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天使

张惠雯:天使 -1

我以为父亲葬礼之后几天,我就能返回波士顿。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得不修改返程机票,把返程日期改为不定期。

这个小地方也早已不允许土葬了。有的老一辈亲戚出谋划策,就是在偏僻的乡下找个地方偷偷埋葬,但我和我的姐姐、妹妹一致决定本分地把父亲火葬。在葬礼上,她们俩头上缠着白布条,哭得很厉害。我坚决不愿意缠那块颜色发黄、看起来脏兮兮的具有表演性质的白布条。我也没有大哭出声。大概在别人看来,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冷酷无情。

父亲火葬那天下着雨。不算是大雨,但足以把小城的街道弄得泥泞不堪。我不明白这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土,这么大的灰尘,只要一点儿雨,路上就形成泥水坑。我父亲八十七岁了,走得很平静。当他的身体被推进那个焚化炉里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流泪。他就这样永远地在世间消散了,他的肉身没有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有形的部分了,哪怕是尸体……那是一个与自己之间有血肉联系的人行将消失的可怕的空虚感,一个人往后的生命里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母亲早在他走之前好几年就走了。所以,我们现在都成了孤儿,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次回来,姐妹对我的态度和以往不同。我原以为是因为父亲故去带来的打击,后来我发现那其实是一种戒备。葬礼后不久,她们开始谈她们所担心的事情了,那就是父亲留下的那套房子。老父亲是个古怪的人,我们谁都不知道他生前竟写过一封遗书,那是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他把遗书交给我们的一个表姑秘密保存。他这样做伤透了我姐姐和妹妹的心,因为这表示父亲并不怎么信任她俩,尽管在母亲亡故后,是她俩在轮流照顾他。在这份遗书里,父亲交待了遗产分派,他的存款由我姐姐和妹妹平分,房子则由我负责处理。如果我决定售出房子,那么房款的一半归我,另一半由姐妹俩平分,如我决定不出售,则由我管理。父亲生前大概觉得这份遗书把他的财产分配得很合理,但我姐姐和妹妹却不这样认为。她们说父亲看病尽管有公费医疗,也花了不少他的存款,所以他的存款所剩不多。此外,她们尽管很想委婉地表达但最后还是直露地指出,父亲卧病这两三年,我人在美国,只回来过两次,根本没有出力,因此房子出售的一半钱归我是不公平的。我觉得她们俩说得没错,我没有为父亲做什么。在他卧病后,我仅仅是每年回来看望他几天,寄过两次钱,用于给父亲请看护,这都不值一提。我本来是感激她们俩的,但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她们对我的那种戒备态度,不过是因为父亲的一点儿遗产。

我想,在这样一个充满是非、把蝇头小利看得胜过一切的小地方,她们终究也变得庸俗了。她俩已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样子,这倒不完全是年龄或容貌的变化所致,而是她们说话的碎叨、对鸡毛蒜皮事情表现出的过分热情和大惊小怪,还有神态里那种木然……还应该提提她们俩的丈夫。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毫无和谐之处的两个人,在父亲葬礼期间的每个夜里,倒是高度一致地做着同样的事情:兢兢业业地计算着礼钱收入,做清晰的账务分隔。当然,他们也没有错,因为这些人来送礼就是因为他们过去给人家随了礼。最后,一切事情,不管是丧事还是喜事,都变成一种运算,关于礼钱的收支是否平衡的运算。

我滞留下来,就是因为那份遗嘱。我需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法律公证,明确表示自己放弃父亲遗书里所给予的房产继承权,接下来又会有一套有关房产权转移的相关法律手续,可能会需要我本人在文件上签字。而在这个地方,每一份文件都不是容易到手的,一份文件、一个表格,都需要找熟人、托关系才能获取。

