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无脸
王彤羽,广西北海人,现居北海市。广西作协会员,北海市签约作家。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见《山花》、《作品》、《滇池》、《广西文学》、《红豆》、《牡丹》等刊。获《红豆》杂志2016“年度新人奖”,有作品入选双年选。
一
王初一盯着窗玻璃上那帘水雾看,不时有水珠滚落,玻璃像被刀子分割成一道道细条。南方的天气真怪,都十二月了,一周前还穿短袖热裤,突然冷空气来袭,气温一天之内从25度降到15度。本以为就这么地入冬了,谁知昨天又转回暖。屋外阳光灿烂,屋里却到处湿漉漉的。王初一感觉飘荡在空中的不是空气,而是水蒸气,随便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家具是潮润的,像抚摸在皮肤上的丝丝滑腻。梁上的水珠不时滴落,混杂着灰尘,像一道道瘢痕粘在地板上。晾了两天的衣服仍然是湿腻的,发出阵阵霉酸味。王初一觉得自己快像这屋一样地霉去。一年前发生的事,就像昨夜里刚做的恶梦。想起就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她,揪着地疼痛恐惧。这一年来她极少出门,即使出去也是在夜晚。她怕见人,确切地说,她害怕被人看见。她像头困兽一样待在屋里,连蟑螂都成了她消遣的好对象。
恰好茶几底下有一只蟑螂。
王初一瞪大眼睛盯着那只蟑螂。蟑螂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肚子扁扁的,五条腿蜷缩在胸前。王初一很认真地四处找了找,没见断了的那条大腿,不知它是怎么断了腿然后又仰面躺在这的。王初一想知道它还活着不。她用食指撩了撩蟑螂的两根长须。它猛地五脚朝天挣扎起来,像打一套电影上拉快了节奏的无影猴拳。五条腿晃得王初一眼花缭乱气急败坏,忍不住又使劲挠一下它的须,让它来个270度角的大旋转。可蟑螂动得就更欢畅了。
王初一沮丧地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她像那只断腿蟑螂一样垂头丧气地躺着。身上的男人死沉地压住她,赫哧赫哧喘着粗气,汗水滴到她脸上,淌在她嘴边,咸腥的。像提醒了她,她该积极点。于是她挥舞着四肢缠绕上去,配合得自然谐调、天衣无缝。王初一,其实你恨不得他早点儿从你身上滚下来是吧?但他看你一眼你还得冲他发嗲地笑,他撩你一下你还得热情万丈地打那套轻车熟路的猴拳。就像那只五腿蟑螂!
蟑螂挥舞的五条腿停了下来。王初一却和它较上劲了,偏不让它停,不断地挠它的须。蟑螂倒也配合,上了发条一样抓挠个不停。王初一嘴里不时地骂骂咧咧,你动啊,你丫的有种就别停,你不就吃这行饭的吗,装啥纯!客人甩你两百他就是你亲爹了,瘫着个死尸样给谁看呀?王初一发现不管她怎么折腾,蟑螂的第五条腿愣是不动。她的无明火蹭地就上来了。做鸡还想着偷懒?做鸡也得有职业操守的!你丫的太不敬业了。王初一唠叨着,决定让它的第五条腿也动起来。她从包里找出一小包餐巾纸,打开,刺鼻的香精味袭来,似乎还夹杂着男人下体排泄物的气味。旁边还有一盒避孕套,这又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王初一,你是只鸡!这部光荣史可不曾因为你一年来的几乎足不出户而磨灭。你的脸就是最确凿的证据!
王初一决定撩蟑螂的第五条腿看它是不是瘸了。她把餐巾纸搓成细长条,用尖尖的一头去刺蟑螂的第五条腿。不想它的脚像装上无数个强力吸盘,一下紧紧地吸住了餐巾纸,在王初一没回过神来时便一使劲翻过身来。王初一尖叫着跳上沙发。他妈的,骗子!她冲它吼。它撒开五条腿就往墙角逃。王初一一只拖鞋砸过去。竟然没中!花瓶应声而倒。花是一年前从夜市随手买回的,二十块一扎的便宜货,早就枯萎变干了,如今像一把蔫巴的菜叶躺在地上。一朵发黑腐烂的干花一下挣脱,滚到老远的墙角。
真倒霉!可是,还有什么更坏的吗?李明远看见我了!王初一擂了一通沙发后懊恼地瘫在上面。那晚发生的事,这一年来像播放一部卡带的录像,时不时提醒她,带来无休无止的折磨。
二
李明远是王初一的梦中情人。他是凸镇第一个大专生,考上的那会儿,镇里放了三天鞭炮。毕业后他回来当了老师兼教务处主任,传言他有可能成为校长接班人。王初一去学校偷看过李明远上课。他用拇指食指捏住粉笔,其他手指高高地翘成兰花形,在黑板上潇洒地书写。他喜欢把长长的粉笔掰成几截捏在手心里,冷不丁回头瞄一眼,镜片后的小眼睛像雷达一样强力扫描,看有没有学生趴桌子开小差说话什么的。如有,便把粉笔嗖嗖地发射出去。李明远视力不好,一般都要浪费好几发子弹才能砸中目标。一节课下来,地上一片狼藉,足见战况之惨烈。王初一觉得李明远扔粉笔的姿势特帅气,粉笔砸在学生身上像砸在她心头,怦怦直跳。
王初一决定请人牵线和李明远郑重地见个面。
