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宏奇:青桐
这是我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在这之前,岳父岳母都在坚持不懈地做着拆散我们的工作。现在,孩子都三岁了,再拆,就要拆出骨头和肠子了。
我不受他们待见的原因,除了没有房子车子票子外,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我身上看不到未来,也就是说,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这一点我不同意,但到现在为止,我的确还没有看到未来的曙光。
我是一个退役士兵,目前跟一个同样看不到未来的老板当助手。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是他曾经也是一名士兵,我们都有在非洲某国执行任务的共同经历。我们用并不丰厚的退役金开办了这家公司,经营石油。我们的远大理想是:扒掉三桶油的裤子!
岳父嘲笑我痴心妄想。
老婆娘家在长江中游支流上的一个小镇。
据说这个小镇很有来头,做过兵营,做过驿站,做过南来北往的商埠,也做过衙门。1945 年4 月,在这里打了一场恶仗,双方死伤惨重,街巷里一摞一摞全是尸体,鲜血渗入地下十多米深,至今镇上水井里的水都是红的,没人敢喝。
岳父岳母带我参观了小镇北门的古代兵营。
一片宽阔的旷野上到处是垃圾和狗屎,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在潮湿的树枝上有气无力地滴着水珠,像临死的鱼。几座颓废的瞭望台,几十根倾斜的石柱和一排排歪七扭八的房梁,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凄凉而沧桑。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土堆前,岳父告诉我这是点将台,是汉军征讨南方蛮夷的指挥部。我围绕土堆转了三圈,认为更像炊事班,并迅速计算出驻军没有超过三百人,指挥官最多是位少校营长。
岳父勃然大怒。
因为他是这个小镇的考古权威,所有关于这个小镇的历史风貌、来龙去脉、前世今生,都是由他考据后对外发布的,市里、省里乃至北京,对他的研究成果,都是肯定的,当地政府出版的最华丽的文史资料汇编,也是由他任执行主编。为此,他还获得过一个什么省级奖励。
其实,岳父的职业是小镇一名警察。小镇一向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国泰民安,稳定繁荣,并没有多少需要麻烦警察的地方,因此,他有大量的时间专注于废砖烂瓦,从中萃取历史和文化的筋络血浆。
我寸步不让。
我望着天上即将飘来的梅雨说,我当了五年特种兵,军事地形学和野外生存都是必修的科目,我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另外,我查过气象资料,这里年平均下雨二百零六天,雨量二千三百毫米,柴禾食品必须放在高处,避免潮湿和霉烂变质;炉灶也要高出地面至少一米,以免流水倒灌……我老婆使劲踩了我一脚,我惨叫一声,像蚂蚱一样蹦了起来。岳父岳母拂袖而去。看得出来,那种生气是真的,用他们当地话说就是气毒了。我老婆翻了我几眼,埋怨说,半瓶子醋,晃荡个鸟?
我老婆去追她爹妈,把我一人扔在残垣断壁中间面壁思过。这是一天的上午,我们的参观才刚刚开始。我一人在兵营转悠,又发现了许多证据,几乎要把我岳父的结论全部推翻——这里不过是百年以前的土匪窝子!
当我兴奋地把这些发现压在心里,准备回去跟岳父讨论时,我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周围没有人,只有妖冶的山风和发情的飞鸟在梅雨中暗度陈仓——梅雨真的来了,四周光线陡然黯淡下来。
我摸出手机,发现已经被停机。这是4月2 日上午9 点。每月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只要我没有及时充值,无论包月费和流量还剩多少,都会雷打不动地停掉我的所有服务,让我瞬间成为聋子和哑巴。如果非要打个生硬的比方,运营商和我,就像太行王屋二山和愚公!没有了手机的指引,我变得十分茫然。
我顺着一道斜坡往外走,两边荆棘丛生,荆棘上的积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裤子和鞋子。荆棘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桐树,结着同样密密麻麻的青桐。青桐在梅雨的洗刷下泛着翠绿的光亮。我伸手摘了一只,丝丝凉意让我慌乱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些安慰。
不知走了多久,也分不清是东是西,我终于走完了这段漫长的斜坡,看到了一个村庄,看到了第一户人家。
一个妇女坐在屋檐下择黄豆,我走过去问,大姐,黄石镇怎么走?妇女抬头看着远方,像在全力搜索她储存的镇子名字,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的青桐。我对她晃了晃问,怎么啦?
