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试水

徐衎,1989年7月生人,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2016年“新荷十家”,2018年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短篇小说见《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江南》、《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作品》等。

父亲告诉儿子:“我的父亲,你祖父谨慎了大半辈子,弥留之际千叮万嘱死后别让他沾水,不要化妆不许净身,还有邻里借着一把张小泉剪刀、一柄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别忘记要回来。统共两句遗言,账面清爽。”父亲继续追溯,“你祖父说,我爷爷,你曾祖父是个慷慨的冤大头,脑袋瓜拧下来挂出去好当猪头肉卖的。”

儿子独自来到水库,水泥大坝斜坡上有四十级石梯,顺坡一直伸进库底。他蹲在最下面一级石梯上洗干净手,右手捏住鼻头擤了一把,鼻涕里有黑色炭屑,好像封在琥珀里的某种低等昆虫,死掉多时。于是就想到了亡故多年的祖父以及曾祖父。也许祖父心心念念的剪刀和檀香扇就是被冤大头曾祖父“冤”出去的,也许吧。

在想象中,他看见祖父虚弱地躺在夏天的竹床上,嘴唇哆嗦却吐不出一个字。祖父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调动声带、喉结了,拼尽余力抬起同样哆嗦的右手,抱成哆哆嗦嗦的拳,比划了一个扇风的动作,然后伸出食指中指,哆哆嗦嗦地一剪,再一剪。父亲看懂了,凑到祖父耳根轻声翻译:檀香扇、剪子。生无可恋的祖父哆哆嗦嗦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瞑目了。祖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涎着笑在等他,祖父瞪了一眼,有些眼熟,第二眼就全都想起来了。那人搀住祖父的右手臂,“吾儿啊,你下辈子就在这里过啦。”

儿子的想象全凭父亲的一面之词,死无对证。今天是父亲五十岁生日,在会宾楼订了六桌寿宴,可以预见今晚的父亲会是天真、忧伤以及风趣的,虽然在儿子看来,那是一种过时的故作幽默。

只有在酒局上,父亲脸上才会有神采:从战略布局到战事预测,父亲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军事家,对科索沃战争的见解唬得一干酒友噤声细听;话题转到一位当红女歌星身上,父亲抛弃高瞻远瞩的理性,动用各种生殖器官的学名对女歌星评头论足,赢得满堂彩。

家庭生活里的父亲并不幽默,连“故作”一下都不屑,终日沉着脸,染黑了牙齿,偶尔同儿子讲一些祖父曾祖父的事情,从不讲他自己。在家里,父亲都是自斟自饮,儿子坐在饭桌对面,看着他独酌。沉默在酒力发作时才暂时失效,“你祖父磨刀也不沾水,一把剪刀在干巴巴的磨刀石上划过来划过去,越磨越钝,反正你祖父怕水,比怕火更怕水。”

通常,酒足的父亲原地坐着,垂下头,拿双手搓了搓脸,再抬起,一张酒红色的脸上一对异常明亮的红眼,这个时候父亲愿意表露出一些疲惫和憔悴,儿子终于能够坦然注视父亲的眼睛,好像面对一头乞怜的猎物。这样的气氛不会持续很久,几十年的酒龄练就了父亲壮硕的脾胃,父亲很快酒醒,挣脱了迷醉的围捕之夜,不情不愿地重新成为林中之王、一家之主。

立在会宾楼门口的父亲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冲锋衣,远看像一株高大的阔叶盆栽。反正请的都是亲朋好友,熟不拘礼,谁说寿星公一定要西装笔挺,或者一身唐装的,儿子在心里替父亲辩解。

