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个:巴山夜雨
帽子带了吗?
带了。
防晒霜呢?
带了。
长裤带了几条?
带了。
我是问带了几条。
带了两条。
香水是带的哪一款?
我爱你。
回答我的问题!
嗯。
嗯什么?回答我的问题。是“我”还是“你”。“我”是奎师那麝香油加突尼斯细分拣橙花油加苦橙叶加日本黄桧配制的。“你”主要是把日本黄桧的成分增加了一倍,另外加了佛手柑,佛手柑易挥发,它挥发之后就是醇厚的柏树类的木质气息。
我刚才买了两只口红,全是法语,看不懂,感觉像买避孕套。
怎么讲?
不知道怎么开口。牌子好像是圣罗兰。
哈哈——是给我买的吗?
是。
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没有这个牌子的口红?
感应。
我喜欢你这样说。
事实嘛。
我也喜欢你这样说。
(笑脸)
其实是你说什么我都喜欢。你带的到底是哪一款香水?
咦,亲爱的,你真的像法国少女。(笑脸)
呃——问你话呢。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咦,你发了什么图片给我?
我爱你。
你爱我?这话你还说得出来?你问为什么,那我告诉你。你万里迢迢跑到法国,就为了跟我讲我像法国少女?睁眼说瞎话。明明是拍到好看的法国妞不能自持,以为照片发给我就解了你的惭愧了是吧?还以为一句“你真像法国少女”我就欢天喜地了?呵呵,“法国少女”,你默念的发音还是“fà国”吧。
不是这样,亲爱的。我在机场等车来接,看到对面有个女孩在抽烟,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的样子很像你。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的样子很像你”。呵,没有她看你的那一眼,你就想不起我来了。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是需要看到别的东西才能想起我。
那不是很好吗,亲爱的?起兴起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你就是我的“所咏之辞”。噢,你就是我所有路径的目的地。
亲爱的。
嗯。
怎么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还在吃fà国少女的醋?
怎么会,是有点悻悻的。
生气了?
你是真的爱我吗?
当然。那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你,但你不是真的爱我。
嗯,“你觉得”。
嗯,“我觉得”。就像法庭上的那句——“in my opinion”。
哈哈,为什么?
生气,不想说。
那还是说出来好。
我觉得,你对我的爱,是一个概念。
概念不概念,有那么重要吗?
你不反问行吗?一听到不想听的话,就反问。
因为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不是非要反问你。
你觉得“很简单”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很简单”的答案,如果每个人都能想着对方再讲话就好了。然而——唉,正是有那么多“然而”——然而,“想着对方”的前提应该是“先想着自己”,因为先想着自己,所以总是要加上“我觉得”,加上“我觉得”就仿佛再难听再伤人的话都变得理直气壮了。
噢,就是现在网络上讲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那个梗?
不是!
呃,思路这么清晰,还会反省?你不会拉黑我吧?
我干吗拉黑你,我又没生气。我生气了才不会叽叽咕咕呢。我只有迁怒于你的时候才会拉黑你。我直接恼你时才不拉黑你,何况我还没恼你。我刚才想一个事情想得悻悻的,但我真的不是生气。人会生气大概是感到ta有能力对一些事情作出改变,如果ta意识到无能为力,那就不应该生气了。
想说说刚才想的是什么事情吗?
