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得叫人害怕,更何况这时整个法国正在一片恐怖中辗转呻吟;因此,老妇人一路还没遇到一个人。再说,她的视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见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像影子一样在郊外空荡荡的大路上移动。老妇人壮着胆子,一个人穿过这僻静地带,仿佛她的年龄是一张护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灾难。过了亡人街,她听出身后有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她觉得不是第一回听到这声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尽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灯光较亮的店铺门口看个究竟。走到从那家店里平射出来的灯光下,她猛然回过头,瞥见夜雾中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里明白了,她害怕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陌生人从她迈出家门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要甩掉这个暗探的念头给了她一股力量。她无法进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脚步,好像这样就能逃脱一个无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踪。跑了几分钟后,她来到一家糕点铺前,便急忙闯进去,跌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她咔嚓一声放下门上的卡锁时,柜台里面一位正在专心刺绣的年轻妇人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她认出老妇人身上那式样古旧的紫色绸斗篷,便急忙打开一个抽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交给老妇人。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说明她想赶快把来人打发走,好像这是一个大家不愿看见的人。她发现抽屉空空的便有点焦躁,看也不看老妇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柜台,往店铺后间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却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她问,样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妇人,没有把话说完。

糕点师傅瞥见来人头上那顶缀了很多紫色缎结的黑绸大软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像说:“我怎么能让那玩意儿搁在你柜台里呢?”女店主见老妇人始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很是惊讶,便走到她身边,一看她那模样,不免又同情又好奇。虽然老妇人像所有苦修者那样一向面色苍白,可此刻还是不难看出,她刚才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脸色惨白得异乎寻常。她的帽子遮住了头发。那头发肯定是岁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发粉,因为她的衣领很干净,没有发粉的痕迹。她那不加修饰的面容像修女一样严肃,轮廓端正,透着点傲气。过去,上流社会的人有他们特殊的举止和习惯,与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贵族。女店主确信,这位老妇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贵族,而且还是宫廷里的人。

“夫人……”她脱口尊敬地喊了一声,忘记了当时是禁止这样称呼的。

老妇人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店铺的玻璃窗,仿佛玻璃上呈现出什么可怕的形象。

“公民,你怎么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问道,一面送给她一个糊着蓝纸的硬纸盒,这才把她从幻境中拉回到现实里来。

“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她温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点师,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谢意,可是一眼看见店主头上的红帽子,她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唉呀,你们出卖了我?……”

店主夫妇没回答,厌恶地指指帽子。不知是因为错怪了他们,还是因为高兴,老妇人一下涨红了脸,像孩子一样轻声说:

“请原谅。”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路易给糕点师,说:

“这是我们讲好的价钱。”

有一种贫困是只有穷人才能看出来的。糕点师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看看老妇人,目光中交流着同一个想法:这个金路易大概是老妇人最后的财产了,你看她交出这枚金币时双手在颤抖,她凝视着金币的目光流露着痛苦,而不是吝啬;她知道这个金路易包含着多大的牺牲。饥饿和贫困像恐惧和苦行生活一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衣着还留有一些豪华的痕迹:陈旧的绸缎,褪了色但还干净的斗篷,细心织补过的花边;不过,昔日的富贵只剩下这一丝一缕了。店主夫妇有点怜悯她,可又舍不得到手的钱财,于是讲点好话来减轻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虚弱。”店主说。

“夫人要不要吃点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我们的汤很不错。”丈夫补充说。

“外头那么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这儿歇歇,暖和暖和……”

“我们并不像魔鬼那样心肠坏!”糕点师大声说。

老妇人被这番充满善意的话感动了,便老实告诉他们,刚才她被一个人盯梢,眼下不敢一个人回家。

“就这么点小事?!”戴红帽子的店主说,“那好办,你等我一下!”