那天,王初一特地打扮了下。她在集市上买了当时镇上最流行的紧身牛仔裤,搭配有荷叶边的粉色衬衣,把衬衣下摆塞进牛仔裤里。马尾巴神气地一甩一甩,娇羞而又热忱地出现在李明远跟前。李明远戴副高度近视眼镜,把王初一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后,紧皱的眉头一直聚焦在王初一腰上,硬把王初一看了个莫名其妙心跳加速。
见面后便再无下文。王初一想,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便托人打听缘由。李明远的回复是,相亲当天,王初一竟然内裤外穿,而且还是红内裤,他李明远没办法和这么一个俗不可耐之人一起生活。王初一一阵风似地刮进院子里,把那条迎风飘扬的牛仔裤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发现腰线那竟然有一溜圈的大红布。原来是这红布惹的事!气得一蹬腿把狗盆踹出五米远,把裤子给剪了个稀巴烂才解气。
不久,李明远看上了镇里林业所长的女儿,听说即将闪婚。王初一痛心疾首之余倒想看看那准新娘长个啥样,竟然能把她的梦中情人给夺了去,便偷偷尾随他俩。这一看倒把王初一气了个七窍生烟。这女的竟然穿条和她一模一样的牛仔裤!腰间那一溜圈醒目的大红布紧箍着壮实的腰身。王初一蹲在地上不知是想大笑还是大哭。
就那一刻,王初一决心要离开小镇,她发誓要出人头地,不赚到钱就不回来。
王初一进城后才发现找食艰难。她只有初中学历,体面的工作没人请,做家政嫌脏,进工厂嫌累,餐厅端盘子还得看人脸色,这一切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赚钱太少,无法实现她的雄图伟略。最后鬼使神差地进了百乐门当坐台小姐。一开始她还藏着掖着只坐台不卖身,当看到姐妹们出去一趟能赚个三两百时,便也豁了出去。她期待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在李明远和那内裤外穿的新娘面前扬眉吐气,让他悔得肠子青当年没娶她。只不料还未待这口气吐出来,她就被李明远给逮了个“现行”。
三
王初一透过水雾模糊的玻璃看着自己的脸,她的脸像极了一块磨砂玻璃。她害怕看这张脸,却又强迫自己去看。王初一一直想不明白,为何那脸毫无征兆地说没就没了?是因为羞愧?厌恶?憎恨?还是她潜意识里希望如此?她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情景,意欲寻找蛛丝马迹。
那天凌晨时分,王初一被一位老板带出去开房。当他俩搂搂抱抱出现在百乐门楼下时,李明远如蜘蛛侠般空降到她跟前。尽管当时浓妆艳抹的她顶了一头橙色大波浪假发,穿得像只闪亮的萤火虫,还假装左顾右盼地扭开脸,却还是被李明远准确无误地认了出来。李明远上前两步,推推他那特厚的近视眼镜,从王初一的脸看到裸露的胸半球,眼珠子睁得像凝固的蟑螂眼,嘴巴大得足以塞进鸡蛋。他大喊一声“王初一”,更是把王初一吓了个魂不附体。眼看躲不过,她只好把暴露的身体稍稍挪开老板那高海拔的肚子,再把老板摁在她屁股上的手给悄悄地拨拉开。但李明远仍然穷追不舍地用兰花指指着她,脸上露出震惊后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王初一急于想补救点什么,被误会成情人总比被发现是只“鸡”强吧?于是她亲热地粘在老板身上,做出一副小情人的样子。但随着老板一声大喝:老子花钱包你出来是寻开心的,你他妈哪来的老相好,识相的滚一边去!
王初一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这脸就被李明远给认出来了呢?话说这脸和三年前刚从小镇出来那会儿已经大不相同了,新纹的眉毛斜入发鬓,熊猫样的黑眼圈,鱼尾纹意欲破土而出,下巴也变尖了,只有那两片嘴唇好像更厚了,还往前微微翻起,似乎永远合不拢想接吻的样子。王初一开始生气起自己的这张脸来,凭什么就长了这么一张奇怪有余的脸,如果她像镇上的女孩一样全长了一张包子脸,李明远一定不会认出她来。都是这脸惹的祸!王初一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家里所有能照出影子的物件都成了王初一的对头,她走到哪照到哪,越看越恼火。厨房里剩了半瓶煮菜的料酒,她拎起来猛灌几口,浑身开始发软发热,脸肿胀迟钝,嘴唇也变得更厚了,像两根巨大的香肠,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到了整张脸。王初一还处在羞愧与懊恼中无法自拔:以后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李明远?连刘杀猪也看不起我了吧?他该有多庆幸没娶我这个荡妇淫娃!这回整个凸镇的人都知道我王初一做鸡了?俺老娘可要抬不起头做人了吧?邻居那李六婆可是出名的李大嘴,逮着个是非八卦那可是要嚼死你一辈子的。我还真不如刚出生就被尿给淹死的好,省得在这丢人现眼!
