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家庭
第一部分
前不久,杜尼盖—圣约翰街还是市政府周围那个古老地区中最曲折、最阴暗的街道之一。这条街顺着巴黎警察局的几个小花园蜿蜒而去,巷尾与马多瓦街相接,那地方正好在一堵如今已被推倒的老墙的拐角。角落上原先有个回转栏,杜尼盖街因此得名。一八二三年,巴黎为了庆祝安古兰末公爵从西班牙班师回朝,在市府的小花园旧址上盖了一座舞厅,这时回转栏才被拆除。杜尼盖街最宽的一段是与狄克塞朗德里街的交叉处,那里也只有五尺宽。因此,每逢下雨,黑乎乎的雨水不一忽儿便淹没了街道两侧的老房子的房基,把家家户户堆放在墙角石边上的垃圾冲走。垃圾车根本进不了街,居民们只有靠暴雨冲刷这长年泥泞的街道,哪里谈得上干净呢?这些黑幽幽、静悄悄的屋子,从底层到二楼,长年阴湿不堪,即使夏天,太阳直射在巴黎上空,一片刀刃般锋利的金色光芒暂时照亮这条暗巷,也无法使屋内干爽。六月份,家家户户一到傍晚五点光景就得点灯;至于冬季,灯只有成天亮着才行。今天仍然如此,倘若哪位勇敢的步行者,想从玛莱区走到滨河路,由肖姆街的尽头,取道武人街、比莱特街和双门街,走进杜尼盖街,他简直要以为只是在地窖里穿出穿进了。历代编年史家吹嘘当年如何繁华的巴黎街道,其实几乎全都同这片阴暗潮湿的迷魂阵一样,考古学家们倒是可以在那些地方欣赏到几件有历史特点的文物。例如,杜尼盖街和狄克塞朗德里街交叉角上的那幢房子还在的时候,行家们就曾注意到墙上有两个固定死的大铁环,那是当年区警卫官为治安的目的每晚必拉上铁链的遗迹。那幢颇堪注目的古老建筑在当初盖的时候就采取了一些有备无患的措施,足以印证这类老房子对健康有百害而无一益;为了保持底层的清洁,地窖的顶棚提高到离地面两尺左右,所以进那幢房子不得不登三级台阶。独扇大门的门框上方呈全拱形,拱顶的装饰是一幅妇女头像和一束束阿拉伯式的图案,都已经被无情岁月磨蚀得不成模样了。窗台齐人高的三个窗户里是底层的一个小套间,面向杜尼盖街的这个底层,照明全从街上采光。年久失修的窗户外装有稀疏的粗铁条做护栏,铁条在下面窝成圆鼓鼓的一团,跟面包店装栅栏的凸炉相仿。大白天倘若哪位好奇的过路人朝这两间一套的房内瞥上一眼,决不可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要发现第二个房间里老式凹室的木护壁板下并排放着的那两张绿哔叽铺盖的床,需要有七月的阳光,但是下午三点来钟,房内一点亮蜡烛,路人便可以从第一个房间的窗户,瞅见里面有位老妇人,坐在壁炉角前的矮凳上,拨弄着小炉灶里的炭火,炉子上炖的是荤素杂烩,跟一般女门房的拿手菜一样。半明半暗中,只见为数不多的几件炊具和家常用品挂在房间那一面的墙上。这时一张旧桌面已放到×形的活络架上,桌面没有铺台布,只有几副锡制的餐具和一盘老妇人已经烧好的菜。在这间既是厨房又是餐室的屋子里,还有三把摇晃不稳的椅子。壁炉架上放着半片残剩的镜子、一块火石、三只玻璃杯、几根引火捻子和一口开裂的大白罐。这个阴冷的住所处处都显得整洁、俭朴,房内的方砖地、日常用具和壁炉架,一切都还让人看着喜欢。老妇人苍白起皱的面孔倒跟幽暗的街道、发霉的房屋和谐一致。看到她坐在椅子里休息的那模样,真要有人说她依恋这间屋子跟蜗牛依恋自己黄褐色的外壳一样了。她脸上隐约有种难以形容的狡猾表情,尽管装得很单纯,总不免露出破绽,那顶扁塌塌的圆形罗纱便帽,也难盖住她满头的白发。灰色的大眼睛像街道一样宁静,脸上皱纹之多可以跟墙上的裂缝相比。也许她生来就受穷,也许她过去也曾饮甘餍肥,后来才家道中落,反正她看上去对这种悲惨日子逆来顺受为时已久了。从早到晚,除了做饭和挎只篮子外出采购食品,她整天在另一间房间、第三个窗户跟前待着,跟一位姑娘面面相对。过路人总能瞥见这位做着活计的姑娘,她坐在一张红丝绒面子的旧交椅里,埋头在绣花绷架上,勤奋地绣个不停。她母亲膝上放着一只绿颜色的小绷子专心织罗纱,不过老太太的手指拨动线轴相当费劲;她到底六十开外,目力已经不济,鼻子上架的那副老古董花镜,紧紧地压住了鼻尖。到了夜里,不辞劳苦的母女俩把灯端到当中,那盏灯透过两个盛满水的玻璃球,将一股强光射到她们各自的活计上,母亲能看清绷子上由线轴抽来的细而又细的丝线,女儿能看清描在绣布上的精致又精致的图案。窗外的护栏下面朝里弯曲,使姑娘有可能在窗台上放一只盛满泥土的长木箱,里面种了些香豌豆、旱金莲、一株瘦弱矮小的忍冬和几茎牵牛花,牵牛花的细藤攀缠在护栏的铁条上。这些蔫萎的植物尽开些色泽惨淡的花,跟窗户里的画面倒更显得般配,都有一种既凄凉又亲切的意味,窗洞把母女俩的形象衬托得恰到好处,连最不管闲事的过路人偶然看到这室内的景象,也都会对巴黎工人阶级的生活得到一个完整的印象,因为那个绣花女显然全靠她的针线活糊口。不少到过这里来的人都不免纳闷,一个在这地窖般的房子里度日的少女,怎么居然还能保持几分姿色?一个回拉丁区的大学生打那里经过,他活跃的想象力使他把这种阴暗单调的生活比作爬满冷冰冰外墙的青藤,或比作埋头耕耘的农民,农民们自出娘胎劳碌到死,养活了世人却不为世人所知。一位靠吃利息过日子的人用财主的眼光把屋子打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一旦绣花不时兴了,这两个女人该怎么活呀?”在市政府或宫廷里任一官半职的人,上班或回家不得已定时经过这里,他们当中或许有个把善心人。或许有哪位中年丧偶的鳏夫,四十来岁的风流情种,由于摸透这种不幸生活的底细,指望利用母女俩的贫困来讨个便宜,把这清白的女工弄到手,因为姑娘的那双灵巧、丰满的手,还有娇嫩的脖子和白净的皮色——这想必是住在这条没有阳光的小巷而得到的好处——都能引动人家的爱慕之情。更或许有哪位奉公守法的小职员,年薪不过一千二百法郎,但他每天见这姑娘勤奋工作,对她纯洁的品行十分器重,只等加薪晋级之后,便把自己卑微的生活同她的卑微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使自己的勤奋同她的勤奋拧成一股劲儿,这样姑娘家起码可以有个男人分担生活的重压,还能享受到一种恬适的爱情,虽然这爱情像窗前的花朵那样颜色惨淡。模糊的希望给老妇人灰暗呆滞的目光带来一点儿生气。每天早晨,吃罢俭省至极的早饭,她便回到房内拿起绷子,与其说出于必要不如说装装样子,因为她把老花镜放在一张跟她一样老的红漆小木案上,从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前后,对常来常往的行人一一看遍:她注意他们的目光,对他们的举止、穿着和神态细心观察,似乎就女儿身价问题在同他们讲条件,因为她那双眼睛赛过喋喋不休的嘴巴,竭力想通过幕后活动的撮合,使对方同自己的女儿建立起缘分。不难看出,这种检视对她无异看戏,说不定是她唯一的乐趣。女儿难得抬头,也许是过于腼腆,也许是羞于贫贱,她那张面孔好像跟绷架贴到了一起,只有当她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叹,才能够使她向行人露出倦容。于是,穿着一件新礼服的职员,或者臂上挽着一个女人的常客,能看到绣花女微微上翘的鼻子和她粉红色的樱桃小口,灰色的眼睛尽管疲惫不堪,却总是闪烁着光芒,只是眼睛下面的颧骨上那片娇嫩的皮肤,隐约显出一圈暗晕,才泄露出她熬夜干活的苦辛。可怜的孩子似乎生来是为了爱情和快乐的:爱情在她那双丹凤眼的上方画出两道美妙绝伦的弯眉,还赐给她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好让她像躲在情人看不透的帐篷里似的隐身在头发底下,而快乐则翕动着她灵巧的鼻孔,并在她娇嫩的脸蛋上点下两个酒窝,使她顿时忘掉身受的劳苦;快活是一朵希望的花,使她有力量在望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一片荒凉的时候并不心寒。她的脑袋向来梳理得很仔细。头发平平整整,脑门两边的小股头发向上拢成弧形,好与她白净的皮肤界线分明;按照巴黎女工的习惯,这种打扮算是很到家的了。头发的边缘楚楚有致,在后颈清晰地形成一条茶褐色的曲线,更给她的青春妩媚增添一种迷人的意味,乃至于注意到她的人见她俯身在女红上,即使听见声响也不抬头的做派,要硬说她在故弄风情。这种好似有意的情景太诱人了,惹得不止一位青年心痒好奇,他们怀着一睹芳容的希望,枉然回顾,却总不见姑娘抬起羞怯的面庞。
“卡罗利娜,咱们又多了一位过客,老过客里谁都比不上他。”
这是一八一五年八月的一个早晨,母亲悄声说出的话。冷若冰霜的绣花女不禁动心,抬头向街上看去,竟一无所见,陌生人走远了。
“他朝哪儿飞了?”她问道。
“他下午四点钟准得再来。我一见到他会踢你的脚通知你的。我肯定他还得经过这里,他走咱们这条街已经三天了,只是总不按时,第一天他下午六点经过,前天是四点钟,昨天是三点钟。我记得以前也不时见到过他,他大概是警察局的职员,八成搬到玛莱区住去了。”说着,她朝街上一瞥,又找补了一句,“瞧,穿栗壳色衣服的那位先生戴上假发了,这下他可是大变样!”
穿栗壳色衣服的那位先生显然可算得过往常客队伍的收尾者,因为老妈妈这时重新戴上花镜,吁了口气,拿起活计,同时朝女儿瞟了一眼,那一眼真非同寻常,就连拉瓦特恐怕也难分析:赞美,感激,对美好前途抱有希望,中间还掺杂着骄傲,为自己竟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儿而骄傲。下午四点钟光景,老妈妈踢踢卡罗利娜的脚,卡罗利娜相当及时地抬眼看到了这位一出场便使满台增色的新角儿。这人瘦高个儿,气色惨淡,上下一身黑,年纪四十上下,步履和仪态自有一派端庄稳重。当他锐利的、浅黄色的眼睛同老妇人黯然无神的目光相遇时,老妇人顿时打了个寒噤,她觉得他具有识破人心的本领或习惯,而他的待人接物大概同街上的气氛一样冷得彻骨。令人生畏的面孔黄里泛青,是劳碌过度的结果呢,还是身体本来就单薄,老妈妈给这个问题作了种种不同的解答。但是第二天,卡罗利娜从那人动辄起皱的前额,看出了心灵长期受苦的痕迹。陌生人的腮帮有点塌,这是时运不济留下的记号,算是给这号人一点儿安慰,好让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一眼便能相认,从而团结在一起合力抵御不幸。那时天气燠热,再加这位仁兄过于大大咧咧,明明要穿过这样一条不卫生的小巷,出门时偏偏不戴帽子。多亏这样,卡罗利娜才能够注意到他额上刷子一般的头发,在面部散布的严肃神情。如果说姑娘起初目光顿时活跃完全出于一片天真的好奇,那么随着过路人远去,她的眼神流露出的那种亲切的同情也就类似目送送殡行列里的最后一名亲戚了。卡罗利娜一见那人所感受到的印象固然很强烈,却并不怡然销魂,也跟其他过客给她留下的印象全不一样:生平头一回,她把同情心用在她自己和她母亲之外的第三者身上。稀奇古怪的猜测给老太太令人生厌的絮叨增加了话题,卡罗利娜只不搭理,默默地用长针在绷架的罗纱上刺来挑去,她可惜没有把那人看个够,只待来日对他作出明确判断了。这也是生平头一回,她为一个街上常来常往的行人费这么多心思。通常,她对巴望在过路人当中为女儿找个靠山的母亲提出的种种假设,只是惨然一笑作为回答。那些轻率提出的主意居然没有引动任何邪念,卡罗利娜毫不在意的原因应该归结为她出于无奈的日夜操劳,这样拼命干活迟早会耗尽她宝贵的青春活力,免不了要糟蹋坏那样明澈的眼睛,并夺去她双颊上依然白里透红的柔和的皮色。
在足足两个月的期间,“黑先生”(这是她们给他起的绰号)行径变化无常,他并不总从杜尼盖街经过,老妇人常在傍晚时见到他,却未见他上午来过,他也不像其他被克鲁夏太太当报时钟看待的职员们那样在固定时刻出现,最后,除头一回照面时他的目光曾吓得老妈妈心惊肉跳之外,他似乎从没有注意到这幅别致的图画里的这两位女精灵。当时杜尼盖街除去一家阴暗的废钢烂铁铺有两扇大门之外,余下的只有一溜装着铁栏的街户,这些窗户透过与隔壁相通的气窗,照亮了邻屋的楼梯;眼前这位先生目不斜视,究其原因,用怕招惹是非来解释是讲不通的。因此克鲁夏夫人见他一直心事重重,两眼不是朝下便是向前,仿佛要在杜尼盖街的尘雾里捏算出前途似的,不免大为扫兴。虽如此,临近九月末的一天早晨,卡罗利娜·克鲁夏的俏丽的头被她房间的黑幽幽的背景衬托得光彩照人,在迟来的花朵和缠绕着窗栏的蔫蔫耷耷的叶片间显得格外娇嫩水灵,这幅日常的图景终于呈现出光和影的对比,洁白和粉红的衬映,同讨俏的绣花女绷架上的透明纱,以及椅子套的深褐、艳红的色调相得益彰,引得陌生人着实注意地把这幅生动场景的效果端详了半晌。黑先生的无动于衷早已使老妈妈心灰意懒,确实,她有心把线轴弄得噼啪响,使得这个忧郁和不安的过路人很可能是由于这种不寻常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朝室内瞧了瞧。陌生人仅仅跟卡罗利娜交换了一个眼色,诚然是迅速的,但通过这眼色双方的心灵有了轻微的接触,他们俩都有预感,即彼此想到了对方。傍晚四时陌生人返回时,卡罗利娜听出了他踩在石板路面上的脚步声,当他们互相端详的时候,双方都是经过考虑的,过路人的眼睛由于一种善意的感情而有了生气,他微微一笑,卡罗利娜红了脸。老母亲用满意的神态观察了他们俩。从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起,这位黑先生每天两次穿过杜尼盖街,只有几次例外,这种情况两个妇女都注意到了。她们按照他回来时刻的不规律性,判断他不像一个低级职员那样说下班就下班,到时候不差分秒地走过这里。在冬天的头三个月,每天两次,当陌生人走过她家大门和三扇窗子前的人行道时,卡罗利娜和陌生人就这样互相见面。日复一日,这种短暂的会见具有一种善意的亲密性质,从而建立了某种友好关系。卡罗利娜和陌生人起初显得互相了解,然后由于经常彼此观察面孔,他们就加深了认识。这样的会晤不久成为陌生人应该对卡罗利娜进行的一种访问,如果偶尔她的黑先生经过时没有给她微微一笑,这微笑一半是由他富有表情的嘴或褐色眼睛里的亲切目光形成的,她就会觉得这一天若有所失,就跟把读报当成一种乐趣的老人那样,天天少不了,以致在盛大节日的第二天,往往不记得当天无报,或者实在不看不行,到处乱转去讨一份报纸,借以欺骗一会儿自己的空虚生活。这样的天天照照面,尽管时间很短,对陌生人和对卡罗利娜,却具有类似亲朋好友交谈的乐趣。少女在她沉默的朋友的聪明眼光前,掩盖不住内心的悲伤、不安和苦恼,而他在卡罗利娜的面前,也隐瞒不了内心的惆怅。
