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

楼梯上,娜塔莎撞见从隔壁屋里出来的邻居,巴伦·沃尔夫。他有点费力地爬上光秃秃的木阶梯,手扶着栏杆,从牙缝里轻轻吹着口哨。

“这么急,去哪儿啊,娜塔莎?”

“去药店取药。医生刚刚来过。爸爸好点了。”

“哦,这是好消息……”

她轻快地走过去了,雨衣沙沙作响,没戴帽子。

沃尔夫靠着栏杆侧身回头看她。有那么一瞬间,他从高处往下看见了她头发上光滑稚嫩的部分。他继续吹着口哨,爬到了顶楼,把他被雨水淋湿了的公文包往床上一扔,把手彻底地洗干净,满意后这才擦干。随后他敲敲老赫列诺夫的门。

赫列诺夫和女儿住一个房间,在门厅对面。女儿睡的是个长沙发,这个沙发的弹簧很奇怪,像金属的草团子一样在松垂的棉绒里滚动、发胀。屋里还有一张桌子,没有油漆,上面铺着有墨水污迹的报纸。赫列诺夫病成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穿着一件拖到脚面上的睡衣,一见沃尔夫剃光的大脑袋伸进门来,就赶快吱吱嘎嘎地回到床上,拉起床单盖好。

“进来吧,见到你很高兴。进来吧。”

老人喘气有些吃力,床头柜的门还半开着。

“我听说你已经完全康复了,阿列克谢·伊万尼奇。”巴伦·沃尔夫说,坐到床边上,拍打着膝盖。

赫列诺夫伸出发黄发黏的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明天就要死了……”

他双唇“噗”地发出一声响。

“胡说,”沃尔夫高高兴兴地打断他的话,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个银色的大烟盒,“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拿出打火机咔嗒咔嗒打了好一阵。赫列诺夫半闭着眼睛。他的眼皮发青,好像青蛙的蹼一般,突出的下巴上长满了花白的粗硬短须。他眼也不睁,说道:“看来也就是这样了。他们杀了我两个儿子,把我和娜塔莎赶出了老窝。现在我们眼看就要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了。思前想后,多么愚蠢啊……”

沃尔夫高声说起话来,说得也很清晰。他说谢天谢地,赫列诺夫还有好长日子活呢,每个人都会在春天里和鹳鸟一起返回俄国去。接着他没有停嘴,细细讲了他从前碰到的一桩事。

“这得追溯到我在刚果的时候,”他说道,魁梧的身材有肥胖起来的倾向,边说边轻轻摇晃,“哈,那遥远的刚果,我亲爱的阿列克谢·伊万尼奇,在那遥远的荒野——你知道……想象一下森林深处有个村庄,胸部下垂的女人们黑得就像卡拉库耳大尾绵羊一样,水面的波光映进小棚屋中。在那里,一棵大树下——树名叫链球树——结着像皮球一样的橙色果实。一到晚上,树干中会发出像海一样的声音。我和当地的首领有过一次长谈。我们的翻译是个比利时工程师,也是一个奇妙的人。顺便说一下,他发誓说在一八九五年,他在离坦噶尼喀不远的沼泽地里看到过一头鱼龙。那位首领浑身涂成深蓝色,挂着环饰,一身肥膘,肚子跟果冻一样。我现在就说发生了什么事……”

沃尔夫津津有味地讲着他的故事,笑着抚摸他青灰色的头。

“娜塔莎回来了。”赫列诺夫眼皮抬都没抬,插嘴说道,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沃尔夫的脸一下子红了,回头看了看。一会儿后,在离房间很远的地方,大门的锁响了,接着门厅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你怎么样了,爸爸?”

沃尔夫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说:“你爸爸非常好,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床上……我正要给他讲一个非洲巫师的故事呢。”

娜塔莎冲父亲笑了笑,开始打开药包。

“下雨了,”她轻轻说道,“天气糟透了。”

就像往常一样,另外两个人往窗外看看。这么一扭头,赫列诺夫脖子上的青筋绷得更紧了。然后他再一次倒头睡在了枕头上。娜塔莎噘噘嘴,数起药片来,每数一片眼睫毛眨一下。她光滑的乌发上还沾着雨水,眼睛下方有两片可爱的青影。

沃尔夫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又激动又高兴的微笑踱了很长时间。一会儿重重地跌坐进一把扶手椅中,一会儿又坐在床边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打开了窗户,往窗下汩汩流水的昏暗院子望去。最后,他痉挛般地耸了耸肩,戴上帽子出去了。

