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人间世

  一、何欢
  第一次来武汉就知道去玩“摸摸唱”?熟门熟路的样子,还知道汉阳的店多。
  老司机载我来的。
  车里的警察听了一笑,坐在后排的何欢转头望向窗外。他完全丧失了交谈或是沟通的欲望。那个问他话的警察,看上去像是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你们啊你们,终究还是太年轻,对一个地方熟悉与否,和“第一次来”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关系。就像在武汉,现在警车疾驰在马沧湖路上,何欢隔着半开的车窗,切身体会到10月底这座城市惯有的沉闷、干燥与尘土。而所有这些,与若干年前一个武汉女人曾多次和他提及的场景,并无二样。她说,我们可以在汉正街买最潮的衣服,在户部巷吃最香辣的鸭脖子、鱼杂、青蛙黄鳝,在长江大桥上压马路看桥下江水浑浊。何欢问,长江大桥不是通汽车和火车么,人还能在上面走呀?她笑得眉眼都弯了,你这个笨笨,大桥两侧有人行道的啵,你看了很多书,但是一定要走过长江大海,见过白云高山,这样才行的。
  我明白,我明白。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在一起,我们走遍千山与万水。
  以后的以后,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后来再没见过她,我知道她回到了武汉,但我却从未来过这里。这次,如果不是单位派我来参加展会,我带着“任务”,我自己不会来这里。
  为什么?我是说,之前有那么长的时间,你为什么不来武汉?
  那个年轻的警察追问,何欢没有马上回答。他直起腰,如果不是因为手被铐在椅子上,他真想在派出所接待大厅走一走。在此刻,四周除了电灯孱弱的电流声之外,再无其它声响。何欢看着年轻警察的同事陆续将一些男或女押进拘留室,于是很自觉地问,我是不是也要进里面待一晚?年轻警察笑了笑,你很想和那些道友、赌徒、小偷共处一室么?我看你的样子蛮老实的,今晚虽有“摸摸唱”后进一步不轨的意图,但总归没有付出行动。这样,让你的同事,或是你在武汉这里认识的人做个担保,来领你走。
  警察同志,你看这样吧,等天亮以后我再打电话叫人吧,好不好?
  随你咯,我没有什么意见,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空坐。年轻警察摘下警帽,从裤袋子里摸索半天,掏出黄鹤楼点了一根烟。他那么享受的样子,勾得何欢闭上眼睛猛嗅飘过的二手烟味。要不要也来一根?何欢摇头,不要不要,我发过誓不再抽的。年轻警察于是不理他,继续在一吸一吐间,化解着漫漫黑夜。
  他的那个追问,何欢知道要怎么回答了。这个年轻警察如果之前换个问话的方式,他大概就马上进行解答了。譬如,问题是这样的:你这次来武汉,到底是为了什么?何欢心想,对这样的问题,他的思想准备更久,解答起来也许会更从容一些。
  
  在得知自己要去武汉参展那刻,何欢内心有过一阵颤抖,但嘴上却说着婉拒的话。他说,曹社,这个邀请函上写明的是社长,我不过是刚入职的编辑,参加出版行业年度展会,恐怕资格不太够。曹社笑了,胖手拍了拍何欢肩头说,你还资格不够?前一个月见你,我还要叫你一声“何总编”呢。你做总编时间比我做社长还长,以你的经验去参展绰绰有余。再者说了,我也必须让你去。
  咦,必须?
  何欢,你来我这儿当个编辑绝对是屈就了。但你开了口,我自然不会说NO。得知你要来杂志社,不少老朋友还给我打电话哩,说你开不了口,他们开口,让我多关照你。我说这个还用多说么,以前何总编多仗义,还替我们杂志做过免费宣传呢。
  曹社,咱们不绕弯了,你就直接解释,为什么是“必须”吧。
  其实呢,也是简单。那些请托的朋友,我都要给面子的。你进来先当编辑,但要快速提拔你,就要多制造机会让你有实绩。参展刚好就是个机会,一来你代表了杂志社,展会是宣传杂志的好平台,你去一下,宣传效果马上就出来了;二来嘛,参展也是为了杂志发行量,你看看,能不能拉一下中部地区发行?
  都有哪些朋友这么“帮”我?
  曹社笑了笑,何欢你朋友遍天下,还有必要我一一点名呀。大家都明白你是被迫辞去总编辑的职务,被迫离开报社。就冲这点,这些朋友就替你不值。比如说你的老同学,现在很牛的海城新新媒体公司总经理黄达啦;还有,你的老婆,海城电视台主播一姐,孟苹。说来,她当年还是我的恩人呢……
  算了,算了,曹社,别说了,我去武汉就是了。有那么一刻,何欢觉得自己无比的灰头土脸。面对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曹社,他虽然对自己一直是笑笑的,但何欢却总感觉腰没法挺直。他从杂志社出来,站在一片阳光下,忽然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这个感觉糟透了。什么时候,自己要通过孟苹来寻求援手?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和她分居?
  鬼才知道。连我也是你说了才知道。黄达喝一口酒,表示给自己压压惊。“分居”是一个险棋,你看啊,美剧里头,白人中产阶级夫妻日子过不下去,一多半也是先“分居”,有点观察的意思——大概就是你这种人才会想到这个方法。
  何欢约黄达出来喝酒,原来是想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但没想到却是不留情面的嘲讽。他窝着火,连喝了三杯。平时他一杯酒也要犹豫半天。他反问,我这种人是怎样的?难道在你的眼里,就成了怪物?
  不,不是怪物,只不过是压抑自己太久,从心理到生理。我相信你懂我什么意思。黄达乐呵呵,但笑着笑着,又垂下眼睑。咳,大家都一个样……
  何欢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记异常沉闷的敲击声。他欲言又止,何欢只装作没看见。各有各的难关,不是谁都愿意轻易流露,就算和你生死契阔,也未必需要全部倾诉。再说了,有些时候说是说了,但也只是情绪流淌,或直下银河三千尺,又或者溪流潺潺而过,其实并无多大用处。
  难以迈过的关隘,终究是翻不过去。
  来,喝酒!别再说那些泄气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难关,除了自己。你看看你现在,脱离那个工作已十年的报社,脱离广播电视台这个“母体”,现在不也一样活得好?你再想想,你这次能去武汉,说明你也有了勇气,能够面对那个在武汉的她。多不容易。
  是不容易。在结束了一场漫长而低沉的酒之后,何欢和黄达告别,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这十年间,他有很多种可能可以去武汉,去见她,然后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发生一些什么。但这些“可能”统统被他的怯弱打回,在迈出脚的那一刻,又不得不再次收回。
  道路在脚下延伸。何欢站在幸福大街的一头,另一头是家,一眼可以望尽。忽然觉得脚步沉重不堪,他踉跄找了张街边长椅坐下。其实啊,十年前她要走,要回武汉,你如果有勇气挽回她,求她离开的脚步慢些再慢些,那么,后来十年间也就无需那么多的假设。你更加无需假设,这些年里如果有机会去武汉见她,将会发生或改变一些什么。
  如果当初勇敢,是不是可以想象,现在家里的就不会是孟苹?而自然,和孟苹一起生养的儿女,姐姐与弟弟,也不会再有了,是不是?何欢一想到姐姐弟弟那稚嫩的脸,忽然就觉得锥心般的疼痛。他开始扇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好像要在自己的脸上扇出一个新世界出来。
  何欢,不要再往前走了。街的另一头不是你的家。或者说暂时不是你的家。你和孟苹分居了的。你现在转过身,跨过街道、花园和商场,在那个叫“杂志社”的办公室里重新支起弹簧折叠床。
  
  和何欢一起去武汉的,还有发行部的小叶。其实他比何欢大个三四岁,但大家都叫惯了小叶,所以,何欢也跟着叫。
  何老师,我20出头到的杂志社,被人叫“小叶”叫到现在。
  何欢看见他两鬓的微微白发,还有笑起来脸上未知深浅的法令纹。何欢说,你也不用叫我“老师”,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小叶说没事的,我叫杂志社的编辑都是老师,我跑腿拉客户做活动可以,但碰到文字的东西就头晕,所以你们都是文化人,都是我的老师。小叶笑着说,说得诚挚而友善,何欢心想,那好吧,随他吧。
  10月底,他们到了武汉。飞机在天河机场降落,何欢确认自己已经身处武汉,但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这就有点像小的时候,一心想要个插卡游戏机,爸妈许诺说考试进前三名就买,他拼命念书,最后考了第二名,游戏机也到手了,但那份欣喜,却打了很大的折扣。难道对待武汉也是如此?