一想到李明远,王初一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几步跨到窗前,有往下跳的冲动。当然,王初一可不是真想死,她只想把胸口憋屈的那口气给出了。王初一租的房子在二楼,即使不幸坠落窗外,顶多也是骨折。可她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窗底下是两个垃圾筐,垃圾多得装不下就被大伙随手扔在周围地面上。她要是往下跳,正好落在那一堆垃圾里,落地的时候没准超短裙就往上扒拉到了腰间,露出新买的蕾丝三角裤,运气好的话嘴里还能啃到一条新鲜的鱼骨头。就在王初一伸长脖子往外研究地形的时候,对面楼的窗口冷不丁伸出一个脑袋,往她的方向瞄了几眼,呸地吐出一口痰,回头冲屋里的女人喊道,老婆,明天杀只鸡给咱妈送去。王初一浑身的血液蹭地往头顶冲,她哗地拉上窗帘,身子顺着窗台溜到地板上,脸上火辣辣地灼痛,仿佛人家明天要杀的就是她。
在醉倒之前,王初一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那张脸,仿佛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翌日一大早,白花花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这个朝东的单间,把屋子照了个通透发亮,能看见灰尘在光线下缓缓升腾。王初一到卫生间洗漱的那会儿,阳光投影灯般照在镜子上。王初一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猛地一怔,旋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龙卷风一样从卫生间刮出来,得了羊癫疯似地抖个不停。她犹犹豫豫地伸出哆嗦的两只手去触摸自己的脸,像抚摸一只恶心滑腻的蛤蟆。她抚摸过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每摸一处,心脏就像被人用锤子猛砸一下——她的五官竟然消失了!脸上异常地光滑,像套着头套。她想起电影里把丝袜套脑袋上打劫银行的劫匪。王初一又一阵风似地刮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疯狂地捏起自己的脸来。王初一试着大声地嗯啊几下,发音系统正常。对脸的恐惧慢慢变成了愤怒,她开始对着镜子里那个没有眉毛没有眼睑没有嘴唇的怪人跺着双脚大吼大叫。
折腾了半天,累得王初一端起洗漱的水杯猛灌了自己两大口,一屁股瘫坐到地板上。她开始担忧起来,以后怎么见人?怎么工作?她可是靠脸蛋吃饭的,现在脸没了,这鸡也做不成了。她还能干吗,去餐厅刷盘子?谁会要她这个没脸的怪物?她甚至连从二楼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像她这种怪物即使死也得找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去死,怎能在公共场所丢人现眼?说不定死后还不得安生,遗体被科研部门拿去当外星人研究。她生前做鸡要裸,死后可不想再裸着供万人瞻仰与唾弃。也许这脸过几天就长回来了?王初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王初一一等就是一年,脸还是这脸,五官还是无踪无影。
四
王初一隔着窗玻璃,贪婪地呼吸着窗外那丝绸一样铺洒的阳光,她感觉很饿,对阳光的饥饿。她的皮肤有很久没晒太阳了,总不能老在家耗着吧?王初一,你不能活得像只蟑螂,你要适应你的无脸生活!她对着那片阳光舔了舔嘴唇,决定出去放下风。
王初一找来墨镜和口罩把自己武装起来,来到不远处的广场。那里在搞促销活动,商家们各显神通展示和推销自己的商品。电视商搭起了简易舞台,正播放着一部外国电影——《虎口脱险》。王初一一看就走不动了,这可是她小时候最爱看的一部电影,看了不下十次,都快能背下来了。观众里混杂着好一些民工,他们打着赤膊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推搡在人堆里,大声说话大力吐痰再爆发出高分贝大笑。王初一喜欢和这些民工挤在一起,虽然他们散发出阵阵类似隔夜木薯的汗骚味,但她需要这些人的掩护,这让她感觉比较安全。
王初一是个戏迷。小时候家里没电视,凸镇每隔一个月会在部队的篮球场放一场电影。王初一总会三两下扒完饭,搬两个小板凳就往篮球场冲。初一娘在她后面撵着小脚数落,饭还没落肚就赶去投胎啊,有宝捡诶?王初一到的时候,一个观众都还没有,工作人员在安装播放仪器。根据王初一的经验,这幕布的安装有时朝东,有时朝西。她把两张凳子分别往东、西两处的中央一放,霸了两个最佳位置。不管这电影朝哪边放,最佳角度都是她王初一的囊中之物。然后她就去买冰棍。王初一看电影得吃冰棍,五分钱一根的冰棍,非吃不可,没有冰棍相伴的看戏她觉得像隔靴搔痒,浑身痒痒。
这个嗜好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王初一去买来冰淇淋。她偷偷摸摸地把口罩摘掉,刚开始还做贼似地吃一口盖起来一下,看没人注意她,干脆整个口罩都扒拉了下来。看到好笑处,王初一把墨镜也摘掉了,弯下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可好,四周的人全对她行了注目礼。王初一被那排探照灯似的目光刺了个浑身一哆嗦,突然想起自己那张怪脸。她怯怯地迎着别人的目光,感觉血液正从脸上一点点退去,恐惧感从头皮开始蔓延到了全身。
这种感觉在王初一第一次接客时出现过。那晚,王初一怀揣鹿撞的心坐在一溜圈袒胸露乳胭脂水粉的女人中间,眼看姐妹们一个个被客人相中带出场,她失落之余又有点儿庆幸。王初一和自己暗暗打赌,如果今晚没人带她出场,那她就去餐厅端盘子,不再当小姐了。正当她被失落与庆幸交织撕扯时,妈咪那对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大胸就晃到了她鼻子跟前,尖声细气地告诉她有人点了她的钟。王初一蹭地站起,双手不知该放哪,像课堂上被点名罚站的小学生。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一个男人离开了百乐门,去到旁边一家小旅馆。王初一紧张而又羞涩地坐在床头,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希望他问她是不是第一次出来做,然后她就可以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告诉他,家里爸爸死了妈妈病了弟弟妹妹读书要花钱,她只有出来做才能养活一家人。她脸上已经酝酿出悲壮的神色,相信一定会哭诉得大义凛然声泪俱下的。
做了几年?男人开始脱衣服,并抬了抬下巴,示意王初一也脱。
王初一从自己虚构的场景中清醒过来,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脱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第一次做。
来这的女人十有八九都这么说。男人嘲讽地笑了笑,开始脱裤子。
真的是第一次!王初一略带着急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激动地站起身来,胸膛起伏着,做出要好好争辩一番的姿态。可她马上住了嘴,男人脱得精光的身体正大摇大摆地向她走来,胯下那玩意在肆无忌惮地雀跃,他倒是一脸的悠然自得,仿佛不过是别了个挂件在腰间那样的自在。
王初一好一阵脸红耳燥,冒出临阵逃跑的念头。男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抱起她狠狠摔在床上,三两下就用她脱下的丝袜把她的手给绑了。他狞笑着说,女人都他妈的是婊子,说!说你爱老子!说你以后再也不偷汉子了,你以后再敢出去野小心老子我废了你!
王初一看着近在咫尺充血凸起的眼球,还有那唾沫横飞抽搐咆哮的嘴巴,心里活生生闪出一个念头:我会被先奸后杀吗?恐惧感像张鱼网向她收拢,勒得她浑身失血苍白。王初一失去了思考和抵抗的能力……
王初一做梦也没想到,她出来做的第一次,是在哭着喊着“我爱你”之间被完成的。没有羞愧,只有恐惧和疲惫。拿着男人丢过来的两百块钱,王初一撒开嗓门边哭边骂,他妈的李明远!
