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豆子去哪里了
那天,我在青山宠物公墓埋葬了豆子,向宠物医院业务员支付了佣金,打发掉他们,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一边打盹,一边考虑是否从通勤包里掏出铅笔刀,在蜂环蝶绕的背景下干点什么,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是陌生人,紧张的女中音,说她叫Mo chen。我问哪个Chen。对方犹豫了一下说,允尘邈而难亏那个尘,您不认识我,我是Lu Jian 的学生,想见见您。
冬天的阳光懒洋洋的,适合冥想和羽化,有一会儿,我没有说话,没有问“哪个Jian”。我觉得不用,用不着。
豆子是只杂种狗,十三年前我领养的。我没有主动领养,我猜它被原来的主人遗弃了。那会儿它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可怜巴巴蹲在街头,被冷凛的雨水淋得瑟瑟发抖,样子就像一团泡胀了的抹布。我从地铁口出来,它抬脸看我,目光老成,眼神就像和众生背道而驰的本杰明·巴顿。我确定它不是那个忧伤的孩子,我和它没有血缘,我们之间没有债权债务,但前世就难说了。回到政府人才公寓,我做完该做的事情,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喝完,重新穿上湿衣裳,返回街头。本杰明·巴顿还等在那儿,像是笃定了我会回去,完成命运轮回。街上很干净,雨水像一粒粒亮晶晶的豆子,欢快地在马路牙上跳跃滚动,让人相信我们身处美丽新世界,可以自由前往任何目的地。我数了一会儿街头驶过的车,蹲下来,看着狗被雨水淋湿的脸说,如果愿意跟我回去,你就点头。它呜咽着,把湿漉漉的脑袋别到一旁,委屈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告诉豆子,下班前,公司技术研发部总监约我谈话,告诉我,我负责的项目补充经费申请被驳回了,如果年末项目还没有起色,公司将考虑调低我的期权档,当然,我也可以不接受,另谋高就,离开公司去别处发展。我也没有告诉豆子,在回到公寓之后,我脱掉湿衣裳,光着身子,从微波炉里拿出一只清洁袋,从袋子里取出铅笔刀,用酒精仔细为铅笔刀片消了毒,走进盥洗间,打开喷洒头,在疤痕无数的手腕上找到一处新鲜位置,用刀片安静地划出一道口子。皮肤快速翻卷着绽开,血液迟疑了片刻,像成熟果实的果浆一样喷溅而出,顺着沐浴流淌下去,在脚边形成一团旋涡,我愉快地看着它们,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接下来,我需要再一次去社区医院做伤口抗感染治疗了。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我和豆子从那天开始,一起度过了十三年,那是我生命中最正常的日子。
黄昏时分,我在港大医院见到打电话的人,莫尘。她是那种需要屏住呼吸才能看出模样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个头不高,线条分明的窄脸,一溜没有光泽的短发僵直地贴在同样没有光泽的额头上,穿一套还算合体的蛋青色中式套裙,裙摆皱皱巴巴,像休渔期闲置不用的麻罟。这么说可能不礼貌,但我很少看到如此不注重修饰的女性,我猜她起床后只是胡乱用清水洗了把脸,如果她昨晚的确睡过觉。我心里想,她在电话里介绍自己,为什么不说她是“尘埃”的尘、“尘俗”的尘、“尘念”的尘、“表里无尘”的尘、“咸阳古道音尘绝”的尘、“适自尘蔽于已”的尘,而要说“允尘邈而难亏”的尘,这里面有何见教?