  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到武汉第二天,要去国博中心参展的路上,大巴行驶在一座桥上,吹着河上飘来的风,看桥上行人匆匆,何欢忽然睁不开眼睛。那一刻他难以启齿的是,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他急促地呼吸,揉着眼睛,要把刚萌发的、有些不合时宜的柔软掐灭。坐在一旁的小叶看出了动静,问他,何老师这是怎么了?头晕不舒服?我把车窗关上吧。何欢说,不要紧,风有点大,估计是沙子吹进了眼睛。小叶愣了下,然后呵呵笑,说可不是,武汉到处挖到处建,是全中国最大的工地,风吹起个把沙子,那是再自然不过。
  何欢嘴角一动,没再说什么。在展馆里,一整天,何欢和小叶都在忙着布展。介绍杂志、交换名片、互留微信,等等。这其中,主要还是小叶在起作用。因为他来参展好几次了,熟门熟路,何欢跟着他做。但小叶很客气,对外的时候总是把何欢推出来,好像是他的领导。
  何老师,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曹社说了,你是代表咱们杂志社的。我多介绍一下,你和其他参展商很快就会熟的。第一天展会结束,何欢和小叶站在国博车站,打算叫一辆滴滴专车。小叶继续说,其实年年参展也就这些个套路,最后有没效果不好说。
  你说的效果,大概最直接的就是能给杂志提高发行量吧?
  是的,何老师。小叶皱了眉头。发行部日常基本就我在负责,现在杂志很不好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网络那么发达,看杂志的人越来越少,要提高发行量,难上加难。
  我知道很困难,但再困难也要去做。何欢讲不出什么激励人心的话。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对该怎么提高发行并不明确。他这次来参展,带着任务来,其实就是想办法提高杂志发行量。曹社虽没有明着压任务,但何欢知道自己该做出点成绩来,至少得折腾出一些声响吧。
  我很想见到她,真的。我觉得自己快要炸了,就是胸口这里,一胀一胀的,像是打满气的皮球。回到酒店,何欢站在窗台边,武汉这个城市空气中漂浮着许多肉眼不见的尘埃和颗粒。呼吸之间,他已满嘴苦涩。他谢绝了小叶的邀约喝酒,小叶说几个熟悉的一起来参展的同行约了,去桃花岛喝酒。小叶还说,那里喝酒有“花样”的哦,何老师。小叶可能本意是好的,似乎想着让何欢散心。但他没有心情,只想静静。
  你们去玩,不用管我。小叶,别喝得醉倒要我去抬你回来就好。何欢在电话里叮嘱小叶。他闻言,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笑,不会的何老师,只光顾着喝酒,那“桃花”不是浪费了?何欢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也没作多想。何欢关上窗户,卧倒在床上。紧紧拽着手机,那里有她的电话号码,要不要现在打给她?来武汉之前,他找到了他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小苗。确切说,是她的朋友,她们当年一起合租房子,无话不说的闺蜜。后来她回了武汉,小苗虽然继续留着,但同一座城市里,何欢也绝少和她联系。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别的报社当记者,何欢想,他或许再不愿与她相见。避免让彼此尴尬。他给小苗发微信,问东问西之后,才问能否给个武汉那个她的电话。想着也只有找你,才知道如何和她联系。小苗隔了许久,才回了微信,并推了一个微信名片给他。说,其实和她也很久没联系了,我这里有她的武汉号码,也不知道现在是否打得通了。还要了微信,你加她吧。
  已经没联系了?你们当年,是要“义结金兰”的姐妹。
  你也知道,是“当年”呀。过了好久,她才继续回复,你们当年分手,她回生她养她的武汉,一心就是想断了和这里的联系。再说了,人生那么长,一年又一年,不断回头,什么时候才能好好走前面的路?
  何欢不是傻子,明白小苗的意思。他犹豫着,是否要解释为什么时隔多年,他还要再去见她。但这样的解释,繁复又漫长,况且,就算解释清楚了,小苗,或者是任何一个他人,能理解盘亘在何欢心里许久以来的情绪么?
  何欢,你不用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辩解。因为都是陈年旧事了,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你的话。小苗说话还是那么不留情面。你去武汉找她,是良心发现也好,是再叙旧情也罢,甚至或者要忏悔,都是你的自由。而她要怎么回应,也是她的权利,她拒绝,甚至辱骂你,我觉得都正常。她的手机、微信号,我也是绕了个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谢谢你做的这些。
  何欢重新将他与小苗的微信对话看了一遍。然后决定先加了她的微信。至于那个武汉号码,他还没想好打通后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参展第二天早晨,是小叶叫醒何欢的。何欢觉得奇怪,没想到自己一觉睡得那么沉且长,而他的睡眠其实并不好。更觉奇怪的是,小叶居然精神抖擞,像是没事人一样——凌晨光景,小叶回的酒店,何欢恍惚间看见了他。小叶笑了笑,说自己就是这样,倘若有工作在身,再晚睡也会一早醒来,因为有责任。何欢坐在床头,穿着大裤衩,光着脚踩在苍老的地毯上,听到“责任”,心想,这个词真是好。但词虽好,结果却未必是好。
  太有责任感,未必是件好事。
  在国博继续参展,在读者寥寥的展位后面,小叶听了何欢的话,表示很赞同,而且补充,有责任还累着呢,就像我,刚开始做发行头几年,拼命冲冲冲,开拓市场、维系客户,心里压着石头,整天睡不好觉,身体还垮了。后来我慢慢懂了,很多事,差不多就好了,能维持基本面就不错了,冲市场不该是我一个人责任,杂志社其他人也都有责的吧。
  何欢听了一笑,喝了一口矿泉水,想了想后说,感情上谈责任,估计最累。这是不是你现在也没结婚,喜欢在桃花岛上流连“摸摸唱”的原因?
  嘿,何老师笑话我呢。小叶并不在意,笑呵呵地。何老师知道“摸摸唱”的意思了?这个玩意儿真有趣,收费也不贵,要不晚上我们再去“耍耍”?
  何欢说算了,我们还是低调点吧,毕竟在不熟悉的地方,别人的地盘。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又不犯法,不过是打插边球,开开荤。展位桌上一个老大爷拿走了几本样刊,动作之快让小叶来不及让他制止。他只好又摆上了几本。边摆边说,何老师,其实人生呢,不要想那么多的,该乐的时候笑,欢喜随缘。这次来武汉,我看你一路都苦着脸,心事沉重都写在脸上了。我看你倒很需要去“摸摸唱”一下,那里包房虽小,但气氛不错,姑娘也放得开。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去见一个人。
  肯定是个女人吧,何老师。让你这么牵挂的。小叶竟然有些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我的猜测还是对的,何老师的心事,是和女人有关。是武汉本地的?联系上了吗?
  昨晚加了她的微信,但一直到现在都没通过。何欢苦笑,摇了摇手机。我还有她手机号,但想着先加微信,这样不会贸贸然。毕竟,我已好多年未见她了。
  看来何老师很念旧呀。现在日子过得那么快,新人笑都来不及,还能想着旧人哭,真不容易。但何老师,你来武汉,该不会只是见她一面那么简单吧?
  小叶,你不用笑得那么有邪念。何欢又喝了一口矿泉水。我很久不见她了,真是想看她一面,这是原因。另一个原因,我以前知道她在武汉有点关系,好像有个叔叔挺有能耐,在省部门做官,我就想能不能通过她,和她叔叔搭个线,帮着推一下我们杂志在中部地区的发行量。
  这个,何老师,你确定要这样和她说?小叶露出难以相信以及理解的表情。你这样做,她会乐意吗?我不知道你和她的过去,但下意识觉得……
  离谱,还是疯了?何欢自己先笑了。他笑着说,可是小叶,你说我还有其它什么办法?我从原来报社一把手,变成现在杂志社一个编辑,我总要做点事、发点声、出点儿成绩吧?我不这样,你说我还有什么更好的路?就算真见了她,她当面羞辱我、指责我,甩我一个耳光,我都要把这些话,求她的情,统统给说了。
  没的选了。
  小叶听了,无言以对。在后来的一整个白天,在国博中心,他与何欢之间再无任何交谈。傍晚,回到酒店,在大堂遇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见了小叶马上拍他的肩膀,嬉笑问他搞定昨晚“摸摸唱”的妹子没有?小叶应付着笑,然后当着何欢的面,问高个男子,喂,地头蛇,和你打听个武汉本地的姑娘,听我们何老师讲,这个姑娘背景很好。何老师,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杨洋。
  哎呀,她呀,我认识,我认识。我还参加过她的个人独唱会,那年省文化厅朋友送我的赠票。去看的人很多呢,当然啦,你们也知道,她也不是什么明星,都是冲着她叔叔面子去的呐。
  这个高个男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的情况。从大堂,到电梯,直到客房。等到他差不多快讲完的时候,何欢忽然没来由地喊出声——今晚就去“摸摸唱”!