我仍然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午夜到凌晨这段时间,我会打开电脑处理一些公司的事,我能得到那边即时的回复,这样竟会让我觉得好一点儿:我还有另一个世界。至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是一个人。我的心终于能从周围这嗡嗡作响的、紧紧捆绑住我的空虚里解脱出来。没有活儿可干的时候,我还能回想一下父亲。想象着古怪的老头儿独自坐在他那栋小单元楼里,戴着他那副老是滑到鼻梁上的、样子朴拙的黑框老花镜,在一盏黄光灯泡下面,用钢笔写着那份引起争端的遗嘱。他得不时停下来,想到有关自己死亡的事情,而他不久前刚死了老伴儿。想到他那副样子,我有时忍不住落泪。这个古怪的老头儿,他可能偏爱着自己的儿子而不自知,我们一直在某些地方很像。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遇见一个高中同学。他惊呼着我的名字跑过来,而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他做了自我介绍,这才多少唤起了我的一点儿时印象。他很惊讶我回老家了竟没有通知老同学。我告诉他我父亲去世了,我是回来奔丧的。他又诧异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没有联系老同学去帮忙。我明白他说的“帮忙”是凑人场、送礼钱的意思。他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就是我的姐夫或妹夫会算好账、拿给我一沓钱,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朋友送的礼钱……那就像站在逝者的亡魂旁边数钱。

我们站在街头,他热情地加了我的微信。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到了当天晚上,我发现我被拉进了高中那个班级的同学群。那位热心同学未经我的允许就宣布了我父亲过世的消息,我不得不应对来自我难以回忆起来的不同友人的不同慰问,并且一再强调,葬礼早已过去,大家不需要帮忙。我后悔对人提起父亲去世这件事,怀念死者只能是一件孤独的事,但人们执意要把它变成一场公共的热闹。然后,又有人要策划一次聚会,欢迎我回家。我以心情还未恢复、仍有很多家事要处理推辞了。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客气和推脱的话,直到深夜。

而就是在这么一番烦乱后,我收到她的微信加好友的要求。我竟然没有想到她也会在这个群里、会看到有关我的消息!也许我从来都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仿佛她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和时间的维度。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那种让人心惊的美丽了。我没有轻慢成熟女性的意思,但这种“惊心动魄”的美,通常是在女人十分年轻的时候才会有,像但丁的贝亚特里奇、彼特拉克的劳拉,像虚构的亨伯特的洛丽塔……因为这种美必然不是什么复杂的,需要经验去玩味、揣摩的如现今所说的“魅力”这样的东西,而是极纯粹、直接的美,它会一瞬间击中你,让你站在大街中间失神。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样的感觉——仿佛被雷电击中,可怕的、从未有过的剧烈震动,一场在内心最幽暗的深处引发的、不可见的爆炸,具有某种颠覆性,似乎一下子把你过去的什么粉碎了。后来,当我听到有人对她妄加评论、竟觉得她不够美的时候,我心里就燃起阴沉的怒火。震动之后是可怕的怅惘,让我在每一个她出现的场合都以各种伪装的方式注意她同时却避免接近她,又让我做了一些傻事,譬如晚上放学之后骑自行车跟踪她,最初是跟踪,之后仿佛是自觉地护送。那时候的人多么羞怯!她知道我在后面送她,而我也知道她知道,但我们自始至终没有停下来说过一句话……而这样的痴迷注定得不到回报。我们唯一一次算得上亲密的接触,就是高中毕业后,班里考上大学的几个人在一个同学家聚会。大家放开了,聊到很晚,女同学们也喝了点儿酒。她大概从没有喝过白酒,坐在沙发的一角,昏昏欲睡,脸红得像桃子。她穿着无袖的长裙,两手交叉环抱着双臂。我本能地理解那是怕冷的姿势。我不知怎么鼓起勇气,在那么多人面前,找到一条毯子搭在她肩膀上,然后在众人的侧目中匆忙走开。那天夜里,我再也没有靠近她、和她说一句话。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故事,我的初恋,我年少时笨拙、无望的追求。

那天凌晨,我加上她之后,她没有回应。我想她大概发送加友请求后就睡了。我一直把手机握在手里,后来,我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每隔几分钟拿出来看一次。如果一个人长久地渴慕过另一个人,而突然得到她的眷顾,他才会明白这样一种焦躁,明白我为什么根本不可能睡觉。我感到我们肯定会见面……我开始想象她现在的样子,尽量把她想得老一点儿,以便我见到她时不会因为现实与记忆中的落差而过于失望。骨子里,我一直是个悲观、保守、谨慎地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人。但无论我怎么试图“改变”她,她仍然还是那个样子,尽管“那个样子”其实已经相当模糊。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那样的睡眠里也充满混乱的思绪,如同半醒着。第二天醒来,我终于收到她的回复。我们短信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住在另一个更大的城市,离此不远。我的心几乎凉下来。但这时她非常客气地说(我甚至能感到她写这句话时的不安),她碰巧有点儿事需要回老家一趟,她已经坐上火车,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到。她说:如果你有空,我去看看你。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是收拾房间,把脏衣服全都包起来藏到箱子里,把床铺好,把窗帘拉开,让光线不至于太暗也不至于太亮。然后我洗澡、刮脸、给头发上发胶,用开水反复冲洗茶杯……我定了闹钟,尽量平静地把这些事情做好。但我知道我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我的双腿一定要走个不停。我就像个发高烧的人,几乎是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机械性地做这些动作。高铁站离这个小城大约半个小时车程。我发信息说我想去接她,但她拒绝了。她在短信里推翻了最初发给我的那条“碰巧”回家的信息,说她这次回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想告诉家里人。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很多年前不可理喻的预感又回来了:我和她早晚会在一起。