他把金币交给妻子。一个商人用一件次品卖了高价时,心里也会生出一种类似感激的心情,就是在这种感激之情的驱使下,他去穿上了一套国民自卫军制服,拿了一顶帽子,挎上一柄短刺刀,全副武装回到店堂。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妻子已作了一番考虑。有些人一时冲动下会伸出援助的手,深思熟虑后就打退堂鼓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怕丈夫被牵连,扯扯他的衣角想拦住他。可是丈夫出于仁慈心,自告奋勇要护送老妇人。妻子赶紧说:

“那个让女公民害怕的人好像还在店铺前面走来走去。”

“我也这么想。”老妇人天真地说。

“万一那人是个暗探呢?……万一有什么阴谋呢?你别去吧,还是把那盒东西要回来……”女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这番话顿时使店主失去了浑身的勇气。

“嘿!我去教训他两句,马上叫他不敢再缠住你。”糕点师气势汹汹地说着,打开门奔出去了。

老妇人像孩子一样顺从地又坐了下来,神情呆滞。

店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脸色原来很红润,又总是被烘糕点的炉火照得发亮,可此刻变得铁青。只见他害怕得两腿发抖,瞪着醉汉一样的眼睛,一进门就怒冲冲嚷道:

“你这该死的贵族,想叫我们掉脑袋啦?……快离开这儿,再也别进我的门,别指望我加入你们的谋反活动!”

说着他想把老妇人已经放进口袋的盒子拿回来。他的手刚刚碰到老妇人的衣服,老妇人突然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灵敏,一步冲到门口,迅速打开门,在他们面前消失了,留下店主夫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发抖。老妇人知道,一到外面除了上帝再没有别的保护者了,但她宁愿在路上遇到危险,也不愿失掉刚买到的那盒东西。她快步走着,然而不久便感到体力不支了。那暗探毫不放松地跟着她,已经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缺乏应变本领,她不敢向他发话,也不敢朝他看。她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也放慢了脚步,始终保持一段能监视她的距离,简直就像她的影子。

这两人再度走过圣洛朗教堂时,正好钟敲九点。任何人,哪怕是最脆弱的人,往往在感情强烈波动一阵以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要是说情感是无限的,我们人体器官所能承受的却是有限的。老妇人看到她所认为的迫害者到现在丝毫未加害于她,渐渐倒把他看成是一位暗中热心保护她的朋友了。她把陌生人出现的前后情况联系起来,想找出根据证明这种使人宽慰的看法是合乎情理的。她不能不承认她并未发现这人有什么歹心。她忘了刚才糕点师对陌生人是多么害怕了。现在,她步履平稳,不慌不忙走上圣马丁高地,半小时以后来到一幢小楼前面。小楼靠近郊区干线和通往庞丹门的公路的交叉口。这地方至今还是巴黎最冷僻的地区之一。零零落落散布在人烟稀少的洼地里的小屋都是茅草房,围墙全是用泥巴或牲口骨头垒起来的。从圣肖蒙高地和美城区高地刮过来的寒风简直能穿透它们。但是这荒凉的地方却成了陷于贫困和绝望的人们的天然庇护所。可怜的老妇人竟有勇气在夜里走过这一条条僻静的小街。那个紧跟着她的人一到这里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沉思似地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朦胧的街灯勉强透过夜雾照在他脸上。老妇人由于紧张,眼光变敏锐了,她觉得陌生人脸上有某种阴森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害怕起来,趁着那人犹疑不前的当儿,她在黑暗中溜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前面,拉了一下门簧,魔幻般地很快不见了。陌生人一动不动站着打量这幢房子。这是圣马丁区典型的破旧住房,单薄简陋,摇摇欲坠。墙壁是用碎石砌的,抹的一层石灰已经发黄,而且到处有裂缝,令人担心风一吹就会倒塌。铺着褐色瓦片的屋顶长满苔薛,有好几处凹陷,像是不堪积雪的重压。每层楼有三扇窗户,窗框在潮气侵蚀和日光曝晒下已经腐烂脱样,寒气可以长驱直入钻进每个房间。这幢孤零零的房子很像一座被时间遗忘尚未摧毁掉的古老钟楼。小楼有个顶阁,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十字窗。只有这些窗户还透着一线微光,整个楼的其他部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老妇人艰难地上了楼。楼梯又陡又简陋,旁边有一根绳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位老人来开了门,递给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来。

“躲起来,快躲起来!”她说,“我们很少出门,可我们的一切行动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

“发生什么新情况了吗?”坐在火炉旁的一位老妇人问。

“从昨天起就在我们屋子周围转来转去的那个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非常恐惧。三人中还是老人比较镇静,也许正因为他面临的危险最大。勇敢的人总是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和迫害,他们总先想到牺牲自己。老人认为,自己每幸存一天,就是对厄运赢得一次胜利。从两位老妇人望着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位老人。