这时会宾楼门口停下一辆花团锦簇的宝马,儿子正讶异是哪位贵客,却看见父亲脸上相同的惊诧。车门打开,下来一对新人,郎才女貌的阵容,不偏不倚地站到了父子对面。新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瞥了眼穿着一点也不正式的他们,岂止不正式,在婚纱礼服的映衬下,近乎落魄困厄了。后来者居上,父亲和儿子反倒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儿子想要逃,被父亲抢了先,“你盯着点,我先上去招呼一下。”一身冲锋衣的父亲落荒而逃了。儿子硬着头皮留守阵地,客人稀稀拉拉地来一个,又来一个。父亲不在,儿子看每一位来客都眼生,要不是对方主动打招呼,他真不敢确信这些陌生人是自己这边阵营的。

母亲来了,一头直发很黑,新做的,薄款圆领毛衣外面罩了一件玫红短上衣,显而易见的得体和正式。母亲抬头等了一会儿,在门口的电子牌滚过新婚祝福后,等到了她需要的信息:“五十大寿席设三楼。”与父亲同龄的母亲自有她的心思,五十岁,一只脚已经步入人生晚景了,何必大操大办,唯恐天下不知。

儿子又等了一会儿,赵叔叔也是正装出席,夹在人群中有些心不在焉。儿子确信无疑地向他打招呼,“赵叔叔,这里这里,在三楼。”赵叔叔指指宝马婚车,“还以为你爸又要结婚了呢。”

六桌酒席都坐了人,却都没坐满,父亲正起劲地调整座次,力图凑个圆满。母亲的神情和桌上放久了的冷盘一样,让人倒胃口,果然她从一碟酱黄瓜里挑出一缕可疑物,更有了摆臭脸的底气,边上的年轻服务生战战兢兢地赔不是。赵叔叔把黑色风衣脱下来搭在一张空椅子上,他拒绝父亲的安排,“我就坐这里,没关系的,宽松一点吃得开。”

父亲一番努力,勉强凑满三桌,终于开席。吃了一会儿,父亲就开始满场敬酒,儿子成了父亲的小跟班,怕他喝多,留神克扣了不少酒。有个苏北人先作梗搞气氛,非要父亲连喝三杯,“当年你大闹我婚礼的派头哪里去了呀。”父亲哈哈笑了一阵,安详地喷出一股温热的酒气,“我还记得你结婚酒上的狮子头,比碗还大的。”苏北人说:“别光记得狮子头,还有酒呀。”于是父亲连饮三杯,都是一口闷。儿子偷瞥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自顾自夹着冷盘里的腰果,费劲地嚼碎吞下去。

敬到了赵叔叔这里,父亲拿起占了一个位置的黑色风衣,自己坐下去,抬起手腕,仰头就是一杯,赵叔叔不紧不慢地喝了半杯,酒精擦亮了两个人眼里的精光。父亲示意儿子倒酒,倒满了就喝空再倒。赵叔叔感到了压力,自觉地干了剩下的半杯。父亲夺过酒瓶,自己满上,赵叔叔把空酒杯倒立于桌上,缴械讨饶。父亲一鼓作气又干了三杯,儿子读出了穷追猛打的意思。三杯酒急急下肚,父亲晃了晃脑袋,倒地不起了。儿子第一时间蹲下去,也不知道父亲的肚里装了多少酒水,好像一具溺毙的沉尸,儿子抱不动。母亲不为所动,继续嚼着冷如圆石的腰果,他像恨那些劣质腰果一样恨她精致的冷漠,手上还是使不上劲。

五十岁的父亲烂醉在红毯上,众目睽睽之下吐出消化到一半的西红柿、牛柳,以及一枚完整的海蜇头。那个苏北人受了秽物刺激,弯腰在角落里干呕。父亲吐完,开始唱歌,哼哼唧唧嗯嗯啊啊。儿子深谙父亲的酒量,知道他并没有醉得很厉害,只是借题发挥无理取闹。父亲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旁人定会包容他的任性,配合着小题大作。等他唱够闹够,几位亲友挺身而出,把他架到了附近的人民医院。

随行的母子俩坐在等候区的蓝色塑料椅上,眼睛死死盯着挂号处小小的窗口,不祥的白光溢出来一些。儿子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除了父亲,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下午的时候有人莫名其妙祝我今年当上奶奶。”母亲也没有提及父亲。

儿子舔了舔下嘴唇,看到挂号处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瘦削的小护士,白惨惨的脸。母亲今天穿的是鲜艳了一点,难怪被误认为是那对新人的长辈,“那你想当奶奶吗?”