妇女端着黄豆跑进屋,返身“砰”地把门关上,门楣上的红灯笼随风飘荡。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撒在地上的黄豆。
一只母鸭大摇大摆地从我眼前走过,前面是一个瓜棚,上面结着黄橙橙的甜瓜。我从下面经过的时候,心里一直在念着“瓜田李下”这个成语,并始终保持着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的姿态,虽然湿透的裤子和鞋子让我很不舒服。
我又看见一位奶奶领着三岁的孙子在雨中玩水,那把雨伞移动的速度根本无法满足孙子的奔跑,孙子的头上和脸上都是雨水留下的痕迹。我问奶奶知不知道黄石镇,她看了眼我手里的青桐,显得惊慌失措,想拉起孙子赶紧回家——孙子已经掉进了路边的水田。
我帮她捞起来,她连句感谢话都没说,拖着水淋淋的孙子像老鼠一样溜进了半掩着的门缝。
我走了大半个村庄,感觉到了村庄的富足和安详,清一色的小洋楼和宽阔整洁的村街,还有锃光瓦亮的崭新的健身器材。墙上到处写着各种标语。
然而,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屋顶没有炊烟,圈棚里没有牛羊的叫唤,电视机和收音机的音量也被关得很小,春燕的每一泡屎都拉得很谨慎,就连那条用蓝色眼睛盯着我的黑狗,神态也十分诡异,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息声响——这不符合狗性,狗见了生人是要叫唤的。
我打算再找人打听黄石镇。
一个中年男人在屋角漆一口棺材,有位身体枯萎的老太婆蜘蛛一样在里面爬进爬出,衣服被男人洒落的油漆染成了迷彩。男人咕哝着说,你不要着急,要等漆干透还得好几天,又落雨了。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年迈的母亲对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点充满期待;儿子则以孝顺的名义,为她描绘着终点的美好希望。
我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见多识广,是知道黄石镇的。于是走到跟前打听。男人盯着我手里的青桐,猛地放下手中的漆碗和漆刷,跑进堂屋,打开喇叭急促地大声喊道,村民们注意了,我是村主任,这里有个坏人,赶紧带家伙过来捉拿。鸟枪队,鸟枪队,紧急集合!哪个跑慢了,我就到哪个的锅台上屙屎。老太婆像遭雷击一般,在棺材里蜷缩成一团。
我是坏人?我当然不是坏人,但哪个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呢?谁又能证明我不是坏人而是好人呢?这一刻,坏人的概念突然模糊得没有了边界——当村主任预报的信息被所有人接受,众口一词说我是坏人时,即便是明察秋毫的公检法,也只能妥协。法律也是如此,采信的是证据,所有人就是证据,我孤掌难鸣,无论做多少辩解都不管鸟用。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得逃出去。
我转身就跑,没有人能追上我。一般来说,阿拉伯人的腿比中国人要长,但在非洲的经验告诉我,腿的长短跟速度没有必然联系。那些从不同方向奔拥而来的村民,怀揣乌黑的鸟枪,看起来牛高马大,跑路却像正在下蛋的母鹅。
我听见村主任喊道,不要开枪,要抓活的。他强奸了我的妹妹,在我们的蔬菜水果里下了毒,还偷了一只鸭子和一头猪。他正准备拐卖刘青松的孩子。
我的个乖,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呢?我摘过一个青桐没错,现在还在手里,这算偷吗?我向一位妇女打听过路,可她的脸长得跟灶神一样,还没有胸脯,根本不值得我看一眼。我穿过瓜棚,走的是齐步,拳头摆动的高度没有超过衣服的第三个纽扣。
