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纳:鸿雁的故乡

海伦纳:鸿雁的故乡 -1

引 子

一封饱含深情的信从祖国首都飞到北疆草原。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给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右旗乌兰牧骑队员们回信,勉励他们继续扎根基层、服务群众,努力创作更多接地气、传得开、留得下的优秀作品,永远做草原上的“红色文艺轻骑兵”。杭盖旗乌兰牧骑新老队员抚今追昔,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清晨,我下了火车,恰好赶上开往腾格里方向的长途汽车。隆冬时节,朔风阵阵,着实让我闻到曾经熟悉的大漠风的味道,不觉心头也热了。车快要开了,上来一个姑娘,身穿乳白色羽绒服,戴着口罩,打着手机,朝后排走去。就在她坐到座位,抬起双手捋捋披肩秀发时,我不经意间看到她的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霎时,我惊诧不已,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汽车驶向旷野。车内有些冷,人们一个个裹住身上的棉衣皮袄,静悄悄的,大漠里的人大多内敛,好像就喜欢这样的沉默。然而,我的心被那双眼睛牵动着,不时回头瞅瞅,那眼神,似乎让我倏然看到最熟悉的那双眼睛,心里暗自忖度:难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吗?几天前,自治区文联交给我任务,深入基层乌兰牧骑采访,写出一部真实反映他们火热生活的作品来。在赶往自治区东部地区的途中,微信群里传来全区乌兰牧骑优秀节目评选晚会的盛况,让我大为惊愕的是,荣获金奖的是独舞《鸿雁》,再看表演者,那容貌、那舞姿……就是安娜呀!我在惊叹疑惑之余,才辨认出那是一位陌生的姑娘。我当即就从往东奔去的车上下来,又改乘西行的列车,日夜兼程赶赴而来。

那是百灵鸟欢唱的大漠春天。一辆大巴车行驶在沙漠边缘的公路上,车厢上的“杭盖旗乌兰牧骑”蒙汉文字特别醒目。一对对鸿雁在空中盘旋,掠过我们的汽车,向大漠深处飞去。车内,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交谈着,洋溢着一股青春的热浪。这是我担任乌兰牧骑指导员后第一次带领队员下牧区巡回演出。作为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我毕业后来到自治区最偏远、最艰苦的这个边境旗,在民族中学当老师,不久又当了教导主任,后来组织上又将我调任为旗乌兰牧骑指导员。

伴随着车窗外依然不间断的沙丘闪过,车内的歌声笑声渐渐小了,只有坐在我身旁的歌唱演员苏和低吟着古老的民歌。长时间驱车赶路,队员们大都闭着眼昏昏欲睡。我回过头,看一眼坐在后排的队员安娜,正巧她也凝眸望着我,目光相遇,她递来俏皮的微笑后把脸转向外面。我感受到了,每当众人不注意时,她总是向我悄悄送来那特别的、神秘的秋波,在我心里荡起层层记忆的涟漪……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早晨依然清新明丽。

乌兰牧骑队部院里几棵沙枣树尽情舒展着绿枝,几只小鸟在树枝间跳跃,欢快地鸣啭。不知何时,从排练厅传来悠扬的音乐声。

谁在那儿?当我走到排练厅门口,眼前出现的是一位身穿红色练功服的姑娘,伴着明快的节奏忘情地旋转着,时而舒展躯体亲昵着大地,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萨日娜花;时而踩着节拍凌空一跃,如一只欢腾的小鹿;时而又波浪般地颤动手臂,像一只鸿雁在展翅飞翔……啊,这美的旋律、舞的火花、诗的灵魂!我完全被艺术的魅力所吸引……

音乐停了,她的动作随之缓缓停下来,抬手捋了捋前额上的青丝,蓦然发现了我,递来清脆又甜柔的声音:“您好!”

“你……好!”我竟然有些木讷,露出从未有过的窘态,与刚才的激情澎湃判若两人。她一边擦额上的汗珠,一边拾起凳子上的白色运动衣,顺势搭在肩上,迈着轻盈步伐向我走来,嫣然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您是新来的指导员吧?”

