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令香:蓝岸

最后一棵地瓜秧迎着镰刀“喳”的一声断开。我的右手腕酸胀,尺骨也有与腕部韧带坼裂的疼。左手顺势把地瓜秧翻卷过去,瓜秧像滚雪球一样逐渐膨大漫过膝盖,早就拖不动了。我用镰刀勾住瓜秧猛力一扯,镰刀头脱落,被卷进了蓬乱的地瓜秧里。

我一屁股坐在地头,小腿肚子放松贴地平放,脑袋后仰,那一大堆地瓜秧接纳了我酸疼的后背。一大早砍砍杀杀,镰刀头早就有些松动,最后一棵地瓜秧终于让它身首异处。

父亲拿过水壶倒点水润湿镰把,缠紧布条插进镰刀头,在石头上猛磕几下,再用大拇指慢慢地蹭试两下刀锋。他顺势蹲在地头,左手搂抓,右手镰起,几把草齐刷刷地闻风而断。父亲转身把镰刀递给我,那神态很有些满足和自信,“后年,你姐要是能考上学,这把镰就归你使。”父亲说话的时候,目光越过我的脑袋落在那边的地头上,读小学三年级和学前班的两个弟弟正撅着屁股盖一座小土楼。镢头刨出个坑,周围用土搭起。在土坑里焚烧一堆草木灰,把新鲜的地瓜埋进去,大镢头砸塌小土楼,焖实,中午时分就有香喷喷的焖地瓜填肚子。

我刚读小学五年级,不知道怎么应答父亲的话,接过镰刀,反复打量。当然,这些简单的处理方法我早已熟谙,镢头、锄头掉了木把的时候,也会如法炮制。但这把镰刀,我有些怯。它锃亮的刃割断地瓜秧的声音,颇似菜刀冷不防切破手指的感觉,唬得我满身起鸡皮疙瘩。更可恶的是,地瓜茎的断面有奶白色的汁液像露滴一样涌出来,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很快变成黄绿色。它刺鼻的苦涩气味,让人反胃,尽管此刻我的肚皮“咕噜噜”唱空城计。

我猛然站直身子,朝天长吁一口气,眼前一黑,似有道黑色的闪电掠过,我不得不慢慢蹲下身子。瞬间,再仰脸四顾,湛蓝的天野如平静的海面,净朗辽远。北、西、南山峦连绵,那满山浓得化不开的绿被秋风催老,变成了墨绿色,在透亮的阳光照耀下,像深蓝色的海岸浮在黄绿交织的庄稼地边缘。唯西山巅,三两朵白云正懒散地向南飘移。

“蓝岸”,这两个字突然从脑海中蹦出来。后背浴着朝阳柔弱的光,有些凉,我不由得身子一抖。

是,四周的山在我童稚的目光中就是遥远的岸。我举起镰刀,一步步测量,那起伏的峰峦在残月的上下前后边缘藏头露尾。它们那么远,童年的我不知何时能走到山脚,爬上山巅,眺望山外的风景。而父亲磨制的这把镰刀,枣木把已摩挲得润滑光亮,那是木质细腻的纹理与指纹热切厮磨的结果。镢头、锄头、铁锨、扁担,甚至簸箕、小推车和地排车,我不知这些家什在我家服役多少年了,每一件被反复摩挲的地方都泛着润泽的光。时间打磨的印痕不经意间沉淀在简陋的日子里,而这些微的光温暖着一双反复摩挲的手、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愿望。

砍掉瓜秧的地瓜垄一行行挺拔饱满,它们是地瓜生长的子宫,又是土地裸露的乳。父亲身后,地瓜堆沿着他的大脚印追了上来。他的黄胶鞋早灌满红褐色的土,混在紫红色的地瓜中几乎辨不出。时近中午,太阳热力加大时,父亲干脆甩下黄胶鞋,赤脚在地里来回奔忙。而他上身只穿件短袖,黑红的胳膊抡起镢头,上臂一大疙瘩肉鼓起来,“嘿”地一声,镢头插进土垄,一嘟噜地瓜应声而出。无需丝毫联想也知道,它们寡白的瓤发艮,无甜味,只为出粉率高才晒成瓜干。弟弟的焖地瓜也熟了,闻着香甜,但口感与煮地瓜无异,又面又韧,吞咽时噎人。