“顺其自然吧。”母亲盯着小护士走到走廊尽头,左拐闪进了女厕所。

“我以为你想了。”儿子也张望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

母亲舒展了一下脖子,肩关节咔嚓响了一声,在安静的等候区听到,格外心惊。

等候区忽然喧闹起来,是从其他医院转过来的一组伤员,看样子挺严重。儿子心里一松,同时听到母亲也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肩膀。

伤员暂时被安排在了点滴室。此时父亲已经挂上了葡萄糖,蜡黄的脸有了血色。母子二人搬来两张方凳坐到昏睡的父亲身边陪床,剩下的时间都在密切关注对面床上刚送进来的烧伤者,愉快地隔岸观火。

火是下午烧起来的。儿子恰巧在那片棚户区附近等人,离约定时间过去半个钟头了,要不是那团火,他不会擅自离开的。火势很快蔓延成一片,他无法抵挡热烈的诱惑,火烧火燎地和其他人一块奔跑过去看热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击火灾,只要待在安全的范围内,大火就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多边形的火焰,和温暖人心的热量。变大的火势如升高的水位,漫过脏乱差的城中村。他忽然有点害怕,相约的人会不会已经葬身火海了?他逃离了火场,回家前去了一趟水库,水面广淼平静,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记起今天是父亲的五十岁生日……

医院里有的是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父亲这点酒精中毒真的算不上什么。母亲已经恢复了家常的语气和脾气,“你饿不饿?我们起码要等两个钟头了。”母亲嫌点滴滴得慢,叫来一名小护士。小护士抻了抻输液管,拨动调节器,稍稍滴得快了些,也快不到哪里去,是迟迟的夜漏,母子两个坐在硬邦邦的方凳上,度日如年地煎熬。

不知道是否是点滴加速的原因,父亲打起了鼾。母亲愤然离席,走去医院对面的小吃店买来一客小笼包,一把关东煮。蟹黄和鱼丸的香气以压倒性优势盖过了点滴室里的药水味。烧伤者受到食物的感召,脚趾头苏醒翻动,形同一排蠕动着嗷嗷待哺的雏鸟。

晚上在会宾楼,儿子忙着招呼张罗其实没吃多少,母亲则是完全没胃口,除了几个腰果就没吃什么了。儿子不愿意让母亲的嘴闲下来,一旦停止进食说不定母亲会和他谈心,牵扯出一些惊心动魄的话题。儿子也出去买回来一包瓜子,母子两个像是在医院里野餐,心无旁骛地嗑起来。烧伤者暂时处理完毕,空下来的小护士冷着脸走过来,警告母子二人注意卫生不要乱吐瓜子皮。安静的点滴室就像一个和解中的家庭。

夜漏尽,曙未晓。滴完一瓶葡萄糖和一袋生理盐水的父亲容光焕发了,看到瓜子,肚子就叽里咕噜叫起来。母亲丢掉瓜子催父亲更衣,“你是做了SPA一样返老还童了,我还要回家睡觉的。”父亲不情愿地披上外套,虽然饿着肚子但兴致尚好。父亲跌跌撞撞走到对床,想和病友道个别,不曾想是两具木乃伊一样的重度烧伤者,白纱布下面露出黧黑的烂肉。父亲冷不防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一家三口第一次在医院里感到一种清醒的愉悦。