“是……”我点头回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我昨天才报到,还没来得及召开全队会议相互介绍呢,她怎么认识我?

“我叫安娜,舞蹈演员。”她自我介绍,白净的脸上泛着红云。稍许,她朝我瞭了一眼说:“今年的‘五四’青年节联欢会上,您演讲的《青春和理想,与八十年代握手》,棒极了!”

走出排练厅,她还告诉我,她是一年前从自治区艺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乌兰牧骑的。我俩相识得这么自然,如同后来发生的故事一般,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自然。

汽车离开沙漠公路,穿梭在凹凸不平的沙丘间,不停地加大油门爬行着。颠簸有两个多小时,驶进沙沟才慢慢停了下来。副队长兼司机巴图回过头,说:“嗨,我的大小姐们、先生们,此处正好方便,大家下车了。”

“往哪儿?”队员们从车窗往外瞭望四周光秃秃的沙丘,好奇地问。过了片刻,他们好像想到了什么,哇一声哄笑起来。巴图却一本正经地说:“男士们到车的右边,女士们到车的左边,那儿的沙包上还有几棵骆驼刺,也能遮挡一些。”

这下,大家才知道巴图没开玩笑,你看我,我看你,女队员向梅满脸羞怯地对巴图说:“巴队长,再往远处走走,行吗?”

“往哪儿?对你们女士来说,这儿是最理想的地方啦,翻过前面这道沙梁半天走不远不说,什么也看得清清楚楚……”

“呀?”女队员们有些害羞地低声笑起来。

“男士们先下去吧!”苏和站起来,习惯地甩了一下披肩的卷发,很洒脱地挥挥手。男队员们都下了车,没过一会儿又上来了,坐到各自的座位上。女队员们却低头不语,谁也不敢下去。巴图站在车下喊:“嘿,男的下车待一会儿吧。”话音未落,苏和便不解地问:“巴队长,男的下车,那女的就在车里……”

大家听了齐声大笑。我只好说:“男同志下车站在车的右边吧,这样女同志到汽车左边那儿就没有顾虑了。”队员们看看我,不再起哄了。因为他们中间好几个都是我在中学当老师时教过的学生。男队员们下车,站在我身边,女队员们慢腾腾地下了车,往车左边走去。好大一会儿,她们才回来。

汽车继续轰鸣着,不停地越过迎面一个接一个的沙丘,颠簸得越发厉害了。忽然,后排座位上有人喊:“停车!停车!”

汽车戛然停下。巴图回头问:“又怎么啦?”向梅说:“安娜晕车啦,要吐。”

“不要紧的,吐两次就好啦,以后常年下牧区演出,也就没啥娇气啦。”巴图不以为意地摇头。因为这批队员都是近两年从艺术学校毕业分配或新招录的,还没有多少生活体验。

安娜被向梅扶着下了车,蹲在车旁吐了一阵,上车后,苏和起身让座:“安娜坐这儿,我到后排去。”安娜便坐在我身旁,可能晕车难受,紧闭着双眼。随着颠簸,她的头来回摇晃着,我向她稍稍靠拢,轻声说:“靠在我身上吧。”她迟疑了一下,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

“看啊!牧人们骑马过来了!”

大家闻声望去,远处的荒原上掀起了一道黄尘。队员们即刻活跃起来,纷纷把头伸出车窗,向奔来的马队呼喊:“呼呼……呼嗨!”转眼间,马队与乌兰牧骑的大巴车汇合了。

“小伙子们,咱们赛跑吧!”

巴图也来精神了,加大油门,汽车像射出的箭一般飞驰在沙原上。骑马的小伙子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扬鞭催马。汽车在两边马队簇拥下,很快到达了我们的第一个演出点——几顶蒙古包前。

牧人们早已在携幼扶老迎接我们,热情地问候,就像久别的亲人一般。巴图上前和几个牧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还一连串地问候起来:“扎,你好,老人安康,孩子可爱,妻子温顺!扎……扎,兄弟好,牛羊好,草场好,湖水好……”

“每次见到了你们,真像过年一样高兴啊。”一个中年牧人握着巴图的手激动地说。

“哦?”巴图却用那双逗人的小眼睛盯着他,“你是看到乌兰牧骑的演出,还是见了咱们漂亮的姑娘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了呢?”