这次之后,王初一觉得自己的小姐生涯似身经了百战,一下就百毒不侵了。
五
王初一闭上眼睛,等待人群爆发出尖叫声,然后把她像小偷一样绑了摁地上,全广场的人都围过来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也许她还有幸被旁边独具慧眼的某楼盘营销经理看中,扒光衣服装在玻璃棺里,摆放在售楼部,凡买楼者一律可以免费观赏。一时间售楼部外排队买房者络绎不绝,只为一睹她这头无脸怪兽;全市烂尾楼因此刺激而被盘活抢购一空,她成了拯救城市烂尾楼工程的巾帼英雄。
几秒钟过去了,没啥动静。王初一睁眼快速扫视一下四周,大伙正傻傻地冲着屏幕笑,没人睬她。王初一对着自己的脸蛋又摸又捏的,会不会是这五官又长了回来?她撒腿就往旁边一个推销化妆品的柜台跑去,逮了面镜子就照。抹着烈焰红唇的推销小姐脆生生地说:美女,您要不要试试这款粉底,它很衬您的健康肌肤。王初一瞪大眼睛死盯着烈焰红唇的脸问:我是美女?烈焰红唇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以为鱼儿咬钩了,讨好地说:瞧您的五官多有立体感啊,美人胚子一个,配这款麦色粉底是最适合不过的了。王初一凑近烈焰红唇问,你确定看得见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烈焰红唇疑惑了一秒后坚定地点了几下头。王初一差点没爆发出一串长笑,他妈的原来我的脸还在啊,只是别人能看见,我自己看不见而已!
她一转身绕着广场疯跑一圈,把口罩和一句“去他妈的”一块扔进了垃圾桶。回到小区的时候,她特意仰起那张脸和邻居阿婶迎面走过。阿婶牵着那条掉毛的哈巴狗一脸茫然地走过,只有小狗朝她使劲地汪几下。她又试了几次,没人认出她!
这下可把王初一给乐坏了,她不单有脸,而且这脸还不是她原来的脸!她才不管这脸是怎么来无踪去无影的,她只关心从今往后可以光明正大地“露脸”了。不单露脸,而且还要回凸镇去露一把。
想起离开小镇的前一夜。老娘撸一把鼻涕就戳一下她的脑门说:初一啊初一,真要走?
走!不赚到钱决不回来。王初一咧开厚嘴唇掷地有声地说。
初一啊初一,早知道你要出去遭罪,还不如当年一泡尿淹死你。初一娘又撸了一把鼻涕揩在衫尾。
我死不了,命硬着咧。初一调皮地眨眨眼。
王初一是大年初一那天生的,这正好救了她一命。当年家里穷,她娘一连生下仨闺女,老四老五出生那天,她老爹一看还是女娃就泄了气,黑着脸一把扔尿缸里淹死了。初一她娘不敢声张,捂着棉被嚎啕了三天。王初一本来也难逃被淹死的厄运,只是她出生那天正逢大年初一。她娘拼了老命趴在院里那口尿缸上,死也不让她爹往里扔王初一,嘴里还杀猪般地大声嚷嚷,大年初一不能杀生啊,天王老子啊,玉皇大帝啊,他亲爹啊,报应可灵着哪,这可是你的亲亲闺女诶!王初一就这么侥幸地活了下来。她娘感恩戴德这个特殊的日子救了她闺女一命,死活要给她取名王初一。
王初一想娘了。一想到娘就自然想到了刘杀猪。
初一娘是近五十岁生的初一,特宠她,为保她这辈子衣食无优,硬逼着她和镇上一杀猪的相亲,说是再有钱的人都得天天吃猪肉,总不见得逮了龙肉来吃吧?开始王初一不答应,初一娘就一抹眼睛嚎上了:早知道你这么不让人省心当年就狠了心用尿淹死你诶……杀猪佬姓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刘正气,可大伙都叫他刘杀猪。刘杀猪恰好也相中了王初一,说她嘴唇厚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婆娘。相亲那天一大早,刘杀猪提着一条猪腿往她家门口堵。王初一使劲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背过身去,拿个苍蝇拍在空中瞎扑腾。这下可正中刘杀猪下怀,他的眼珠子净跟着王初一那壮实丰硕的臀部转,还咕噜咽掉一大口口水,看着看着,一巴掌拍在猪腿上,大喝一声“中”,像是拍在王初一的臀部那样的清脆得意。
刘杀猪是凸镇第一杀猪高手,王初一见过一回他杀猪。当时,刘杀猪赤裸上身,挺着个油光闪亮的大肚子,瞪一眼四足被绑瘫在地上的猪,像打虎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地左手按住猪背,手起刀落,在猪颈脖放了一桶猪血。然后,从头到尾轻轻一划拉,滚圆的猪背上现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又稳扎马步,漂亮地把猪来个360度旋转到正面,在猪的两排奶子中间又轻轻一划,整个猪就吧啦一下分成了两半。整个过程干脆利索,像踩死一只蟑螂那么容易,把王初一看了个目瞪口呆。她一想起刘杀猪有朝一日掰开她的双腿就像掰两只猪蹄时,身子就像打摆子似地哆嗦。王初一暗地里嘀咕,她王初一再怎么配不上李明远也轮不到你刘杀猪,她可不想这辈子活得像头大母猪。
可坐在开往凸镇的中巴上时,王初一觉得刘杀猪也没那么讨厌了。他虽然长得肥头大耳五大三粗的,可镇上的老人不都说这就是福气吗?那些围在小镇中心大榕树底下晒太阳的老人们,一看见刘杀猪走过,总要招呼他过来。陈妈用手摸摸他的脸,翻着浑浊黄眼问他:瞧你油光满脸的,今天又杀了几头?语气里充满了赞赏,洞开无牙的嘴巴吧咂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刘杀猪用拖拉机装了一皮卡的人民币呢。张伯伸出鹰爪手拍拍他浑圆的肚子,仿佛在他跟前的是一个香喷喷的红烧猪头,跟他套点儿近乎就能多少沾点猪肉荤一样。王初一从来没想通刘杀猪的裤子是怎么穿稳的,它就卡在巨大的肚子下面,她觉得这裤子可真悬呐,随时会往下掉似的。她敢打赌,刘杀猪在绑裤头带时绝对没看见过自己肚子以下的任何部位。可老太老头们摸他肚子就像摸弥勒佛油光水亮的肚子,王初一也开始觉得那肚子是有福气的象征了。