老赫列诺夫这时坐在沙发上,娜塔莎给他整理床铺准备睡觉,他漠不关心地说道:

“沃尔夫出去吃饭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把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了。

“好了,”娜塔莎说,“爬到床上来吧,爸爸。”

四面都是潮湿的黄昏街市。汽车驶过,街道如黑色的湍流,圆形的伞顶闪烁着水光,商店窗户里的亮光流淌在沥青路面上。夜伴随着雨流淌,注满了院子深处,闪在细腿的妓女眼睛里。她们在人多的十字路口缓缓地走来走去。路口某处的上方,一个广告牌上一圈灯断断续续地闪着,像一个旋转的光轮。

夜幕降临时,赫列诺夫的体温上升了。温度计很热,在活动——水银柱在红色的小刻度表上爬升。他迷迷糊糊地喃喃低语,说了好一阵子,不停地咬嘴唇,轻轻地摇头。后来他睡着了。娜塔莎借着暗淡的烛光脱了衣服,在模糊的窗户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像,苍白的细脖子,黑黑的辫子垂过了锁骨。她就这样站着,无精打采,一动不动。突然间,她觉得整个屋子——连同沙发、散落着卷烟纸的桌子、老人睡着的床(老人睡不安稳,挺着鼻子,张着嘴,浑身是汗)——都动了起来,她自己像是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漂进沉沉黑夜。她叹了口气,一只手摸过温暖的裸肩,接着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沙发上。她微微一笑,开始脱她的长筒袜。长筒袜很旧,补过多次了,她先将袜子卷下来,再脱下。屋子又一次晃动起来,她觉得好像有谁在往她的脖子和颈背上吹热气。她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又黑又长,眼白上有一层蓝色的光泽。一只苍蝇开始围着蜡烛打转,还像一颗旋转的黑豌豆一样往墙上撞。娜塔莎缓缓爬进毯子,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感受着自己的体温、长长的大腿,还有枕在脑后的光胳膊。她懒得去熄灭蜡烛,腿上光滑的蚁走感痒得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膝盖,却也懒得去管,便索性闭上了眼睛。赫列诺夫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睡梦中抬起一只胳膊。胳膊又倒回去了,好像死了一般。娜塔莎轻轻地抬抬身,朝蜡烛吹气。她的眼前开始晃动好多彩色的光环。

我感觉太美妙了,她心想,笑着将头落在枕头上。这会儿她全身蜷曲起来睡着,觉得自己身材极小极小,头脑里所有的想法像温暖的火花,正在轻轻地散开,摇曳。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声疯狂的沉重叫声惊醒了她的睡梦。

“爸爸,怎么啦?”

她在桌子上摸索,点亮了蜡烛。

只见赫列诺夫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紧紧抓住衬衫的领子。几分钟前他醒了,吓得僵住了,原来近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只手表,他误以为那是一支步枪的枪口,一动不动地对准他。他等待着枪声响起,不敢动,后来就失去了控制,惊叫起来。这会儿他看看女儿,眨眨眼睛,抖抖索索地笑了起来。

“爸爸,冷静点,没事的……”

她赤着脚轻轻走过地板,扶正爸爸的枕头,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浸得又湿又黏,凉冰冰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身子还一抽一抽地抖,转过脸朝着墙自言自语道:

“他们都,都……我也是。噩梦啊……不,你不能这样。”

他睡着了,仿佛跌进深渊一般。

娜塔莎又躺了下来。沙发变得更加不平整了,弹簧一会儿往她身子里钻,一会儿往她肩胛骨里钻,不过最终她还是适应了,飘入了她刚才被打断的、特别温暖的梦境。那个梦她还能感觉到,但记不真切了。后来就是黎明时分,她又醒了过来。原来是父亲在叫她。

“娜塔莎,我感觉不太好……给我点水。”

她睡意蒙眬,走不稳当,伴着淡青色的晨光,走向洗涤池,碰得大水罐叮当响。赫列诺夫贪婪地一口气喝了下去,说道:

“我要是回不来,那就太可怕了。”

“睡吧,爸爸,再睡一会儿吧。”

娜塔莎披上她的法兰绒睡袍,坐在父亲的床脚处。他又说了好几遍“太可怕了”,然后害怕地笑了笑。

“娜塔莎,我一直在幻想,我正走过我们的村子。记得河边那个地方吗?离锯木厂不远。一路走去真吃力。你知道的——一路全是锯末。锯末和沙子。我的脚陷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到外面旅游……”他皱皱眉,吃力地顺着他磕磕绊绊的思路往下说。