港大医院离海湾近,前蚝田和基围虾池魅影犹在,令人作呕的金属异味不断传来,这并没有妨碍我很快从莫尘嘴里得知下面的故事:著名老庄文化学者陆荐先生昨天来到这座城市,做了他计划中的第一场演讲,按照莫尘的说法,和以往一样,演讲效果出奇的好,官方网站称,这座以重商著称的城市当天刮过一道清新的旋风,它为匆匆行走在利益刀锋上的人们留下耐人寻味的启蒙之光,人们对他的渴求远远胜过两位正在此地做路演的科技狂人的新品推介会,要知道,科技智慧才是这座城市的精神桂冠,科技败给传统文化,这还是第一次,这让某些资本大佬十分窘迫,也使这座城市的市长感到不安。接下来,陆荐大师还有两场演讲,可是,昨天晚上,在接待过几位专程过境来拜见的港大和科大学者后,大师忽然感到强烈不适,他开始呕吐,并试图打开酒店67 楼的窗户,从那里飞身而下,被取药回来的学生制止住。邀请方很快将大师送进医院。检查很细致,一切生化指标都正常,没有任何异样,但大师很躁狂,看上去异常不安,医生使用了氯丙嗪,此时大师正在沉睡。
我目光呆板地看着面前的小个子青年。现在我有点意识到,她不是“她”,不明显是,但也可能不是“他”,谁知道呢。这是一个复杂问题,见面第一时间,我捕捉到对方不易觉察的鼻翼翕动、目光一掠和耳轮在黄昏夕阳下轻微的颤动,这是性定向行为在感觉系统上的敏锐反射,即使十三年前,在遇到豆子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原供职公司,这十三年碾转数家公司和研究机构,前途始终未曾开化,但学术基础我没有忘记。不过,在完成全测试之前,我们可能连自己的基因、染色体、性腺、生殖器、心理和社会性别都弄不清楚,就像没人知道你的情绪什么时候会低落到必须切开手腕,让血流淌一阵子,或者流光,以平衡躁狂症,面对这种复杂情况,我还是保守一点,维持最初的判断,称对方为她吧。
“我从事药学研究,不做临床,能为您做什么?”我尽量客气地说。
“老师被送进医院后,反复提到您的名字,皮特大夫认为您对帮助他恢复平静有积极作用,建议找到您。”莫尘羞涩地躲开我的目光,大概因为把我当作钙片这样的广普安慰剂而感到不安,“对不起,没有经过您的同意,通过数据找到您的联系方式,现在我知道,老师为什么会提到您了。”
是吗?我心想,那是什么?我在大数据中留下的职业失败案例,还是我手腕上缠裹的纱布暴露了她老师前世的某条秘密人生通道?
是的,我认识陆荐,如果他是我认识的那个陆荐的话,我们曾经是同事。
二十年前,我在内地某个科研所工作,主持一项著名的科研课题。要知道,并不是每个科研工作者都有机会接触到国家项目,在市场经济全面提速前,国项基本是科学家头上耀眼的桂冠。然而,软弱一直在戕害我,它就像温柔的吞噬菌,在我从中科大少年班毕业,赴康奈尔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修完硕博,回国担任科研课题数年后,慢慢吞噬掉我身上的光环,让我终于回归鸡鹜之辈,学术无望,前途暗淡,任人驱使。我有过十几位助手,每位都比我年长,比我能力强,他们在我身边待过几年后,陆续接下另外的项目,去做了别人的老板,有两位还成为我的顶头上司。陆荐是我助手当中的一个,他不同,我在那家科研机构实在混不下去,辞职离开前,他一直追随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是团队中的樗栎之材,甚至于用平庸这个词来形容他也有些过谦,要知道,他把多少事情弄砸了啊,连所里的保洁工都瞧不起他。“陆博,今天受精卵玻片没弄错吧?”“陆博,干吗不试试让氯醛糖和戊巴比妥钠复婚呢?”那种明目张胆的僭越口气,连我听了都感到愤怒!