母亲的身子弯成一张饱满的弓,埋头抱着礤板“嚓嚓嚓”。她的短发倒垂,蓬散成一朵硕大的蒲公英,随胳膊的力度来回甩动。她手中的地瓜一层层变薄,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刀下飞出来,眨眼工夫就是一堆。我们姐弟抬起一筐筐地瓜片,撒到平整过的地里,一片一片摆开晾晒。我们很快被白花花的地瓜片包围,犹如乘坐在一片白色的舢板上。阳光炫亮的光泽在旷野飘忽起伏,这白色的舢板也给我飘忽的幻觉,似乎驾驶它可以抵达那些遥远的岸。但细瞅小舢板之外绵绵不尽的庄稼地:镰刀收割后的豆子地、玉米地、高粱地,每一棵残留的根都张着死寂冷硬的茬口,时刻提醒你警惕落脚;中秋节播种的冬小麦已蹿出稀疏的麦苗,一根根翠绿的像针尖一样顶着闪亮的晨露。大自然的生与死,在这片大地上轮番上演,牵着我的目光漫山遍野跑马,却从未跑出那片干涸的黄土地。

我茫然地打量这些苍老的山峦时,父亲殷切地修整忙活了半天的镰刀、镢头和礤刀,借机歇口气。父亲的手巴掌宽而大,手指长而韧,指头扁而圆,随手往哪里一搭,满手背青筋暴突,不管是缠拧、撕裂还是拔按,都有绵绵不尽的力道。

我不知道高小毕业的父亲,脑袋里是否装过图纸,但我常见他拿一截粉笔头在铁片上涂涂画画。有时候,一个铁盒卷尺横量竖量,大半天的日子伸伸缩缩就不见了;还有那把足有我胳膊长的剪刀,一边的把手圈成柔和的长椭圆形,另一边的把手直直地伸出,呈金鸡独立造型。“吱喳、吱喳”,铁与铁之间切肤之痛的呻吟,混沌而细碎,僵硬地透进髓骨。看着那些剪切暴露在外的茬口,雪亮,泛着冷森森的光泽,我脑后骨似有车轮隆隆滚过的震颤;至于铁锤、钢砧、钳子、螺丝刀之类,敲打盘砸,“铿锵叮当”,它们蛮横刺耳的叫嚣满院子撒泼,荡秋千一样翻上高翘的树梢儿,窜到胡同里乱逛。

石磨旁的梧桐树张着大扇子给大汗淋漓的父亲撑起天然的遮阳伞,却撑不起七口之家的生活重担。一张铁片在他手里敲敲打打,原本短缺的一块梯形延伸出一截,勉强搭扣住另一块,一个铁垸子才刚有雏形。父亲甩开膀子,抡铁锤狠狠地沿接缝处砸了一圈,铁垸子的帮部合拢,但它窄小的下口与底部对接,怎么扣都不合适。父亲有些心急,细细端详垸子底的铁皮,大颗大颗的汗珠一晃一晃,“噼里啪啦”砸到地面上。那是他从大队副业部的废铁堆里扒拉出来的一块铁片,一番画画切切才剪出这么个椭圆形,上面的铁皮帮竟然宽出粉笔粗细的缝隙!父亲不敢再敲打这块铁片,他不确定,经过反复捶打它还有多大的承受力。倘若撬开上面的铁皮帮,再把周长缩进一点,又怕拉伸过的铁皮受不住耐力,断裂。