娜塔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个什么样子,记得他颔下浅色的胡子,记得他灰色的小山羊皮手套,记得他方格的旅游帽,那顶帽子就像一个放发面团的橡皮口袋——她突然觉得要哭了。

“对,这就对了。”赫列诺夫望着晨雾,无动于衷地拖长声音说。

“再睡会儿吧,爸爸。每样事情我都记得……”

他笨拙地喝了一口水,摸摸脸,又躺倒在枕头上。院子里传来公鸡富于韵律的甜美鸣声。

第二天约摸十一点钟,沃尔夫敲响了赫列诺夫的门。屋里盘子叮叮当当一阵猛响,又传出娜塔莎的笑声。不一会儿,她出来到了门厅,小心地从身后关上了房门。

“我好高兴——爸爸今天好多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上衣,一条米色裙子,后摆两边有两排纽扣。她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真糟糕,折腾了一夜,”她很快地说道,“这会儿他彻底凉下来了,体温正常了。他甚至坚持起床下地。刚刚给他洗过脸。”

“今天阳光灿烂,”沃尔夫神秘地说道,“我不去上班……”

他们站在半明半暗的门厅里,靠着墙,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娜塔莎,”沃尔夫突然大着胆子说,一使劲把他宽阔柔软的脊背从墙上移开,两手深深地插进皱巴巴的灰色裤子的裤兜中,“我们今天去趟乡下吧。六点前回来。怎么样?”

娜塔莎单肩靠墙站着,这时也轻轻地从墙上移开了。

“我怎么能让爸爸一个人待着呢?尽管,仍然……”

沃尔夫突然热烈地说起来。

“娜塔莎,亲爱的,走吧——求你了。你爸爸今天不是好好的吗?万一他需要什么,房东太太也在附近嘛……”

“是啊,这都对,”娜塔莎拖长声音说,“那我跟他说一下……”

只见裙子一闪,她回到屋里去了。

赫列诺夫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没有戴上硬领,这时正虚弱地在桌子上摸索什么东西。

“娜塔莎,娜塔莎,你昨天忘了买报纸……”

娜塔莎正忙着在酒精炉上泡茶。

“爸爸,今天我想去一趟乡下。沃尔夫邀请我去的。”

“当然要去,亲爱的,你一定要去,”赫列诺夫说道,淡蓝色的眼白中充满了泪水,“相信我,我今天好多了。要不是这身体虚得跟个白痴一样……”

娜塔莎再次离开他后,他开始缓缓地在屋里到处摸索,仍然在寻找什么……他低声地哼了一声,想移开沙发。接着他往沙发底下看——他趴下身来,伏在地板上,停了一会儿,头一阵发晕,感到恶心。他吃力地缓缓站起来,挣扎着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在过一座桥,听到了锯木厂的噪声,看到了黄色的树干漂浮在水面上,他的双脚陷在潮湿的锯末里,一股冷风从河上吹来,把他吹了个透心凉……

“对——我所有的旅行……哦,娜塔莎,我一度以为我是神,我看过锡兰的神庙,在马达加斯加射过极小的翡翠鸟。那里的当地人都戴着一种用动物椎骨做成的项链,晚上在海边唱着奇怪的歌,就像懂音乐的豺狼一般。我住在离塔玛塔瓦不远的一顶帐篷里。那里的土是红色的,海是深蓝色的。那海我无法向你描述……”

沃尔夫陷入了沉默,轻轻地扔着松果。然后他伸开厚实的手掌把自己的脸从上到下抹了一把,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到了这里——身无分文,困在这座欧洲最苦难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坐在办公室里,晚上就在货车司机的下等酒吧里吃面包夹香肠。然而,想当年……”

娜塔莎双肘分开,支着身子半卧在地上,望着松树顶。松树轻轻地斜向青绿色的天空,树顶闪闪发亮。她又往那青绿色的天空望去,好多明亮的小圆点旋转着,闪烁着,映入她的眼帘。时不时有什么金色的东西掠过一棵棵松树。巴伦·沃尔夫穿着他肥大的灰色外套坐在娜塔莎交叉起来的腿旁边,低垂着剃光的头,轻轻地扔着干松果……

娜塔莎叹了一口气。

“要是在中世纪,”她盯着松树顶说,“他们就把我捆在火刑柱上烧死了。我有时候有很奇怪的感觉,就像痴迷的幻觉一般。接着我就几乎没了重量,觉得在什么地方漂浮,一切都明白了——生命,死亡,一切……有一次,我大概十岁吧,坐在餐厅里画画。后来画累了,就开始胡思乱想。突然间,来了一个女人,来得好快。她光着脚,穿着褪了色的蓝衣服,肚子又大又沉,小脸又瘦又黄,眼睛特别温柔,又神秘莫测……她走了过去,没有看我,走进隔壁屋里去了。我没有害怕——不知为何,我以为她是来洗地板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你知道她是谁吗?是圣母马利亚……

沃尔夫微微一笑。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娜塔莎?”

