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我们的女歌手叫约瑟芬。谁没有听过她的歌唱,就不会懂得歌唱的魅力。我们无不为她的歌唱所吸引,由于我们民族总体上并不热爱音乐,这就更难能可贵了。静悄悄的安宁就是我们最热爱的音乐;我们的生活很艰辛,即使我们努力摆脱了所有的日常烦恼,也难以再提升到像音乐这样离我们的寻常生活如此渺茫的事物中。我们并不为此而长吁短叹;我们连这种程度都没到;我们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某种务实的精明,这当然也是我们所急需的,我们总是精明地微微一笑,就把一切都看开了,即便我们——当然,这并没有发生——有朝一日会渴求幸福,而这幸福可能源于音乐。只有约瑟芬是个例外;她热爱音乐并且懂得传播音乐;她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她谢世,音乐会随之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谁知道会消失多久。

我常常思索,这种音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根本没有音乐细胞;我们怎么会理解约瑟芬的歌唱,或者至少自以为——因为约瑟芬否认我们的理解——理解了。也许最简单的回答是,她的歌唱太美妙,振聋发聩。这个回答却并不圆满。假若果真如此,那我们听到这歌唱时,立即而且始终应当觉得不同凡响,觉得从她的歌喉里飘出的是我们闻所未闻也是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听到的声音,只有约瑟芬——除了她谁也不行——使我们听到了。可我认为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觉察到别的听众有这种感觉。我们私下里相互坦率地承认,约瑟芬的歌唱并无不同凡响之处。

这真算得上歌唱吗?我们虽然缺乏音乐细胞,却有流传下来的歌唱;我们民族的古老时期就有歌唱,传说讲述着它们,甚至歌曲也保存下来了,今天当然谁也不会唱这些歌了。因此,我们对什么是歌唱有了模糊的概念,而约瑟芬的艺术其实并不符合我们的概念。这真算得上歌唱吗?可能只是吹口哨?吹口哨我们当然都懂;这是我们民族真正的艺术本领,或者说得确切些,不是本领,而是独特的生活表达。我们全都吹口哨,自然谁也不会想到把它作为艺术来表演,我们吹口哨时漫不经心,毫无意识,许多同胞甚至根本不知道,吹口哨是我们的特征之一。假若约瑟芬真的不是在歌唱,只是在吹口哨,她可能——至少我这样觉得——并没有超出一般的吹口哨水平,甚至可能连一般的吹口哨的力气都不够,而一位普通的打地洞者能整天轻轻松松地一边干活一边吹口哨,如果真是这样,虽然驳斥了约瑟芬的所谓艺术家身份,但是,正因如此,更应解开她的深远影响之谜。

她发出的却不只是口哨声。倘若站在离她相当远的地方侧耳细听,或者更好是做一测试,让约瑟芬混在其他声音中歌唱,看能否从中辨别出她的声音,这样所听出来的,绝对只是平平常常的口哨声,充其量是由于纤细或柔弱而稍显特别。可是,如果站在她面前,就会觉得她不只是在吹口哨了;要理解她的艺术,不仅要听她唱,还要看她唱。即便这不过是我们天天都在吹的口哨,它的不同寻常之处首先就在于,郑重其事地登台表演,做的却是最寻常的事。敲开核桃确实不是艺术,因此也就没有谁敢招集一群观众,在大家面前敲开核桃以供消遣。然而,假若谁真这样做,而且如愿以偿,这就不只是单纯的敲开核桃了。就算是敲开核桃吧,可这说明正因为我们开得得心应手,而忽略了这门艺术,正是这个敲开核桃的新手才向我们展现了这门艺术的真正内涵,而且,他如果开得还不如我们中的大多数熟练,这反倒能增强他的表演效果。

约瑟芬的歌唱可能与此类似;在她身上我们所欣赏的,正是我们在自己身上根本不会欣赏的;在后一点上,她与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有一次我也在场,不知哪个提醒她——这自然时有发生——全民族都吹口哨,语气十分谦虚,约瑟芬却已受不了了。她露出那么狂妄自大的冷笑,这还是我从未见过的呢;她看上去无比纤弱,即便在我们民族为数众多的这类女性中也算是很突出的,当时却显得很粗鲁;生性敏感的约瑟芬可能自己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连忙加以克制。总之,她否认她的艺术与吹口哨之间有任何关联。对于持相反意见者,她嗤之以鼻,可能还怀恨在心。这并非一般的虚荣心,因为反对派——我也算半个——对她的欣赏绝不亚于大多数听众,但约瑟芬不仅要大家欣赏她,还要大家完全按照她所规定的方式欣赏,对她来说,欣赏本身无关紧要。大家若是坐在她面前,就会理解她;只有离她很远时,才会持反对态度;坐在她面前就会明白:她所吹的口哨并非口哨。