人们不由开怀大笑。

巴图虽说刚刚三十出头,已经是乌兰牧骑的老队员了,开着玩笑,和牧人们熟悉得像老朋友似的。我也被他的这股乐观又幽默的神情感染,年轻队员们也不再拘谨,神情也放松了。我们被请进蒙古包里,就像招待远方的贵客,我们面前摆放着堆得像小山包一般的肉食和奶食品,满包里弥漫着温馨。

夜幕降临了。蒙古包外聚集了男女老少几十个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大漠里也是罕见的集会。嘎查达对我解释:“听到乌兰牧骑过来演出,人们几天前就相互奔走传递这一喜讯了!有的牧人还是从几十里外骑马、骑骆驼赶来的呢。”

“牧民们何必走这么远的路呢?”站在我身边的队员不解地问。

“大漠里生活的牧人,白天脚下是一片沙漠,头顶一个太阳,晚上做伴儿的是月亮、星星。除了收音机里听听外面的消息,听听歌儿,还有什么呢?”

巴图和我领上几个牧民小伙子,三两下就把舞台搭好了。这舞台,再简单不过了:在平坦的沙滩上埋进两根木桩,木桩上挂起两盏汽灯,把沙原的夜空照得通明、透亮。

队员们简单地化妆后,换上演出服,脚踩沙地、头顶苍穹,开始演出了。牧人们坐在沙地上,兴致勃勃地观看。不远处是他们的坐骑,反刍的骆驼、甩着长尾赶着蚊蝇的马儿,也会时不时朝着舞台抬头观望。安娜、向梅等几名女演员接连跳起《顶碗舞》《挤奶舞》,铁木尔笛子独奏《牧民新歌》,这些乌兰牧骑成立以来保留的传统节目,依然有着经久的魅力,博得牧人们发自内心的掌声。苏和的独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唱出了牧人的心声,他又唱了两首歌才勉强下了舞台。当安娜的独舞《鸿雁》登场表演时,一瞬间就成了今晚大漠深处最为耀眼的景致。

独舞《鸿雁》是安娜自编独创的,演出的第一场就已经轰动了。那晚小镇唯一的剧院里挤满了观众。我站在舞台一侧,按节目顺序安排演员们登台表演,队员们称我是“前线总指挥”,其实我心里格外紧张,这场演出能否成功,直接关系到乌兰牧骑这批新队员的声誉。轮到安娜表演了,她早已站在我身旁。她身穿乳白色的蒙古袍,头上裹一条红色的绸巾,腰间系上了演出专用的丝绸腰带。我望着她,抬手在她肩上轻轻按一下,她会意地向我点点头,伴着悠扬的马头琴旋律,一只“鸿雁”带着春天的快乐、夏天的祝福飞向舞台,立刻吸引了台下全部的目光。这只鸿雁自由地翱翔着,时而追寻着蓝天下飘浮的白云,在碧绿的草地上掠过她的倩影;时而飞旋在鲜花盛开的草丛上,与周围五颜六色的花朵争艳;时而飞落到微波荡漾的湖面,沐浴着漂亮的羽毛,等待着情侣……她,欢快地旋转着全身,忘情地追寻梦中的爱情……当鸿雁憧憬着美好的明天飞向远处,人们还在翘首回味。安娜重返舞台谢幕,顿时掌声、喝彩声,潮水般涌向她……

一阵掌声把我拉回大漠的夜晚。安娜已表演完,含着微笑走到我跟前,坐在旁边的老额吉伸手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孩子啊,你跳得真好呀,就像你的人一样美!”