“两位嬷嬷,为什么对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当周围是一片凶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惨叫时,我们不是还唱上帝的颂歌吗?上帝之所以把我从这场杀戮中拯救出来,肯定是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归宿,我应该毫无怨言地接受。上帝保护他的孩子们,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们。现在要照顾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不,”两位老妇中的一位说,“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从离开谢勒修道院的那天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没出门的修女说。

“这是圣体饼。”第一个修女说,一面把盒子递给教士。她忽然惊叫道:“有人上楼梯!”

三个人一起侧耳细听……,脚步声停止了。

“万一危及你们,”教士说,“你们也别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已经想好了离境的办法,他会来取我给朗热公爵和鲍赛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请他们设法帮助你们离开法国,以免受到贫困和死亡的威胁。”

“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两位修女一齐轻声问,语气中流露着绝望。

“哪里有人受难,我就留在哪里。”教士诚恳地说。

她们俩沉默了,无限钦佩地望着他。

“玛尔特姣妹,”教士对取回圣体讲的那位修女说,“有人来取信时你们说Hnna,他应该答Fiat、luntas,那才是使者。”

“楼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开屋顶下的一个隐蔽洞。

这回,在夜深人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走在沾满于泥巴、高低不平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修士费劲地钻进像柜子一样的洞里,修女在他身上盖了些旧衣服。教士门声说:

“您可以关上洞门了,阿伽特娘媳。”

教士刚刚躲好,就听到三下敲门声。两位修女打了个哆嚷,四目相对,好像在问对方该怎么办,却都一句话也不敢讲。她们俩看上去都有六十多岁,与尘世隔绝已四十多年了。正像温室的花草习惯了暖房的空气,一旦搬出室外就会死去;她们过惯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设想过另一种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铁栅门被砸开了,她们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发起抖来。她们不请世事,心地单纯,面对着大革命的重大事变就显得迂拙迟钝,这是很容易想见的。她们在长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适应布满艰险的现实生活。她们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真像一直受人照顾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护,就只会祷告不会喊叫。此刻,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她们仍是一声不响,束手无策。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是她们惟一的自卫手段。那个敲门求进的人对屋里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开门进来了。两个修女认出这正是几天来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并打听她们的情况的人,吓得浑身打颤。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担心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就像孤僻胆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样。来人长得高大粗壮,但是他的举止、神态、面容没有一点凶恶的迹象。他也像两位老妇人那样站着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视房间。

房间的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垫,算是两位修女的床。房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铜烛台,几只碟子,三把小刀,一个圆面包。壁炉里的火小得可怜,屋角还剩几块劈柴,说明两位隐居者的贫寒。墙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霉点斑斑,好像褐色的网格,多半是雨水渗进来形成的。可见屋顶破损很厉害。壁炉台上惟一的装饰品是一件圣器,大概是从谢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抢救出来的。房间里还有三把椅子,两只木箱和一只很旧的五斗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炉旁边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到另一个房间。

带着不祥的预兆闯进来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间的一切看了个遍,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他和蔼地看了看两位修女,显得和她们一样局促不安。这种奇怪的沉默没延续多久,陌生人看出两位修女是那种脆弱而又没有经验的人,便用尽量和气的声音对她们说:

“两位公民,我决不是抱着敌对的态度来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

“两位嬷嬷,要是你们遭到过什么不幸,请相信,我并没有参与……,我来是为恳求你们一件事。”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我使你们讨厌,如果……我使你们为难,就请直说……,我立刻走;但是,请相信,我对你们是无限忠心的。要是我能为你们效点劳,请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国王已不存在,也许只有我一人凌驾于法律之上……”

这番话说得那么恳切,阿伽特嬷嬷听了连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请他坐下来。阿伽特是朗热公爵府的人,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见识过豪华盛大的场面,还在宫廷生活过。来人领会了这手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又喜悦又难过的表情。他等两位嬷嬷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们收留了一位没有宣过誓的教士,”他接着说,“他侥幸逃过了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大屠杀……”

“Hosanna!”阿伽特嬷嬷打断来人的话,说出这个暗号,然后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玛尔特嬷嬷急忙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教士,而且……”