而那只鸭子,旁若无人,牛逼得跟总统一样,张都没张我一眼。倒是那孩子可怜,从水里捞起来,一定会感冒发烧,没准还会得肺炎,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村主任的叫嚷极大地刺激了村民追赶我的热情。偏在此时,那条黑狗不知什时候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据说,一条狗是不会咬同一个人第二口的。因此我不用担心再被它咬了。但我还是要尽快逃出去,找家医院打一针狂犬病疫苗。不然,患上狂犬病是要死人的,而且死得很惨。然而,屁股上的疼痛还是很快让我跑步的速度慢了下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雨虽然没再下了,溜滑的黄泥巴路却让我跟踩在豌豆上一样站立不稳。当我脚不沾地飞速奔跑时,这种感觉并不清晰,现在一慢下来,立马就刻骨铭心了——啪啪啪,大约几秒钟时间,我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摔了个狗啃屎,而且还依据惯性原理往前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
我知道我爬起来时的样子一定像一具还没干透的西北陶俑。而复活的陶俑突然在你面前露出狰狞的面孔,龇开满口的白牙,再走上一段怪异的僵尸步,杀伤力是可想而知的。我按照这个想法做了,果然,鸟枪队员像遭遇了飓风的甘蔗,乱七八糟倒成一片。
村主任要冷静得多。他戳穿我的阴谋喊,他不是怪物,就是一个涂抹了黄泥巴的恶贯满盈的罪犯。这是一个非常要命的结论,更是一个具有强大煽动性蛊惑性的号令。队员们鱼跃而起,继续追赶。
眼看村主任带领鸟枪队就要追上我了,我慌不择路,冲过一块茂盛的麦地,跳进了宽敞浑浊的河流。好在梅雨并没有让这条河变得汪洋恣意、桀骜不驯,我可以在水中得到短暂的休整,思考未卜的前程。
就在我跳河的瞬间,我感觉有人还是忍不住朝我开了枪,但枪口只冒了一阵蓝烟,并没有射出想象中的弹珠。我通过漂浮在水面的油草,听见村主任在喊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喂狗,不能让他烂在水里污染了我们的河水。我知道,村民如果用充满腐臭尸体味的河水洗菜淘米洗衣服灌溉庄稼,一定会很恶心,会做噩梦。因此,在憋了近二十分钟后,我浮出水面,向大家挥手证明我没有死。
河岸站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他们在等待一具被河水泡成馒头状的尸体漂上来;河面上荡着几条木船,木船上的鸟枪队员拿着竹竿和渔网,在进行拉网式打捞。我的出现一定把他们吓坏了:哪有活人能在水里呆这么长时间的?男男女女一边鬼哭狼嚎地叫着“有鬼有鬼啊”,一边争先恐后地逃跑;木船上的鸟枪队员起码有两个掉进了水中,剩下的人也叽哩哇啦跟中了梦魔似的晕头转向。村主任慌慌张张地朝我开了一枪,虽然没打中,但起到了重要的镇静作用:男男女女爬起来,抓起石块瓦片朝我猛砸,木船上的鸟枪队员也舞动竹竿,左劈右砍。
水面浪花四溅,轻舟疾驰。他们已经认定我是鬼,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和呼叫。村主任鼓励大家,青天白日,还怕一个鬼不成?于是,石块瓦片更加猛烈,竹竿木桨更加凶狠,鸟枪的弹珠“嗖嗖”地在水面上寻找目标,如疾风暴雨,如彩蝶翻飞。好吧,既然是鬼,就要做鬼事。我潜到岸边,抓住一个胖妇女的脚就朝水里拉。胖妇女重得像石磙,一脚的脚气,熏得我差不多就要停止呼吸了。我听见她哀求说,我刚来月经,沾不得冷水,不然,要害宫寒病。我迟疑一下,把她放了。转过身,我又把一只木船掀翻,两名鸟枪队员同时落水。我揪住他们的头发,不停地往水里摁,直到他们喝足了水,才放掉。
岸上的男男女女惊叫着开始往后退。一场踩踏事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正在抽穗的麦子和即将成熟的胡豆惨遭蹂躏践踏,无数只脚踩在由身体铺成的大地上,许多尿包和乳房被当成鱼泡,踩得噼里啪啦乱响,随即流出一汪汪温暖微咸的黄色液体。有人高喊假牙掉了,也有人在低头寻找丢失的项链和斯巴达克运动鞋。