安娜被夸得满脸通红,抬手拭揩额头上的汗珠。我顺手递出去手帕,她大方地接过,向我投来俏皮的目光,深呼吸调整一下心绪,走过去熟练地弹起扬琴。就这十八名演员,轮流唱着、跳着、弹着。因为乌兰牧骑的演员都是按一专多能训练的,比如巴图副队长,不仅兼任司机、舞美、灯光,还是曾在自治区获过奖的马头琴手。

演出结束了。牧人们说笑着,这不太长的快乐已经足够,他们纷纷过来向我们致谢道别,然后骑上马、跨上骆驼连夜返回去了。家里的畜群离不得人,暗黑的旷野里狼会时常出没的。

长途汽车到达坐落在腾格里沙漠怀抱里的边塞小镇时,天已经黑了,还飘起雪花,路灯被雪笼罩着,亮得五彩缤纷。我注意到,那个姑娘下车后,招手打车走了。那背影、那走路的身姿,如果不是时空转换,我还真以为就是安娜。

街道上行人寥寥,雪花在天空中漫漫飞舞着,让人感觉到塞外的雪夜格外宁静、温馨。没费周折,我找到一家旅店住下了。

多少年了,我从未像今夜这样激动过,幻想着明天就要见到安娜的种种情景……我再次打开手机上存着的视频,看看跳舞的姑娘,越看越像汽车上见到的那个姑娘。这一夜,我就这样在空间和往事的无尽想象中度过了。

雪已经停了。我径直走到乌兰牧骑队部大院,那里悄然无声,演员们每天都要早起练功,应该是满院子练声的、拉琴吹笛的、弯腰压腿的。我正纳闷地往里走,忽然听到从排练厅传来一片吵闹声。当我走到门口,巴图正在指着苏和吼道:“这样你会让乌兰牧骑出问题的!”

“我怎么啦?”苏和梗着脖子,毫不退让,“难道编排一台歌舞剧,就有问题啦?”

队员们围着他俩站下一片,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悄然站在门旁的人。我迅速环顾一遍,却没看到安娜,除了向梅,都是新面孔,清一色的年轻演员。巴图已是满头花白,因生气嘴唇上的花白胡须也颤抖,瞪着苏和直摇头。苏和也不年轻了,习惯地抬手捋捋披肩的头发,气哼哼地扭过头去,不吭声。蓦地,我的眼睛一亮,原来昨天和我一路坐车来的那个姑娘也在这儿。此时没戴口罩的她,居然与当年的安娜分不出两人来。她说:“我们也是想创新,出精品,走出去嘛。”

“就是嘛,还要到各大城市里演出,提高知名度,还能创收。”一个手握马头琴、长长头发的小伙子接过话,却被巴图打断了:“你就知道城市、城市,要不就挣钱、挣钱!”

“这又怎么啦?”小伙子很不服气地把披肩的头发一甩,欲言又止。巴图呵呵两声:“我还不知道你?满脑子想着当什么明星,好让这个城市、那个城市的观众都知道你。”接着又撇撇嘴,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北京大,那你漂了几年怎么没成明星呢?”这下,小伙子有些火了,瞪着巴图说:“在家里就唠叨这件事没个完。”

“啊,你还敢顶嘴?”巴图气愤地抡起胳膊时,向梅连忙抓住,劝道:“老队长,每个人都有梦想,一个年轻演员想当明星也是正常的嘛!咱们要理解孩子。”

“理解什么?想当明星,就当牧民心中的明星!”

向梅抓着巴图的胳膊,望着他:“前两天苏和还说,请您给新队员们讲讲乌兰牧骑的精神咧。”

“哼,早该给你们讲讲啦。”巴图又特意瞪一眼苏和。

当年,尽管大漠闭塞,可乌兰牧骑演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我们来到一个在沙漠湖边驻牧的浩特时,远远望见分散坐落的两顶蒙古包,羊群在湖边稍见绿色的草滩上觅食,几峰骆驼站在沙丘上瞭望,两只牧羊犬从老远吠叫几声迎过来了。几个牧人站在蒙古包前,向着我们招手。

“听到乌兰牧骑来的消息,一早就等上你们啦。”

乌兰牧骑让牧人们欢心、喜爱,他们早早把蒙古包前的一片沙地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泼洒了水,压住了浮土,那可是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的水啊!