“既是这样,你们就应该考虑得更周密,更有预见些,”陌生人温和地反驳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课经,“我想,你们两人是不懂拉丁文的,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两位可怜的修女神情惊慌、浑身颤抖,眼睛里饱含泪水,他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于是坦率地对她们说:

“请放心,我知道你们的客人叫什么,也知道你们叫什么。三天来,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困难的处境以及你们对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诚,我是从……”

“嘘!”阿伽特嬷嬷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说。

“所以,两位嬷嬷,要是我存心出卖你们,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这时,教士从他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他对来人说: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们的人,我完全信赖您。您说说要我干什么吧!”

他脸上带着那样圣洁的信赖神情,那样高贵的气概,即使杀人犯在他面前也会心软。

给这贫穷和与世无争的地方带来骚动的神秘人物注视着这三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对教士说:

“神甫,我来求您做一次追思弥撒,让一个……一个神圣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的躯体永远不可能安葬在圣地了……”

教士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两位修女不明白陌生人讲的是谁,只是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教士把陌生人审视了一会儿,见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眼光透着热切的恳求,便回答说:

“好吧,今晚半夜您再来,那时一切都会准备好。我们只能举行这样的弥撒来赎补您所指的罪孽……”

陌生人听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应允后他感到的快乐战胜了他内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两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转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虽未用言语表达,却为这三个宽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约莫两小时以后,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来了,他小心地敲敲阁楼的门,鲍赛昂小姐把他领进这简陋的隐蔽所的第二个房间,这里,祭礼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两位修女已经把那只旧五斗柜搬来放在壁炉的两根烟囱管之间,一块很有气派的绿色波纹呢的祭坛桌围遮住了古旧的柜身。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乌木制成的耶稣蒙难像,在光秃秃的墙壁衬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细细的白蜡烛用封蜡固定在临时祭坛上,黯淡的烛光勉强被墙壁反射出来,照不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为烛光只照亮圣器,它就像一线天光投射在简朴的祭坛上。瓷砖地是潮湿的。屋顶像所有的阁楼顶那样向两边倾斜,还有几条裂缝,刺骨的寒风从裂缝吹进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丧礼仪式更简单,但可能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庄严的了。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阿尔玛涅公路上最微小的声响,更给这夜间仪式增添了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的伟大与场所的简陋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使人不由产生一种对神灵的敬畏。两位修女不顾瓷砖地潮湿得厉害,分别跪在祭坛两侧,和神甫一同祈祷。神甫穿着祭司服,正在安放一只镶着宝石的金圣餐杯,这件圣器大概是谢勒修道院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富丽堂皇的圣体盒两边是两个只配放在末等酒馆里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弥撒圣祭用的酒和水。没有弥撒经,神甫便将日课经放在祭坛的一角。还准备了一只公用碟子,是给未沾过鲜血的人洗手的。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伟大,既简陋又高贵,虽世俗又神圣。陌生人在两位修女中间虔诚地跪了下来。突然,他瞥见耶稣蒙难像和圣餐杯上都佩着一块黑纱。原来,神甫因为无法表示追思弥撒是为谁做的,便给上帝戴了孝。这景象勾起的回忆如此强烈地冲击着陌生人,使他宽宽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这幕夜戏的四个演员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思想感情竞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后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们似乎都在缅怀那位受难者,他的遗骸虽然早被生石灰吞噬,可他的身影却无比威严地兀立在他们面前。他们正举行一个没有死者遗体的丧礼。在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条业已开裂的破旧小楼里,四个基督徒将为一位法国国王向上帝祈祷,伴送他的没有棺木的灵枢直到最后安息之地。这是何等纯洁的、不带任何个人打算的赤胆忠心!在上帝看来,这正如给人一杯水,微小的帮助有时也能体现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两位修女的祷告代表了整个王朝,而陌生人则可以说代表了共和国。他脸上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内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无限悔恨,正许下赎罪的心愿。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国的这三个人,然后,他好像受了神灵的启示,没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说:“现在我们进入圣殿”,以便使人忘记这破旧寒怆的小屋。这句话充满感人的热忱,三个在场的人不禁被一种圣洁的恐惧慑住了。也许,在这三个天主教徒看来,上帝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殿里不见得比在这贫寒的避难所里显得更威严吧!因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间无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沟通,上帝本身放射出无比的光华。

