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舞鞋

杨子:舞鞋 -1

迎面撞见的一瞬间,我以为出现了幻影,特意多看了两眼。那对厉眉、外凸的大眼,以及那对招风耳,不会再有其他人。怎么可能?

这一刻,我的心脏骤然下坠,喉咙发紧,脚步迟疑,走进教室的那份愉悦和欢欣,随着这张面孔的出现,瞬间消失。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更不可能在此相遇。而她却出现在这里,她最不该出现的地方——舞蹈室。当初,她那么刻薄地损毁舞蹈,蔑视跳舞之人,却在十年之后,居然也走进了拉丁舞教室。

愈合了的伤疤,重又揭开。是谁把她推进了舞蹈室?是时间吗?

现在,轮到我鄙视她了。我挤在她前面,进了更衣室。更衣室里包括我,已经有三个人了,但完全可以再容纳一个人。我故意挡在门口,不让她进来。我与更衣室里的其他女伴们说说笑笑,有意磨磨蹭蹭地换舞衣,拖延时间。这时,耳边传来伦巴音乐。老师已经到了教室,马上就要开课了。她几次掀起门帘,我都以后背堵在门口,不给她插脚进来的机会。换好舞服,我走出更衣室。

她进去时,一副慌张的样子。

等她来到教室,学员已经开始了热身运动。老师看了她一眼,说,第一天上课就迟到,新来的学员要注意啦。她很窘地看了老师一眼,不知该站哪里,犹豫一下,最后选择了我的左前方空地。我留出那个空地是为了照镜子,以矫正自己的动作,这个老学员都懂。大家都是插缝站,新来的学员一般都会选择后排,便于自己纵观所有人,便于模仿。而她却不知趣地填补了那个缺。没有任何舞蹈基础,却杵在前排,而且是我的前方。我在心里吼了一句,不悦再次升级。

热身动作每天开课前必做,熟练的学员闭着眼睛,也能做到整齐划一。她自然是队列里最不和谐的音符。没人理会她,老师也不纠正。新生嘛,先跟着磨上几天再说。我乜斜了她一眼,心想,就这些简单的动作,也够你练上几个月的,你以为跳舞那么简单吗?

实在想不通,她竟然也学起了舞蹈,还不是其他简单的舞种,而是很有难度的国标舞。她这不是为难自己吗?穿着也很不着调,棉质短衫,灰色打底裤,就是一套家居装。连同她的舞蹈动作,完全像家庭主妇在做家务。我的眼睛一直在老师与她之间来来回回忙碌,心里开着小差。也许,这个女人只是与那个女人眉眼有些相像罢了,也许记忆留存对方的面目特征移了位。希望不是她。最好不是。

课间休息的时候,听到她与其他学员聊天的声音,我身体的不适感再次出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声音竟然还如此清晰和熟悉,仿佛发生在昨日。只有恶女人才有这样的声音。当年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撕下了伪装,让我的精神备受摧残,也让我认清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拿着水杯,去办公室加水,内心翻腾不已。那个声音像一把尖刀戳进我的后背,令我一阵阵寒栗。不只是那节伦巴课,后几天的恰恰舞、牛仔舞,我都没有听进去多少。勉强跟得上学员的进度,完全得益于多年来在这个圈子耳濡目染的结果。

下课时,她经过我身边,看了我一眼。我主动迎上她的目光。我想象她看见我后,表情会有的变化,难堪、无地自容。我做好了还击的准备。但是,她眼神平静,与班里所有初次见面的学员一样,礼貌、谦和,尤其那双外凸大眼里的笑意,完全不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激烈的冲撞。怎么会如此坦然?是她已经忘记了过去,还是我的容貌发生了改变?抑或我认错了人?不可能,虽然我多么希望此女子非彼女子,但相貌有可能相似,声音不至于巧合吧?

还有她不同于别人的发型。每次上课,她的发型都不相同,头上总是顶着各式各样的花辫,这使得她原本平庸的面容,变得有些立体生动。也因为这些花辫,她的关注程度远大于其他新学员。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编辫子。课间休息,女生们找她编辫子,跟她学编辫子的技巧,她还跟学员分享养发知识。她和多年前一样,还保留着直发和花辫子,还是喜欢在头发上做文章。

她对我像对所有人一样,有礼有节。

她主动跟我打招呼的次数越来越多,上课还特意站在我身边。我偏不给她留位置,舞动手臂时故意伸得很远,故意碰着她。她不得不一边学跳,一边不停地朝外侧移动。许是她看出了我的冷漠和敌意,有意跟我套近乎。下课时在更衣室相遇,她操着曾经让我胆战的声音说:“你跳舞真好看,到底是有舞蹈功底的人。我是新人,还请多多指教。”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直视着我,脸上的表情也很低顺,一副新学员的样子。这与当年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不同。她见我没反应,可能觉得无趣,快速换好衣服,先出去了。一股味道在更衣室弥漫,不是香水味,也不是臭鞋子味。