有一次你说开车的时候听到一首流行歌曲忽然开悟了,你当时是怎么表达的来着?你说你一直沉浸在一种“爱一个人”的状态里,连听到一首很普通的歌曲都有感触。每次堵车的时候,你就会拍照片给我看。有时候拍的是前面的汽车尾灯密密麻麻,天还亮着,有时候前面的尾灯依然密密麻麻,而天已经很暗了,有时候我看到几轮夕阳反射在你车子的引擎盖上,我倒反而会哼起一个日本民谣组合很好听的一首歌,那首歌的中文名字大概就叫“直到日暮”吧,我听不懂在唱什么,我找过它的中文歌词,大致的意思是说再坐一会吧,太阳下山了就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我固然知道黄昏是美的,就像所有那些在今天在此刻就要结束的东西一样,它固然是美的。它的表面上没有结束的样子,在它层叠变幻的云层里,深藏着即将隐没的趋势,而倏忽间说不见就不见了。每次我看到这些照片就会想到我们之间会不会说没有就没有了,你讲的那种沉浸的状态,如果你那种表达是客观的话,这种“爱一个人”的状态就是概念化的,就跟一张照片、一张照片所拍下的黄昏、被拍下的黄昏里的那一瞬间一样固化而客观,“固化而客观”的东西不就是“概念”吗?确实,抱歉,我感到自己这么思考倒是有点概念化了,你不要生气。每当我想到这点,当然我自己会先生起气来。我会说你毫无现实感,我会说你这就跟文艺青年们心里对西藏对尼泊尔对草原上的土拨鼠怀着憧憬是一样的,而你知道可爱的土拨鼠同时又是鼠疫杆菌携带者吗?你不知道,你知道啥,你就知道站在你那个“固化”的角度讲爱我。我说你这种“概念化”的爱,是不是现实生活的出口,你把我当成出口,我是玩物吗?!
啊,刚刚不是还很好的吗!
刚刚?
嗯,刚刚。
黑夜和白昼之间都能用刚刚来形容吗?
哦,你那里天已经黑了吧?
是的。
这么能“近取譬”啊?
嗯,你也意识到了?
意识到什么?
你爱的只是一个概念,嗯,“fà国少女”。
镇定一下!你这样会越说越“对”,越说越认为是事实的。
就是事实,你不是说过什么你的生活一直是黑白的,遇到我以后才变得有彩色了——不就是把我当个调剂的意思吗?
你只要一陷在你自己的“思考”里,你的脑回路就跟蚯蚓迷宫一样。
你不是也在打比喻吗?
镇定一下。
嗯,我镇定一下,我去楼下拿个快递。
对不起,我镇定不下来。我知道我越怀疑越成真。就像你的爱,它跟我坚信的其他东西一样,我总觉得“应该”有个隐约的不稳固的预期藏在它们背后。这种感觉一直在我这里存在着,你很难明白这种感觉,我又想拿炒股来打比方,你知道股票股市可以用作任何事情的比喻。就说那个长春高新,你看它股价的周线走势,一直呈45度角稳步上行,眼睁睁从两百块涨到了五百块。不是都说“投资不过山海关”么,长春高新是个例外吧?你同学的小孩不也在打它们家的生长激素吗?仿佛一夜间,全中国的父母都在担心小孩长得太矮长得太慢,这样拔苗助长……
好像……不算拔苗助长吧?
嗯,我说的是一个比喻,别转移话题。
嗯,我到酒店了,好像是一个“保护性建筑”,有一个大院子。
你烦我了是吗?
没有没有。
嗯,人有一些焦虑原来也是好事吧。只要不把这种焦虑上升到集体意志的层面,个人尽管去焦虑有什么关系呢?就怕普遍的“一般标准”让独特的“个人标准”无所依存,那我可能就连怀疑你不爱我的权利都会失去了。让我说完刚才的话——在这一段股价上涨的漫长过程里,事实告诉你它眼下不会跌,经验告诉你它迟早必有一跌,但更久远更深度的研究又会告诉你它终究还是怎么跌下去就怎么涨回去——没有只涨不跌的股票,没有永远不想兑现的股东,然而互道一声傻逼,也永远会有接盘的一方。当人陷落在这种“事实”“经验”交织的逻辑里,会失去所有对“此刻”的认知。于是人对“眼下”就总容易存着一个“不安定”的看法,“看法”会渐渐形成“预期”。而你知道,未来就是由大多数的“一致预期”决定的。
我现在终于意识到你的“不安全感”可能是来源于此了。但你总是这样想我,也会给我带来“不安全感”的。
是啊,你总算意识到了?那是因为你给我的安全感还没有长春高新这样的股票给我的大呢。我也很烦女人总是喜欢在一段关系里大谈特谈“安全感”,然后去忽视男人是不是也会缺乏“安全感”。我能理解一段关系里,一方感到了缺憾,另一方也同样会失去什么。但我也知道,我一讲安全感,你就会怎么反驳我。你会说人越是需要安全感,就越得不到安全感,或者安全感这种东西只有不求之才得之,甚至你会说你给我的反而是真正的安全感……你一直就是如此善辩,你哪怕不占理也非要压制对方,你无论如何到最后一定会颠覆对方的概念。一个成天颠覆概念的人,难道不是最“概念化”的人?