我离开那家科研所之前,陆荐拎了两瓶“牛栏山”敲开我宿舍的门,为我送行。只有他,其他人装作不知道我向所里递交了辞职书这件事。那天陆荐喝多了,他告诉我,他不是不想离开我,他私下艾特了所有另立山头的师兄弟,他们要么觉得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要么直截了当告诉他,他和我是一对绝配,最好什么也不做,待在我身边,别再去其他地方害人。陆荐哭得非常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遭到如此侮辱,他还不如去跳楼。实际上,在我离开那家科研所之前,陆荐跳楼的事件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在抢着帮我把行李箱送到门外车上时,他失手将箱子从台阶上摔下去,箱子摔坏了,箱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包括几样不便与外人道的私人用品。
当年,我困惑的是陆荐要怎么做才能把每件事情都弄砸,要知道,这个难度相当大。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和陆荐讨论过,正如我不会和他讨论希伯尔特第7 问题和第8 问题一样,我们自身就是一对无可救药的黎曼猜想。如今,我有了新的困惑——我和陆荐,都是碌碌无为的科研工作者,是两条半辈子在理工科池塘里浸泡着的塘鲺,他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让自己彻悟大道,修得金丹,蜕变成一条珍贵的鳗鲡?哦,不对,一位珍惜的传统文化学者?
我被告之,陆荐原定今天的演讲改为明天,然后他会离开这座城市,去别的地方,当然,这取决于在演讲前,他是否能恢复健康。此时,在药物的帮助下,著名学者还会安静地睡上几小时,这意味着我有时间回家换一身干净衣裳,卸掉因豆子离去带来的悲伤情绪。这很重要。在感受到同类的悲伤时,即便老鼠也会陷入共情,随之悲伤,同理,不连累他人,对已经陷入情绪不适的对象产生不利困扰,是人类社交场合的基本准则吧。
回到人才公寓,冲过凉,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水仙。以科学的名义发誓,这泡水仙有清白的谱系,它是海峡两岸斗茶赛上的金奖荣膺者,审评号518,密码111,和我的身份指数有着某种社会样板的契合和讽喻,就像我的前世。我坐在那儿,慢慢喝完茶,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去工作台前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前同事陆荐的信息。
作为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国学大师,陆荐并非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算起来,他出现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讲坛已经有三年历史,几乎每次来,都会掀起一道旋风,引得当地矜持的学院泰斗和肤浅的传媒为他站台。“他在难以逾越的古老哲学高峰自由行走,在中学重述运动中开一代先河”,“他是深入发掘老子思想又坚持学术个性的领航人,自然万物之圭臬不可思议的执掌者”,泰斗们这么评价他。而传媒则完全成了他忠实的迷妹,称他归根复命,自成一体,仰勘天文,俯察地理,中夺人事,把深邃的道学哲理阐释得极为趣味,化成便于修悟的体验之学,指导人们运用到社会生活中,无往不胜。
唔,大师本人有不少头衔,以我稚拙混乱的通识认知,至少一半由政府机构认可,有的本身就是国家学术机构成员。他的追随者中有大量成功人士,企业家、金融家、财经作家和演艺界人士。有几份帖子透露,大师真正的拥趸者并非上述名利双拥的时代楷模,而是一些不会在公众场合现身的政府官员。我不认为上述信息有什么逻辑谬误,它们得到了国际上的支持,不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凭什么把《道德经》指定为影响力第一的中国著作?
