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尼昂王妃的隐私

七月革命摧毁了许多由王室支撑的贵族产业。卡迪尼昂王妃因奢侈浪费早已把家产败光,这时却巧妙地把破产的罪过推到政治变故上。亲王已跟王室成员一起离开了法国,而把王妃留在巴黎,因亲王不在,新建政权对王妃无可奈何。因为出卖家产之后,所得钱款也不足抵偿债务,而这一切只能由亲王负责。王室长房的财产已经被扣押。于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事务也跟波旁家族的长房一样不可收拾。这个女人,当年曾以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的称号名噪一时,颇识时务地下定决心、抽身退步,让别人忘掉自己。正在这时,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政治事件狂风似的席卷着巴黎,不久之后,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的名号便湮没无闻,而代之以卡迪尼昂王妃。这更名换姓的事儿,在七月革命以后新搭的社会舞台上,绝大多数粉墨登场的角色都不知道,王妃成了个局外人。

在法国,公爵的封号比别的头衔都更尊贵,甚至连亲王都比不上。论起纯粹的纹章学,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套,但实际上头衔绝对没有任何意义,贵族之间是完全可以平起平坐的。这种颇可赞扬的平等概念被昔日的王室小心翼翼地保持下来,直到如今,至少在表面上仍然如此,不过,历代国王只把普通的伯爵称号赐给他的孩子们。正是遵循着这种制度,弗朗索瓦一世给铺张奢侈的查理五世写回信时,自己署名为“弗朗索瓦,旺维斯地区领主”,来表示他极端蔑视查理五世给自己标出许多名号。路易十一更进一步,他把女儿嫁给皮埃尔·博热,这是一个没有爵位的贵族。路易十四把封建的封爵制度破坏得更厉害,在他的治下,公爵称号成了贵族的最高荣誉,为众人所仰慕。然而,过去在法国还有两三个家族,占有大量领地,财力雄厚,其地位高于公爵。卡迪尼昂家族具有莫菲纽斯公爵的称号,这爵位可以由每代的长子继承,其余子弟只可简单地称为德·卡迪尼昂骑士,便是例外的王亲国戚。就像鲁昂家族的另外两个亲王一样,卡迪尼昂家里也像他们一样有权设置一个王位,可以有内侍和家臣供他们役使。有必要这样解释一下,为了避免愚昧无知之辈的拙劣批评,也为了真实记录世上的重大事件,而对这些事件世人还没有了解清楚就把它们推翻了。卡迪尼昂的家徽是金色的底盘、上有五个相连的黑色菱形图案、一条饰带横贯其中,饰带上题着“永志不忘”作为铭文,还有一个圆形的王冠,没有人像,也没有缘饰。如今一大帮外国人涌到巴黎来,他们对纹章学几乎一点儿也不懂,却把亲王的称号哄抬起来。只有那些拥有大片领地和能称为殿下的人才是真正的亲王。法国贵族贬低了亲王的称号,路易十四又抬高了公爵的地位,所以法国就不能够对现存的几个亲王称殿下,拿破仑家族的亲王们例外。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卡迪尼昂亲王在名分上比欧洲大陆的其他亲王还低一截。

上流社会的人们,也就是说圣日耳曼地区的人,用一种慎重而尊敬的态度保护着卡迪尼昂王妃,这是由于她的姓氏高贵,她属于人们始终尊崇的那几个家族,还由于她遭遇了不幸,关于这点,人们已经不再议论,最后还因为她的美貌,这是从她那已经熄灭的光华荣耀中唯一保留下来的东西。昔日里她曾是上流社会的明星,如今她闭门不出,仿佛披上了一条修女的头巾,上流社会都深表感激。这种尊贵体面的克制风格对于她比对于任何女人都是一种更为巨大的牺牲。在法国一切高尚的事物很快便会被人察觉,这位王妃的退居生活使她在舆论界赢得了在昔日富贵荣华生活中所失去的一切声誉。她既不参加大型的聚会,也不出席节日庆典;在当年的闺中密友里,她只看望一个人,那就是德·埃斯巴尔侯爵夫人,王妃和侯爵夫人总在大清早互相拜访,好像特意不露形迹。王妃到女友家共进晚餐时,侯爵夫人就命人关上大门。德·埃斯巴尔夫人对王妃殷勤周到,令人赞佩:一起看戏时,侯爵夫人退掉意大利歌剧院楼上的头等包厢,换成楼下的池座包厢,为的是德·卡迪尼昂夫人来剧院时不被发现,散场时又便于悄悄离去。很少有女人能够对落了难的情场对手如此体贴备至,这样她就放弃了提携对方的乐趣,也就不以恩人自居了。王妃为了节省制作服装的高额费用,秘密地搭乘侯爵夫人的马车,她从来不愿意公开接受这辆车子,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德·埃斯巴尔夫人为什么这样善待德·卡迪尼昂王妃。但她的行为高贵豪爽,很久以来,她做了许多细小之事,看来似乎微不足道,但从整体来看却意义重大。直到一八三二年,在这三年里,仿佛在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的风流罪过上,撒上了一层白雪,把她洗涤得干干净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想起她当年生活中种种出轨的大事。无数朝臣顶礼膜拜的王后做出来的轻佻放荡的风流事,可以写成好几部小说。她如今仍然是一位美丽高雅的女人,虽已三十六岁,但还可以自称刚到三十。她已经是乔治·德·莫菲纽斯公爵的母亲。这个年轻人已有十九岁,美得像安提努斯,但穷得却像约伯,日后,也许会鹏程万里。他母亲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跟豪富人家联姻,也许这个计划就是他跟侯爵夫人亲近往来的私下原因。侯爵夫人的沙龙是巴黎的头一份儿,她终会有一天,在那里从富裕的女继承人中间为乔治找一个妻子。从现在起到让儿子娶妻还有五年的时间,这是荒芜和孤寂的一段岁月,要结成一门好亲事,王妃的行为必须合乎豪门的闺范。

王妃住在米罗梅尼尔街一家租金不高的小旅店里,她包下了整个底层。她在那里用上了当年奢华生活遗留下来的所有东西。这里仍然弥漫着贵妇人那种豪奢气息。四周放满了美丽的摆设,显示出依然过着高贵的生活。在壁炉台上有一幅米尔贝尔夫人所绘路易第十的精美微型肖像。画的底边书有“御赐”字样。与这幅画像对称的是一幅王后的画像,当年王后对王妃特别和善。桌子上有一本价值昂贵的肖像画册在闪闪发光,在我们这个令人厌恶的工业社会中,任何一个拥有权势的市井妇女都不敢陈列出来这种东西。王妃如此毫无顾忌,深刻而又细微地说明了这个女人的性格。相册里包括许多肖像画,其中有三十来个她的亲密朋友的画像,就是世人所说的她的情人。德·埃斯巴尔侯爵夫人说:“三十这个数目纯粹是诽谤,约略说来,也许就有十来个吧。”这是一句妙语,讽刺和贬损也恰到好处。画像里有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尔赛,德·拉斯蒂涅,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德·蒙特里沃将军,德·龙克罗尔侯爵兄弟,阿瞿达-潘托侯爵,加拉蒂奥纳亲王,年轻的德·葛朗利厄公爵,德·雷托雷公爵,美男子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年轻的德·赛里齐子爵,都是当时最有名的画家用高超的技巧绘制的画像。目前王妃在这个肖像集中仍然接待的不超过两三个人,她调侃地把这本相册称为《失误大全》。丧失财产,使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慈祥的母亲。王政复辟的十五年间,她一直沉迷于游乐,从未关怀过儿子。如今,她避居在幽僻的一隅,这个出名的自私女人才想到极力张扬她的母爱,好心的人们就会宽宥她过去生活的荒唐,对于一位无比良善的母亲,人们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眷恋,就全心全意地爱她的儿子了。乔治·德·莫菲纽斯很有出息,完全能让他母亲去炫耀,于是,王妃就为儿子做出了各种牺牲:她为儿子装修了一个马厩和一个车库,在车库上边,乔治单独住着临街的三间屋子的小小套间,家具都很精美。王妃自己多方节俭,为儿子养了一匹乘马,一匹挽马,还雇用了一个小厮。王妃自己只留了一个贴身侍女,又从往日的几个厨娘中,只留下一个,专管做饭。当时众人都把破落贵族的小跟班戏称为小老虎。公爵的小老虎名叫托比,原来是已故的博德诺的听差,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别人始终认为他只有十四岁。当时的上流社会,都把这位已经破产的贵族公子戏称为博德诺。这小厮的差事很是繁重:他要洗刷马匹,擦拭双轮马车和轻便轿车,跟随主人出门应酬,收拾房间,如果王妃偶然要接待某个大人物来访,他还要站在前厅,通报来客。想当年,在王政复辟时代,美丽的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是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皇后,一位艳光四射的皇后,她那豪奢富丽的生活也许比得过伦敦最时髦的富贵女人。如今看到王妃住在米罗梅尼尔街一所简陋的蜗居里,离她当年的豪宅只有几步之遥,真不知道她会如何地感慨。王妃当年的府邸已被投机商捣毁,即使有钱也无法居住了。那时的王妃有三十个仆婢随身侍候,才算勉强适意。她有最漂亮的府邸,接待全巴黎的头面人物,还有极为精致的小客厅,举办最高雅的招待会。而如今,住在一个只有五间房的小套间里,一个前厅,一个餐厅,一个客厅,一个卧室,还有一个盥洗间,只有两个女仆包揽全家的劳务。

“啊!她对儿子那么尽心尽力,真让人佩服,”德·埃斯巴尔侯爵夫人,这位尖酸刻薄的长舌妇说,“她尽心尽力并不张扬,她为这感到高兴。别人绝对想不到,这个轻狂放荡的女人竟然能够下定这样的决心,而且坚持不懈。因而,我们那位慈善的大主教也鼓励她,对她非常满意,甚至建议年老的五天鹅伯爵夫人去看望她一次。”

另外,我们也必须承认,只有当过皇后的人才有本事主动下台,从崇高的地位上尊严地走下来,因而并未完全失去她的崇高地位。只有那些意识到自己原来就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一旦跌落下来才会表现出恼恨,呶呶不休地抱怨,或是频频回忆已经一去不返的昔日得意的岁月,因为他们已经预料到,再次志得意满是不可能的。过去,她早已习惯于生活在奇异的花丛之中,那个环境大大地提高了她的品位,如今,她却不得不远离那个花团锦簇的阶层了,然而,也实在不可能不把她比作一朵鲜花。王妃很巧妙地选择了楼底层的住宅,那里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长满了灌木;四季常青的草坪,使她安静的幽居生活充满了愉快。每年,她还能有一万两千里弗尔的收入。这点菲薄的进项中,有一宗是年老的德·纳瓦兰公爵夫人每年捐助的津贴;公爵夫人是年轻公爵乔治·德·莫菲纽斯的姑母,这笔捐助一直持续到他结婚为止。另一宗是德·于塞尔公爵夫人从她遥远的领地寄来的;她也像所有的老公爵夫人一样,很会积攒钱财。在这些老一辈贵妇面前,阿尔巴贡只能算个学童。这位亲王生活在国外,长年累月地听从他逃亡在外的主子们差遣,跟他们一起倒霉,忠心耿耿、毫不计较地为他们服务。他也许是主子身边人里最聪明的一个。这位德·卡迪尼昂亲王的势力还能够保护他在巴黎的妻子。当贝里公爵夫人图谋在旺代发动政变的时候,为法国征服非洲的那位元帅就是在王妃家里跟正统派的主要首脑们开会的。王妃在社会上已毫无名气,她生活困顿,不会引起当局很大的怀疑。她已年近四十,在爱情上已到了穷途末路,一个女人过了这个年岁,就没有什么作为了。过去的十六年里,王妃对任何严肃的事物都表示出极端的厌恶,现在她却读起书来。如今,文学和政治代替了往日里女人们的虔诚信仰、成了她们自命不凡的最后藏身之地。在一些附庸风雅的小圈子里,人们说狄安娜要写一本书。她由美女变为才女之后,要趁着名气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在家里举办了一个招待会,有幸参加的人都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以这些活动作为掩护,她瞒过了她初期的一个情人德·玛尔赛,一八三零年七月建立起的资产阶级政权中,这个人有很大的权势。有时王妃在晚上接待他,而就在同时,那位元帅正跟几个正统派人物在王妃的卧室里,放低了声音,策划夺取政权。要夺取政权,没有思想意识上的准备是不能成功的,而那些运筹帷幄的人却恰恰忘记了这独特的成功因素。一个美妇人对首相耍个手腕儿,把他当作挡风的墙,背地里却在密谋推翻这首相的政府,这样的报复真是漂亮。这个情节曲折的故事,真可以与当年投石党的引人入胜的野史相媲美。王妃写了一封信,其文辞之华美举世无匹,向贝里夫人汇报谈判的经过。德·莫菲纽斯公爵亲自去了旺代,又从那里秘密返回,并未受到牵连,然而他与贝里夫人的杀头之罪并非毫无干系。可惜的是,贝里夫人打发他回巴黎的时候,旺代政变的败象已露。这个年轻人有很强的警戒之心,如果他仍留在旺代,也许能挫败内部的叛变。不管在资产阶级人士看来,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但在贵族们的眼中,她儿子的行为把她的过错都擦洗干净了。能够让独生子、高门大族的继承人去冒险,本身就是高贵而伟大的行为。有些机警伶俐的人能够用政治生活中的成绩,来掩饰私生活中的错误;或用私生活中的无懈可击,来掩饰政治生活中的错误。可是,德·卡迪尼昂王妃完全没有这样的考量。也许在做这种事的人当中,不这样考虑的人并不多。人世间的事,大半包含着这种相互弥补的作用。

一八三三年五月初的一天,德·埃斯巴尔侯爵夫人和王妃趁着斜照的阳光在漫步,不能说这是散步,只是在花园里,围着草坪的唯一小路上绕圈儿,已是下午两点时分,从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烘托出温暖的气氛,使侯爵夫人送来的鲜花在这小小的空间散发出芬芳。

“我们的德·玛尔赛将不久于人世,”德·埃斯巴尔夫人对王妃说,“您想让德·莫菲纽斯公爵复兴家业的最后希望也会跟他一起破灭。自从您把他耍弄一番之后,这位大政治家对您又旧情复发了。”“我的儿子绝对不向波旁家族最幼小的奥尔良一支投降,”王妃说,“哪怕他饿死,哪怕我为儿子去做工。不过贝尔德·德·五天鹅一家对我儿子很有好感。”

德·埃斯巴尔夫人说:“父辈们所受的约束,孩子们可以完全不管……”

王妃说:“咱们不谈这些事了。万一我不能把德·五天鹅侯爵夫人调教得顺我心意,就让我儿子去娶一个铁匠的女儿也就算了,那个小德·埃斯格里尼翁就是这么办的!”