他要是还没娶亲,我就嫁他!王初一心底嘿嘿两声。自从镇里人知道刘杀猪喜欢王初一的厚嘴唇和大腚后,三姑六婆们给他说亲事时张嘴就来:谁谁家的闺女,屁股大……王初一觉得她们嘴唇再厚屁股再大也不是她的对手。想当年在百乐门做时,没有一个小姐的屁股大得过她的。那些妒忌她的小姐们暗地里都叫她“河马”。河马又怎了?好生养!想着想着,王初一越来越觉得刘杀猪顺眼了。
六
中巴车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走走停停。看着车窗里映出自己的无脸之脸,王初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以一张陌生脸皮回去倒是让她倍感安全。出来好几年了都没回去过,一开始是嫌赚的钱少没颜面回,做了小姐后又因业务繁忙没空回。想想还真得感谢这脸,要不然,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回得了。一想到衣锦还乡,脸上有光,王初一就无比兴奋。她现在好歹也算个小富婆了。她决定让自己看起来富贵得更直观点——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金项链,一咬牙,全买了。但搭车的时候她可不敢戴,这年头车上骗钱和抢劫的新闻时常有。王初一得意地摸了把内裤,那里鼓鼓的让她安心——她特意在内裤那缝了个口袋,把这些装点门面的东西偷偷地缝在里头,再穿件土不拉叽的旧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睁大眼睛警醒着。
才刚下车,王初一就按计划迫不及待地钻进公厕,换了身桃色毛呢裙,把金器全部穿戴了出来,踩着双“恨天高”走进小镇一家名叫“二妹”的发廊——那是全镇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老板娘眼睛很小,嘴巴极大,一笑起来,嘴就咧到耳朵旁,眼睛变成一道缝儿。可不知咋的,镇上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大眼二。她也不生气,反正叫大眼二总比叫小眼二好听。大眼二的小眼睛可神着哩,她能一眼看清走进她店里的客人底气,并根据客人的不同身份分别给予不同级别的“待遇”。王初一的一只“恨天高”跨过门槛还没落地,花枝招展的大眼二便喜上眉梢迎了上来。王初一看不清她的眼珠子,只见眼框四周闪绿的一圈眼影,被睫毛膏拉得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条毛毛虫趴在那,随着她说话的眉飞色舞,像在绿草堆里欢畅地蠕动。
小姐从哪里来?看你样子不像我们这边的人。大眼二帮王初一围上一条褪色的毛巾,开始往她脑袋上倒洗头水。
王初一被“小姐”两字刺了一下,在她工作的城市,小姐是对性工作者的称呼。但她马上镇定下来,没有人会认出她的脸不是吗?她此次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她按先前设计好的台词回答,我从阳城来。
大眼二在王初一脑袋上搓泡泡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压低嗓门说:我们这也有个人在阳城。
谁?王初一知道鱼儿正往钩边游了,心头却还是猛地蹦跶了下。
王初一——你认识她不?大眼二的脑袋伏低下来,嘴巴快要碰上王初一的耳根了。
王初一按捺住狂跳的心,当没事地哦了一声,说:我认识她,她在我旁边一家商场打工。王初一记得当时她给家里写信打电话都是这么说的。
大眼二神秘兮兮地用手掩住嘴说:呸,她哪是在什么商场上班呀,她是只鸡——王初一感觉心脏收缩了一下,赶紧深吸一口气。大眼二咧到耳朵边上的嘴巴收拢了,眼睛也不笑了,露出凝重且不屑的神色,仿佛她正在透露的是个天大的丑闻,说大声点都会玷污店里的空气似的。透过镜子,王初一终于看清了大眼二圆睁的眼珠子,像颗抹油绿豆。
王初一想申辩点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巴,声音晦涩地“哦”了一下。她看着大眼二时大时小变化无常的眼珠子,心想这人的眼睛可真够神奇的。
大眼二翻转几下小绿豆眼,仿佛要出示证据似地,继续说:有一晚,我们这的人亲眼看见她和俩男人一起搂着进旅店,听说睡一晚有这么多呢!大眼二把沾满泡泡的十个手指头往王初一眼前一放,龇牙咧嘴地使劲啧啧两声,露出一脸不知是艳羡还是鄙视的表情。
他妈的一个变成了俩,这龟蛋李明远!王初一气得不行,但脸上仍然风平浪静。这事初一娘知道不?王初一尽量使自己的语气缓和,像闲话着别人家的事儿。
全镇都晓得了她能不知道?她隔壁家的李六婆说初一娘恨得不行,常拿一根碗口粗的棍去捅院里那口大尿缸,说只要她敢回来就一棍子打了淹死在尿缸里。
王初一的胸膛急促起伏着,脑袋里像飞进了一群苍蝇,嗡得她口干舌燥心慌气短的。苍蝇直往她的嗓门和眼睛里钻,堵得她呼吸不过来,眼睛酸酸的,像被风沙吹过的干涩与刺痛。他妈的李明远,好一个“广播电台”!王初一使劲儿咬了咬厚嘴唇。
七