  小叶和高个男子都听到了重点。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度怀疑是不是要给何欢的家里打个电话呢?
  二、孟苹
  30 天。孟苹看着手机上的日期,默念。这个时间不会错的。自何欢从报社离职到现在,正好是这个时间。而这,也是他们分居的时间。他们谁也不曾主动提起“分居”二字,但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不用开口都明白继续同在一个屋檐下已是不可能。但姐姐弟弟还那么小,“离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由此,只能先物理隔绝。孟苹说,你搬出去吧,我来照顾孩子。何欢低低地点头,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在大门掩上的刹那,她的眼泪差点就决堤。
  但我一定不能哭。哭说明自己内心尚有大片柔软的自留地。我不是不能柔软,但柔软往往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就像这次台里主播要进行“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调整”,明天就要接受调整面试了,现在传出风声是年纪较大的这次统统被调整下来,换年轻的上。唉,拜托,什么叫“年纪较大”?我也才35岁而已,这算怎么回事?
  这背后的原因,难道你还不清楚?还要我点出来?陈升靠在主播台前,几乎要俯身在孟苹面前了。此刻,晚间访谈节目已完成播出,演播室内仅保留几盏射灯,除了他俩,再无其他人。实情说出来,就伤人了。这句话他在心里说了,看着暗黄灯光下的孟苹,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美丽哀伤。
  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你看上去整个人状态很不好。
  怎么可能好得了?我每天出家门要给自己“洗脑”,就像那些美发小弟、房产中介一样,拼命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不能垮掉。孟苹起身绕着主播台走着。这一个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所有世间炎凉都要自己承担。现在又传来风声,说我要被调整,我怕哪一天,自己真撑不住了。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你可能根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无论怎么调整,也不会落在你的头上。
  孟苹停止不动。陈升有些怨恨自己刚才的唐突,喉间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摆摆手,慢慢转过身。陈升,你说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能怪得了谁?我甚至不能怨何欢,他做了自认无愧于心的事。可他想没想过,这样做,身边的人怎么办?
  柯副台长今天离开台里,记协那儿都准备好了,办公室也整理清楚了。
  陈升这样说,孟苹听出了他的意思。她要不要为没去送柯副台长而内疚?算了,都算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往往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坚固或持久,很多时候我们是想当然,或者产生误判。比如柯副台长,此前孟苹叫她“干妈”,像亲生闺女一样依偎在她的身旁,但花好月圆人长久常常只是愿望,一不小心就会将这愿望打破。如戳破一个肥皂泡。
  我明白你的意思,陈升。但我不会内疚,柯副台长也不见得会无法心安。孟苹有点儿累了,明天还有不得不接受的“调整面试”,她慢慢感觉到了疲乏在身体里蔓延。我理解柯副台长,因为何欢的决定,她无法如愿当上常务副台长,而且还被要求空出位子,让位给外面来的,新任命的常务副台长。这肯定是伤了她的心。她一定觉得这个世界薄凉得可以——她把青春和美丽都献给了海城电视台,却没想到最后还被退二线。她感到被背弃的苦。
  我们谁不是在薄凉中顶风前行?陈升很自然地拉住孟苹的手。走了吧,明天还是很重要。
  陈升,你注意到没有,你用了个“还是”。
  
  孟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赵台长突然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本要起身了,又落座。面试评委除了赵台,还有另外两个人。孟苹不知道赵台的问话,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包含了其他评委。她扫了一眼,暂时没有出声。
  这样吧,你们先走,我单独和孟苹再聊几句。赵台长这么说,其他两位就先行离开。孟苹目视着他们离去。许副台长她认识,但很少打交道,要在过去,也是何欢和他来往得多。而至于那位新就任的常务副台长,孟苹就更加陌生了。她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今天近距离看他,觉得他的脸好黑。
  赵台,你觉得我要说什么呢?孟苹觉得自己对这个人不需要客气。调整面试其实已经结束了,该问的问题我都已经回答了,我在台里已经七八年了,资历你其实也清楚。我很简单,毕业后一直就做主播,头两年在新加坡,后几年回海城干到现在。为咱们台,我倾尽我所有,倾尽我所能。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要是现在通知让我调走,我心里也不会高兴——凭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吗?赵台长五十出头,头发还是很浓密,笑起来好像很宽厚。孟苹别过头。赵台身子往靠背一仰,但心情这个东西最捉不住,时好时坏,我们先把它放一边。我和你讲个人,柯副台长。你和她的关系我知道,但你未必清楚她是怎么起来的吧?我们台刚成立不久,柯副台长就来了,她是省里第一批送去北京培训播音员的。培训结束后,咱们台缺人,组织上问她意见,她就从省里来了海城。那时候,你知道的,电视频道能有几个?她技术好,又年轻漂亮,很快就成为“台柱子”。但她在主播位子上并没坐多久,前后也就两年时间吧,接着很快就转为幕后,做管理了。
  这么短?孟苹有些难以相信。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专业人员少,柯副台长其实可以做得更久。而也正因为时间短,以至于孟苹居然对柯副台长这段历史毫不知情。她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当主播?央视李瑞英一直做到退休,柯副台长的主播生命至少可以再延长十年。蛮可惜。
  你觉得可惜,但我觉得柯副台长却是很聪明的女人。想得明白。我没有贬低女人的意思,只是有时她们格局不够,视野还是狭窄。我说的,也包含你在内。赵台忽然直视孟苹,他语气不高,但孟苹却分明觉得偌大会议室里有种冷飒在产生。她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我观察,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不感情用事,不冲动。但你和柯副台长相比,或者和她年轻时候比,你缺少一样东西。转身。
  赵台,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孟苹不服气。如果我不善于转身,那我当年就会继续留在新加坡当华语主播,而不会选择回来。转身,意味着不贪恋……
  更意味着不畏浮云遮望眼。赵台打断孟苹的话。你看你现在,是不是执念太深?你先不要反驳,你的执念在于太想在主播路上走得更远,但其实你转身之后,可能会发现“世界大不同”。
  我不在乎世界是否大不同。我在意的,是为什么一个月以前,我还是首席主播,台里领导包括你也是支持我,在广告经营下滑的情况下,仍然给我这样的一线人员涨薪。但一个月后,却到了这样令人难堪的境地。
  这怎么让你难堪了?赵台长皱眉,语气里已经有了不满。任何岗位都需要“新鲜血液”,难道你就例外?我摊开来说,调整是常务副台长的意见,我必须尊重。
  为什么你一个正台长,要尊重一个副职意见?孟苹苦笑,但这句话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分寸,她还未失去。她问,何欢,是不是因为他?
  赵台长没听清,或是尚未反应过来,眼神里有疑惑。片刻后,他才理解她所指。他长叹摇头,起身,在不宽敞的过道来回走了一遍。他说,何欢不是原因,他为报社改制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他主动辞职,没有怨言,我怎么可能还对他有意见?就算有意见,又怎么可能牵涉到你。孟苹,不要再追问,不要再钻牛角尖了,面对现实,接受调整。台里下设的集团公司,准备新成立一家演艺经纪公司,台里意见让你当总经理。
  是赵台你的意见吧?
  不知何时,他已站到了孟苹的身旁。她也起身,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比他高一些,因为她可以看见他头顶新染的黑发。他笑了笑,摆手,这是柯副台长临走前的意见。领导层里,有种意见是让你直接退二线,就任主播指导岗;是柯副不同意,她坚持让你去新公司负责。她甚至还要和我谈条件。
  赵台长没再继续说下去。孟苹表情木然,他讲得如此真实,由不得她不相信;那是她错怨了柯副台长,那个她曾称作“干妈”的女人?也就在昨天,她还曾质疑过曾经的“情同母女”。原来都是自己错了?