对,就是那种化学试剂的味道,把我曾经受的伤都勾现了出来……

她的理发店,开在我单位楼下。

下班后,我常去她那里给头发焗油、编辫子。每次进她店门,不论她多忙,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笑容满面地招呼客人。她虽然长得不漂亮,但是笑容可掬,这就给她平添了魅力,也有了亲近感。这也是我常去她店里的一个原因。因为爱发,我从来不忍心烫发,所以一直留着直发。又觉得直发使人的脸看上去寡淡,所以我时不时编个辫子,做个造型。直发盘发很难固定,尤其是比赛的盘发,赛场上常见被一不小心甩开了的散发。

一次比赛临近,我去她的店里焗油,顺便给她说了上次比赛时盘发散落的尴尬。她建议轻微烫一下,头发多少有点弯曲,盘发会牢固。她又说用进口药水,只烫十分钟,绝对不会伤到头发。想想赛场上甩散头发的狼狈,再听她言之凿凿,我就动心了。烫发之前,再三申明我的发质软,稍烫一下即可,我可不愿头发受损。她说:“不会的,我从业五年,从未给人烫坏过头发,你就放心吧。”

敷药水、热蒸,然后等待。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一直揪着。抹药水那会儿,我就后悔了。但是,已经晚了。拆掉发卷,我头发的颜色变了,像烙饼糊了的颜色。洗完后,我坐回镜子前,傻了。一头细碎的枯黄的羊毛卷,全部趴在头皮上,像霜打的野草,蔫蔫的。这是怎么回事?无论她怎么打理,都无法使我的头发蓬松起来,成了一摊趴在头皮上的破麻袋片儿。镜子里的我极其丑陋,俗不可耐。那一刻我才发现,头发原来在人的形象中,起着如此重要的作用,是那么不可忽视。她急忙说不要钱。我几乎失去了理智,哭泣着喊道:“不要钱能解决问题吗?我情愿给你钱,你能还回我原来的头发吗?”她定了定神,说:“已经这样了,你要我怎么办?要不我免费给你焗油,你三天来焗一次。”

我越看自己,越不像人样,情绪跌到了谷底,恨不能一拳把镜子砸了。

即使三天焗一次油,一个月后,我的头发也没有一丝好转,它们仍然趴在头皮上,就像戴了一顶草帽。我只好将齐腰长的头发剪到齐肩,没了质量,长度还有什么意义?这点长度,也是为着舞蹈盘发而留的最短的长度。那期间,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出门戴顶帽子。每一个黎明,我都被镜子里的自己折磨个半死。

那场准备了一年的比赛,也被迫放弃了。

焗油没几次,她就不耐烦了,一反平常待客的微笑表情,还说着风凉话:“不就是个头发吗?烫坏了可以再长,至于吗?”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火,听她这么一说,我终于忍无可忍:“你知道头发对我有多重要吗?”她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我当然知道。你不就是炫耀自己是个跳舞的吗?会跳舞有什么了不起?一群疯子,神经病……”她这么说,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本来可以投诉你,让相关部门查你的药水和资质,可是我没这么做……”她啪的一声,把梳子丢到一边,转过身,面对我:“你去投诉啊,我又没拦着你。你以为你是谁?我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跳舞的,什么东西,假正经。我邻居就是个跳舞的,背着老公整天跟舞伴鬼混在一起,破鞋一个……”她越来越出言不逊,并且满口脏话,根本不顾旁人在场。从没与人吵过架的我,被这副突如其来的嘴脸震惊了,吓到了,一肚子的委屈,竟一时语噎。和善与狠毒,笑容与狰狞,转换仅在一瞬间。我一句还击的话都说不出来,在她的恶声恶语中,逃出了理发店。

出了门,我发誓。今后头发再稀落、形象再衰老,也绝对不再去美发店!

一天一天,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受伤的头发生长得极其缓慢。受伤的头发不但生长缓慢,还掉得厉害。一想到有可能秃顶,我夜夜失眠,就像掉进了深渊。日渐稀落的头发,对我来说真是百般摧残。一个自信心满满的女人,被头发折磨得神经脆弱。不过,头发会起死回生,只是过程何等漫长。直到第三年春,那一茬受伤的头发才被一寸一寸剪去,枯木才又逢春……

走得急,她忘记收起拉丁鞋。我朝她的鞋踢了一脚,鞋子倒在了墙角。觉得还不解气,我拎起她的一只鞋扔到了柜顶,确定她看不到,才出了更衣室。

第二天上课前,她在更衣室找舞鞋。学员们都说没看见。她看了我一眼,脸上堆着笑,想问又没问。那节课,她穿着运动鞋上课,本来就没有功底,像跳大绳。休息时,看见她脱掉运动鞋,坐在地板上揉脚。我有些于心不忍,可一想起她曾经对我身心的伤害,又觉得这不算什么,这是她应得的。