父亲似乎再没有别的招数。他坐在小矮桌旁,闷头从我的废纸本上撕下二指宽的纸条,左手食指下按,中指和拇指向里兜起一个凹槽;右手捏起一撮捻碎的旱烟叶,均匀地溜进纸槽,卷成圆筒,在粗糙的掌心来回搓两下,掐去两头捻出来的多余部分,把纸烟叼在嘴里。一缕青烟缓缓攀上父亲微卷的头发,烟头将要灼烧到指头时,他猛吸一口坚决地甩掉,一脚踩灭,又一统忙碌。

太阳若无其事地俯瞰半天,懒散地滑下西山尖时,父亲自制的铁垸子终于完工。他颇有成就感地摆在门前的石条上,眯眼,前后左右地打量。说实话,这是我见过的最笨拙的铁垸子,它厚厚的底部因由边角余料拼接,站姿有些趔趄。它丑陋的底部、外帮粗糙的接口,让人心里疙疙瘩瘩。母亲挎着铁垸子去吃喜面,满垸子黄澄澄的小米上放着二斤面条,它像将要临盆的产妇裹着红包袱,在一堆精巧的垸子里格外惹眼。

我想,父亲的灵感大概来自于拼接的生活吧。而且,他这种迫切的拼接方法屡试不爽。四个孩子的学费、七张嘴的吃穿用度、亲朋人情往来的花销,就像父亲大木板床上那张短缺的芦席,不管怎么拽、怎么抻,都搭不到生活的另一头。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听到他愁闷的叹息。老辣的旱烟刺鼻呛嗓子,闷在屋里半夜才散尽。对于生活给予的一切,父亲只会逆来顺受,全盘接受,唉声叹气是他唯一的宣泄方式。他努力捡拾着生活的边角余料,勉强拼接一家人的日子。

父亲对于自己在大队副业干的那11 年,似乎不屑一提。那时候不管他怎么干,都难以把这个家庭拖出寅粮卯吃的怪圈。每到我们开学的前几天,都会觍着脸去屠宰厂的朋友家借钱。临到年终,往往这手还钱,那手又借回来。而大度的朋友从不计较,到我家串门时,顶多摸着弟弟的脑袋感慨:“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父亲是精于算计的。尽管日子总是捉襟见肘,但他一直在埋头全力打制这个家庭的生活。从集市买两节烟囱的钱,完全可以买回两张铁皮,不但能做出两节烟囱,利用边角余料还能拼出一个铁簸箕、一把铁舀子,最不济的边角料可焊补水桶的漏洞。父亲抡起锤头在铁砧上铿锵敲打,心里默算的速度也在加速。至于家里使用的藤筐、粪篓、藤篮,父亲甘愿在农闲时操刀自编。满院的绿树浓荫就是父亲天然的手工作坊。

“该学挑水啦,就用这两小筲。”那天,父亲一脸憨笑,搓搓巴掌卷起一支纸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把他的最新杰作放在窗前。我正就着窗口的月季花香解一元一次方程。我撂下铅笔看那水桶:高过我的膝盖,铁皮几乎有我的橡皮厚!

那是母亲常用的一根杨木扁担,勾起父亲打制的铁桶,我试探着把右肩放进去,猛使劲儿挺直身子,水桶竟然没有离地。十二岁的我,个子也不算太矮,父亲打制的最小的桶竟然没挑起来。

挂钩穿过水桶提手,勾住扁担两头。我再次硬挺着站起来,水桶刚好离地。出大门的时候,双手托起扁担,把前面的水桶挑出门槛,再抱着扁担压低,把后面的水桶撅出门槛。把水桶沉进井里,学母亲的样子,井绳左甩右摆,水桶像顽皮的鱼儿根本不听使唤。满脑门子汗珠“噗噜噜”落进井里,太阳挂在村头的老槐树梢头和我做鬼脸、挤眼睛。

父亲自制的水桶太笨重,我只灌了半桶水才勉强撑起来。扁担压在肩上,我双手托着扁担,还没迈开步,腰背就像弹簧似地压驼了一截。心脏“嘣嘣”狂跳,呼吸粗重,脑袋“嗡”地一声充血,膨大了一圈。一路跌跌撞撞、泼泼洒洒到了家门口,我再也没力气挑过门槛。

“这筲搁使!比别人家的能多使多少年呢!”母亲对于父亲的手艺大加赞赏,她接过担子进门,又撂出一句给我:“你姐要是考学走了,下一个,就看你的!”