  既然你刚才提到了何欢,那我再多说一句。你们夫妻现在的情况,你觉得自己还能胜任主播的位子?我们担心,直播的时候,你情绪突然出状况。
  赵台讲得真好,直白到近乎刻薄。孟苹走出门外,觉得她现在急需的恐怕就是如此这般“扇耳光”的话语。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何欢。
  
  睡到半夜,弟弟突然惊醒,那哭声像是山谷里响起了炸雷。孟苹赶紧抱起他,拍他的后背,安慰,轻声问是不是要喝奶奶。弟弟摇头,继续哭。姐姐也被吵醒了,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发脾气说我再也不要弟弟了,弟弟不是我弟弟了。孟苹左哄右哄,但姐姐弟弟都不领情。没有办法了,只好一边“恐吓”姐姐,立刻躺床上,要是再吵闹就抱她出门外,和黑暗婆婆作伴;另一边则抱着弟弟出客厅,快速地泡好150毫升牛奶,将奶嘴塞到弟弟的嘴里。
  弟弟暂时不哭了。喝着喝着,松开奶嘴,仰头问孟苹,爸爸呢?
  孟苹落下了眼泪。她替弟弟擦拭哭泣的脸蛋,但却没有抹去自己的泪水。
  早晨,何欢父母还是照旧来帮忙照顾弟弟,保姆还是照旧送姐姐上幼儿园。大家没有一句过多的言语,孟苹匆匆化好妆,又匆匆出门。低头从何欢父母身边经过的时候,她避开他们的目光。
  这很正常。陈升开着车,对孟苹的讲述这样回答。他们二老其实对你还有期待,认为让何欢回家的关键还在你身上。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啊。孟苹在心里苦笑。她交替抠着指甲缝,好像要把里面所有的藏污纳垢都扫荡。何欢的走,我并没有硬逼;就算我要他回来,也得他心甘情愿。他那天一走,山高水长,好像永无回头路。
  这没有回头的路,是否包括回家的路呢?他拒绝你们事业上的帮忙,但却不拒绝女人的投怀送抱,他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怪任何人,你觉得他还有回家的路可走?
  下车前,陈升这样问。孟苹觉得他的话很不友善,甚至是恶毒。陈升,你凭什么这样幸灾乐祸嘲笑咒骂何欢?你以为自己就是道德高地了吗?你以为你把何欢贬得一文不值,我就会更加厌恶他?你以为……
  陈升忽然吻住了孟苹。她没料到这个吻如此大胆,竟发生在光天化日,发生在演艺经纪公司大门口。两三秒之后,她回过神要推开陈升,他却先弹开了。他问,现在有没有清醒一点了?
  孟苹扬手赏了他一个耳光,谢谢你。她拉开车门下车,陈升紧跟着而来。公司门口已站着两三个人,一个办公室主任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上前,见了孟苹含笑低头,孟总,我姓邵,请进公司指导。这个男子个子高高的,仪表整洁,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孟苹心里有好感,但还是说,邵主任,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不要叫我“孟总”。台里还没下文件任命,我连是否出任也尚未答应。
  这个,昨天我还特别请教了陈秘书,他让我尽管叫“孟总”。
  陈升摸着自己的左脸颊。一个称呼罢了,孟苹你在意这些?做事情要抓关键问题,解决主要矛盾。
  孟苹听了觉得好笑。来公司了解情况也是他提出的,他的理由很简单,没吃过猪肉也要见过猪跑,接不接受任职是一回事,但对公司究竟做什么的,多了解一点并不会害了你。孟苹说我感觉正往一个坑里跳。陈升听了,很正经说,就算是跳坑,我也会先躺在坑里,等你跳下来。那一刻,孟苹听了心情很复杂。
  公司内部刚刚装修好,还没正式挂牌,台里让我先顶着。
  邵主任指着大办公室,里面不少座位都空着,两三名年轻的工作人员在忙着自己的活儿,有男也有女,男的还有打耳钉。孟苹抬头看四周,墙上挂着台里主持人的海报,有电视也有广播的。她还看到了自己的海报,高高挂着中间的位置。虽然在情理中,但还是有些意外。
  邵主任走前一步解释,台里成立咱们这家公司,原来的意思就是要将主持人的影响力扩大化,经纪公司可以牵线搭桥,推广主持人拍影视剧、演舞台剧、出书、外场活动主持什么的。
  本意是好,但就怕市场太小,公司做不大。孟苹说,能集合主持人的演艺资源是好,但说到底,我们毕竟是地方台,影响力也在海城,顶多在周边一些县市还有点影响。海城虽然有几百万人口,但总归不是一线城市、中心城市,整个城市的市场也还是比较小。公司如果单单做台里主持人的生意,怕是不够。
  孟总的看法很到位,完全符合实际!邵主任语气略微有些夸张了。前两天新上任的常务副台长来调研的时候也和我说,我们经营的视野可以扩大些,一是可以整合全市的演艺经纪资源,毕竟还有很多民间的演出活动,民间艺人等等,这些都可以纳入公司的经营范畴。二是和北京、上海的演艺经纪公司合作,可以争取他们手上演艺资源的华东、华南代理权,他们如果在海城有演出,我们就做“地接”,替他们提供全程经纪服务。
  孟苹听了一笑。陈升说,邵主任你这水平我看当主任真是浪费了,等孟总上任了,我看得提你当副总。孟苹知道这是开玩笑的话,她原本也想说,但后来转念觉得不合适——万一自己真的接了总经理?咦,怎么会这样想?孟苹有些吃惊。
  邵主任这里虽然明白陈升没有恶意,但还是觉得在公司开这个玩笑不得,于是赶忙摆手,我跑跑腿就好了,副总什么的想都不敢去想。这次要不是台里成立传媒集团公司,常务副台长大力支持,咱们这个下设的演艺经纪公司怎么可能成立?我又哪有可能在公司当办公室主任?
  在不长的见面时间里,孟苹听到这个邵主任两次提到了那位新就任的、脸如黑炭的常务副台长。世间的很多事,真是有些神奇。大概也不便把它说破吧。从公司出来,孟苹回头望公司那栋楼,邵主任还站在门口,她笑着朝他挥手,他也笑了笑,这才转身进门。忽然对他产生了好奇,她问陈升,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陈升按了电子车钥匙,汽车响起“滴滴”两声。孟苹的肩上好像落了点什么脏东西,他很随意,又理所当然的样子,在她肩上掸了掸。孟苹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往四周扫了眼。陈升微笑,我观察过了,没有外人。这个邵主任原来和你一样,也是“知名主播”。
  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他?
  那是很多年前了。而且他不是在海城台,而是在周边市的电视台当主播。据说当年是那个台的“一哥”,后来通过关系调到我们这里。来了后台里安排做主播培训,一天电视也没上过。后来台里成立培训公司,招收小主持人培训,他就去了公司,直到现在换了岗。
  陈升说到这里停住,而且还很用力地看了孟苹一眼。她推开他的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陈升顺势抓住她的手,我再把话里的意思推进一步,他能换岗当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是常务副台长的意思。他们原来是老乡,都认识。所以呢,你不觉得你应该当面感谢柯副台长吗?她当时离开台里,孤零零去记协任职,某人似乎还有点儿怨气,说了些什么“薄凉”的话?
  你还是不了解我。孟苹不愿和陈升争执,也无意辩解。因了何欢的原因,她和柯副台长疏离,不是人之常情?而柯副台长与赵台长之间的“折中”,如非后者告知,她又哪里会知道?
  陈升,你是赵台的秘书,知道很多背后的“故事”,但知道太多未必就是好。
  我只对你的事上心。陈升握紧了孟萍的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决定出任演艺经纪公司总经理一职?记协离这里很近,不过是隔了一条马路,你应当把决定告诉柯副台长,我觉得这至少是礼貌。
  为什么是“应当”?孟苹不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愤怒。好像陈升说的是理所当然,是必须听从他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要让他牵着走?和何欢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强我所难,从来不说什么“应当”的话。我就是我。独有一个孟苹。我和柯副台长之间,不需要外人来评断关系的亲疏。
  算我怕你了。陈升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怒火,摆手后退两步。咦,那边有个人好像在和你打招呼。
  孟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黄达已经来到她跟前了。黄达微笑着,老同学,还有陈秘书,你们好啊。说着话,目光却往下探。孟苹这才赶紧松开和陈升握着的手,略微还有些慌乱。黄达,你怎么会在这里?黄达仍是笑笑,我刚去记者协会拜访柯副台长,她现在可是协会负责人,我得去拜拜“码头”。对了,何欢在武汉,你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联系他吗?我打他电话打不通。
  他去武汉了?