“你爱过他吗?”侯爵夫人问。

“没有,”王妃很严肃地回答,“德·埃斯格里尼翁天真幼稚,有点儿像外地人那么愚蠢,这一点我发现得太晚了,或者也可以说太早了。”

“那么德·玛尔赛呢?”

“德·玛尔赛玩弄我,就像玩一个布娃娃一样。我那时太年轻了!我们女人绝对不会去爱像教师一样教训我们的男人,那样的人太伤我们的自尊。”

“那个上了吊的可怜青年呢?”

“是吕西安吗?他英俊得像安提努斯,还是个大诗人,我诚心诚意地喜欢过他,我本来可以很幸福,但是他倒爱上了一个站街的女人,我就把他让给德·赛里齐夫人了。如果他真心爱我,我会把他让给别人吗?”

“真是件怪事,您竟遇见个以斯帖!”

“那女人比我漂亮,”王妃说,“我孤居独处,已将近三年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身清净,并不难熬。我只敢对您一个人说,我在这里感到很幸福。我对来自周围的那些并非出自内心、虚情假意、表面上的赞美之词,都已感到腻烦和厌倦了。我觉得我所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是猥琐浅薄的小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引起我稍许的感动惊异,他们一点儿也不质朴,毫无博大胸怀,缺乏细腻精致的品位。我真愿意遇见一个能够对我颐指气使的男人。”

“您也跟我一样吗,亲爱的,”侯爵夫人问道,“当你试图恋爱的时候,难道从来没有遇见过真爱?”

“从来没有。”王妃打断侯爵夫人的话,一面回答,一面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两个人走过去,坐在一条粗木的长椅上,正在一丛开满了茉莉花的树下。在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们看来,方才说的都是严肃郑重的话题。

“就像您一样,”王妃接着说,“我也许比别的女人得到过更多的喜爱,尽管我见识过那么多的情海波澜,但我感到,我在其中没有享受过幸福。我做过许多疯狂的事,都是为了达到幸福的目标,但是我越往前走,那个目标就越往后退!在我已经衰老的心中,仍感到一种未被污染过的纯净无瑕。虽然有过那么多的恋爱经历,但在心底还潜藏着可能被滥用的初恋。虽然我已疲倦,芳华渐逝,但我感觉到我仍然又年轻,又漂亮。我们可以恋爱,但并不幸福;我们可以感到欢乐,但并无爱情。既有爱情也有幸福,同时享受人间的这两种巨大的欢乐是一种奇迹。这种奇迹,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也一样,没有遇到过这种奇迹。”德·埃斯巴尔夫人说。

“我在退隐的生活中,随时感到极端的悔恨。我一次次地逢场作戏,但从来没有恋爱过。”

“这个秘密多么让人难以置信!”侯爵夫人说。

“咳,亲爱的,”王妃回答,“这些秘密只能吐露给我们自己人。在巴黎,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我们的话。”

侯爵夫人又说:“如果我们两人都还没有超过三十六岁,我们之间也不会说出实情。”

“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又愚蠢又自命不凡,”王妃说,“有时候我们很像那些可怜的小青年,手里摆弄着一根牙签,让别人以为他们的晚餐里有鱼有肉。”

“对呀,我们就是这样的,”德·埃斯巴尔夫人风骚俏皮地回答一句,做出深知世情而又无可奈何的可爱模样,“不过,我觉得我们的精力还算旺盛,还可以在风月场上再翻一盘。”

“那天您对我说,贝阿特里克斯跟孔蒂一起走了,我一整夜都在想这件事,”王妃停了一会儿又说,“她一定觉得这样做能得到幸福,才牺牲了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并且永远舍弃了社交界。”

“她是一个小傻瓜,”德·埃斯巴尔夫人郑重地说,“德·图什小姐能够甩开孔蒂,正在庆幸呢。贝阿特里克斯没有预料到一个精明的女人,没有用一分钟来保卫自己的所谓幸福,就这样把情人放弃了,正说明孔蒂一钱不值。”

“她以后会倒霉吗?”

“她已经倒霉了,”德·埃斯巴尔夫人说,“一个女人离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处?这不恰恰说明她很低能吗?”

“如此说来,德·罗什菲德夫人并不是想安安静静地享受真正的爱情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吧?对于我们两人,享受真正的爱情还只是个梦。”

“不是,她只是模仿德·博塞昂夫人和德·朗热夫人而已。我们私下说一说,如果在一个不像当前这么平庸凡俗的历史时期,这两位夫人和您,就会成为跟拉瓦利埃、蒙泰斯庞、迪安娜·德·普瓦蒂埃、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和德·夏托鲁一样大名鼎鼎的人物。”

“嘿,亲爱的,就只差当国王了!咳,我真愿意把这些女人招回来,问一问她们……”

侯爵夫人打断了王妃的话,说道:“不必让死人说话,我们还认识一些还活着的女人,她们生活得很幸福。关于这些事,我跟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密谈过二十多回,她和那个小爱弥尔·布隆代一起过了十五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们之间没有不忠实,没有遮遮掩掩的想法,直到如今还和定情的那天一样亲密无间。但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生活常常被搅乱,最有兴趣时就被打断。能够始终保持互相依傍的关系,就像拉斯蒂涅和纽沁根夫人,像您的表妹冈夫人和她的奥克塔夫一样,都有一个秘密的方法,亲爱的,我们却不知道这个秘密。世人给了我们最高的荣誉,把我们当作摄政王朝宫廷中最浪荡的女人,其实我们天真无邪,就像住校的两个女中学生一样。”

“如果真是这么天真无邪,我就太高兴了,”王妃自相调侃地说道,“但是我的天真时代却糟不可言,做了些可鄙可耻的事。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把这些屈辱献给上帝,作为我们追求幸福而毫无结果的赎罪祭品吧!亲爱的,在暮秋季节里,我们不可能得到在春天和夏天已经错过了的鲜花。”

“问题不在这里,”侯爵夫人把各自的情况沉思一会儿之后又说,“我们还相当美丽,足以引起男人爱恋的热情,但是我们永远不能让任何人相信我们白璧无瑕,品德高尚。”

“如果这是一个谎言,立刻就会引起评论,再加一些粉饰装点,就会变成可信的东西,人们会像吃个美味水果一样,囫囵吞下。但是要让人相信一件真事儿,那就难上加难,咳,许多最伟大的人物都是因为这个而一蹶不振。”王妃说这话时,脸上漾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只有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笔才能传达出来。

“有时候,傻瓜倒很能谈恋爱。”侯爵夫人说。

“但是,对于恋爱这种事,连傻瓜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王妃说出她的观点。

“您说得对,”侯爵夫人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找的既不是傻瓜也不是天才,要找什么人呢?我们要找一个有智慧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孩童的赤诚,像忠于宗教一样忠于爱情,并且心甘情愿地让人蒙住眼睛。看一看卡那利和肖里约公爵夫人吧。即使您和我曾经遇到过这样有特殊禀赋的人物,那时他们也许跟我们的距离太大,忙于处理别的事务;而我们当时却太轻浮浅薄,被我们不该爱的人牵制、羁绊住了。”

“啊,如果没有经历过真正爱情的欢乐,我真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王妃说。

“激发起别人的爱情,并没有什么价值,重要的是亲身感受爱情,”德·埃斯巴尔夫人说,“我看到有许多女人,只不过是某种激情的幌子,男人的爱情不是她们激发出来的,她们也没有享受到爱情的欢愉,所以她们既不是爱情的因,也不是爱情的果。”

“我最近激发出的激情就是一种神圣而美丽的爱情,”王妃说,“这个爱情本来是有前途的。这一次,我偶然遇到了我们所要求的那种有智慧的人,这样的人很难遇到,因为漂亮女人很多,而有智慧的男人却很少。但这件风流韵事却被魔鬼扰乱了。”

“把这件事给我讲一讲吧,亲爱的,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是在一八二九年的隆冬时节,我才发觉了这个美妙的爱情。每个星期五,在歌剧院,我总看到池座里有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专门为了看我而到那里去的,他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用火辣辣的眼睛望着我,但时常面带忧郁之色,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他知道他的追求不会成功。”

“可怜的小伙子,一旦坠入爱河,就变得傻头傻脑了。”侯爵夫人说。

“每次幕间休息时,他就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王妃为侯爵夫人友好的调侃微微一笑,又继续说,“接着,有一两次,为了看见我,或者为了让我看见他,他把鼻子贴在我对面包厢的玻璃上。如果有人看望我,我就看见他紧紧地贴在我包厢的门旁,这样就可以瞟我一眼。后来他终于认识了我交往范围里的人物,这些人向我的包厢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紧跟在后面,为了在门打开时,趁机一睹我的容颜。可怜的小伙子,显然,不久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因为他看见了德·莫菲纽斯先生和我的公公。我发现,从那时起,我的这位不知其名的神秘人物,总是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欣赏我,模样天真之极,这个情景真是美丽。从歌剧院出来也跟从滑稽剧院出来时一样,我看见他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里,人家用臂肘碰他,他也不晃动一下。他看见我依附在我喜欢的男人膀臂上时,眼光就暗淡下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写过一封信,没有一点儿亲昵的表示。你得承认,这种格调很高尚,对吗?有时我午夜之后回到府邸,仍然看到我的那个人儿坐在车库门前的路沿石头上。这个情种眼睛很美,下巴上有一把浓密的扇形长须,唇下长着短须,唇上有小胡子,两鬓下边还有颊髯,只露出白皙的颧骨和美丽的前额,总而言之,是一颗真正的古代雕像的头颅。您知道,在七月那些动乱的日子里,亲王负责保卫滨河街那边的杜伊勒里宫。一天晚上,他从圣克鲁回来,整个局势已不可收拾。他对我说:‘亲爱的,清晨四点钟,我差一点儿被打死。一个暴徒瞄准了我,那时,正在指挥进攻的一个长着长胡子的年轻人,把枪筒拨开了,我似乎在意大利歌剧院见过这个人。’那一枪不知打死了谁,大概是个骑兵联队的中士,离我丈夫只有两步远。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个共和党人。一八三一年,我回到这里来住的时候,看到他背靠着这所房子的墙站在那里。对我,他似乎有点儿幸灾乐祸,因为我倒了霉仿佛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但是,自从在圣梅利街发生巷战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也许他就死在那次战事中了。当初,在为拉马克将军举行葬礼的前夕,我跟我的儿子徒步出门,我的那位共和党人就尾随着我们,一会儿走在前边,一会儿走在后边,从玛德莱纳广场一直跟到我要去的巴诺拉玛大道。”

“就这些吗?”侯爵夫人问。

“就这些,”王妃回答,“咳,攻陷圣梅利教堂的那天上午,一个小厮要跟我本人谈话,并交给我一封在普通纸张上写的信,信尾有个陌生人的署名。”

“把信给我看看。”侯爵夫人说道。

“不行,亲爱的,这个人心中的爱情太伟大、太神圣,我不能亵渎他的秘密。这封简短的信惊心动魄,我一想到时,仍惊悚不已。这个亡故的人在我心目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任何我所另眼相看的活着的人都比不上。我时刻想念着他。”

“他叫什么名字?”侯爵夫人问。

“咳,名字很普通,米歇尔·克里斯蒂安。”

“您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太好了,”德·埃斯巴尔夫人激动地说,“我时常听到有人说起他。这个米歇尔·克里斯蒂安是您正想见一见的一位著名人物的朋友,这人就是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德·阿尔代兹每年冬天要到我家来一两次。那个克里斯蒂安的确是死在圣梅利修道院的军事冲突之中了,他有许多朋友。我听说他就是像德·玛尔赛那样的一个大政治家。只等着时机一到,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大人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死了倒好。”王妃面带忧郁地说,可她真实的想法却埋藏在心里。

“您愿意找一个晚上跟德·阿尔代兹都到我家里来吗?”侯爵夫人问。“您们就可以一起谈谈您们那位已经亡故的朋友了。”

“亲爱的,我很愿意。”