离开电脑,我为自己续了第二杯热茶,慢慢喝光,然后打开微波炉,把装着小刀和消毒品的清洁袋取出来,放到洗衣机里,用微波炉给自己做了一份咖哩鸡肉盖浇饭简餐。
夜里十点,按照约定,我出现在港大医院神经内科住院部。莫尘提前几分钟等在那儿。我直截了当地向莫尘表示,希望她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就是说,我被人莫名其妙从数据系统里拎出来,需要具体在一场中枢神经介质代谢异常事件中充当什么角色。莫尘显得很为难,她不知道她的导师为何在失控状态里反复提到我,她只希望我能帮助她的导师在十几个小时之后顺利返回讲坛,为此,她不惜向我透露了她导师一件赤裸裸的丑闻:某大学请大师演讲,因为没有控制好迎宾程序,大师直接拿该校校长做靶子,挖苦老先生的学术水平,甚至讽刺对方没有学好中文,令举办方十分尴尬。
“但时间是站在他那边的,”莫尘涨红了脸急匆匆解释,“您不得不佩服,他的演说是那么的超凡脱俗,迷住了所有人,就连他的批评对象也无法抗拒他的思想和语言魅力。”
“懂了,”我朝护士站看去,那里有一位没有脑袋的值班护士,她正把脑袋埋在肩膀下面,低头寻找什么,“如果没有猜错,我能做的,是把握好时间,听一位活着的先秦雄辩家深夜演讲,直到他恢复超凡脱俗的思想和语言魅力。”
莫尘去核实过后,回来带我走进317 号单人病房。屋内散发着一股形迹可疑的霉味,不知来自杀毒光源还是别处,陆荐——对不起,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整记忆,熟悉他的大师身份——已经醒来了,坐在椅子上进食。他手里别扭地掂着小勺,禅修般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镍制托盘,好像镍盘中盛着两块黑乎乎的说不清食材的食物是宇宙之道、人类之德,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制毒师隐秘的仪式。二十年过去,我们不再年轻,但他看起来还好。我是说,作为中年人,他看不出有什么健身或保养痕迹,却完全没有腰身,只是头发蓬乱,印堂发亮,显得谦和而泰然。他听到动静,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我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是他身上的褚红色莨菪布摩擦树脂椅面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把勺子仔细放在托盘里,站起来,大步迎向我,向我伸出手。
“你不会相信,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它是怎么发生的。”他目光直视我,口齿清楚,声音洪亮,透出一种训练有素的权威。我记得他过去不怎么敢开口,说话畏畏缩缩,因为总是遭到人们嘲讽,好像还有点口吃,“但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
老实说,我没有思考过抛弃这件事情,或者说,我正是那个被人们反复抛弃的家伙,抛弃就是我的基本状态。要知道,我生活的这座边疆城市,它一直要摆脱内地,投入世界怀抱,在这个轨道上出溜得非常快。这些年,和我搭过手的同事差不多有一百人,诚实地说,除了大量模仿,他们和我一样平庸,但他们像穿上了鲨鱼皮泳衣,一个个飞快地超过我,匆匆游到前面去,我永远比第一名慢半拍。成王败寇,跟在一线后面的人分文不值,我只能出局,回到政府分给我的人才公寓中,在喝过一杯杯热茶后,一次次安静地切开自己的手腕。
只是,我不想接陆荐递过来的手。我对老聃先生完全不了解,但却清楚,有些病是会传染的,比如幽门杆菌、弓型虫、带状疱疹、伤寒和虐疾,就算肛瘘手术,也可能因为敷料携带传染源,让接触者染上艾滋病。试验室中禁止握手,那是官员的坏毛病,我和陆荐二十年前戴试验用手套,时隔二十年,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在我们之间设立安全抑制措施。
可是,完全来不及做评估,我的手已经被大师紧紧握住。他的手肥大而温暖,像两团刚出土的太岁,而不是一个曾经被试剂浸泡过的科学家的手。不过,现在好了,我顺利完成了记忆模式修改,称他大师了,这个代价够大。
“你在想,奇怪,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老子?”大师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判断我和食盘中那两块疑似食物的黑乎乎家伙之间的关系,或者是在判断他面前的听众是否带有敌意,这种感觉让人不安,“你一定要坐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实际上,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告诉你。”
紧张的学生为我端来一把全塑椅,模样活像寒冬季节屠宰后立刻冻上的口外羊。学生不看椅子的使用者,看大师,目光崇拜得要命。这个我懂,我二十多岁担任国家项目负责人时,人们也用这种眼光看我。
椅子坐着不舒服,推测是为探视者量身制作。病人需要安静,探视者最好别坐下,打个招呼走人,我对这个设计理念由衷的赞同,但还是坐下了。
“还记得那副试验用护目镜吗?”大师问我,像演讲中对听众亲切提问的某个环节,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狡黠,“没印象?这就对了,它和其他眼镜具有所有的相似点,差异仅仅在调试之后目距的宽窄,差别只有几毫米,无数条件可以让这几毫米不复存在,猴子才知道,科学有时候就是儿戏。”
我困惑地看着大师,他的脸熠熠闪光,大概是讲坛风采的回光返照。“
想想,那天,有人错拿了你的护目镜,试戴时撑大了它,因为试验失败,你犯了头疼的毛病,喝了酒,吃了小龙虾,没睡好,或者在灯下和某本英文资料偷了一次一点也不欢愉的情,那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快速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好像那里有人在偷窥,“我不是你最信赖的助手,你却当着众人,目光越过所有人投向我,只投向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无耻的贼。”
我想起来他在说什么,好像有一次——肯定不止一次,别的时候也会发生这类事情——我的护目镜不见了,我不记得当时我看过谁,胡乱抓了一副别人的眼镜戴上。我记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但这个短暂的喜剧情节并没有挽救我领导的项目最终走入绝境。
“你是说,这件事情给你带来了阴影,”我用委婉的口气反问他,“事情过了二十年,你仍然忘不了它,还是你后来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我的手套,哦,不,眼镜?”
