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峰：偷青（小说）

春节前夕，离家多年的毛狗回到村里。此前，村书记打电话给他，说你的那几间房摇摇欲坠都拖村子后腿了。毛狗早就想回村，苦于找不到恰当的借口，想起当年的事，心里惭愧的不行。

等这个召唤其实已经许久，回乡建房，这是村支书给毛狗名正言顺的理由……

黔北人将除夕夜叫作小年，而把正月十四叫作大年。与孔乙己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如出一辙，黔北坊间大年夜偷青也不算偷。

大年夜，谁家菜地里的蔬菜被偷，都不会吱声。那一夜，菜被偷得越多人缘越好，新一年运道就越旺。如果一块长势喜人的菜却无人问津，心里难免失落。偷青被主人骂了，一年的倒霉运也就骂散了。

偷青的习俗从什么时候起始无从查证，一代一代沿袭下来便成了山村乐此不疲的新春看点。有的后生为搏人一骂，故意将别人家菜园子糟蹋的惨不忍睹。农民对农作物的疼爱根深蒂固，好端端的蔬菜让人践踏，心疼劲一上来忍不住就会骂人。元宵节早上传出的骂声，总能惹出一些后生暗生喜色。当然也有修养好的，面对不堪入目的场景也只付之一笑，就是不中你的招……

作为一种习俗，偷青也有禁忌，不让主人知道何人所为是偷青人谨守的底线，要不乡里乡亲的，事后见面还是会尴尬的。

毛狗偷青触犯了禁忌，人们嘴上不说、不骂，心里还是在鄙夷他。毛狗当年那事做得不漂亮，他把闹着玩的习俗当作生财之道，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搭上国强一条性命……

自那以后，村子里沿袭几百年的习俗销声匿迹了。当一种习俗变了味，人们便把大年夜的偷青与小偷小摸混为一谈，东家丢鸡、西家失狗的事都赖在毛狗身上。直到毛狗去了沿海，村里人还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孩子。

乡村建房习惯邻里间相互帮衬，一来可以省去不少开支，二来和睦的氛围让人心里暖暖的。毛狗没敢打揽大家，选择了包工包料。工程队是从县上请来的，技术过硬，动作神速，一个月下来一正两横两层洋楼就有模有样了。

毛狗对施工队工人特别好，时常给他们加餐，乐得大家整天眉开眼笑的。工程队长说：修了那么多房，就数毛总您对咱们工人最好！

毛狗笑笑：我也是盖房子的，知道干建筑辛苦。

大年夜，近处的工人都回家过节了。几个四川人离家远，正好留下来做收尾工作，顺便帮毛狗收拾院子。毛狗开车从县城弄来几道硬菜，拿来两瓶“习窖1873”招待大家。酒到酣处，毛狗和大家讲起家乡偷青的习俗，几个民工兄弟听得很兴奋，觉得这习俗好玩。

可毛狗的眼眶里却噙满了泪花……

八年前的大年夜，毛狗约国强，一块齐腰深的高桩白菜十分惹眼。毛狗父母去世后家空如洗，平时靠在县城打零工度日，春节回到村子没有着落，东家一顿、西家一餐的蹭着过，好不容易才熬到大年夜。毛狗让国强开上三轮车，说要做单大买卖。国强憨厚、胆小，从小母亲管理严，即便是偷青玩的事也少有参与。毛狗说算我包你的车，国强才勉强答应了。

地里的白菜的确喜人。毛狗借着月光贪婪的忙活开来，不一会三轮车就装得满满的，足有四五百斤重。毛狗暗暗合计，让国强连夜帮他送进县城，指定能卖个好价钱。

或许当该有事，他们正准备离开，村子里便有人往这边过来。毛狗让国强赶紧发动车，恨不得立即逃离现场。越是着急越是出错，紧张加之天气寒冷，国强的车怎么也打不着火。慌乱中，国强只好放开刹车，让毛狗从后面推动，想用撞击的方式发动。岂料前面刚好是斜坡，毛狗稍一用力就把车推动了。三轮车不着火没有灯光，国强慌乱中一个急刹，火没打着，车却滑向了路边的深谷……

毛狗疯似的扑到谷底，国强已气如游丝。毛狗什么都顾不上了，背着国强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到卫生院时，国强早已经气绝身亡。国强媳妇和娘赶来时，国强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毛狗面如死灰，脸上一道道血痕，问及翻车原因，他颤抖的语无轮次……

后来，人们在车祸现场发现满山遍野的白菜邦子，国强媳妇和娘感到无地自容。安葬了国强，人们就再也没见到毛狗……

傍黑时分，天空洋洋洒洒飘着雪花。几个民工模样的人鬼鬼崇崇在村中穿行，领口竖得老高，几乎只露出一张脸……有人看见，人是从毛狗新房那边过来的；有人说领头的就是毛狗；有人不屑的说，这小子还没吸取教训……