大眼二发廊没让王初一失望,去了几趟,终于把所有相关人物的情报都掌握了。而大眼二也很配合地把她的到来,以及她出手阔绰打赏小费的事通通添醋加油地给炒了出去。镇上人不多,王初一知道以她的行头,不管走到哪,大家都会知道她就是大眼二说的那个富得流油的“富姐儿”。
王初一想回家看看老娘。菜市场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刘杀猪的档口就在入口处。王初一踏入菜市场那会儿太阳正下山,余晖铺洒在刘杀猪的猪肉台上,厚黑油亮的猪肉台被刀砍出了无数道印迹,起了绒毛,混杂着猪血,闪出腥红的光泽。这时辰里,猪肉早卖光了,猪肉台上爬着一个光屁股男娃,正伸出小肥手去摇晃那一排空荡荡的乌黑铁钩。赤裸着上身,只绑了条油光闪亮军绿皮围裙的刘杀猪正在收拾摊位上的工具,见状,一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拍在男娃油津津的屁股上,大吼一声:作死啊,勾了眼珠咋办!把男娃一把拎起,撂在旁边女人背上。女人手脚麻利地用大红背带把娃绑在身后,细长的带子绕到胸前,清晰地勾勒出两只巨乳的形状。王初一瞄了眼她的屁股,果然有巍峨壮观气宇磅礴之势。
王初一朝刘杀猪摊位走过去的当口,刘杀猪一直瞪着她看。待走到他身边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把从满是血水的桶里捞起那把亮晃晃的杀猪刀,朝空中赫赫吆喝着砍了几下。王初一的“恨天高”猛地一踉跄,头也不抬,把身体极力往前倾以加快向前行进的速度。
走到家门口时,太阳已隐落,街灯早早亮起,成群的飞虫往这光秃秃的灯泡上扑。王初一就着水泥柱上寒碜的灯光照了照镜子。脸还是那脸,五官同样地不见踪影。她挤出个微笑,走进院子。王初一一眼就看见了她娘,瘦小的身子正坐在那口巨大的尿缸前,左手捧一海碗饭,右手拿双筷子,时不时往嘴里扒一口,细嚼慢咽地瞅着缸出神。
王初一的四姐五姐才出生就被淹死在这里头,她知道娘对那口尿缸有着特殊感情。几年前,初一爹要在院里搭个鸡舍,嫌那缸占地,想扔了。她娘就从早到晚坐在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朝她爹喊,有本事连我也扔了!逢年过节,初一娘会给尿缸上香和烧纸钱,有事没事地也常对着它自言自语,仿佛俩闺女就坐那里头听她说话。王初一酝酿了好几秒,终于憋出了声“大娘”。初一娘颤悠悠地回过身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王初一,又失神地回到她看缸的专注中去。
王初一讨好地说:我是初一的朋友,她让我给您捎点手信回来;边说边把大包小包东西递到娘跟前。
初一娘又颤悠悠地回过身子来,瞅一眼那几包东西,再瞅一眼王初一,似乎渐渐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她嘴唇哆嗦着,脑袋也跟着轻微地打起颤来,突然朝王初一啐了一口,饭粒夹着唾液喷到王初一跟前,有一粒米饭还粘住了她桃红色衣裳。没待她把米饭抠掉,初一娘便把海碗往尿缸旁一搁,从墙角扛来一把大扫帚,往王初一脚下一通乱扫。灰尘四起,鸡飞狗跳,王初一跳着脚左闪右躲。初一娘无牙的瘪嘴诅咒着,拿走,通通拿走,谁稀罕那肮脏的东西,饿死也不要,有能耐就永远别回来,早知道当年就该一泡尿淹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王初一被扫地出门,又跳着脚折身回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纸盒,放在初一娘的大海碗旁,说:初一让我带给您的,她说您老牙不好,需要这个。
邻居李六婆就有这么一副假牙,是她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买的。李六婆特地让儿子给假牙镶了两颗对称的金牙。有一段时间,每到吃饭的时候,李六婆就把饭桌摆在自家大门口,把假牙往桌上一搁,旁人看了新鲜就问她:六婆啊,这是个啥东西?六婆的劲儿就上来了,笑眯眯地说:这是城里人的玩意,是假牙呐都不懂?趁别人稀奇地东瞧西看的当儿,六婆又使劲叹了口气说:这牙可死贵了,我说不要的可我儿偏要买,要这个数呐!说罢她伸出十个肥短的手指头,想想又收回两个。旁边的人瞪大了眼睛,八十?呸,八百呐!六婆把假牙往嘴里一塞,再夹根腌萝卜往嘴里一送,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初一娘最看不得六婆威风,只要六婆在门口摆开饭桌,她就立马回家关了院门。有一回,王初一看见她娘躲在门后,偷偷地瞄那副假牙,眼里尽是馋色,王初一就知道她娘对那牙上心了。
但这时,初一娘盯着假牙看了足足五秒后,一抬腿把海碗给蹬了,海碗旁的假牙咕噜噜滚到墙根底下,咧开两排白牙对着王初一讥笑。
站在家门旁的巷子口,面对熟悉的路,王初一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她沮丧地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被夹在两幢房子间的天空,逼仄着向前延伸,像极了她娘弯曲佝偻的腰背。王初一悲从心起,哇的一声哭出来。不远处的竹丛里虫声悦耳,此起彼伏,随着月亮明晃晃地倒勾在天上,叫得愈发的欢畅。王初一觉得心底的那一腔悲怆被虫声给生生地掐断了,倒像是她在这头哭丧,它们在那厢欢天喜地起哄。王初一嘚嘚嘚地小跑过去,抬腿就往竹丛里使劲地踹,嘴里咒骂着:叫叫叫,让你还有脸儿叫!