陌生人的虔诚看来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国王的这四个忠仆在他们的祷告里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祷告声在回响,如同天国飘来的仙乐。有一阵,泪水涌进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 noster时,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 remitte scelus regicidis sicut Ludovicus eis remisit semetipse。(请宽恕弑君者吧,正像路易十六自己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样。)陌生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两位修女看见,两大颗泪珠沿着那人线条粗旷的面颊滴落在砖地上。他们又念诵了已亡日课经,轻声唱了Le Domine salvum facregem。这时四个忠心耿耿的保工者都非常激动,他们想到王太子还被敌人囚禁着,他们为他祈求上苍。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参与犯罪,便不寒而栗。

追思弥撒结束后,神甫向两位修女示意,请她们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神甫面容温和而又悲伤地走近陌生人,然后用慈父般的口吻对他说:

“我的孩子,要是您的双手曾沾过受难国王的血,那就老实告诉我。上帝认为,只要有您那样真诚感人的悔恨,任何罪过都能洗刷掉。”

听了教士的第一句话,陌生人有些惊恐,不过他立即恢复了镇静,自信地看着神甫说:

“神甫,”他的声音显然变了,“国王被杀害,我实在是无罪的……”

“我应该相信您的话。”神甫说。

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端详这个悔罪的人。他始终认为,此人是那种胆小的国民公会会员,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惜交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的头颅,所以他严肃地接着说:

“要知道,我的孩子,为了得到宽恕,仅仅没参与犯罪是不够的。那些有力量保卫王上,却按兵不动的人,将来在上帝面前要好好交待……啊,是的,”老教士补充说,一面很有表情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是的,要好好交待……因为,他们袖手旁观就等于不自觉地参与了这一滔天罪行……”

陌生人愣住了,问道:“您认为,间接参与犯罪也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吗?那些服从命令,在刑场列队的士兵也有罪吗?……”

神甫迟疑不语。陌生人暗暗高兴自己使这个十足的王权信奉者在两个信条之间左右为难:一条是盲目服从,对君主制的拥护者来说,这是军规中最重要的信条;一条是对国王人身的绝对尊敬,这一条和上一条同等重要。他认为神甫的犹豫倒解决了他心中的疑难。为了不让这位可敬的冉森派教士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说:

“您做的追思弥撒将使王上的灵魂得到安息,也使我能够问心无愧。要是付给您一笔酬金以表示感谢,未免使我羞愧。因为,您的善行是无法估价的,只能用无价之宝来报偿。先生,请收下这件神圣的遗物吧,也许有一天您会了解它的真正价值的。”

说完,陌生人给教士呈上一只很轻巧的小盒子。他那郑重的词句,特别的语调,以及毕恭毕敬地捧着盒子的神态使教士非常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盒子。

他们回到外间,两位嬷嬷在那儿等着他们。陌生人说:

“你们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住在二楼的粉刷商米修斯·斯凯沃拉,他是区里有名的爱国人士,可是他的心是向着波旁王朝的。过去他是孔蒂亲王的一名仆人,打猎时专管猎犬,靠亲王才发了迹。你们住在这儿比在法国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你们就呆在这儿别搬动了。需要什么,会有好心的人来关心的。这样,你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等到情况好转。明年一月二十一日……”说到这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如果你们还在这破房子里栖身,我再来和你们一起做赎罪弥撒……”

他没有说完,向沉默不语的三个人鞠了躬,最后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贫穷的小房间,然后转身走了。

对两个天真的修女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像小说一样离奇,因此,当神甫告诉她们,陌生人郑重地送了他一件神秘的礼物时,她们立即把小盒子放在桌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三张不安而好奇的脸。朗热小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细麻纱手帕,染有汗渍;铺开手帕,发现上面有斑斑点点。

