拿快递,然后送到各个村子去,大包裹一个一块钱,小包裹五毛钱。
田晓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还真行,每天能挣一百块钱。可你拿啥跑?
苏途一下泄了气,他总不能走着去,要做快递中转,至少得有辆车。
田晓说,要不这样,你先开我的三轮车,等你筹到钱,自己买一辆二手皮卡,也就一万多。条件嘛,一是得免费给我送快递,二就是有啥重活你也得帮我搭个手,我爸妈年纪大了,他们也不赞成我干这个,不愿意帮我。
行行行,苏途赶忙答应,我一会儿就回去让韩大哥帮忙问问有没有二手车,他认识人多,我自己有点儿钱,再跟他借点,买辆二手车不难。哎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大商机,不是,是你提醒了我一个大商机。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光我们一个厂,每天就有上千个快递,最近我胡乱转,看到农村的快递也越来越多了。
你还在广州待过啊?
待过几年,也不是城里啦,就是城边的工厂里打工嘛。
我听你口音也不是北方人,咋跑到内蒙古来了?在我的印象里,来我们这边的南方人不是倒爷就是人贩子,真是很少有南方人来这儿打工。
苏途干咳了一声,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祖国大好河山,走走看看。
田晓笑了,没再追问下去。
喝完粥,苏途说,我不能白吃饭,我帮你刷碗吧。
田晓摁住他说,这活儿哪儿是男同志干的,我给你看样东西。
啥?
田晓掏出一个钱包,说:眼熟不?
苏途一看,正是自己的,说:怎么在你这儿?我还以为再也找不见了。
田晓说,我捡的,本来想今天还给你,不过你既然要借我的三轮车,身份证就押在这儿吧,银行卡给你。
苏途接过她递过来的银行卡,说,行,那我走了,你可得在村里帮我宣传宣传,就说以后这片的快递我都帮忙取了,然后寄的也是我送到镇上。
苏途到院子里,摇了半天,才把三轮车摇响。
田晓问,你会开吗?
他坐上去摆弄摆弄,说,没事,天下的车都一个样,摆弄几下就可以了。
田晓说,你等会儿,转身回了屋,拎了一瓶酒出来,递给苏途。
啥意思?苏途问。
我又不喝酒,我爸高血压也不喝,给你吧。
苏途拿着酒瓶看了看,呵,宁城老窖,好酒啊。
他给车加油,三轮车突突突开动,但这种车的方向全靠车把调整,不像汽车那样有方向盘。车把又跟后面的车厢之间形成张力,劲儿一大了,车就要翻。苏途开得左右乱晃,差一点撞到田晓院子的土墙。出了一身大汗,苏途终于把三轮车开出了院子,行驶在了村道上。他没敢回头,他知道田晓肯定一直在看着自己。
绿阴幽草胜花时
事情既比想象的顺利,又比想象的困难。
苏途的想法得到了韩大哥的支持,他愿意借给他钱,也帮他打听谁卖二手皮卡。韩大哥说,但凡有其他出路,就别下井挖矿,这不是人干的营生。在矿山这种地方,二手车还是挺多的,就看价格是否合适。很快就有了卖家,韩大哥领着他去看车,谈来谈去,价钱差五百没谈拢。韩大哥说别急,你先开着三轮跑,皮卡咱们慢慢挑。让苏途感到困难的是,咋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相信他。他毕竟是个外地人,要做的事又是没先例的。矿上倒没问题,他在这干过,海力图村也没问题,田晓能给他担保,但就在跟海力图村一河之隔的浩尔吐,他却遭到了阻碍。
这个村只有十几户牧民,其他人都好说,他们很少从网上买东西,也很少寄快递,要寄就骑马到乡里的邮局,觉得绿皮包裹才有保障。苏途来说代收代送快递的事,他们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嗯嗯哈哈点着头,心里没当回事。因为跟汉人挨着住,牧民们都会点汉语,但又都不太精通,只有老酒鬼巴塔说得溜,比汉人还汉人。他整天酒瓶子不离手,不过喝醉了不耍酒疯也不瞎闹,就是躺在自己的马槽里睡觉,要么就骑在墙头上唱曲子。
老巴塔稀罕马,觉得马比人亲,再生个子的马到他手里都能服服帖帖,所以牧民们也服他。有汉人和牧民进行牛羊交易,都找他做中间人,他能估出牛羊的好坏,说一个价,双方就都不还价了。好多大牯牛,看着膘肥体壮,巴塔说,这牛有病。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月,牛死了。原来是在草原上吃草的时候,误食了手机电池,电池里的矿物质把胃给腐蚀了,外面看不出来,等溃疡扩散成穿孔,已经回天无力。死了的牛剥皮剔肉,老巴塔拿了一挂牛下水,还有那块锈迹斑斑的手机电池,伤心地说:多好的一头牛啊,就让这么个小东西给害了。他再去草原上的时候,看见各种破电池、破手机、快递的塑料包装袋,就捡起来,可这些东西越捡反而越多。