房间好小啊。
再小也足够你跟“fà国少女”幽会吧?我不吵你了。
你是法国少女啊。
滚。
我开个玩笑。
……
人呢?
……
可是我真的觉得在这里离你反而更近了。
不是离我近了,是离你的fà国少女近了。
不是不是,你总“既是你自己、又是我自己”一样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我无话可说了。不过,你越是这样质疑我,我怎么就越是爱你呢?仿佛我们之间既是异性恋、又是同性恋,我知道你并不把自己单单看作一个女人来爱我,我对你而言来自性别的联结也不是首要的——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概念化”,反而是不需要用任一概念去定义的。我每每总是因为想到这一点,就什么抱怨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抱怨的?呃,你真的有吗?
有的。
那我原谅你了。
啊?真是一条蚯蚓啊。
嗯,亲爱的。其实我刚才并不是在抱怨你——也许是哦,不过,你刚才说的话——你这个能言善辩的人——又让我觉得不是了,好想抱你一下叫你立刻就听到我的心里在怎么样地怦怦跳。我应该反思自己,我一直都在反思自己,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不真正爱我。你说的这些话,你刚刚说的一切,我都知道是“事实”,然而是不是“真实”呢?
你这么讲的话,可能比刚才讲我“概念化”要让我更容易接受些了。如果我说,在我心里,“事实”和“真实”都是难以捉摸的呢?
嗯,“事实”就像中彩票,就像今天开盘手上的股票忽然涨停一样,是个概率问题,而概率问题出现在眼前时总是怀着“天呐,不敢相信”的心情吧?所以……我更难以相信你真的会爱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事实”也好,“真实”也好,都不过是一种认识。我爱你是不是事实,我爱你是不是真实,都在于你怎么认识你自己。
嗯。这个好难。
就像你老是觉得别人接近你都是有利可图,觉得都是要来跟你交换些什么,我听了都哑然失笑。这就好比一个乞丐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却总觉得乞丐一定是图自己的钱似的。
而你觉得,我把你当成了那个乞丐?
是不是有一点?恰好乞丐缺钱,恰好对方有钱,所以这就变成主要关系了?虽然乞丐不是这样想的。
嗯,确实不止一点点。我反思过自己,真的反思过,前面看废名的小说,我就有一个发现,可能可以用来佐证这个问题。我们通常以为一个作家描写城市生活的无趣,描写人物生存在城市与乡村两个世界之间的彷徨,是为了最后从乡村里找到理想之处,所谓“桃花源”,所谓“乡愁”什么的。我还在当语文老师的时候,教高考应试作文,总是向孩子们灌输,你们写乡村如何如何,哪怕颇美好哪怕不完美,最后一定要写上几句“乡村是我们的精神家园”那种话去拔高和升华来多得点印象分。基于这种普遍存在的看法,当我读到废名借某个人物之口说的一句话“我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比过不惯乡里的生活更厉害……我决不归来……住在家里,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世间的方法”时,我非常吃惊,如果说废名的乡土小说有桃花源气质是没错的,但硬要说他向乡村寻觅真善美那就很生硬了——应该说他要寻觅的世界是存于童心的世界,而他的童年恰好是在乡村度过的……
嗬!
是啊,他不是往外部世界去寻找,他就是那个最有“自性”的人。我常挂在嘴边的“近取譬”“求诸己”,说的就是他了。甚至我发现他的很多乡土小说并不是因为到了北平过了一段城市生活写了一堆城市人的生活处境之后才写就的,很多乡土小说的写作时间甚至要早于城市小说,不能说是有了这样的城市小说的创作,作家又去探索乡土小说的写作——哪怕在情感逻辑上这样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的,而是说,这样的小说呈现的废名的心境正好印证了对他创作乡土小说的内在原因的分析。唉,说回你那个乞丐的比喻,说回我们俩——就好像新闻里在抨击的师生恋虽然看起来有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但不可否认也有真爱啊……唉,又像“我有病你有药”的实效关系,但不可否认也有真爱啊……唉,我这种自省算不算自夸?吾日三夸吾身,每每夸完觉得世界都只为我闪亮。咦,你嗬什么?