“昨天他遇上不痛快的事了。”这是女工凝视黑先生的变了样的面孔时经常油然而生的念头。——“啊!他可是太辛苦了!”这是卡罗利娜善于从其他一些细小差别中觉察出来而发出的一声惊叹。陌生人也猜出姑娘把星期天花在绣完一条连衣裙上,他对这连衣裙的花样感到兴趣,他看到随着房租交付日期的接近,这美丽的面孔由于不安而变得阴沉了,他猜出卡罗利娜什么时候熬了夜,但他尤其注意到使这姑娘的快活和娇嫩的面容失去光彩的悲观思想怎样随着他们相识日渐消退。冬天到了,花盆中的枝叶干枯了,一向以花朵装饰的窗子关上了,陌生人看到,卡罗利娜露出脑袋的那扇窗户的玻璃擦得特别明净,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炉子里微弱的火光和两个女人鼻尖冻得通红,向他揭示了这个小家庭的贫困,如果这时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儿怜悯之情,卡罗利娜马上就高傲地假装快活。然而,他们俩的心底,刚诞生的种种感情依然被埋藏着,没有任何事件告诉他们彼此感情的力量和深度,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嗓音。这两位无言的朋友,像提防不幸似的,避免投身到更密切的结合中去。他们彼此都似乎生怕带给对方一个比自己想分担的不幸更为沉重的不幸。是不是这种与人为善的顾虑打住了他们的步子?是自私的畏惧呢,还是残酷的怀疑,使同一座城市里的熙熙攘攘的居民老死不相往来?莫非他们意识中的潜在声音警告他们临近的危险?究竟是什么感情使他们既各怀戒心又彼此相安,既互不关心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在本能上息息相通又在事实上天各一方?这恐怕说不清楚。也许他们人人都想抱住自己的幻想。有时黑先生仿佛生怕听到那鲜花一般娇艳、纯洁的口中,说出一些粗俗不堪的话来,而卡罗利娜又似乎自惭形秽,怕配不上这位浑身透出有财有势的气派的神秘人物。至于克鲁夏夫人这位慈母,见女儿如此犹犹豫豫,可以说大为扫兴,从前她总是对黑先生堆起一脸殷勤的、讨好的微笑,如今却绷起了面皮。从前她没有为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不得不下厨做饭而埋怨过女儿半句;无论什么季节,风湿痛也罢,重伤风也罢,她都没有这样唉声叹气;总之,那年冬天,她没法如卡罗利娜一直指望的那样,做出那么多的绢网。事情偏偏都凑到了一起,到了年底光景,面包价格涨到最高峰,一八一六年粮价猛涨,弄得穷人走投无路的严酷局面,那时已初见端倪。陌路人在这位他不知姓甚名谁的少女的脸上,注意到一种隐蔽思想的可怕迹象,那是她善意的微笑也驱散不了的。不久,他在卡罗利娜的眼睛里,看出熬夜留下的憔悴的痕迹。在那个月月底的某天晚上,陌生人跟往常相反,凌晨一点钟光景才返回杜尼盖—圣约翰街。夜深人静,他还没有走到卡罗利娜家的窗前,便远远地听到老母亲的哭声和年轻女工的更加悲戚的哀吟,一声声在沙沙的雨雪中回响。他尽量放慢了脚步,然后他冒着被人捉住的危险,伏在窗下,偷听母女俩的讲话,同时从发黄的纱布窗帘上的最大的那个窟窿,朝里面张望。窗帘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破洞,像一张被毛虫啃遍的白菜叶。好奇的过路人看到桌上有一张贴了印花的公文纸,放在两个绣花绷架的中间,桌上还有一盏灯,灯的两边是两个盛满水的球形玻璃瓶。不难看出,那是一张传票。克鲁夏夫人在哭,卡罗利娜的嗓子里有一种喉音,使本来甜美宜人的音色变了声调。
“为什么这样伤心,母亲?在我做完这身连衣裙之前,毛利纳先生不会卖掉咱们的家具,把咱们赶走的;再熬上两夜,我就可以把裙子送到罗甘太太家去了。”
“万一她跟往常一样,迟迟不付工钱呢?再说,这身连衣裙的工钱还得付面包店赊的账呀。”
这一场面的目击者,有那么一种察言观色的习惯,他认为他从母亲的痛苦里,看到了虚假的成分,正如在女儿的悲哀中,看到了真情一样;他拔脚便走,不多一会儿,他又回到窗下。当他再从窗帘破洞朝里看时,母亲已睡下;年轻的女工伏在绷架上,不辞劳苦地拼命绣花,在桌上那传票的旁边,放着一块切成三角形的面包,想必是给她夜里充饥的,同时作为对她的勇气的奖励。黑先生又感动,又难过,不禁心头战栗,他从窗上一块破玻璃的裂口,把钱包扔了进去,让它掉在少女的脚边;然后不等看到她的惊奇,便急忙逃走了,只觉得心儿乱跳、脸皮发烧。第二天,忧郁和孤僻的陌生人假装急于赶路,从窗下走过,但他躲不过卡罗利娜的感激,那姑娘早已打开窗户,用一把刀子在盖满积雪的方木箱里心不在焉地翻着土,这当然是个幌子,虽然想得巧妙,但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要让人知道,今天她不愿隔着窗子看他了。绣花女工的眼中充满泪水,朝她的保护人点了点头,等于对他说:“我只能用情意来报答您了。”但是黑先生好似对这种真心感激的表示毫不领会。傍晚,当他重新走过的时候,卡罗利娜正忙着用一张纸把玻璃窗的裂缝糊上,她总算趁机对他一笑,像表示一种许诺似的露出她满口洁白闪光的牙齿。从此,黑先生来去走另一条路,不再在杜尼盖街露面。
第二年五月初,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卡罗利娜在两排黑魆魆的房子中间瞥见一小条没有云彩的天空,她一面用玻璃杯给忍冬根浇水,一面对母亲说:“妈妈,明儿咱们该上蒙莫朗西去郊游啦!”她刚用快活的神气讲完这句话,黑先生就走了过来,比以往更悲哀、更抑郁了;卡罗利娜向他投去的纯洁而温柔的目光,可算作一种邀请。因而,第二天,克鲁夏夫人穿着一件酱色美利奴毛料小腰身外衣,头戴绸帽,身披一条同开司米大围巾式样相仿的长条纹披肩,来到圣丹尼关厢街和昂坚街交叉的拐角,选乘一辆俗称“杜鹃鸟”的双轮公共马车的时候,发现黑先生像等候妻子一般伫立在那里。陌生人瞥见卡罗利娜,顿时笑逐颜开。卡罗利娜娇小的脚面,裹着棕褐色薄斜纹呢的鞋罩,一股迎面扑来的风,把裙子吹得贴在身上,换上身材欠佳的女人,难免露丑,可是卡罗利娜却更显得风姿绰约。粉红色绸子衬里的草帽下面,她容光焕发,好像反射出圣洁的光芒;棕褐色的宽腰带使两手能捏起来的细腰更显得细溜,茶色的头发在额上平分成两股,紧贴在两鬓,衬着雪白的脸蛋儿,使她看上去有一种千真万确的天真的神情。愉快的卡罗利娜像她帽子上的稻草一样轻盈,她一见黑先生,脸上顿时现出希望的光芒,这光芒比她的一身打扮和天生丽质更加辉煌。黑先生原先显得犹豫不决的,现在,也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在场引起女工突然流露出幸福的心情,才决定陪她郊游。他租了一辆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去圣勒·塔凡尼,驾车的马看上去相当精壮;他请克鲁夏夫人和她的女儿就座。母亲欣然接受了,但当车子驶在去圣丹尼的路上时,她发觉自己过于拘谨,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客套话,说她们母女俩会给这位男旅伴造成不便。
“先生本来也许想独自去圣勒的吧?”她假装天真地问道。但她紧接着就抱怨天气炎热,对自己得了重伤风更是怨天怨地。她说,鼻塞头痛,使她彻夜不能合眼,所以,车子刚到圣丹尼,克鲁夏夫人就好像已经昏昏入睡了。她有几声鼻鼾,黑先生觉得掺了假,他皱皱眉头,瞅着老太太,那神情特别流露着怀疑。
“啊!她睡着了,”卡罗利娜天真地说,“她昨晚上整整咳了一夜,这会儿想必是困极了。”
这位旅伴只向少女狡狯地笑了笑,作为回答,似乎对她说:“天真无邪的人儿,你不了解你的母亲。”然而,虽然他疑心重重,当车子在通往奥搏纳的漫长的杨树林荫道上行驶时,黑先生也相信克鲁夏夫人当真睡着了。也许他不愿再观察这种睡眠的真假程度吧,也许晴朗的天空,田野间纯净的空气,杨树的新芽,柳花和野蔷薇的白花散发出的熏人的芳香,使他的心像欣欣向荣的大自然一样,格外开朗,也许他觉得再拘束下去实属多余,也许卡罗利娜闪闪发亮的眼睛已经对他不安的眼神做出了反应,黑先生终于同她聊起来。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就像微风摇曳着树枝;海阔天空,就像蓝天里蝴蝶翩翩飞舞;谈得很随意,就像田野里轻柔悦耳的声音,同时也像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的爱情的印记。这时节,原野不正像一位穿着结婚礼服的新娘一样激动吗?它不正在引诱最冷漠的人来品享快乐吗?从去年秋天以来,他第一次离开玛莱区的黑暗街道,置身在和谐、秀丽的蒙莫朗西山谷的怀抱里,早晨驰过这条山谷,满目青山,一望无际,能转眼望到同样流露出无限爱情的眼睛,什么样的心还能无动于衷?什么样的嘴还能保守秘密?陌生人觉得卡罗利娜与其说风趣倒不如说快活,与其说懂事倒不如说钟情,即使她的笑带有嬉闹的成分,她的言谈也透出一种真情实意。少女对旅伴得体的问话,作出热情洋溢的回答,这种热情下层阶级是并不吝惜的,不像上流社会的人那么矜持,黑先生听了不禁动容,简直像获得新生一般。他脸上僵硬的愁容逐渐消退,接着他的气色越来越显得年轻,表现出一种美好的性格,使卡罗利娜既高兴又自豪。俊俏的绣花姑娘猜出她的保护人长期以来得不到温存和爱情,不再相信女人的忠诚。后来,卡罗利娜的悄声细语终于以意想不到的俏皮话,揭去了陌生人脸上的最后一层面纱,使他显出了真正的青春和本来的性格。他仿佛同讨厌的念头从此决绝,把一板正经的外貌下掩盖着的心灵的生气统统发挥了出来。谈话不知不觉变得那么亲密,当车子抵达狭长的圣勒村的村头时,卡罗利娜已经称呼陌生人为罗歇先生了。老太太直到那时才苏醒过来。
“卡罗利娜,她可能都听到了。”罗歇悄悄在少女的耳旁说道,话音中透出怀疑。
卡罗利娜嫣然一笑,表示她才不信呢,那一笑驱散了这多疑男子额上的乌云,不再担心做母亲的有什么心计。克鲁夏夫人毫不大惊小怪,上哪儿都同意,跟着女儿和罗歇先生在圣勒公园里漫步。两个年轻人商量好要去看看明媚的草坪和芳香扑鼻的小树林,这些地方由于霍唐丝王后的高雅的布置而遐迩闻名。
“天哪,多美呀!”卡罗利娜叫道,这时她已登上一个绿色小圆丘,蒙莫朗西森林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她瞥见脚下是个大山谷,蜿蜒曲折地伸展而去,谷中布满村落,蓝幽幽的地平线上,是青山、钟楼、草地、田野,从那里传来的悄悄的声响,像沙沙的涛声,在少女的耳边消失。三位游客沿着人工河的河岸走着,一直走到那个瑞士式的山谷,山谷里那座水屋式的别墅,曾不止一次地接待过霍唐丝王后和拿破仑。卡罗利娜怀着神圣的敬意,在一条长满苔藓的长凳上坐下,当年拿破仑皇帝,还有王公、王妃们也曾经在那儿休息过。这时克鲁夏夫人表示想走近瞧瞧远处就见到的那座飞架在峭壁间的悬索桥,她便把她女儿留给罗歇先生照料,径自向那个村野奇景走去,但她说,她不会走得看不见他们的。
“哎!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歇大声说,“您从来没有向往过财富和奢侈的享受吗?您不希望有时候穿穿您绣的那些美丽的衣裙吗?”
“罗歇先生,如果我说,我不向往富人享受的幸福,那我就是撒谎了。啊!是的,我经常,尤其当我入睡的时候,巴望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快乐,能看到我可怜的母亲,不用在她那样的年纪,无论刮风下雨也要上街去采购我们少量的食物。我希望有个女佣,早晨当我母亲还在床上的时候,给她端来很甜的,加了白糖的咖啡。唉!可怜的老太太,她喜欢读小说,我倒是情愿她的眼睛用来读她最喜爱的书,而不是从早到晚盯着转动的线轴。她也需要喝一点儿好酒。总之,我但愿看到她能幸福,她是那样慈祥!”
“她已向您证明了她的慈爱么?”
“啊!是的。”少女用低沉的嗓音回答。接着沉默了片刻,两个年轻人默默地瞧着克鲁夏夫人走到农村风味的悬桥中间,用手指点点他们。卡罗利娜接着说:“啊,是的,她已向我证明了。我小的时候,她对我哪一点没有照顾到?她卖掉了最后几套银餐具,供我去一个老姑娘家学绣花。而我可怜的父亲,为了使他度过幸福的晚年,我母亲什么苦没吃过?”想到这些,少女颤抖了,用两手蒙住了脸。“啊!咱们永远别回想不幸的过去。”她一面说,一面竭力恢复高兴的神气。她见罗歇深受感动,不禁涨红了脸,不敢看他。
“您父亲过去是做什么的?”他问。
“我父亲革命前是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说,那表情极其自然,“我母亲在合唱队演唱。我父亲一向在舞台上调兵遣将,攻打巴士底狱时,他赶巧在场。有几个进攻者认出他来,问他:既然他在舞台上能扮演指挥官,能不能指挥一场真正的进攻?我父亲是勇敢的,他同意了,带领义民进攻,因而在桑布默斯部队里,得到上尉的军衔。他干得很出色,连连晋级,最后升为上校,但是他在吕桑受了重伤,回到巴黎后,病病歪歪拖了一年才去世。波旁王朝来了,母亲领不到抚恤金,我们又一贫如洗,只得做工才勉强糊口。近来,慈祥的母亲已经疾病缠身。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受不起委屈,她怨天尤人,我能理解,她尝到过美满生活的甜头。至于我呢,生来就不知道幸福,也就不会遗憾,我只求上天一件事……”
“什么事?”罗歇忙问道,他简直像在做梦似的。
“但愿妇女们永远穿戴绣花的罗纱,好让我的活计不断。”
这一番自白说得如此坦率,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当克鲁夏夫人慢腾腾地向他们走来时,他的目光里的对立情绪已减弱许多。
“好呀,孩子们,你们聊够了吧?”她问话的口气既仁慈又有点挖苦。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接着说:“罗歇先生,想当初‘小伍长’就在您现在坐着的地方坐过!可怜哪!”她又说道,“我丈夫当年多爱他!啊!克鲁夏死了倒也好,因为他若知道‘他们’把他爱戴的人弄到什么地步,他会受不了的。”
罗歇赶紧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善良的老妇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够了,人人都会钳口结舌的。”她撩开上衣一角,露出用黑缎带挂在脖子上的一颗十字勋章和红绶带,补充说,“但是‘他们’阻止不了我戴‘那一位’赏给亡夫克鲁夏的这件东西,我要带它进坟墓……”
听到这些当时被看作煽动性的话,罗歇猛然站了起来,打断老妈妈的话;他们从公园小径折回村里,年轻人稍离片刻,到塔凡尼的头等菜馆订了一桌便餐,然后回来领两位妇女沿林间小道到菜馆就餐。晚饭吃得很开心,罗歇同不久前在杜尼盖街飘然而过的那个不祥的幽灵,已判若两人,他已经不像“黑先生”,倒更像信心十足的青年,似乎有心同这两位虽然朝不保夕却无忧无虑、埋头苦干的妇女一样,准备投身到生活的洪流中去闯一闯。他看上去像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那样兴致勃勃,笑得天真,笑得甜润。五点钟光景,他们喝罢最后几盅香槟酒,结束了这顿晚餐。罗歇先提议,到栗树林下去参加村里的舞会。舞会上,卡罗利娜和他一起跳了舞。他们两情相通,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怀着同样的希望而怦怦跳动,他们的眼睛,在蓝天下,在夕阳艳红的斜照中,放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在他们看来,足使天光暗淡。一种想法和一个愿望竟有这般奇异的能量!对这两个人来说,似乎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此时此刻,有如魔幻一般,欢乐的反光一直照射到未来,心灵只预见到幸福。这美丽的一天已经为他们两人创造了一些回忆,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比。莫非水源比河流更优美,愿望比享受更可爱,人们希望得到的东西比已经到手的东西更诱人?