老巴塔不愿意让苏途收寄东西,一是因为他是个南方人,汉语说得还没他这个蒙古人好,听着像骗子。他对南方人有意见,他儿媳妇就是南方人,结婚后跟着儿子回来一趟,嫌弃这里脏乱,跟他闹了别扭,后来儿子和孩子再没回来过。还有就是,整个牧民村,只有他经常收到包裹,据说是那个不敢回家的儿子定期寄来孝敬他的。他自己有马,用不着别人代取。
苏途被他养的那条狗追出了院子。他捡起几块石头打狗,有一块打在了狗头上,狗疼得打了几个转,龇着牙叫唤。见狗被打,老巴塔身上的袍子还没穿好,就从院子里蹿出来,手里握着马鞭。老巴塔手一挥,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哨。苏途赶紧逃走。
他的代收代寄业务,磕磕绊绊地开展起来了。第一个星期免费,为的是跟人混个脸熟,摸清楚这几个村子的情况。算下来,东西最多的还是田晓家,她买了各种绿植和花。苏途开着三轮车给她送过去,有点不解。田晓说,我在网上全程直播绿色农业,人家每天上网来看,可整天看庄稼蔬菜,肯定会审美疲劳,我得把院子弄得漂亮点,种些花花草草。苏途说,你可真会整事。田晓说,你的南方口音都快没了。苏途说,我这都是为了事业。
田晓留苏途吃晚饭,苏途说来不及,他还得去西沟村送东西,镇上代收点的老板说,这个快递是救命药。西沟有一个老人马上要断药了,必须赶紧送过去。田晓就从碗橱子里找了两个剩包子,又给他的杯子灌满水,一并递给他。苏途接过来说,谢谢。田晓一笑,说,你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说谢谢的人。
她还保留着在北京养成的习惯,每天在朋友圈里转发各种新闻,哪儿又有非洲猪瘟啦,某地的幼儿园又虐待儿童啦,多少年前的案子是个冤案啦……这些跟她没半毛钱关系,可她得靠这些维持住自己和原来的世界的联系。这么说吧,她辞了城里的工作跑回来种田,是那次生病改变的,又不全是,也包含着某种反抗原来生活的冲动。她需要不断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来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她得自我催眠。乡下比城市最好的地方就是安静,最让人难熬的也是安静,每当夜深,狗都睡了,她还醒着。过度的安静让她耳朵里生出一种嗡嗡声,这种感觉在城里从未有过。城里永远不缺少声音,哪怕是凌晨三点钟,你也能听见小区里醉酒的人在喊叫,夜归的刹车声。现在她只能听见嗡嗡的耳鸣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黑色的寂静。
或许,这就是她莫名对苏途感到亲切的原因,她觉得他和自己某些地方有点像。他们都是善良的普通人,都想做点事,这事不是什么宏图大业,但也不是光吃饱了饭为算。她觉得世界上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但大家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中国人都是走三步退一步,这样才安全。她不,她想走三步就三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退。尽管,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让她干任何事,都会给自己留一步退路。
他们加了微信之后,她想翻看一下他以前的生活,但他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她想起他的身份证,找出来,对着名字和上面的地址在网上搜。还真让她搜到不少信息。
他比她小四岁,生于九十年代初,天蝎座,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有一条河穿过镇子,河上是典型的南方石桥。她想,他小时候一定经常从这里跑过。她还找到一张他初中的照片,是一个网站里,他初中同学发的。那时候他还没发育,个头小,但脸形和现在没任何区别。她也偶尔会想,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他了?再想呢,又似乎不是,只是想找个朋友,而不是男朋友,更不是老公。那,他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呢?也说不准。