她不让我去酒店大堂接她,也许不想让任何人撞见我和她在一起。她站在房门外面的时候还戴着墨镜,但她进来随即把墨镜摘掉了。我这时才发现我之前悲观的想象多么可笑:她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皱纹,头发也还是黑的(虽然极有可能染过)。但显然,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女人开始走向衰老,她不是即刻变得皱皱巴巴,而是那些形状好看的眼睛、眉毛、嘴唇犹存,但那层夺目的光泽没有了,像一朵花干燥了,失去了它难以形容的、魂魄般的润泽。不过,那仅仅是最初的失落,就像往昔的印象猛然撞到了现实。但只要她坐在那儿,只要你们开始说话、悄然观察对方的眼神、接近对方的声息,你又会在她身上慢慢发现过去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一丝一缕地拼凑起来、一点点地发出光亮,每一点光都慢慢地照亮你往昔记忆里的某个部分,而这光亮又因为隔着时光的雾霭往往带给你某种令人心碎的、更为复杂的情绪。总之,你又会一步步地陷入记忆勾织的温柔的、感伤的陷阱。后来的事情证明,就像纳博科夫所写:“她会凋零,她会萎谢,但我不在乎。只要看见她,万般柔情仍会涌上心头。”

我们并没有多少生疏感需要克服。她一放下手提包,我就帮她脱去长羽绒服,就像我一直是这么做的,熟门熟路。我满怀怜爱地抱着她的衣服,把它挂在衣柜里。然后我立即拿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拖鞋,跪在那儿帮她脱掉她的黑色高跟皮靴,让她可以穿着拖鞋、舒舒服服地坐在靠窗的那把圈椅里。而她也没有生疏的样子,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她笑得有一点儿羞涩,又有一点儿意味深长。最后,她说:“你也坐下来歇歇吧。”我才意识到我此刻是站在她面前的,像个垂手伺立的仆人。

我在她斜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来。我们彼此看看,又转开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街景。我的房间在十一楼。还好,落地窗对面并没有高度等同的建筑,因此,没有人会在我们对面或斜对面,得以从某个角度窥视我们。在这个小地方,十一楼就是俯瞰其它一切的高度了。从我们的窗户里只会看到不远处那些五六层的楼房以及一些更低矮的建筑的参差的房顶,那些裸露的水泥楼顶邋遢、粗陋。往高处看是被称为“天空”的一片浑浊的灰色,没有一丝缝隙,没有一片云。

我们谈到我在美国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说。她问我是否可以看看我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我从手机里存的图片夹里翻找出来几张给她看。

她说:“很多人会把家庭照或夫妻照当手机壁纸。”

我暗自惊讶她竟会注意到这个,要知道我挺讨厌那些秀恩爱的男人。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我的酸葡萄心理,我也没有爱可秀。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那些和我一样结婚将近二十年的人在秀恩爱时是否真诚,毕竟“姿态”都是我讨厌的。

我说:“我过去会把我儿子的照片设成封面。但他已经长大了,我确定他并不喜欢我这么做。”

“他几岁?”