嗬你低开高走。(笑脸)
啊,你是不是觉得我神经病啊?
怎么会?
要是真的是呢?
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下午有活动吗?
好像没有。
那你陪我聊天好吗?
好的。
亚马逊投拍的短剧《现代爱情》你看过吗?
没有。
第一季第三集写一个女人,心情好的时候,拉开窗帘看到阳光就心花怒放,在超市水果摊前可以爱上一个黑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渴望的幽会到来的时候也突然间就像患上重感冒一样无精打采,而她心情的好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躁郁症?
嗯,你看过呀?
没有。
哦,那一集的名字好像叫“Take Me as I am ,Whoever I am”。
原来梗在这里啊?
废名讲那种人的心灵无处安放,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其实不是指在“世间”无处安放,而是在线性的“时间”里无处安放吧?
这个跟那个梗有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我就是跟你聊天啊。
我咽下了一句话。
咽下了什么话?
我的心灵是有处安放的。
哦。
嗯。
是在fà国少女那里?
嗯。
我刚才去晾衣服了。
嗯。
……你听不见,外面在下雨哦,从黄昏开始,一直下。
嗯。我这里没有下雨,巴黎就要到黄昏时分了。
巴黎的黄昏……
想到我们一块看的《午夜巴黎》了。
啊,竟想到美国人眼里这么集大成的“巴黎”啊,还以为你会提《新桥恋人》呢。
《新桥恋人》,亲爱的,还好你想的不是《戏梦巴黎》。
嗯,我现在要想《朱尔与吉姆》了……
不许。
雨越来越大了,一片片“唰唰唰”的白噪音。你有没有注意过,李义山这首诗里,“巴山夜雨”出现了两次?
嗯,特别好,意想不到。
李义山这种写“却话巴山夜雨时”“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方式,跟废名讲“自己还是今夜之身,但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是一样的,时间空间,活动范围好大。
是啊,感情就不自觉地翻倍了。
也是因为很多东西要到一定时候才明白。
对的,很早看到一句话,好像是说莎士比亚年纪大了才写得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是的,少年之爱,只有年纪大了才知道好在哪里。
这其实是一个相对论,年纪大了写童年趣事才写得真有趣,而且那个有趣还很有分量——用了整个生存的苦去衬托。
嗯,有分量。所以这样的时刻,你会不会像我一样就忽然很怕死?不是怕“死”,是“怕”死。
我会很“自矜”。
唉,你啊,总是表达得这么好。
嗯,我突然觉得“秋池”好幸福。
什么?
巴山夜雨涨秋池。满满的一池水,好性感。
呃,巴山夜雨是我想象里最好的夜晚了……
现在也在我的想象里了。
你是说你还在国内?
嗯,而你则是在巴黎了。
“但诸事都是异地的光景了”?
嗯,一个人一次踏进了两条河流。(笑脸)
啊,我觉得我现在同时在所有的地方——不过只是觉得。
亲爱的。我吃块巴黎的蛋糕当晚饭。可惜不是你最喜欢的纽约重芝士。
真的爱我啊。
嗯,我是爱你主义者。
抄袭的吧?