她又看看手机屏幕自拍框里的自己,一个典型的三十多岁女人的模样,不难看,在老家这种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个美女。前两年,爸妈当然跟所有的爸妈一样,时不时地催婚,说人差不多就行,关键是能让你在北京站住脚。哪承想,田晓不但没扎根北京,还扔了工作跑回来种地。她跟父亲摊牌说这事那天,老爷子一口假牙,愣是把抽了几十年的烟袋嘴给咬断了,断口处是黑黄的烟袋油渍,涂了满嘴。他忍着没当场发火,差点憋出心脏病。等田晓出去,老人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跟她妈说:这孩子,怕是脑子出问题了。她妈皱着鸡皮样的脸,说,那咋办呢?老头说,先让她折腾两天,不行,你得请孙大娘来给念叨念叨。
田晓照常吃喝拉撒,看不出有啥病,每天还挺忙,打电话、弄电脑。花了好几千块装上了网线,然后就开始收拾门前的两个园子,原来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清理了,土翻了一遍,耙碎了,浇水。还有村子前头最好的几亩地,不让父亲种大豆,说她要留着种麦子。接着自学开三轮车,去镇里的改良站买种子,去牧民家里买牛羊粪沤肥。
折腾了半个月,她爸跟她妈说,去请孙大娘吧,我看不是脑子的问题,可能是碰着啥邪性物了。她妈说,要碰见也是在城里,孙大娘一个乡下的大神,能管得了城里的事?他爹说,管不管的先来一趟再说,哪儿的小鬼不怕神?她娘就去西沟村请方圆最有名的大神孙大娘。
孙大娘其实不是什么大娘,也才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嫁人。二十多岁时,据说有一天睡觉起来,就狐仙上身。她跟人说,她是个仙体,不能嫁凡人,嫁给谁就是害谁,她这辈子天生就是要帮助人的。人们都信她。有治不了的病,就找她去下仙。她下完仙,有的人死了,有的又活了好几年。死了的,自认命不好;活着的就说灵验。
孙大娘给田晓下仙的时候,田晓很配合,她琢磨着,一是得了了父母的心病,再者自己要在老家做这个,怎么也得入乡随俗,不能拿城里那套来办事。孙大娘一通念叨,又是公鸡血、又是手指头粗的香烧的灰撒了一屋地,完了悄悄跟田晓说,丫头,大娘知道你不信这个,但你爸妈信。你给我五百块钱,我一定让他们不再找你麻烦。田晓掏了掏衣服兜,找出两百多,孙大娘却把手机拿出来说,扫码也行。田晓给她微信又转了三百,说,你们仙界也用这个?大娘说,我们也得与时俱进嘛。
孙大娘跟爸妈说,田晓在城里确实碰见不该碰的东西了,但没大事,她回来得正好,只要在老家这里待上几年,不好的东西就会被地吸收干净了,再往后她就一帆风顺。老头老太太半信半疑,但既然孙大娘说了,也就认了,从此再不管她的事。
田晓的农场这才开起来。她的计划书修修改改,每天都会面临新问题,网速太慢,直播老是卡;想找没有经过改良的非转基因种子,可到处都买不到;种田的技术按说最简单了,但等她去跟村里的农民请教,他们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都只会讲:就是这样的嘛,凭经验就知道,可她没有这么多经验。她一样样克服,一样样解决,这种集中精神过关斩将的感觉让她获得了成就感,她想起自己在北京的课堂上跟孩子们讲的课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她觉得自己就算用脚尖走,只要不停下来,也能走到目的地。
麦花雪白菜花稀
木伦河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水了,因为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雨了。
大雨下了四天四夜,常年干燥的北方大地和很能蓄水的草地,已经被浸透。许多山坡踩一脚,土坑就会汩汩往外冒水,好像整座山是一个灌满了水的气球。山杏树露出了树根,疤疤瘌瘌,倒是那些最细小的根须,仍紧紧地抓着小块的石头,才让整棵树不被水冲走。
河水漫过了河岸,继而漫过了人们连夜垒起来的防洪堤,附近的农田全都被淹,绿色的庄稼泡在浑黄的泥水里,看着让人心疼。田晓的五亩麦田虽然离木伦河有段距离,但地势比较低,现在也是半尺深的水,而麦苗只比水高了几厘米。好在这里的水是慢慢积蓄起来的,麦苗还勉强挺着身子没倒。她急得起了一嘴火泡,整天泡在地里疏导水,可她哪有天上的雨快啊?