“唉!这一天结束了!”听到舞会终止时年轻人发出的这声感叹,卡罗利娜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看到他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为什么您在巴黎不能像今天这样快活呢?”她问,“难道幸福只在圣勒才有吗?现在我觉得,我无论在哪里,都不会不幸的。”
罗歇听到这些出自温存和信赖的话,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信赖总是把女人引到她们自己并不想去的极端,正如假正经往往使她们显得比实际更冷酷无情。自从开始交换友谊的目光以来,卡罗利娜和罗歇第一次有了同样的思想;即使他们没有说出口,他们也在同一时刻通过彼此的印象感觉到了,就像暖人心怀的火炉,使他们在寒冬的侵袭中得到温暖。接着,他们似乎对彼此默默相对感到害怕,于是向车子停放的地方走去,但上车前,他们友好地手牵着手,赶在克鲁夏夫人前面跑进一条幽暗的小径。待他们看不到克鲁夏夫人的那顶白色罗纱帽时——那帽子原是叶丛中的一个白点,为他们指示老母亲所在的方位的——罗歇用激动的声音叫了声:“卡罗利娜!”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少女一时间也慌了神,退后几步。她明白了这声呼唤所显示出的愿望,但她仍伸出手去,手立即受到热烈的吻,她忙把手抽了回来,因为她踮起脚板,看到她母亲正走过来。克鲁夏夫人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好像想起她从前扮演过跑龙套的角色,她只应待在一边。
这两位年轻人的奇遇不再在杜尼盖街继续,为了重新找到卡罗利娜和罗歇,必须前往现代巴黎的市中心,那儿新盖了一批住宅,里面有一些似乎特意为新婚夫妇度蜜月布置的套间:油漆和糊墙纸跟这些夫妇一样鲜艳,装饰跟他们的爱情一样花团锦簇,一切都跟年轻人的思想、沸腾的愿望显得十分和谐。在泰布街中段,有座房子的基石还是雪白的,前厅和门上的柱子还没有任何污迹,墙上涂着色泽娇艳的油漆,油光滑亮,打从我们同英国恢复交往之后,这种油漆款式便流行开了。在这座房子的三楼有个小套间,那格局,似乎是建筑师预见到它日后的用途,专门安排出来的。一间朴素的、崭新的前厅,下半截墙上镶着人造云石,同一间客厅和一间小餐厅相通。客厅又与一间精致的卧室相通,卧室连着一间浴室。几个壁炉上都装着又高又大的镜子,镜框很讲究。门上的装饰是精致的阿拉伯图案,门框的格调清雅不俗。懂行的人在这些地方会比在别处更能看出我们当代建筑师们的作品,在布局和装饰方面独具的匠心。卡罗利娜搬进这套由艺术家设计、室内装饰商配置家具的套间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只须把主要的那一间作个扼要的描写,便可想象出卡罗利娜当初随罗歇走进这套房间的时候,是怎样惊叹不已的。卧室的墙壁,裱上灰色的墙布,点缀着绿绸,显得色调活泼,家具上覆盖着淡色的薄毛呢,款式轻盈而大方,是新近流行的式样。一个用本色木料做成的多屉柜,镶嵌着棕色的线条,用来存放珠宝首饰;一张用料一样的写字台,专供写情书使用,信笺都是熏得香喷喷的。床上的铺盖古色古香,几层细布床单柔软宜人,一看便勾人心魂;灰色的绸窗帘配上绿色的流苏,成天拉着,挡住了外面射来的阳光;挂钟上面的青铜塑像,是爱神在给普赛克戴花环;最后,一幅红底子上有哥特式图案的地毯,把这间充满情趣的卧室里的各种器具衬托得更加鲜明。挂钟对面是一个小巧的梳妆台。眼下,从前的绣花女工坐在梳妆台前,由赫赫有名的理发师普莱齐尔精心打扮,她被摆弄得不耐烦了。
“您打算今天梳好我的头发吗?”她问。
“夫人的头发又长又密。”普莱齐尔回答。
卡罗利娜不禁微笑了,艺术家的奉承无疑在她心中唤起了回忆,使她想起了她的朋友对她头发之美,曾热烈地赞美过,简直崇拜至极。理发师一走,侍女便来同她商量,怎么打扮最讨罗歇喜欢。这时是一八一六年九月初,气候已冷,一件用灰鼠皮滚边的绿色厚料套裙被选中了。她很快打扮停当,便奔到客厅,打开一扇落地窗,走上一个装饰楼房正面的优美的阳台,风姿楚楚地交叉着双臂。她倒并非想招路人艳羡,回头向她表示赞美,而是为了远望泰布街尽头的大马路。这个阳台是可以向外远眺的空隙,人们很自然地把它同舞台的幕上为演员们所开的洞相比,它使卡罗利娜能够看到许多像皮影戏那样迅速消失的车子和人群。不知道罗歇这次来,是徒步还是乘车,这位从前住在杜尼盖街的女工一会儿在行人中寻觅,一会儿又观察来往的轻便马车,这是最近从英国人那里引进的一种马车。空等了一刻钟之后,她敏锐的目光和心灵都没发现那位她明知今天该来的人,这时她年轻的脸上不禁泛出无可奈何、情思绵绵的表情。对于脚下蚁蝼般蠢蠢蠕动的过往行人,她美丽俊俏的脸上流露出多大的轻蔑,多深的冷漠!那双灰色眼睛亮晶晶地闪烁出狡黠的光芒。她爱情专一,对别的男人的巴结,极力躲避,其用心之苦正等于最骄傲的女人在巴黎街头散步时招揽男人致意一样。今天对她艳羡不已的过往行人,明天还记不记得她那低头张望的白皙的面孔和伸出阳台的小巧的脚;自己这双水灵灵的眼睛,翘得讨俏的鼻子,形象这样惹人爱怜,可是明天会不会在那些人的心目中被遗忘干净,她当然全不在乎,因为她只想看到一张面孔,她只有一个念头。当一匹红棕色马的带有花斑的头超出下面一排房子的屋顶奔来时,卡罗利娜激动得哆嗦了,踮起脚尖极力想辨认出白色的马缰绳和轻便双轮马车的颜色。正是他!罗歇转过街角,看到了阳台,便鞭打他的马,那匹马冲过来,直到这扇古铜色的门前停下,它对这扇门和主人一样熟悉。套间的门已被侍女提前打开,她早已听到女主人发出的欢乐的叫声。罗歇冲向客厅,把卡罗利娜紧紧地搂在怀里,感情冲动地亲吻她,这种感情是两个相爱的人很少相聚而激起的。他扶着她,或者不如说两人步调一致地,朝那间藏娇的香闺走去,虽然你拥着我,我搂住你,并未松手;两人一直走到壁炉前,坐进双人沙发,默默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用紧握双手来表达他们的幸福,用长久的对视沟通彼此的思念。
“对,是他,”她终于说,“对,是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已有整整三天没见到你了,这三天好比一百年!但是你怎么了?你有心事。”
“我可怜的卡罗利娜……”
“哦,废话!我可怜的卡罗利娜……”
“不,别笑,我的天使,我们今晚不能去费多了。”
卡罗利娜噘了噘嘴,这个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我真傻!见到你,我怎么可以想到看戏呢?瞧你,这不是我唯一爱看的戏吗?”她大声说着,同时把手指伸进罗歇的头发里抚摩。
“我不得不去拜访总检察长,眼下我们碰到一桩棘手的案子。他在大厅里跟我碰过头。因为由我提出公诉,他邀我去跟他吃晚饭,但是,亲爱的,你可以陪你母亲一起去费多,如果谈话结束得早,我就去那儿找你们。”
“没有你陪伴去看戏,”她带着惊讶的表情大声说,“去领略一种你不能分享的乐趣!……哦!罗歇,我真不该吻你。”她加了一句,同时以一种既天真又热情的动作,搂住他的脖子。
“卡罗利娜,我必须回去穿礼服。玛莱区很远,我还有几件事要办完。”
“先生,”卡罗利娜打断他的话说,“说话留点后路!母亲跟我说过,男人要是跟女人谈论自己的事务,就说明他们不再爱我们了。”
“卡罗利娜,我不是来了吗?我不是从我无情的事务中抽出一小时跑来看你吗?”
“嘘,”她把一个手指放到罗歇嘴上说,“哦!你没有看到我并不在乎吗?”
这时候他们俩已回到客厅里,罗歇在那儿瞥见一件当天早晨由木器工人送来的家具:一个粉红色木质的旧绷架,卡罗利娜和她母亲在杜尼盖—圣约翰街居住时曾靠它为生,现在它已被修饰一新,一件有华丽图案的连衣裙已经绷在上面了。
“是啊,我的好朋友,今天晚上我要工作。我一定会一边绣花,一边以为自己还跟当初一样。那时你打我面前经过,尽管一声不吭,可并不是不看我,当初回想起你的那种眼光,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哦!我亲爱的绷架,我客厅里最美的家具,尽管它不是从你那儿来的!——你不知道,”她说着,坐到罗歇的膝上,他抵制不住这种激情,早已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了……“你在听我说吗?我要把用刺绣挣来的钱全部施舍给穷人。你已让我那么富有!我多么喜欢白尔弗叶这片美丽的产业!倒不是为了它本身,而是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但是,告诉我,罗歇,我想改名叫卡罗利娜·德·白尔弗叶,行吗?你应该知道,这合不合法?或者容许不容许?”
罗歇对克鲁夏这个姓厌恶之极,故而努了努嘴表示赞同。卡罗利娜看见他这个动作,便轻轻地跳起来,拍着双手。
“我觉得,”她大声说,“我这样做就更属于你了,通常姑娘家总是放弃自己的姓氏,改姓丈夫的姓……”一个尴尬的念头使她涨红了脸,但她马上把那念头赶走;她牵着罗歇的手,把他拉到一架打开的钢琴前。“告诉你,”她说,“现在我弹起奏鸣曲来比得上心灵手巧的天使。”说着她的手指便在象牙琴键上迅速移动起来,这时她感到罗歇搂住她的腰,把她举了起来。
“卡罗利娜,我早该走了。”
“你要动身吗?唉,好吧!你走,”她赌气说,但是她看了看挂钟后微笑起来,快活地叫道,“我总有办法多留你一刻钟的。”
“再见!德·白尔弗叶小姐。”他用一种出自爱情的、取笑的温存态度说。
她得到了一个吻,把罗歇送到门口。当他的脚步声不再在楼梯上震响时,她奔上阳台,想看他登上两轮马车,想看他拿起缰绳,想接受他最后一个目光,想听到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想目送那匹光亮的马、主人的帽子、骑师服装上的金色饰带。末了,眼前这些景象被黑乎乎的街角挡住以后,她还想长久地观望。
卡罗利娜·德·白尔弗叶小姐在泰布街漂亮的屋子里定居以后五年,第二次发生了这样一幕家庭场面,它使得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感情联系更加紧密了。在蓝客厅的中央,朝阳台打开的窗子前面,有个四岁半的小男孩拍打着他的摇木马,又叫又嚷闹得不得了。支撑木马的两根弓形杠杆没有合他的意愿走得那么快。他漂亮的小脸蛋,像小天使的面孔一样可爱,对着母亲微笑着,金黄色的卷发一绺绺地披散在绣花的细布绉领上。这时他母亲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对他说:“别那么闹,查理,你要吵醒你的妹妹了。”于是好奇的孩子猛地从马上跳下,仿佛害怕踏在地毯上的脚步发出声响似的,踮着脚尖走过来,将一个手指放在两排小牙齿中间,在这样一种出于自然才显得那么优美的稚气姿势中,他撩开盖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女婴娇嫩面孔上的白色面纱。
“唔,她睡了,欧也妮?”他非常惊讶地问,“干吗我们醒着的时候她倒睡觉?”他又问了一句,睁着一双黑幽幽、水汪汪的大眼睛。
“只有上帝知道。”卡罗利娜笑眯眯地回答。
母亲和孩子凝视着这个当天早上才受了洗礼的小女孩。卡罗利娜当时年约二十四岁,一种没有乌云的幸福和持久的欢乐使她具有鲜花盛开时的全部美丽。她是完美的妇女形象。她陶醉在服从她亲爱的罗歇的愿望中,早已获得了她所缺乏的知识,她钢琴弹得相当好,唱得也很动人。她不知道这个也许会拒绝她的社会的习俗,即使人们在那里欢迎她,她也绝不会踏入这个社会,因为幸福的妇女是不进社交界的。她既不会摆弄风雅的姿态,也没学过当时沙龙里非常流行的那种充满辞令但缺乏思想的空洞谈吐;但相反,她勤奋地掌握了一个母亲必不可少的知识,她的全部抱负在于好好教养她的孩子。她从不离开她的儿子,从他摇篮时代起就时刻给他教育,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刻下对善与美的爱好,使他免遭坏影响。既担任女仆的繁重职务,又尽到做母亲的甜蜜责任,这就是她唯一的乐趣。从第一天起,这个审慎而温存的人儿是那样的顺从,一步也不跨出她欣悦的领域,对她来说,那儿是她的全部欢乐,以致在最温柔多情的结合六年之后,她只知她的朋友名叫罗歇。那个普赛克不顾爱神的禁令,举灯来看爱神的雕塑,就放在她的卧室里,使她想起幸福的条件。六年期间,她的适度的欢乐,从没有由于不合时宜的奢望而使得罗歇那颗真正充满善意的心感到厌倦。她从不渴望钻石和首饰,多次拒绝可以满足虚荣心的豪华车辆。站在阳台上等候罗歇驾车到来,跟他去看戏,或者在晴朗的日子里一起去巴黎郊外散步,盼望他,看见他,再盼望他,这就是她平凡的但充满爱情的生活史。她把几个月前才来到人世的女儿放在膝上摇晃着,嘴里哼着歌,愉快地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她尤其愿意细想九月份,每年这个时节她的罗歇都带她上白尔弗叶去度过那些美好的日子,仿佛现在她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这种快乐之中。当时大自然慷慨地献出它的鲜花和果实,夜晚是温暖的,早晨是甜蜜的,光辉的夏天必然迎来忧郁的秋天。在恋爱的最初几年,卡罗利娜见罗歇一再表现出心绪稳定和性格随和,心想这是因为他们会面的机会太少,而且每次见面都苦苦盼望很久的缘故,这是由他们的特殊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他们不像正式夫妻那样朝夕相处。她甜蜜地回忆起当初她也曾担惊受怕地暗中窥探过他的虚实,那时他们第一次去加蒂内小庄园小住。她空担心了一场:那次爱情的侦察纯属多余!那几个月过得真幸福,月月都过得像做梦一样,她始终置身于快乐之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看到这个善良的人嘴角上始终挂着温柔的微笑,这微笑似乎是她微笑的回报。此情此景想起来太令人神往,她不禁泪水濡湿眼眶。她认为自己爱得还不够深,一心想要在她身份不明的、不称心的处境中,看到命运对她爱情征收的捐税。终于一种不可克制的好奇心,使她成千次地寻思,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使得罗歇那样多情的男子甘心只享受这种金屋藏娇的不合法的幸福。她编造了无数传奇故事,为的是避开那个真正的理由,那是她长期以来已经猜到,但极力不让自己相信的。她抱着睡在怀里的孩子站起来,到餐厅去主持晚饭的准备工作。这天是一八二二年五月六日,就是去圣勒花园郊游的纪念日,在这次散步中,决定了她的生活,因此每年这一天带来了一个爱情的节日。卡罗利娜选定吃饭时用的餐巾、台布,又安排了餐后点心。在幸福地做了会感动罗歇的照料之后,她把小女孩放进美丽的婴儿吊床里,来到阳台上,不久就看到一辆带篷的双轮马车出现了,她的朋友进入壮年之后,早已用这种庄重的马车取代了他早期漂亮的马车。在领受了卡罗利娜和叫他爸爸的小淘气鬼最初火样的热情表示之后,罗歇来到吊床前,凝视睡眠中的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从他衣袋中掏出一张写着几行黑字的长条彩色纸片。
“卡罗利娜,”他说,“这是欧也妮·德·白尔弗叶小姐的嫁妆。”
母亲感激地接过这张载入国家债权人名册的奁产证书。
“干吗给欧也妮三千法郎年金,而你给查理只有一千五百法郎?”