“就这么几个人,怎么演出呀?”几个年轻队员一边化妆,一边犯愁了。

“就是一个牧民观众,我们也要演出的。”

巴图来一句后,穿戴好演出服饰,带头拉响马头琴,也拉开了演出的序幕。接着,安娜和铁木尔跳起了欢快的双人舞《牧人浪漫曲》,面对蒙古包前寥寥无几的观众,演员们仍尽情地表演。演出快要结束时,一位老阿爸上前又请求道:“我想再看看叫个鸿雁的姑娘跳的舞。”

“呀,这老阿爸还要看啊?”几个女演员瞪大眼睛。陪同我们的嘎查达解释,老阿爸住在三十几里外,骑着骆驼赶来时,安娜的独舞刚跳完。我只好用希冀的目光看看安娜,她点点头,在悠扬的马头琴旋律中又跳了一次。我却发现她跳得有些艰难吃力。老阿爸激动得伸出大拇指:“赛呼很(好姑娘)!”

这家的男主人高兴得无论如何也要宰羊招待我们。巴图上前阻止道:“我说老哥,这青黄不接的春天不是宰羊的季节嘛。”可他一个劲地感慨道:“听我阿爸在世时常说,过去王爷呀、贝勒爷呀,才看得到这么好的节目。今天你们真把咱们牧民也当成过去的王公贵族一样啦。”谁也阻止不了,这位耿直的牧人还是从羊群里抓来一只羊,宰了。

我心里惦记着安娜,带着疑问走进女队员的帐篷。只见安娜躺在铺上,我忙问:“怎么了?”向梅见我紧张的样子,诡秘一笑,“她病了。”

“病啦?”这更使我害怕。因为下牧区演出,最令人担忧的莫过于得急病。刚要细问,向梅却说:“您坐着,我有点事。”她胳膊夹着一捆毛线和织针走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我和安娜,她望着我:“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更不是急病。”我这才长长舒一口气,端详她一副倦态的面容,不由伸手抚摸她的前额,“感冒了?”她未回答,苍白的脸上绽开红润的微笑,慢慢睁开眼,悄声说:“一个月痛一次……”我明白了,顿觉尴尬,不知怎么走出她的帐篷的……

“哎呀,这不是咱们老指导员吗?”

向梅喊一声,众人的争执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时,那个美貌惊人的姑娘,惊诧地看我一眼,就把头扭过去了。巴图高兴得三步并两步跑过来紧紧拥抱我,在我肩膀上打一拳:“你这老弟,走了以后连封信都不来?后来才听说你调到首府当大作家了。”苏和愣怔地看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哎呀,真没想到是您啊。”巴图在一旁说:“我退休后,苏和当队长啦。”

“您怎么不来看看我们呢?”向梅说完看一眼巴图和苏和。我知道他们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里的寓意。向梅向青年演员们招招手,“这位就是常给你们讲的咱们乌兰牧骑的老指导员。”

“老指导员好!”一群青年演员向我问好。我问那个握着马头琴的小伙子:“你是巴图的儿子吧?”小伙子点点头,向我施礼问好,“我叫巴特尔,阿爸经常提起您。”

“指导员好眼力呀。”苏和在一旁说,“巴特尔是副队长,还是出色的马头琴手咧。”

“阿茹娜呢?”巴图左顾右看时,见那个长相酷似安娜的女演员已扭头走了。

苏和领着我,巴图、向梅和年轻演员们一同走进展览室。满屋的照片,记载着杭盖旗乌兰牧骑走过的六十年足迹。在牧区,每个蒙古包前都有过他们的身影,歌唱共产党,歌唱毛主席,歌唱社会主义。