是哦,抄朱生豪“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虽然没新意,但你这么讲还是叫我羞愧。我值得被你当“至上”吗?你刚才说我对他人没有信任,其实是指责我对你不信任。就像买股票做长线的人,ta看未来,像个神仙似的看未来得有多傻逼啊,于是ta只能相信自己,最后ta只好说ta很孤独;而不孤独的是看图炒短线的人,他们只有眼下没有明天,大家抱团多温暖啊,这算不算因为具备了“现实感”所以反而能相信他人——唉,我知道,我这是在强词夺理。
哈哈,“现实感”哪里是只有眼前没有明天,你才是那个不占理也要压过对方的杠精啊!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也知道,真正的“现实感”这个东西大概还挺重要的。你瞧,我刚才刷朋友圈,正好看到这么一条。念给你听啊,“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房间。她张大了鼻孔吸它,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快感;随后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慢了,更微弱了,更模糊了,就像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恍惚在敞开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顶翱翔”。我就不明白了,写这段话的这位朋友,ta那个纬度,你想想看,ta那个纬度,见得到鹦鹉吗?也不要狡辩什么站在花鸟市场站在电脑前,哪怕站在文学史里,ta那个纬度,见得到鹦鹉吗?哎呀,我这么说话毫无一丝偏见——这就是缺乏“现实感”的表达。不是缺乏“现实主义”的那种“现实感”,反而心灵的真实最需要一种写实的“现实感”。
哎哟,这段文字不是那人自己写的。这是福楼拜的小说啊,《淳朴的心》。
啊,我没看过,嘿嘿,没文化了,不过从这段里倒是能体会到废名说的福楼拜,他讲他的文章是完全拿匠心来雕刻的,像一座巨像,不免沾上了一点儿沙子,抹掉沙子又露出点金子来,就意外地得到一个惊喜。不过你一定也是百度出来的。
嗨,你呀。叫我想起波德莱尔,他说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是自然的,而且免不了的,要成为批评家……
可惜我还不是诗人。但别人听见就容易感到我充满攻击性吧,其实我并没有。而且现在蛮奇怪的——我指的是和千禧年那时候比,哈,对我这个“八〇后”来说,那就是“黄金时代”了——似乎没人讨论问题了,公开场合不能说的事情私下里也没人讲了,渐渐地谁想认认真真说话都容易被当作任性、不懂事。我这么爱辩论的人,好讨厌听到人们讲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囫囵话噢——你说这种“老好人”,他们不虚妄谁虚妄啊?
嗯,果然是一个“批评家”。确实,真正的虚无也不是那样的。
反而是我那些炒股票的微信群里,大家还会因为买卖而针锋相对一下,毕竟“挣钱”还能成为“共识”。
亲爱的,你又在讲股票了,你之前在说什么的?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打西,有没有忘记你本来想讲什么?
没有没有,我本来是要准备再次反省自己的。说着说着就说过头了,不过没关系呀,我对你不管说什么,我的中心思想才是“爱你主义”(大笑脸)。我换一个正经脸,我想我并非不愿信任你,也不是不敢信任你。如果说,是由于我害怕自他人处受到伤害,那我确实也怕受伤害,可有谁是金刚不坏之身呢?我没有吃过什么苦,吃过的苦头也都是自找的。你也总说我是独生子女,不会共情,只有自己。然后对于你曾说的另一种追求简单的“对等”我也不认同,又不是因为你不信任我,我才不信任你的。我强烈地知道你从来不会“无信”,每当我感到存在于你身上这种强烈的“信”,反观自身无法控制的“不信”,我都想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困难的事情,我们之间怎么有那么多困难的东西,太难了——
我有点没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有点绕。
不是“绕”的问题。
那是什么?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是“反观”?(笑脸)
是啊。
这要是“反观”,哪还会有“怎么”的反问?
为什么不会?
这就不是“反观”。
我的意思是你身上的“信”,让我回头去看自己的“不信”,这种反差造成的你我之间的矛盾,让人觉得世事实在太难了!
你要是能“反观”自身了,还会有那么多“困难的事情”吗?
我就是“反观”!
“反观”不是这个意思吧?
……
“反观”应该是“知无”而有省啊。
……
你前面不是还在讲“认识自己”是很难的吗?
……
现在知道“反观”了,不是很好吗?
……
反过来观照自己,然后去知道自己和改变自己。
……
而不是简单地“反过来看看自己”就完了。
……
人呢?
……
你说句话好不好?
……
你人呢?
你生气了?
嗯。
咦,你气什么啊?
我觉得我明明是在表扬你,是在跟你抒情,怎么就换来这么多质问?