看我的?!我当时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

平时,父母极少过问我们的学习成绩,只凭老师家访的言辞语气来揣测我们在校的表现,但无形的压力像捆绑在脊背的巨石让我举步维艰。每到冬天,我因鼻炎的纠缠,屡屡头疼、失眠。额头里像堵塞了厚厚的棉花,昏沉蒙胀。越睡不着越着急,每夜躺在床上过滤白天课堂上的内容,再闭眼数绵羊。数着数着,那一只只绵羊飘飘悠悠,变成钻透脑髓的蚂蚁,乱哄哄四处啃噬。我的脑后骨酥痒麻疼,像热锅上翻炒的栗子似的,稍不留神外壳就有爆裂的危险,折腾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学校预选——乡镇预选——中考,看似简单的三级跳,实则步步惊险,每一步都决定着一个农村孩子的命运,也预示着一个家庭希望的明灭,最后走上塔尖的每个乡镇只有寥寥几人。临近乡镇预选,我这根过度紧绷的弦再也不敢强撑,不得不请假回家。父亲带我在医院检查了半天,一包消炎药、一包治疗神经衰弱的维生素片就打发了。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你姐考完后心里就很有数。”中考结束,我闷在家睡了两三天。那天清晨,父亲带我到西山给地瓜追肥。父亲拿根削尖的木棍深插进地瓜垄,拔出,留下鸡蛋粗的洞眼儿。我提着尿素袋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溜进洞眼儿。前几天一场透地雨,父亲及时抓住上天的恩赐,简易施肥。地里泥泞难走,我的塑料凉鞋踩着父亲的赤脚板大脚印,亦步亦趋,脑子里空荡荡的,一时竟抓不到什么给父亲说。语数外、理化生、史地政,公式定理、语法修辞、分子式,它们哪一点零碎能填充当下这最原始的劳作?但考场上,你纵然绞尽脑汁完成了那些试题,任何的疏忽大意,它们都无孔不入,残酷地吞掉一分或半分,一张试卷的徒刑便被判决了。

骄阳已踱上半空,漫山遍野暑热蒸腾,我心里的焦灼被炙烤着,渐渐冒出一股青烟,就要焦煳了。父亲突然不再说什么,木棍坚定地起落,松软的地瓜垄留下一只只渴望的眼。我紧随其后,一把把尿素掺杂着我的忐忑不安溜进泥土。

我,还是挺过来了,惶惶不安的夏阳里,接到了泰安师范的录取通知书。

17 岁那年秋天,父亲背着行李送我坐上绿皮火车,一路听着车轮与钢轨“叮咣叮咣”的摩擦声,我扒着车窗看风景。绵延的山脉向火车后簌簌闪退,我看不到前方,不知山的另一头到底在哪里。

脚边,雪白的包袱里,一套新被褥裹着一层防潮的塑料布。姐姐上班后淘汰的人造革大提包里,装满母亲精心为我添置的全新洗漱用品,它们让我心里有暴殄天物的惶恐。

临出门,母亲特地捧了些花生装进一个塑料袋。那是父亲专门捡成熟好的挖来的。花生沾着湿润的泥土,鲜活而满身泥腥味,就像那些簇新的装备和我澎湃起伏的情绪。来到泰安站,父亲殷勤地捧出花生,给接站的老师尝鲜。见老师卷起雪白的衬衫袖口,白皙的指头很认真地捏起几个,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慢慢剥开皮吃着,父亲才踏实地蹲下身子歇口气。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父亲略鬈曲的头发有点长,衬得黑红的脸更加瘦长。父亲的嗓子沙哑,嘴唇干裂爆皮,眼睛充血,那一脸的疲惫和苍老、那种长期焦虑和紧绷硬撑的感觉,就像埋在泥土的花生,粗粝的表皮内外都沉淀淤积了太大的压力。我真的不清楚,85 元的入学费用怎样凑起来的。三年后,班主任对那天父亲的形象还记忆犹新,临近毕业的一个周末,见我在校园里闲逛,他竟然板着脸质问我:“怎么不回家帮着收麦子?!”