  哦,原来你不知道呀。
  世界上每天都发生很多事,我哪里会都知道。
  三、黄达
  黄达最近经常失眠。这个现象很罕见,就算当记者的时候,每天跑政府口新闻,稿件经常被修改来修改去,他的心态还是很好,没把这些当作压力,该吃就吃,该睡绝不失眠。但现在他睡不好了。为此,他很头疼。每临夜晚,他就开始担心,祈祷这一夜安然入睡;但往往事与愿违,越担心越祈祷,却越是睡不着。有一天甚至是一宿没睡。但到了早上还是要挣扎起来,洗澡,拍爽肤水,妄图让自己清醒——新新媒体公司需要我!他不断给自己精神暗示,白天,绝不能松垮,不能让人看出任何黑夜的纰漏。
  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失眠的?黄达拼命地敲自己的脑袋。在等电梯,站得久了,忽然有一阵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黄达叹了口气,踏进电梯门。记协在8楼,来之前打电话问柯副台长是否有空,她很客气,说尽管过来,基本都待在办公室。黄达准备了一份上好的武夷岩茶,她见了说你这是干嘛,俗气了。
  柯副台长,哦,不对,应该叫柯主席了。黄达笑着放下茶叶。以前您在台里,没少麻烦您帮忙,要不是因了孟苹这层关系,我还真不好意思厚脸皮老是来找您。
  柯主席微笑,给黄达倒茶,黄达见状赶紧起身要接过茶盅,但被她按下了。她说,黄达,你是个聪明人,难怪孟苹以前说你“拎得清”。
  黄达笑了笑,嘴里说她这是给我戴高帽了,但其实心里却很清楚柯主席话里的意思。“拎得清”这里有个故事。黄达的研究生导师是个很可爱的老教授,上海人,他说黄达这个人按上海话说就是“拎得清”。什么意思呢?就是脑袋清楚,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多说,知道自己的分量有多少。这个故事是何欢经常挂在嘴里的,但今天听柯主席说起,提的却是孟苹。她始终不提“何欢”的名字,黄达不用多想也明白她的态度。即使她在面前并未有任何的流露。
  我是不是该替何欢说上几句?黄达心想,但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黄达,说说今天来有什么事吧?柯主席放下茶杯,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字幅——上善若水。你有事尽管提,我能帮到就会帮。
  是,柯主席的话我都清楚。黄达调整了坐姿,用一种比较舒适的方式面对着她。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拘谨。他说,我先说个头疼的问题。这段时间,我接受了很多采访,市里的、省里的,包括中央媒体也有,把我当作文化体制改革的榜样人物了。我自己做媒体的,很清楚媒体树典型的办法,更清楚做媒体红人的滋味。郭德纲是个例子。他当年全靠媒体拱出来,现在呢?但凡有个事,媒体就往他身上砸。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说到这里,黄达忽然打住了。柯主席淡淡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觉得宣传报道太多,想推掉?可你要清楚,我们记协虽可以负责协调记者采访,但很多外地记者我们管不着,这是一;另外呢,有些采访安排,也不是我这里决定的,是部里要求。你清楚吗?
  报告主席,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黄达咧嘴一笑。但我想咱们记协是“记者之家”嘛,这事不找“家长”帮忙,我还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
  你这是在给我戴“高帽”。这样吧,我尽量协调。但你也是做记者出身,应当明白媒体报道也是一阵风,风刮过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主席,我这话虽然糙,但道理很实在。我很清楚组织上树立我这个“改革先锋”的目的,用意在推动文化领域的改革;但我更清楚大家把焦点落在我身上后,我的担子重了太多。往后公司做好了,这是应该。做不好,我就是罪人。枪打出头鸟,前浪死在沙滩上。
  柯主席微微皱了眉。前一秒她还肯定黄达“拎得清”,怎么后一秒他说出的话,感觉却是有些犯浑了。得了好处还说受了伤,这不应该。她在心底暗暗有了不满。她说,黄达,我们老家有句话,吃得咸鱼抵得渴。你明白吗?
  我明白,主席,我刚才有些激动了。黄达身子往沙发后一靠。欢喜做,甘愿受。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感觉快崩溃了,好似站在了悬崖尽头,一步过去就是万丈深渊。主席,我觉得自己可能这里出问题了。
  黄达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秋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折射出一道灰黄不清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他似乎不吝暴露自己当下的衰败。柯主席从未见过他这样,那个精神十足的黄达不见了。又或者,这才是他真实面目,只不过长期被隐抑在暗处吧。
  柯主席看了看黄达,站起身,将窗帘拉开了一些。这样一来,照在黄达脸上的光线就多了些。他微微眯眼,她却觉得这个时候他才稍微正常了点。她走近一点。黄达,你家里的事,还好吧?
  呵呵。黄达报以两记笑声。何欢和孟苹据说现在是分居,何欢这个人就是矫情,小知识分子的十足酸味,虚伪的城市中产阶级,哪里像我,他没有一点男人该有的决断。
  怎么个决断法?拔起萝卜海带着泥呢。还有一句话,藕断丝连。
  是啊,是啊,柯主席您说得真对。黄达身陷在沙发里。他望向窗外的秋阳,却仿佛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冬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成千上万条肉眼不见的丝给缠绕着。
  
  从记协出来后,黄达遇见了孟苹,还有那个叫陈升的秘书。略微有些尴尬。在客套问候的时间里,黄达明知道没必要问,但还是没忍住问孟苹是否知道怎么联系上何欢。可糟糕的是,她竟然连他去了武汉都不知道。
  黄达觉得错在自己。既然已知叶欢与孟苹之间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所以今天对她的询问,本身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似乎唯恐天下不乱,唯恐不能更糟。他埋怨自己,这一天怎么回事?变得“拎不清”了。接二连三情绪异化。他匆匆和孟苹告别,开着硕大无比的路虎车,疾驰在道路上。在湖滨西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拿起手机,试着再给何欢打电话。很幸运,这次电话打通了,他事先想好,要在电话里告诉何欢,那个戴眼镜、样子傻傻的秘书,又跟孟苹一块儿了。但电话接通,只在“喂喂”两声后,何欢那里声音就变得嘈杂。他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再想细问,何欢那头忽然就没声音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信号不好,还是他故意摁掉。
  他只好继续上路。在海边一家新开的世贸商城里,他吃了一顿索然无味的午饭。一个人吃饭如同嚼蜡,本来就是寂寥,他也无心于食物,只是默默埋头吃。
  黄总吃饭这么用力呀?完全没想到。
  他一抬头,鳗鱼烧还被夹在筷子里,眼前的人是冯颜。他看着她拉来一张凳子,眉眼含笑着落座目视着他。黄达心想,姑娘呀,你怎么能这么好看。美在年纪,28岁,不老又不算太小;美在整张脸都要溢出的笑意。他一度怀疑,何欢之前对她的描述,是否错误?他认为她和8年前,甚至更早期的孟苹很像。但今天细细看,却觉得从外到内都有肉眼就能见的分差。
  比如说,给孟苹一支花,她可能会日后还你一朵;但你不一样,给你一支花,而你可能会回以一个春天。
  黄达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和冯颜之间的交谈,会转移到了与孟苹的对比之上。在此之前,冯颜很随意坐在黄达面前。她大概理所当然认为他并不会拒绝或厌恶她的落座。但其实她错了。黄达只想静一静。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而且并没有想走的意思,黄达心想也只能随之而去了。
  我们接触很少,你对我以“春天”形容,似乎很了解我?
  对你的所有了解,只能来自于何欢。黄达吃下一口烤鳗鱼,忽然觉得满嘴香腻,不再有了食欲。冯颜,我和你描述一下事情是这样的——不论你和何欢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不要打断我,你听我说完。男欢女爱都很正常,卑鄙高尚,墓志铭通行证,见仁见智。我的意思是说,你毕竟和何欢有过什么,也正是这个“什么”后来成为了导致他和孟苹之间产生不可挽回局面的原因之一。而他现在天涯沦落,原来报社被兼并整合,总编辑的职务丢了,不得不去了家不起眼的杂志社。你呢,作为他原来的手下,反倒到上级公司任职,顶了原本预定给他的职位。你说,你现在怎么还能这样心安呢?