“快十三岁了。”

“还那么小!我女儿过了年就要准备高考了。”她说。接着她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那个长脸、眼睛细小的女孩儿,一点儿也不像当年的她。但在父母眼里,孩子都是英俊、漂亮的。所以我夸奖了她女儿,就像她刚才夸奖了我儿子一样。

“那你结婚很早。”我说。

“你不知道吗?在小地方,一上班就会被家里人催着结婚。我大学毕业后第三年就结婚了。现在想想,我毕业后根本不应该回来。如果知道过成现在这样,我无论怎么都会留在杭州。”

“现在这样?”我问,希望她多说说她的生活。

她笑笑,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到她的工作。她说她大学毕业后在市地税局工作,但早已经不上班了。她丈夫开了一个家具厂,一开始她在厂里当会计,但现在业务多了,雇了别人,她就待在家。

“从你进来,我就知道你过得不错。你看起来气色很好。”我说,试图把话题再次引到她的家庭生活上。我想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当然,我希望,或者说我已经把他想象成一个庸俗的小财主,根本配不上她。

“是因为我提的那个包吗?”她问我。

“一部分是。”我说。我的确注意到了她那个带着闪亮金属标志的香奈儿皮包。

“还是因为我的化妆、衣着?”她继续追问。

“是整个人的感觉,感觉生活优越,是个阔太太的样子。”我带着开玩笑的语气。

“阔太太?”她睁大眼睛,然后懒懒地摇摇头,“零花钱还有一点儿,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当什么阔太太。我还是喜欢过去,没有什么钱,但心里干净。上学那会儿真好。”

我看着她,她看上去平静,甚至有点儿淡漠。我想,她到这儿来找我,大概就是因为这种怀旧的心情,因为随着时光流逝、世事纷扰,她意识到“上学那会儿真好”。但上学那会儿真的好吗?那为什么我不得不痛苦地按捺我的爱情,不得不沉默?好的只是过后想起来的那种青春的感觉,在当时,很多东西却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如果我是在另外的时候遇到她、那么热烈地爱她,我或许就知道该如何得到她。

水开了,我起身冲了一杯奶茶(酒店配备的唯一饮料)拿给她。她穿着质地轻柔的毛衫,青色,高领,黑色的紧身裤,及肩的长发尾部烫着柔软发卷。她和那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她那么清纯,让人看了想为她自杀;现在她成熟、散发着女人的香味,一股暖哄哄的世俗气息……无论怎样,她还是那么让我着迷。我整个身体是紧绷的。我知道我看起来既愚蠢又僵硬。而她悠闲地坐着,等着我为她服务,像我主人。的确,她曾经是、现在又成了我欲念的主人。

接下来,我们说到我父亲的去世。我毫无保留地把我的烦恼告诉她。除了她,在这个地方,我还能和谁说这些?

“也不要怪她们。”她指的是我的姐妹。“在这里,人都会变成这样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逃不过。譬如我,你不是说我变成了庸俗的阔太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和那些庸俗的阔太太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只是说……”

“好了,”她温柔地制止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说她从群里听说我父亲去世这件事以后,就决定马上来看我,她能想象得到我心里多难过。

“很难过,说不清的感觉……像是童年、很大一部分过去随着他被焚烧了,消散了。”我说。

她这时伸出手,轻轻握了我一下。我的眼睛立刻湿了。

我感谢她,说她能来我觉得特别温暖。

“你还记得过去我做的傻事儿吗?”我问她。

“什么傻事?”她问。

“对你做的傻事。”

“记得啊。”她说,低下头喝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你还给我身上披了一条毛毯。”

“你能记得……我觉得很感激。”我知道这个词并不恰当,但我想不出别的。

“但是毕业以后,你就消失了。”她又说。

“我知道我没有希望。”我承认。

“那时候大概真的没有希望,”她笑笑说,“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想恋爱。”

“我昨天晚上几乎没有睡着。”我说。

“为什么?”

“因为你加了我,我太激动。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和你联系上。”

“对你来说,我还有这样的吸引力?”她调皮地说。

“当然,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肯定也会去看你。”

“但是我先加的你。”她强调。

“我没有想到你会在那个群里,你没有用你的名字。如果我知道你在、离我这么近,我就会去找你。”

她放下杯子,踌蹰了一下,说:“这几年,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当初和你在一起,也许会比现在幸福。我现在很明白了,你是真正爱过我的人,是唯一一个。”

她似乎想对我笑笑,但最后没有笑,只是温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过去跪在她面前,把脸伏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推开我,也没说什么。过一会儿,她的一只手垂下来,温柔地摩挲我的头发。