“却话巴山夜雨时”呗。
正面回答我。
我回答了啊。
我现在没有心情幽默。
那你想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你扪心自问,你想怎么样?今天从一开始,我就在反思自己了,从反思到反观,层层剖析自己——什么怨气我现在都是默默消化掉的,你还要得了便宜来卖乖。
你有那么多怨气需要消化吗?一个能“反观”的人,还会有怨气?
你疯了吧。你对我要求这么高了?你当我是神仙还是菩萨?
我不是对你要求高。这不是要求,你明白吗?
你要我跟你在一起,不光能随时发现自己的错误,还能立刻改正,凭什么啊?
我要你相信我,我要你有“信”,这不能算一种要求。“信”是一个自然天成的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我就是没有了,可以吗?!
唉,所以总是讲你,认识自己是很难的。
对,认识自己很难,我挺认识自己的,我不需要你指责我来帮助我认识。我哪里是“无信”,我可能是过于信自己,甚至是只能信自己。
嗯,你总是这么自信自爱。
呵呵,我替你把你下面的话说出来。你马上就要指责我,“信”如果只有“自信”就不是真正的“信”,“爱”如果只是“自爱”就很容易失去“爱”,是不是?是不是?你这种傻逼逻辑我一分钟可以复制几十遍!
你只是“知道”道理,光知道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只有“知道”,你这么“知道主义”?我也有经历的,是不是?我觉得好奇怪啊,你总是那么“坚信”。你的“信”,有时候也在抹杀别人的感受。
嗯,你说你的感受。可以不反思不反观,你就讲自己的感受。
我是要讲,但是现在我不想讲。
嗯。
你——
怎么了?
你就不能求求我吗?
嗯,求你讲。快讲给我听吧。
但这是我求你求我,你才求我的,所以不是真的求我。
呃……那我岂不是永远也不能“真的求你”了?
你如果真的求我,那就是真的求我,没有“岂不是”。
那什么是真的求呢?
你这样问,那就不会有真的求了。“现实”其实是不在“逻辑“里的,这个你比我懂,就像你去巴黎是为了逃避我,对不对?
啊——正想夸你讲得这么好!
好吧,我也觉得我讲得好,我被自己“get”到了。我现在想讲了,我想讲就讲,我不能受逻辑的困扰,是不是?
给你点赞。
去。
你想讲什么?
虎皮鹦鹉。你知道虎皮鹦鹉这种鸟吗?
嗯。
我小时候,还住在我出生的墙门里的时候,爸爸送给我两只虎皮鹦鹉,他说是一对,但两只鸟总是在打架。有一天邻居来串门,一看就说这哪是一对鸟,两只都是公的。我们才知道,这种鸟是靠鼻子上一层蜡膜的颜色来区别公母的。爸爸就到花鸟市场换了一只母的回来。后来就不得了了,两只小鸟不停地生啊生,小鸟的小鸟也不停地生啊生,爸爸动手做了十几只笼子,它们最后变成了五十三只。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妈妈,看不下去了,它们一下蛋,妈妈就把鸟蛋拿走。虎皮鹦鹉是最小的鹦鹉了吧,就手掌心那么点大,它的鸟蛋只有大拇指甲盖那么点,我们攒了一大碗,我们甚至还把鸟蛋吃了。那个煮熟的蛋白,竟然是透明的……那时候,整条巷子已经开始拆迁改造了,邻居们陆续搬走,我们一家还住着。隔着一堵院墙,外面是拆掉的废墟,里面满墙都是鸟笼。一进我们的墙门,世界就像不会变迁似的。鹦鹉叽叽喳喳的,它们有那么多颜色,大块的颜色里有中块的颜色,中块的颜色里有小块的颜色,小块的颜色里闪闪烁烁的好像有整个银河系,在我小时候,它们是多么耀眼又多么响亮!
嗯。
后来我们也终于要搬走了,爸爸答应我一定会把这么多鹦鹉一起带走的。
但是没有做到,对吧?