“你确定真的在乎我的感受?我猜不是。人们通过护目镜看到的事物并不真实,你也一样,是不是?这真让人受不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需要打开窗户吗?”
“据说医院和旅馆二楼以上不能开窗,大型企业和学校也不能。” 我觉得,连周边的空气都看出来了,他昨晚身体不适的后遗症仍然在,脸色不正常,因为恐惧和困惑,他想控制自己,显然这不容易,但是,好像我们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毫无头绪的项目时代,这让我突然有了一丝快意,“事情就好像,怎么说呢,精密量取与液体量器的关系,我说这个你肯定知道。”
“不如你直接问,你为什么在这儿?”他狡猾地咧开嘴笑了笑,把身子往后靠去,做了个奇怪的举动,用左手拇指和中指扎成一把弓,张开嘴,指弓伸进坩锅般的嘴里,咯嘣咯嘣地弹牙齿,仿佛在试探它们的成色,“知道吗?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不是窗户,是人,在这座城市,你只能看到人群,看不到一个一个的人,情况相当诡异。”
“你想看到畜牧场之外的风景?可是,你都说了,这是城市,你不能指望看到赛马们的生活,虽然它们总是被赶到赛道上去。”
“啊呀,那倒不一定,畜牧场之外是什么鬼,那里的情况更糟糕,你完全听不清楚人们在说什么,对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师和普通人的区别,比如,和我的区别。我说不清楚关于天地人的联想,道与万物的关系,无法走进他的世界,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病房里出现一阵沉默,我在想,他想听清楚人们说什么?人们对他演讲的反应?我没有听过他的演讲,我猜那些内容已经超过我能理解的部分,我是说,科学世界的部分。我不安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莫尘。忠实的学生当然不会冒失插嘴,她的中性五官在病房温和的灯光下显得很精致,身体像鲍鱼一样磁实,这预示着一种潜在危险。
“不用担心,她是哑巴。”大师随着我的目光看向学生,目光像牡蛎一样温柔,“我是说,她是另外一个我,不会说废话。”我不这么想。他知不知道,虽然牡蛎被河口一带的工业排水污染得厉害,但它们仍然是这座城市的特产?而且,依我看,叫莫尘的学生不像一个能够通过微积分推导出动力基本方程的学霸,她完全没有必要待在我们身边,最好趁我被她的导师教导的时候,溜进卫生间给自己敷上一张苔藓面膜,靠在马桶上打一会儿盹。
“不理解高维空间的人,就算戴块手表也毫无价值,脖颈上长颗脑袋也没用。”大师打破短暂的沉寂,停下敲打牙齿,身体往前倾,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带着傲慢和猜忌,像一幅印走了五官位置的版画,让人无法猜测他目光中的寓意,然后他突然诡异地吃吃笑起来,“不过,你不一样,不聪明,但不傻,会理解。”
“理解什么?”