嗓子冒烟了,腿也酸了,王初一的气还是没顺畅,觉得喉咙像有口痰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不甘心今晚就这么打道回府,在镇上转悠了好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去李明远住的地方看看。
八
李明远离婚后一直住学校宿舍。大眼二早把情报如数家珍地通报给了王初一。两年前,李明远上课时,发现一男生趴桌子瞌睡,便把粉笔嗖嗖地发射出去。男生愣是没醒,接着睡。李明远这下恼火了,脱下一只牛皮鞋就砸过去,不偏不斜正好落在男生的课桌上。男生抬起蒙眬双眼,镇定地瞅一眼凉鞋,再瞅一眼李明远,拎起牛皮鞋慢吞吞走出教室。男生抡了两圈手臂,一下就把牛皮鞋给扔到了屋顶上。这下可好,李明远岂容师道威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践踏,他踩着一只牛皮鞋趔趄地冲出去,一巴掌扇在男同学的脑门上,两人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起。事后,被那位有后台的家长报警并追究责任。适逢当年他老丈人从所长的位置退了下来,无从援手,他的仕途便岌岌可危了。而祸不单行,那边出事,这头又后院起火。李明远发现奸情的那天晚上,大伙在他老丈人家里打麻将至深夜。他一觉醒来走出客厅,看见他媳妇那条肥润如白灼猪蹄的腿正搁在旁边包工头黄四毛的裆部。李明远抬了抬眼镜,定睛再看,黄四毛右手码着“长城”,戴着俩金戒指的左手如蚂蚁上树,在他媳妇大腿上揉面团一样地欢腾。李明远像头被刺的公牛,上前就掀了桌子。两人从屋里打到屋外,以李明远的眼睛被黄四毛戴着金戒指的手一招“隔山打牛”见红收了场。
李明远住的学校宿舍是一幢“工”字形的四层楼。走廊窄长,齐胸高的水泥围栏,到处拉着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电线网线。走廊里晾满了衣物,走过去得一路低头哈腰,不然脑袋就要撞上这浩荡的衣服阵了。王初一正在小心地绕开这些衣物时,忽然听见一声惊喝,原来是路过的一个男人给挂着的女人胸罩掉脑袋上了,胸罩还湿漉漉地淌着水。男人大声地诅咒着晦气。王初一看见一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以及脸上抖动的肥肉。她猜想着那张满口黄牙唾液横飞的大嘴里,是否还塞有隔夜的烂臭菜叶,便又高兴了起来。
敲了好一阵门,李明远才出现在王初一眼前。他穿件皱巴巴灰色衬衣,很长,盖住了短裤,乍一看还以为他没穿裤子。看见王初一他愣了足足两秒。
我是王初一的朋友。王初一笑了笑说。
李明远镜片背后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上下左右仔细地研究起眼前的女人,鼻翼翕动着,似乎想从气味上分辨来人是何身份与来意,是否和王初一操同一“职业”?王初一很满意自己当天的装束,头发盘起,白衬衣,粉色套装,化了淡妆,绝对是城里白领一族的行头。再加上那些金银首饰的衬托,富贵端庄,活脱就一女老总形象。李明远似乎打消了疑虑,开始四处转悠着端水拿凳,生怕怠慢这位送上门来的贵客。
王初一四处打量了下屋子。这是一个单间,摆设十分简单,只有必需的一些家具。墙上贴满报纸和广告海报,墙角两侧钉着钉子,拉上铁丝,挂满了劣质衣物。门口胡乱摆着几双鞋,东一只西一只地凌乱着。李明远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光辉历程,从寒窗苦读讲到大学毕业,从人民教师的神圣职业讲到受“奸人”所害而虎落平川。他像祥林嫂一样反复唠叨着自己的幸与不幸,每讲完一段就停顿一下,盯一眼王初一的脸,似乎要在她脸上找到同情甚至倾慕。王初一总是适时地抛给他一个微笑。她同样努力在他脸上寻觅昔日意气风发的痕迹,可不管怎么回忆,过去的凸镇第一才子,都与眼前这个男人对不上。眼前这个叫李明远的男人就像一条奉承的哈巴狗,不断地衔回她扔出去的拖鞋,以乞讨一根剩骨头。她觉得自己努力为他维护的形象像被放进了一个漏斗,正沙沙地往外泄漏着美好时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待在这,保持着淑女的微笑去迎合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她觉得自己挺得笔直的腰身似乎有点不合时宜,笔直的腰身和眼前这个卑微的男人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于是她放松了身体和面部表情,也放松了一直紧缩的肚子。紧挨着的双腿也稍稍打开了点儿,她给了自己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这样看来也许不太雅观,但在这个孔雀开屏的雄性动物面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凭王初一的经验,她知道这种讨好的意义。
当李明远把“当年勇”唠完一遍后,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在百乐门前看见王初一的那一夜。王初一的精神为之一振,她弯下去的腰身又坐得笔直了起来。见对方对这话题感兴趣,李明远越发津津有味添油加醋地展开了详细的诉说。他从看见王初一和男人搂搂抱抱去开房说到他俩的相亲,完了一脸嫌弃地说她脏,说还好当年没看上她,瞧她那厚嘴唇大屁股活该就一做鸡的命。最后还补充一句,你怎么会认识王初一的呢?她和你的高贵优雅比,简直一个是天上凤凰一个是地下野鸡。李明远适时闭上了嘴巴,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初一的脸,等着她对他的赞美给予丰厚的回报。
一个邪恶的念头飞进王初一的脑子。她眼波流动地对着李明远媚笑。屋里好一阵寂静,静到连呼吸都透出丝丝暧昧。一只蚊子飞到王初一裸露的小腿上,李明远一个巴掌打过去,王初一的小腿上留下点点血迹,他用手掌擦了又擦。王初一就这么微笑地看着他。李明远像是得到了鼓励,他捧着王初一那条温润光洁的腿,像只蚊子一样亲了一口。王初一没有拒绝,反倒起身贴近。她闻到李明远身上散发出阵阵潮霉酸臭味,感觉对方整个就像回南天过后墙角长绿毛的那半截腐烂滑腻的芋头。李明远翘起兰花指,一个接一个地解她的纽扣。这些当年让王初一觉得美好无比的兰花指,如今就像几只怪虫子在她的胸口攀爬。王初一看着压在她身上的这张脸,和那些嫖客也没什么不同,同样的猴急、亢奋和猥琐。面对这个特殊“嫖客”,她甚至不用讲太多的职业操守。她直挺挺地躺着,觉得自己连那只五脚朝天的蟑螂都不如!