  我纠正你的一个错误。冯颜拨弄着自己的中长发,发质柔顺,泛出褐色光泽。他原来那家报社被整合是必然,他不支持老婆“干妈”柯副台长,反而支持的是柯副台长的竞争对手——许副台长的整合意见,但试问,承诺给他预留了职位吗?台长是一把手,他答应了吗?我今天拥有的,都是自己双手争取而来。我目标明确,就像开枪射击,不受干扰。
  冯颜伸过身子,对着黄达比划了一个瞄准的手势,嘴里还发出“嘣”。黄达觉得这真是可笑。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女人?就此打住吧,任何交谈的欲望都没了,虽然冯颜双眼如此动人。
  不说话了?是不是最近被采访太多,话都说完了?
  忽然一问。黄达抬眼看冯颜,试图从她嘴角微笑中读出惹人深究的含意。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会那么问?
  冯颜摇头,我要知道还问你么?只是看了太多你的采访报道,听了太多你说的话。你是做新媒体市场开发的,是海城市文化体制改革的标兵,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未来我们也要加大新媒体投入,我们公司隶属海城广播电视台,我们有视频、音频优势,有丰富的视听内容资料,而你们从属海城报社,不过是先进入新媒体市场而已,你说谁更有“后发优势”?
  太可笑了,竟然说“后发优势”,这是在做什么?在上MBA课还是在演商战片?黄达闭上眼睛,几秒之后才睁开,说,我以为你原来是风情万种,没想到……何欢看走眼了,或者不够时间了解你。你和孟苹,差了十万光年。
  随便他人怎么说,我从草丛中过,不沾滴露。冯颜捋了捋低垂的刘海。但黄总好像不行呢。听说百花丛中过,身上沾了很多花片。您家里都还好?
  黄达认为自己涵养算是很高了。如果不是,那盘剩下的饭粒和焦黄的鳗鱼,或许此刻已经和冯颜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亲密接触了。
  
  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黄达坐在办公室沙发里,睡意一阵一阵袭来,实在撑不下去了。再不合上双眼,他想自己会像沙漠里的旅者,因到不了绿洲喝上清泉而亡。他拉上百叶窗,关上办公室的门,打电话给前台秘书,如有事找就先挡下,一个小时后再来敲门叫醒。我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想了想,又问,陈娟不在公司?秘书说晚上海湾地产演唱会,陈副总说先去现场准备,要做网络直播。黄达说知道了,放下座机,心想有必要么?
  陈娟甚至比冯颜还年轻两岁,90后。她跟了我四年,大学一毕业就被招进了公司。当时去海城大学面试,新闻系的老师说这个师妹素质很好,为此还多看了一眼。她确实不错。黄达不知道为何在梦里会想起这些。她是什么样子的?白天指甲红艳,高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淡妆上脸;入夜,把眼镜摘了,双眼迷离出不易察觉的挑逗,烟熏妆在散发着危险的味道。有时,他还会怀念她镂空的内衣,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展露只为他所知的疯狂。
  可是,有些疯狂过头了。
  黄达从梦里醒来,一摸后背,满是汗水。才睡了半个小时。在睡程中的最后几分钟里,柯主席和冯颜向他问话的场景反复出现。她们的问题都趋向了同一:你家里的情况还好吧?把话里没说尽的意思说出来,那就是,黄达,你确定和她走到了尽头?
  黄达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他和她在日本富士山下的合影。那次合影发生在结婚七周年之际,他们还一起去旅游,共同庆祝将“七年之痒”远远抛弃。但没想到这两年里,形势忽然急转直下。陈娟好几次在背后流露出了对这张合影的不满,或明或暗要求把这张合影撤了。但黄达没同意。
  十四年相识,十年婚姻,一夕惊变。
  我们认识居然这么久了。
  是的,太久了,久得都差点忘了当初的面目。
  我还是不会忘。我从山区里来,什么都不懂,那时开学交学费还不能转账,大家还得排队用现金啊,队伍排得好长好长。那是大热天,我浑身是汗,额头的汗擦了又涌上来。然后就听到后面一个女声,递给我一包纸巾,我回头看你啊,你微笑着,阳光照在你的头顶,我就像看见了圣女的光环。
  你怎么哭了?我都没哭,你怎么好意思哭呢?呵呵。她的笑声里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一阵沉默后,她问,黄达,走了这么久,你还相信爱情么?
  她像是思考很久,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提问。黄达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如果不相信爱情的话,他和她怎么会在大学就在一起?如果不相信爱情的话,他和她怎么会本科一毕业就结婚?如果不相信爱情的话,她怎么会如此相信并支持他,虽然已结婚,但他继续念研究生,她出来参加工作,她为此究竟放弃了多少?
  可是,如果真的相信爱情的话,怎么后来他会越走越偏离?事情的发展,她果然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实情的身边人。黄达知道自己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只能用低劣的方式回答她,我对不起你,很遗憾这一路我没能坚持陪你到最后。
  我遗憾的是,没有孩子能陪我到最后。就算有人先离场,但身边有孩子,至少还能相依相伴。可惜没有“如果”,他还那么小,一直窝在妈妈肚子里,而他尚未睁开眼就与这个世界告别了。嗯,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两年前的事了。我想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长时间交谈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们就不再见面了。你不用说“对不起”,当然,我也不会说互不相欠的话。
  我明白的。房子、车子,还有银行存款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处理好了,改天你签字就行了。其他一些小零碎,你如果需要,列个清单,我会处理好。
  你做事情向来细致,注重细节。如果不重视细节,你也不能带领公司走到今天,而且还取得了不少成绩。她已经起身了,在黄达的办公室里走了一圈,看着墙上挂着的和领导的合影,书橱里放的奖状奖杯,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我们的合影,我看你可以收起来了。
  黄达摸着相框,一语未发。他送她出公司,在过道上,好像还遇上了陈娟的目光。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陈娟,因为他只能从她脸上读出平淡,好似世间纷纷扰扰都不再有关系,她亦不愿被打扰。在门口,黄达驻足,问她,接下去要去哪里?她笑了笑,挥手。那个笑容,像极了他们初次相遇,她递给他纸巾时的模样。
  自那以后,黄达开始连续失眠。她的笑容一遍一遍浮现在他的脑海。现在,他再一次摸了摸和她的合影相框,然后拉开抽屉放了进去。响起敲门声,前台秘书在门外说,黄总,已经一小时了。您让我到时间叫您的。
  黄达去开门。前台今天的妆容好像很精致。他问,陈娟有打电话来么?秘书摇摇头,不过有个叫“何欢”的打到公司来,说是找您。那你怎么不叫醒我!黄达有些愤怒,好不容易等来他的电话,却又断了音讯。黄总,您不是说不让打扰的吗?
  他不一样!黄达发现自己的嘴又臭又干,秘书表情有些懵。何欢说了什么?
  他留了个座机号码,说是在武汉手机打不通了。
  把号码给我,你走吧。黄达又把门掩上,赶紧打过去。才接通,何欢“喂喂”两句,话未说清,反倒先哭了。你怎么了,何欢,你倒是说话啊!