天亮以后,父亲发现钥匙不见了。回想昨晚从会宾楼到医院的一路,还是没印象落在哪里了。儿子摸出自己的钥匙,“等一下我去新配一副好了。”父亲拉下脸正色道,“你和曾祖父一样蠢。”父亲说,曾祖父经常弄丢钥匙,后来索性就不给他配钥匙了。曾祖父到处叫屈,“丢钥匙又不是反革命,不应该一棒子打死。”于是曾祖母警告他,“机会已经给过你很多次了,再到处放屁,老娘让你比反革命的日子还难过。”曾祖母掌管家中口粮,每个人吃多吃少吃好吃歹,全由她做主。曾祖父不再理直气壮,而是逢人就忏悔,“我把我们家的钥匙弄丢了,丢了十几回了。现在他们一点活都不让我干了。”听者回应曾祖父,“谁让你那么老了呢,活该。”不久以后,家中口粮被盗,门锁却完好无损,全家饿得连怒火也烧不起来了。曾祖父像口破麻袋,轻飘飘地到处游荡,向那些听他吹牛侃大山接受他忏悔的朋友们求助,结果轻飘飘地去,轻飘飘地回。粮食紧张的年月,逞口舌之快易,饱口腹之欲就难了。曾祖父渐渐变得沉默,终于有了些长辈的样子。

儿子明白了父亲的谨慎。这座位于浙中的小县城确实太小了,生活了大半辈子,出门走几步就是熟面孔,有些甚至熟到连荤段子都讲腻了。五十岁的父亲认识比他大的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比他年轻的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以及和他年纪相仿的司机、副食店老板娘,还有锁匠。父亲悲哀地发现他认识这个县城里的所有锁匠,而锁匠们也全认识他。父亲牢记曾祖父的教训,一点可笑又可悲的祖训,宁愿不配回钥匙也决计不声张钥匙丢失一事。

父亲又像一头畏葸的被捕猎物,用一种“其言也善”的口吻追忆曾祖父的生平,他不确定儿子是否有兴趣要听;他定定神,当着儿子的面盖棺定论:“你曾祖父到死了还是冤大头一个。”

曾祖父将功补过请来锁匠换掉旧门锁,一下子治了本,然后把新钥匙挂金锁一样挂到脖子上,至死没再遗失过。曾祖父是和锁匠死在一起的,他们没能打开几步之遥的往生之门,葬送在人山人海中。那个酷寒的春节,父亲隔着几十年回忆,依然被彼时的冰天雪地烫伤。烫伤父亲的冷空气里匮乏的是水分,饱满的是喜悦、忧思以及无措。礼堂中的旧花圈挤挤挨挨,延续着旧年的哀思,追悼会过去已经小半年了,无人知晓该怎样处理这批过时了的花圈,不过人尽皆知花圈所悼念的对象并未火葬土埋,相传是用了一种很先进的化学手段保全了遗体,永垂不朽了。

春节那晚礼堂要放映一部朝鲜电影,于是人们和花圈共处一室。稠人广众,身体有了热量,双手不再畏寒,人们慷慨地伸出手,握着、拍着、揪着,熙熙攘攘,有了年味。有一只手里燃起了火,微茫的火苗只够点燃一支烟,因此暖洋洋的人们谁也没在意这点热源,只够点燃一支烟的火苗没有点燃一支烟,而是点燃了一枚花炮。花炮活了过来,所过之处,人和物都被激活:烧着的花圈在明火中沉吟摇颤,人们慌里慌张地从电影情节中抽离,寻找现实的出口。

祖父知道曾祖父和锁匠去礼堂看电影,就端了一脸盆的水冲去救火,一路上避避闪闪,生怕洒了“救命水”。祖父仔细辨认每一张逃出的人脸,同时大叫曾祖父的大名、乳名、绰号,以及曾祖父附庸风雅取的笔名。祖父端水的两只手不知不觉脱力了,脸盆砸下来湿了脚,祖父空手僵立,搪瓷脸盆倒扣在几步开外,也不去捡。祖父已经不抱希望,死心了,是脚上的刺痛唤醒了他,祖父后来回到家才发现两只脚背冻伤了,肿得不像样,再要放回两只棉鞋里几乎是不可能了。起火当夜室外气温是零下二三十度,有几位侥幸逃出火场的生还者,身上还带着火,救火的人们慷慨地往他们身上浇水。灭了火的幸运儿们怀着感恩的心加入救火大军,救着救着却栽倒在地,成了一截截死掉的冰棍。