“我知道的。五年前她在我梦里出现过。抱着一个小孩,脚下有天使,胳膊肘支着身子,就像拉斐尔画里画的那样,只是比画上的更逼真。除此之外,我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小幻觉。在莫斯科时,他们带走了父亲,我独自留在家里,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书桌上有一个小铜铃,就和蒂罗尔州(1)的放牛人拴在牛身上的铜铃一样。突然间那铜铃升到半空中,打起铃来,然后掉了下来。”

沃尔夫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将松果远远扔开,冷淡而又含糊地说:

“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讲讲,娜塔莎。你看,我根本就没去过非洲,也没去过印度。说的全是谎言。我快三十了,可是除了两三个俄国小镇和十来个小村庄,还有这个荒凉的乡下之外,我哪里都没去过。请原谅我。”

他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想起从小便萦绕在心头的那些绮丽幻想,他突然感到遗憾难耐。

秋天的天气干燥温暖。松树金色的树顶摇摆时嘎吱作响。

“一只蚂蚁,”娜塔莎站了起来,拍拍裙子和长筒袜,“我们坐在一群蚂蚁上面了。”

“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沃尔夫问道。

她笑了笑。

“别傻了。反正我俩扯平了。我告诉你的那一切,什么痴迷幻觉呀,圣母马利亚呀,小铃铛呀,都是瞎说的。那都是我一天里瞎想出来的,后来嘛,我自然就有了印象,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

“事情就是这样的。”沃尔夫站起来说道。

“给我再讲讲你的旅行吧。”娜塔莎说道,没有讥讽的意思。

沃尔夫习惯性地做了个手势,拿出一个结实的烟盒来。

“听候你的吩咐。当我乘着帆船从婆罗洲往苏门答腊航行时……”

一个缓坡朝湖伸展下去。岸边木头平台的柱子倒映在水里,像灰色的螺旋一般。湖的对岸是和这边一样的黑松林,不过处处可以瞥见零星的白色树桩,桦树雾蒙蒙的黄叶。深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云影,娜塔莎突然有回到俄国的感觉。只有在俄罗斯,才会有这种热得人喉咙发紧的快乐感。还让她快乐的是沃尔夫继续在编造那些神奇的故事给她听。他不时发出点小噪声,甩出扁平的小石子,在水面上打出水漂来。今天是工作日,这里看不到人,偶尔听到叫声或者笑声,如流云飘荡,还有一张游艇的帆,如白翅盘旋。他俩沿着湖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在滑溜的坡上跑,发现了一条小径,沿路木莓树丛散发出幽幽潮气。稍远一点,湖水的右岸,有一个咖啡馆,里面空无一人,既没有服务员,也没有顾客,好像什么地方起了火,大家都端着杯子和盘子跑出去看了。沃尔夫和娜塔莎绕着咖啡馆走了一圈,然后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假装他们正在吃喝,乐队正在演奏。就在他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娜塔莎忽然觉得她听见了真正的管乐器发出的清晰声音。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猛地站起身来,沿着湖岸跑起来。巴伦·沃尔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歪一扭地跟在她后面。“等等,娜塔莎——我们还没付钱呢!”

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片苹果绿的草地,四周都是莎草。太阳透过莎草照在湖上,水波闪闪宛如金子……娜塔莎眯着眼睛,鼻孔使劲吸了几下,连连说道:“我的上帝,真是太妙了……”

沃尔夫见他说话没引起多少反应,有点伤心,便陷入了沉默。在浩浩湖边这个风和日暖的时刻,一点伤心就像一只鸣虫那样飞过去了。

娜塔莎皱皱眉,说: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爸爸的病又加重了。也许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沃尔夫想起了老人跳回床上的时候,那两条发亮的瘦腿,上面长满了又粗又硬的灰色短毛。他心想:要是他今天果真死了,那该怎么办?