村主任又朝天上放了一枪,不知道是为了吓唬胆小怕事的村民,还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枪声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村民还在山呼海啸地互相冲撞。村主任大声吼道,哪个敢逃回家,我就把捉到的鬼砍成几块,放他们家堂屋饭桌上。说罢,麻利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铮亮的柴刀,对准蹲在脚边那条曾经咬我的黑狗,齐刷刷地把它脑袋砍了,倒提着后腿,将喷涌而出的狗血朝河岸喷洒,待血流尽后,扬手扔进河中。做完这一切,村主任又一脚把狗头踢进水里,情真意切地安抚村民,这回没事了,黑狗是辟邪的,狗血更能降妖伏魔。
我看见无头的黑狗像一架遭袭后失重的飞机,在水面上转着圈圈,圈圈越转越小,最终被万顷碧波吞噬。我非常同情这条黑狗,它的忠诚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回报。村主任的话鞭策了我戳穿他的欲望。我又掀翻了一条木船,并骑在一个鸟枪队员肩上,让他像乌龟一样驮着我在水中欢畅地划行。
村主任反应非常迅速。我刚把已经奄奄一息的鸟枪队员送上岸,一队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的和尚;一队身穿紫玉霞衣、手持利剑的道士就来了。
村民也迅速从伤痛中苏醒过来,忙着搬运木板竹竿搭建法台,添加贡品,等待和尚道士作法,擒拿我这个水鬼。我在水里安静地看着岸上繁忙的村民,他们马不停蹄的双脚已将河岸踩成了一个烂泥沼。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奇异的景象——是乌云陡起飞沙走石,还是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村民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
和尚道士从容不迫,按部就班地焚香化纸,敲打法器,吟诵经文,虽然声音不美妙,但能使躁动的村民渐渐归于安静。那种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经过时间和空间的洗刷,变得质朴而敦厚,更接近自然的纯粹和干净,我都几乎要放弃继续跟村主任斗争了。我望着对面陡峭冷峻的悬崖,寻找哪怕一根可以攀援的藤蔓或树枝,打算无声无息地离开,可惜没有。
当我失望地收回目光时,一块从南边飘来的黑云在头顶被一声惊雷撕开,大雨顿时倾盆而下,和尚的法器和诵经开始变得急促,道士的狂舞挥砍也进入高潮,跟刚服完伟哥的中年大叔一样。大雨迅速压住了法器的音乐和诵经的声音,却没有迷蒙住他们盯梢我的眼睛。他们井井有条地指挥村民跪在泥地里,向河神磕头祈福,祈愿他施展法力,把我这个水鬼收进行囊,扔进地下的炼狱。
一场法式之后,和尚道士就将水果点心和牛羊肉等贡品朝我投来。我有点饿了,接住点心和水果吃起来。虔诚的村民仍然跪在泥泞里,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们身上,年纪稍大的已经冷得开始筛糠了。
聪明的村主任既相信迷信,也不排斥科学。几条木船在相互鼓励中怯怯地朝我靠拢,他们在往河里投放铁蒺藜。这是一种古老的战法,很管用,但不光彩。我对这种卑劣的行为十分反感,潜到水底,不由分说地将木船全部掀翻。
大雨很快过去,太阳从云缝里出来,霞光万丈。河面烟云散尽,渐渐变得清澈明朗,和尚道士和村民昏头涨脑地看着我在水里活得依旧自在,都惊呆了。法台发出吱吱嘎嘎的断响,并在响声悠长的回旋中轰然坍塌。
和尚们层层叠叠被压在下面,一个个叫苦不迭,道士们趁机随着一股清风飘然而去。大法师被压在最上层,他推开身上的一块木板,摸着被砸得凹凸不平的光头,龇着牙说,这是一个非常邪恶的色鬼,是到你们村子找姑娘的,若不给它一位漂亮的姑娘,从今往后,你们这个村子恐怕很难安宁。
