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和事实
“共和国七年葡萄月[9]月底,用目前流行的话来说,就是1799年10月20日,有两个年轻人,早上从波恩动身,日落时分才到达安德纳赫附近。安德纳赫是莱茵河左岸的一座小城,离科布伦次[10]约有十几里。当时由奥热罗将军[11]指挥的法国军队,正在同占领莱茵河右岸的奥国军队对垒[12]。共和国军的总部设在科布伦次,一支属奥热罗将军指挥的联队驻扎在安德纳赫。两个旅客是法国人。只要看见他们的蓝中夹白、红色天鹅绒镶边的制服,他们的军刀,尤其是他们的蒙着绿色漆布的帽子,上面装饰着蓝白红三色羽毛,就连德国农民也认得出他们是部队的外科医生,是科学家和有德行的人,大多数人都爱他们,不仅在部队,连被我们部队侵占的地方,人们也爱他们。在那个时期,由于儒尔当将军[13]而新近得以公布施行的征兵法,把好些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从实习医院里拉出来。这些青年当然愿意在战场上继续研究医学,而不愿意被迫去服兵役,因为服兵役同他们原来所受的教育以及他们的和平使命太不协调了。这些研究科学的年轻人,爱好和平而且愿意为人服务,在战争所带来的许多不幸中间,干了一些好事。他们也对共和国残酷的文明占领过的各种地区的学者们,深表同情。这两个年轻人,各自带了一张路条,和由科斯特以及贝纳多特[14]签署的委派他们当助理医生的命令,向着那个联队走去,他们是属于那个联队的。他们两人都出身于博韦[15]的中等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可是在这些家庭里,外省的温和的习俗和忠诚老实的品性却像遗产的一部分代代相传。他们尚未到达执行职务的时期,就进入了战争的舞台;青年人天生的好奇心,使他们乘载客马车一直到达斯特拉斯堡[16]。由于他们的母亲不放心,只让他们带了一小笔钱,但是他们手上有了几个金路易,便自认为非常富有,因为在共和国纸币跌价跌到最低时期,金子非常值钱。几个金路易就是一笔财产。两个助理医生,年龄最在只有二十岁,以年轻人的全部热情按照他们富有诗意的环境的要求来行动。从斯特拉斯堡到波恩,他们以艺术家、哲学家、观察家的身份访问了选侯领地[17]和莱茵河两岸。当我们负有科学使命时,在这种年龄我们的确是具有多种身份的人。即使在谈恋爱中,或者在旅行中,一个助理医生都应该把他的在萌芽状态的财富或者他的未来光荣的起点储备起来。两个年轻人因此像有教养的人们一样,深深地沉醉在莱茵河两岸位于美因兹与科隆之间的施瓦本[18]的景色中。这片土地肥沃富饶,十分崎岖不平,充满了封建遗物,郁郁葱葱,可是到处保留着战火的痕迹。路易十四和都兰纳[19]曾经灼伤过这片可爱的土地。这里那里都有废墟来证明这位凡尔赛国王的傲慢,或者说是他的先见之明,他把过去装饰着德国的这部分地区的美妙城堡全都摧毁了。看见这片美妙的土地,上面满布森林,到处都有中世纪充满诗情画意可是已经毁坏了的建筑物,你就能够领悟德国人的天才——他们的梦想和他们的神秘观念了。那两个青年在波恩的逗留有双重目的:既为了医学,也为了娱乐。高卢·巴达维联军和奥热罗的师团所建立的大医院就设在选侯的宫殿里。两个新助理医生就到那里去会见同僚,把介绍信交给他们的上司,对他们的职业进行初步的熟悉。我们很久以来就忠于这样的偏见:总是赞美家乡的建筑物和美景。两个年轻人到了这里,也和到了别处一样,才摆脱了这种偏见。他们对装饰着选侯宫殿的大理石柱子赞叹不已,他们继续一路走一路欣赏德国建筑的宏伟,每走一步都能发现新的古代或者现代建筑的宝库。他们在通往安德纳赫的道路上漫步游逛,经常沿着道路走上岩石山岭的高出群峰的尖顶。在那上面,他们透过森林的凹处、岩石的间隙,可以眺望莱茵河的景色,这些景色或者镶嵌在沙石中,或者装饰着郁郁葱葱的花边。山谷、小道、树木都散发着使人神往的秋天气息。树顶开始染上金黄色,开始变成热色调和棕色,这是衰老的标志,树叶落下来了,可是天空还是美好的蔚蓝色,干燥的道路像黄色的线条在景色中显现出来,这时候,正被夕阳的余晖照亮。两个朋友在离开安德纳赫约两法里远的道路上走着,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静寂,仿佛战争并没有蹂躏这个美丽的国家。他们沿着山羊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走着,从暗蓝色花岗岩的峭壁间穿过,峭壁之间莱茵河在奔腾咆哮。不久他们就从狭谷的一道斜坡上走下来,狭谷的另一端就是安德纳赫小城;这座小城娇媚地坐落在莱茵河边上,给内河水手们提供了一个美丽的港口。‘德国真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两个朋友中的一个叫喊,这个人叫普罗斯佩·马尼昂,这时他恰好望见了安德纳赫的漆过的房子,这些房子像放在篮子里的鸡蛋一样挤在一起,中间只被树木、花园和鲜花隔开。接着他欣赏了一阵那些有突出桁梁的尖形屋顶,那些木楼梯,千家万户和平居民的阳台和在港口里被波涛晃荡着的小船……”