父亲离开学校时,我送到校门口,迎头见泰山就高高地矗立在北面不远处,突然泪流满面。我的泪流得很惨,却说不出一句话。寡言的父亲心疼且无奈,嘶哑着喉咙劝说了几句。他高瘦的影子转过弯儿不见了,我的泪才慢慢止住。家,离学校真的不算远,不足二十公里,坐火车只需半小时。我姐卫校毕业后,就在泰城上班。

父亲离家独自闯荡内蒙古那年也是17岁。高小毕业后,家里实在无法供他到县城读书。他一跺脚走出了家门,却被爷爷的一封加急电报追了回来,远方成了他埋在心头永久的人生缺憾。“嗨,我这辈子,就是没上过学。”父亲这句口头禅早就把我的耳朵磨起茧子。

父亲年轻时,很想做点生意积攒几个钱,松动一下勒着头皮的紧箍咒。当邻家拉着地排车四处赶集倒卖日用百货的时候,他曾学会泡豆芽,但眼睁睁看着那些白嫩的绿豆芽变绿、变馊,他到底没勇气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羞答答地喊出一嗓子。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那年春节前,他裹着一身风寒,顶着寒星淡月,骑自行车叮铃颠簸,赶集卖海米。他粗大的巴掌到底玩不转秤杆,在饭桌上少见肉腥的年代,这腥咸的海米很快湮灭了他挣钱的强烈念头。

父亲吃不了巧粮食,只能凭力气吃饭。泰山西麓起伏绵延的丘陵,赐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脱贫致富的机会。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城里的建筑工地逐渐增多,新建与拆迁掀起的烟尘此起彼伏,沙石、水泥、砖瓦、钢筋、混凝土和轰鸣的机器,渐渐填塞着人们的视野,旋转的塔吊拉扯着人们的视线越来越高。山坡上的采石场、碎石场、山脚的水泥厂迅速聚集了全村乃至周围村庄的青壮劳力。山上炮声隆隆,山坡机器轰鸣,震颤着村庄的心跳;村外,飞尘弥漫的土路上,拖拉机“突突”奔跑,催动人们体内血液的奔涌。热火朝天、多拉快跑,希望在每个人的心头逐渐增长。

大锤、钢钎、炸药,父亲推着工具到山窝里开山采石了,肌肉隆起的铁臂抡起炮锤高过头顶,铿锵砸下,钢钎一寸一寸嵌入岩石。一般人十余斤的炮锤每分钟砸数十次,父亲的腰背前俯后仰,一天下来要砸多少次?一个月,一年呢?简单的乘法运算在我脑中进行的时候,我分明听到父亲的脊梁骨在“嘎巴、嘎巴”地呻吟。天近午时,开山炮一声怒吼,冲出石窝,“轰隆隆”震耳欲聋,掀起半空的石块夹杂着黄泥落满山坡。唯有游荡在碧空的骄阳不露声色,静静俯瞰着石窝里的人们,忙碌如蚁!

酷热的夏天,男人们只穿一件短裤,推着一车石料填进碎石机,“隆隆”几声吼,碎石机的铁肚皮就空了,石屑粉尘腾起遮天迷雾。轰隆响的机器一转就是一天,他们就在滚滚尘雾里湮没一整天。夜幕降临,那些疲惫的肉体覆满“寒霜”,踉踉跄跄走下山坡,只有眨动的眼睛告诉你,那是人!