这次谈话之后又过了几天,布隆代和拉斯蒂涅都认识德·阿尔代兹,就答应德·埃斯巴尔夫人让德·阿尔代兹到她家来吃晚饭。如果没有提到王妃的名字,这个许诺显然是轻率的,因为德·阿尔代兹这位大作家认为与王妃相会,决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是我们这个时代集高尚品德与绝世才华于一身的罕见人物之一,纵然他的作品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普遍赞誉,但是精英们对他的尊崇已无以复加。显然他的名望还会增高,但在有识之士看来,他的声誉已发展到顶点了。他这一类的作家,迟早有一天,会得到名实相符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再也不会更动。他出身于破落贵族,完全明白在他这个时代,只有个人功成名就之后才能够求得一切。他没有顺从一位有钱的叔父的意愿,独自在巴黎这个格斗场上拼搏了很长时间,在他是个无名的写手的时候,这位叔父无情地拒绝给他资助,任凭他忍受严酷的贫困;而他成名之后,却把财产遗赠给他。虚荣心重的人才会认为这种有悖人情的做法是理所当然的。突然变成有钱人,并没有改变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的行为准则。他还过着古代人所倡导的简朴生活,继续努力工作,还获得了众议院右翼议员的席位。得到社会荣誉之后,有时他也到交际场所走动。经老朋友有名的医生奥拉斯·毕安雄的介绍,他认识了拉斯蒂涅男爵,这位男爵是内务部助理国务秘书,德·玛尔赛的朋友。这两个政治人物显示出相当高尚的品格,帮助达尼埃尔、奥拉斯和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几个亲密朋友把这位共和党人的遗体从圣梅利教堂里取出来,而且设法为他举行了体面的葬礼。那个时期,民众的政治热情如火如荼,能够肆无忌惮地做出任何事。在这种局势下,埋葬共和党人的这种善行,是违背当局严酷的政治命令的。德·阿尔代兹可以说是出于感激之情,才跟帮了忙的拉斯蒂涅建立了友谊。这位国务秘书助理兼威势赫赫的重臣是何等精明强干,怎么会不去利用这条人脉!于是,这一帮人终于跟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几个朋友拉上了关系。他们的政治观点各有不同,但都参与了新政府的工作。他们中间有个人叫作莱昂·吉罗,首先被任命为侦办处的主任,接着又升为国务院的参事。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一心一意埋头于工作,仅仅是偶尔涉足交际场所,他觉得那种地方只不过是一场梦。他自己的家简直就是个修道院,他在那里过的是本笃会修士的生活,饮食有节制,办事有规矩。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一直到当时,他觉得女人就是一种可怕的祸水。他对女人观察得极端仔细,由不得他不害怕;然而,随着他深入研究,到头来对女人反而毫无了解了,就好像那些思维深邃的战略家常常意料不到地在战场上被打得落花流水,因为情况已发生了变化,与军事科学的教条完全不一样了。他仍然是个最为天真的孩子,却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观察家的模样。从表面上看,似乎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矛盾,但是只要能够衡量出才能与感情之间的深刻区别,就可以解释这种现象:有些人运用头脑中的理智,另些人凭借的是心灵中的感情。一个人可以既是一个伟人,也是一个歹徒,就好像一个人可以是个大傻瓜,同时又是个绝世的情种。德·阿尔代兹就是个具有独特禀赋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头脑敏捷,思路宽广,但这并不妨碍他意志坚强,感情充沛。由于这种独特的禀赋,他这个人能够思想,同时也能够行动。他的私生活既高尚又纯洁,如果说直到那时他一直小心谨慎地避开爱情,那是因为他很了解自己,他早就知道,恋爱的激情对他会有多么大的威力。多年以来,他以艰苦的劳动为自己光辉的著作打好坚实的基础,过着清贫的生活,这都起了极好的预防作用。生活充裕之后,他就跟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有了最平庸的不清不楚的关系。那女人属于下等阶层,没受过教育,缺乏风度。因此他很谨慎,不让任何人见到她。米歇尔·克里斯蒂安认为有才干的人就有能力把庸俗婆娘变成窈窕淑女,把傻丫头变成才女,把农妇变成侯爵夫人。在他这种有才能的人看来,一个女人越是完美,就越失去价值。他认为在一个完美女人的身上,精英男人的想象力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照他看来,对于下等人来说,爱情只是感官的需求;而对于上等人,爱情乃是最宏大、最感人的精神创造。为了支持德·阿尔代兹的论点,他举出拉斐尔和福纳丽娜的例子。他本来可以拿自己作为这类事情的典型,他就是把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看作一位天使的。其实,还有许多说法,认为德·阿尔代兹新奇怪诞的想法是合情合理的:或许因为他已不抱希望,认为在人世间找不到一位符合精英人物梦寐以求的美女;或许他的心过于敏感,过于细腻,不能交给一个人世间的女子;也许他更喜欢任其自然,同时还保留着自己的幻想,膜拜着自己理想中的女神;也许他远远地避开爱情,因为爱情与他的工作、与他修士般的生活不能协调,激情会把一切搅乱。最近几个月以来,德·阿尔代兹受到布隆代和拉斯蒂涅的嘲笑,他们责备他不了解上流社会,也不了解女人。据他们说,他的著作已经相当丰富,能够出人头地,可以让自己休闲娱乐一下了。他的家财已够殷实,却过着大学生的日子。他什么都不享受,既不享受金钱也不享受荣誉。他不知道有一些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女子所引发的高尚而精致的激情,能够使人享受精美的欢乐,他只知道粗鄙的爱情,这与他太不相称了!在他们看来,把爱情缩略为生物的自然行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大自然中要有一个阴性的生灵,于是人类社会最辉煌的成就就是创造出了女人;大自然只想到要物种繁衍不息,于是就有了永远存在的性欲;终于发明了爱情,这是人类最美丽的宗教。德·阿尔代兹对语言的美妙动人一无所知,对于心灵和精神不断激发出的爱情征象毫无感觉,不明白文雅得体的举止会使欲望变得高尚,不了解有身份的女人们会使最粗鄙的事物显露出天使般纯洁的形式。他也许了解女人,但他不了解女人的神性。一个女人必须先有丰富的艺术气质,把灵和肉都华丽地装饰一番,才能够投入爱情。最后,布隆代和拉斯蒂涅这两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一方面夸大其词地说明是一些精致文雅而又伤风败俗的思想,构成了巴黎的风情魅力,一方面又奚落德·阿尔代兹,说他只靠着没有任何调料的清汤寡水维持生命,没有尝过巴黎庖厨的陆海珍馐,这些话引起了德·阿尔代兹强烈的好奇心。他曾向毕安雄大夫推心置腹地谈过,这位大夫知道他的好奇心已经苏醒了。这位大作家长期以来跟一个平凡女人的关系远远不能因习惯成自然而使他愉悦,反倒成了他不愿负担的累赘;但是,他跟所有心境孤独的人一样,总是多了点儿心虚胆怯,于是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拉斯蒂涅对他说:“怎么,你们家的纹章是一个又一个的圆盘,上面有红色的和金色的偏三角图案,你为什么不把庇卡底省最古老的这个族徽画到你的马车上,让它大放光彩呢?你每年有三万里弗尔的收入,再加上你的稿费,你已经证实了你的格言,那就是我们的祖先孜孜以求的一句音意双关语‘文乃质之财宝’,你在布洛涅森林乘车兜风时,怎么不把这族徽炫耀一番?在我们这个世纪,品德是要让人家看见的。”

“如果你把你的作品读给拉福蕾那样的粗俗女人,如果她能让你快乐,你把她留在身边我会谅解你,”布隆代说,“但是亲爱的,如果在物质方面,你只啃干面包的话,在精神方面,你连面包都没有……”

在达尼埃尔和他的朋友们之间,这类友好的小小的论战持续了好几个月,正在这时,德·埃斯巴尔夫人请求拉斯蒂涅和布隆代邀请德·阿尔代兹到她家吃晚饭,还对他们说,德·卡迪尼昂王妃特别想见一见这位著名人物。对某些女人来说,这类的好奇心就好像小孩子看走马灯,眼睛得到的愉快太少,幻想和希望随即破灭。精英人物离得越远,就越令人仰慕,就近观察则感到名实不符;人家越是把他想象得光辉灿烂,目睹之后,他就越是暗淡无光。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一旦失去好奇,评价往往就不公平。无论是布隆代还是拉斯蒂涅,在这一点上,都不能瞒过德·阿尔代兹,但是他们笑着对他说,这个绝好的机会自动降临,可以荡涤内心的污垢,还可以品尝一下跟巴黎最高贵的夫人谈情说爱的绝妙滋味。王妃一定是无可挽回地爱上了他,他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从这次见面里他会赢得一切;德·卡迪尼昂夫人既已把他扶上基座,他就决不可能跌落下来。布隆代和拉斯蒂涅都认为,给王妃拉扯上这么一段爱情,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禁得起这种指责、诽谤。往昔里,她就有过那么多的香艳逸闻。两个人一起向德·阿尔代兹讲述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的艳史:第一次,是跟德·玛尔赛之间轻佻放荡;第二次,是跟德·阿瞿达之间轻率厮混,使阿瞿达跟他的妻子分了手,从而替德·博塞昂夫人报了仇;第三次,是跟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私通,这人陪她到了意大利,为了她被牵连进了一桩重案;接着跟一个有名的大使,她并没有得到好的下场,又跟一个俄国将军,过得还算不错,她又如何成为两位外交大臣的幕后女顾问,等等。德·阿尔代兹对他们说,他从他们那位可怜的朋友米歇尔·克里斯蒂安那里知道了更多有关这个女人的事,这些事连他们也不知道。克里斯蒂安在四年的时间里暗恋着她,几乎为此事发了疯。

“我常常陪着我的朋友去意大利歌剧院,去法兰西歌剧院,”达尼埃尔说,“我那可怜的朋友和我一起在大街上跑得跟拉车的马一样快,为的是透过车窗的玻璃欣赏一下王妃。就是这段爱情才救了亲王一命,米歇尔阻止一个家伙向他开枪,才没有把他打死。”

“好啊,你会有一个现成的小说主题,”布隆代微笑着说,“她正是你需要的女人,只是因为她太高雅细腻,才会对你冷酷无情,她还会温柔体贴地把举止高贵文雅的诀窍教给你;但是你要当心,她已经花掉了许多男人的钱财!美丽的狄安娜是挥金如土的那类女人,但一分钱都不向别人要,不过许多人却为她一掷百万。你尽管把灵和肉都给她,但一只手要抓住你的钱荷包,就像吉罗德画的洪水里那个老头子一样。”

这样谈论一番之后,王妃的心计之深如同万丈渊泉,却有王后般的仪态,像外交官那么腐败堕落,又像秘密宗教仪式那么神秘,像在海上唱歌的女妖那么危险。这两个精英人物没有能力预见这个玩笑的结局,终于把狄安娜·德·于塞尔说成妖精一般的巴黎女人,能够老练娴熟地卖弄风情,是世界上最能让人陶醉的婊子。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对于德·阿尔代兹来说,被他们如此评头品足的这个女人仍然是纯洁和神圣的,他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本来无须激发,他早就同意前往与这女人首次过招,两个朋友对他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德·埃斯巴尔夫人一得到回复,就去看望王妃。

“亲爱的朋友,您还觉得您很漂亮,很能招人喜欢吧,”她问王妃,“几天之后,到我家来吃晚饭吧,我要把德·阿尔代兹端上来献给您。我们这位有才之士却乡野之气十足,他惧怕女人,从来没有被女人爱过。您就在这儿施展手脚吧。这个人聪明透顶,却又单纯无知,能让您解除一切戒备,他在事后能把事理看得很透彻,后发的行动会打乱事先的一切谋划。今天您可以让他措手不及,明天他就不会上任何当了。”

“咳,”王妃说,“如果我只有三十岁,我就可以高高兴兴地玩一把!直到现在,我缺的就是一个能让我玩的聪明男人。我所遇到的只是玩伴,从来没有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爱情本来是一场战斗,却变成了一场游戏。”

“亲爱的王妃,您必须承认我已经够大方的了,对吗?有道是,‘施物于人……’”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同时两双手拉在一起,友好地握了握。显然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重要隐私,当然这些私密不仅与男人有关,也不仅限于彼此帮一点儿忙。要在女人之间建立起真诚和持久的友谊,必须有点儿小小的罪过把她们胶结在一起。当两位女友反目成仇、要取对方性命的时候,每人握着浸过毒的匕首,怒视对方,造成一种僵持不下、动人心魄的均衡,直到其中一人突然走神、手松刀坠,这种均衡才被打破。接下来的是,一个星期以后,在侯爵夫人家里举行了一个所谓的小型晚会,出席的只有亲密朋友,而且是接到口头邀请的。晚会自始至终,住宅的大门都关着。晚会只请了五个客人:埃米尔·布隆代,蒙柯尔奈夫人,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拉斯蒂涅和德·卡迪尼昂王妃,再算上这家的女主人,男人的数目和女人的数目正好相等。如果是让德·阿尔代兹和德·卡迪尼昂夫人偶然相遇,准备工作决不会这样细致周全。当天,王妃仍是梳妆打扮的顶尖高手,对于女人们这是头等重要的技艺。她身着一袭宝蓝色的天鹅绒长裙,配上一双微微下垂的雪白的宽幅长袖,领口低开,袒露着胸脯,一条微有波皱的网纱披肩,镶着蓝边儿,搭在肩上,把她的粉颈遮住了四指宽,就像在拉斐尔的肖像画上看到的那样。她的贴身女佣为她梳头时,巧妙地把几枝白色的欧石楠插在她水帘儿似的金色发缕上,这一头金色的美发正是她艳名四播的原因之一。四年的孤独和休养使她的肤色又显得鲜嫩如初。再说,往往有这样的时刻:女人有招人喜欢的愿望时,不是就会越发显得美丽吗?对于容貌的变化,个人意志并非毫无影响。情绪的剧烈变动,能使多血质的白色皮肤泛黄,淋巴质的人脸色发青,那么爱欲、欢乐和希望不是就有能力使人容光焕发、让人眼光明亮吗?就像在晴朗的早晨,灿烂的朝阳照耀得美人更加艳丽。王妃肤色白皙本来就出名,如今肌肤更加成熟,显出庄严威重的神态。在她生活中的这个时刻,经过了那么多的反躬自省,那么多的郑重思考,她那高贵的耽于深思的前额与她那缓慢流动的、颇为矜持的蓝色眼波配合得恰到好处。即使是最高明的看相大师也不可能想象到,在她那纤巧细嫩得出奇的面容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计谋和决心。她这样的女人们的面相,由于安详和细腻能够误导科学家和观察家;只有在各种欲念正在高涨的时候,才能准确地观察她们,但这很难做到;在欲念的高潮已经过去的时候观察,则已毫无用处:这时那个女人已经衰老,再也用不着隐藏心中的秘密了。王妃正是那种难窥其内心的女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做出各种模样:调皮淘气,幼稚无知,天真无邪得让人无计可施;或者是机敏狡黠,庄重严肃,高深莫测得让人忐忑不安。她到侯爵夫人家里来,有心装作一个温柔而单纯的女人,已尝过生活的艰辛,又独自接受这种磨难,是一个内涵丰富又备遭责难的女人,但她逆来顺受,总之,是一个蒙难的天使。很早她就来赴约,为的是能够坐在壁炉旁边的长沙发上,就在德·埃斯巴尔夫人身旁。她有意让人看到她的这种姿势,这么坐着,在优美自然随意的姿势下,隐藏着机谋,这是一种精心设计,仔细考究的姿势,突出地显露出她起伏有致的美丽线条,从足部上升到精致的腰肢,再到令人赞叹的圆润的肩膀,将整个身躯的剪影呈现在众人眼前。一个裸体美女也不会比穿着一身巧妙安置的长裙更有致命的诱惑力。这身长裙掩盖了一切,同时又使一切明晃晃地展露无遗。狄安娜的周密细致,许多女人都想象不到,她让儿子德·莫菲纽斯公爵陪她赴宴,这让侯爵夫人大吃一惊。略一思索之后,德·埃斯巴尔夫人握着王妃的手,恍然大悟地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第一次接触就让德·阿尔代兹面对一切难题,以后就不用再去解决了。”

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和布隆代一起到来。拉斯蒂涅领着德·阿尔代兹同来赴会。王妃对这位名人没说一句恭维的话;凡夫俗子却往往把名人恭维得厌烦不已。王妃对他显出殷切和蔼的态度,又不失风度和尊重,这是她屈尊纾贵的最后限度了。她对待法国国王和诸位亲王大概也是这种态度。她显出很高兴见到这位大人物的样子,也为当初曾设法见他感到高兴。像王妃这样高贵风雅的人物之所以独秀于芸芸众生之上,就在于听人讲话时的神态,亲切和蔼,丝毫没有调侃和嘲弄,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正是有品德修养之人的处世原则。当这位名人说话时,她那专心致志、倾耳聆听的姿态比任何添油加醋的阿谀奉承更让人舒坦一千倍。这次侯爵夫人介绍二人相识,并没有大肆张扬,很是妥帖得体。晚宴桌上,德·阿尔代兹被安排在王妃身旁,王妃远没有像忸怩作态的女人那样过分减少食量,反而胃口很好,十分得体地显示出一个女人的自然本色,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举止。在上两道菜的间隙,大家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她利用这时刻跟德·阿尔代兹单独谈话。她说:

“坐在您的身旁,我非常高兴,这秘密在于我想知道有关您的一位挚友的情况,先生,他是为了与我们并不相同的另一番事业而牺牲的。我欠他很大的情分,但却没有机会向他表示感激,从而让我心安。德·卡迪尼昂亲王跟我一样也感到遗憾。我知道您是这可怜的小伙子最好的朋友,您们相互之间有纯洁的牢不可破的友谊,我很看重您的这个身份。他跟您是那么亲近,我想请您告诉我有关这个人的一切,您不会感到惊奇吧。尽管我属于一个被逐往国外的家庭,在政见上近于主张君主政体,但我决不是那种人:认为一旦主张共和体制就绝对不可能有高贵的心灵。只有君主政体和共和政体才是不堵塞美好感情的两个政府形式。”

“夫人,米歇尔·克里斯蒂安是个天使,”达尼埃尔用激动的声音回答,“在古代的英雄中间,我不知道有谁比他更为出色。千万不要把他看作一个思想偏狭的共和党人,主张恢复国民公会,重新执行公安委员会那些可爱的规定。不对,米歇尔热切希望的是在整个欧洲实行瑞士的联邦制。在您我之间不妨直说,除了辉煌灿烂的个人专政的政府之外,我觉得瑞士的联邦制特别适合于我们的国家。米歇尔主张的政治体制要在旧世界中消灭战争,打碎以征伐为基础的封建社会,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起一个新世界。从这方面来说共和党人跟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理想最为相近,所以在七月革命和圣梅利修道院的冲突中,他才对共和党人伸手相助。我们两人虽然政见完全不同,但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这种友谊表示您们两人的品格都应该大加赞美。”德·卡迪尼昂夫人惴惴地说了一句。

“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他把他对您的爱情只向我一个人和盘托出,”达尼埃尔说,“这样推心置腹,就更加强了我们已很巩固的兄弟般的友谊。夫人,只有他一个人对您的爱情,才是您这样的女人本该得到的。不知有多少次,我冒着大雨跟您的马车一起回到您的家,跟您的马并排赛跑,为的是赶上马车,能够看到您、欣赏您!”