村主任只犹豫了一下,招呼两个村民转身走进一片竹林,一会儿,就将一位姑娘五花大绑地抬到大法师跟前问,这行吗?一个回村搞社会调查的大学生。大法师合掌,伸手检查了贴在姑娘嘴上的胶条,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胸、腰和双脚,用指头弹了弹她腿上的皮肤,又拿一条软尺测量了一下长度和三围,点头叮嘱说,到了那边,要好生伺候你的新夫,用你的美德感化他,用你的柔情消融他,用你的真心打动他,劝他弃恶从善,积功积德,来生也好投个富贵之家,坐享福禄。我会时常为你们超度,去吧,不要留恋,更不得回村捣乱索东要西。
姑娘被扔进河里。
姑娘像一块石头沉进河底。
我抓起一只从上游漂来的死耗子,朝大法师砸去,还骂了一句。大法师被死耗子击中额头。耗子肚子里的蛆虫像一粒粒新鲜而饱满的大麦,挂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胸前。大法师跟中了邪似地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双手胡乱在身上抓挠,并迅速把袈裟内衣脱光,露出白白胖胖的肚子和大腿,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白光。我又抓了一只死耗子朝村主任砸去,他眼疾手快接在手里,还没等看清是啥东西,被水泡涨的耗子“砰”一声就爆炸了,一股恶臭像一团蘑菇云在人群中缓缓升起,把村民和和尚熏得四下逃窜。村主任一阵干呕,随即把手里的朽肉和蛆虫扔在地上,不断甩着那只被污染的手,恨不得一刀给剁了。
姑娘像一条受伤的小白鲨,在水里左冲右突上下沉浮,我抓住她的衣服朝对岸一块礁石游去,在找到攀援而上的路径后,把她拖了上去。
她已经不省人事,胸部失去了原有的温度,脉搏和气息十分微弱,肚子涨得跟孕妇似的。我立即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和湿透的衣服,对她进行按压和人工呼吸。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村主任的想象。他手忙脚乱地指挥靠在河岸的三条船,命令鸟枪队员朝我盘踞的礁石围剿过来。鸟枪队员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个鬼不是一般的鬼,惹不起。再惹,命都要丢了。村主任拉下铁青的脸,威胁说,等着瞧,我要扣掉你们三年的农补,还要让你们的老婆轮流伺候我十八个月。
姑娘的胸部有了动静,咳嗽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你是谁,为什么要脱我的衣裳?这是姑娘苏醒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非常虚弱,每吐一个字,都要调集全身的力量,仿佛临死前跟亲人交代遗嘱。
我耐心地给她解释发生的一切。岸上的村民看见姑娘还活着,一下慌了,纷纷拔腿往家跑。和尚们在大法师的指挥下把法器敲打得震天响,红黄相间的法袍在风中猎猎飞舞。村主任一边招呼大家不要乱,一边命令鸟枪队员朝我们开火。好在礁石本身的斜面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我们可以借助石头阻挡密集如雨的弹珠。如果村主任用大炮轰,或者使用肩扛式火箭弹,我们就真的无处藏身了。鸟枪的弹珠在石头上撞击出嗖嗖的回响,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把姑娘压在身下,警告她不要乱动。这回她比较听话,只提醒了一句你不能乘人之危啊,然后就像一只温顺的猫,蜷缩在我的双臂下。
子弹打完了,但村主任对我们是否被打死没有把握。他准备带领两个刚被农补和老婆吓坏的鸟枪队员,亲自划船过来察看。我已经厌倦了这场毫无来由的闹剧,问姑娘会不会游泳,能不能游到长江。她告诉我练过跳水,没问题。
往前游一千多米就是长江口。一群江鸥在水面飞翔,兴奋地叫唤着为我们引路。
我们以比赛的速度很快甩掉了村主任的跟踪和和尚的聒噪。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长江水域。正当我思考在哪里上岸的时候,一艘货船冒着黑烟开过来了。我脱掉衣服举在手里不停摇晃,货船看见了,开始减速,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带着姑娘游过去,在船上人的帮助下爬上甲板。