“我觉得这里太亮了。“她说了一句。

而在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我们一直待在一个光线昏暗、仿佛烟雾缭绕的空间里。我站起来,打开写字桌和床头的台灯,然后拉上窗帘。昏暗、柔和的光布满房间。在这个极其封闭、狭小、温暖的空间里,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切变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某种不可抹去的迹象证明她的确来过、和我共度过大半天的时光,我大概会怀疑她的造访只是我在极其烦闷、寂寞的时候做的一个情色梦。

她非常灵活,善于做爱,这起初让我惊讶,但当我进入了那个美丽的深渊、跟上她放纵的节奏时,这又让我痴迷。她的身体已有了最初的松弛迹象,但十分柔软,像质地柔腻的面包,又像熟透的水果。它散发出一种让人堕落的气味,混杂着一丝末日般的腥甜。我们像两个极其饥渴的人那样连续干了两次。后来,她希望我抱着她睡一会儿。她大概用手机定了闹钟铃,我是在一阵刺耳的、令人惊慌的闹钟声中醒过来的。醒来后,我发觉我睡了这些天来最深沉、最安恬的一觉。她伸出赤裸、圆润的胳膊去关手机闹钟,说她再躺五分钟必须走,但我又像个粗野的无赖一样压到她身上。我们交织在一起,直到时间又过去将近一个小时……这真是让人上瘾,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身体能够应对一个下午性交三次。我和我妻子恋爱时也从未这样疯狂。至于现在,我们一个月也懒得摸对方一下,我们把这解释为身体的自然退化。我现在明白我可能从没体会过真正的性爱乐趣,那并不是随便从哪个女人身上就能得到的。爱情和性欲结合得密不可分,这大概才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快感。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法留她共度一晚。她坚持要回家,她的女儿或丈夫大概在等着她回家。我猜想他们习惯她在家里,尽管他们可能并不需要她。傍晚以后,没有高铁从附近经过,她说她包一辆出租车回去。她不让我送她出去,甚至不让我走出房间。我说“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她说有人已经看见过她,难道我不知道这楼道里、电梯里都布满摄像头吗?而如果我们一起去大厅,很可能会遇见一个“熟人”。我发觉她很谨慎,但她的想法很可能是对的。在这个小地方,“熟人”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在不该撞见你的时候撞见你,然后散播有关你的谣言。洗过澡,她穿上她的每一件衣服,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要出门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紧紧拉住她的一只胳膊。“我还能见到你吧?”我问她。她看起来有点儿茫然,很快她冲我笑笑,亲了我一下,不置可否地说“会吧”。然后,我被独自遗留在房间里。

我吃了一些零食,然后躺在床上想着她,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希望她到家后立即给我发一条信息。我毕竟太疲倦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半夜醒过来,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她。我打开微信,发现她并没有回复。我想念着她。这种想念和我高中时候渴慕的痛苦不同,尽管它同样噬咬你的心,但它不再是空想,而是具有了某种鲜活、生动的感觉,你能回忆起那美好的滋味,因此它也更强烈、灼烧人的感官。同时,我又像是处于令人晕眩的幸福的顶端。我觉得她如果现在回来,这比世界上一切其它事都重要,值得我抛弃我所有的一切!我也试着自我审视,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被旧情、欲望烧昏了头脑的失去理智的人。但我否定了这种怀疑,因为我接着开始检视我的生活,我发现,如果我盘查我的生活“资产”,那实在没有多少难以割舍的东西。说到底,我现在的生活在苟延残喘。我妻子并不爱我,她甚至有点看不起我,因为我不是她心目中的“成功的男人”。她对我的态度里有种刻意的漠视。我回来的近半个月里,她不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丝毫不关心我父亲的葬礼、我在故乡的经历,也不掩饰这种漠不关心。而我儿子也不再依赖我。他是个修养很好的男孩儿,倒是给我发过邮件问起爷爷的葬礼,但他只在三岁、五岁时见过两次爷爷,已经全无印象。对他来说,这是对父亲的礼貌问候。再过一年,他就会进入私立寄宿学校读高中……我的生活乏善可陈,甚至相当可悲。我现在感到我错过了生活中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这就是顿悟吗?或者这不过缘于强烈的快乐之后必然到来的沮丧和悲观?对于其他人来说,我那种肥胖的、躯壳般的生活,也许就是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