“这样的话,先生,”王妃说,“我就不得不补偿您们的损失了。”

“为什么米歇尔不能到这里来呢?”达尼埃尔说着,声调里充满了悲伤。

“也许他不会爱我很久,”王妃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共和党人在思想上比我们专制主义者更加专制,我们专制主义者是由于太宽大才犯了罪。他大概把我想得太完美,但总会发现自己想错了,当然这是个残酷的局面。我们女人无休无止地遭受诽谤,跟你们在文坛上遇到的指责中伤一样多,我们女人既不能用荣名也不能用佳作来保护自己。人们不相信我们的真实面目,却相信别人为我们虚构出来的形象。很快地,人们就会把真实的我对他隐瞒起来,不让他认识,换上一个幻象中的女人,伪造的画像,而对于社会来说这才是真的。他会觉得我配不上他对我的高贵感情,也没有能力理解他。”

说到这里王妃摇了摇头,插着石楠花的秀丽发卷也颤动起来,姿态极为优美。她要表达的令人懊丧的疑虑和内心隐藏着的痛苦都是说不明白的,然而达尼埃尔却都明白,他望着王妃,不禁心潮汹涌。

“说起来,七月动乱过了很久,我又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几乎克制不住我的欲望,很想就在意大利歌剧院的列柱走廊里,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握住他的手,把我的一束花送给他,我想这样能够很好地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而如今,这种行动也像别的许多高尚行动一样被人看作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在发疯,而我永远不能做任何解释,只有我的儿子和上帝才会了解我。”

这些话是在交谈对方的耳边轻轻说的,同席的人都听不到,那声调真配得上演技最为娴熟的女伶,一定能够动人心弦,于是也就让德·阿尔代兹动了心。这些话跟这个名作家毫无关系,说来说去,这个女人为的是在一个死去的人面前剖白自己。也许她的确受到过诽谤,她要知道的是,在这个曾经爱她的人看来,这些诽谤是不是让她失去了光彩,那人临终之际,是否还保持着在幻想中对她的爱恋。

德·阿尔代兹回答道:“米歇尔是个爱情绝对专一的人,即使他选择错了,他宁可为此忍受痛苦,也绝对不会放弃他所选中的那个女人。”

“他就是这样来爱我的?……”王妃说着,露出得到至高真福的狂喜模样。

“是的,夫人。”

“他曾经因为我而感到幸福吗?”

“整整四年,始终如此。”

“一个女人知道了这样的事,不感到骄傲和自满是不可能的。”她说着,把温柔而高贵的脸转向德·阿尔代兹,露出羞涩之情。

这类女伶们最高明的演技就是:话说得过于露骨时,就用动作来掩饰;话说得仍嫌不够周全时,就补之以眉目传情。这种娴熟的不谐和音,混杂在她们那或真或假的爱情旋律中,就构成了一种难以抵拒的蛊惑力。

她确信自己的话已经产生了效果,就仍压低声音接着说:“能够使一个伟大的男人幸福,自己又没有什么罪过,这岂不是把自己一生的使命都圆满完成了吗?”

“他是不是给您写过信?”

“写过,但当时,我要确切地了解事实。先生,请您相信我的话。他把我抬举得这么高,是不是弄错了。”

女人们都能够让自己说的话带上一种特殊的神圣意味,她们说话时加上了不知是哪一种颤音,使她们语言的本意更加扩展了,更加深刻了。到后来,被她们迷惑的听众竟然不明白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们的目的就完全达到了。这就是口齿辩捷的本质所在。王妃的头发编成辫子盘成高髻,又装饰着美丽的石楠花,即使她戴上法国王后的冠冕,她的前额也不会比今日更加庄严。这个女人在污蔑诽谤的波涛上行走,就好像救世主在太巴列湖的水波上行走似的。一位亡人对她的爱情使她周身发出纯白的光辉,如同天使被光环所笼罩。别人对此毫无感觉,她也没有必要显示出这段爱情,丝毫无意表现出她是多么伟大和一往情深,只露出单纯和安详的样子。一个活着的男人也许永远不会给予王妃从一个亡人那里得到的慰藉。德·阿尔代兹是个孤独的劳动者,写作像一个大帐幕把他围起来保护着,使得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这女人的一番说辞和那声调,哄得他上了当。他禁不起这种高超手段的蛊惑,欣赏这种在不幸中酝酿成熟的、在退居休养中恢复过来的无瑕的美丽。他赞美结合精密智慧和高贵心灵为一体的这位罕见的女人。最后,他渴望承接过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那段恋情。就像大多数思想深刻的人一样,这种感情起初只是一闪之念。他看着王妃:端详着她那头部的轮廓,打量着她那匀称面部的柔和线条,她的腰肢,她的脚,她那丰满细嫩的双手,比他陪着朋友在街上随车疯跑时看到的亲切、仔细得多。他发现了精英人物萌发爱情时会产生精神上的第二种视觉这种令人惊异的现象。当初米歇尔·克里斯蒂安那么明智,怎么会看不清这颗心和被爱情之火照亮的这个灵魂呢?这位联邦主义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底细,显然他的朋友曾为这段爱情而感到幸福。于是,在德·阿尔代兹看来王妃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她仿佛被罩上了一个诗意的光环。晚宴时,这位作家想起那位共和主义者曾绝望地向他倾诉心声,向他诉说他以为那女人也爱他时,心中所怀的希望,以及抒发对于这位女子真正感情的美丽诗篇,当初只为他一个人朗诵过。狄安娜对这些并不知情,然而她会从这偶然的酝酿准备中得到好处。男人从密友变为情敌很少不产生懊恼情绪的,德·阿尔代兹却完成了这种转变,并没有负罪感。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尊贵体面的妇人,上流社会之花与低俗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别,对于凡庸的女人,作为例子,他只了解一个。但是,他身上最为敏感的那个角落,他灵魂和理智最为柔软的部分却被震慑住了。他的天真和攫取这个女人的强烈愿望推动着他向前,然而他发现他被整个的社会羁绊住。王妃的举止,言语的用词,尊贵的仪态,在他和她之间构筑了一道藩篱。这个男人习惯于不尊重所爱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刺激,仿佛是个强有力的诱饵,他必须吞下,他忍受着这个伤害又不愿暴露自己的痛苦。直到正餐之后,端上水果甜品时,他们还在谈着米歇尔·克里斯蒂安,这个话题对于达尼埃尔和王妃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放低声音,谈着爱情、同情心,预测后果;王妃装作被人误解、受到诽谤的女人;那男人把脚放到那个死去的共和党人的鞋子里,要沿着他的爱情道路继续往前走。也许这位天真的男人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对朋友已经不太感到愧疚了。当精美的果品、点心晶莹润泽地摆上餐桌时,几个枝形烛台上蜡烛发着熠熠的光辉,照得果品和点心的颜色更加鲜艳,一束束的鲜花摆成一道五光十色的花篱,把宾客隔成两排。王妃兴高采烈地说出一句妙语,来结束这一段密谈,同时飞出一个眼波,这时美人的金发似乎变成了浅棕的颜色,她巧妙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达尼埃尔和米歇尔是灵魂上的孪生兄弟。从这时起,德·阿尔代兹就加入了同席宾客的谈话,也显出了孩子般的快乐和只是小学生才会有的自命不凡的神气。王妃从容自然地挽起德·阿尔代兹的手臂,走进侯爵夫人的小客厅。穿过大客厅时,她放慢脚步,让跟布隆代挽着手的侯爵夫人与她隔开一大段距离,她让德·阿尔代兹停住脚。

“对于这位可怜的共和派朋友来说,我不愿意显出不可接近的样子,”她对他说,“虽然我为自己定下了规矩,不接待任何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可以进我的家。不要以为这是施恩,对圈外的人才会施恩,我觉得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把您看作米歇尔的亲兄弟。”

德·阿尔代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地挽住王妃的手臂。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狄安娜·德·卡迪尼昂柔媚轻巧地裹上大披肩,站起身来。布隆代和拉斯蒂涅已是政治圈内的高人,惯于按社交规则办事,决不会像非贵族出身的暴发户那样,粗声大气地请王妃留下,但德·埃斯巴尔夫人却拉住她闺中密友的手,请她坐下来,伏在她耳边说:

“请等一等,让仆役们吃饭,马车还没有备好。”接着,她招呼仆人把放着咖啡的托盘端过来。德·蒙柯尔奈夫人猜测,德·埃斯巴尔夫人和王妃有话要说,就把德·阿尔代兹、拉斯蒂涅和布隆代叫到她身边,并用巴黎女人最擅长的胡吹乱扯来跟他们调笑。

侯爵夫人问狄安娜:“这会儿,您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乖孩子,他刚刚脱离襁褓。真的,这次也像以往一样,他能不战而胜。”

“这太让我失望了,”德·埃斯巴尔夫人说,“但我还有补救的办法。”

“怎么办?”

“让我来当您的情敌怎么样?”

“您爱当就当吧,”王妃回答道,“我已打定了主意。天才是头脑的外在表现,我还不知道心灵和感情在那头脑中起什么作用。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听了最后一句颇为费解的话,德·埃斯巴尔夫人径自跟大家一起谈话去了。“您爱当就当吧”这话仿佛并没有让她受到冒犯,也没有引起她的好奇,想知道这次见面会有什么结果。王妃坐在炉火旁边的长沙发上,显出慵怠失神的样子,就像葛兰所画的狄多娜,就这样坐了大约一个钟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众人说话,时而望着达尼埃尔,毫不掩饰赞赏的神色,却又不失分寸。马车备好时,她跟侯爵夫人握了握手,对德·蒙柯尔奈夫人颔首致意,然后便悄悄地离去。

王妃走后,晚会的最后部分照常进行。德·阿尔代兹情绪高涨,尽情展示了他的聪明才智,趁此机会,大家也来捧场。显然拉斯蒂涅和布隆代这一对伙伴,在机敏和明智方面都是第一流的。至于两位妇女,很久以来她们都被公认为上流社会中最聪慧的女子。这次聚会仿佛在绿洲上的短暂憩息,对于这些惯于在社会里、沙龙中、政坛上处处小心谨慎的人物来说,是不经常遇到的珍贵时刻,可以尽情欢乐。一些人具有特别的禀赋,就像天上的福星,其光辉能激发人的智力,温暖人的心灵。德·阿尔代兹就是这种具有完美禀赋的人物。一个像他这样位高名重的作家习惯于思考一切,但有时却忘记了在社会上不能知无不言,口无遮拦。他不可能像一些始终在社会上混日子的人那样能够自我克制,但由于他语言上的舛误几乎总显得独特新奇,也就没有人指责他了。他在才能方面具有罕见的风趣,他的青春充满了纯朴,这使得德·阿尔代兹独特而高贵,让这次晚会也显得极为轻松欢快了。他和拉斯蒂涅男爵一起出了门,男爵用车把他送回家,自然而然地谈到了王妃,问他觉得那女人怎么样。

“米歇尔爱她很有道理,”德·阿尔代兹回答,“这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的确非同一般,”拉斯蒂涅略带讥讽地说,“听你的口气,我发现你已经爱上了她。用不了三天,你就会到她家里去,我已是个老巴黎,见惯了这里的人和事,完全知道你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好了,亲爱的达尼埃尔,我请求你绝对不要把这事跟金钱混在一起。如果你真心爱王妃,那就爱她吧,但是要留心你的财产。她不会拿、也不会要任何人的一分钱,她娘家于塞尔和夫家卡迪尼昂都是显赫的姓氏,她不会做出这等事。但据我所知,除了她自己的数目可观的财产之外,她还把别人的好几百万挥霍得一干二净。怎么花的?为什么花?过程如何?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自己也不清楚。十三年前,我就眼见她在二十个月内把一位美少年和一个老公证人的财产耗干了。”

“十三年前,”德·阿尔代兹说,“她到底多大年岁了?”