帮助我们的不是别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对这种奇妙的相遇欣喜若狂,喋喋不休地想破解里面的禅机。同学比我稳重得多,他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潮湿的香烟,慢慢点燃,带我们走进驾驶舱,重新发动机器行船。驾驶舱里有一个圆形的铁笼子,里面装着一位美丽的少妇。少妇向我和我带来的姑娘微微一笑,露出满嘴瓷白的牙齿。同学向我解释,我老婆,整天在网上打游戏购物聊天,足不出户。我长期跑船,管不了,于是就想了这个办法,把她带在身边。
同学找了他老婆的衣服给姑娘换上,又给了我一套他自己的。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的姑娘顿时变得光彩照人,宛若桃花带雨,怪不得村主任要选择她来祭鬼——村主任是位非常有眼光、非常慷慨的人。
同学问我是不是跟姑娘一起跳江殉情,然后又后悔了。姑娘说她根本不认识我,但我救了她,是一种千百年修炼的情缘。而且就在刚才,在水中,我抱过她,触摸过她的腰身和屁股;做人工呼吸时,又按过她的胸部,目睹了她的乳房,亲过她的嘴。表面看,我是无意识的,但冥冥之中,却充满了千丝万缕的宿命。
我看着关在笼子里的少妇,问她,我同学说的是不是实情。她微笑着点头允诺。同学说,他有一次跑船回去,发现老婆已经三个月没洗澡,三个月没梳头,三个月没有出门了,要不是两只眼睛在转,你真的无法确定她是死是活。据邻居讲,起码有两个快递小哥被她吓得整天精神恍惚,有三个从此放弃了快递事业,有一个住进了医院。家里扔满了方便面盒快餐盒,墙上座椅上床单上爬满了耗子蛆虫苍蝇和蟑螂。我对同学的遭遇刚升起一丝同情,被黑狗咬过的屁股就疼痛起来。黑狗虽然被村主任杀了,但留在我身体内部的隐患并没有消除。我向同学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就近找一个有医院的港口靠岸,我必须去打狂犬病疫苗。
同学答应了。
姑娘用目光与笼子里的少妇交流。她对这种爱情似乎很感兴趣。同学向她解释,如果不把老婆关在笼子里,她就会到处找手机,甚至抢夺别人的。你看她现在多安静,像吃饱喝足的婴儿。到了港口,我会把她放出来,陪她散步、看电影,偶尔也逛逛商场,为她购买她想要的东西。
我对同学的爱情充满敬意。
姑娘突然大惊小怪地朝我扑过来,抓住我的右手喊,青桐青桐,哪个叫你摘青桐的?经历了这么多事,青桐还紧紧地黏在我手上,我都觉得奇怪。我松开手,把青桐举起来仔细端详:难道里面长的是黄金?难道里面有指向瑶台仙境的路线图?我将青桐狠狠摔在地上,再踩上一脚,尚未成熟的桐仁立即化作一摊白色的乳汁,在船舱里铺展开,青色的桐壳也变成了一汪绿汁,蚯蚓般在甲板上蜿蜒爬行。
没有黄金,没有图纸。
姑娘看着被踩得粉碎的青桐告诉我,村里有六千多亩桐林,是老乡绅周子圩栽种的,还没挂果就收归集体了。之后又分给个人,再之后,不知不觉就成村主任家的了。
由于这里生长的青桐品质好,出油率高,被日本大阪一家企业长期订购,每年要给村主任带来上百万的收入。村民眼红了,要么收回各自的林权,要么按股分红,要么上访。
村主任笑着说一定考虑大家的要求。两天后,村主任背着一把自制的三连发鸟枪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最后在村广场当众打死了一头母牛和两只惊飞的鸡。
又过了两天,县上来了三名警察,将闹得最凶的三麻子和五驼子带走了,罪名是涉嫌私造枪支。
一个月后,一支由二十人组成的护村队在村广场举行了隆重的成立仪式,队员每人怀抱一支鸟枪,跨着大步从各家各户门前走过,“一二三四”的口号声震屋宇,然后到村主任家一人领取了200 元的补贴。又过了半月,村里的门上墙上厕所路口电线杆子上,都贴满了布告:偷摘青桐者,必诛之!布告的落款是护村队。
我想起村人看见我手中青桐时怪异的眼神。