节令刚进农历五月,她的菜园子里下来了黄瓜和青椒,黄瓜脆甜,青椒香辣,但在网上卖得一般,因为量小,也不太方便远途运输。就算有想要的网友,也犯不着从这么老远的地方买几根黄瓜,运费是菜价的好几倍。不过田晓找到了买主,就是镇上新开的一家西餐厅,他们主打的就是绿色有机招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钟镇上的饭馆悄悄地更新了。之前,这里大都是一些馅饼店、面馆、汤饺馆、羊肉馆,后来有了火锅、烧烤,再然后有了过桥米线和沙县小吃。也就是全国人民都用上智能手机,快递开始从城市向农村蔓延的这两年,大钟镇又开起了自助餐厅、海鲜餐厅,也就有了西餐厅。人们不但很少再喝散装白酒了,甚至开始喝红酒了。这些变化跟田里的麦子一样,春天种下去,一晃眼就冒了芽,再一晃眼就是两拃高的青苗了。
苏途的代收代寄业务开展得不错,一个月后就把三轮还给了田晓,自己开着二手皮卡跑活了。就连当初放狗咬他的老巴塔,也跟他成了好朋友,但凡杀羊炖肉,总招呼他去吃。有段时间,附近几个村的代收代寄都拿下,只剩下老巴塔时,他去找了一次田晓。他问田晓,怎么才能把老巴塔拿下。
田晓一边在院子里侍弄蔬菜,一边跟苏途说:他就是爱喝个酒,你去跟他喝,只要喝好了,肯定就成了。苏途说,这么简单?田晓说,蒙古人都是直性子、真性情,我听我爸说,老巴塔年轻的时候养马,爱惜马比爱惜自己还厉害。有一年,有匹马让狼掏了肚子,搁别人就不要这马了,但老巴塔竟然找了一辆车,把那匹血肉模糊的马拉回家里来,让它一定死在自己的马圈里。苏途一阵唏嘘,说,没想到。
傍晚的时候,太阳落下西山,可光芒仍在人间。苏途拎着两瓶六十度的老白干、一包花生米、几条风干牛肉去找他。老巴塔看在酒的份儿上,把狗拴起,让他进了屋。俩人就着花生米和风干牛肉,把两瓶酒喝见了底。这一天之后,老巴塔虽然还是不用他代收东西,但两个人成了酒友。
老巴塔跟苏途吐槽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他用智能手机,全都是被逼的,他想看孙子,又去不了城里,只能跟孩子视频。老巴塔说,我老婆死得早,儿子自小没妈,长大了就容易是个妻管严,我不怪他。他也经常给我寄这个寄那个,不信你可村里打听打听,我每个月都能收到儿子寄来的吃的用的。每个月总有几天,两个村的人们都会看见老巴塔穿上他那件蓝色的蒙古袍,骑上他那匹高头大马,嘚嘚嘚,嘚嘚嘚,马蹄急急地去镇子上。他的快递,从来都是自己拿,他炫耀般地带着大包小裹,骑着马慢悠悠地过木伦河桥。
但是没人知道,老巴塔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苏途也是无意中撞破的。有一次,他在镇上快递点库房里找一个压了好几天的包裹,听见进来个人,跟快递员说事。再一细听,竟然是老巴塔,刚要出去打个招呼,就听见老巴塔说,这事千万不能让苏途知道。苏途赶紧停住脚。等老巴塔走了,他问快递员刚才是不是巴塔。快递员打哈哈说,不是,一个寄快递的。苏途说,我刚才翻出一个快递来,就是他老人家的,没必要让他再跑一趟,我给他捎回去。快递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苏途载着东西走,最后回到牧民村。进老巴塔家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快递上的单子,忽然发现,发件人的手机号跟收件人是一样的。苏途进屋时,老巴塔正在捣鼓手机找信号。他把快递给老巴塔,老巴塔看了,惊了一下,说咋在你这?苏途说他翻积压的包裹偶然看见的,就帮他带回来了。老巴塔说了句受累了,就往外送苏途。苏途靠着门框不走,掂了掂中午买的一挂羊盘肠,说,老巴塔,我听说做这玩意儿,就你手艺最好,我这还有一瓶好酒,咱俩整点不?老巴塔看见盘肠和宁城老窖,吧嗒吧嗒嘴,他好这口,馋虫勾得他忘了快递的事。
一个小时后,老巴塔把盘肠端上桌,苏途给俩玻璃杯倒满了酒,端起一杯递给他。老巴塔说,不急,你先尝尝盘肠咋样。苏途夹了一筷子塞嘴里,吃得满嘴油,带着轻微的羊膻味儿,但不腻不冲,香。老巴塔也吃,边吃边说,羊身上都是宝,但这个是宝中宝。吃盘肠,喝烧酒,喝着喝着把老巴塔喝多了。
苏途问他,老巴塔,你就不想你儿子孙子?
老巴塔说,想啊,咋不想呢。
那你咋不去找他们?
远,太远了。
现在交通方便得很,我可以帮你在网上订票。
老巴塔仰脖干了一杯酒,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突然呜呜哭起来。哭着哭着,用蒙古语唱起了歌。苏途听不懂什么意思,但老巴塔唱得沧桑极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阔大的草原上,百草衰落,牛羊离去,孤独一人对着萧瑟天地。
老巴塔唱完,又喝酒,然后告诉了苏途他从未向人透露的秘密。
老巴塔说,儿子大学毕业后,跟着单位外派到非洲去援建,一年能挣三年的钱。买了房子,结了婚,有了孩子。可就在即将回国三个月前,却在街头被人抢劫时开枪打了,没抢救回来。本来儿媳妇就不待见他,儿子死后,儿媳妇带着孙子又嫁人,他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城市。
苏途听得目瞪口呆,他难受极了,想不到老巴塔心里藏着这么重的事。
可你不是说,你儿子总给你寄东西吗?而且,你也确实是经常收到包裹啊?