“你没有在席上看见她的儿子吗?”拉斯蒂涅笑着说,“就是那位德·莫菲纽斯公爵,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那么十九加十七……”

“三十六,”作家惊异地喊起来,“我以为她只有二十岁。”

“她也会认可的,”拉斯蒂涅说,“但是,在年岁方面你大可放心,对于你来说,她永远只有二十岁。你将会进入一个神奇魔幻的世界。晚安,你到家了,”男爵说着,眼看他的马车驶进了贝尔丰街,德·阿尔代兹就住在这条街上,属于他的一栋精致房子里,“这个星期里,在图什小姐家我们还能再见面。”

德·阿尔代兹让爱情占据了他的心灵,就像我们的托比大叔那,毫无抵抗,他只有不加评断的崇拜和极端的赞美。王妃,这个美丽的生灵,是巴黎这个魔窟里最为杰出的一件产品。在巴黎,好事或坏事,一切都可能发生,那么,王妃这样的女人,用我们这不幸的时代已经俗气不堪的话来说,就变成个梦中的天使了。为了深入了解这位名作家的突然转变,必须明白,孤独的生活和持续的工作使他的心灵纯净无邪,跟一个身份卑下的女人在一起,爱情退缩为一种生理需要,变得很难堪,他有了愧悔之心,欲望和新奇的想象越来越多,由衷要求高层次的神圣感情。敏锐的王妃突然发现德·阿尔代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中学生。美丽的狄安娜也像德·阿尔代兹一样,突然有了感悟,她终于遇见了所有女人都希望得到的卓越的男人,哪怕只是为了跟他玩一玩,女人们都愿意顺从于这种强悍的力量,哪怕只是为了控制这强大的蛮力,从而让自己心满意足,她终于找到了博大和智慧结合在一起的无邪的心灵,再加上新近激起的热情;她还发现所有的这些珍贵的优点都集中在她所喜爱的躯体里,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她觉得德·阿尔代兹长得很美,也许他真是个美男子。虽然他已属成熟的壮年,三十八岁了,由于他过着规规矩矩、洁身自好的生活,所以还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就像所有在室内工作的人,就像所有政府官员,他的身体已显出适度的丰满。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像当将军时的拿破仑,直到这时仍然相像,尽管这男人的眼睛是黑的,浓密的头发是棕黄色,跟那位君主蓝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并不相像;但当初,德·阿尔代兹怀有高贵热切的勃勃雄心,双眼发出凌厉的锐气,如今因为事业有成,也变得温柔了。他那宽大的前额中蕴藏着丰富而美妙的思想,昔日布满脸颊的皱纹如今也平复了。宽裕的生活使他脸色红润起来,年轻的时候,他过着困苦的生活,必须集中全力才能支撑他长期艰苦奋斗,脸上就显出反映他体质的黄色。如果你仔细观察古代哲学家那美好的面相,你就会发现人类面部各式各样的完美典型,每个面样容都必定有其特点,由于惯于沉思默想、智力劳动所必需的长期安静,都显得端端正正。像苏格拉底那样愁苦满面的脸,由于宁静泰然,久而久之,倒显得几乎有些神圣了。德·阿尔代兹那威严的头部显出高贵的纯朴,他的表情天真无邪,又有孩子般的纯真和动人的和善态度。他永远没有那种虚情假意的客套,而社会上有些教养很高、人缘极好的人用这种虚假礼貌来冒充他们并不具备的高贵品质,损害了那些上了当的人。他孤居独处疏于交往,可能没有遵循世俗规则,但他从来不冒犯别人,这种乡野气息使高才多能的人所特有的和蔼显得更加可亲,这些人为了适应社会的水平,把自己的优越身份留在家里,就好像亨利四世那样,把脊背给孩子当马骑,用自己的智慧去为幼稚无知的人服务。

王妃回到家里,不再自思自忖,正好像德·阿尔代兹在王妃大施魅力时毫不自卫一样。对于她,一切都已清清楚楚,她是用她的人生逻辑和天真无知来恋爱的,如果扪心自问,她就该问自己:配不配得到如此伟大的幸福,她对上天做过什么,上天竟给她派来一位这么好的天使。她要配得上这段爱情,并使它持续下去,永远独自占有它,要在这个隐约望见的天堂里甜甜蜜蜜地过完她漂亮女人的一生。至于拒不接受,设置考验,忸怩作态,她完全没有想到过,她想的是另外的事!她早已了解精英人物的博大胸怀,早已猜测到这样的人不会用普通的规则去对待出类拔萃的女人。于是,出于聪慧的女性所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她自己已打定主意,只要对方一有愿望,她就投怀送抱。根据在仅有一次的会见中,她对德·阿尔代兹性格的了解,她早就估计到这种愿望不会表露得过早,她完全来得及做她要做的事,那就是要让她的情人看到她是卓越超凡、无懈可击的。

这时候,一场戏文开始了,没有人看得见,是在两个人的心灵深处演出的,其中一人必定落入另个人的彀中;这是一出暗无天日又滑稽可笑的戏,真是邪恶到了极点,跟这出戏相比,莫里哀的《伪君子》就相形见绌了。这场戏完全不在舞台上,最不同一般的是必须如此这般地演下去,倒显得很自然,可以理解,而且合情合理,是一出可怕的戏,可以名之为邪恶的反派演出。王妃着手,让人搜罗德·阿尔代兹的作品。她本来一个字也没有读过,然而现在她可以跟他滔滔不绝地讨论二十分钟,不出差错!她把那些作品全都读了,接着她要把这些书跟当代文学中的精品加以比较。德·阿尔代兹来看她的那天,她仿佛犯了知识上的消化不良症。等待着这次拜访的时候,每天她都精心刻意地梳妆打扮一番,每一种装扮都表达着一种想法,要那人不明就里地感到顺眼。她呈现在那人眼前的是搭配得很和谐的灰色调子,一种近似半服丧的装束,显出疏散从容的风致。一个仅仅为了直系血亲,也许就是她的儿子才苟活于世,但生活已使她厌倦的女人才有这样的一副装束。她居高临下地表明,对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但还不到自杀的程度,只得在这人间地狱里打发她的余生。这女人接待德·阿尔代兹的时候,显出正在等待他来临的样子,而且仿佛这位客人已来过她家上百次了,她把他当作老相识一样款待。她抬一下手,让他随便坐在一张沙发上,等她写完一封信。谈话的内容很平常:天气,衙门里的公事,德·玛尔赛的病情,正统派的希望。德·阿尔代兹拥护专制政体,王妃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在议会中跟十五或二十个代表正统派的议员坐在一起的人有什么样的政治观点。她设法向他叙述,当年她是怎样跟德·玛尔赛逢场作戏的,接着,话题转到德·卡迪尼昂亲王对王室和反对路易·菲利普的贝里公爵夫人十分忠诚,她就把德·阿尔代兹的注意力转向亲王。

“他至少爱他的主子们,并且对他们忠心耿耿,”她说,“他在公共生活中表现出的性格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弥补了他在私生活中给我造成的一切痛苦,”她巧妙地抛开关于亲王的话题,又说道,“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没有看出来男人都有两种性格:一种是对内的,对待他们的妻子,处理他们的隐私生活,这个性格是真的,在这里不用戴假面具,不用藏藏掖掖,他们也用不着装假,他们露出的是真面目,这副面目是可怕的;而在社交界,在沙龙里,在宫廷中,面对君主,处理政治问题,别人就把他们看作伟大高贵豪爽慷慨的人,他们披着绣满仁义道德的外衣,加上满口花言巧语,仿佛具备一切高尚的品质。这是多么可怕的玩笑!可是,有时候人们还感到奇怪,有些女人,跟她们的丈夫在一起时会显出居高临下的神态,傲然一笑,妻子跟丈夫完全不同……”

王妃的手臂顺着靠背椅的扶手垂下来,没有把话说完,仿佛这个动作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她的意思。她发现德·阿尔代兹正一心一意地打量她苗条的身段,她舒舒服服地屈身坐在软绵绵的扶手椅上,他专心打量她衣裙上线条的起伏,以及硬胸衣撑出来的美丽的小小皱褶。这种大胆的装束,只有穿在身材纤秀的人身上才不会弄巧成拙。她又捡起她的思路,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不再说了。你们这些作家最后都把那些被人误解的、嫁错了人的、哭天喊地、引人注意的女人写得非常可笑,我认为这些看法都出自下等的资产者。女人们或者顺从,但到处抱怨;或者反抗,自娱放纵。在这两种情况下,女人们都应当沉默。我的确不能也不愿完全顺从,但也没有完全反抗,也许这就是保持沉默的更重要的原因。女人们自怨自艾是多么愚蠢的事!如果说女人不比男人强,那是因为她们缺少智慧,缺少心计,不够缜密,那么她们就安于自己的命运吧。不是有许多女人当上了法兰西的王后吗?她们随心所欲地玩弄你们男人于股掌之上,她们什么时候愿意玩就玩,要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像个放肆的女人那样,在手上,灵巧地颠动一个小首饰盒,显出嘲弄的笑容。

“我常常听见一些可怜的小东西抱怨自己身为女人,愿意当个男人;我总是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们,”她继续说,“如果要我再选择,我宁愿还当女人。依靠暴力,依靠你们为自己制定的法律赋予你们的强权取得胜利,的确非常愉快,但是,当我们看到你们男人匍匐在我们脚下,说蠢话、做蠢事的时候,我们感到弱者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了胜利,这不是令人陶醉的幸福吗?当我们女人成功的时候,就应当保持沉默,以防失去我们的统治权;如果失败了,更应当高傲地闭口无言。奴隶的沉默会使主人心惊胆战。”

她用如此轻柔、如此娇媚的调侃语调,呶呶絮絮地说着,让从未见过这类女人的德·阿尔代兹就像鹌鹑遇到了猎犬似的,被震慑住了。他终于说:

“夫人,我请求您告诉我,一个男人怎么会使您痛苦呢?请您相信我的话,可能所有的女人都平庸无奇,您却超凡出众,何况您的叙事方法丰富多彩,甚至能把一本菜谱说得饶有趣味。”

“您这么快就对我产生友谊之情了!”她说这话的语调很严肃,这使德·阿尔代兹也庄重起来,而且有些忐忑。

谈话的题目变了,时间已经很晚。这可怜的精英人物离开时很懊悔方才显得过于好奇,有些问题伤了这位美女的心,坚信这个女人曾经遭受过非同一般的痛苦。其实她一向用寻欢作乐来打发日子,她是一个真正的女性唐璜,所不同的是她没有请那个石头雕像来吃晚饭,显然,即使请来了,她也会把那石像制服。

要想继续讲这个故事,不能不说几句有关德·卡迪尼昂亲王的情况,他的另个头衔德·莫菲纽斯公爵比亲王更为出名,不然的话,王妃的天花乱坠般的谎言,听起来就淡而无味了,她要为一个男人演出一场让人心惊胆战的巴黎喜剧,而局外人也许会完全看不明白。德·莫菲纽斯公爵先生是老德·卡迪尼昂亲王的嫡亲儿子,瘦高挑儿的身材,气度轩昂,举止高雅,谈吐温厚可亲。凭借上帝的恩宠他当了个上校,又偶交好运,成了个优秀军人,另外,他像波兰人那样勇敢好斗,不论是非曲直,动辄动粗,同时,他用大兵的粗口来掩饰他空空如也的头脑。刚到三十六岁,他就跟他的主子查理第十国王一样,势不得已,完全不再亲近女性,他也像国王一样,年轻的时候向过多女人献过殷勤,因而受到了惩罚。整整十八年,他是圣日耳曼地区的偶像,就跟所有贵家子弟一样,他生活放荡,一味地寻欢作乐。大革命时他的父亲破了产,波旁王朝复辟后,又恢复了职位,做一处行宫的主管,经管官家俸禄和津贴。这位老王爷从这肥厚的职务中揩足了油,又摆起革命以前高贵亲王的排场。赔偿法令颁布之后,他得到的全部赔款都花费在他那豪宅里的奢靡生活上。这处宅邸是他收回的唯一房产,其中大部分房间由他的儿媳占用。七月革命前不久,老德·卡迪尼昂王爷死了,享年八十七岁。他早就把他妻子名下的财产挥霍光了,在很长的时间里跟德·纳瓦兰公爵关系并不和睦,德·纳瓦兰公爵第一次结婚,娶的就是老亲王的女儿,但这位老亲王欠女婿的债总也还不清。德·莫菲纽斯公爵曾与德·于塞尔公爵夫人有过很密切的关系。一八一四年,德·莫菲纽斯先生已到三十六岁,于塞尔公爵夫人看他虽然家财已尽,但在朝廷里还很得势,便把女儿嫁给了他,这位小姐每年约有五六万里弗尔的收入,还不算可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产。于是,德·于塞尔小姐就成了公爵夫人。她的母亲知道,女儿将来总会得到最大的自由。由于意外的幸运,公爵得了个儿子作为继承人,公爵就让他的妻子在行动上享有完全的自由,他自己就从一个驻地到另个驻地寻欢作乐,冬天到巴黎避寒,欠下的债总由他父亲去偿还。在夫妻关系上,公爵完全宽宏大度,回巴黎之前的一个星期,就通知公爵夫人,麾下联队的弟兄对他十分崇拜,又得到王储的恩宠,是一个伶俐机敏的近臣。他有时候去赌一把,但没有任何其他嗜好。王妃曾开玩笑地说,她总也不能说服丈夫,出于礼尚往来和对她的尊重,去找个歌剧院的姑娘做外室。公爵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位,很善于在路易十八和查理第十两位国王面前讨得欢心。这证明,他有本领利用自己的庸碌无能去占便宜。这种行为,这种生活,都被装饰得光鲜美丽:高雅的谈吐、尊贵的举止、豪华的服装把他打扮得十全十美,连自由派都喜欢他。他已经不可能继承卡迪尼昂家族的传统了,他们著名的家风就是按照老亲王的做派,把老婆的财产挥霍一空,因为公爵夫人早已把她自己的财产花光耗尽了。这种奇特的现象,在宫廷的同僚间以及圣日耳曼地区,已经尽人皆知,因此在王政复辟的最后五年,如果有人提起这家的事,就像还在述说蒂兰纳元帅阵亡或亨利四世被人杀死那样的昔日旧闻,会惹人笑话。于是,谈起这位可爱的公爵时,没有一个女人不夸奖他的:他对他的妻子好极了,像德·莫菲纽斯公爵对夫人那么好的男人真是太难得了。他任凭夫人自由支配她的财产,在任何场合都保护她,支持她。也许是出于自尊、良善,或是骑士的豪侠之气,公爵夫人遇到不同的难处,尽管她有朋友,尽管她有年老的德·于塞尔公爵夫人、德·纳瓦兰公爵,她的公公和她丈夫的姑妈,这些贵胄的名望作后台,还是不能脱身,仍需德·莫菲纽斯先生出面,才能为她解困,如果别的女人遇到那些情况,就会大祸临头了。时至今天,大家仍然认为亲王是贵族中性格最好的人。也许这种出于需要的忠贞不贰,正是朝中近臣们自我克制所取得的完美成就。德·于塞尔公爵夫人是在四十五岁时把女儿嫁给德·莫菲纽斯公爵的。多年以来她亲眼目睹了这位旧日密友取得了成就,心中毫无妒意,甚至还极为关切。当女儿和公爵结婚的时候,她的举止正像一位贵妇人那么尊严得体,这就拯救了这桩有悖人伦的婚姻。然而,宫廷里那些毒舌男女仍然找到了嘲讽讥笑的话题,纷纷评论,公爵夫人并没有为这种得体的举止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虽然近五年以来,她虔诚地祈祷,而且诚恳地忏悔,真像那些有许多罪孽需要上帝宽恕的女人。