当赫尔曼先生说出普罗斯佩·马尼昂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个供应商抓住细颈瓶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水,然后一口气把水喝光。这个动作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额角上也渗出汗来。
“这位过去的供应商叫什么名字?”我问我旁边那位满含善意的女伴。
“他姓泰伊番。”她回答我。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看见这个怪诞的人物脸色转白,就大声对他说。
“没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向我还礼表示道谢,“我在听着呢,”他又补充了一句,同时向在座的客人点了点头,因为大家都望着他。
“另外一个青年叫什么名字,”赫尔曼先生说,“我已经忘记了。只不过普罗斯佩·马尼昂向我倾诉心事时告诉过我,他的伙伴有棕色头发,相当瘦,是一个快活的人。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就管他叫威廉,以便讲述这个故事时更清楚一点。”
那个好心的德国人就这样毫不理会浪漫主义的信条和地方色彩的需要,替那个法国助理医生取了一个德国名字,然后继续讲述下去。
“两个年轻人到达安德纳赫的时候,天已黑了。由于他们没想到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找到他们的上司,找到以后还要作自我介绍,还要等上司从这座住满军人的城里分配给他们一个军人住所,因此他们决定在离安德纳赫约有百步远近的一个旅馆里,度过他们的最后一个自由之夜。这家旅馆的华丽色彩,在落日的火红光辉照耀下尤其显得灿烂夺目,他们在岩石顶上,早已赞叹不已。原来这家旅馆全部漆成红色,在风景中产生强烈的效果,或者使人感觉它在全城的总体中特别突出,或者它的宽阔的红色帷幕同绿色的各种枝叶构成鲜明的对照,它的鲜艳色调同河水的暗灰色调成为明显的对比。这家旅馆按照它的外部装饰而取名‘红色旅馆’,它的外部装饰大概是从记不清的时候起,由它的创办人一时兴起加给它的。莱茵河的海员都知道有这么个食宿的地方,旅馆虽然几度易手,但由于一种相当自然的商业迷信,每个店主都小心保持旅馆的外表。这时候‘红色旅馆’的店主听见了马蹄声,便走到门槛上。‘我的天!’他嚷道,‘两位先生,再迟一点儿你们就得睡在露天了,就像你们的大多数同胞在安德纳赫的对岸露营一样。敝店都住满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睡在一张好床上,我只有把我自己的卧房让给你们了。至于你们的马匹,我要在院子的角落里为它们铺一个卧槽。今天,我的马厩里住满了基督教徒。’他稍为停顿一下又问。‘两位先生是从法国来的吧?’‘从波恩来,’普罗斯佩大声回答,‘而且我们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东西。’”
“‘啊!说到食物,’店主人点着头说,‘这里方圆十里地的人们都到红色旅馆来大摆酒席,你们可以吃到一顿王子的宴会:莱茵河的鱼!这就足够说明一切了。’店主人使劲地叫唤仆役,没人应声,两个助理医生将他们的疲乏的坐骑交给店主人照管之后,就走进了旅馆的大厅。一大群吸烟者喷出来的淡白色浓烟使他们开头没法看清他们遇见的是些什么人。可是等到他们像那些有哲学头脑的旅行家那样本着实际的耐心,承认声音没有用处,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以后,他们就透过腾腾的烟雾,看清楚一间德国旅馆必须有的摆设:火炉、时钟、桌子、啤酒壶、长烟斗。这边和那边有几个稀奇古怪的面孔,犹太人的,德国人的,然后是若干船夫的粗暴的脸。几个法国军官的肩章在烟雾中闪耀发光,刺马距和军刀的铿锵声不停地在石板上响着。有些人在玩纸牌,有的人默不作声,有的人在争论,在吃、喝或者散步。一个矮胖女人,头戴黑天鹅绒的无边帽,身穿银蓝色衬衣,身边带着针线筒、钥匙束、银扣子,头发梳成辫子,所有这些都是德国旅馆女主人的明白无误的标志。她的衣服颜色庸俗不堪,不值一提。这个旅馆女主人运用十分灵活的技巧,使两个朋友一会儿十分耐心、一会儿又失去耐心地等了又等。渐渐地声音低下去了,旅客们一个个走了,腾腾的烟雾也驱散了。等到两个助理医生的餐具摆好,传统的莱茵河鲤鱼放到桌上来的时候,已经敲过11点了,大厅已经空了。夜间的静寂使人可以模糊地听到马儿吃粮秣或者顿足的声音,听到莱茵河水的呜咽声,还有在住满了人的旅馆里每个人都上了床以后仍旧使旅馆保持苏醒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喧噪声。门和窗或者打开,或者关闭,有喃喃的听不清楚的说话声,某些房间里响起了质问声。在这既静寂又喧嚣的时刻,店主人正在对两个法国人吹嘘安德纳赫、他的菜饭、莱茵河的酒、共和国的军队以及他的老婆,两个法国人却颇感兴趣地谛听几个船夫的沙哑的叫喊声和一条船靠码头的嘈杂声。