清理火场,死亡人数的估报就像动荡年岁里的货币购买力,迅速变化着,直至贬无可贬。风头过去了,一钱不值了,只有当事人还记挂着,心里有一个损失的空缺。

“你爷爷即便逃得过火劫,怕也会死在我手里,还是死在火场里的好。”在曾祖父的灵堂上,祖父握住父亲的手上前进香,原以为祖父会教他鹦鹉学舌说些悼词,谁知父亲听到的却是祖父这番不寻常的自白,“还好是被火烧死的。”

严格说来,曾祖父是吸入大量烟灰窒息而死的,与祖父无关,但差一点害死曾祖父的危险假设还是使祖父的余生笼上了一层阴影。儿子联想到寄养在祖父家的童年时光,祖父明令禁止他去河边玩水。祖父家门口就有一条很宽但不深的河,两岸人家的大小人们到了夏天就下水撒欢,摸螺蛳抓螃蟹。短腿的孩童在不深的河水里蛙泳时会不时触到河底,只好伸开大腿,宽宽地游,到了秋天,短腿的孩童们会惊喜地发现他们拥有了一双罗圈腿。儿子无缘下水,直到六岁那年被父亲领到水库,水库边上有一艘木划船,儿子直觉父亲将会把他从老迈祖父的禁忌中解救出来。

父子一头一尾地坐上了船。父亲僵硬地倾斜向右侧,仿佛漩涡使得他和船尾都变得倾斜了一样,但他本人依然淡定地坐在那里。父亲划动了桨,儿子不敢妄动,端坐着稳住船头。离岸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父亲搁下桨,身体向船头靠近了些,木船重心不稳地停住了。父亲问儿子:“你害怕吗?”儿子被父亲的严肃感染,咬住下嘴唇摇摇头,父亲把船摇回岸边。从此去水库划船成了父子每周末的一项固定活动,父亲每次都会带不同的东西上船,一对哑铃、三颗台球,甚至一只猫,都值不了几个钱,好像破落的波西米亚人举家迁徙。儿子纳闷为什么父亲允许这些破烂货挤占他们的诺亚方舟,伸脚踢了踢那对哑铃,船险些侧翻。水库上吹来的风风干了他后脖颈上的冷汗。儿子不再纳闷,坦然接受了抱着一堆砖头和一只工具袋上船的父亲。不大的木船仿佛载了三个人,吃水很深,水面上的风不足以撼动船了。不过要是再来一个大胖子的话,船必沉无疑。儿子乐观地想着,他们家里没有胖子。

父亲问他:“害怕吗?”儿子摇摇头,“我们都很瘦。”倒像是父亲害怕了,需要他的安慰。父亲说:“差不多了,再放几颗台球就好了。”下一次划船,父亲把增加的台球铺到船底,儿子知道父亲将要和他玩终极冒险,以至于没等父亲开口,儿子主动宣告:“我不害怕。”父亲一惊,“你真的不怕?”儿子觉得他该点头,于是点了点头。父亲艰难地划动吃水很深的船,如在沼泽中逃亡。

划出一段距离后,父亲问儿子:“你把这个当作是木船旅行了吗?或者是为木船旅行做的准备,为了练胆子锻炼意志力的前期准备?”儿子点点头,“我一点也不害怕。”父亲捡起一颗台球,抛向远处。儿子受到鼓舞,跟着往外抛台球,吃水线慢慢沉降,等到最后儿子把那只猫丢进水库里,木船上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的重量了。