老巴塔叹口气,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给苏途看。网上所有订单都在那里。苏途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年多来,老巴塔收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他自己买给自己的。他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想让人知道儿子没了,孙子找不见了。
从这天起,苏途一有空就去陪老巴塔喝酒,不过老巴塔再也不给自己买东西了。他说累了,也不想再骗自己了,反正他很快就会去另一个世界见到儿子。
大雨在第五天下午小了些,苏途冒着小雨给几户人家送了东西,正好晚饭时间,就到老巴塔家里。老巴塔煮了一锅奶茶,把昨天剩的羊骨热了热,两个人就围着茶炉喝了起来。
这塑料桶白酒,还是苏途前些天给老巴塔从镇上打回来的,有十多斤,他已经喝掉了一多半。他们俩对着一大盆羊骨,可谁都没怎么吃,虽然是夏天,但连续的阴雨让气温很低,油脂都凝固在粉红色的肉和白白的骨头上。他们喝酒时,只吃那种袋装的腌辣椒,辣椒就酒,越喝越辣,整个口腔都像着了火。然后再用奶茶去浇灭那火,如此循环往复,水深火热。
老巴塔说,你们南方人有那种说法不?苏途说,什么说法?老巴塔说,就是人死后还能见面。苏途想不起来老家是否有过这种讲法,但是说,对,活着走散见不着的人,死了肯定都会见着的。老巴塔说,我呀,就想着快点死,快点去见老太婆和儿子,可是怪呀,人越想死就越死不了。说完,他眯起眼睛,又开始哼唱蒙古歌。苏途还是听不懂,但老巴塔歌声里的悲伤却比酒还让他迷醉,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浸泡在歌声里,那里面不是酒精,是咸涩的泪水和汗水。
屋子外的雨似乎更小了些,还是淅淅沥沥不停,像一个前列腺有问题的人永远也滴不完的尿。老巴塔喝醉了,脑袋耷在胸口,打起了呼噜。苏途没有扶他躺下,他知道他习惯这样睡,有时候,他坐在马背上都能睡着,任凭马儿慢悠悠地把他从牧场驮回家。苏途也有些醉,看了看手机,有好几个人问快递到了没,急着用。他看看外面的雨,穿上雨衣,冲了出去。
肚里的酒和辣椒烧着,还有几大碗热乎乎的奶茶,苏途觉得自己浑身充满力气。他发动了皮卡车,车轮甩起一阵泥点,车滑出了老巴塔家的院子。苏途想趁着热乎劲,把就近几家人的东西送过去,何况那其中还有田晓的一个箱子。
皮卡车在泥泞的路上扭秧歌一样行驶着,车的下半身被泥水糊住,苏途又醉了酒,开得更是歪歪斜斜。正在麦田里疏水的田晓,从蒙蒙雨雾里看见一辆车像个醉汉,先是往道路的下坡滑,然后司机打轮,车又猛地向高处冲去。冲到路基上突然停住了,过了半分钟,整个车滑向了车头的侧面,而且越滑越快。田晓眼瞅着那辆车滑到了低洼处的大水淀子,猛地扭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车身倾斜,车斗里的东西全部翻倒在水淀子里。就是这一刻,田晓看清了那辆车,也明白了车里的人是谁,她扔下手里的铁锨,磕磕绊绊地跑过去。
等田晓跑到那儿,苏途已经爬了出来,他正蹚进水淀子,往外捞那些落水的快递。很多没有塑料包装的纸盒箱,已经泡得软烂,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漂浮在水面上,衣服、鞋子、书包、手机壳,等等。
一个粉色的箱子在微风中慢慢地向深水处漂去,苏途拼命去追,他认出了,那就是田晓的包裹。他越走越深,眼看水面要淹到脖子,他听到了田晓的喊声。
回来,苏途,快回来,你不要命了!