毫无疑问旅馆主人对于船夫们的这张喉音的询问十分熟悉,他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不久又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矮胖男子,背后跟着两个船夫,拎着一个沉重的小皮箱和几个包裹。行李一放在大厅里,矮胖子就亲自取过小皮箱,留在自己身边,然后毫不客气地在两个助理医生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到你们的船上睡去,’他对两个船夫说,‘旅馆已经住满了。算来算去还是这样做最好。’‘先生,’店主人对新来的客人说,‘我只剩下这点食物了。’他指了指给两个法国人吃的晚饭,‘我连一块面包,一根骨头也拿不出来了。’‘腌菜呢?’‘连放在我女人的顶针里也不够!我已经对您说过了,除了您现在坐着的这张椅子,您不可能有别的床,除了这间大厅,您不可能有别的房间。’听见了这些话,矮胖子向店主人、大厅和两个法国人望了一眼,眼光里同时包含着谨慎和胆怯。”
“说到这里我得提醒你们一句,”赫尔曼先生中断他的叙述说,“就是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的真实姓名和经历,只从他的证件上知道他是从亚琛[20]来的,取了一个名字叫瓦亨费尔,在诺伊维特[21]附近拥有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别针厂。像这个国家的所有厂商一样,他穿着一件厚呢礼服,短裤,深绿丝绒背心,长筒皮靴,腰里系着一条很阔的皮带。他的脸儿是滚圆滚圆的,他的举止直爽而热情,可是那天晚上他心里隐藏着恐惧,或者说是残酷的忧虑,他很难完全掩饰住。旅馆主人始终认为这个德国商人是想逃出他的国家。后来我知道他的工厂由于战争中经常不幸发生的偶然事件被烧掉了。虽然他经常带着忧虑的神情,他的整个外貌却表明他是一个老好人。他的五官非常端正,特别是有一个肥大的脖子,雪白的肤色在一条黑领带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突出,威廉曾经开玩笑地指点给普罗斯佩看……”
听到这里,泰伊番先生喝了一杯水。
“普罗斯佩很有礼貌地邀请商人和他们共进晚餐,瓦亨费尔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就像一个自认为有能力报答这个礼貌行为的人那样。他把小皮箱放在地上,把脚放到小皮箱上面,在桌子旁边坐下来,脱下手套,把腰间的两支手枪解下来。店主人很快就摆了一副刀叉,三个人就相当沉默地吃起来。大厅里太热,苍蝇太多。于是普罗斯佩请求店主人打开面对大门的窗户,好换换空气。这个窗户用一根铁条闩住,铁条的两端插进窗台两角的洞眼里。为了更安全一点,两扇护窗板上还装了两只螺丝帽,可以旋进去两管螺丝。完全出于偶然,普罗斯佩仔细端详店主人怎样打开窗户。”
“既然我谈到地点,”赫尔曼先生对我们说,“我应该把旅馆的内部结构告诉你们,因为这个故事的关键,就在对于出事地点有正确的认识。我所说的那三个人所在的大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开出去就是沿着莱茵河通向安德纳赫的大路。这里,面对着旅馆,有一个小码头,商人租用的那条船就停泊在这里。另外,一扇门开出去是旅馆的院子,院子周围有很高的围墙,这时候院子里挤满了马和别的牲口,因为马厩里住满了人。旅馆的大门是不久前才重重叠叠地关上的,为了快一点,旅馆主人就带着商人和船夫从通向大路的那扇门走进来。按照普罗斯佩·马尼昂的意愿打开窗户以后,店主人就将这扇门关了,把铁门闩插进洞眼里,而且旋紧了螺丝。两个助理医生要在那里睡觉的店主人的卧房,同公共大厅邻接,和厨房只隔着一道相当薄的墙,女主人和她的丈夫大概就要在厨房里过夜。女仆已经走出旅馆,到牲口棚,谷仓或者别的地方找睡觉的地方去了。不难理解,公共大厅,店主人的卧房和厨房,同旅馆其余部分有点隔绝。院子里有两条大狗,它们的低沉的吠声表明它们是机警而且很容易发作的守卫者。‘多么静寂!多么美丽的夜晚!’威廉仰望着天空说;店主人正好关紧了门。这时候唯一的声音只有波浪的拍击声。‘先生们,’商人对两个法国人说,‘请允许我请你们喝几瓶酒来配你们的下酒菜——鲤鱼。喝酒可以使我们从白天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从你们的外貌和衣服的情况看来,我想你们也同我一样,今天赶了不少的路程。’两个朋友接受了。店主人从厨房的门出去,走到他的酒窖里去,他的酒窖大概在房子的这一部分。等到店主人拿来五瓶陈酒放在桌子上时,他的老婆已经上齐了菜。她以主妇身份向大厅和菜肴望了一眼,确信旅客们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以后,就回到厨房里去。四个同桌的人——因为店主人也被邀请饮酒——并没有听见她睡觉。可是,过不多久,在酒客们谈话的间歇静寂中,传来了十分强烈的鼻鼾声,这鼻鼾声由于她所睡阁楼的空心楼板而更加响亮。