如鲠在喉。每次看到她那张脸,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经对我的伤害。

我对她不理不睬的态度,她终于有了反应,她开始绕着我走。课间休息,学员都在把杆上压腿,她见我在东头,就一定去西头;我上课站第一排,她一定站最后一排;我在更衣室换衣,她决不会挤进去;擦肩而过时,她也会把头低下去,或者转头看向别处。

转眼到了年底,老师要给大家一个展示自己舞蹈魅力的机会。编排一个人人都参加的集体舞,在年会上表演。所有人,不管跳得好与不好都要参加。

一个班里学舞不说,还要同台演出,我既怨恨老师,又对不知趣的她充满了厌恶。集体舞,两两搭伴。班里学员几乎都是女生,只能选择个头错落的两个女生搭在一起跳。很庆幸,我个高,她也个高,老师不会让我俩搭在一起。学员们自行配对。大家都搭好了,就剩下她没有合适的搭档。我窃喜,最好没人搭她。没人搭,她就上不了场,我可不愿意与她同台。

没想到的是,我高兴得太早了。老师竟然把她拉到我身边,上下看了几眼后,说让她当我的男伴。还没等我说话,老师说很好,就这样,开始排练。心里一万个不满意,终是没敢说出来。这个老师以严厉著称,更以舞技高超出名,不然我也不会舍弃家门口的舞蹈班,坐公交车来他这里学舞。不满意也只能忍着,否则就别学了,学费可是交了三年的。

我和她是班里个头最高的两个女生,编排队形时被安排站位在最后一排正中间。老师权衡一下身高,又根据舞蹈编排内容,决定在舞蹈结束之前,加一个托举,由她举起我,定格结束。老师可能看她比较壮实,而我虽高却轻盈,有过托举经验,所以这样安排。或许老师知道我从不屑于她,有意从中斡旋,以解除我与她的不和。这样一想,心里的气竟然消了一些。天意吧。

老师用一堂课时间,专门辅导我俩做托举动作。当然主要是辅导她。在以往的舞蹈经历中,各种托与被托,我已经练得烂熟。其实,舞蹈托举难度不在托的人,而在被托的人。被托的人吸气,身体向上提收着,哪怕是一百斤也轻如鸿毛。她当然不懂了。

她托的时候,我偏不吸气,反而悄悄吐气,身体下沉,把体重一百斤的自己变成两百斤。她自然是托不起来,又不得窍门,托了三四遍后,脸憋得通红,累得呼呼直喘。老师过来做示范,教给她怎么用巧劲,怎么发力。老师轻轻一举,我一提气,人就到了空中。老师让她再来。我怕老师看出我的不配合,她举的时候,我吸气上提,这一次不算很成功,但至少举起来了。好,就这么练。老师说完,走开了。又练了几次,我保持故态,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提议歇一会儿。我回家时,她还坐在那里喘气呢。

为了这个舞,她也是拼了。我猜想,她此生一定从未受过如此委屈吧。她满脸堆笑,对我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地叫着,虚心地问这问那。休息时,它主动抢去我的水杯,帮我倒水。擦鞋子的时候,它竟然把我放在更衣室的鞋子也擦了。她说她回家拿老公当靶子,把她老公都举起来了……

非要这样吗?在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安和内疚。自己也是当过舞蹈老师的人,怎么能这样对待舞蹈,对待一个新生?我多么希望她不是曾经伤害过我的那个女人,这个她不过是那个她的孪生姊妹。我们共处一室,共舞一曲不好吗?即便是她,她的一时错误,就不该得到原谅吗?毕竟过去多年了。

很多次,我都想问她是否有一个双胞胎姊妹?

当然,我始终没有问。

舞蹈排练进入最后阶段,队伍越来越整齐。只有托举还不够成熟。这取决于我。她已经掌握了一些窍门,估计她下去没少练习。我想让她举起来,她就能举起来。我不高兴,她就托举失败,被老师苛责训斥一顿。她的尴尬和羞惭,尽显脸上。奇怪的是,老师如此待她,我并没感到有多么高兴。甚至,感到了难堪和不适。后天就要表演了。舞蹈最后的托举,我不由得气息上提……这一天的排练,出奇的顺利。我和她终于像一对正常的舞伴一样,有了默契。这么久以来,我终于恢复了跳舞时的愉悦和快乐。

这天排练完,我最后一个离开。离开时,我把柜顶上那只落满了灰尘的舞鞋,轻轻地取了下来……

杨子,女,在《朔方》《大家》《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小说集《最初的舞 最后的舞》,入选银川文学院精品工程丛书。获宁夏文学艺术奖、贺兰山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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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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