近几天来,王妃的文学知识越来越显得出色,她十分大胆地涉及最为困难费解的问题,夜以继日,不畏艰辛,阅读不辍,真是值得赞扬。德·阿尔代兹料想不到狄安娜·德·于塞尔晚上就向他重述上午阅读过的内容,惊异不已,就像许多作家一样,把她看作一位优异的女人。这种谈话离狄安娜的目的稍远了一点儿,她就试图重新回到推心置腹、促膝谈心的境界,而她的情人正是从这里小心谨慎地抽身退步的。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一旦受到惊吓就不太容易再回到那个境界中。然而,进行了一个月的文学探讨和柏拉图式的高雅谈话之后,德·阿尔代兹的胆子大了,他每天下午三点钟就来,六点钟才走,晚上九点钟又来了,一直待到子夜或是清晨一点,很有规律,就像一个心急火燎的情人。每当德·阿尔代兹要来的时刻,王妃在衣着上多多少少要考究一些。这种相互的倾心,又要自矜自律,都表达了他们各自不敢承认的感情。王妃清清楚楚地猜测到这个大孩子怕的是把话挑明,而她巴不得把话挑明,然而长久以来,德·阿尔代兹在无言的表白中带着一种尊重,这让王妃喜不自胜。两个人都感觉到,每天他们都更接近,没有任何协议也没有任何决定,阻止他们思想的靠拢。有些恋人,一方提出明确要求,而另一方却拒绝,不管是真的抵触还是忸怩作态。就像所有比他更年轻的男子那样,德·阿尔代兹对王妃产生了不可克制的冲动和欲念,但又怕惹她不高兴,如果是个年轻女人处于这种情况,就会不知所措,但是王妃以往造成这种境况的次数太多,一定是从中尝到了乐趣。就这样,狄安娜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这种美妙的儿童游戏,她还能够让这种儿童游戏戛然而止。她就像个伟大的艺术家,先用不确定的线条画出草稿,同时有把握,能凭借灵感,在一个钟头之内,让一幅杰作从虚空之中诞生。有多少次,看到德·阿尔代兹准备前进一步,她不是就板起面孔把他阻止了吗?她掌控着这个年轻人心里的秘密风暴,她一会儿掀起风暴,一会儿又瞪起眼睛,让风暴平息,同时伸出手来让他亲吻,或者说句含混不清的话,那声调绵绵软软、情意切切。她先冷静清醒地设计出可擒可纵的手法,随即运用得神出鬼没,就把她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这位聪明作家的心田里,她喜欢把这位作家造就成她身旁的一个孩子,既对大人信赖,又头脑简单,简直有点儿傻呵呵的。有时她也反过来审视自己,她又不可能不赞美在那个人如此伟大的品格中竟包含着这样的单纯无邪。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玩弄的这套把戏,却不知不觉地把她自己跟她的奴隶绑在一起了。到最后,狄安娜竟然对这个落入情网的伊壁克泰都斯等待得不耐烦了。然而,当她确信已经把他调教得百依百顺时,却用更厚的布蒙在他的眼睛上。

一天晚上,达尼埃尔发现王妃在沉思,一个臂肘拄在小桌子上,灯光照亮了她那一头美丽的金发。她手持一封信,在桌布上颠来颠去。德·阿尔代兹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信纸,她就把信纸折好,掖在腰里。

“你怎么了?您好像心事重重。”德·阿尔代兹问道。

“我收到了德·卡迪尼昂先生的一封信,”她回答道,“无论他对我犯的错误多么严重,看了他的信,我还是想到他流亡在外,没有家,他钟爱的儿子也不在身旁。”

说这些话时,声调里充满了真情实意,说明她的感情真像天使一般。德·阿尔代兹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时,情人的好奇心,可以说已经变成心理学和文学上的好奇了。他要知道这个女人伟大到了什么程度,当初别人是怎样凌辱她,而她又原谅了,一向被指责为放荡轻佻、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怎么变成天使的。他回想起以前他想了解这颗天使般的心时,就曾被拒绝了,当他握住美丽的狄安娜那透明的玉指纤纤的素手时,他问话的声音都颤巍巍的:

“我们现在是不是有足够深的交情,能让您告诉我您遭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您现在心事重重,大概跟以前的痛苦有点什么关系吧。”

“是的。”她轻轻地吟出这个词儿,就是让图芦用长笛也吹不出如此甜美的声音。

她又沉思起来,双眼罩上了一层水雾。达尼埃尔被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镇住了,焦虑不安地等待着。他那诗人的想象力使他仿佛看到云开雾散,巍峨的圣殿徐徐展示在他眼前,他就要在那里,在上帝的脚前,看到那只受伤的羔羊。

“怎么样?……”他用温柔平静的声调问了一声。

狄安娜看了看这位柔顺的追求者,接着缓缓地低下眼睛,随而睫毛下面的眼珠转了过去,显示出最高贵的羞涩。只有魔鬼才有本事想到在这风情万种的眼波里,仍然暗藏着虚伪,狡黠的王妃又抬起她娇美的头,定睛看着这位伟大人物那急待回答的双眼。

“我可以说吗?我应该说吗?”她说着,显得迟疑不决,一面用陷入沉思的女人那无限温柔的样子望着德·阿尔代兹,“男人对这类事情一向无信无义!他们以为自己没有必要保守秘密!”

“嘿!如果您不信任我,我怎么能来到这里呢?”德·阿尔代兹说。

“咳,我的朋友,”她回答道,在她的这声叹息里,无意之中已确认了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一个女人坚持要活下去,能不计算一下吗?问题不在于我不对您说,我怎么能拒绝您呢?问题在于我向您和盘托出后,您对我怎么看。我要向您毫不掩饰地说出我这年岁所处的奇特境遇,但是一个女人揭露了婚姻中的秘密创伤,暴露了另个人的隐私,您会有何感想?蒂兰纳遵守了他对强盗许下的诺言,我对我的刽子手不是也该像蒂兰纳那样言而有信吗?”

“您向别人许下过什么诺言吗?”

“德·卡迪尼昂先生认为没有必要让我保守秘密。您要了我的心之后还觉得不够吗?您真是个残暴的君主!这就是要我为了您而葬送我的诚信!”说到这里,她向德·阿尔代兹瞄了一眼,意思是说,虽然她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实际上她什么内容都没有说,但这样的谈话比她整个人的价值都高得多。

“如果您怕我对您会有什么伤害,您就把我看得太平庸了。”他说着,掩饰不住酸楚的神情。

“对不起,我的朋友,”她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他的一只手、看着那只手,又用双手把它握住、抚摸起来,用手指无限轻柔地爱抚着,“我完全了解您的价值。您已经把您的全部生活经历都告诉了我,您的生活高贵、美丽、超凡脱俗,您的经历配得上您的赫赫荣名。反过来,我也应该把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您。但我很怕,如果这时候我把那些还牵连到别人的秘密告诉了您,在您看来我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何况您是诗人,特立独行,不染凡尘,也许您不会相信人世间竟然这样污浊丑恶。咳,您撰写悲剧的时候,并不知道在那些表面上和和睦睦的家庭里所发生的悲剧,大大超过了您写的剧本。您也不知道那些金光罩住的家破人亡,悲惨到了何种程度。”

“我什么都知道。”他大声说。

“不对,”她接着说,“您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一个女儿能把她的母亲招供出来吗?”

听到这话,德·阿尔代兹就像在漆黑的夜里,一个迷失在阿尔卑斯山区的人,晨光出现时发现自己正走在无底深渊的边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王妃,脊背上升起一股凉气。狄安娜以为,这位天才人物神经比较脆弱,禁不起打击,但她看到那男人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便放下心来。

“到现在,您几乎成了审判我的法官,”她说着,露出绝望的模样,“我可以说,所有遭到诽谤的人都有权利表明自己清白无辜。从前和现在,我都被人指责为放荡轻佻,犯过那么多的风流罪过,人们应当记得我是被社会逼迫离开社会的,可怜巴巴地离群索居。我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找一块绿洲,在那里歇息,不被驱逐。我常看到人们在臧否人物时,总是给清白无辜的人以极大的伤害,于是我总不屑于为自己辩白。再说,我能向谁申诉呢?人们只能把这些残酷的事实付托给上帝,或是我们认为跟上帝很接近的人,例如一个神父,不然就说给自己听。如果我的秘密在您的心里不是跟在我的心里一样,”说到这里,她指了指德·阿尔代兹的心,又用手指按了按她胸衣的突起部分,“那么,您就不是伟大的德·阿尔代兹,我也就被骗了!”

德·阿尔代兹的双眼涌上了泪水。狄安娜从侧面注视着这泪水,连眸子和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这眼光轻捷而精准,就像母猫捕鼠的姿态一样。经过整整两个月的礼仪实习,德·阿尔代兹第一次鼓起勇气握起那温软芳香的小手,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高雅而肉感地、长时间地吻着。王妃低下了头,清清楚楚地预感到事情会像文学作品中的情节那样发展下去。她想精英人物应该比那些纨绔子弟、交际场上的人、外交官员,甚至军人,在恋爱中更加完美,那些人除了和女人厮混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她在情场中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她知道在恋爱中的人具有什么性格可以在某些小事中表现出来。一个历练过的女人可以从一个简单的动作中预测到一场恋爱的前途,就像居维叶看到了一个动物爪子化石的碎片,就能够说出那动物躯体有多大,有角还是无角,肉食还是草食,是否两栖的,距今有多少万年,等等。王妃确信德·阿尔代兹在爱情方面的想象力一定跟他在文笔上的想象力一样丰富,她觉得有必要让他的激情和信任达到最高的程度。她姿态优美地很快抽回她的手,情意绵绵。这个动作比她真的说出“行了,您简直要我的命了”还更有效力。她直视着德·阿尔代兹的眼睛,过了好一阵子,同时表现出幸福,恐惧,信任,忧虑,模糊的欲念,处子的羞涩和假装的正经。这时候,她就仅有二十岁!但不要忘记,为了准备在这个时刻像演戏似的撒这个谎,她在梳妆打扮上花了闻所未闻的工夫,她坐在扶手椅上,就像迎着初升的朝阳怒放的鲜花。不管她的感情是真是假,她已经让达尼埃尔陶醉了。

如果我冒昧地说出我个人的看法,我们必须承认就这样长期地听着一个女人的瞎话是很美妙的享受。显然塔尔玛在舞台上比在实际生活中精彩得多。而德·卡迪尼昂王妃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伶吗?这个女人所缺的,只不过是池座里专心看戏的观众罢了。不幸的是,在这个政局不定的动乱时期,漂亮女人们像百合花入了水一样都消失了。要让她们开出花来,使我们赏心悦目,需要晴朗的天空与温煦的和风。

时间已经到了,狄安娜要用妙手准备的一部小说像解不开的藤蔓一样,把这个大人物捆绑起来,让他像个新入教的信徒一样,在基督信仰的全盛时代,听一篇使徒行传。

“我的朋友,我母亲目前还在于塞尔,一八一四年,我才十七岁,(您看,我现在可真老了,)她就让我嫁给了德·莫菲纽斯先生,这不是因为母亲爱我,而是因为母亲爱他。母亲是向他唯一爱过的这个男人偿还情债,偿还她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的全部幸福。咳,不要为这可怕的结合惊诧,这是时常发生的事;许多女人的身上,当情妇的成分更多,而母性偏少,正好像大多数女人是慈爱的母亲,却未必是贞淑的妻子。爱情和母性这两种感情时常在女人的心中相互争斗;当两方不能势均力敌时,一方必然被打败,这便使一些出类拔萃的女人成就了女性的光荣。像您这样才华出众的男人应当懂得这些事,只有傻瓜才对这些故事感到惊奇。然而这些故事却是真实的,而且我还要进一步说,由于性格不同,气质有异,感情有深浅,境遇有差别,发生这种事更是合情合理的。以我为例,直到如今我已忍受了二十年的不幸和失望,备受诽谤,百无聊赖,过着内心空虚外表欢乐的日子,难道我不想俯伏在一个永远真心爱我的男人的脚下?如果这样做了,我岂不又要受到世人的谴责?那么,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难道还不允许我把风韵犹存的十年献给一段神圣和纯净的爱情?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这样做,在上帝面前也不会降低我的价值。我忍受着酷热,从白天到晚上做着苦工,我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应该得到报酬……”