几个朋友都笑了,尤其是店主人。将近午夜的时候,桌子上只剩下饼干、奶酪、干果和好酒,几个酒客的谈话都多起来了,尤其是那两个年轻的法国人。他们谈起故乡,谈起读书,谈起战争。最后,谈话越来越热烈。普罗斯佩·马尼昂以毕加弟人[22]的直爽、善良而多情善感的天性所具有的天真,谈起他自己现在在莱茵河畔,他的母亲可能在干什么。这些话使逃亡的商人涌出了眼泪。‘我看见她,’年轻人说,‘在上床以前在背诵她的晚祷经文!她一定不会忘记我,她一定在问:我的可怜的普罗斯佩,他在哪里呀?如果她赌钱赢了几个苏[23],赢了女邻居的,也许是你母亲的,’他碰了碰威廉的手肘继续说,‘她就把这几个苏投进那个大红瓦罐里去,那个瓦罐是她储蓄的地方,她要攒一笔款子来买进坐落在勒舍维尔的一小块土地,那块地的面积是三十阿尔邦[24],约值六万法郎,真是一块好牧场!啊!假如有一天我能得到这块土地,我便在勒舍维尔度过我的一生,再也没有别的野心了!我的父亲曾经多少次想得到这三十阿尔邦的土地,和那条蜿蜒流过牧场的美丽的小溪啊!最后,他死了,没有能够把这块土地买下来。我经常到那里玩耍!’‘瓦亨费尔先生,你也有你的hoc erat in votis[25]吗?’威廉问道。‘有的,先生,有的,不过都实现了,而现在……’那个老好人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下来了。‘至于我,’店主人说,他的脸微微泛着红光,‘去年我买下了一个果树园,那是我想了十年的一块地。’他们就像舌头被酒解放了的人们那样谈着话,而且互相有了感情,这种一时的友情是我们在旅途中不会十分吝惜的,以致临到睡觉的时候,威廉建议把自己的床让给商人。‘您最好还是接受了吧,’他对商人说,‘我可以和普罗斯佩同睡。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您是我们中最年长的,我们应该尊敬年长的人!’‘好吧,’店主人说,‘我老婆的床上有好几床垫被,你们可以铺一床在地上。’说完他就去关窗,弄出这个谨慎的动作所应有的响声。‘我接受,’商人说,接着他又压低嗓音望着两个朋友补充说:‘我承认这是我盼望的事。我觉得我的船夫很可疑。今天晚上,我毫不惋惜我能够同两个诚实而善良的年轻人做伴,何况是两个法国军人!我有十万法郎的金银珠宝放在我的小皮箱里!’两个年轻人听了这番不小心溢出来的机密话以后,表现出亲切的沉默,这使善良的德国人放宽了心。店主人帮助旅客们拆装了一张床。等到一切安排就绪以后,他向旅客们道声晚安,就自去睡觉去了。商人和两个助理医生在对他们的枕头的性质开玩笑。普罗斯佩把他自己的医用器械包和威廉的一起放在垫被下面,使垫被高起一些,用来代替他所没有的长枕头,这时候瓦亨费尔出于过分小心,也把他的小皮箱放在床头底下。‘我们俩都睡在我们的财产上面:您睡在您的金子上,我睡在我的谋生工具上!还不知道的,是我的谋生工具能不能为我赚来像您赚到的那么多的金子。’‘您当然有希望,’商人说,‘勤奋工作和正直诚实能够达到一切目的,您耐心等待好了。’不久瓦亨费尔和威廉都睡着了。也许由于他的床太硬,也许由于他过分疲劳引起失眠,也许由于一种命定的心绪不宁,普罗斯佩·马尼昂睡不着。他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邪道。他一味想着商人枕头下面的十万法郎。对于他,十万法郎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大笔财产。他开始想入非非,想象用千万种方法去花这笔财产。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在入睡前的时刻总要津津有味地去建造那室中楼阁,这种时刻在我们的悟性中产生了模糊的影像,而且往往由于夜晚的静寂,思想获得了奔放的能力。他要满足他母亲的愿望,把那三十阿尔邦的牧场买下来,他要娶一位博韦的小姐,而在目前时刻,由于双方的家财相差悬殊,他是不敢梦想的。有了这笔财产,他可以过舒适的生活,充满幸福,当上一家之长,富有,在他的省里受到尊敬,也许能当博韦的市长。他的毕加弟的头脑燃烧起来了,他找寻将他的幻想变成事实的方法。他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在理论上组织一次犯罪。他一边梦想商人已经死亡,一边清楚地看见那些金银珠宝。他被金银珠宝弄得眼花缭乱,心跳得厉害。毫无疑问,深思熟虑本身就构成犯罪。他被这堆金银迷住了,完全陶醉于杀人犯的推理中。他自己问自己,这个可怜的德国人有没有必要活下来,而且还可以假定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总之,他设想可以保证不受处罚的犯罪。莱茵河的对岸由奥地利人占领,在窗户下面有一条船和一位船夫,他可以割断商人的脖子,把尸首扔到莱茵河里,带着小皮箱从窗口逃出去,用金子收买船夫,摆渡到奥地利去。他甚至计算到他使用外科手术器械熟练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可以割下商人的脑袋而不让他发出声喊叫……”听到这里泰伊番先生抹了抹额角上的汗珠,又喝了一点水。