“要分是什么。”
“还有什么?”我有点不高兴,觉得被冒犯了,他提到聪明,凭什么我要做那样的人?我扭头看他的学生,恶意满满,“我猜,你们明天的活动会正常进行。”
莫尘快速看了一眼自己的导师,意思明确,这取决于他的情况。
“哈,什么什么,我刚才问你护目镜,我就想说这个。”大师好像没有听见我和他的学生说什么,他被什么困惑住了,无法摆脱,有点自暴自弃,“知道吗?我的书卖得很好,莫尘会亲口告诉你,我的版税高得出版社想杀了我,可是,人们为什么要迷恋狗屎?我是指那些臭不可闻的书籍。有一种可能,八十年代以后,人们灰心失望,熬不住了,他们想摘掉护目镜,把它丢得远远的。知道吗?这是典型的精神病症候,人们隔着历史的裤子自慰,子曰,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哈哈!其犹龙邪,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那会儿变成飞来飞去的鸽子,双脚陷在酱缸里,除了不断给人们唱咏叹调,别无去路。”
这个我明白。他是说,人们终其一生寻找自己的时代,只要找到它,每个人都能成这样或那样的大师,文明就是这么一页页订成书,拿去换成巨额版权费。我猜他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时代相互报应,用卑鄙的手段交换无耻和崇高,用死亡之舌亲吻爱,用禁锢和纵欲相生相杀,但是不对,没人骗得了我,我清楚那是什么,我在积累自己的葬礼,人们也是,他们急不可耐,他们……”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有点困惑,有一种不安,“你孩子多大了?”
“我没孩子。”我认真地想了想,确定地说,“我还没结婚。”
“好吧,问题就在这儿,”他目光纠结地朝茶几上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膛中爆裂开,一个气泡,还是别的什么,他情绪开始明显萎靡下去,表情里有某种对世俗世界的绝望,“所有荒唐的事情都有内在的合理结构,肯定有某种逻辑从这儿逃走了,也许是无数种,我们失去了它们,就像你失去了婚姻和孩子。”
我当然没有失去婚姻和孩子,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它和他们,但我能原谅他的自相矛盾。为了舒缓失败的压力和失控的情绪,我有好几次考虑过是否服用恰特草或者跳跳糖,我知道那样会更糟糕。我宁愿使用装在清洁袋里的铅笔刀来平衡抑郁和躁狂,这是我经过十二个公式精算后得到的科学答案。现在,我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关于婚姻和孩子这件事,我们都不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种迷失的存在。只是,我不清楚他是否在吸食笑气或者彩虹烟,要是这样,情况就麻烦了,至少我不会允许他第二次握住我的手。
门从外面打开,值班大夫进来了,是个头发梳得很严谨的亚洲男子,听口音是香港人,可能就是莫尘提到的那位皮特大夫。大概接待方打过招呼,严谨发型的大夫没有拿7 号针头注射器往大师的臀部上扎,只是刻板地提醒病人十分钟内结束会客,然后乖乖躺回病床上去。大师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没有看大夫,盯着茶几上的食盘,以沉默表示抗议。莫尘清楚发生了什么,客气地把大夫送出门,向他保证,月亮正在愉快地升起,317 房的会客时间不会持续太久。
“没结婚,没结过?”他俩刚一离开,大师就身子前倾地盯住我,好像如果那是事实,他和他的老聃会非常失望,甚至于他们将商量是否彻底消失掉,谁也不理睬,让自甘坠落的世界沉沦下去,“你哪儿出了问题?”
这有点过分。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明天登台时人们在大师脸上看到不太光彩的痕迹,我会当场甩他一记耳光。好在我没读过老子的著作,但读过奥莉薇亚·贾德森的《Dr.Tatiana 给全球生物的性忠告》,说实话,婚姻和孩子不是我的困境,不会导致我情绪崩溃,科学早已教会我理性和冷漠,任何时候我都只面对自己的手腕,和他人保持45.72×2 厘米距离,让我和他人的肢体冲突几率大大降低,这也是我和豆子,我们能够相依为命十三年的原因。
“我走得太快,没有留意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把自己弄丢了。”没有等我想出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他就开了口,像一只在日光下咬住自己尾巴的猫,气喘吁吁,不肯松开牙,“明白吗?我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简直太可怕了!我试图返回去找到他,我是说,找到我,可根本做不到,我忘记了那个拐角的位置,而且人们阻止我回去,好像我是他们的屁股帘,他们厌恶露出屁股,我去拐角和人们要求的风趣如出一辙,老子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老子什么?”