苏途回头,看见岸边田晓一边招手一边大喊。
他没听见一样,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的手已经够到箱子边了,可是抓不牢,手指一碰,箱子反而更往前漂了一下。苏途又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空,整个人向水底沉去。他开始挣扎,可是不管手脚都找不到任何凭靠,然后口鼻中涌进污浊的水,在一阵昏暗和闷而钝的水声里,他昏了过去。
小麦吐秀南风凉
小麦开始抽穗了,麦穗的绿里透着轻轻的白,好像在预示着若干日子后它会化成面粉,再变成雪一样的馒头。麦穗在烈日下微微摇动着稚嫩的脑袋,它们为自己挺过了那场大雨而得意。雨停后,没有被淹毁的庄稼都吃饱了水,迎着晴天大太阳疯长。
田晓蹲在田埂上,手机的摄像头对着麦田,屏幕那一端的网友在惊呼: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麦田,真漂亮啊。还有人说,田晓姐,我预订你家的面粉啊,你一定要给我留,我马上生宝宝了,赶明给宝宝做辅食就用你家的面粉。田晓说,好嘞,你在网上给我留好地址,等麦子黄了,我通知你。开镰收割的时候,我也会直播的,那才叫热闹呢。
还没等麦子泛黄,她这块麦田的面粉已经被全部预订出去了。第一年试验,种植面积小,总共也打不了多少麦子,磨不了多少面。她已经计划好,这一茬麦子割倒,就跟父亲去村里承包地,明年的麦田至少要增加到二十亩。按照原来的想法,她计划扩大菜园子,很多蔬菜能一年种几季,土地利用率高,只是长途运输成本也高,保鲜困难,而自己的产量又不够大,能保证跟镇上的西餐厅对接就可以了。还有就是,在乡下很多人都自己种菜,一入伏天,各家各户菜园里的黄瓜、茄子、角瓜、辣椒吃不完,笨黄瓜挂在藤蔓上,里面的瓜子都满仁儿了,只能摘下来腌咸菜,或者切丝晒干。还是粮食作物更有市场,明年扩大麦田,还要试验几亩谷子和大豆。她在北京的时候,经常去一家早餐店喝豆浆,超市里也有卖的。如今豆浆已经成了跟牛奶二分天下的早餐饮品了,据说还有降血压的效果,豆浆机几百块一台,便宜得很,哪家都买得起,所以有机大豆肯定有市场。
田晓把镜头转向远方,青山绿水,那条通往村外的公路,小汽车一辆过去不久,又来了一辆。她心里想,有些变化看着慢,但其实挺快。她前年回来的时候,公路上哪有这么多小汽车呢。可现在,每隔几分钟就能看见一辆,到过年的时候,木伦河桥上说不定得堵车。她也考虑买一辆车了。
再往远一点儿,修路的工人正在补修公路。这条水泥路之前因为前任领导挪用公款而窄了几米,去年年底上面来检查,有人举报,现在又开始在两边各补一米左右。那些刚补完的路,看起来像是一宽两窄拼起来的,颜色也不一样,新的泛青,旧的泛白。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苏途碰见,就是因为路窄,两辆车互相躲,才翻了车的。
那次溺水,让苏途彻底戒酒。他不但差点死在水里,还因为毁了几十个包裹,赔了人家三四千块钱。只有田晓的没有赔。从医院出来,他第一个去找田晓,问她那个包裹是什么,多少钱,自己赔给她。但田晓死活不让,就说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其实,那个箱子里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曾经。
大四的时候,她谈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在一起四五年,可一直没结婚。直到田晓回老家的前一年,他们才彻底分开。他爱她,她也一心要跟他过一辈子。分开的原因是男孩的家里不同意。男孩是一个妈宝,对家里人言听计从。男孩曾想着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跟她去领证,先斩后奏。不想偷的时候刚好被母亲发现,母亲大怒,把他关在家里一个星期。等他再出来时,母亲已经私下跟田晓谈过了:她死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早断早好。尽管充满了委屈和不舍,田晓还是果断地分手了,大哭一场之后,成了学校的工作狂。
分开之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过。田晓回家种田,男孩从同学群里知道了,在网上给她发消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还没结婚,只要他妈妈还活着,他估计结不成婚了。他又谈过两个女朋友,但最后都被母亲否决了。男孩说,他还想着田晓,可田晓发现自己对那段感情彻底释然了,尤其是在那场大病之后,很多以前觉得重如泰山的事,如今想来都轻如鸿毛。
那些年,她给他写过很多信,哪怕两个人都在一个学校,哪怕是他们同居,她也经常用写信来跟他沟通。这些信,都保留在男孩那里。青草泛绿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他,请他把所有信还给她。男孩一直拖着,直到前一段时间,他终于死心,才把东西寄回来。
那个箱子,就是她当年全部的感情和记忆,已经沉入水中。她觉得这种告别很好。
他们一起去了趟镇上,田晓联系自己的客户,苏途去拿快递。临近中午时,两个人事情都办完了,约好了一起吃饭。田晓找的地方,是一家西餐厅。
坐在餐桌旁,苏途对面前的刀叉有点不知所措,田晓就一样一样告诉他怎么用。她还点了一瓶红酒,喝起来酸酸的,不像啤酒更不像白酒。整顿饭苏途都恍恍惚惚,他真是不适应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沙拉没有味道,牛排不够熟,红酒劲儿小。
饭终于吃完,苏途开车,田晓坐在副驾驶。田晓吐了吐舌头,说我真晕,忘了你开车了,还让你喝了酒。没事,苏途说,这个季节没人查车,而且红酒度数那么低,放心吧。田晓还是很担心,说,要不我们过几个小时再回去吧。苏途已经发动了车,发动机轰鸣起来,二手皮卡略带颠簸地驶上了路。苏途看出来,田晓有点醉了,始终是一种微笑的表情。
开到木伦河边的时候,田晓让他停车。
车停下,田晓下车,走到河边说:我好想下去洗个澡。
苏途吓一跳。她沿着河边走,摇摇晃晃,他怕她掉进河里,只好拉住她一只手。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突然转脸说。他心里一惊,手松了一下又赶紧抓紧。
我……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不用他回答,她已经继续说了起来。
我明天要去相亲了。
什么?