“普罗斯佩慢慢地起来,不发出任何声音。确定没有惊醒任何人以后,他穿好衣服,走到公共大厅里来。然后,仿佛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有不祥的聪明,又如同囚徒或犯人在完成自己的计划时从来不缺乏机智和意志力那样,他就本着这种聪明和机智去旋开铁门闩的螺丝,把铁门闩从洞眼里取出来,不发出任何轻微的声响,然后他将门闩靠近墙放着,将护窗板打开,打开时用力压着窗门的铰链,以减轻吱吱的声音。淡白的月光射进来,使他能略微看清威廉和瓦亨费尔睡觉的房间里的物件。他告诉我这时候他停顿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那么深沉,那么响亮,使他自己惊吓起来。他害怕自己不能够冷静地动作,他的手颤抖着,他的脚跟仿佛插在炙热的火炭里。可是他的计划执行得那么顺利,使他不得不认为这种好运是一种天数。他打开了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起他的医用器械包,在里面找到了最适宜于完成他的犯罪的用具。‘等我走到床边,’他对我说,‘我下意识地把自己交给上帝。’他集中了全部气力举起臂膀的一刹那间,他似乎听见了内心有一个声音,而且相信瞥见了一线光明。他把杀人用具扔到自己的床上,逃到另外的房间里去,走过来站在窗户前面。这时,他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嫌恶。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德行还不够坚强,害怕再度陷入目前他所经受的诱惑中去,他迅速地跳到大路上,沿着莱茵河走过来走过去,仿佛在旅馆门前放哨似的。在他的急促的散步中,他经常走到安德纳赫,他也不知不觉地走到山坡那边去,他就是从这山坡上走下来到达旅馆的。可是夜晚的静寂是那么深沉,他又过分相信那两条看家狗,以致有时他走到看不见那扇开着的窗户的地方。他的目的是使自己疲劳,以便召来睡眠。这样在无云的天空底下走着,一面走,一面欣赏美丽的星星,也许是受夜晚清新的空气和河水忧郁的呜咽声的影响,他陷入沉思默想中,这沉思默想给他逐步带回来健全的道德观念。理智终于完全驱散了他的一时的狂热。他所受的教育,宗教的戒条,他还对我说,尤其是到目前为止他在父母家所过的朴素生活的形象,战胜了他的坏思想。他在莱茵河畔长时间地默想,等到他走回来,把手肘靠在一块大石上休息的时候,他对我说,他不仅能够睡在十亿金子旁边,而且能够守卫着十亿金子而不动心。他的正直在这场斗争中战胜了,他能够自豪而坚强地抬起头来,这时候他带着陶醉和幸福的感觉跪了下来,感谢上帝,觉得自己快乐,轻松,满意,就像他初领圣体那天一样,他初领圣体那天他相信自己能够配得上天使,因为他整整一天没有在语言、行动或者思想上犯过罪。他回到旅馆里去,关上窗户,再也不怕闹出声音。然后马上上床。他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疲劳,使他对睡眠毫无抵抗的能力。他把头枕在垫被上不久,就进入了初步的、奇妙的朦胧状态,这种状态往往是熟睡的前兆。这时候感官渐渐麻木不仁,知觉逐渐失去,思维变得不完整,官能的最后抽搐产生隐隐约约的梦幻。‘空气多么沉闷呀,’普罗斯佩这样想,‘我好像在呼吸潮湿的蒸气。他模糊地对自己解释:这是房间的温度同旷野里的新鲜空气两者差别所造成的效果。可是不久他就听到了一种滴答滴答声很像水龙头里有水滴下来的声音。被猛然的恐怖驱使,他想起来叫喊店主人,唤醒商人或者威廉。可是这时候对他最为不幸的是他想起了那个木时钟,他认为滴答声就是钟摆摇动的声音,他就在这种迷糊和朦胧的感觉中入睡了……”
“您要水吗,泰伊番先生?”屋主人看见供应商机械地拿着那个细颈瓶子,就这样问。细颈瓶子里已经没有水了。
由于银行家插了一句话而稍微停顿一会儿以后,赫尔曼先生又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说,“普罗斯佩·马尼昂被一个巨大的声音惊醒。他似乎所见了尖叫声,他觉得神经猛烈地抽搐,这是我们在入睡时开始有痛苦的感觉,到醒过来时还有这种感觉所必然有的状态。这种状态在我们身上是一种生理学现象,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惊跳起来,虽然包含很多对科学来说是稀奇的现象,但是至今还没有做过充分的研究。我们身上的神性和人性在睡眠当中总是分开的,醒过来时也许结合得太突然了,以致产生了这种可怕的惊恐。这种惊恐通常是转瞬即逝的,可是它却固执地停留在可怜的助理医生身上,甚至突然间扩大起来。等到他发现在他的垫被和瓦亨费尔的床之间有一摊血的时候,这个惊恐就扩大到使他浑身战颤起来。可怜的德国人脑袋躺在地上,躯体留在床上。所有的血都是从脖子里流出来的。看见德国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且凝视不动,又看见血迹污染了他的被单,甚至他的双手,又认出床上放着他的外科手术用具以后,普罗斯佩·马尼昂昏了过去,倒在瓦亨费尔的血泊里。‘这已经是,’他对我说,‘对我的坏思想的一种惩罚。’当他苏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在公共大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是一群法国兵士和好奇地张望的人群。他呆呆地望着一个共和国军官在那里听取证人的证词,还作了记录。他认出了店主人和他的老婆,两个船夫和旅馆的女仆。杀人犯所使用的外科手术用具……”