  杨洋,杨洋。
  黄达这下听清了,原来何欢一直念的,是这个女人的名字。
  四、杨洋
  看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差点睡着了。
  杨洋在微信群里说。这个群名称叫“星期五约饭团”,里面成员都是杨洋系里的同事——一群志趣相投的同事。这个微信群的群主是杨洋。因为有感于学校在大学城,离城市中心太远,工作日中午的伙食都是上食堂,制式的午饭吃到腻,于是她拉了个微信群,约好周五中午统一外出,找一家大众点评高的饭馆用餐。
  大家用餐欢声笑语,手机自拍互拍齐上阵,学校各种八卦交流。杨洋觉得,这是在高校工作,难得的欢愉时刻。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就算雷打也不动。她也是微信群里最活跃的,时不时就发发小视频,说上几句话。
  《天注定》还算好的了。不然你去看《三峡好人》。
  周梦在群里回话。杨洋喜欢这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孩子,她比她还漂亮,而且说话很直,有时甚至让人下不了台,但她就是喜欢。杨洋和周梦聊上了,一句接一句,从电影到明星再到系主任脑袋上的头发还剩几根。要结束谈话的时候,杨洋还在群里提醒不要忘了周五中午的饭局。地点也选好了,是一家新开的湘菜馆。杨洋说有点思念家乡味了,趁着打折,去试试噻。大家都没有异议。周梦还问她,听说开专场独唱会可以申请系里赞助?杨洋说新政策,没有人去申请过呢。周梦说,我资历浅,不敢报。姐,你不一样,你要去试试呀。
  杨洋笑了笑,收起手机,专心地在鹏城的街道上开着车。她对周五中午吃湘菜有种特别的期待,离乡千里,舌尖偶尔会分外想念家乡的味道。她有预感,周五的饭,会特别香。
  
  两天后,杨洋收到了何欢发来的微信打招呼。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是恶作剧。如果是恶作剧的话,那就有点过了,居然拿“何欢”这个人来开玩笑。但一两秒之后,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的,这个男人不会再出现在我生命里了。再没有别的人还会记得我曾经历过的,不会有人拿这个和我开玩笑。
  如果排除了恶作剧的无聊,那么,就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杨洋收好手机,将卫生间门锁上。她知道他不会在自己洗澡时进来,但还是把门锁好。何欢以前会趁着自己洗澡溜偷进来,光着身一起站在花洒下。这已经过去好久了,怎么现在想来竟然觉得想吐?杨洋已经把衣服脱了,重新点开手机,“何欢”的头像一直停留在新朋友打招呼里。她想了想,没有点开,拧开花洒任由水流之下,淌过剖腹生育过后遗留的疤痕。生育后繁赘的腹部,到如今还未消下去。
  杨洋删了何欢的打招呼。走出浴室的时候,头发还是湿漉漉。他坐在沙发上点播乐视节目,看香港老粤语片,头也不抬地问她怎么进去比平时久,差点还以为晕倒在里面呢。她手搭在他肩膀上,看微信来着,删了一些无聊的对话。他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听说你们系里有政策可以扶持青年教师开独唱会,你去申请了吗?咦,你的手有点凉呢,去喝杯温开水吧。她笑了笑,说好。
  咳,我还理他做什么,我不恨他就已经是够好了。杨洋懒懒地对周梦说。隔天,她没忍住,说了何欢微信上打招呼加好友的事。说是说了,但是当笑话一样看待的。你以为我还怀念啊?我讲讲当时他怎么和我分手的,你就明白了。他硬生生就和我说分手,什么理由都不给。我躲在租的房子里哭了两天啊。后来我要离开海城回武汉了,才听别人说,他对他的一个研究生同学感兴趣。那个女的从新加坡回来,在海城台当主播。
  那就是说你竞争不过那个女的咯?
  竞争?我本来就不想和她比啊。她条件确实比我好,我认了。但感情的事,不应该是互相喜欢么?怎么会是比条件了?如果照条件找,他何欢有本事就去找林志玲好了。
  杨洋,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呀。周梦喝了口拿铁,苦味一浓到底。要是放下的话,连怨气也没有了。
  我若不放下,会跟胖子结婚?杨洋忽然很想点根烟。当年毕业就进海城台,当实习编导,剪片子剪得烦的时候学会了抽烟。戒烟很久了,但还是会想念。在鹏城,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会抽烟。她猛喝了一口红茶,我为什么不能怨?我甚至还应该愤怒。我进台里就认识何欢,他研究生毕业,同是新人。他不愿留在台本部,自愿申请到下属报社做记者。他先追我啊,那两年我们都在一起。我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到最后这样羞辱我?
  说到这里,杨洋已经没有开始时玩笑的语气,愤懑越来越写在脸上。但讲完这些后,又觉得了无趣味。离开海城至今已八年了,抗战都胜利,更何况我这轻于鸿毛的过往?她喝完杯中茶。总之,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再理他了。周梦,我和你说的听听就算了,不能往外说。
  周梦轻笑,杨姐姐,那你刚才就不该说给我听呀。不过,你们后来都没联系了,他怎么会找到你?他找你不会是单纯聊天叙旧吧,怕是有什么原因?
  我想起一个人来了。杨洋拿出手机,划了几下,又收回去。苹果6 PLUS太大,拿在手里,放在口袋都觉得不舒服。也许,我要找那个人问问了。从校内咖啡厅出来,周梦说她有点事要回系里,和杨洋在三岔路口分手。杨洋看时间还早,孩子有保姆在带着,所以不急着回家。她走在校园小道上,十月底鹏城的天气还是湿热,才走百来米她已觉得后背湿了。她和小苗都怕热,是女孩子中少见的。在海城,她们合租房子,空调要开到11月初。她们不时叫嚷着要离开海城回各自的家乡,武汉、青岛,但后来的结局都不一样。
  从武汉到鹏城,杨洋觉得这是她此生最后落脚点,也从此和小苗再无联系。各人有各人生活。关于海城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要被抛弃。她站在一棵棕榈树下,上课时间,四下没有其他人。她从紫色coach包里拿出了绿色摩尔烟,点了一根。刚才在路上的超市买了一包。犹豫了几秒,但还是进去买了。
  小苗,是我,杨洋。
  她在海城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变。接到电话,她有点吃惊。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常的素淡。好像料到对方要问什么,她直接就说了,你是为了何欢的事来找我吧。他真的联系你了,我难以想象你们第一句话会是怎样。在海城,我们有时会偶遇,他有意无意总提起你,想和你联系。但我也没了你的联系方式,所以并没有接他的话。但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烂苹果和烂梨子有差别吗?还有,你怎么知道联系我?还有还有,最关键的,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他?
  你说话不用那么急,这么多年了,你这点还是没有变。小苗顿了顿,继续说,他来恳求我,近乎是低声下气,你想一想,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对他有多难。我和他说,如果一直回头,就没办法好好往前走。但他不听。我辗转好几个同学,要到了你的联系方式。现在有微信,有心联系一个人并不困难。
  杨洋知道她最后一句也是对自己说的。她离开海城后,小苗主动联系她的多,但她自己很消极。后来从武汉又去鹏城,她就更没联系小苗——她都不确定小苗是否知道自己已定居在鹏城。她心里很快速地过了一遍,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愧疚,反倒应当愧疚的是小苗。今天不是来向我兴师问罪,而是你,小苗,要给我个答案。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这次会和以前不一样?
  杨洋,人会变,路会走不下去,世界会崩塌,是不是?这些都是“不一样”。小苗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然后将她所知的,或者说是海城传媒圈流言纷传的,关于何欢身上所发生变故告诉了杨洋。末了,小苗总结说,何欢好像很急迫要见你,一定程度上,我同情他。他原来报社整合,是上级意见,他以改革者的面目出现,自认为整体合并是长痛不如短痛,是替报社员工争取最大利益,但他不知道啊,我们在世间,只是苟活罢了。有几个人能清醒?
  你说一大堆,和我有什么关系!杨洋结束通话,草草又抽了一根烟,然后踩灭。都与我无关,是不是?苟活,清醒,欣喜,悲苦,都是你们的,和我无关!她走回头路,要去停车场取车。在路上,远远看见周梦,她和系主任一并走着,两人脸上神情看起来颇为愉快。在微风中,杨洋以为看见他秃顶的头发飘起,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哪里有什么头发,连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杨洋的心情忽然有些空洞的复杂。
  
  周五饭局前一天,杨洋听到消息,支持青年教师开独唱会的钱从系教育基金里出,名额只有一个。为什么会这么少?杨洋问系办主任,他说系领导开会决定的,这件事之前没有先例,今年先“试水”,有可能办得好,也有可能办得不好。
  办不好会如何?办得好又如何?