国强出事后，村子里再没有人偷青了。人们宁肯围坐在火炉边看电视、砌长城。即便是初晓事事的孩子，也只对那满天飘洒的雪花、除夕和新春的挂鞭感兴趣，偷青似乎早已经让人遗忘。

几个人来到村西头的院子，女主人出来开门。女人叫杏，三十岁上下年纪。杏帮大家倒来茶水，又从里屋拿来瓜子、花生，表情平静中稍显嗔怪。毛狗回来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登她家的门，干吗还带上一帮民工。刚落座，一民工说：毛总，要不我们玩会扑克牌吧，时间还早呢。毛狗用眼神杏向征询，杏心疑惑地从里屋拿出扑克牌，在回风炉上架一张小方桌，大家玩起炸金花。

杏坐在毛狗的身边，盯着毛狗和他手里的牌，心神揣揣不安……

杏是国强的女人，也是毛狗中学的同学。国强在时，毛狗没少上他们家蹭饭。国强走后，杏一个人敬老养小，甚为艰难。家里没了男人，就等于失去了支撑。好心人也劝杏再多个心，可杏放不下娘和孩子，娘年纪大了还多病，孩子又那么小，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每当这时，杏就怨毛狗，当初要不是你鬼迷心窍，哪有自己今天的孤苦伶仃。

毛狗出门的第二年，杏收到毛狗托人带回的一笔钱，整整三万块，那时正是娘胃病发作，杏为筹钱焦头烂额，那笔钱救了杏的急，也救了娘的命。毛狗随钱还捎回了一封信，信里满是忏悔、自责、陪罪。毛狗在信里说：嫂子，我打小就拜了娘为干娘，我和国强哥亲如同胞，如今国强哥走了，孝敬老人抚养孩子就是我的责任。

杏问捎信人毛狗在外面的情况。那人说毛狗特别能吃苦，工地上就数他能干，什么脏活、累活只要能多挣钱他都抢着干。毛狗特别节俭，很长时间不见他吃一餐肉，不乱花一分钱，这三万块有一部分还是向工友借的。杏听得心酸酸的，对毛狗的抱怨渐渐转化成歉疚，毕竟在那次事故中，毛狗也只是捡回了一条命。

杏托捎信人转告毛狗：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自那以后，毛狗每月都给杏寄钱，起初两千、三千，后来越来越多。毛狗在一次电话里告诉杏，自己组建工程队接活了，他让杏好好照顾老人、抚养孩子。

逢年过节，毛狗都要给一家三代添置新衣，捎来各种各样的年货，还给杏买了手机。杏的生日，毛狗发来“999”的红包，乐得杏心里扑通扑通好久不能平静。之后的情人节、七夕节、母亲节、中秋节、重阳节、六一节，毛狗都要对杏一家有所表示。娘从杏面若桃花的喜悦中似乎也看出端倪，既替杏高兴，又叹国强命薄，对毛狗的那丝责怪也渐渐淡化……

毛狗回来建房，杏是知道的。本想过去帮帮手，毛狗却不让,毛狗说不能麻烦乡亲们。毛狗的房早该翻修了，这些年毛狗把钱都花在杏一家孤儿寡母身上，杏心里极不是滋味。

玩起牌时间过得特快，转眼就到十二点。毛狗让几个人停止了玩牌，毛狗把一个包交给杏，说出去办点事。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与八年前的情景惊人的相似。她想说什么，但当着几位民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孩子和娘串门回来，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特意掩饰有人来过的痕迹。可杏脸上的那丝不安还是让娘捕捉到了。娘问：毛狗来过了？杏不知该怎么回答……

天亮还不见毛狗的影子，杏开始不安起来。

这时，屋外有些骚乱，声音是从清晨的寨子里传出来的，最先是村东头的张婶，随后感染了家家户户，整个村子炸锅似的闹腾。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娘说每家每户都收到一盒礼品。娘和杏几乎是同时看到自家门前那只精美的礼盒，打开一看，里边糖果、香肠、红酒、香酥……应有尽有，全是些高档货。

杏心里一咯登，想起昨晚毛狗的神秘，一定与这事相干。她突然想起毛狗留下的包，打开一看，里边一叠崭新的人民币、一套房屋钥匙，一张字条歪歪扭扭的写着：房子完工了，要不嫌弃，带娘和孩子过去住吧。

杏和娘惊讶的不知所措……

杏和娘匆匆来到毛狗的新屋，毛狗已经不知去向。红柱花窗的小洋楼堂皇的让人目眩，楼上、楼下规划的十分讲究，客厅、厨房宽敞明亮，几个房间的床上都铺上全新的被褥，其中一间还配了一张儿童用的小书桌。

相比之下，二楼的主人房却是空荡荡的。一张大床的组件靠墙根立着，孤怜怜的。杏的心里迅速涌起一阵酸楚……

这时，随后撵过来的儿子在院子里叫杏，说咱家菜园子的白菜昨晚让人给偷了。

杏笑了，娘也笑了……

作者简介

刘雪峰：贵州遵义湄潭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散见市级以上报刊。系遵义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