听到这里泰伊番先生咳了两声,抽出手帕擤了擤鼻涕,揩了揩额角。这些相当自然的举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别的客人全都盯着赫尔曼先生,贪婪地听他讲述。供应商把手肘靠在桌子上,用右手支着头,凝神注视着赫尔曼。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流露出任何激动或感兴趣的情绪,只是他的容貌仍带沉思,面色仍然是泥土色,就像他玩弄细颈瓶子的瓶塞时一样。
杀人犯所使用的外科手术用具,连同普罗斯佩的医用器械包、皮包和证件,一起放在桌子上。人群的眼光一会儿注视这些证物,一会儿注视年轻人。普罗斯佩仿佛死了般,昏暗无光的眼睛似乎什么也瞧不见。屋子外面人声鼎沸,说明有一群人已经被凶杀案的新闻吸引到旅馆外面来,或许他们也想认识一下杀人犯。大厅窗户外面有岗哨的脚步声,他们的长枪弄出的声音超过人群叽叽咕咕的谈话声。可是旅馆仍然关闭着,院子里空洞洞的,静寂无声。普罗斯佩·马尼昂受不住录取口供的那个军官的注视,正低着头,突然觉得一只手被人按住,就抬起头来想看一看在这敌对的人群中有谁会充当他的保护人。他从制服上认出了那是驻扎在安德纳赫的联队的军医。军医的眼光那么锐利,那么严厉,使得可怜的年轻人不由得颤抖起来,脑袋颓然跌落到椅背上去。一个士兵拿着醋让他呼吸,不久他就恢复了知觉。可是他的茫然失措的眼睛里全无生气和智慧,以致军医在把了普罗斯佩的脉息以后,对军官说,‘队长,现在这时刻不可能取得这个人的口供。’‘好吧,带他走,’队长没等军医说完就向站在助理医生后面的一个伍长说。‘懦夫!’军人低声对助理医生说,‘在这些德国畜生面前,起码得举步坚定一点,以挽回共和国的荣誉。’这样一吆喝,惊醒了普罗斯佩·马尼昂,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可是等到门一打开,他感到外面的空气扑面而来,又看见人群一拥而进,他的力气就消失了,他的双膝发软,踉跄一下跌了下去。‘这个该死的庸医值得枪毙两次!走呀!’两个士兵用臂膀把他扶起来说‘瞧!懦夫!懦夫!就是他!就是他!你瞧他!你瞧他!’这些话在他听来似乎是从一个声音发出来的,就是人群嘈杂的声音,还夹杂着咒骂,而且每前进一步,声音就更响一点。从旅馆到监狱这段路程中,人群的骚动声,兵士的步伐声,各种谈话的低语声,天空的景色和空气的清新,安德纳赫的外貌和莱茵河水的颤动,这种种印象到达助理医一生的心灵上的时候,是模糊的、朦胧的、黯淡的,就像他醒过来以后所有的感觉一样。他对我说,有些时候他简直认为自己不再存在了。
“我那时候正在监狱里,”赫尔曼先生中断叙述说。“我们在二十岁的时候都那么狂热,我那时候想保卫祖国,我在安德纳赫附近组织和指挥一支游击队。几天以前我在夜间落到一支有八百人的法国分遣队的手上。我们充其量只有二百人。间谍把我出卖了。我被关进安德纳赫的监狱里。当时要把我枪毙来杀一儆百。法国人还说要采取报复措施,可是杀掉我作为报复却没有在选侯领地内实行。我的父亲求得了三天缓刑,以便到奥热罗将军那里去请求特赦,将军答应了他。因此普罗斯佩·马尼昂关进安德纳赫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引起我极度的同情。虽然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满身血污,但是他的脸上一派天真和清白的神气使我十分震动:对我说来,德国就活在他的长长的金黄头发和他的蓝眼珠里,他是我那衰弱的祖国的真正形象,我觉得他是一个被害者,而不是一个杀人犯。他经过我的窗口时,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时恢复理智一样,朝不知哪个方向露出了一丝凄凉的苦笑。这笑容肯定不是一个杀人犯的。我见到狱卒,就向他询问关于新犯人的情形。‘他关进牢房以后就没有说过话。他坐下来,双手抱着头,打瞌睡或者考虑自己的事情。听法国人说,他的案子明天早上可以结束,他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枪毙。’当天黄昏时分,我利用准许我在监狱的院子里散步的短短几分钟,逗留在他的窗口底下。我们谈了话,他天真地告诉我他的遭遇,而且相当正确地回答了我的各种问题。经过这第一次谈话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他的无罪了。我请求而且获得了优待,可以在他身边逗留几小时,因此我看见他好几次,可怜的孩子毫不转弯抹角,很直率地把他的一切思想都告诉我。