明天,我要去相亲了。
他心里有个特别轻薄的东西,啵的一声破掉了。恭喜你呀,苏途说,是什么人?你爸妈介绍的?
不是,她说。也许她并没有喝醉,只是想借着酒把这些话说出来。是一个网上认识的人,他在赤峰郊区,也是做绿色农业的。
哦。
他没什么可说的了,而她说完了想说的话,醉意才真正袭来,靠着他睡着了。他把她扶上车,系上安全带,往前开去。
压车麦穗黄云重
连绵的阴雨过后,是一段长长的晴朗天气,温度持续走高,水淀子里的水面持续下降。水终于降到薄薄的一层时,苏途身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住岸上的车轮,下水去找那个粉色的箱子。在一堆树枝杂草和淤泥之中,他找到了已经泡烂的箱子,箱子里几乎没剩下任何东西。他又在附近的淤泥杂物中翻找,找到了一张照片,尽管被浸泡很久,画面模糊,他还是能认出上面的人就是田晓。她站在颐和园的十七孔桥上,张着手,应该是在笑。
但苏途没有跟田晓提这件事,晾干后皱巴巴的照片一直存在他钱包的夹层里。
代收代寄快递,苏途其实没赚多少钱。前几日,他去镇上拉快递,看见快递站点正在装修,一打听,说是要扩大门面。汽车站附近,他还看到最大的那家快递公司顺风的站点也开张了,他们打出的广告是:上门收货,送货上门。他们还给他发了个传单,单子上显示,顺风不但能快递衣物,还能做牛羊肉的冷鲜速递,也就是说,你在这里买了新鲜的牛羊肉,他们能在几天之内送到全国各处了。
他早一个月前就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事干不长了。首先是,他再去一些乡下人家收件代寄,人家说不用了,有快递员过来拿走了,代收的当然也一样。除了两个特别偏的、人口少的村子,他几乎没什么业务。只有田晓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要寄的东西让他帮忙寄。
前天,田晓发微信说,苏途,眼瞅着麦子第一次灌浆了。
苏途说,我想去看看。
田晓说,那你明天来。
第二天,他的皮卡冒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停在田晓家的院子里。园子中各色蔬菜正长得疯,果实累累,他经常从这里拿走一兜黄瓜、一兜茄子什么的。两人对那次喝酒之后的谈话只字不提,但苏途从蛛丝马迹中感觉到了,田晓的相亲很顺利。她经常抱着手机回微信,或者跟人视频。更主要的是,她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活泼和积极。
田晓在浴室里洗头。端午节的时候,她找人用板子隔了一个小浴室。苏途坐在她的卧室里等她,看见她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书上画了不少横线,空白处还有娟秀的笔记,知道是她平时认真读的。他翻看了几页,字倒是都认识,但一句话也没看懂。
田晓拧着头发上的水出来,看见他翻那本书,说:你也喜欢看吗?苏途悻悻地把书合上,说,没,我看不明白。田晓说,那你喜欢看什么书?苏途晃了晃手机,说,我就喜欢看网络小说,《盗墓笔记》《诛仙》什么的。田晓拧了拧鼻子,说,太没品位了,你应该看点有营养的书。苏途说,我就是营养过剩,消磨时间。田晓放下毛巾,开始往脸上敷面膜,面膜有点紧,她张不开嘴,就小声说,你看的书和我看的书,就是那些农药化肥种出来的粮食跟我的天然有机农作物的区别,不对,你那都不能叫粮食。苏途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洗发水、沐浴液的味道。他有点疑惑,这一年他在这边接触过的人身上,很少闻到这么清香的味道,尽管他们也用洗发水、沐浴液。他能记起的上一个这么香的人,还是在广州打工时,理发店里的洗头小妹。他觉得那是一种城里人的味道,乡下人就算用同样的洗发水、沐浴液,出来的味道也是不同。
麦子黄了吗?他赶紧收了收心思。
一天深一层,这几天太阳毒得很。田晓揭开面膜。
两人相跟着走出院子,田晓又突然转身跑回去,把自己直播用的自拍杆和架子拿上。
他们步行到麦田。一路上,村子安静极了,鸡闲散着步子,寻找散落的粮食,狗懒趴趴地躲在阴凉处,猪躺在粪坑的灰堆里。田晓的高跟鞋走在水泥路上,发出轻轻的笃笃声,好像在敲击苏途的心。出了村口就是木伦河,河边的水草长到了一米高,车前子也已经开始泛黄了,再过一个月,孩子们就会把已经干燥的车前子撸下来,送到供销社收药材的人那里换钱,然后买几根奶油冰糕吃。
两个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田晓随手扯了一根水稗子草,叼在嘴上。苏途想起春天时河岸慢慢泛绿的样子,才过了几个月,大地就完全不同了,人们似乎也是。田野里,玉米正在抽穗,嫩嫩的苞谷已经成形,更嫩的玉米须长到一寸多长,少年老成。谷子还绿着,黄豆也绿着,它们离成熟都还早。然后眼前就是一片麦黄色,田晓的几亩地到了。
田晓把手机架在自拍杆上,开了上网。她每次来都会直播,网友们每次看见麦田的变化也都会惊叹,这些麦子,仿佛就是在他们家里渐渐黄起来的。
麦子垂着头,秸秆已经褪去了绿意,几乎全黄了,但仍能感觉到纤维里还含着水分。麦穗要更干爽些,麦芒尖利,麦粒圆鼓鼓的。田晓一边跟网友聊着天,一边掐了一穗麦子,递给苏途,示意他尝尝。苏途从麦穗里剥出一粒麦子,颜色是褐色,但还很饱满,带着一种温润感。他放进嘴里嚼了嚼,立刻满嘴都是麦香味。田晓突然把镜头对准了他,问:这位朋友,请跟大家说一下,新鲜的麦子什么味道?