“我的天使,查理将是一个男子汉,”他回答,“一千五百法郎对他来讲够了。有了这份收入,一个勇敢的男人可以摆脱贫困。假如赶巧你儿子是个无能之辈,我不愿他大肆挥霍。如果他有抱负,这笔微薄的财产将引起他对工作的兴趣。欧也妮是女人,她需要一份嫁妆。”
父亲开始同查理玩耍,孩子活泼的表现说明了他是在独立和自由中受的教育。孩子对父亲没有任何敬畏心理,他保持了天真可爱的魅力,这是对他父亲恩情的报答;这个小家庭的快乐既是甜蜜的也是真实的。傍晚,幻灯在白色的幕布上映出一些神秘的场景和画面,使查理大为惊奇。不止一次,这天真的孩子天使般的快乐引起卡罗利娜和罗歇开怀大笑。更晚些时候,小男孩睡了,小女孩醒来要吃奶。此时在一盏灯光下,罗歇坐在这间宁静和充满欢乐的房间的火炉边,其乐融融地忘情于端详这幅意境甜美的图画。只见小女孩伏在卡罗利娜的胸前,那酥胸雪白娇嫩,像一朵乍放的百合。褐色的卷发密密地垂下来,几乎把脖子全挡住了。灯光使这位年轻母亲的妩媚的仪态显得更加鲜明,使明暗的搭配所造成的动人的效果,在她身上,在她周围,在她的衣服上和她的孩子的身上,更增色几倍。罗歇觉得,这张宁静、沉默的妇女面孔,比以往更甜蜜千倍,他温柔地看着那两片娇慵而红润的嘴唇,从那儿从来没有吐出过任何不受听的话。同样的思想闪耀在卡罗利娜的眼睛里,她用眼角瞟着罗歇的动静,或者是为了品尝她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或者是为了猜测今晚能否把他留住。
罗歇明知这微妙的目光中的挑逗意味,便假装无可奈何地说:“我必须走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完成,有人在我家里等我。职责先于一切,不是吗,我亲爱的?”
卡罗利娜脸上现出既难过又温存的表情,窥探他的虚实,但她顺从答话的语气中让他知道她所作的牺牲有多痛苦:“好,再见。你走吧!你要是再多待一小时,我就可能不轻易放你走了。”
“我的天使,”这时他微笑着回答,“我有三天的假期,人家以为我在巴黎以外八十里的地方呢!”
这个五月六日周年纪念日的几天以后,德·白尔弗叶小姐一天早晨赶到玛莱区圣路易街上,心里希望不要太迟地到达她通常每周都要来一次的屋子里。一个信使刚刚通知她,她母亲克鲁夏夫人由于重伤风和风湿病的并发症而病倒了,非常痛苦。当出租马车夫在卡罗利娜恳切的催促和答应付给丰厚的小费之后,快马加鞭地赶路时,克鲁夏寡妇晚年期间经常聚会的三个胆小怕事的老妇人把一个教士带到这栋屋子的三层楼上,这个老母亲所住的舒适而干净的套间里。克鲁夏夫人的女佣不知道女主人经常去吃晚饭的那个人家的漂亮小姐就是老妇人的亲生女儿,她第一个提出要请一个听忏悔的神父来,心里希望这个教士对她至少跟对病人一样有用。在两局波士顿牌之间,或者在土耳其式花园散步的时候,天天跟克鲁夏夫人嚼舌的三个老妇人成功地在她们朋友冷漠的心中唤醒了对她过去生活的某些顾虑,对未来的某些观念,对地狱的某种恐惧和真心皈依宗教后赎罪的某种希望。在这个庄严的早晨,圣弗朗索瓦街和老教堂街的三位老妇人早已在克鲁夏夫人每星期三接待她们的客厅里坐定了。她们轮流离开座椅,去床头陪伴可怜的老太太,给她说些有希望之类的瞎话,用来抚慰垂死者。然而,当病情急转直下,眼看要有危险,连昨夜请来的医生都不肯再下药的时候,三个老妇人商议要不要通知德·白尔弗叶小姐。她们与女佣弗朗索瓦丝预先说好,决定派个人去泰布街送信,通知那位年轻的亲属,在这四个女人的眼里,她是位非同小可的人物;但是,她们希望,派去的奥弗涅人最好在克鲁夏夫人咽气之后才把她领到,因为她在克鲁夏夫人感情中,占去的份额太大了。明摆着这位寡妇一年有千把埃居的进账,她之所以受到三位老太太的曲意奉承,只是因为这几位好心人,包括弗朗索瓦丝在内,没有一个知道她还有继承人。跟老式歌剧里司空见惯的习惯一样,克鲁夏夫人禁止自己亲昵地叫女儿的娘家姓,而德·白尔弗叶小姐所享有的富裕,几乎使这四个女人所盘算的计划合法化,那就是由她们来瓜分垂死者的财产。
很快,三个女预言者中看守病人的那位来向两个不安的人摇了摇头,说道:“该派人去请丰塔农神父了。再过两个小时,她就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签字了。”
老得掉了牙的女佣连忙动身,回来时带进一位穿黑教服的男人。狭窄的脑门说明这位教士智力贫乏,长相更是平庸不堪:腮帮挺宽,往下耷拉着,再加上那个双下巴,证明他日子过得挺自得其乐,他只要不抬眼皮,那扑了粉的头发倒使他自有一派温馨肉麻的风度,因为他那双眼睛又黑又小,鼓鼓溜溜,本该长在鞑靼人的眉毛底下才算得其所哉的。
“神父先生,”弗朗索瓦丝对他说,“我很感谢您的劝告,但是也请您考虑一下,我对这个亲爱的女人曾照料得无微不至。”
拖着步子和哭丧着脸的女佣看见套间门打开着,便住了口,三个老婆子中最会奉承的一个已站在楼梯的平台上,以便抢先跟神父攀谈。教士好意地听完寡妇的朋友们像三尊连珠炮似的向他说罢虔诚而谄媚的话以后,走去坐到克鲁夏夫人的床头。出于体面和某种分寸,三位太太和老女佣弗朗索瓦丝,不得不待在客厅里装得愁眉苦脸,也只有皱皱巴巴的老脸才能表演得如此出色。
“啊!这真叫不幸!”弗朗索瓦丝叹息道,“我就要伤心送终的是我的第四个女东家了。头一个给我一百法郎的终身年金,第二个东家给了五十埃居,第三个给了一千埃居的现金。瞧我帮佣帮了三十年,就攒下这么点家底!”
女佣利用她可以走来走去的权利跑进一个小房间,从那儿,她可以听见教士的谈话。
“我很高兴地看到,”丰塔农说,“我的女儿,您有虔诚的感情,您在身上佩戴着一个神圣的物品……”
克鲁夏夫人茫然地比画了一下,说明她当时神志不完全清醒,因为她出示了皇帝恩赐的荣誉军团的十字勋章。教士看到皇帝的像,倒退了一步,接着他很快靠近他的忏悔的女信徒,用一种很低的声音和她交谈,以致在一段时间内,弗朗索瓦丝什么也听不到。
“我厄运当头!”老妇人突然叫起来,“别抛弃我,神父先生,您怎么认为我要对女儿的灵魂负责?”
教士说得太低了,隔墙又太厚,弗朗索瓦丝无法听见一切。
“唉!”寡妇哭着叫道,“那个坏蛋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我能支配的东西。在占有了我可怜的卡罗利娜之后,他又把我和她分开,只给我开了个三千法郎年金的户头,本金属于我的女儿。”
“夫人有一个女儿,只有终身年金!”弗朗索瓦丝叫着跑进客厅。
三个老妇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她们中间那个鼻尖和下巴几乎连在一起的老女人,在虚伪和精明上表现出高人一等,她眨了眨眼睛,等弗朗索瓦丝一转过脸,就忙向两位朋友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这个娘儿们,心眼多得很,她已经稳稳当当地有三张遗嘱当靠山了。”三人于是稳住气纹丝不动;神父倒很快就出来了,待他交代了一句话之后,三个老婆子忙跟着他一起冲下楼梯,撇下弗朗索瓦丝单独跟她女主人在一起。克鲁夏夫人的痛苦难以忍受地大大加剧,这时徒然打铃叫她的女佣,后者只是高声答道:“哎!来啦!待一会儿!”大衣柜及五斗橱的门开开关关,好像弗朗索瓦丝正在寻找一张忘了放在何处的彩票。正当老妇人病情发作达到最后阶段时,德·白尔弗叶小姐赶到她母亲的床边,向她倾吐大量温存体贴的话。
“哦,我可怜的母亲,我多么有罪!你在忍受痛苦,我都不知道,我的心没有告诉我!你瞧,我现在来了……”
“卡罗利娜……”
“什么?”
“她们给我领来了一位神父……”
“那么,医生呢?”白尔弗叶小姐接口道,“弗朗索瓦丝,找个医生来!那些太太们怎么没有去请过大夫呀?”
“她们给我领来了一位神父。”老妈妈叹了口气,说道。
“她疼成这样!居然没有止痛药,桌子上什么都没有。”
母亲使了个含糊的眼色,卡罗利娜猜到她什么意思,忙停下等她说。
“她们给我领来一位神父……说是给我做忏悔——你可得留神呀,卡罗利娜,”这年迈的小角色,使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那神父硬是让我说出了你的恩人的姓名。”
“你怎么能打听到他姓名的呢,我可怜的母亲?”
老妇人正想摆出一副狡黠的神态,却忽然咽了气。如果德·白尔弗叶小姐能注意到她母亲脸上的表情,她就会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看到死神的笑。
为了弄清这场戏的序幕所包藏的利害关系,应暂时忘记戏中人物,而准备把从前发生过的事,作个交代,其中最后一件事与克鲁夏夫人的死有关。这两个部分将组成同一个故事,然而由于巴黎生活的特殊法则,竟产生了两个断然有别的情节。
第二部分
一八零五年十一月底,凌晨三点钟光景,有个二十六岁左右的年轻律师走下帝国司法大臣府邸的大楼梯。他穿着夜礼服抵达院子里,发现地上结了一层薄冰,不禁叫苦,因为他从府内的铁栅栏里往外望,看不见一辆出租马车,也听不到远方有马蹄声或巴黎马夫沙哑的吆喝声,不过他的叫苦声中仍透露出一个法国人很少丧失的愉快心情。在车灯勉强照亮的府邸院子里,年轻的律师看见刚才和康巴塞雷斯一起打牌的大法官的几匹马不时地用脚跺地,发出响声。突然,年轻人的肩被人友好地拍了拍,他回过头来,认出大法官,便向他致意。仆人放下车厢踏脚板的那当口,前国民公会的立法者猜出了律师的窘态,高兴地对他说:“夜晚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大法官顺路带个律师同车回家,不至于使自己的名誉受到连累的!”他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因为这律师是从前一个老同事的外甥,这老同事在给法国制定拿破仑法典的最高行政法院当中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步行者遵照皇家法院最高领袖的手势上了车。
“你住在哪儿?”在车门被等候命令的跟班关上以前,大臣向律师问道。“奥古斯坦码头,大人。”马车出发了,年轻人跟一位大臣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在康巴塞雷斯宴请的豪华的晚餐前后,他曾徒然企图跟这位大臣搭话,而大法官却整整一晚上都显然避开他。
“好啊;德·格兰维尔先生,你现在正是处在春风得意、万事顺遂的当口上?”