床板咯吱响起的时候,王初一甚至开始浏览起墙上的那些广告纸来,竟然还挑出了一个错别字,为此她兴奋得大叫。李明远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王初一觉得自己的脸和跟前那张脸在有规律地抖动,身上的肉也在抖动。她想起了刚进城那会儿,在工厂打工的时候,工人们围着火锅吃的肉丸子。白白的,圆圆的,小半个拳头的大小,满满地在锅里上下沸腾。被工人们争相夹着,塞进嘴里,混着唾液、口臭、烟熏、蛀牙,在他们的口腔里上下翻腾,和牙齿快乐地碰撞、搏击,发出咯吱的声响,然后消失在黑黝黝的喉咙深处。最后,工人们抹一把流着馋涎的嘴角,满足地打着空虚的饱嗝。
王初一在墙上再也找不出错别字后,就把视线停在李明远洞开的嘴巴里。她发现他有一颗虎牙没了,空缺的地方有点儿凹,积攒着一窝口水,似乎随时要滴落到她的脸上。王初一把脑袋偏了偏。她记得以前他的牙是整齐的,于是问:这牙咋没了?李明远喘着气回答:让刘杀猪给打没的。王初一又问:他打你干吗啊?李明远不耐烦地回:那丫的暗恋王初一,死活说我看见王初一做鸡是诬陷。我说她就是鸡,你刘杀猪看中的人他妈的就是个鸡,他就冲我捣了拳。奶奶的,没想到这杀猪的一身劐猪力,可怜我这牙就这么光荣了……
王初一闭上眼睛,想起下午从刘杀猪身边走过时,他拿着杀猪刀吓唬她的样子。也许刘杀猪把她这个不速之客当成李明远之类散布是非的假想敌了吧?王初一觉得鼻子酸酸的,使劲吸了吸。转过脸,麻木地看着在她身上乱采滥挖的李明远,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是如此的厚颜无耻,心底蹦出一个念头:他有脸,却比没脸的自己更不要脸!
王初一一翻身坐了起来。她想在李明远打饱嗝之前停止战斗。王初一不顾李明远的愤怒与震惊,优雅地穿好衣服,嫣然一笑,从包里拿出两百块,走到莫名其妙的李明远身边,放在他的兰花指里,在他耳边嘲笑道:姑奶奶我也是只鸡,只是今天是我嫖的你。
九
王初一漫无目的地在镇上瞎转悠,她第一次发现小镇真他妈的大啊,大得让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可小镇也是多么的小啊,小得她来来回回尽是走相同的路线——她家,李明远家,刘杀猪家。她一处处地犹豫驻足,又一次次地狠心离去。她曾数次停留在刘杀猪的房子外面,呆呆地望向他的窗户,猜想刘杀猪这会儿正搂着妻儿熟睡了吧?又或者他们正在办那事儿?他肥硕的婆娘在坑上像条白花花的母猪一样摊开,压低嗓门哼哼唧唧的,刘杀猪像表演杀猪绝活,专注勇猛地对付着那个硕大的猪屁股,俩人你死我活地纠缠,搏斗,低吼,直到最后喘息成两团心满意足的猪下水。
夜深了,王初一疲惫地发现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凸镇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亮的,她是这镇上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陌生这两个字刺痛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又转回自家门口。贴着门神的木门依然大开着。王初一把“恨天高”脱下来拎在手上,伸半个头进去张望。她娘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对着手里一个东西在轻声说话。借着院里昏暗的灯泡一看,正是先前被扔在墙角的那副假牙。初一娘披头散发的,只穿着睡觉时的贴身衣物,对着假牙戳戳点点地骂上一阵,又拉长了腔调哭上一阵,最后把假牙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呜咽:初一啊初一,狠心的丫头诶,娘不骂你了,你快回来诶……说罢又地动山摇地撸了一把鼻涕。暗处的王初一早已泪流满面,再也顾不得其他,跑到她娘跟前就跪了下去,叫声姆妈。初一娘一看到她,就用枯槁的手钳子一样死拽住她,一脸急切地问:初一刚托梦给我,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死了?
王初一抬起头,把她娘的手按她脸上说:妈您仔细瞧瞧,我就是初一啊!
你和初一合着来骗我是吗?求求你快告诉我她怎么了?我给你磕头咧……初一娘说着膝盖就往下弯。
妈,我真的是初一啊!可王初一越是这么说,她娘就越是一脸恐惧,她觉得眼前的王初一是给她捎来闺女遗嘱的人。
王初一自知百口莫辩,她一时激动,对着她老娘说了一句:您老放心,我会让她回来见您的!咬咬牙踅身逃离了院子。
王初一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她要恢复原来的面目!她要变回王初一!哪怕是被千夫指万人骂。她仔细回想失脸那晚所发生的事。她记得她喝酒了,扇自己耳光,撕扯自己的脸,诅咒自己的脸,说她永远不要再见到这张脸……王初一循着记忆,满怀希望地把所有能记起来的事情都重做了一遍,然后又满怀期待地睡去。可一觉醒来,当她急切地跑到镜子前观察脸庞时,她绝望了,脸还是那脸!王初一彻底泄了气。回来好几天,没有一丝归属感和兴奋感,她如一个躲在暗处的隐形人,贸然闯进别人的生活,揭开的却是自己的伤疤。她被揭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好一阵凉飕通透,像极了寒风里一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而李明远和大眼二这些乡亲们,正拿了锄头使劲地刨挖她脆弱的墙根,她瑟瑟发抖摇摇欲坠。没人认得她这张苍白的脸皮,连亲娘都不信她就是王初一,她将永远只能是一个长着陌生面容的外乡人。
王初一想在离开前去看一下刘杀猪。
十
刘杀猪的档口总是那么热闹,三姑六婆像群麻雀一样围着他。王初一也不着急,在不远处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安静地看刘杀猪杀猪卖肉。她发现刘杀猪手起刀落,割出的肉永远比称过的要重一些。三姑六婆们拿着重秤的猪肉笑眯了眼,再逗逗他的大胖儿子才心满意足离去。刘杀猪的儿子那会儿正光着屁股躺在他娘的怀里吃奶。女人也不遮掩,敞着海碗大的乳房和隔壁档口的人聊天。别人一逗,她儿子就挣脱乳头看一眼来人,手舞足蹈地乐上一阵,又回过头去叼上乳头吧啧作响。没客的时候,刘杀猪就蹲在女人身旁,做出和儿子抢奶吃的动作,逗得女人和儿子咯咯大笑。女人的脸上红晕一片,那会儿,王初一觉得她真美!
王初一看见刘杀猪朝她走来,赶紧起身离去。刘杀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像一个人。
谁?
王初一。
王初一仰仰头,两行热泪从脸上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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