旋转的机器吮吸着村人的血汗,无情的石屑粉尘蚕食人们的健康。碎石场周围的野草、岩缝里顽强生长的酸枣,终年覆盖着厚厚的白石面,只有暴雨冲刷后才能看出青枝绿叶。我的一位堂叔跟着碎石机转了没几年,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冬天转没了。他与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一样得了同一种病。不过, 焦书记为改变兰考县的贫穷面貌,带病坚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革命烈士;我堂叔为自己的小家脱贫致富而拼搏奋斗,舍下一双年幼的儿女,英年早逝。

开山采石拼体力;推着独轮车送石头喂碎石机,拼体力还要拼耐力;给拖拉机装石子不仅拼体力更要拼运气。有时,天不亮,拖拉机已开进了碎石场,赶早的人就算是捡了便宜。一辆载重1.5 吨的拖拉机,一铁锨一铁锨地装满,一个人要忙活一早上,能挣一两块钱。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天有,也就集中在农闲时的两三个月能额外挣点。当然,每遇到这样的好事,父亲敲打敲打酸胀的脊背,眉开眼笑地向母亲炫耀,那天的早饭又多下肚几个玉米煎饼。

傍晚,夕阳衔山,羊群归圈,昏鸦伴着炊烟在村里起落的时候,父亲的汗流干了,满头满脸、脖子、前胸后背,裤腰、鞋子,甚至耳朵眼儿、鼻孔里都落满白石面,遮不住的疲惫、抗不住的饥饿突袭而来。父亲“哐啷、哐啷”地拉着地排车,在崎岖的黄土路上颠簸着,慢腾腾地转回家。夜露濡湿了沉重滚动的车轮,钢钎与岩石的撞击依然灌满双耳。就这样,早上一身汗、晚上满身泥,强悍的父亲拉车、抡炮锤、推铁皮车、装石子,辛辛苦苦撑满一年,收入不到一百块钱!

父亲跟着山上的磕石机拼命转了十来年。他强悍的身板与磕石机、石头、铁锤反复较量的最终结果,他像一台过度运转的机器,多处零件磨损而被迫修整。止痛活血膏、护腰护膝、磁疗枕……各种护理仪器的功能逐步升级,那点微弱的疗效安抚着父亲浑身的伤痛。

所幸,1987 年大弟也考了电校,父亲终于减负,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跟着碎石机转,只种好几亩责任田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

“你们考上中专的姐弟仨,不过是三块半截砖头,咱家应该出个真正的大学生。”生活始终让父亲充满热望,最后的小弟却成了父亲最难翻过的一个坎儿。为了支付上海某学院的高昂学费,父亲卖了老宅,寄居在城郊的农家。每天靠修车养家糊口,我们姐弟轮番支付小弟的读书费用。

锉刀磨出新茬口,胶水涂抹,贴补,充气。一根肉红色内胎鼓胀,绷起来,父亲脑门子上的汗珠一闪,他黑红的脸也亮了一下。小弟去上海读书,冲出这座大山的重围很远了,而父亲却在大山的脚跟,一根轮胎、一架车梁、一个螺丝、一块补丁,埋头贴补生活,他似乎从没关注过身边的这座大山。只有在夕阳的余晖懒懒地照射下,匆忙的人流车流回归时,他才艰难地扶着车梁撑起高大的身架,活动活动僵硬的腰膝,骑着改装成三轮的大金鹿慢腾腾转回家。轮轴“吱呀吱呀”地转动,申诉着摩擦的艰涩,那是一个急需滋润的家庭艰难旋转的呻吟。

那段时间,我一直不敢猜测父亲隐秘的心事,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离开耕作了半辈子的土地,没有技术、没有文化,何以为生?一个健壮的男人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是何滋味?面对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我们为生存而艰难奔波,深深体味到了生活的酸涩。那一年,我的月工资不够小弟在上海的月生活费;那一年,我们姐弟三人陆续建立的小家也在经受不同程度的考验。那几年,大家小家,愁云密布,举步维艰。为了养家糊口,扛了半辈子锄镰镢锨的父亲,推着苍老的大金鹿驮着水果筐沿街叫卖,被城管追得仓皇躲藏,杆秤几乎被没收,来不及收起的橘子四散滚落,被疾驶而过的车轮压成稀烂一团。父亲第一天出摊,仅挣了四块钱!