“你不应该把小猫丢出去的。”父亲挥动船桨,像驾驭一片羽毛那样轻巧地使船掉了个头。

“我把小猫当成一颗台球了。”儿子看见远处的小猫扑腾两下后,沉了下去。

“这个水库里面死过人。”父亲看着吞没小猫的水面,又开始追忆似水年华,“有一年年三十,一辆夜车栽进这里头,客车上所有乘客全都死了,只有司机逃了出来,不过现在谁也不知道那司机在哪儿,可怜那些乘客。”

“他们会得到那些台球的。”

“每年夏天都有很多人来水库里游泳,每年总会淹死一两个游泳的人。”父亲控着船,即将靠岸。

“那我们就冬天来吧。”儿子跳上岸,开始憧憬好几个月以后和父亲的冬泳。时间将证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划船,父亲再也没有带他来过水库。

父子俩回忆着各自的往事,不觉间换完了锁芯。时间尚早,两人循着记忆故地重游。水库边上的木船早就没有了。

父亲忽略了应该给母亲留一副新钥匙的。母亲回家开不了门又无人应门,差点就把旧钥匙拧断在新锁锁眼里,来个同归于尽。母亲将父亲的失误视作摊牌的导火索,父亲无心恋战,急着把黄灿灿的新钥匙塞给母亲。儿子清楚父亲打一开始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一层窗户纸,即使家徒四壁,他也要窗明几净。要不然何必和赵叔叔喝那么多酒,又什么话都不讲。父亲不希望他认识的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司机、副食店老板娘、锁匠,看到他之后来开导他,“为了孩子着想,应该各自再忍让一下的,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他更不希望他的学生们在课余议论他,“怪不得这一周上课都凶巴巴的。”虽然他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中学美术老师。

赵叔叔的金杯车开到了楼下,母亲整理了一部分行李让赵叔叔先行运走。父亲从母亲手里夺回新钥匙,口口声声叫母亲“滚”,自己却孩子气爆发地先摔门而去了。儿子知道这种时候,母亲将会和他掏心掏肺说一些痛痒的话。当然在打开心扉前,两个人还需要一点磨合,都没那么快直奔主题。母亲沉默着走回凌乱的卧室。

“这些衣服都旧了。”儿子几乎没见母亲穿过摊在床上的这些羊毛衫、连衣裙、坎肩,还有一双马靴。过时了,又透着一股异域风情。

“这里真的太小了,衣服都放不宽松。”母亲一丝不苟地折叠着,似有意拖延时间,“还是从前舒坦,云很大,湖泊很大,草原很大,人很少。”母亲长吁短叹,悼念起故人来,“要是你曾祖父不出事就好了,不出事我们都还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待在那片伤心地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伤心事。”儿子自作聪明地劝慰母亲。

母亲苦笑说:“比如和你父亲结婚。”

“然后怀了我。”儿子油然而生一种还原案发现场的兴奋,他决意要把历史真相的每一个可笑细节从母亲口中引出,“你们那个时候是不是都挺害怕我的?”儿子只知道父亲母亲婚后不久便决定南迁,自己是在南迁的路上早产下来的,不合时宜地为举家从西北到东南的这一趟大迁徙增添了困难和痛苦。

“你父亲怕你怕得要死,你还没哭呢,他先哭了。”母亲仍是苦笑,“我试探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孩子,他说不知道,还反问我一般情况下是如何处理的。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他倒在我边上流眼泪,说他以前都是做儿子的,现在自己却有了儿子。我吓唬他,那把儿子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好了。”母亲说到这里,儿子脸上一抽,牵动了某一根面部神经,儿子本能地吐了吐舌头,舒展两颊肌肉,好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

“你父亲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已是一个父亲的身体了,只好把你送去祖父家,一直到你过完六岁生日才接回家来,在此之前你都是不存在的,估计在他的想象里你还是一片尚未形成生命的液体,所以一下子面对固体的六岁的你,还是心有余悸,一个人钻进卫生间洗冷水澡,站在莲蓬头下哇哇大叫。”母亲重申立场,“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