他相信自己既无罪也有罪。回想起他有力量抵抗的那场可怕的诱惑,他害怕他自己在睡眠当中梦游病发作,会犯了他在醒着的时候所梦想的罪行。‘可是你的伙伴呢?’我问他。‘啊!’他激动地叫喊,‘威廉不可能……’他连话也没有讲完。听了这句缺乏人生经验而充满道德的话,我和他紧紧握手。‘威廉醒过来时,’他继续说,‘一定是吓昏了头脑,他就逃走了。’‘难道他不把你叫醒吗?’我问他。‘把你叫醒,瓦亨费尔的小皮箱就不会被偷了,你为自己辩护也就容易了。’突然间他泪如雨下。‘是啊!我是没有罪的!’他大声说,‘我没有杀过人!’我想起了我的梦,我在梦里和我的中学同学们玩竞走游戏。我既然在梦里奔跑,我就不会割掉这个商人的脑袋。随后,虽然希望的曙光经常使他得到一点宁静,可是他总感觉心头压着后悔。他确实是曾经举起臂膀要砍掉商人的脑袋。他自己审判自己,觉得自己曾经在思想上犯过罪,心里就不可能是洁白无瑕的。‘可是,我是好人呀!’他大声说,‘我的可怜的母亲呀!也许这时候她正在有挂毯的小客厅里同女邻居们愉快地玩纸牌。只要她知道我曾经仅仅举起手要谋杀一个人……啊!她宁愿死掉!而我却在监狱里,被控杀过人。即使我没有杀死这个人,我也确实会杀死我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哭泣,可是却以毕加弟人常有的一时冲动,一头向墙上撞去,假如我不拖住他,他一定撞破了脑袋。‘等待你的审判吧,’我对他说。‘你会被宣判无罪的,因为你没有犯罪。至于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他愤激地嚷道,‘她头一件事就是知道我的被控。在小城市里往往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将要忧郁而死。何况我也不是清白的,你不是知道全部事实真相吗?我觉得我已经丧失了我良心上的贞操了。’说完这句可怕的话以后,他坐了下来,把双臂抱在胸前,低垂着头,带着阴郁的神气凝视着地上。这时候,管钥匙的狱卒走过来请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我觉得现在是我的伙伴极度灰心丧气的时刻,我不愿意扔掉他不管,我走过去友爱地拥抱他。‘耐心点,’我对他说,‘也许一切都会变好的。如果一个老实人的声音能够消除你的自我怀疑的话,要知道我是尊敬你的和爱你的。请接受我的友谊吧,如果你的心不能平静的话,那么就凭我的心安稳地睡觉吧。’第二天,约9点左右,一个伍长和四个枪手来找助理医生。听见兵士们的声音,我就走到我的窗口。年轻人穿过院子时,向我望了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道眼光,眼光里充满各种念头、各种预感、听天由命和说不出的悲哀与凄凉的滋味。这仿佛是一张无声而可以意会的遗嘱,凭着这张遗嘱一个朋友把他失掉的生命遗留给他的最后一位朋友。昨天夜里对他说来一定是非常艰苦,非常孤寂的一个夜晚。可是他脸上的苍白也许是他对自己重新评价而提炼出坚忍精神的象征。也许他用后悔来净化了自己,也许他认为痛苦和羞愧已经洗净了他的错误,他用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他一大清早就洗净了他无意中沾染的血污。‘我睡着的时候不幸犯了杀人罪,因为我的睡眠是很不安稳的。’他前一天用可怕的绝望语气对我说。我得知他要出席军事法庭受审。联队第二天要开拔,联队的首长不愿意没有在犯罪地点伸张正义以前就离开安德纳赫……军事法庭开庭期间,我焦虑得要命地等待着。最后,快到正午,普罗斯佩·马尼昂被带回监狱。我那时正在作例行的散步,他看见了我,跑过来投入我的怀抱。‘完了,’他对我说。‘我毫无希望地完了。在这儿,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杀人犯了。’他自豪地抬起头来。‘这样的不公道使我完全相信我的清白无罪。我的一生经常是烦恼不安的,而我的死却是无可指摘的。可是,到底有没有将来?’整个18世纪都包括在这句突然的问话里。他沉思着。‘归根结底,’我问他,‘你是怎样回答的?他们问了你些什么?你不会像告诉我那样天真地把事实都告诉他们吧?’他对着我凝视了一会儿,经过可怕的停顿以后,他突然狂热地像连珠炮般回答我:‘他们一开头就问我:你晚上走出过旅馆吗?我回答:出过的。他们问:从哪儿走出去的?我脸红了,我回答:从窗户。窗户是你打开的吗?我回答:是的。你开窗时非常小心,旅馆主人一点儿也听不见。我惊呆了。那些船夫供认看见过我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安德纳赫,一会儿又走到树林。他们说我这样来回了好几趟。说我埋了那些金银珠宝。最后小皮箱仍然没有找到!何况我又经常受到良心的责备,每当我要说话的时候,一个无情的声音就向我申斥:你曾经想犯这个罪!一切都反对我,连我自己也反对我!……他们向我问起我的同伴,我竭尽全力为他辩护。他们就说:你、你的同伴、旅馆主人和他的老婆四个人中间,必有一个是犯罪的人,因为今天早起,旅馆的所有门和窗都是关紧的!