“什么什么?”
“你刚才提到他,如果你指的不是老年男子自称的话。”
“你觉得呢?”
“说不好。”
“你撒谎!”他有点生气,快速朝门口看了一眼,好像他在向我道出他的重大秘密,他很害怕他的学生这个时候返回,这可能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文字出现之前人们就建立了朴素的辩证观,一种低级思维,早于甲骨文一千年的两爻,巴门尼德的存在与非存在,亚里士多德的辩证逻辑,好嘛,所有人都摆出唯我其谁的派头,好像他们就是世界的主人,这太可笑了,那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思维混乱,还不如老老实实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
“可是……”
“他们怎么可以自誉为民族精神和文明?”大师涨红了脸,伸手阻止住我的插嘴,激情淹没了他,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卑微地存在着,就像阴天的影子,它在那儿,没人能看见,我乞求自己别那样、别那样,直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别哭了,没人在乎你,我说了那话之后穿上衣服,走出门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眸子里充满了柔情,但也可能是愤怒,“门房问我找谁,知道吗?他问我,你——找——谁?这算什么?我在科研所七八年,连他脸上有几颗疣子都一清二楚,他怎么会不认识我?我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伤心,是它改变了我的本来面目,如果我高兴,门房也认不出我,任何情绪都有可能让我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人格发生错乱,变成另外一个我,那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什么是去他大爷的文化!”
“唔,你是说,过去你浑浑噩噩,可你却不知道,”趁着他使用了一个感叹号,我把话头抢过来,我知道刚才我听到的话不全是老聃的,有些是陆荐的,作为后来的大师,他陷入了一种角色混乱,“后来,你受到门房师傅的点拨,由于这个原因,而不是什么护目镜,你变成了一位大师?”
“你还不明白?”他情绪愤怒地瞪着我,“我看清楚了世界的秘密,可却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我就会毁灭!”
他的样子让我有点紧张,接不上话。他感觉到了我的愚驽,失望地停下来,目光离开我,在空气中不安地游动,像是在寻求帮助。我随着他的目光看空气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也许我看不见,但他就难说了。接下来,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看上去他想抓住什么,同时挣扎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如果有,它是谁,我帮不上他的忙,坐在那里没有动,而他坚持着,我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膛发潮,说不出话,另一只胳膊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徒劳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知道一个让人们羞耻的秘密,他因为愤怒和怜悯而无法将其揭穿深隐的痛苦。很快,他大汗淋漓,顺着椅子滑跪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一些没人能够听懂的词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跪在那里,不知羞耻地流着泪,他用手掌去揩它们,把脸弄得一片狼藉,“知道吗?我完蛋了,死撬撬,狗带,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那句话,他抓住茶几边缘爬向床边,摇晃着攀上床,趴在那儿,不再理会我。啜泣声从枕头下传出,我听见他试图突破咽呜的封锁,就是说,二十年前的他,包括我,那段历史里有多少伤感的情绪在蔓延,它们仍然稀释着,没有凝固成癌变历史,在寻找机会像眼泪鼻涕一样流出来。我在脑海里搜寻某个公式,关于光明世界的牛顿第二定律,关于唯美人生的毕达哥拉斯定律,关于神秘爱情的欧拉公式,或者关于生存与死亡的薛定谔方程,显然,那是人类最大的误解,它们没有把人们带出黑暗世界的能力,不能拯救他,以及安慰我。我想到梨子酒,实际上,陆荐——我觉得这个称呼更适合他——就像被装进瓶子里的梨子,刚开始什么都不是,等他长大后,认识他幼果的人,比如我,已经认不出他,他也无法从透明的瓶子里钻出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尽量不去想这个,不去想他也许是一次致畸胚胎的结果,老聃不过是他,以及这个世界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至畸因子。至于我,不过是一只永远也成熟不了的梨子,提不提都没什么。