数不清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沉闷的父亲愁容满面,坐在八仙桌边垂头不语。沉寂的黑屋里,只有老座钟单调的“滴答嘀嗒”声,催人心慌。麦收时节的那个夜晚,铭记着父亲心底永远抹不掉的酸楚。父亲生平第一次酩酊大醉,老泪横流,蜷坐在打麦的旧场院屋里。瓶里的酒,一口口灌进父亲肚里;父亲肚里的愁憋闷坠胀,向哪里倾倒?一个人,一盏灯,身边是散乱的麦秸。酒瓶摔烂了,残酒外流;他骑了十几年的大金鹿倒在破烂的场院屋门口,偶尔经过的车灯打破黑暗,打在苍老的大金鹿上一闪,又沉入暗夜。

那是父亲最落魄无依的夜晚。就是这些麦子,曾与父亲耳鬓厮磨,在他慈爱的目光里成长成熟,如今却没有属于他的一粒。就是这些麦子,曾在他的脊背上一麻袋一麻袋地扛进家门,如今却没有一粒滚过他长满老茧的手掌。就是这低矮残破的场院屋,见证过父亲多少收获的喜悦和汗水?可如今,苍老的父亲没有了家园,仰人鼻息寄居在他人屋檐下;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每天的收入不够一家人的口食……父亲满腹辛酸,老泪暗洒,向谁诉说?

摆摊修自行车可算得上父亲的人生壮举。

寻寻觅觅,生意清冷。一开始,父亲连找了几个摊位都不理想,不是距同行太近,就是人流稀少。那天,上帝开恩终于赐予父亲一个机会,他偶然转到一段废弃的铁路岔道旁,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流让他恍然大悟,他刚摆开摊子,生意马上找上门来。

父亲忙了整整一天,夜幕沉沉,街灯闪烁时,才蹬着大金鹿疲惫不堪地回了家。暗淡的灯光下,母亲从破旧的黑皮革包里掏出一大把零票,一毛、五毛、一块、两块……竟有二十多块钱收获!看着母亲捋着,数着一张张毛票,久违的笑容慢慢漾在父亲黑瘦的脸上。

随着收入稳中有增,父亲洗手的程序复杂起来。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把手泡进一盆热水,挤出一分硬币大小的洗衣膏,里外搓揉,用牙签剔除指甲缝的油污;再换一盆盆温水,反复打上香皂慢慢搓洗;最后换一盆清水,洗净擦干,涂满厚厚的愈裂霜,缠上医用胶布,靠在烧得透明的煤炉口反复烤,老松树皮一样裂开的血口子总难愈合。饭桌上,浓浓的饭菜香仍遮盖不住父亲手上残留的油腥味、香皂味、药膏味。就是这双五味杂陈的手,倔强地拖拽着艰难的日子,托举着一个农家的读书梦。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那块尼龙袋拼接的遮阳布也难遮挡滚烫的阳光,父亲整天暴晒在毒辣的阳光下,黑黝黝的脊背上晒起一层层皮。父亲浑身汗水淋漓,浸透了布衫又被烈日烤干,一层层汗碱在布衫上蔓延。不料,那天风云突变,父亲刚刚拆下一个需要换内胎的车轮,狂风骤雨突然袭来。来不及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无处躲身的父亲被淋了个落汤鸡。夜晚回到家,父亲就病了。也许常年的操劳早已让父亲心力憔悴,体力不支;也许这场疾风暴雨摧垮了父亲的身体。父亲感冒发烧,一病半个月。

当父亲病愈后,骑着三轮车再来到那段铁路岔时,一座新砌的小屋赫然而立,屋内屋外忙碌着修车子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父亲病了半个月,“风水宝地”早被他人占领!

…………

【作者简介】

冉令香,山东泰安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作品》等刊;有多篇散文入选多种散文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静读时光》《胡同: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柔肠》;曾获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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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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