  系办主任似乎觉得她的问话不成熟,很有些没头脑,于是笑笑说,这不是很容易猜得到?办不好以后就不再有这个政策,办得好就继续办,也许还会再增加名额呢。你这么在意的话,就赶快报,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杨洋也跟着笑了,褐栗色的短发下,眼睛眯成一条缝。哎哟,我这不是不懂嘛,之前也没细问,所以今天就问得多了。她成功“撒娇”后离开了办公室,在过道上,她看着拉窗映照的自己,忽然觉得眼角鱼尾纹又深了。她对自己刚才最后的举动有些后悔,过了三十之后,她觉得很多以前理所当然的举动,现在都不再适宜。但有时自己还是忍不住,事后又觉得万分可笑。哪里像当年。和何欢在一起的那两年,她总是撅嘴叫他“笨笨”,然后窝在他怀抱里,一起看着电视剧《奋斗》。在当时,他们都以为会分别像剧里的陆涛和夏琳一样,有始有终。但他们没有料到两年后的结局,竟是如此惨烈,而她也离开伤心地,从此一路辗转。小苗昨天还提到同情他,但是天呐,谁又来同情我?那些在武汉时,加之在我身上的变故,又有谁能安慰我?
  过道上人多了起来,杨洋擦了擦脸正要走,听到系办主任叫她。周五中午系里要请几位北京来的专家吃饭,你作陪一下吧。
  为什么要找我作陪?
  系主任说的,年轻女教师。
  不好意思哟,周五我已经有约了,雷打不动。
  回到家里,他在厨房里切菜备饭,保姆带着孩子在小区溜达。听着案板“哆哆”声,看见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安。她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他的腰。他正要扬着炒勺,回过头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摇头不说话,脸深埋在他的后背。在武汉后几年,她听从了爸爸的安排,考进音乐学院念研究生,也就此认识了当时在武大当讲师的他。后来他被引进鹏城的大学,她也跟着进了学校——真的要感谢这位先生,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不知还要再挣扎多少年。很多时候她没心没肺,爱笑爱热闹,但她知道这不过是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罢了。
  他当然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她很多时候并不太喜欢和他深入谈一谈,而他向来是话不多。他转过身,今天在学校还好?那个事,你考虑怎么样了?
  杨洋一脸懵然,一开始还以为与何欢联系她有关。
  有熟悉的校领导见到我,和我说要让你快去报系里独唱赞助项目。有需要的话,这个领导会和系里打声招呼。当年是他把我引进学校的嘛,他这样也是等于关心我的意思。我猜是这样。
  哦。杨洋抱着他的手松开了。周梦可能更有希望一些。她毕竟更年轻,还出国深造过。
  那你自己把握咯。别人也是好意,办了独唱会毕竟在系里,甚至在学校影响力都会提高。再者,独唱会对你以后评职称也有好处。他想要炒菜,但想了想,又转过身。那年你在武汉举办美声独唱会,你还在念研究生呢,多好。大小媒体都采访你,你完全有这个实力的。
  说难听点,那都是叔叔的功劳。如果不是他厅长的身份,我有办法举办独唱会么?杨洋在心里反问自己,默默摇着头回了卧室。在卧室阳台上,她看见保姆牵着孩子的手往家里走。孩子蹦蹦跳跳,兴奋欢欣。她的喉咙一时有些发紧。
  
  天未亮就醒来了。杨洋睁开眼睛,这是周五,她预感有些事要发生。他在身旁酣睡,孩子将被子踢了。她轻轻下床,双脚刚着地就感觉一阵冰冷贴着皮肤。
  周梦在微信群里说中午的饭局没办法赶过去了,临时有点事。这很突然,她事先也没说,临到周五这天了才说。杨洋在去学校的路上收到了这条微信。她想细问,发出去的微信又被她撤回了。没什么好问的,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破的好。车开到学校停车场,一下车发现系办主任也把车停在了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问,主任,中午请北京专家吃饭,周梦是不是会去呀?
  那是当然。系办主任脸上浮现神秘的微笑。这些专家来我们系,是指导青年教师工作的。周梦知道消息还主动向系主任提出要作陪……依我看,她比你聪明多了。
  我整天乐呵呵,心里不会藏着事,但不代表我傻。杨洋对自己说。见系办主任要走,她追上前去。主任,支持青年教师开独唱会的项目,我也想报名,现在还不晚吧?系办主任看着她,像是确定她是认真的。她脸上暂时没有了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他说,不晚,截止时间还没到呢。你若报了,就我现在掌握的情况,咱们系就你和周梦两个候选人,也就是说,你和她正面PK。
  周梦果真报了。
  那是当然,难道还有假?系办主任忽然停下脚步,有些疑惑。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如果一个人将心事全部埋在心里,直到烂了、发臭了,别人也不会知道啊。说不定,时间长了,这些心事自己统统忘了也说不准。回到自己办公室,杨洋思绪放空了很久。如果不是一阵手机铃响,她也许还会傻坐很久。是自己武汉号码的手机响。对方来电显示的也是武汉号码。
  还会有谁给我打电话?武汉的亲人么?他们打,也只会打我在鹏城的号码。我为什么会一直保留着武汉的号码?可能是因为爸爸的原因吧,这是他帮我挑选的号码。
  喂,你好,我是杨洋。
  杨洋,是你,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变得有些僵硬。办公室的朝向有些封闭,信号并不是太好,时断时续,她听见他在那里重复说着,“杨洋,是我,何欢”,但她一直没有接话。一两分钟后,那头电话挂了。杨洋推开门,往上走安全楼梯,经过一层就到了办公楼的天台。上午的日头被浮云遮蔽,天台上空无一人,排气管道滴下几滴露水。前两日她给小苗打电话,用的是鹏城的号码,她难道没发觉异常?也许发觉了,但她选择什么也没告诉何欢。她就是这个样子。
  她有预感,手机还会再响。果然,手机又响了,来电还是武汉那个号码。
  喂,杨洋,是我,何欢。
  我知道是你。你有什么事吧。
  杨洋不确定自己的语气是否合适。但除此之外,她好像并没有太多选择。另一头,何欢好像笑了,虽然杨洋什么也没听见,但她感觉他应该是在微笑。时间过了那么久,见过人山与人海,她对他的样子已经有了模糊,但想起他的微笑, 她又觉得还是那么清晰。他的笑总是很浅淡,和她完全不同。她笑起来,眉眼会弯了,还会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他以前就说过,很喜欢她的笑。
  你说话吧,要是不说话,我就挂了。
  你还好吗?我是说,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多年以后,你问我过得好不好?好,我很好!我在鹏城定居了,结婚生子,教书育人,有什么不好?我过得安稳舒心,你明白了吗?你还找我干什么?
  你先不激动,我在武汉,这里比较嘈杂,你声音大了,我就听不清。杨洋,我听说了你的事。武汉这里认识的朋友,他说还去听过你举办的独唱会。你在武汉念了研究生,你爸爸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很不幸过世了。但你遇见了你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家里遭遇变故之后,你就彻底离开武汉,来到了鹏城。你离开每座城市,就几乎要断了和那座城市的所有联系……
  何欢,你脑子有病啊!你打听我家里的情况做什么?你是不是看见我经过一个又一个磨难心里觉得很高兴?是不是觉得我当时就要死死抓住你不让你走?是不是觉得你是救世主而我就要被拯救?你神经病啊!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没有谁能阻挡我奔向幸福的脚步,没有谁能糟蹋我美丽的心情,你何欢不能,其他任何人也都不能!
  谁都不能无视痛苦的必然存在。何欢好像哽咽,有些说不下去。杨洋,我和你说个故事吧。有一个可笑的人,心心念念来到武汉,他要去找他很多年前曾经缠绵厮守的女朋友。除了怀念旧情,他想找她帮忙呢。他在杂志社,背负着提高杂志发行量的任务,他知道她的叔叔在武汉很有能耐,想着通过她叔叔关系打开华中市场。不过,想不到她叔叔已经退居二线,早已不管事了。还有更想不到的呢。呵呵。你先不急,听我讲完。这个人后来去“摸摸唱”,叫了妹子陪,然后遇到警察检查被抓到了派出所。本来还有几个人一起去的,但到最后就剩他了,其他人唱着唱着就不见了,也许带妹子早走了吧。那他为什么不走呢?因为他在包厢里真唱的呀,和那个陪酒的妹子,两个人一起唱《相思风雨中》呢。
  你知道这首歌的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洋站在天台上,抬头仰望,从未觉得天空竟然如此辽阔。在海城,她和他去KTV唱歌,两个人经常点的就是这首歌。有一刻,她感到很多年没这样想唱歌了。
  于是,就放声歌唱。
  
  ——完——
  作者简介:
  黄宁,作家、编剧,文学硕士,在《青年文学》《福建文学》《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数十篇。出版有个人小说集《十里春风不如你》、长篇小说《旦后》。

  本文原载于《小说选刊》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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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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