我意识到我只是在和自己争执不休。那么,我应该考虑的是,她是爱我还是仅仅出于恋旧,或者仅仅出于怜悯、要安慰她所认为的唯一爱过她的、刚刚失去父亲的那个男人?对于我们经历过的那么美好的事,她似乎是怀着羞耻的。我们在一起时,她说:“你不会觉得我是个送上门的随便的女人吧?”她竟有这样的疑虑。难道在她眼里,我是这么一个感情肤浅的男人,会把她的深情厚谊、她在我失去父亲时给予我的安慰当成艳遇的谈资?在当时,我激烈地否定这疑虑。但我现在觉得我说得不好。于是,我忍不住又给她发了微信信息,告诉她说她是我遇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女人,对我来说,她就像天使……我几乎写了一封信,一封情书。她没有回复。当然,那应该是她睡觉的时间。

第二天一整天,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在酒店里的那家价格宰人而且味道恶劣的餐馆解决了我的午饭和晚餐。我发觉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自己走出去。我打定了主意要自我囚禁在这个笼子一样的房间里,直到得到她的回音。我的痛苦比那天晚上独自醒来时更强烈、尖锐,回忆里那天下午的快乐更像是炫目、华美的幻觉,但我唯恐失去这幻觉。我又恬不知耻地给她发了信息,告诉她我愿意为她做什么,而现在我只需要得到她的同意,我期待得到她的消息……

接下来,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些具体的计划,理清一些更为实际的问题,想这些问题总比等待好受。我从酒店的记事簿上撕下两张纸,开始乱写乱划。我把有的字圈起来,在有的字下面划条重点线,在有的地方用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懂的又小又潦草的字做注解……我试图回想一个我所知道的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心想他们是否同时也办理配偶的绿卡申请。我开始计算我的存款、资产。我想如果我妻子想要,我会把我们共同购买的那套房子完全转到她的名下,至于我的存款,我也可以给她一半,只要这能消除打官司的麻烦。自从我儿子八岁以后,我把我每年的奖金为他存在一个银行户头作为他读私校期间的费用,现在那个户头有一笔钱足够他读四年私立学校的全部花费……果真,这是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必焦虑地看手机、死死盯着她的微信头像。而且,随着这样的计划、运算,随着一切虚构的细节化,似乎一个光明前景也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条彩虹般的道路,通向玫瑰色的人生……

第二夜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我担心她不相信我。这也是可能的,我不过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半陌生的男人。我应该试着去理解她所有的忧虑。于是,我又给她发了几条信息……我时而走在回忆和幻想的狂喜巅峰,时而又跌入悲伤、绝望的谷底。但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意识到,她根本不会回复我。

我不得不终止这种自我囚禁般的生活,因为有天上午,我妹夫来酒店接我,要载我去办理文件。

我们去到某机关里一间充满烟味儿的、热烘烘的办公室里,在那里等了很久。后来,一个小官儿模样的人走进来,和我那位迎上去的、满面堆笑的妹夫握了下手。我妹夫是个身形胖大的人,但我注意到他每回到机关里办事,身子总会伛下来,显得又蠢又矮。那个小官僚虽然脸上挂着笑,但声音很傲慢。他似乎不急着办我们的事儿,皱着眉头看什么文件,我妹夫则在一旁小心而又聒噪地说着有关那个熟人的情况和对他本人的恭维话。我突然感到不必待在这样的地方有多好。

终于,最后一个手续也办完了。那天中午,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我姐姐、姐夫做东。我猜对他们来说,这算是一种庆祝,庆祝我那部分财产成功地转交到他们手里。他们看起来轻松、欢喜,说总算也不折腾我了,知道我最烦这些杂事儿,对他们来说,这些人情世故倒是习惯了。

我姐姐笑着说:“二弟现在已经变美国人了。”

我说:“我当然没有变成美国人。但我不觉得习惯这些东西有什么好。”

妹妹说:“哥哥这些年是变了,变得不爱说话。美国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在老家这样,人家总会觉得太冷淡。”

她指的是我拒绝和那些替我们牵线、办事的熟人们一起吃饭。

我说:“在我看来,你们也变了。变也不一定都是不好的。”

一阵沉默。

我姐夫说了一句:“变好,变好,大家都在进步,都在变好。”

他们又说起父亲死去那天,说他行善积德,所以走的时候一点儿没受罪。我不喜欢听他们重复这些。突然,姐夫感慨地说他今后可不舍得把他儿子送出国,离得太远,想他的时候人不在身边感情上难以接受。我明白他话里的暗示。父亲走的那天,晚饭后,妹妹给父亲烫烫脚,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一会儿,他说他觉得胸口有点儿闷,妹妹让妹夫打120。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是当晚接到姐姐的电话,乘第二天的飞机赶回来的。父亲临终时,我不在他身边。