“这是血斑!……”神甫说。

“还绣着王冠!”修女说。

两位嬷嬷害怕得扔下手帕。她们心地单纯,陌生人奥秘的行径对她们来说是无法解释的,至于神甫,他甚至不想解释这一切。

三个人不久便发现,尽管处于恐怖时期,但一只强有力的手在保护着他们。他们先是得到一些烤火木柴和食物,后来又收到衣服,这样,两个修女外出时就不必再穿过时的贵族服装,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她们由此猜想,肯定有一个女人和那位保护人一起在关心他们。此外,米修斯·斯凯沃拉替修女弄到两张公民证。时常有一些关系到教士的安全的忠告通过曲折的途径传给教士,而这些忠告每次来得那样适时,使人不能不认为这是由一个了解国家机密的人提供的。当时整个巴黎在挨饿,可这三个被摈弃的人却按时得到几份白面包,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在他们房门口的。久而久之,他们看出来,神秘的米修斯·斯凯沃拉正是这些机智、巧妙的善举的执行人,而他们的保护者无疑就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半夜来求他们做忏悔弥撒的人。于是,这个人成了他们膜拜的对象,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他看成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祷告时,他们专门为他增加了几段祷告词,每日早晚虔诚地祝愿他幸福、走运,死后灵魂升天;他们祈求上帝为他排除一切艰难险阻,帮助他逃脱敌人的暗算,赐给他长寿和平安。他们每天如此祝祷一番。这种感恩戴德之情还夹杂着一种与日俱增的好奇心。陌生人来访的前后经过成了他们每日的话题,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以他为主题的谈话使三人在困境中得到消遣,这可以说是陌生人给予他们的另一种恩惠。他们决定,等陌生人遵照诺言再来纪念路易十六遇难周年日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好好表示对他的情谊。

期待已久的这一晚终于到了。半夜时分,破旧的楼梯上响起了陌生人沉重的脚步声。为了接待他,房间已经过一番布置装点。祭坛已摆好。两位嬷嬷不等敲门就已把门敞开,又忙不送去照亮楼梯。为了能早一点看到这位恩人,朗热小姐甚至走下几步踏级。

“来吧,”她激动而深情地对他说,“来吧……我们都等着您呢。”

这人抬起头,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修女顿时感到好像浑身浇了冰水,她沉默不语了。一看到他,三个人的感激之情和好奇心全都烟消云散。其实,也许他并不像他们感觉到的那样冷若冰霜,寡言少语,使人害怕;只是他们自己本来心情十分激动,准备向他倾吐友情,于是更加失望罢了。三个可怜的幽居者明白了,此人想对他们保持一个陌生人的身分,他们也无可奈何。神甫觉察到,陌生人看见为接待自己而做的一切准备时,嘴上浮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收敛了。陌生人参加了弥撒,做了祷告便走了,朗热小姐请他一起用准备好的点心,他也婉言拒绝。

热月九日以后,两位修女和马罗尔神甫可以在巴黎自由走动而没有任何危险了。老教士第一次出门是去一家店号叫玫瑰皇后的花粉店,这爿店是拉贡夫妇开的,他们过去专为宫廷供应香粉,后来一直忠于王室,旺代党人就是通过他们和亲王及巴黎的保工党委员会取得联系。店铺坐落在圣罗克街和投石党人街之间。这天,神甫的穿着是符合时尚的。他刚走进店铺,突然一股人流堵塞了圣奥诺雷街,使他无法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拉贡太太。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回答,“这是囚车和刽子手,他们到路易十五广场去。唉,去年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队伍;可今天,‘一二一’周年纪念日过去四天了,再看到它就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为什么?”神甫问,“您这话可不符合基督精神哪!”

“嗨!这是去处死罗伯斯比尔的一帮同伙,他们当然想尽办法自卫过,可是,那么多无辜的人被他们送去处死的地方,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去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拥去。神甫终于抵抗不住好奇心驱使,也想瞧瞧热闹。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见站在囚车上的人正是三天前来听他做弥撒的那位陌生人。

“那是谁?”他问,“那个……”

“那是刽子手,”拉贡先生回答,一面讲出这位干过不少“丰功伟绩”的人在王朝时代的名字。

忽然,拉贡太太惊叫起来: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神甫不行了!”

她拿来一小瓶醋,设法使昏厥的神甫苏醒过来。

“他给我的那块手帕,”神甫说,“可能是王上赴刑时用来擦额上的汗的……可怜的人!……在整个法国忘恩负义的时候,那柄钢刀倒有良心!”

拉贡夫妇还以为可怜的神甫在说胡话呢。

一八三一年一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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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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