“多么良善的天使啊!”德·阿尔代兹心里想。

“再说,德·于塞尔公爵夫人十分爱德·莫菲纽斯先生,而并不十分爱您所见到的可怜的狄安娜,但我从来没有因此怨恨她。我的母亲见到我的时候很少,她早就把我忘了。作为女人对女人,她这种行为是对我不好;作为母亲对女儿,她这种行为就太恶劣了。当母亲的人过着德·于塞尔公爵夫人那样放浪的日子,就让她们的女儿远远离开她们,我进入社交界才半个月就结婚了。您说那时我有多么天真幼稚,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可能猜测到这门婚事背后的秘密。我的嫁资很丰厚,每年有六万里弗尔的收入,是从林地产业中得到的,那片森林位于尼维尔内省,革命政权忘记拍卖了,或者因为这森林是庞大的昂济城堡附属的地产,所以没有卖出去。当时,德·莫菲纽斯先生早已债台高筑。后来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负债,但是我完全不了解生活,猜想不到他已经负债累累。从我的产业中得来的收益,都用来填补我丈夫的债务。我嫁给德·莫菲纽斯先生的时候,他已有三十八岁,但就像打仗的军人年龄那样,他们的年龄都该加倍计算。咳,他似乎比七十六岁还要老。我的母亲到了四十岁还可以自诩年轻,我就处在两个人的嫉妒中。十年之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咳,我这个小妇人处处受人猜疑,谁能了解我的痛苦呢?一个嫉妒自己女儿的母亲监视着我!上帝呀!……你们这些写悲剧的作家,你们绝对构思不出像我所经历的那么黑暗、那么残酷的一出悲剧。通常来说,根据我对文学的一知半解,一出悲剧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对话、行为,最后归结成一场悲惨的灾难;而我对您说的,就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最可怕的灾难!就像一场雪崩,上午崩塌下来压在你的身上,下午又塌下来压你,而第二天还要再次崩塌。对您说这些事时,我还浑身发冷,我要让您看清楚这个没有出口的寒冷而又幽暗的洞穴,我就生活在那里边。如果什么事情都该告诉您,就该说一说我那招人怜爱的孩子的诞生,他简直跟我一模一样……他那么像我,您大概很惊异吧?那头发,眼睛,脸盘,嘴,下巴,牙齿,连微笑也都像我……说起来,他的降生实出于偶然,或者是我母亲和我丈夫商议的结果。我结婚以后,很长时间还是个处女,结婚的第二天几乎就被遗弃了。我当了母亲,但不是一个有丈夫的妇人。公爵夫人乐于让我长时间地蒙昧无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个母亲有绝对的优势来对付她的女儿。我,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是在修道院里受的教育,就像一朵混沌无知的玫瑰,婚姻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发育得很晚,那时我觉得很幸福,我享受着我们家庭的开明与和睦。总之,由于第一次当母亲,感到非常快乐,这种快乐远甚于我想象中的其他快乐。我的精力完全转移了,不去想我的丈夫,我并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做任何事表明他还有可爱之处。人们常在我的耳边聒噪,说什么一个当了母亲的人应该自尊自爱。再说,一个小女孩儿总喜欢在游戏中当妈妈。在我那个年龄,有了个孩子正好代替玩具娃娃。有了这朵美丽的鲜花,我是那么自豪,乔治长得漂亮……简直妙极了!当你美滋滋地喂养、呵护一位小天使时,怎么还能想到世上别的事呢!我特别喜欢年龄很小的孩子,白净净、粉嘟嘟的。我呀,我眼睛里只有我儿子,我跟我的儿子相依为命,我不让保姆给他穿衣服、脱衣服,给他换襁褓。照顾孩子,对多子女的母亲来说是件烦心的事,对我却是全部的快乐。但毕竟我不完全是个傻瓜,尽管别人千方百计蒙住我的眼睛,三四年之后,还是真相大白了。您能想象吗?过了四年,也就是一八一九年,我才恍然大悟!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处在公爵夫人和我这样的局势,相比之下,《兄弟相阋》只不过是一出以大团圆为结局的悲剧罢了。当时我就向我母亲和我丈夫示威,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中卖弄风情,这就引起了大家的议论……天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的朋友,您知道,人们猜疑跟我暧昧不清的男人是我用来攻击敌人的一把匕首。我一心一意地报仇,竟没有感觉到刺伤了自己。我本来像孩子一样清白无辜,倒被别人当作一个淫妇,是世上最邪恶的女人,而我对此竟毫无所知。其实,人们的确很蠢,有眼无珠,无知无识,他们热衷于刺探的只是能供他们取笑开心、幸灾乐祸的秘密;对于伟大的高尚的事物,他们竟捂上眼睛,不愿意看见。但是,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神,我清白无辜的反抗态度,我高傲的举止,都是伟大画家的丰富素材。我要在舞会上艳光四射,发泄我暴风雨般的愤怒,我要像滂沱的大雨一样表达我的轻蔑。这已是逝去的诗意,人们只是在二十岁时愤世嫉俗,才会有这样绝妙的诗情。到后来人们就不再愤慨了,就厌倦了,对恶习不再大惊小怪,已经疲惫了,生出了恐惧之心。至于我,我当时,嘿,我当时很好。我充当了世界上最蠢的人物:我担负着罪名,却没有从罪过中得到实惠。我满心欢喜地让我自己身败名裂!咳,我干的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我曾经带着一个昏了头的小青年到意大利去,他一对我说起爱情,我就把他甩在那儿了;但是,当我知道他为了我而受到连累时,(他为了得到钱,犯了诈骗罪)我就跑去救他。我的母亲和我的丈夫知道这件秘密后,就把我当作败家子儿,把我的钱财控制起来。哼,这回我就去找国王。路易十八,这个没有心计的人,竟然被感动了,从他的小金库里为我拨了十万法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了我陷入泥淖,这一下终于被救出来了。在社交场所,您也许见过这个小青年,他后来娶了个嫁资丰厚的女人。我的轻狂放浪引起的这场风波让我开始反思了。我发现原来我自己才是我报仇计划的第一个牺牲者。我的母亲、我的丈夫、我的公公都有上流社会作后台,他们也似乎为我的疯狂行动遮掩过。我的母亲深知我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具有极强的德·于塞尔家族的特点,绝对不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于是,我的母亲为自己造的孽,感到恐惧了。那时她已有五十二岁,她离开了巴黎,住到于塞尔去。现在,她后悔以前所犯的错误,她用对宗教的极度虔诚和对我的无限关切来赎回她的罪过。但在一八二三年,她把我独自留下,让我跟德·莫菲纽斯先生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咳,我的朋友,你们男人不会明白:一个不缺钱花的老年人是什么样子,一个惯于听风流娘儿们赞美奉承的男人有什么样的内心活动,这样一个男人的家里,既没有奉承话,也没有谄媚的人了,一切都死气沉沉,于是为此他妒火中烧!我曾经考虑过,当德·莫菲纽斯先生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时,我愿意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我碰到的是个心烦意躁的老头子,对我恶语相加,是个老窝囊废,总提出想入非非的要求,是个白痴,说的是小孩儿话,是个自我满足之人,常在自吹自擂。这个人是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哭丧之歌,而他竟然把我当成个小女孩儿,在各个方面以伤害我的自尊为乐,摆出老于世故的架子来压制我,说我一无所知。他时时刻刻地伤害我,总之,他做尽了坏事,让人憎恨他,给我提供了背叛他的权利。但是,我受了我自己良心的制约,在三四年里本想好好做人。您知道什么叫作无耻吗?就是这个词让我又做出一些发了疯的事。您能想象出世界上最恶毒的诽谤是什么话吗?‘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又回到她丈夫身边来了,’有人这么说。我最好的一个闺中密友,还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是在她的家里,我们有幸相会的,这个女人回答道,‘嘿,真是荒唐堕落,不过起死回生也算是胜利吧,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是德·埃斯巴尔夫人!”达尼埃尔嚷了出来,惊恐地身子一抖。

“嘿,我早就原谅她了,我的朋友。首先,那句话十分机智俏皮,也许我本人对于我从前那样纯洁的可怜女人也会说出更为残酷的讽刺话。”

德·阿尔代兹又一次吻这位圣女的手,这个女人把她的母亲剁成肉块儿,端了出来,又把你们认识的德·卡迪尼昂亲王说成具有三重护卫的奥赛罗,再把自己数落一遍,目的无非要让老实的作家看来,她本是个保持着童贞的处女,连最无知的女人都是要千方百计把这童贞献给情人的。

“我的朋友,我光艳照人地返回了社交界,还要在那里大出风头。我经历了一些新的搏斗,必须赢得我的独立,摆脱德·莫菲纽斯的干涉。我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却与以前不同。为了让我自己麻木,为了在灯红酒绿中忘掉真实的生活,我大张旗鼓,酒宴连连,摆出王妃的架子,结果债台高筑。在家里,我劳累得沉沉睡去,忘记了现实中的自己,仿佛又重生了一回,仍然美丽、快活,在社交界任性胡为。在这个幻想与现实的绝望对抗中,我耗尽了我的财产。一八三零年的动乱爆发了,正值这时,在我天方夜谭式生活的尽头遇到了我希望尝试的神圣和纯洁的爱情(我的话是真的)。您要承认一个心中充塞着各种故事的女人,在发觉自己受了骗的年龄醒悟过来,而且我发现,在我周围有许多女人由于获得了爱情,都很幸福,我有这样的期望不是很自然的吗?啊,米歇尔·克里斯蒂安为什么那么庄敬自持呢?在这件事里,仍然有讽刺我的材料。有什么办法呢?一朝败阵,我便失去了一切,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幻想了;除了仅有的一个果实,但我对它既没有食欲也不想品尝。我对这个社会圈子已毫不眷恋,我必须离开。在这里似乎有一种天意,仿佛我们临终时的麻木状态。”(她做出虔诚的祈祷姿势)又接着说,“那时的政局好像为我做了准备,专制政体已被推翻,成了一片废墟,就像一片裹尸布把我蒙了起来。我的儿子给了我许多安慰。母爱充实了我,代替了被嘲弄的其他感情。世人对我的隐退感到奇怪,但我觉得隐居才可喜可贺。啊,您真不知道,在您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妇人是多么幸福!我为儿子牺牲了一切,我忘记了我并不知晓的,以后也永远不会知晓的幸福。有谁能相信,对于德·卡迪尼昂王妃来说,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一个不幸的新婚之夜,还有别人认为她做的一次次的风流韵事?那是一个小女孩儿为了向两个大人可耻的情欲挑战而做出来的。没有一个人能相信这一些。今天,我对什么都害怕。回忆起那么多的虚伪,那么多的不幸,对于一种真正的感情,一种真实纯洁的爱情,我可能也会拒绝,就像那些被装穷的歹徒欺骗过的富人,把规矩正派的穷人推开,对于做善事也感到厌恶了。这些事都骇人听闻,对不对?但是相信我的话,我对您说的正是许多女人的真实经历。”

她用轻松玩笑的口吻说完最后的几句话,使人想起她本是个风度娴雅、口齿尖刻的妇人。听了这些,德·阿尔代兹惊呆了,在他看来,跟上流社会的人物相比,那些因为杀人,情节严重的盗窃,持假文书骗财而被法院送进监狱的人都可算作小小的圣人了。她用不可模仿的真实声调,唱出了这一首在谎言的兵工厂中锻造、又在巴黎的斯堤克斯冥河中淬过水的痛苦挽歌。好一会儿,作家欣赏着这个可爱的妇人。她深深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两只手从扶手上垂下来,如同玫瑰花上垂下的两滴露水。这一番揭根露底的话也使她筋疲力竭,无精打采;说这话时,好像又感受一遍她生活中的痛苦,总之,真像一位陷入悲伤中的天使。

“您来判断吧,”她激动地挺起身来并扬起一只手,双眼发出光辉,那是她所说的二十年的贞洁淑静在熊熊燃烧,“您来判断一下,您那位朋友对我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命运的或是上帝的残酷嘲弄……当时,如果有一个男人,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估计我可以委身于他,我承认,当时我如饥似渴地需求幸福!然而,他死了,他救了一个人的命就死了,救了谁?……是德·卡迪尼昂先生!我这样心事重重,您还感到奇怪吗?……”

这是最后的一次震撼,可怜的德·阿尔代兹支持不住了。他跪了下来,把头埋在王妃的一双手里,就在那儿哭了起来,他在那里倾洒着天使们才会洒出的甜蜜的眼泪,如果天使也会哭泣的话。由于达尼埃尔正把头埋住,德·卡迪尼昂夫人就可以在嘴唇上显出一丝胜利者的狡黠微笑,就像猴子耍好了把戏而微笑起来一样,如果猴子们也会笑的话。王妃心里想:“啊,我把他控制住了。”的确,她把那男人紧紧地控制住了。

“那么,您是……”他说着,抬起他那俊美的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是圣女,也是殉难女,”她说着,同时为这古老的玩笑微微一笑,这笑里充满了残忍的快乐,倒让那男人觉得有妩媚的意味,“您看见我在笑,那是因为我想到了世人都熟悉的王妃,那位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大家都说德·玛尔赛,无耻的德·特拉伊——这个政治暴徒,小傻瓜德·埃斯格里尼翁,还有拉斯蒂涅、吕邦泼雷以及各国大使,内阁大臣,俄国的将军,我还得说什么?全欧洲的男人都是我的姘头!我搜集这个肖像画册,以为所有仰慕我的人都是我的朋友,而世人竟对画册肆意污蔑。咳!这太恐怖了。我不明白,我怎能任凭一个男人拜倒在我脚下,我对这样的人一概看不起,这才是我永远不变的想法。”

她站起来,向窗台走去,步态袅娜多姿、轻盈飘逸。

德·阿尔代兹仍然坐在壁炉旁的矮靠椅上,不敢跟着王妃走过去。他望着王妃,听到她轻轻地擤鼻子,但不见她擦鼻涕,一位王妃怎么能擦鼻涕呢?狄安娜费尽心思让人相信她的感情。德·阿尔代兹以为他的天使在流泪,就跑了过去,揽住她的腰,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不行,放开我,”她喃喃地说,声音很微弱,“我对什么都怀疑,不能对一切事物都抱着好心肠,要我心平气和地过正常的生活,这个任务太重,不是一个男人的力量能完成的。”

“狄安娜!我要永远爱您,我要补偿您失去的全部生活。”

“不行,不要对我说这种话,”她回答道,“此时此刻,我感到羞愧,浑身发抖,仿佛我从前就犯过重罪。”

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少女时代那天真无邪的感觉,然而又显出王后般的威严、崇高和尊贵。这样巧妙的铺排,在德·阿尔代兹这样初涉世事、毫无心机的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是难以形容的,他竟认为那女人所说的一切都真真确确。他欣赏着她,一声不响,乖乖地站在窗前,等待着她的一句话;而王妃在等待着一个热吻。但那男人认为王妃太神圣了,不敢造次。王妃感到有些冷,又走到沙发旁边,按照原来的姿势坐下,她的双脚有些发僵了。

“还要多等一些时间。”她心里想着,一面看着达尼埃尔那宽大的前额和富有崇高道德的脑袋。

“这是一个女人吗?”这位洞察人心的作家自问,“应该如何跟她相处呢?”一直到清晨两点钟,他们还在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像王妃这样聪明伶俐的妇人能够让这些废话显得津津有味,情趣盎然。狄安娜说自己饱经沧桑,芳华已逝,人老珠黄;德·阿尔代兹却说她的皮肤最柔嫩,摸着最细腻,看着最白皙,闻起来芳香馥郁,正值花样年华,那王妃对这些话也就深信不疑。他们一忽儿谈这种美,一忽儿谈那种美;一忽儿谈这个细节,一忽儿谈那个细节,时而说道:“您相信吗?”“您真疯了!”“这是情欲!”“用不了半个月,您就会知道我怎么样。”“反正我就要到四十岁了。”“怎么能爱这么老的女人呢?”德·阿尔代兹口若悬河地论说,用了许多夸张的辞藻,但又像中学生那样幼稚。王妃听着这位聪明的作家在说蠢话,就像坠入情网的下级士官一样,她显出全神贯注、十分感动的样子,心里却在暗笑。

德·阿尔代兹走到街上时自问,刚才是不是对人有失尊重,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场非同一般的倾心密谈,当然,这时他想得太简单,他真想写一部书,把他们那许许多多的知心话以及谈话时的甜蜜气氛全都写出来。这个自然而又深刻的作家,虽然具有清晰的记忆力,但未必能够完全传达出这个浪漫故事的自然情趣、深刻意义,以及王妃说话时的声调。

“真的,”他自言自语,无法入睡,“世界上的确有这类悲剧;风度翩翩,花团锦簇,妙语连珠的俏皮故事,底下掩盖着的就是这类的可怕悲剧。我们创作出的悲剧永远比不上真实的生活。可怜的狄安娜!米歇尔早就预感到这个谜底。他说过在这层冰川底下就是火山!毕安雄和拉斯蒂涅说得都对:如果一个男人能够把伟大的理想和享受情欲合而为一,爱上一个举止娴雅、聪明伶俐、高贵雍容的女人,这才是不可名状的幸福。”他自己度量着这个爱情,觉得他爱的深度是无限的。

德·埃斯巴尔侯爵夫人有两个月没见到王妃,又没收到她的片言只字,十分好奇,在德·阿尔代兹和王妃谈话的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便来看望王妃。相见后的半个小时,两条精明水蛇的谈话非常有趣;狄安娜·德·于塞尔避开德·阿尔代兹这一话题,就像不愿意把黄色的衣服穿在身上一样,而侯爵夫人却总是围着这个话题转,就像贝都因人围着一个有钱的商队一般。狄安娜有意逗趣,侯爵夫人却怒火中烧。狄安娜等待着,她想利用她的这位女友,把她当作一只猎犬。在当今社交界,声名赫赫的两个女人当中,一个比另个更为出色;在各个方面,王妃都压过侯爵夫人一头,侯爵夫人心里也承认对方的优势。这也许就是她们之间友谊的秘密。较弱的一方伪装亲昵,伺机待发。所有的弱者,都要长时间地等待时机,时机一到,就会扑向强者的咽喉,痛痛快快地留下撕咬的印记。狄安娜看得一清二楚,整个社交界却都被这两个女人的亲密无间蒙骗过了。当王妃发现她的女友正要开口提问时,她就赶紧说:“哎呀,亲爱的朋友,我要感谢您给我带来了十全十美、无可限量、就像上了天堂似的巨大幸福。”

“这是什么意思?”