“我过一会儿想去老房子里看看。父亲的东西都还在房子里吧?”我问他们。

“应该都在。”我姐姐说。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买房子,父亲的东西大概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清理出来,丢进垃圾堆。

“家具如果还有能用的,你们去选几件吧。”我说。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家具了,现在谁还会用那些!”我妹夫不屑地说。他大概以为我是出于节省而不是为了纪念一个亲人才要保留几件旧家具。

吃过午饭,我从姐夫那里要了父亲那栋单元房的钥匙。走进那个房子的时候,我立刻回忆起初中一年级时搬进这个两室一厅楼房里的情景。那天早上离家的时候,父亲嘱咐我:“新房子都收拾好了,放学直接到新房子里去。”我一上午都在盼着放学,好到新房子里去……现在看来,这个“新房子”那么狭小,那么粗糙、毫无美感。它大概不到六十个平方,是八十年代建起来的那种模样简陋、笨拙的水泥楼,典型的职工家属楼,五层,没有电梯,楼梯平台上的玻璃窗常年是碎的,因为冬天窗扇会被风猛烈地摇撼、抽打直到碎裂。没有人想到关上它们,碎了以后也没有人想到去修补它们。房子里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悬挂的灯罩上。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来过。每当我拉开一个抽屉、打开一扇柜子的门,我就感到一团灰尘朝我的鼻腔猛扑过来。最后,在吃了不知道多少灰尘之后,我找到了几样我决定带走的属于父亲和母亲的纪念品:父亲的一个金属香烟盒、一支毛笔、一顶毛线帽(我猜是母亲当年给他手织的),母亲的一个上面穿缀着小珠子的绿色的零钱包、两方手帕、一串像是水晶(也可能是玻璃)做的项链。我把它们装进我找到的一个帆布袋里。

屋里十分阴冷,我冻得发抖。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过去的印象里,这个阴冷、采光不好的住所却那么崭新、明亮、温暖!大概那天我放学后走进这个新家的时候,它给我的印象太过强烈。那时候,在这个墙壁雪白、有一扇长方形大窗户、似乎充满光线的客厅里,我赫然看见一张新的圆餐桌,铺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塑料桌布。中午,我们全家围坐在高高的餐桌那儿吃了一顿庆祝迁入新居的饭。以前,我们都是坐在低矮的木板凳上、围着一条长茶几吃饭。那张新房子里的新餐桌,它仿佛处在所有光亮的中央,那个时刻、那一餐饭仿佛是我们家饱足、安适、幸福、亲密的往昔的象征。

也许过去的印象终究参杂了过多的幻想,它毫不真实,就像我过去对她的爱一样,它也可能并不真实。当我们重新见面时,除了那过往的强烈渴慕像是给我们的爱欲增添了兴奋剂,除了她给予我的从未有过的欢愉在我的灰暗生活中突然爆发出了夺目的光和灼人的热,我还了解她的什么呢?而她又了解我的什么呢?如果她真的拉住我在高烧中朝她伸出的狂热的手臂、投奔于我,我是否能坚守承诺而不是半途而废?那么,就当她是天使吧,就让她仅仅是天使吧。否则我如何解释这样的奇遇呢?少年时,她让我燃烧过一次。而现在的我如同一个死灭的星球,根本不知道我的中心还有那么一点儿可以被引燃的东西,她来了,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又燃烧了一次……她一直是那个至关重要的、闪光的幻影,是另一个维度里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如此延续下去直至我们死亡的生活,很不幸,却是另一件事。在此处,我们似乎仅仅有权决定爱,却无权决定生活。

我拿了帆布袋,锁上父亲的房子,站在楼下等姐夫的车来接我。外面竟比屋里温暖,因为还有一点儿阳光。幻影、奇遇离我而去,死亡、瑟索污秽的市景、嘈杂而漠然的生活,这些又缓缓回到我的意识里,令我仿佛从云端跌落到俗世的痛苦和沉重之中。我想我走的那天,要在同学群里发一条告别的信息。我知道她会看到。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学,就读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江南》等国内文学期刊,获得多个奖项。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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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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