“哦,还得凭大人多多栽培……”
“我不开玩笑,”大臣说,“你的见习期已结束两年了;你在齐默兹和奥特塞诉讼案件的辩护中获得了很高的声誉。”
“我一直认为我当初对那些不幸的流亡者一心一意,实在是害苦了我。”
“你还很年轻,”大臣用庄严的语调说,“但是,”他歇了一会儿又说,“今晚你深得司法大臣的欢心。你来检察院做检察官吧,我们缺少有才能的人。康巴塞雷斯和我最关心的一个人的外甥,不应当继续是没有靠山的律师。令舅帮助我们度过了狂风暴雨的年代,这样的功劳是不会被忘掉的。”大臣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久,我在初审法庭和巴黎上诉法院将有三个空位子,到时你来看我吧。你可以挑选你感到合适的职位。在此之前,好好干吧!但是,目前你不要来求见我。首先我被工作累垮了,再说,你的竞争者们会猜出你的意图,可能在雇主面前损害你。康巴塞雷斯和我今晚没有跟你说一句话,我们已经给你免去了这种宠爱的危险。”
大臣说完最后几句话的时候,马车已停在奥古斯坦码头上,年轻的律师相当激动地感谢了他的慷慨的保护者答应给他的职位,然后他开始使劲地敲门,因为凛冽的北风猛烈地吹在他腿肚子上。终于一个年老的看门人拉了拉开门绳,当律师从门房前面经过时,看门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格兰维尔先生,有您一封信。”年轻人取了信,虽然天气寒冷,他仍凑着灯芯快烧完的路灯的微光,想看看是谁的笔迹。
“我父亲写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看门人终于点着了的蜡烛盘,迅速上楼,走进他的套间,阅读下面这封信:
“搭上班车,如果你能迅速到达这儿,你就发财了。昂热丽克·邦唐小姐的姐姐死了,她成了独女;我们知道她不讨厌你。现在,邦唐夫人除了将给她一笔嫁妆之外,还能给她留下将近四万法郎的年金。我已为你铺平道路。朋友们将会惊奇地看到,从前的贵族世家竟同邦唐家联姻。邦唐老头在革命时期戴过深红色帽子,他拥有大笔贱价买进的充公财产。但首先,他有的只是永远不会回来的僧侣的牧场;再说,如果你在使自己成为律师时已经有失身份,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必要不对当今的思想再作一次让步。小姑娘将到手三十万法郎,我再给你十万,你母亲的财产也该值五万埃居左右,所以我认为,亲爱的儿子,假如你愿意投身到司法界中去,你就完全能像别人一样当上参议员的。我的身为国务参事的内兄,不会为诸如此类的事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由于他没结婚,他的遗产总有一天会归你所有:即使你没主动地做参议员,你也会享有他的世袭权。从此你将身栖高位来应付日后的变化。再见,我拥抱你。”
于是,青年德·格兰维尔上床去睡觉,心里盘算着一个比一个更美好的计划。他受到司法大臣、大法官,以及他舅舅——法典起草者之一的强有力的保护,他就要在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上,在皇家初审法庭初露头角。他看到自己成为检察院的一员,而拿破仑就是在这个检察院里挑选他的帝国高级官员的。加上还有一份相当引人注目的财富来帮助维持他的地位,只靠继承他母亲的田产所得五千法郎的微薄收入是不够的。为了用幸福来补充他这些野心勃勃的梦想,他回忆起童年时与他一起游戏的女伴昂热丽克·邦唐小姐天真的面容。在他不懂事的年龄,父母并不反对他跟农村邻居的漂亮女儿亲近,但当他的很在乎自己贵族身份的父母,在他到贝耶来度假的短暂逗留期间,发觉了他对这位少女的友情,他们便不许他想到她。因此,十年以来,格兰维尔只能够偶尔看见他算作“小妻子”的少女。在这段期间,他们避开双方家庭的严密监视,仅仅在教堂里或在街上相遇时,悄悄地交谈几句。他们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诺曼底叫作“节日市集”的乡村节日中聚会,彼此偷偷地、远远地互相端详。在最近一次假期中,格兰维尔见过昂热丽克两次,他的“小妻子”的低垂的目光、悲伤的姿态,使他判断出,她正屈从于某种他所不知的暴虐之下。
这天早上七点钟,年轻的律师赶到胜利圣母街的马车站,很幸运地在这个时候开往冈市的车子中找到了一个座位。
实习律师重新见到贝耶大教堂的钟楼时,不由得不深感激动。他生活中的任何希望还没落空过,他的心向着一切使青年心灵激荡的美好感情开放。他的父亲和几位朋友欢天喜地地为他接风扫尘,待拖得很长的宴会一结束,不耐烦的年轻人便由父亲领着来到坦蒂街一幢他很熟悉的住宅。他的父亲——在贝耶大家继续称他为德·格兰维尔伯爵——使劲地敲一扇绿漆成片剥落的、能通车辆的大门,这时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正是傍晚四点光景。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年轻女佣向两位先生微微行礼,回答说,夫人们做晚祷去了,就要回来的。伯爵和他儿子走进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那是他们的客厅,看上去像修道院的会客室。一些光滑的胡桃木护壁板弄得屋子里更加阴暗,屋子四周几张绒绣椅和古老的安乐椅对称地排成行。石砌壁炉的唯一装饰品只有一面绿幽幽的镜子,镜子两边放着《乌德勒支和约》时期制造的、现已弯曲变形的枝形大烛台。在这个壁炉对面的细木护壁板上,年轻的格兰维尔瞥见一个乌木和象牙制成的巨大十字架,周围环绕着圣枝。三个窗户外是乡气十足的花园,黄杨木的窗格把花园隔成了一个个对称的四方形;尽管有三个窗户采光,室内却仍然光线不充足,很难看清窗户对面墙上挂着的三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宗教画,不用说,这大概是邦唐老头在革命时期买来的,他当时身为区长,却从不忘记自己的利益。从仔细打蜡的地板,直到绿方格的布窗帘,一切都像修道院一样干净、发亮。走进昂热丽克隐居的这幢幽静的住宅,年轻人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经常出入巴黎华丽的沙龙,过惯了吃喝玩乐的热闹日子,很容易让格兰维尔把沉闷而宁静的外省生活忘得一干二净;他这才觉得两下的对比如此强烈,不由得感到一种内心的战栗。在康巴塞雷斯府的集会上,生活显得如此开阔,才智显得如此广博,帝国的荣华反映得如此鲜明,现在突然落入平庸的思想圈子里,简直像是从意大利给送到了格陵兰!他一面审视这坚理会教徒的客厅,一面暗自思忖:“在这儿过日子,可算不上生活。”年老的伯爵发觉他儿子面露惊讶,便过来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好歹透进一点儿光亮的窗子前,趁女佣点燃烛台上的旧蜡烛的当口,他要想法子驱散儿子脸上的愁云。
“听我说,孩子,”他开言道,“邦唐老爷子的遗孀虔诚得不得了。魔鬼一上了年纪……你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这间屋子像宗教事务所,教你寒心得直撇嘴。咳,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太太给那班神父们纠缠得昏了头,他们对她说,要进天堂总是来得及的,说得她服服帖帖,为了更有把握使圣彼得开启天国之门,她不惜大下本钱。她天天去望弥撒,堂堂功德课都听,每个星期日都领圣体,那是上帝制定的,她还乐于捐钱修教堂。她给教堂捐赠了那么多的祭服、白罩袍和大披肩,又用那么多的羽毛,装饰神像上的华盖,以致上次举行庙会的时候,引得人山人海的群众像看绞刑似的,赶来观看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僧侣和金光闪亮的供器。所以,她的这个住宅,也弄得像圣地似的。是我,劝阻了疯婆子把这三幅油画捐赠给教会,这三幅画,一幅是多米尼坎画的,一幅是科雷热画的,一幅是萨尔托画的,都值很多钱。”
“但是昂热丽克呢?”年轻人急切地问。
“如果你不娶她,她就完了,”伯爵说,“我们的好教士们劝她过处女和殉教者的生活。当我看见她成为独女的时候,我煞费苦心,用跟她谈你的方式,唤醒了她小小的心灵,但是你很明白,一旦你们结了婚,你就要把她带到巴黎去。那儿各种节日、婚礼、喜剧、巴黎生活的锻炼,将不难使她忘记这里的一些人赖以为生的忏悔室、斋戒、苦行和弥撒。”
“但是,从教会财产得来的五万法郎的年金会不会归还?……”
“我们谈到点子上了,”伯爵用狡黠的神态大声说,“谈到婚姻,邦唐夫人一想到把邦唐家的姓嫁接到格兰维尔家的族谱树上,她的虚荣心就获得了不小的满足;这位母亲把她财产的全部所有权给了女儿,只为自己保留了用益权。因此,僧侣团体反对你的婚姻;但我已经把风放出去了,如今人人皆知,万事俱备,不出一星期,你将逃出这位母亲和那些教士的魔掌。你将娶上贝耶最美丽的姑娘,这小娘子决不会叫你伤心的,因为她守规矩。用他们的话来说,她受过苦行训练,整天吃素念经。”他又低声补充说,“再加上她母亲的折磨。”
有人在门上审慎地敲了一下,使伯爵忙闭上嘴。他以为两位女主人来了。其实进来的是一名显得忙忙乱乱的小听差,一见到两位外人,他不免发毛,便向女佣做了个手势,女佣走到他跟前。这个仆人穿着一件蓝呢背心,背心上的两个小垂尾在他臀上飘荡,还穿着一条蓝白条纹的裤子,头发剪成圆形,模样像唱诗班里的孩子,表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是一个虔诚的家庭所有成员都沾染上的习气。
“加蒂埃娜小姐,您知道为圣母做祭礼的经文放在哪儿?圣心会的夫人们今晚上要在教堂里做一场功德。”
加蒂埃娜去找经文了。
“还要很长时间吗?我的小家伙?”伯爵问。
“啊,顶多不超过半小时。”
“咱们也去看看,那儿有不少漂亮女人,”父亲对儿子说,“何况参观一下大教堂对我们也不会有害。”
年轻的律师犹豫不决地跟他父亲走了。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父亲,我……我自有道理。”
“你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不错,但是我想过,您保存着从老产业得来的一万法郎的年金;我希望您尽可能晚地把它留给我。然而,您既然肯给我十万法郎来缔结一次愚蠢的婚姻,您就会允许我只向您要五万法郎来避开这样的不幸,让我继续过我单身汉的生活,享受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给我的同样多的财富。”
“你疯了吗?”
“不,父亲。听我告诉您事实。大法官前天答应给我在巴黎检察院弄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手头的财产和我职位的薪俸,我将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时我肯定会有发财机会,这总比一次财产丰富、幸福贫乏的联姻所带来的机会要可取得多。”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父亲微笑着回答,“你没有在旧制度下生活过。我们堂堂男子汉什么时候受到妻子的拖累?……”
“但是,父亲,今天这婚姻已变成……”
“啊!”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我流亡中的老伙伴们对我喋喋不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真的?革命当真给我们遗留下了没有欢笑的风气,当真让年轻人中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则的毒吗?你打算像你的雅各宾党人的舅舅那样,给我大讲民族、公共道德、大公无私之类的话吗?哦,我的天!要是没有皇帝的姐姐妹妹,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被他的田庄上的农民一直称作“德·格兰维尔老爷”的人,还真是人老心不老。他一面说完这些话,一面走进大教堂。他不顾这个地方的神圣性,一边取着圣水,一边哼着歌剧《罗丝和高拉》中的曲调,然后领着儿子沿着中堂的甬道往里走,每走过一根柱子都停下来,看看教堂里一行行的人头,人们在那儿排列成行,就像士兵们接受检阅一样。圣心会的特别祭礼就要开始了。参加这个修会的妇女们站在唱诗班附近,伯爵和他的儿子就向教堂的这部分走去,靠在一个最幽暗的柱子上,从那儿,他们能够瞥见所有人头,宛如一片被鲜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的草地。突然,在距年轻的格兰维尔不远的地方,有种人类似乎不可能拥有的悦耳的嗓音,像冬天过后第一只歌唱的夜莺似的,放声唱了起来。虽然有无数妇女的嗓子伴唱和管风琴的声音伴奏,这个嗓音仍然震动了他的神经,就像听到了异常丰富、异常轻快的口琴声一样。巴黎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位少女,由于她低垂着头,面孔完全埋在宽大的白布帽子里,他想只有她才能发出这种清脆、悦耳的音调。尽管她穿着一件美利奴羊皮袄,他仍相信认出了昂热丽克,于是他推了推父亲的胳臂。
“不错,正是她们俩!”伯爵朝儿子指给他的方向瞧了瞧说。年老的贵族用手势指了指一个面容苍白的老妇人,她带有黑眼圈的眼睛早已看见两个外来人,但虚假的目光并没显得离开她拿着的经文。香烟缭绕,一直飘到两个妇女身边,昂热丽克朝祭坛抬起头来,似乎想吸口沁人心脾的香气。祭台上的大蜡烛、中堂的灯和柱子上点燃的几支蜡烛,在这个幽暗的厅堂中散发出神秘的光,年轻人凭借这种微光瞥见一张动摇了他决心的面孔。一顶白色波纹帽子由丝带做椭圆形系在有酒窝的小下巴底下,正好勾勒出一张非常端正的脸庞。狭窄而非常娇美的额头上,淡黄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着两鬓垂落在面颊周围,有如叶丛的阴影罩在花束上。两道弯弯的眉毛这样端正,只有中国仕女图上才能观赏得到。鼻子挺突,轮廓具有一种稀有的坚定沉着。双唇仿佛是用精细的画笔热心地画出来的两道玫瑰色线条,淡蓝色眼睛表现出天真坦率。即便格兰维尔注意到这张脸上有一种沉默和严峻,他也可以归之于这时激动着昂热丽克的虔诚感情。神圣的经文从两排洁白的牙齿中间念出来,由于寒冷可以看到有股香雾从她口中飘出,年轻人不由得想俯身吸一口这绝妙的气息。这个动作吸引了少女的注意力,她把朝祭台凝视的目光转到格兰维尔的身上。她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可她认出了自己童年时的伙伴;一个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使她的脸上浮现出神奇的光辉,她涨红了脸。律师看到她对爱情的希冀战胜了对来世的希望,人间的回忆遮盖了圣地的光荣,不禁高兴得战栗了;但是,他的胜利维持不久:昂热丽克放下面纱,恢复了安详的神态,重新颂唱起来,她的音色没显出丝毫的激动。格兰维尔受到唯一的愿望的强行控制,他的谨小慎微的念头统统消失了。祭礼结束时,他变得那么焦躁不安,他不让两个妇女无人陪伴地回家,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向他的“小妻子”致意。在大教堂的门厅内,信徒们的面前,他们彼此羞答答地相认了。邦唐夫人挽着德·格兰维尔伯爵的胳臂,骄傲得发抖。他迫不得已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胳臂献给邦唐夫人,心中对他儿子如此不得体的急躁表现很是恼火。从年轻的德·格兰维尔子爵作为邦唐小姐的未婚夫正式露面之时,到他结婚的庄严日子,这期间大约半个来月,他天天来同女友见面,那间阴暗的会客室,他倒逐渐习惯了。他的长时间的拜访,目的在于观察昂热丽克的性格,因为他的谨慎心在他们会见的第二天幸而觉醒了。他几乎总是发现他的未婚妻坐在一张圣吕西香木的小桌前,亲自忙着在她的嫁妆衣服上做标记。昂热丽克从不首先谈到宗教。如果年轻的律师喜欢玩弄装在一个绿丝绒小袋中的华贵的念珠,如果他笑着凝视总是伴随这虔诚用具的圣牌,昂热丽克就温柔地从他手中拿走念珠,用恳求的眼神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它重新放回袋里,立即把袋口拉紧。如果格兰维尔偶尔故意使坏,大声攻击某些宗教活动,美丽的诺曼底姑娘总由他说完,然后以充满信念的微笑回答他说:“要么什么都不信,要么完全相信教会的教导。您难道要娶个不信教的姑娘来做您的孩子们的母亲吗?不。哪个人敢于当这样的裁判,断定究竟是不信宗教的人有理还是上帝有理?哎,我怎么能对教会认可的东西说三道四呢?”昂热丽克好像被一股热忱的善意打动了心田,年轻的律师见她一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那目光又这样充实,使他有时也真想虔诚地相信他未婚妻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的路子是对头的,这样的信念,倒在未来的法官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动摇,那是她要加以利用的。这时格兰维尔犯了一个大错,他把欲望的魅力错当成爱情的魅力。昂热丽克完全沉醉于她童年时期就怀有的感情之中,她非常乐于爱情的呼声和天职的呼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犯错误的律师无法看清这两种声音哪一种占了上风。年轻人不都是对漂亮面孔一百个信任,都认准了相貌美必定心灵也美吗?一种无法说清的感情,促使他们相信精神的完美总是同肉体的完美谐调一致的。如果宗教当真不允许昂热丽克沉湎于自己的感情,那么这些感情早就会在她心中枯竭,就像一株植物被浇上致命的酸性液体一样。一个热恋中的被人爱慕的情人,能够看出隐藏得很深的宗教狂热吗?这便是年轻的格兰维尔在十五天期间的感情史,这些日子过得就像贪婪地读一本结尾有趣的书。昂热丽克被留心地观察着,在他眼里显得是所有女人中最温柔的一个。他甚至突然发现自己感谢邦唐夫人,她曾如此有力地向她女儿反复灌输宗教道德准则,可以说已使昂热丽克习惯于生活的苦难。在选定签署命中注定的婚约的日子,邦唐夫人让她女婿庄严地起誓,要他尊重她女儿的宗教修行,给她完全的信仰自由,让她随心所欲地领圣体,去做礼拜、做忏悔,绝不在选择神师方面阻挠她。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昂热丽克用一种如此纯洁、如此天真的神态凝视她的未婚夫,以致格兰维尔毫不迟疑地按照要求发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丰塔农神父的嘴唇,他是一个指导家庭信仰的面色苍白的人。邦唐小姐略微点点头,答应她的朋友绝不滥用这种信仰自由。至于老伯爵,他低声用口哨吹着一首歌曲:《去看他们来了没有!》。