我们就这样坐着和趴着,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莫尘进来了,她朝屋里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什么话也不说,绕过无奈地坐在那儿的我,坐到病床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大师的头,用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完全视我于不存在。
我看着师生二人,念头仍然在继续,我想,如果二十年后还有什么奇怪的原因把我和陆荐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只能是柔弱,可惜,“弱者道之用”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形质的希望,关于这一点,我早就认账了,不翻案,别人就很难说了。比如陆荐,他和老聃相互利用,欺骗所有人,他想打破瓶子,从里面钻出来,眼下发生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想问问陆荐,他为什么要在事情过去二十年之后找到我,很显然,除了平庸,我一无所有, 不可能是他致畸病变的证实或证伪者,他把我找来,和我说了那么多与他的大师身份牵扯不上的东西,显得缺乏逻辑,有点像章节混乱逻辑不连贯的《道德经》。
但我决定不问了。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何况他现在需要治疗,而不是交谈。
我不再说什么,欠身离开不便长坐的椅子,撇下哭泣着的大师,走出317 病房。
忠实的学生跟出来。她说谢谢您能来。我说不用送,照顾好你的导师吧。她说,您是不是在想,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反应有些迟钝,没有明白她的话,抬头看她。她说了一句话,意味深长地抿着嘴唇笑了笑,回身走进病房,轻轻掩上病房的门。
“老子说,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吕不韦总结为全则必缺,就是后来人们说的,反动。”
如果我没记错,学生的话是这样说的。我还知道了,她会笑。
已经很晚了,医院里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离开的病人家属,或者收垃圾的保洁工,他们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我品味着学生说的话,脸上荡起一丝微笑。要知道,这是一个干爽的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发生,我的判断是,这一次,我不会情绪崩溃,去微波炉取出我忠实的清洁袋了。
六天之后,我去青山宠物公墓看望豆子,给它带了一本《黑塔利亚》去。
我忘了说,豆子是一只喜欢读书的狗,虽然它比较挑剔,只读漫画,对北欧的暗黑题材尤其感兴趣,在下雨天也不反对阅读类似《兔子这一家》这种中西方文化冲突的故事。让我欣慰的是,它像很多读书人,喜欢歪着脑袋思考问题,在思考问题时对狗粮不闻不问,这些习惯比我强。
我坐在豆子的坟头,身下是一片绿得惊心的青草。我猜,那些青草可能也在思考,比如,它们在想,是否要钻进我的身体中,在那里生长开去。我舔一下手指,翻开《黑塔利亚》第一页,把书放在豆子的坟头,隔一会儿,翻动一页,隔一会儿,再翻动一页,在梗太密的地方,我会停下来,把翻书这件事交给风去做,这样,豆子就能顺利地读完这本书了。
阳光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造次地和它交谈。我在想十三年前那个下雨天,在喝过一杯热茶以后,我返回街上,踩着满地滚动的雨点去了地铁站,对豆子说的那句话。地铁站有四个进出口,没有先知的预示,我和豆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擦肩而过,我俩,以及人们,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拐弯,才能离开原来的地方,在未知处相遇和失去。这些事情,我和豆子没有谈过,甚至没有谈过我俩到底是谁,比如,豆子不是豆子,我才是豆子,正坐在坟头翻动书页的不是我,埋在地下的那一位才是。
哦,还有,豆子那个时候不叫豆子,它没有告诉我,在此之前它叫什么,曾经住在哪只豆荚里,这些事情它都没有提及。说起来有点奇怪,它离开后,我是说,它离开豆荚以后,空掉的果皮怎么办,会不会不知所措,会不会想,豆子呢,豆子去哪儿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好像都无所谓了。
作者简介
邓一光,蒙古族;1956 年8 月出生于重庆,祖籍湖北麻城;80 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当过知青、工人、记者、自由写作者、文学刊物编辑,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学院院长;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等9 部,中短篇小说《远离稼穑》《狼行成双》百余篇,《邓一光文集》(14 卷);曾获冯牧文学奖、国家图书奖等;《父亲是个兵》1996 年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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