“这是一部乌兰牧骑的光荣史诗啊。”我最近翻阅有关资料,当年全区八十多个旗县都成立了乌兰牧骑,常年深入到农村牧区演出,向农牧民宣传党的民族政策,歌颂社会主义祖国。那个年代,在交通不便、居住分散且消息闭塞的草原上,乌兰牧骑的确成了一支宣传队,又是农牧民的贴心人。

“一代代乌兰牧骑队员迎风雪、冒寒暑,长期在戈壁、草原上辗转跋涉,以天为幕布,以地为舞台……”巴图嘴里轻轻念展览室醒目位置悬挂着的习总书记给苏尼特右旗乌兰牧骑回信的金色大字,热泪盈眶,“我这一生没有白过啊……”

“是啊,我们乌兰牧骑队员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激动……”苏和满怀深情道,“就看我们的行动了。”

“对呀,在这新的时代,在我们从事的这平凡而又光荣的职业生涯中努力过、奋斗过,去追求人生的最高价值!这才是最有意义的。”我也在一旁有感而发。苏和点点头说:“现在党委政府比以往更重视咱们乌兰牧骑了,赋予了更多服务基层服务群众的光荣使命。”

巴图盯着苏和,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就看你这个领头雁啦,你是老队员,可要铭记总书记的教导啊!要保持住乌兰牧骑的本色,知道吗?”说到这儿又加重语气道,“红色的文艺轻骑兵!”

“看你说的,”苏和脖子一扭,“我们要拿出能传得开的精品来。”他自豪地告诉我,“阿茹娜的独舞《鸿雁》,已经荣获自治区的金奖了。”巴图嘴里哼一声:“那独舞《鸿雁》,还不是她母亲安娜当年创作的?”

啊?原来这个阿茹娜姑娘真是安娜的女儿!我顿时立在那儿呆住了。

向梅唯恐巴图和苏和两人又争执起来,一边让年轻队员们回到排练厅继续排练,一边朝苏和使眼色:“正好,你给指导员说说精品的事。”

苏和告诉我,他们正在策划一台大型的蒙古族歌舞剧,试图打造当地的文化名片。他的话还没讲完,却被巴图打断了,问道:“你这台歌舞剧需要多少演职人员、花多少钱?”

“演职人员嘛,也就是四五十吧。当然,咱们乌兰牧骑的现有人员是不够的,可以从外地的文艺团体、艺术院校借来一些人嘛。”苏和蛮自信地说,“至于经费,我和巴特尔、阿茹娜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三百万左右吧。”

“什么?三百万!”巴图大吃一惊,瞪着苏和,“你知道吗?政府拨给乌兰牧骑的经费是为牧民演出的。”

“这您放心,一分也不会动的。”苏和却有把握,“我给旗里汇报后,很支持,要从财政经费里拨专项一百万,咱们当地两个企业赞助两百万。”

“这……”巴图气愤地摇摇头,“你们这台所谓的大型歌舞剧是给谁看呢?能在牧区演出吗?”他又提问,“没有大的剧场和灯光设备的地方怎么演出?虽然一些牧民因为封育草场搬迁到镇边上,可那些牧民新村里能具备这些条件吗?”他说着说着,竟然站了起来。

我倒是理解苏和他们急于创新出精品的心情,乌兰牧骑不仅需要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也必不可少。可又想乌兰牧骑也追求大型歌舞剧,大场面、大演员阵容,耗资又那么大,最终也只能一城一地演那么一两场吧?思忖片刻,拍拍巴特尔的肩膀说:“孩子,你也理解咱们这一代人吧。你阿爸的意思是乌兰牧骑的舞台永远在广阔的农村牧区,而不在城市。”话其实是说给苏和的。

“我们也没离开自己的舞台呀?”巴特尔摇摇头,“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他那老眼光……”

我觉得自己毕竟离开乌兰牧骑多年了,只好推托说找巴图说道说道,也真想找他聊聊安娜以及此行的任务,巴图却早已没了人影。我呢,因没见到渴望见到的人,不免遗憾,又联想到安娜的女儿对我的态度,真是百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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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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