在外省如此著名的持续几天的婚礼过后,格兰维尔和他的妻子回到了巴黎。在那儿,年轻的律师被任命担任塞纳省上诉法院的代理检察长。当这对新婚夫妇在法院附近寻找一处房子时,昂热丽克施展了每个新娘在蜜月期间拥有的影响,叫格兰维尔下决心租下老教堂街和圣弗朗索瓦新街拐角一幢大楼底层的一套大房间。她选择的主要理由是这幢房子处在距奥尔良街两步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座教堂,并靠近圣路易街的一个小教堂。
“采购食物才是一个好主妇的事。”她丈夫笑着回答。昂热丽克极有分寸地提醒他注意,玛莱区与法院毗邻,他们刚刚拜访过的法官们也都住在那里。一个相当宽阔的花园对于一对年轻夫妇来说,增加了这套房间的价值:他们的孩子们,如果上天赐给他们的话,可以在那儿呼吸新鲜空气,庭院是宽敞的,马厩也是令人满意的。代理检察长本来希望住在昂丹大街的一座大楼里,那儿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风尚显得时髦,大街上的居民打扮入时,而且上戏院,去娱乐场所也可少走些路,但是他不得不迁就年轻的妻子的第一次请求,为了讨她的喜欢,他只好隐居在玛莱区。格兰维尔的职务,对他来说是项新工作,尤其需要勤奋,因此他首先忙于给他的工作室和书房添置新家具,不久他便在一个装满案卷的房间里迅速安顿下来,而让他年轻的妻子指导其余的室内装饰。购置家用器具原是年轻的妻子无限欢乐和回忆的源泉,他很愿意昂热丽克陷入初次购置的困惑之中,尤其因为他违反了蜜月的惯例,很少和她在一起而感到惭愧。有一次做完工作后,代理检察长允许他的妻子把他拉出工作室,指给他看那些他还只是零星和局部见过的室内家具和装饰品的效果。
有句谚语说:要知妻子是什么人,只消看看她家的门。如果这是确实的,那些房间就应该更忠实地表达她的思想。要么德·格兰维尔夫人信任了一些没有鉴赏力的室内装饰商,要么她把自己的性格铭刻在她安排的众多东西上去了,年轻的法官对他新居中冷淡、庄重和乏味的气氛感到吃惊:他看不到什么优美的东西,一切都不协调,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人赏心悦目。宽大的天花板四周雕饰着阿拉伯式图案,图案中扭曲面细长的线条情趣十分庸俗,在这样的天花板下面,贝耶会客室中特有的呆板、小家子气在他家里重新出现了。怀着原谅他妻子的意愿,年轻人转身再去看一次套间外的高大而狭长的前厅。他妻子要求漆匠涂在细木护壁板上的颜色太暗了,蒙在软垫长椅上的绿色天鹅绒太深了,给前厅增加了严肃的气氛。诚然,这不是主要房间,但就像我们根据一个人的第一句话便可判断这个人的思想境界一样,前厅总是给整个家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它像一篇序言,应当预告一切,而不打任何包票。这前厅的地上铺的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糊墙纸上的图案模仿着石头墙基,上面到处画着绿色青苔条纹。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心想,如果他妻子能选用一盏灯,而不是那只挂在光秃秃前厅中央的古式灯笼就好了。一支贵重但古老的晴雨表挂在一面墙壁的中部,好像专门为了让人家更感觉到四壁的空虚。面对这幅景象,年轻人瞧了瞧他的妻子,看见她对薄纱窗帘四周的大红滚边是那样地满意,对晴雨表和放在哥特式大炉子上的端庄的塑像也是那样满意,他真没有残忍的勇气去摧毁她如此强烈的错觉。格兰维尔非但没有谴责妻子,反而责怪自己没有尽到他最初的责任,没有引导在贝耶长大的少女在巴黎走好最初的几步。看到这种样品,谁猜不出其他房间该是什么样的摆设?看见一个女像柱雕光着大腿,就大惊小怪,看见枝形大烛台,大蜡钎、家具上有埃及裸体半身像,就赶紧避之犹恐不及,对这样的少女,能有什么指望呢?那时大卫画派正达到光荣顶点,在法国一切都受到他正派的画风和他对古典形式爱好的影响;对古典形式的爱好,使他的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上了颜色的雕刻品。表现出帝国时期奢华的种种创新,在德·格兰维尔夫人的家里,没有一样得到采纳。她的公馆的正方形的大客厅仍保持着路易十五时代的白色和淡黄色,那里,建筑家滥用菱形的图案和令人难以忍受的花饰,这些花样出自这个时代的枯燥无味的各种画法。即使调和的色彩曾盛行一时,即使由于布谢堕落的口味才流行的扭曲的形式用在了现代的桃花心木家具上,昂热丽克的家也只能提供出年轻人滑稽的对照,他们生活在十九世纪,却好像属于十八世纪;许多东西在那儿都产生了这种可笑的时代错误。蜗形脚桌子、挂钟、大烛台,代表着战斗精神,由于帝国的胜利在巴黎成为非常宝贵。希腊头盔、罗马交叉宝剑,以及那些体现战斗热情的盾牌,它们装饰着充满和平气氛的家具,这与纤巧、冗长的阿拉伯式图案和蓬巴杜夫人的情趣很不协调。虔诚导致某种令人厌倦的谦卑,可它并不排斥骄傲。或者出于稳重,或者出于习性,格兰维尔夫人似乎厌恶柔和与明朗的色彩。也许她以为紫红和褐色符合检察官的尊严。一个少女习惯于严肃刻苦的生活,怎么能设想引人起淫念的舒服的沙发床,以及成为罪恶渊薮的雅致而暧昧的闺房呢?可怜的检察官万分扫兴。他附和妻子的自我欣赏,但说话的语气使她觉察到丈夫没有一样看得入眼,她对自己的失败显得那么难过,以致多情的格兰维尔把妻子的深刻痛苦,看成一种爱情的明证,而不是出于自尊心受伤。一位少女从充满平庸观念的外省突然被拉出来,对卖弄风情和巴黎的风雅生活都还不习惯,难道她还能做得更好吗?检察官宁可相信他妻子的选择是受商人们支配的,而不愿向自己承认真相。如果他不那么多情,他就会觉察到那些商人迅速猜到他们主顾的心理,早已感谢上天,给他们送来了一个没有鉴赏力的虔诚的少妇,帮助他们脱手过时东西。于是他安慰美丽的诺曼底女人:
“我亲爱的昂热丽克,幸福并不来自一件多么雅致的家具;它取决于一个妻子的温柔、体贴和爱情。”
“爱您是我的责任,从来没有哪一种责任会使我那么乐于完成的。”昂热丽克温存地回答。
大自然放在女人心中这样一种取悦的愿望,这样一种爱情的需要,甚至在一个虔诚的少妇身上,对来世和得救的观念也被结婚的初欢压倒了。因此,从四月份他们结婚的时候开始,直到初冬,两夫妻生活在一种完美的结合中。爱情和工作使得一个男人对外部的事物相当不关心。格兰维尔不得不在法院度过半天时间,辩论生活中的重大利益或人们的命运,他不像别人那样能看出他的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如果星期五他的饭菜端上来是素的,他偶然要求一盘肉菜却得不到,那么尽管《福音书》禁止他妻子说谎,她还是会耍一些为了教会的利益而被允许的小手腕。她把事先策划好的计划归咎于不经心或市场缺货,她经常用损害厨师的方法替自己辩解,有时甚至去责怪他们。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还不像今天这样守斋,过四季大斋日,在瞻礼日前守夜,因此格兰维尔最初没有注意到斋日吃素的周期性,何况他的妻子会用心计使饭菜做得可口,用两栖动物野鸭、黑水鸡及鱼肉糜加上调味品欺骗他的胃口。因此检察官过着正教徒式的生活而自己并不知道,不自觉地拯救着自己的灵魂。平时,他不知道他妻子去不去望弥撒;星期天出于相当自然的迁就,他陪她去教堂,似乎为了感谢她有时为他牺牲了晚祷,他一开始认不出他妻子严格的宗教生活习惯。夏天,由于炎热,戏剧是无法忍受的,格兰维尔甚至没有机会向他妻子提议去看一出好戏,因此戏剧的严重问题还没引起纠纷。最后,在新婚燕尔,一个男人被少女的美所左右,很难在娱乐消遣方面表现苛求。青春时期贪吃,但不会品味,再说,占有本身就是一种魅力,当男人把自己感到的激情传达给妻子,使她的脸颊因受到鼓舞而发红时,他怎能认出妻子的冷漠、庄严、持重?必须等到夫妻生活出现某种稳定时,才能看清一个虔诚的少女在袖手等待着爱情。因此格兰维尔一直以为自己相当幸福,直到一个必然带来不幸的事件出现才影响到他们婚姻的命运。一八零八年十一月,从前指导邦唐母女俩神修的贝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来到了巴黎。他野心勃勃地想谋取首都一个本堂神父的职位,这个职位也许是他看作当主教的进身之阶的。当他重新控制住这位女教徒时,他不寒而栗地发现她已经受到巴黎气氛的影响而改变了,他想引她重走正路。从前的议事司铎年约三十八岁,在巴黎如此宽容和如此开明的教职人员中,他带来了这种外省天主教的严峻和不可动摇的偏执,其中名目繁多的苛求对于谨小慎微的人来说无异都是束缚。德·格兰维尔夫人以苦行赎罪,回到了詹森教派的教义上来。精确地描绘将不幸不知不觉地带入这个家庭内部的种种事件,那会令人厌倦的,也许不必严格按照年代的次序,只消讲讲主要的事实就够了。然而这对年轻夫妇首次意见不合是给人相当强烈印象的。当格兰维尔将他妻子引入社交界时,她不拒绝去严肃的场合,赴晚宴,听音乐会,参加职位比他丈夫高的法官们的聚会,但是在某段时间内,每次一遇到参加舞会,她都借口偏头痛而谢绝了。有一天,格兰维尔对她装出来的这些病痛不耐烦了。他隐瞒了一封国家参事府上的舞会请帖,用口头邀请欺骗他的妻子,在一个她健康不成问题的晚间,把她带到一场豪华的舞会之中。
“我亲爱的,”回来后,他看见妻子忧郁的神态,便不高兴地对她说,“您作为妻子的身份,您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和您享有的财富,迫使您尽一些义务,那是任何教会的法典都不能废除的。您不是您丈夫的光荣吗?因此您应该参加我去的舞会,并在那儿表现得体。”
“但是,亲爱的,我的打扮怎么不适当啦?”
“问题在于您的态度,亲爱的。当一个年轻人过来和您攀谈时,您变得那样严肃,一个爱取笑的人可能以为您道德脆弱呢?您似乎怕笑一笑会损害自己。当时您那副神态确实像在请求上帝原谅可能在您周围犯下的罪过。亲爱的天使,社交界不是修道院。既然你谈到了打扮,不瞒你说,遵循时尚和人情世故也是你的责任。”
“您要我露出我的身形,就像那些不知害臊的女人似的袒胸露臂,让下流的目光看到她们赤裸的肩膀,看到……”
“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裸露整个胸部和使上衣美观之间是有区别的。您用三层罗纱绉领把脖子一直包到下巴。似乎您曾恳求女裁缝掩盖您双肩的一切美感和您胸部的轮廓,所花的心思,就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使她的衣衫显露出她最隐秘的体形一样。您的上半身藏在那么多的绉褶下,大家都在讥笑您故作持重。要是我重复人们讲到您的那些荒唐话,您会痛苦的。”
“喜欢这些下流事物的人是不会对我们的过错负责的。”少妇淡淡地回答。
“您没跳过舞吧?”格兰维尔问。
“我永远不跳舞。”她回答。
“如果我对您说,您应该跳舞呢?”法官激动地又说,“是的,您应当随潮流,在您头发上插花,戴钻石首饰。您想想,我的美人儿,像我们这样富有的人,在国内不得不维持奢侈豪华!使手工作场繁荣,不比通过神职人员的手将钱施舍出去更值得吗?”
“您说话的口气像政治家。”昂热丽克说。
“而您呢?像教士。”他激动地回答。
争论变得非常激烈了。德·格兰维尔夫人回答的口气尽管总是温柔,而且嗓音像教堂的铃声那样清脆,但在她的答复里带有一种固执,透露出司铎对她的影响。她一边要求格兰维尔兑现他曾经答应给她的权利,一边说听她忏悔的神父专门禁止她去舞会。这时,检察官努力向她证明这个教士超越了教会的规章范围。当格兰维尔想把他妻子带到剧院看戏时,这种令人不快的有关神学的争论,就更加激烈、更加尖锐地重新爆发了。最后,检察官投入论战的唯一目的是要突破前司铎向他妻子施展的有害影响,以致德·格兰维尔夫人在他的挑动下竟写信给罗马教廷,询问一个女人为了取悦她的丈夫而袒胸露臂地参加舞会和去戏院看戏,能否不损害自己的得救。可敬的罗马教皇庇护七世很快就复了信,明确地谴责了妻子对爱情的拒绝,并指责了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这封信是夫妇的真正数理课本,它仿佛是由费奈隆亲切地口授的,他的深情厚谊在信中表现了出来。“一个妻子不管她丈夫带她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如果在丈夫的命令下,她犯了罪,有朝一日也不由她负责。”教皇的这两段说教,使他被德·格兰维尔夫人和她的忏悔神父谴责为无视宗教教义。教皇的敕书到来之前,检察官看出他妻子在斋戒日硬要他严格遵守教会法规,便命令手下人一年到头给他吃荤。不管这道命令会引起他妻子怎样不高兴,对吃荤或吃素本来不大在乎的格兰维尔,现在用一种男子气概坚持这样做。最脆弱的、有思维能力的人,当他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在别人的指使下完成一件他本来会很自然地去做的事,这不是在他最宝贵的地方受到了伤害吗?在所有的专制中,最可恶的就是对一个人经常不断地剥夺他的行动和思想的价值,使他失去当家做主的权利。即使是最温存地说出的话,最温存地表达的感情,当我们相信它们是受别人支配的,就全都失去了意义。不久,年轻的检察官终于放弃接待朋友,举办晚会或者请人吃饭:他的家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黑纱。一个女主人笃信宗教的家,具有一种特别的面貌,仆人们总处在女主人的监督之下,他们是从那些自称虔诚,并且跟女主人同一类型的人中挑选的。进入警察局的最开朗的小伙子,将会有警察的面容,同样,那些一心从事虔诚活动的人,也会染上一成不变的脸部表情,低垂眼皮、保持负疚的态度,使他们具有一种虚伪的外貌,那是狡猾的人会装得惟妙惟肖的。再说,女虔徒们形成一种团体,她们互相了解,彼此介绍用人,这些用人是被她们特地保存的一批人,就像业余爱好养马的人,在他们的厩里决不会接纳一匹出生证不符合规定的马一样。所谓不信宗教的人越是来观察一个虔诚的家庭,便越能看出里面一切都打上了难以形容的粗俗的印记:他们在那儿会发现一种有如高利贷者的吝啬或者神秘的表象,还有那种使小教堂气氛变得阴冷的潮湿的香火味。处处透露出来的平庸的整齐,贫乏的思想,只能用一个词表达,那就是:过分虔诚。在这种阴森和无情的家里,过分虔诚表现在家具上、图画上、雕刻物上;说话的腔调是过分虔诚的,沉默是过分虔诚的,面孔是过分虔诚的。人和物变得过分虔诚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但事实俱在。