姑娘进一步解释说,你是第三个偷摘青桐的。第一个是外地来的流浪汉,第二个是邻村的顽皮猴,他们都死在鸟枪队手里,就埋在桐树下。村主任说,一棵桐树吸收了他们肉和骨髓里的营养,每年起码能多结出二十个青桐。二十个青桐,能卖三十块钱。
天黑透了,除了船灯照出的水面,四周黑黝黝一片,忽忽的江风吹拂着江面那些轻浮的塑料垃圾,让人分不清哪是江哪是岸。同学拉着汽笛把船停靠在一个用竹子木头临时搭建的十分简陋的码头。走过晃晃悠悠的浮桥,拾阶而上,石梯的左边,是一盏绑在树枝上的摇曳的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满地蓬勃的青苔。同学指引说走完石梯往右手,就是医院。他要继续行船,就不陪我了。
我感激涕零,站在浮桥上目送同学的船只消失在波光粼粼的长江上。除了我和姑娘,码头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唯有蓬松旺盛的野草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姑娘显然对青苔的滑湿缺乏足够的认识,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最终不得不接受我的搀扶。当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际,另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拉到肩上时,我们同时感到了一种危险:我们闻到了衣服烧焦的煳味,感到了皮肤磨擦的灼烫,以及血液冲撞胸腔的钝痛……姑娘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了。我紧咬牙关回答她再坚持一下,医院可能马上就到了。
是的,码头医院就在往右手的地方。一排霓虹灯把门口装饰得喜气洋洋,如梦似幻。
一个看门的老汉把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大,里面在播一则乾隆健肾丸广告,对男人具有非常好的疗效,假一赔十,不见效果不要钱。我把姑娘放下,她随即像一个面团瘫在地上。老汉非常热心,跑过来问要不要帮忙。
他以为姑娘是被即将到来的流产手术吓坏了。他懂得许多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协助我做一些心理抚慰工作。我们说明来意,在挂号处挂了号。护士把我安排在治疗室等候。我没有见过这么开阔、这么铺张的治疗室。它完全像一座城市中心广场,足够上千人一起跳坝坝舞。
然而,它只在东边的枣树下放了一张治疗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正当我和姑娘疑惑迷茫的时候,一位身穿白大褂、头戴卫生帽、脸上戴着口罩的高个子医生出现了。他手举装有狂犬病疫苗的针管,精神焕发,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朝我走来。大约几秒钟,他的身后突然拉开一条大幕,出现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鸟枪队。队员把鸟枪从怀中取出来,端在手里,食指耐心地压在扳机上,朝我瞄准,等待开枪的口令。
治疗室的灯光闪了一下,队员们立即换上了跟医生一模一样的穿戴,手里的鸟枪也换成了装满狂犬病疫苗的针管。
姑娘从惊惧中醒悟过来,刚喊了声村主任,就被两个强壮的护士架住捂严了嘴巴。我正打算逃跑,鸟枪队员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我摁在治疗床上。村主任拉下口罩和蔼可亲情真意切地说,偷摘青桐者,必诛之。现在,我要代表全村人民消灭你。姑娘挣扎着吼道,你不能代表我,也不能代表我爸我妈。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鸟枪队员的嘈杂淹没了。