苏途满脸通红,想躲避,可又怕匆忙间踩到麦子,只是愣在那里。
说呀。田晓的镜头又近了些。
特别香,是一种我从来没……没尝过的香味。苏途磕磕巴巴地说。
田晓大笑起来,转过镜头,跟网友说:只有亲自尝了才知道。我想过了,今年购买了我的面粉的顾客,我都会赠送一小包原粒麦子,大家收到了一定别忘了尝尝哦。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田晓烙了几张饼,凉拌了一个黄瓜,还用排骨炖了豆角。苏途吃得很饱,他几次想跟田晓说自己可能要走了,几次都没开得了口。饭后,苏途说了句谢谢,就离开了。离开时,趁田晓不注意,把那张照片偷偷夹在了她床头那本书里。
之前,苏途对自己的离开心存犹豫,但下午在麦田时,特别是尝到那粒麦子之后,他下定了决心。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田晓之间的那层隔膜在哪儿了,那就是他们本是完全不同的人。对她来说,这儿是家,是回归,而他来到此地,则是一场逃亡。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逃亡的理由,也没有了留下的借口。更何况,他还在她家看见了一大摞顺丰快递单子,她的面粉,只能走这家快递才能送到那些期盼了很久的买主手里。
麦子一天比一天成熟,田晓到了最忙的时候,她得统计之前要买面粉的人的信息,要找邻村的康拜因给麦子脱粒,要找靠谱的加工厂磨面粉,更要紧盯着天气。如果这时候来了阴雨天或一场大风,麦子就会“扑秧”,整片地倒伏在地上,不好收割不说,麦子的质量也会受损。所以,她根本无暇顾及苏途,更不会注意到他正准备离开这儿。
苏途是在一个月夜离开的。
他卖掉了皮卡,还了韩大哥的钱,买了一辆摩托,兜里是剩下的全部积蓄,一万多块钱。他准备一路骑行回到家乡去,从北方到南方,沿途走走看看。第一站,他想先到北京去,至少去天安门和北京外国语学院转转,至于是否去找乔薇,他还没想好。北京之后再去哪儿、干什么,他来不及思考,这漫漫几千里路,有足够的时间给他去想这件事。他这几十年的生活都差不多是这样,来不及细想或者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他凭着心里的冲动,去打工,去逃亡。如果没什么大的意外,他之后的生活应该也是这样。他不具备改变自己性格的能力,那些看不懂的书,永远都不会看懂,他不强求自己去看。
矿山放晚炮时,他骑着摩托出发,路过木伦河时,月亮升到了天上。
田晓家的院子外,远远地,他看见屋子里坐满了人。他知道,田晓的麦子第二天开镰,那些都是她找来帮忙割麦子的人。她也告诉了他,没说帮忙,说是让他看看热闹。他答应了,说第二天一早来。
他看见她的身影,蛾子一样在玻璃窗里飘来飘去。他还看见一个穿着迷彩装的男子,像一盏灯,在吸引着那些趋光的蛾子们。
苏途的摩托,把他带到了那片麦田那儿。他停好车,用他早早准备好的、那把还没有开刃的镰刀,割了一把麦穗,装在兜里。
苏途的摩托沿着水泥路右侧窄窄的一条行驶,月亮上到了中天,大地如此安静。麦田在微风中波浪一样起伏,一波赶着一波,也像是在远行。苏途没有找田晓要回身份证,他想留给她,留给这个地方。迎着摩托带起的风他泪流满面,他永远地告别了北方。
他来的时候,草青青;他走的时候,麦黄黄。
刘汀,1981生,职业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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