每个人都能观察到过分虔诚的女人走路、坐下、说话都与众不同,在她们家中,人们被束缚着,在她们家中,人们没有笑容,呆板和对称笼罩着一切,从女主妇的便帽直到针插,全都如此,在那儿,目光不是坦率的,人们似乎是幽灵,家庭主妇好像高踞在冰座之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兰维尔痛苦而悲伤地注意到他家中一切过分虔诚的征象。世界上可以找到某些社会领域,那儿同样的效果存在着,却产生于不同的原因。忧郁在这些不幸的家庭周围画出一个不可逾越的圈,它包含着可怕的荒漠和无穷的空虚。这时家庭不是一座坟墓,而是某种更糟的东西,一座修道院。在这个冰冷的圈子内部,检察官居然不带激情地观察他的妻子:他不无强烈痛苦地注意到,她的头发生长在低矮和略微凹进去的前额上,这显示出她的思想狭隘,他在这张端正的脸上看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固执和严峻的神态,它很快使得曾经诱惑过他的那种虚假的温柔变得可憎了。他猜想,有朝一日,当不幸降临时,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会对他说:“这是为你好,亲爱的。”德·格兰维尔夫人的脸呈现出灰白色,严肃的表情使得接近她的人们兴趣索然。这种变化是由于一种迷信的苦行习惯造成的,还是由于过分虔诚的心灵自然憔悴产生的呢?迷信并不是虔诚,正像吝啬不是节约一样。很难说,没有感情的美也许是一种欺骗。少妇看见格兰维尔时脸上呈现的那种沉着的微笑,在她仿佛是教会的一个幸福的公式,通过这种微笑,她相信满足了婚姻的一切要求,她的仁慈使人不快,她的没有激情的美,对于了解她的人似乎是那样的可怕,而她最温存的话语,使人感到不耐烦,因为她不听从感情,而是服从义务。一个女人身上的有些错误,可以在她丈夫的影响或经验给予的深刻教训面前放弃,但是什么也不能制止错误的宗教思想的束缚。要获得永恒的幸福,拿这种幸福与世俗的欢乐相比,总是前者取胜,它可以教人忍受一切。为了坟墓那边的“我”,难道不是神化的个人主义吗?因此,在年轻的女虔徒和她的不会犯错误的忏悔神父的法庭中,教皇也受到了谴责。在这些专横的人身上,没有错误是取代其他一切的感情。一段时间以来,两夫妻的思想中存在着秘密的对抗,年轻的检察官很快对这种永无休止的斗争感到厌倦。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性格,才能经得起一张伪善的多情面孔,经得起反对他任何意志的,不容置疑的告诫?一个女人利用丈夫的激情来保护她的冷漠,她似乎决心要逐渐成为无动于衷的人,准备愉快地扮演牺牲者的角色,她把丈夫看作上帝的工具——一个恶人,而恶人的鞭打能使她免除炼狱里的鞭打,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圣·约翰把宗教最温和的箴言归结为:“你们彼此相爱吧!”这些女人却用歪曲这种箴言的方式让人憎恨道德,怎样描绘才能使人得到有关她们的概念呢?只要女帽商店里有一顶注定要留在货架上或者报废的帽子,格兰维尔肯定会看见他妻子用它来装饰自己,如果生产出一种颜色或者图案不受欢迎的布,她就拿来把自己打扮得怪里怪气。这些可怜的女虔徒,在服饰方面总是使人不快。缺乏审美观和过分虔诚是分不开的缺点。因此,在这种最简要表露感情的私生活中,格兰维尔是没有女伴的:他独自去社交界、赴宴会、看戏。家中什么都和他格格不入。放在他妻子的床和他的床之间的一个带耶稣像的大十字架,好像是他命运的象征。它不是代表着一个被处死的神,一个在青春和生命的美好时期中被活活弄死的神人吗?昂热丽克以道德的名义把她丈夫钉在十字架上,比起这个象牙十字架还要冷漠得多。正是在他们两张床之间,产生了不幸:这位少妇在结婚的欢乐中只看到义务。在一个行圣灰礼仪的星期三,斋戒开始,昂热丽克铁青着脸,用生硬的口气命令守个完整的四旬斋,格兰维尔这回觉得没有必要写信给教皇,了解红衣主教会议对守四旬斋、守四季大斋日和在重大节日前守夜的意见。年轻检察官的不幸是巨大的,他甚至无法抱怨: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拥有一个年轻、漂亮、尽职、有道德的妻子——一切德行的模范!她每年生一个小孩,全都由她亲自抚育,并用最好的道德准则教育他们。慈祥的昂热丽克被别人捧为天使。老妇人们赞美德·格兰维尔夫人的忠诚,把她看作即使不是圣女,至少也是一个殉教者。她们组成了一个社交圈子,昂热丽克就在这个圈子里生活着(因为在那个时代,年轻的夫人还不敢挑头投入高度的虔诚中去)。老妇人们谴责的不是妻子的种种顾虑,而是丈夫的粗野生殖力。格兰维尔不知不觉地被工作压倒了,丧失了愉快的心情,对他独自在社交界游荡感到厌倦,在近三十二岁时陷入可怕的萎靡不振之中。生活在他看来是可憎的。他有一种由他的地位带给他的很高尚的义务观念,不能给人做出生活不规矩的榜样,他试着用工作麻醉自己,于是着手撰写一部有关法律的鸿篇巨著。他指望在这种修道院式的宁静中求解脱,但他享受不了多久便希望落空。当敬神的昂热丽克看到他抛弃社交界的宴会,在家里或勤恳恳地著述时,就又极力劝他信奉宗教。只有一件事使她真正伤心,这就是知道丈夫的有些见解不大符合基督徒观点,有时她哭着想,万一她丈夫身遭不测,就会成为死不悔改的罪人,她也永远不能希望把他从地狱的永恒的火焰中拯救出来了。于是,格兰维尔成为许多肤浅观念、空洞推理、狭隘思想的目标,他妻子认为既然已经取得初步的胜利,还想通过这些获得第二个成就,即把他领回教会的怀抱。这对他是最后的一击。顽固的女虔徒想取胜雄辩的检察官,还有什么比这种不声不响的斗争更令人痛苦呢?还有什么比描写这些尖锐的无谓的争吵更吓人的呢?富于感情的人们宁可挨一刀也不愿忍受这种争吵。于是格兰维尔逃避他的家,那儿一切对他都变得不可忍受,他的孩子们屈从于母亲冷酷的专制,不敢追随父亲去看戏,格兰维尔也无法使孩子们得到任何乐趣,而不给他们招来可怕的母亲的惩罚。这个如此多情的人变得无动于衷,导致了一种比死亡更糟糕的自私自利。他至少把他的儿子们从这个地狱中救了出来,这就是使他们早早地进学校,并为自己保留着指导他们的权利。他很少管母亲和女儿们之间的事;但他已决意等女儿们一到婚龄,就立即把她们嫁出去。如果他硬顶,那他就会理亏得无法申辩:她妻子得到那帮可怕的老妇人的支持,会弄得格兰维尔受到人人的谴责。格兰维尔因此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生活在完全的孤独之中;他屈服于不幸的专制,被忧伤和工作弄得未老先衰,这模样连他自己都看了讨厌。最后,他不敢再跟别人联系,尤其怕同上流社会的女人们交往,他已放弃从她们身上找到安慰的希望。
一八零六至一八二一年的十五年期间,这个不幸的家庭有教育意义的故事没有提供任何值得报道的场面。德·格兰维尔夫人从失去她丈夫欢心的时刻起,直到她说自己幸福的那些日子,始终一成不变。她念九日经,祈求上帝和圣徒的指教:究竟哪些方面出了毛病,她丈夫这样不高兴,她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迷途的羔羊领回正道;但是,她的祈祷越是热忱,格兰维尔就越少在家中露面。将近五年以来,王朝复辟时期在司法界得到很高职务的代理检察长,为了避免和德·格兰维尔伯爵夫人共同生活,一直在他府邸的底层和二层间的夹楼中住宿。每天早晨都要出现一个场面,如果社交界中的流言蜚语可信的话,这类场面不止在一个家庭中重演,由于双方脾气的不和,由于精神和身体的疾病,或者由于怪癖,许多婚姻都落到这故事所描绘的不幸境地。早上八点钟,一个颇像修女的贴身女仆来拉德·格兰维尔伯爵套间的门铃。她被引进检察官的小房间前面的客厅中,向伯爵的随身男仆复述前一天的话,并且总是用同样的声调:
“夫人问伯爵先生夜里睡得好吗?他有没有兴趣跟她一起吃早饭?”
随身男仆进去问过他的主人之后回答说:
“先生向伯爵夫人致意,请她接受他的歉意;一件重要的公务使他不得不去法院。”
过一会儿,女仆又重新出现,并以夫人的名义问,夫人有没有荣幸在伯爵动身之前见到他。
“他走了。”男仆回答说。这时经常带篷的双轮马车还停在院子里。
这种通过使者的对话变成日常的礼节。格兰维尔的随身男仆很受主人喜爱,由于他不信宗教和品行不端,在家中不止一次引起争吵。有时候他甚至形式上走进主人早已不在的小房间,出来后仍按照惯例作出答复。苦恼的妻子经常守候她丈夫的归来,处在他必经之路的台阶上,迎上前去,好像要唤醒他的内疚。这种无聊的怄气原是僧侣的作为,却构成德·格兰维尔夫人的性格特征。尽管她当时只有三十五岁,看上去却像四十岁了。只要格兰维尔迫于体统跟他的妻子讲话,或者留在家中吃晚饭,她就乐于把她的存在强加给他,把她的动听而带刺的言论强加给他,把她的过分虔诚的圈子中令人无法忍受的烦恼强加给他,并极力在她手下人以及她仁慈的女友们面前指摘他的错误。这时德·格兰维尔伯爵很受国王宠爱,一个外省王家法院请他担任院长;他却请求内阁让他留在巴黎,这种拒绝的理由只有掌玺大臣知道,在伯爵夫人的亲密的朋友和忏悔神父心中引起了最荒谬的猜测。格兰维尔拥有十万法郎年金,属于诺曼底最高贵的名门世家之一,他被任命为院长是升到贵族院议员的阶梯,他怎么会那么没有抱负呢?他怎么会放弃从事关于法律的大部头著作呢?他怎么会那么不正常呢?将近六年了,他对他的屋子、家庭、工作,以及一切对他应是宝贵的东西,都变得如此淡漠。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父为了爬上主教的职位,既依靠他控制的家庭的支持,也依靠对一个修会的效力,他是这个修会最热情的宣教者。他对格兰维尔的拒绝感到失望,极力想方设法诬蔑他:“伯爵先生之所以对外省那么厌恶,也许他害怕在那儿必须过一种规矩的生活。在那里他必须做出品行端正的榜样,他得跟伯爵夫人一起生活,只有不正当的私情才能使他跟她疏远,他怕的也许正是这个?像德·格兰维尔夫人这样纯洁的女子,能看出她丈夫品行中突然发生的、有失常态的变化吗?……”昂热丽克的好朋友们把这些话传得活灵活现,可惜并不是捕风捉影,德·格兰维尔夫人听后像遭到五雷轰顶。昂热丽克对上流社会的习俗毫无概念,不知道爱情和它的疯狂性,她万万没有想到婚姻中除了她失去格兰维尔的欢心外,还能包含其他灾难。她相信格兰维尔不会犯这种错误,这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都是罪行。当伯爵不再向她要求什么时,她曾经认为他表面享有的安宁是合乎自然的,但听到她忏悔神父的猜测,就完全摧毁了直到这时她仍沉浸在其中的幻想。由于她已把自己的心可能给一个男人的全部感情都给予了他,她仍为自己的丈夫辩护,却没法消除钻入她心中的疑团。这些恐惧损害了她脆弱的头脑,她病倒了,长时间发着低烧。这些事情发生在一八二二年的四旬斋期间,她仍不肯停止苦修,渐渐消瘦下来,使人对她的生命感到忧虑。她看到格兰维尔的冷若冰霜的目光,心碎欲绝。检察官的关心和照料就像侄子对年老的叔父尽力服侍一样。虽然伯爵夫人放弃了斋戒和规劝,并试着用温柔的话语接待她的丈夫,但是女虔徒的乖戾仍有时暴露出来,常常一句话就使她前功尽弃。
五月来了,春天温暖的气息和比四旬斋时较为丰富的食物使德·格兰维尔夫人恢复了一些体力。一天早晨,望完弥撒回来,她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晒着太阳回想起结婚初期的日子;她一下子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弄明白到底什么地方没尽到做母亲和妻子的责任。这时丰塔农神父来了,激动得难以描绘。
“出了什么事了,神父?”她带着一种子女的关切问道。
“啊!”诺曼底神父回答说,“我真想使上帝给予您的所有不幸转移到我身上。但是我可敬的朋友,这是您必须经受的考验。”
“唉!上帝把我丈夫当作他愤怒的工具,给了我难以忍受的惩罚,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惩罚落在我身上吗?”
“我的女儿,您准备承担比我和您虔诚的女友们从前所假设的更坏的事情吧!”
“那么我应该感谢上帝,肯任用您来向我传达他的意志。”伯爵夫人回答,“这就像以往那样,上帝虽愤怒地降祸于人,但仍把仁慈赐给他,有如从前放逐夏甲的时候,又让她在旷野中发现一眼水井。”“上帝会按照您过失的轻重和您容忍的程度来给您量刑。”
“您说吧,我准备听一切事情。”说完这句话,伯爵夫人举目望天,又加了一句,“您说吧!丰塔农先生。”
“七年以来,德·格兰维尔先生跟一个姘妇犯下了通奸的罪行;那个姘妇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为这个违法的家庭花了属于合法家庭的五十万法郎。”
“我必须亲眼看看。”伯爵夫人说。
“您可别这么做。”神父教导说,“我的女儿,您应当宽恕,在祈祷中等待上帝开导您的丈夫,除非用人间法律给您提供的方法对付他。”
丰塔农神父这时和他的女忏悔者的长时间谈话,在伯爵夫人身上产生了强烈的变化。她把神父打发走了,在用人们面前出现时脸颊发红。他们对她疯狂的活动感到惊骇:她一会儿下令套马,一会儿又撤销命令,在一小时之内竟改变了许多次意见;但是最后,她好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三点钟时动身了,家里人对她如此突然的行动感到吃惊。
“先生回来吃晚饭吧?”她动身前问丈夫的随身男仆,她从未和他讲过话。
“不回来,夫人。”
“你今天早晨陪他到法院去的吗?”
“是的,夫人。”
“今天不是星期一吗?”
“是的,夫人。”
“那么如今法院星期一也开庭喽?”
“你见鬼去吧!”男仆看着女主人动身,心里这样想,只听得女主人对马车夫说了一句:“上泰布街。”
德·白尔弗叶小姐在哭泣,罗歇待在她身边,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间,保持着沉默。他轮流看着小查理、欧也妮和卡罗利娜。小查理丝毫不了解母亲的悲伤,一声不响地瞧着她。欧也妮睡在摇篮里。卡罗利娜脸上的泪水有如透过明媚阳光落下的雨。
“唉,是啊,我的天使,”罗歇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说,“这就是重大秘密,我结过婚。但是有朝一日,我希望只由我们组成一个家庭。我的妻子三月份以来,健康状况极差,我不盼望她死,但是上帝若喜欢把她召去,我相信她在天堂比在尘世更为幸福,因为她对世上的苦难和欢乐都无动于衷。”
“我多么恨这个女人!她怎么能使你这样不愉快?然而正是出于这种不幸,我才能得到我的快乐。”
她的眼泪突然干了。
“卡罗利娜,咱们抱希望吧!”罗歇一边亲她一边说道,“别怕那个神父会说出什么。尽管我妻子的忏悔神父在修会有影响,是个可怕的人,如果他试图扰乱我们的幸福,我就作出决定……”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意大利,我要逃……”
一声叫喊从隔壁客厅里发出,使得罗歇和德·白尔弗叶小姐同时吓了一跳,他们冲进客厅,在那儿发现伯爵夫人晕倒了。德·格兰维尔夫人恢复知觉后,看见自己处在伯爵和她的对手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由自主地用一个充满轻蔑的动作,推开她的情敌。
德·白尔弗叶小姐站起来,想退出去。
“您在自己家中,夫人,留下吧!”罗歇用胳臂拦住卡罗利娜说。
检察官把他有气无力的妻子扶起,一直抱到车内,上去坐到她身边。
“究竟是什么导致您希望我死,逃避我?”伯爵夫人用衰弱的声音间,既愤怒又痛苦地望着她的丈夫,“我不曾年轻吗?您不曾觉得我漂亮吗?您有什么好责怪我的?我欺骗过您吗?我不是一个既有道德又贤惠的妻子吗?我的心里只有您的形象,我的耳朵只听到您的声音。我什么地方不尽职了?我拒绝您什么啦?”
“拒绝幸福!”伯爵用坚定的声音回答,“您知道,夫人,有两种方式侍奉上帝。某些基督徒以为在固定的时刻走进教堂,去念主祷文,定期望弥撒,避免犯任何罪过,他们就能进入天堂,这些人哪,夫人,要下地狱。他们根本不是为了上帝本身而爱上帝,他们不像他愿意的那样崇敬他,他们没有为他做出任何牺牲。尽管表面上温和,他们对周围的人是苛刻的,他们只看教规的字面,而不看精神。这就是您对您尘世的丈夫所做的一切。为了您的得救,您牺牲了我的幸福。当我满心欢喜地来到您身边时,您却在祈祷,当您应该使我工作愉快时,您却在哭泣。您从来就不知道在我的乐趣方面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如果这些要求是罪恶的,”伯爵夫人激动地大声说,“那么难道应当为了讨您喜欢而毁掉我的灵魂吗?”
“另一个更为多情的女人有勇气为我做出了这种牺牲。”格兰维尔冷冷地说。
“哦,上帝!”她哭着叫道,“你听他说什么!为了赎回他的罪过和我自己的罪过,值得我做这些把我消耗尽了的祈祷和苦修吗?德行又有什么用?”
“用在升天,我亲爱的。您不能既做凡人的妻子,又做耶稣基督的妻子,这是重婚,您应当知道要在丈夫和修院中间做出选择。为了未来的得救,您把爱情和忠诚全部从心中剥夺了,这正是上帝命令您为我所有的,您在世上只保留了仇恨的感情……”
“难道我一点儿没有爱过您吗?”