村主任帮我拉下裤子,一只手在我的臀部上按了按,另一只手举起针管准备向我扎来。我明白,针管里装的不是狂犬病疫苗,是毒药,只要进入血液,我就会迅速死掉,并跟那个流浪汉和顽皮猴一样,被埋在一棵桐树下,让它每年多结二十个青桐。
但我不能让村主任得逞。我必须聚集一切能量阻止毒液在体内流动,然后伺机逃跑或者进行反击。我快速搜索在特战队学过的知识,翻找训练作业中的解决方案。
我终于想起一位非洲部落酋长给我们的授课:当你被非洲巨大的毒蝎毒蜘蛛蛇和漫天飞舞的马蜂袭击后,如何进行自救?这种方法可以让你获得至少两个小时的抢救机会。
就在我调整气息,将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速度降到最低点时,屁股后面传来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打在村主任的针管上。针管破裂了,细碎的塑料屑飞溅出去,崩瞎了一个鸟枪队员的眼睛,也崩伤了村主任的一只手。
村主任直起腰,十分厌恶地寻找枪声的源头。鸟枪队员也掉转头,望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岳父把还在冒烟的手枪塞进枪套,大声说,我接到报案后,在村里挨家挨户调查过,你妹妹根本没有遭到强奸,刘青松的孩子根本没有被拐卖,蔬菜水果里也没有下毒,猪和鸭子等牲畜也没有被偷。这是一个谎言,想想你们在谎言的蒙蔽下都干了些什么?
岳父抖了抖大盖帽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着村主任说,你这个村主任太冲动了,我必须让你冷静冷静。
村主任想喊叫,鸟枪队员一哄而上,将所有的针管一齐对准他。
我感恩戴德地望着岳父,几乎要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他走过来踢了我一脚,低声喝道,还不把裤子穿上,就数你屁股白是不是?别激动,我不是为你而来,我想试试我的枪法有没有退步。
我失望极了,情绪一落千丈。
护士放开姑娘。她捋了捋被弄乱的头发,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说,从我被扔进河里那一刻起,我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现在,请乡亲们作证,今夜,我要做你的新娘。岳父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大盖帽遮住脸。我别过头碰了一下岳父的胳膊问,老丈人,现在我该怎么办?
岳父把脸遮得更严,瓮声瓮气地回答,这种情况我没遇到过,但我建议你还是先打狂犬病疫苗,过了二十四小时,就不管用了。如果你得了狂犬病,就什么也搞不成了。姑娘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巴。
鸟枪队员使劲鼓掌欢呼,在广场上响起的音乐声中跳起了疯狂的坝坝舞。看门老汉点燃了鞭炮和焰火,庆祝他们家的四亩桐林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老婆在玩微信等我,见我睁开眼睛,笑着说,该为你的理想去奋斗了。我非常感激她没有打断我的这段经历,让我确保了它避免支离破碎的遭遇。
作者简介
叶宏奇 四川泸县人,曾用笔名叶林。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6 岁入伍,在空军和武警服役22 年,现居北京。1987 年开始在《朔方》发表小说,至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等刊发表文学作品200 万余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闰年闰月》等,曾获空军蓝天文艺奖,武警橄榄绿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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