“赵叔叔很勇敢吗?”儿子的问题略显唐突,怕被母亲误认为是讥讽,只好假装大度地补充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也辛苦,你觉得幸福就去吧,只要你和赵叔叔过得开心就好,我无所谓的。”儿子觉得自己说话的口吻很像母亲,轻描淡写从从容容,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名存实亡的婚姻的救命稻草,他难当此重任——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弱点大同小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缘。

“赵叔叔的儿子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快的话,我今年就真的当奶奶了。”母亲感慨地看了一眼卧室墙上“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临走前终究还是催了一下亲生儿子,“你呢,你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当奶奶?”

儿子笑了笑,目送母亲下楼。关上门,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女朋友,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暂时还不想多一个人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因为他还没做好准备。在发生火灾的那天他没有等到那位事先约好的私人诊所的大夫,他以为自己会有所担当了,事实上他却眼睁睁送走了母亲,无力再争取一下。

女朋友回复了一个哭丧脸的表情。他知道从明日开始,女朋友的脸色也不会很好看的,至少要静养半个月才会好看回来。在这半个月里,他要重新习惯空荡荡的家。

少了母亲的部分,衣柜里空得像被打劫过一般。儿子在衣柜深处一件敞开的军大衣里翻出一摞工作手册。在一个写满字的日记本上,时年十六岁的父亲誊了一首迷惘悲观的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父亲在每天的日记前都会抄写一首诗,饶孟侃、张枣、戴望舒、顾城、北岛、郭路生的诗,因此这些日记更像是一种自传。

儿子一页一页地检阅父亲的青春,十六岁的父亲故作老成地开始写自传,二十六岁有了儿子以后才惊觉自己不再是孩子了,“我和孩子将会掉进又深又暗的水库底,朝地球核心笔直地下沉。”文字中间穿插着父亲的小幅写生:牛羊马以及各式各样的石膏体。儿子在最后几页看到一只木船,与前面的写生不同,木船的素描图边上标注着长宽高等各类数据,还有计算浮力的公式,俨然一幅工程图,不同位置的吃水线密密切割,如同死亡阴影。父亲打算自己造船再沉船,和儿子一起“朝地球核心笔直地下沉”。

图纸与图纸之间都有细微差异,每个变化都伴随大量的计算公式数据运算,永无竣工之日。有一页图纸上画了一个外国女人的肖像,批注——

“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国女作家,死于身揣石头自沉河底,时年59岁。”

儿子牢牢盯着素描的伍尔芙坐在素描的木船上,难以移开视线。父亲的任性程度远远超乎儿子的想象。其实没有人懂得父亲,父亲不是文学作品里的父亲,没有人通过史料发掘文本细读,来深究父亲的零余者形象;没有人运用心理学知识去窥探父亲乖张外表下藏着的那颗虚弱心脏,然后得出诸如“极度自尊的背后是深度的自卑”、“成熟外表下依旧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十五岁少年”这一类洞见与结论。父亲周围的人:剃头匠、篾匠、中学校长、民间书画艺术家、银行保安、商场泊车员、户籍警、学生家长、司机、副食店老板娘、锁匠,都是看到什么是什么说一句是一句的平头百姓,缺乏深度的肉眼凡胎。对于他们来说,平淡的生活真的是平的,没有纵深。就像父亲无法排遣祖父对水的恐惧那样,儿子也只是把虚弱的父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他,他,都是一座座孤立无援的岛。言不由衷是父子之间的常态,一开口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无数真切细微的感受白白流失,剩下平淡的词语划过平滑的日常表面,他们面对面坐着,除了祖父曾祖父的生前事,涉及当下的话题只谈天气、菜色、电视节目、商场新一季的打折促销,他们围绕着万事万物的物理属性大做文章,绝口不提“相信”、“背叛”、“原谅”和“爱”,心理层面的快乐和抑郁同属禁忌,所以父亲选择喝酒、写自传,儿子则以沉默应万变。除非突发意外变故,日常的表面不再日常,儿子和父亲,包括母亲才有可能交心一番,譬如在等待挂号的医院里、摊牌离异的卧室中。“其言也善”是沟通的最佳状态,却需要一个“将死”的氛围,无奈大部分日子都是寡淡地残喘着,不死。