“别这么说,娜塔莎——他现在好着呢。”

“我也这么想。”她说,又高兴了起来。

沃尔夫脱下他的外套,穿着条纹衬衫的厚实身体散发出轻轻的热气。他这时就挨着娜塔莎走,她直视着前方,享受着走在他身边的这种温暖感觉。

“我多么想,娜塔莎,我做梦都在想,”他说道,把手里握着的一根树枝挥得呼呼直响,“我编了瞎话当真事讲,是不是真的在撒谎呢?我有一个朋友,在孟买工作了三年。在孟买!我的上帝,这地名本身就是音乐。仅仅这一个词,就含义无穷,炸弹一般的阳光,还有鼓声。你想一下,娜塔莎——我那个朋友什么都说不清楚,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工作中的吵嘴、热浪、热病,还有一位英国上校的妻子。我们中有谁真的去过印度?……很明显——我算一个。孟买,新加坡……我记得住,比如……”

娜塔莎紧靠着湖边走,于是有小孩那么高的浪花打在了她的脚上。远处树林那边,一列火车驶过,沿着一条音乐的弦奔驰。他俩都停下脚步,听这音乐之声。天色变得更为金黄,更为轻柔,湖对岸的树林现在罩上了一层浅蓝色。

快到火车站时,沃尔夫买了一纸袋李子,一尝却是酸的。坐在火车空空的木制车厢里,他就隔着空儿把李子都扔到车窗外面去了。还一个劲地后悔,刚才在咖啡馆,啤酒杯下垫有硬纸做的圆盘,他没有顺手偷它几个。

“那圆盘飞起来可好看了,娜塔莎,像鸟一样。看那飞盘真是一种享受。”

娜塔莎累了:她双目紧闭,后来又一次和昨晚一样,一阵轻飘飘的眩晕压倒了她,带着她高高飘走。

“等会儿我跟爸爸说我们出去的事时,你别打断我,也别纠正我。我会告诉他一些我们根本没见过的事。各种各样的小趣事。他听得懂。”

他们到了后,决定步行回家。巴伦·沃尔夫变得沉默寡言,听见汽车喇叭的凶猛噪声,一脸愁容。不过娜塔莎仿佛船鼓起风帆一般,好像疲劳给她插上了翅膀,让她身轻欲飞似的。她觉得沃尔夫情绪消沉,和夜色一样消沉。在离家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沃尔夫突然停下了。娜塔莎往前一望,也停下了,回过头来。沃尔夫挺起胸膛,两手深深地插进宽大的裤兜中,像头公牛一样垂下了他的淡青色的头。他眼睛望着别处,说他爱她。说完飞快转身走开了,进了一家烟草店。

娜塔莎站了一会儿,好像悬在半空一般,然后缓缓朝家走去。她想,这件事情我也要告诉爸爸。边想边走,穿过了一团快乐的青雾,雾气中街灯纷纷亮了起来,宛如颗颗宝石。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虚,阵阵热气巨浪一般静静地沿着脊梁涌上来。当她到家的时候,她看见她父亲穿着一件黑夹克,一只手捂着没有扣起来的衬衣领子,另一只手转弄着房门钥匙,急匆匆地出来了。夜幕中他略微弓着背,朝报刊亭走去。

“爸爸。”她叫道,跟在他后面走。他走到人行道边上停了下来,头往旁边偏了偏,带着熟悉的、狡猾的微笑看了看她。

“我的小公鸡,一身灰羽毛。唉,你不该出来呀。”娜塔莎说。

她父亲头往另一边偏偏,非常轻柔地说:“最亲爱的,今天的报上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只是我忘了带钱。你能不能跑上楼去拿钱?我就在这里等。”

她猛地推开门,心里还生父亲的气,但同时见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又高兴起来。她飞快地上了楼,恍惚如在梦中。她匆匆进了门厅。“他站在那边等我,会着凉的。”

不知为何,门厅灯依然亮着。娜塔莎走近了她的房门,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耳语般的轻轻说话声。门迅速打开了。煤油灯还在桌子上,冒着浓烟。房东太太、女仆,还有一位不太熟悉的人,堵在床前。娜塔莎进来时他们都转过身来,房东太太一声惊叫,朝她冲过来……

直到这时,娜塔莎才注意到她父亲就躺在床上,和她刚才见到的模样全然不同。他现在是一个死去的小老头,缩成了一团,挺着一个蜡白的鼻子。

* * *

(1) Tyrol,位于奥地利西南部,阿尔卑斯山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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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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