嗯,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处理掉五十三只鸟的。曾经我养过两只仓鼠,后来笼子里钻进一条蛇,把仓鼠吃了就钻不出来了,他连笼子带蛇一起扔进化粪池了。没法想象……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象。
人怎么做事,是有苦衷的。
没过几年,爸爸就生病死了。我并没有联系因与果。我以为他死得太早。很多答应的事情他都没有做到,他就死了,从此我对世界就更不那么确信了。你看看这个世界,它是在怎么对待我的“信”?我要不要举例子呢?我要不要发一顿感慨呢?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昼如雨露夜如电……
变幻的表象不重要,只有变才是唯一的不变——我一直想跟你表达的意思是,人应该信的不是“变”的局部,而是包含了无数“变量”的更整体性的一类事物。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不值得信任的事物,人才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信物啊。
但是人只有自己了好不好?被生下来,就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还把我孤零零地扔下了……我只有自己了好不好?
你以为你这样的“自己”就是好的,就是“个性独立”啊?
你滚吧你。你这样折磨我,我要是没有一点自我早就疯了吧。
我怎么是折磨你,我恰恰是理解你,包括刚刚你埋怨爸爸的话,我就是要告诉你:人没有那么理性。
怪不得你要讲我在乎“‘简单’的对等”了。你因而揣测我用理性在计算在功利吧,呵呵。
我这里的意思是说你对人的理解。你经常觉得某种做法好,为什么那个人偏偏就不那样做,然后自己就很着急,甚至生气?
我着急就是功利的表现吗?
嗯,就是希望一下子就实现。你总是对人有个很高的期许,对方一时之间做不到,你就“不信”了。在这种基础上的“反观”,有什么意思?
“希望一下子实现”跟“希望慢慢可以实现”,不都是功利吗?难道你要说,后者还是建立在希腊诸神那般的神性理性上的功利啊?诸神那不是乱来了吗?你在跟我吵架,你不是也有个目的吗?凭什么就我功利而你不功利?
嗯。
你不能讲我的理性就是不顾及“人”的非理性,我也是“人”。你那么讲,你恰恰很功利。
嗯。
要吵就好好吵,别“嗯嗯嗯”地敷衍我。而且我觉得,我们在吵的问题,核心不是理性与否、功利与否,我们还在这里叽歪个不停,我们是想解决问题啊,就像要解决一个类似于“小行星就要撞地球,人类怎么面对自己”的问题啊,解决问题本身就是功利的。
你这样怎么解决问题?你用各种推理来推断我不是真爱你,假如你能信任他人,你的信任也只能建立在科学论证上吧。
我只想告诉你,对我来说,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人的决定。只要是个人的决定,谁都不可以讲谁更理性谁更感性。
好的,那你就做出你的决定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什么没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我们之间对你来说,已经“太难了”。
好的!
喂,喂……
国内天都快亮了吧,你还不睡?
你睡了?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唉,亲爱的,抱抱。
你说人类的爱是怎么来的?
天生来的。
好吧。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这句话什么意思?
《二十四诗品》里的,意思就是说诗意不在于深究,在浅浅的相遇中溢露,离得远一些能一窥大概,想要去抓住,它就会消失的。
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爱你,亲爱的。
刚才睡不着,听歌,听范晓萱的歌,我高中时可喜欢范晓萱了。唱给你听,“天是灰色的/雨是透明的/心是灰色的/我是透明的”……是不是是不是,都是灰色的都是灰色的,而我是透明的。嗯,我是爱你的,我也是爱你的。
亲爱的,你知道吗?就现在,我忽然很想跑到空旷的马路上,有意小便一下。
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就像在草原上高声说话是美德一样,体验一下这种美德。
你那边入夜了,我这边雨停了。仿佛到“却话巴山夜雨时”了,而“巴山夜雨”已渐行渐远。问你啊,如果,如果我们回到一开始把这场架再吵一回的话,你觉得未来,也就是现在,我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怎么会有不同,能有什么不同?
嗯。
我爱你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什么?
我刚才真的跑到院子里去了,不过没有小便。
嗯。
但是我放了一枚2009年制的一元硬币在院门左边的石头缝里。
?
如果你有机会来巴黎再把它带回去。
你这么爱想象?
不是,这是“现实”。
嗯,我知道了。
朱个,1980年生,浙江杭州人。小说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著有小说集《南方公园》《火星一号》,《南方公园》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三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现供职于《野草》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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