儿子码好工作手册,塞回军大衣内,抻了抻下摆,挨个摸过两排铜扣,像保密那样确保这些手册将继续得到大衣的庇佑,安全无虞。儿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喉头还是很紧,他也有了一种失落和恐惧,当然他知道那是好多年前他父亲看见他降生时有过的感觉。

父亲带锁匠回来,对着大门又撬又敲。儿子告诉父亲:“我出去一会儿。”父亲没搭腔,神情专注地监督锁匠工作。等到回来时,儿子插入钥匙却转不动锁,父亲主动开了门,一股酒气哈到儿子眼里,温温热热地催泪。“你怎么又把锁换回去啦?”父亲打出一个酒嗝,阴阳怪气地半说半唱吐真言,“锁是以前的锁好,人是以前的人好,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好。”儿子算是知道了父亲为何那么爱回忆,儿子甚至痴心妄想,有朝一日母亲拿着旧钥匙重新打开了家门,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儿子把父亲带出家门,父亲也不问要上哪去,死心塌地地跟着走了。父与子又一次来到水库边上,父亲惊讶地发现一只小木船搁在最下面的一级石梯上,随水摆荡,仿佛摇篮,充满了对孩子的诱惑力。儿子告诉父亲,这只木船是他从一户养蚌人家那里租来的,等一下由他负责划桨掌舵。父亲又用力地看了一眼木船,陷入了一阵时空错乱般的恍惚,“我什么都没有带。”儿子向他示意背上的双肩包,“放心,我都带了。”

过去,在进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祷或哀悼时,儿子总是想到这片水库,那时候他懵懵懂懂,以为这是一片大海,以为划着木船就能到达远方。如今,一个在水库里游泳的少年向木船游过来,两个人没有寒暄直接交谈起来。儿子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里淹死过不少游泳的人。”少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窜上来,“管他呢。”儿子突发奇想,把双肩包托付给他,“等会儿我划到那边,你送过来。”

父亲坐在船尾,父亲的手臂拉伤久久不愈,划桨有困难,这和儿子前一晚的噩梦连在一起,儿子梦见自己不舍昼夜地划动木船,抓不到岸。船慢悠悠地离岸大概有一百米了,少年没有食言,头顶着背包游了过来。儿子从包里摸出一颗台球,滚到船中央,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父亲言不由衷,目光并没看儿子,而是落在台球上。儿子知道父亲很生气,因为他是那么地喜欢他自己。

儿子终于掏空了少年头上的双肩包,前后十多颗台球使吃水线一升再升。现在的儿子理解了当年的父亲,父亲的决绝、犹疑直到最后的放弃,更理解眼前这位眼红红却还没秃顶的中年男人:依旧软弱的父亲作为父亲,起步不算晚,但他总是原地踏步进步缓慢,甚至开始退步,而儿子有所长进,于是父子同心。

游泳少年又送来一颗湿漉漉的台球,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喜悦,“刚才我偷藏了一颗,用脚底板夹着,你们谁也没有发现。”据吃水线显示,船体的载重量已接近极限,儿子想起自己童年的想法,这颗台球无异于最后压垮船体的一个大胖子。儿子看向父亲,瘦长的脸上没有表情。故作镇定。

“送给你吧。”儿子拒绝了遗珠,并把船上的台球一颗一颗悉数赠予少年。

“太好啦,”少年坦然接受馈赠,“刚好我家里面有一根像台球杆一样的拖把把儿。”少年一头台球地往岸边游去,即便头顶负重,也丝毫未影响泳姿的轻盈。

降下吃水线的木船也变得轻飘飘的,父亲对儿子说:“你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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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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