“您还记得三个月之前,在这个小花园里,我们坐在茉莉花下的长凳上晒着太阳,反复思索的情景吗?啊!只有精英人物才知道什么是爱情。德·阿尔贝公爵曾经对卡特琳娜·德·美第奇说过:一尾鲑鱼的头就抵得上所有青蛙的头。我很愿意把这句话用在我那伟大的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身上。”

“怪不得再也没有看见你们。”德·埃斯巴尔夫人说。

“请您答应我,我的天使,如果您看到他,一个字儿都不要提起我,”王妃拉着侯爵夫人的手说,“我很高兴,啊!我高兴得无法形容。您知道,在社交界,一句话、一个玩笑都会被夸张得不着边际。一句话可以杀人,只要在话里下一点儿毒药就行了!一个星期以来,您知道我多么希望您也有这样的爱情啊!总而言之,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儿。对于我们女人来说,能够如此结束我们女性的生活,能够安眠在一种热烈、纯洁、忠诚和完美无缺的爱情中,特别是我用了那么长久的时候寻找过这种爱情,现在如愿以偿,真是一种辉煌的胜利。”

“为什么您要求我对我最好的闺中密友保持忠诚呢,”德·埃斯巴尔夫人问道,“您难道以为我还能对您恶作剧吗?”

“一个女人有了这样一个宝贝,自然而然地害怕失掉他,所以心生恐惧。我真是荒谬绝伦,请原谅我,亲爱的。”

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走出了门。王妃看着她走远,心里想:“她会把我整治一番,她愿意说我什么,就让她说去吧。不过,为了防范她设法把达尼埃尔从我这里挖走,我倒要把他送到侯爵夫人那儿去。”

到了三点多钟,德·阿尔代兹来了。正当他们谈得兴致盎然时,王妃打断了他的话头,把她的纤纤玉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对不起,我的朋友,”她截住他的话说,“我差一点儿忘了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无足轻重,实际上却至关重要。自从我无限幸福地跟您相遇的那天起,您就没有再跨进德·埃斯巴尔夫人的大门。您去一趟吧,不是为了您自己,也不是表示礼貌,而是为了我。说不定为了您,她已经成了我的对头。万一她得知自从您在她家赴过晚宴之后,可以说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家门。再则,亲爱的朋友,我也不愿让您疏远朋友,与世隔绝,更不愿您放弃您的事业和写作生涯,否则我又会受到意想不到的诽谤。那些人什么话说不出来呢?说我把您拴在我的裙带上,把您蛊惑住了,怕被别的女人比下去,还想成为众人的话题,我知道这是我最后迷住的男人,所以要紧紧地抓住。有谁能知道,您的确是我唯一的知己?如果您像您说的那样爱我,您就去告诉大家我们之间只不过是纯粹的兄妹关系。您说下去吧。”

这个和蔼可亲的女人用无法形容的优美动作整理一下衣服,让裙裾妥妥帖帖地垂下来。在她的这一段话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细腻和纤巧,只感动得那男人热泪盈眶。王妃早已脱离了粗知拙识的市井女人那种状态,那些女人只知道坐在沙发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斗嘴,而王妃却展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豁达大度,她完全不需要把这一点说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已有高贵的一点灵犀。这种境界不是昨天、明天或是今天才存在的,当他们双方都有这种意愿时,就会达成这种默契,用不着一般庸俗的女人要表明为爱情不惜牺牲,而无休无止地忸怩作态,这些女人大概知道她们本该输掉这场游戏,而对于那些确信会赢的女人,这就是一场胜利的游戏。王妃的这番话,作为许诺却说得很含糊,同时包含着甜蜜的希望,又给了那男人确定不疑的权利。我们得承认只有精悍超群的女骗子才有如此高妙的手段,当别的女人俯首就范时,这种女骗子却仍保持着轩昂的气度。德·阿尔代兹这时就衡量出了王妃这样的女人与其他女人之间的距离;王妃永远显得美丽得体。保持高贵气度的秘密,大概就在于这些贵妇人能够用艺术的手法把她们那层身上的薄纱揭下来,于是她们就达到了古代雕像的那种状态;如果身上还有一块遮羞布,就会显得猥亵下流。市井女人总是设法用布把自己包起来。

德·阿尔代兹仿佛被这些温柔体贴套上了辔头,又觉得自己道德高尚,于是胆气益壮,就听从王妃的指令,乖乖地到德·埃斯巴尔夫人家去。这位侯爵夫人竭尽所能,向他展示摄人心魄的魅力,只请他在最近的某天,到她家吃晚饭,却绝不向德·阿尔代兹提及王妃。

就在那天,德·阿尔代兹来了,同席还有许多人。侯爵夫人早就邀请了拉斯蒂涅,布隆代,德·阿瞿达·潘托侯爵,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旺德奈斯兄弟,杜·蒂耶,巴黎的一位最有钱的银行家,德·纽沁根男爵,拿当,杜德莱夫人,大使馆里从不讲信义的两个随员,还有德·埃斯巴尔骑士,是这客厅中城府最深的人物,他嫂子的一半儿计谋都是他设计出来的。

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笑着问阿尔代兹:

“您经常见到德·卡迪尼昂王妃吧?”

德·阿尔代兹只是冷冷地点一下头,算是回答了这句问话。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是个高级杀手,无心无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让所有姘上他的女人倾家荡产,让她们拿出钻石作抵押,但是他给这些行为蒙上光彩的外罩,干起事来亲切有礼,聪明得像个魔鬼。所有的人对他既畏惧又轻蔑,但大家都对他以礼相待,不敢轻慢。他本人对这一点并没有发觉,或者说他像大家一样,把真实的想法都掩盖起来了。依仗着德·玛尔赛伯爵,他才升迁到能够攀爬上的最高位置。德·玛尔赛很久以来就认识他,断定他有能力完成某些秘密的或是外交的任务,于是把某些事交给他,他果然办得干净利落。最近一个时期,德·阿尔代兹经常参预政治事务,因而深知此人的底细,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品德如此高尚,能够公开说出大家私下想说的话。

“毫无疑问,就是因为她,您才不管议会的事了。”纽沁根男爵说。

“咳,像王妃这样的女人,男人一踏进她们的门就会面临极大的凶险,”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缓缓地说,“就是她,才玷污了我的婚姻。”

“凶险,”德·埃斯巴尔夫人说,“不要这么说我最好的女友。我听到的、见到的王妃所有言行都出自非常高尚的感情,别无其他。”

“让侯爵继续说吧,”拉斯蒂涅说,“一个男人被一匹漂亮的马甩了下来,他知道这马有缺陷,就把马卖给了别人。”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听到了这句讥讽的话,便看着达尼埃尔·德·阿尔代兹,并且说:“我希望先生和王妃之间的交情,还没有达到妨碍我们谈论她的程度。”

德·阿尔代兹保持着沉默。德·埃斯格里尼翁很机灵,便接着拉斯蒂涅的话头,对王妃的外貌和言行仔细描绘一番,说的都是她的好处,这让在座的人非常开心。德·阿尔代兹对这个讽刺完全听不懂,便向他的邻座德·蒙柯尔奈夫人俯过身去,问她这些玩笑是什么意思。

“大家看到您对王妃的印象极佳,除了您之外,据说席上的所有男人都得到过她的垂青。”

“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说,这些看法都是错的。”达尼埃尔回答。

“可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就在这里,他是佩尔什地方的贵族,十二年前,为了她完全破了产,也是为了她,差一点儿上了断头台。”

“我知道这件事,”德·阿尔代兹说,“德·卡迪尼昂夫人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从重罪法庭上救了出来,您看今天他是怎么报答她的。”

德·蒙柯尔奈夫人满脸惊异和好奇,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德·阿尔代兹,接着她转眼望着德·埃斯巴尔夫人,并对她指了指德·阿尔代兹,仿佛说“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在这段不长的交谈中,德·卡迪尼昂夫人受到了德·埃斯巴尔夫人的保护,但是这种保护很像避雷针,把雷电引来了。当德·阿尔代兹过来跟大家一起谈话时,听见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扬声说:“在狄安娜身上,荒淫堕落、败坏男人,本是根源,并非结果;她那温和可爱的性格,也许就是从这个根源来的,她没有额外去寻找,也没有发明创造,她仿佛有了最天真无邪的爱情的灵感,才用最精致的手段来追求你,你就不能不相信她。”

这段话好像特意为德·阿尔代兹这样听得懂的人准备的,说得铿锵有力,如同给那女人下了定论。大家都不再谈论王妃,似乎她已被打死了。德·阿尔代兹看着德·特拉伊和德·埃斯格里尼翁,露出讥笑的神色。

“这个女人最大的错误就是要和男人一比高下,”德·阿尔代兹说,“她也和男人一样,把嫁资以外的财产挥霍净尽,她支使情人去借高利贷,她吃光了自己的嫁资,她让孤儿破产,让古老的城堡毁为废墟,她唆使别人犯罪,说不定自己也犯罪,但是……”

这两个人物从来都没有听见过比德·阿尔代兹对他们的回应更犀利的言辞。一听到“但是”这个词儿,整个席面上的人都愣住了。每个人手举着叉子,眼睛一忽儿看看那位勇敢的作家,一忽儿又看看打死王妃的那两个凶手,大家在可怕的静默中等待着作家的结论。

“但是,”德·阿尔代兹略带调侃意味地说,“比起男人来,德·卡迪尼昂王妃夫人有个优点:当有人为了她而陷入危难时,她就会把您救出来,并且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在芸芸众生中,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女人去玩弄男人,就像男人玩弄女人一样呢?为什么女性不可以有机会就报复一下?……”

“天才终究比普通的智慧强得多。”布隆代对拿当说。

这几句讥讽,雪崩似的压过来,就像重炮连发压制住了步枪齐射。人们赶紧转变话题。无论是德·特拉伊伯爵,还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好像都不打算跟德·阿尔代兹争吵。当咖啡端上来时,布隆代和拿当亲热地来找作家,不过没有一个人模仿他们的样儿。既佩服德·阿尔代兹的敢作敢当,又不敢跟两个强人结怨,这个矛盾很难调和。

“并不是今天我们才知道您的坚强性格和您的卓越才能同样伟大,”布隆代对他说,“您在这里的言行,不像一个凡人而像一位神祇:您没有感情用事,也没有凭空想象,您不为心爱的女人辩护,使得专等您辩护的人大失所望;您一开口辩护,那些对文学巨擘心怀嫉妒的人就胜利了……我可以这么说,这是处理私人事务的卓越政治策略。”

“啊,您是一位政治家,”拿当说,“没有为一个女人辩护,却替她报了仇,这样做很困难,但很巧妙。”

“王妃是正统派中的女英雄,”德·阿尔代兹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她为她的主人所做的一切,已使她在生活当中的出轨行为得到了宽恕。就这样,每个有骨气的男人不是都有义务去保护她吗?”

“他说话滴水不漏。”拿当对布隆代说。

“的确如此,仿佛王妃真值得他这么对待似的。”拉斯蒂涅走到他们身边,这样接应了一句。

德·阿尔代兹到了王妃的家,王妃正在等他,心急如焚。是狄安娜促成了这次聚会,这次聚会的结果可能决定她的生死。这个女人,平生第一次心里痛苦,汗满全身。如果德·阿尔代兹相信众人所说的,而不相信她的话,她真不知怎样应付。众人说的是真情,而她说的是谎话。德·阿尔代兹性情这样温顺,品格这样完美,灵魂这样纯洁,心地这样质朴,这样的男人绝对不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她之所以编造出骗死人的谎言,是因为有一种欲望推动着她,要想尝试真正的爱情。她觉得在她心里已露出这爱情的端倪。她爱德·阿尔代兹,已注定要把他欺骗到底,要在他的心目中永远保持演过喜剧的高超女伶的形象。她听到餐厅里响起达尼埃尔的脚步声时,她感到一种震动,一阵战栗,摇撼着她整个生命的根基。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在最为纷扰困惑的时刻,也从未感受过这种激动,这让她明白她已经把幸福拿出去做了赌注。她那望穿秋水的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德·阿尔代兹的全身,穿过他的肌肤,看到了他的心灵,在那里没有丝毫猜疑的影子。恐怖的战栗这时却翻转过来,欢乐几乎使幸福的狄安娜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人,忍受悲伤时有极大的能力,一旦幸福降临,就不能自持了。

“达尼埃尔,人家诽谤我,您却替我报了仇!”她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向他张开双臂。

这话让达尼埃尔十分惊诧,他并不知道这话背后的根底。两只美丽的手捧住了他的头,王妃在他额头上印下圣洁的一吻。

“您怎么知道……”

“咳,大名鼎鼎的小傻瓜,您难道看不出来,我爱您都爱得发疯了吗?”

从这天起,社交场上,无论是德·卡迪尼昂王妃还是德·阿尔代兹,都不再是个话题。王妃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若干财产,她每年夏天跟那位大作家到日内瓦去,在一栋别墅中消暑,冬天的几个月,回到巴黎。德·阿尔代兹只在议会里露露面。最后,他出版的书也越来越少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对于聪明人来说,故事到此为止;而那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以为还有下文。

一八三九年,六月,写于雅尔迪

王晓峰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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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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