听了这句话,’他继续说,‘我说不出话来,一点气力也没有,灵魂也出窍了。我认为我的朋友比我自己更可靠,我不能控告他。我明白我们两人被认为是这件谋杀案的同谋共犯,我不过是其中比较笨拙的一个!我想用梦游病来解释犯罪,好开脱我的朋友,结果我说得七颠八倒。我完了。我从法官们的眼光中看出了对我的判决。他们流露出不相信的微笑。一切都清楚了,再也没存任何疑问了。明天我将要被枪毙。我再也不想我自己,’他补充一句,‘我想的是我可怜的母亲!’他停下来,仰望着天空,却没有流下眼泪。他的干枯的眼睛不停地痉挛。‘弗雷德里克!’啊!另外一个青年叫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是的,他就叫这个名字!”赫尔曼先生胜利地嚷道。
邻座我的女伴用脚碰了碰我,向我指了指泰伊番先生。这位旧供应商不知不觉间把一只手遮住了两只眼睛,可是从手指的间隙望过去,我们相信看见了他的眼光里有阴郁的火焰。
“怎样?”她凑近我的耳朵说,“假使他的名字也叫弗雷德里克呢?”我扫了她一眼,仿佛对她说:“不许说话!”
赫尔曼又继续说下去:“助理医生叫喊道:‘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卑鄙地抛弃了我。他害怕了。也许他还躲在旅馆里,因为那天早上我们的两匹马还在院子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多么不可理解的秘密!一定是梦游病,梦游病!我一生只犯过一次,而且是在六岁的时候犯的。’他用脚顿了顿地又说:‘难道我就这样死去,带着这世界上的全部友谊到天上去吗?如果我怀疑从五岁就开始的友谊,而且继续到中学、到学院的兄弟般的友谊,那我不是等于死亡两次吗?弗雷德里克在哪儿?’他哭了。‘我们把感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接着对我说,‘回去吧,我宁愿回到我的牢房里去。我不想人家看见我哭泣。我要勇敢地走向死亡,可是我不会在不合适的时间装出英雄的样子。我承认我是惋惜我的年轻而美好的生命的。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我回想起我童年的情景,仿佛看见我自己在牧场里奔跑,也许就是这个回忆断送了我的一生。’他中断一下又说,‘我本来是有将来的,可是现在我的将来就是:十二个士兵,一个少尉叫喊:举枪,瞄准,放!一阵鼓声,剩下来的就是不名誉!啊!应该有一个上帝存在,否则这一切就太愚蠢了。’这时候他抓住了我,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你是最后一个我能够推心置腹的人。你会放出去的,你!你能够再见到你的母亲!我不知道你穷或者富,或是有什么关系!对我说来你就是整个世界。战争不会一直打下去的。好吧,等和平到来以后,你要到博韦去。如果我的母亲得到我死亡的不幸消息还能够活下去的话,你要在那里找到她。把这句安慰的话告诉她:他是清白的!她一定会相信你的话!’他又说,‘我要写信给她,可是你要将我最后的眼光带给她,告诉她你是我最后拥抱的一个人。啊!可怜的母亲,她会多么爱你啊!你是我最后的一个朋友。’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回忆的重压压得透不过气来。‘在这儿,从首长到士兵,没有人认识我,他们全都嫌恶我。没有你,我的无罪就会是只有天知道的一件秘密了。’我向他发誓,一定要把他的遗志作为神圣使命去完成。我的肺腑之言使他非常感动。过了不久,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带到军事法庭上去。他被判决有罪。我不知道伴随这个初步判决或者在这个初步判决以后还存有什么手续要办,我也不知道年轻的医生是否依法为他的生命作了辩护,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他等待着行刑,前一天晚上他整夜写信给他的母亲。‘我们两人都将得到自由,’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得知将军已经签发了你的特赦令。’我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他,要将他的轮廓好好地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时候他换了一副嫌恶的表情对我说:‘我是一个可耻的懦夫!整个晚上,我向着墙壁请求给我恩恕。’他指给我看他牢房里的墙壁,又接着说,‘是的,是的,我曾因绝望而嚎叫,我愤激万分,我经受过最可帕的精神上的死亡。我那时候是单独一个人!现在,我在想人家要说什么……勇气是一件可以拿来穿的衣服。我应该堂堂正正地去死……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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