“没有,夫人。”
“那么,什么是爱情呢?”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问道。
“爱情,我亲爱的,”格兰维尔用一种含讥带讽的惊奇神气说,“您还不能理解它。诺曼底冰冷的天空决不是西班牙的天堂。大概气候问题是造成我们不幸的秘密。屈从于对方的爱好和厌恶,猜出它们,在痛苦中找到乐趣,为对方牺牲世上的舆论、自尊心,甚至宗教,把这些祭品看作献给偶像所烧的香,这便是爱情……”
“哼,歌剧院舞女的爱情,”伯爵夫人反感地说,“这样的激情必定维持不久,很快留给您的只是灰和炭,悔恨和绝望。先生,依我看,妻子应当献给您真正的友谊,恒温的热情,而……”
“您谈论热情,就像黑人谈论冰一样。”伯爵回答,嘲弄地微微一笑,“您想一想,所有雏菊中,即使最卑贱的,也要比最骄傲最卓越的带刺的玫瑰更迷人,尽管玫瑰在春天里用浓郁的芳香和鲜艳的色彩吸引我们。”他又补充说,“不过,我给予您正确的评价,您对法律规定的、表面的义务完成得很好,以致为了向您指出您对我什么地方没尽职,就必须进入您的尊严不能忍受的某些细节中去,把在您看来似乎是与一切道德背道而驰的事情告诉您。”
“您在这个堕落的地方,从您挥霍掉儿女们财产的屋子里出来时,竟敢谈论道德?”伯爵夫人叫道。她丈夫卖关子,使她生气极了。
“夫人,我在这儿制止您。”伯爵打断他妻子的话,冷静地说道,“即使德·白尔弗叶小姐是有钱的,她也没有损害任何人才成为这样。我舅舅有自己的产业,他有好几个遗产继承者,他生前把这位少女视为侄女,纯粹出于对她的友谊,将他的白尔弗叶田产给了她。至于我的,则得自他的慷慨大方……”
“这种行动无愧于一个雅各宾党人。”虔诚的昂热丽克叫道。
“夫人,您忘记了,您父亲也曾是雅各宾党的一员,那是您这个女人那么不仁慈地谴责的。”伯爵严厉地说,“在我舅舅一心为法兰西效劳的时候,邦唐公民却签署了一些死刑判决书。”
德·格兰维尔夫人不响了。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想起刚才见到的景象,她的忌妒心又苏醒了,那是任何东西也不能在一个女人心中扑灭的。她低声嘀咕,似乎在自言自语:
“一个人能这样毁掉自己的灵魂和别人的灵魂吗?”
“啊,夫人,”伯爵对这种谈话已感到厌倦,“也许有朝一日您得对所有这些负责呢!”这句话使伯爵夫人不寒而栗。他又补充说,“由于您造成我的不幸是出于善意,在判断我们过错的宽容的法官眼里大概会受到宽恕。我并不恨您;我恨使您的心变形的人。您曾为我祈祷,就像德·白尔弗叶小姐把她的心给了我而使我在爱情上得到充分满足一样。您应当轮流着做我的情人和跪在祭坛下祈祷的圣女。请给我正确评价,承认我既不邪恶也不堕落,我的品德是纯洁的。唉!在七年的痛苦之后,由于对幸福的需要,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不爱您,在我的家庭之外,又建立了另一个家庭。而且您别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在巴黎城内,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存在着无数过双重生活的丈夫。”
“哦,上帝!”伯爵夫人叫道,“我要背负的十字架有多沉重啊!如果你在愤怒中强加给我的丈夫在尘世只能通过我的死亡才能找到快乐,那么你就把我召回到你的怀抱吧!”
“如果您早就具有如此值得赞美的感情和这种忠诚,我们还能幸福。”伯爵冷冷地说。
“好,那么,”昂热丽克泪如泉涌,“如果我真的犯了过错,请原谅我吧!是啊,先生,我准备在一切方面服从您,深信您只会希求正当和合乎情理的东西,今后我将完全按照您对一个妻子的要求去做。”
“夫人,如果您的意图是迫使我说出我不再爱您,我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向您说明。我能命令我的心吗?我能在顷刻抹去十五年痛苦的回忆吗?我不再爱了。这句话包含着的奥秘就跟‘我爱’这句话所包含的同样深刻。尊敬、器重、推崇,人们得到了,丧失后还可重新获得,至于爱情,我即使向自己说教一千年,也不能使它再现,尤其是对一个恣意使自己变老的女人。”
“啊!伯爵先生,我真诚地希望这些话有朝一日不会从您所爱的女人口中,用您今天所用的腔调和语气说出来……”
“您愿意今晚穿上希腊式衣裙到歌剧院来吗?”
这句问话在伯爵夫人身上突然引起的战栗就是无声的回答。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初的一天,有个男人半夜经过卡雍街,他的完全雪白的头发和面容似乎说明他是由于忧郁而不是由于年岁变老的,因为他看来六十岁上下。他走到一座外表不起眼的三层楼房前,停下来观察阁楼屋顶上等距排列的窗子中的一个。一道暗淡的微光从这简陋的窗子里透出来,窗上有些玻璃已被纸张所代替。过路人用闲逛的巴黎人难以描述的好奇心观看那摇曳的灯光,这时一个年轻人突然从楼里出来。由于街灯惨淡的光线照在老人的脸上,尽管是夜里,年轻人以巴黎人生怕弄错熟人时所惯用的谨慎的步子向他走来,他并没有显出惊奇。
“喂!怎么,”年轻人招呼说,“是您,院长先生,这么晚了,您独自徒步走在离圣拉扎尔街这样远的地方!请允许我有幸搀扶您。今天凌晨石板路面非常滑,如果咱们不彼此扶着点,就很难避免摔跤。”他为了照顾老人的自尊心这样说。
“但是,亲爱的先生,这对我来说是不幸的,我还只有五十五岁。”德·格兰维尔伯爵回答,“像您这样著名的医生应该知道,一个人在这种年纪还是年富力强的。”
“那么您正交好运?”霍拉斯·皮安训又问,“我想您没有在巴黎徒步走的习惯吧。当一个人拥有您那些骏马……”
“但是,大部分时间,”德·格兰维尔伯爵回答,“当我不去社交场合的时候,我就从王宫或外国人俱乐部走回来。”
“您身上必定带着大量的钱,”大夫说,“这不是招歹徒的匕首吗?”
“我不怕这些人。”德·格兰维尔伯爵神态既悲哀又不在乎地回答。
“但至少别停在这儿啊。”医生扶着检察官走向林荫道,“再说,我以为您要剥夺我给您看病的最后机会,想通过另一只手而不是我的手死去。”
“啊!您在我窥测时撞见我了。”伯爵说,“不管我徒步还是乘车经过,不管在夜晚什么时刻,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是瞥见您出来的那座房子的阁楼窗户里有一个人影,似在用大无畏的勇气工作着。”说到这儿,伯爵停了一会,似乎感到某种突然的痛苦。他继续说:“我对这个阁楼具有一种兴趣,就像巴黎的一个市民可能对王宫的竣工所具有的兴趣一样。”
“好吧,”霍拉斯热切地插嘴说,“我能告诉您……”
“什么都别告诉我,”格兰维尔打断医生的话,“我不知道在这些破窗帘上活动的人影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这个阁楼的居民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也不会为了解这个付出一文钱!如果今晚上我不再看见有人在工作而感到惊奇,如果我停了下来,这仅仅是为了乐于做许多笨拙的推测,就像闲逛者看到一座建筑物被突然放弃营造而胡思乱猜一样。九年以来,我年轻的……”伯爵似乎在某种表达方式上犹豫,然后他做了一个手势,大声说,“不,我将不把您叫作我的朋友,我憎恨一切可能和感情相似的东西。因此九年以来,我对老人们那么爱种花、植树不再觉得奇怪,生活中的种种事件教会了他们不再相信人类的爱。我在不长的日子里变老了。我只愿依恋不会思考的动物,依恋植物,依恋一切外在的东西。跟人类的一切感情相比,我更尊重托格利奥尼的舞蹈动作,我痛恨生活和我孑然一身所处的世界。什么,”伯爵用一种使年轻人战栗的表情说,“什么,不,什么也不使我感动,什么也不使我感兴趣。”
“您有孩子吗?”
“我的孩子们!”他用一种奇特的辛酸声调回答,“唉!是的,我的大女儿不就是德·旺德内斯伯爵夫人吗?至于小女儿,姐姐的婚姻给她的婚事开辟了一个美好的前景。至于我的两个儿子,他们不都获得了很大成就吗?在利摩日担任总检察长的子爵,升为了奥尔良的第一院长;小儿子是这儿的王家检察官。我的孩子们有自己操心、忧虑、挂念的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完全为我献出自己,如果他试着用他的爱来填满我在这儿感到的空虚,”他说着,拍拍自己的心口,“唉!好吧!这个人将毁掉他的生活,他将为我牺牲自己。归根结底,这又为什么呢!为了美化我的风烛残年?他能做到这一点吗!难道我不会把他慷慨的照料看作是欠他的情分吗!但是……”说到这儿,老人开始含讥带讽地微笑了,“但是,大夫,我们没有白教他们数学,他们学会了算术,这会儿,他们可能正计算着我的遗产呢!”
“哦!伯爵先生,您是那样善良,那样乐于助人,那样仁慈,这种思想怎么可能进入您的头脑?事实上,我要不是您如此崇高、如此宽厚地乐善好施的活证明……”
“那是为了我自己的乐趣。”伯爵急忙回答说,“我为体验一种感觉付钱,就像明天我为一种动我心弦的最幼稚的幻想付大量金币一样。出于我去赌博的同样理由,我为自己救济我的同胞,因此我不打算得到任何人的报答。就是眼看您死去,我也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要求您对我也是同样的感情。啊!年轻人,生活中的种种事件在我心中经历过,有如维苏威火山的熔岩倾泻在赫库兰尼姆城上面:城市存在着,但它已经死了。”
“那些把您一向如此热烈、如此活跃的心灵引导到这样冷漠地步的人是罪大恶极的。”
“别多说了。”伯爵不胜厌恶地回答。
“您有病,应该允许我治疗。”皮安训语气非常激动地说。
“但是您知道有什么药能治死亡?”不耐烦的伯爵叫道。
“唉!好吧,伯爵先生,我打赌使您以为如此冰凉的这颗心恢复活力。”
“您比得上塔尔马吗?”第一院长嘲讽地问。
“比不上,伯爵先生。但是大自然比塔尔马高明,就像塔尔马比我高明一样。您听着,您感兴趣的那个阁楼上住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她身上,爱情发展到了入迷的程度;她崇拜的对象是一个有漂亮脸蛋的年轻人,但是坏仙女赋予他所有可能的恶习。这个小伙子是赌棍。我不知他最喜欢什么,女人还是美酒。据我了解,他干了够得上送轻罪法庭的一些卑鄙的事。唉!好吧,这个不幸的女人为他牺牲了非常舒适的生活,一个疼爱过她,跟她生过两个孩子的男人。但是,伯爵先生,您怎么啦?”
“没什么,往下说吧!”
“她让他吞没了全部财产,如果她拥有世界的话,我想她也会给他的。她夜以继日地工作,她经常毫无怨言地看见她宠爱的魔鬼把准备给她孩子们购买衣服的钱,甚至第二天的伙食费都掠走。三天以前,她卖掉了自己的头发,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头发。他来了,她没来得及藏起金币,他向她索取;为了一个微笑,为了一次抚爱,她交出了能维持十五天安宁生活的费用。这不是既可怕又崇高吗?但工作开始使她的两颊下陷,孩子们的喊叫声使她心碎,她病倒了。这会儿,她在破床上呻吟。今晚上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吃,她的孩子们没有力气喊叫,当我到达时,他们已一声不响。”
霍拉斯·皮安训停住脚步。这当儿,格兰维尔伯爵好像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
“我早知道了,年轻的朋友,”老人说,“如果您治疗她,她还能继续生活。”
“啊!可怜的女人,”医生叫道,“谁会不援助她呢?但愿我更富有些,因为我希望把她从爱情中治好。”
医生没有看到伯爵把手伸进口袋;伯爵似乎在口袋里找了一下,将手抽出来时,拿着大把钞票。他说:“可您怎么要我同情这样一个穷苦的女人,在我看来她的欢乐比我的全部财产还更有价值!她有感觉,她生活着,这个女人!路易十五难道不愿为了他能从棺材里复活,哪怕只有三天的青春和生命,而交出他整个的王国?这不是无数死人、无数病人、无数老人的经历吗?”
“可怜的卡罗利娜!”医生叫道。
听到这个名字,德·格兰维尔伯爵浑身哆嗦,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臂。医生以为自己被老虎钳夹紧了。
“她叫卡罗利娜·克鲁夏?”院长用显然变了样的嗓音问。
“那么您认识她喽?”大夫惊奇地说。
“那个坏蛋叫索尔韦……啊!您对我遵守了诺言,”第一院长高声说,“您用最耸人听闻的事激动了我的心,即使我化为灰烬也不会忘记的。这种激情又是地狱的礼物,可我知道怎样偿还这笔债务。”
这当儿,伯爵和医生走到了唐打街的拐角。一个夜游神背着一只柳条筐,手里拿着捡破烂用的带柄铁钩走着。他们在革命期间被人取笑为“搜查委员会委员”。这时他走到一块墙角石旁边,院长也刚好在它前面站住。这个捡破烂的人有一张衰老的脸,无愧于夏莱在他描绘清道夫的漫画中使之不朽的面孔。
“你经常捡得到票面为一千法郎的钞票吗?”伯爵问他。“有时候捡得到,老板。”
“你交还它们吗?”
“那得看给多少奖励……”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伯爵叫道,同时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递给捡破烂的。“拿着这个,但是要记住,我给你这张钞票的条件是你要把它在小酒馆中花掉,在那儿喝醉,在那儿吵架,打你的老婆,弄破你朋友的眼睛。这将使女护士、外科医生、药剂师,也许还有警察、王家检察官、法官和狱卒行动起来。不要对这个程序表有任何改变,否则魔鬼迟早会向你报复。”
一个艺术家必须同时拥有夏莱、卡洛、泰尼埃和伦勃朗的画笔才能真正传神地表现出这幅夜景。
“我已跟地狱结了账;我用金钱换来了欢乐,”伯爵用低沉的声调说,同时向惊得发呆的医生指着捡破烂的张口结舌、难以描述的面孔。“至于卡罗利娜·克鲁夏,”他继续说,“她可以边听她垂死的儿女凄厉的叫声,边认识到她所爱的男人的卑鄙,边在饥寒交迫的惨状中死去:我不会掏一个子儿减少她的痛苦,我再不愿见您,只是由于您救过她……”
伯爵丢下泥塑木雕般的皮安训,像年轻人那样迅速地朝圣拉扎尔街走去,很快就抵达他居住的小府邸;他在门口不无惊讶地看见停着一辆车子。
男仆对他主人说:“王家检察官先生一个小时以前来了,要跟先生谈话,他正在卧室等着。”
格兰维尔示意他的仆人走开。
“什么重要的理由使你违反我给孩子们的命令,在我没召唤的情况下到这儿来?”老人边进屋边问他的儿子。
“父亲,”检察官用战栗的嗓音和恭敬的神态回答说,“我斗胆希望您听完我的话之后会原谅我。”
“你的回答是得体的,”伯爵说,“请坐。”他指给年轻人一个座位。接着又说:“但是,不管我走动还是坐着,你都不要管我。”
“父亲,”男爵接着说,“今天傍晚四点钟,一个小青年在我的一位朋友家被捕了。他在那儿犯下了相当重大的盗窃罪。他自称受您的保护,并说是您的儿子。”
“他叫什么名字?”伯爵打了一个寒战。
“查理·克鲁夏。”
“够了。”父亲说着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格兰维尔在房中踱来踱去,周围是一片深深的寂静,他的儿子小心翼翼地避免打破它。
“我的儿子……”伯爵用如此温和、如此慈祥的声调说,年轻的检察官发抖了。“查理·克鲁夏对你说的是实话。我很满意你今天晚上来了,我的好欧仁,”老人补充说,“喏,这儿是一笔相当多的钱,”他说着递过去一叠钞票,“在这个案件中,只要你认为合适就可以使用这笔款子。我信任你,不管目前还是将来,我预先同意你的一切措施。欧仁,我亲爱的孩子,来拥抱我吧!我们也许是最后一次相见。明天我要向国王请假,动身去意大利。如果一个父亲不必向孩子们汇报自己的生活,他也应该留给他们命运带给他的经验,这不是他们遗产的一部分吗?当你将来结婚的时候,”伯爵说到这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别草率行事,这是社会迫使我们采取的最重要的行动。记住,要长期研究将和你结合的女人的性格,征求我的意见。我愿亲自评价她。两夫妻之间的错误结合,不管产生于什么原因,总是带来可怕的不幸:我们早晚要受到不服从社会法规的惩罚。我将从佛罗伦萨就这个问题写信给你,一个父亲,尤其当他有幸主持最高法院的时候,不该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脸红。别了。”
一八三零年二月至一八四二年一月,巴黎
金志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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