由于吹口哨纯属我们不假思索的习惯,大家可能会以为,约瑟芬演出时,听众里也有吹口哨的;她的艺术使我们感到惬意,而我们感到惬意时,就会吹口哨;可她演出时,没有一位听众吹口哨,全场静悄悄,仿佛我们终于拥有了渴盼已久的安宁,至少我们自己的口哨声使我们得不到这份安宁,于是我们一声不响。使我们陶醉的,是她的歌唱呢,还是她的细弱声音四周的静穆?有一次,约瑟芬演唱时,一个傻乎乎的小家伙不小心也吹起了口哨。这口哨声怎么与我们从约瑟芬那儿听到的一模一样;台上的熟练表演吹得还是怯生生的,台下听众席里在陶然忘我地信口吹着;要指出这两者的区别,简直不可能;然而,我们马上发出嘘声,打着呼哨,将小捣蛋压了下去,尽管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小捣蛋又羞又怕,肯定已噤若寒蝉,这时,约瑟芬吹起了胜利的口哨,忘乎所以地张开双臂,脖子伸得不能再长了。

她一贯如此,任何小动静、小意外、小干扰,比如前排座位的嘎吱一声响,磨磨牙,灯光的一次故障,她认为都能增强她的歌唱效果;她认为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听众不乏热情和掌声,可要说知音,她早就不指望了。因此,种种干扰很合她的心意;与她的纯净歌唱相对立的任何外界干扰都不堪一击;或者仅仅由于这种对立,就已不战而败了,这有助于唤醒听众,虽然不能教会他们理解,却能使他们学会肃然起敬。

小事对她尚且这么有利,更不用说大事了。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每天都会出现意外、惊恐、希望和震悚,如果不是随时——日日夜夜——都有同胞的支持,个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切;即便如此,也常常相当艰难;原本该由某一位独自承担的重负,有时压得成千个分担者的肩膀直颤悠。这时,约瑟芬觉得是她显身手的时候了。她便站出来,这个纤弱的同胞,胸部以下抖动得尤其厉害,似乎她在竭尽全力地歌唱,似乎她身上不直接服务于歌唱的一切都已力量殆尽,没有活路了,似乎她赤条条的,被牺牲,只有祈求善神的庇护,她就这样摆脱了一切,只与歌唱融为一体,似乎一丝冷风吹过,她就会一命归天。然而,见她这副模样时,我们这些所谓的反对派偏偏还爱自言自语:“她连吹口哨都不会呢;她非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发出几声谁都会吹的口哨声,而不是在歌唱——我们就别提歌唱了——。”我们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前面已经讲过,这种印象虽在所难免,却转瞬即逝。我们很快就已沉浸到了大众的感觉中,他们暖呼呼地身体挨着身体,大气不出地洗耳恭听。

我们民族几乎总在奔波,常常为了不很明确的目的东奔西跑,为了将大众招集起来,约瑟芬多半只需把头往后仰,嘴半张着,眼睛朝上翻,摆出一副即将歌唱的姿势。只要愿意,她随便在哪儿都可以这样做,不一定非是很显眼的场地,随她一时的兴致,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都行。她要歌唱的消息不胫而走,听众随即蜂拥而至。可是,有时候也会出现麻烦,约瑟芬偏偏喜欢在动荡时期歌唱,而这时候,忧虑重重,危机四伏,我们不得不分路而行,因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像约瑟芬所希望的那样迅速集合,这样,她摆着伟大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听众可能还是寥寥无几,她自然就会大发雷霆,使劲跺脚,破口大骂,没点姑娘的样子,甚至咬起牙来。即使这样的行径也无损于她的名声;大家非但不遏制她的苛刻要求,反而极力迎合她;派出信差去招集听众;还把这事瞒着她;然后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道路上岗哨林立,以便向来者示意,让他们加快步伐;这一切不断进行着,直到听众的数目终于凑合过得去了。

我们民族为什么这样为约瑟芬出力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难度不亚于回答关于约瑟芬的歌唱的问题,而且,这两个问题紧密相关。如果可以断言,我们无条件地顺从她,是因为她的歌唱,那就可以划掉这个问题,将它与第二个问题合而为一。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民族从来不会无条件地顺从;我们最喜欢的是无伤大雅的精明,毫无心机的交头接耳,一点不惹是生非的饶舌,只是活动活动嘴皮子而已。这样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也不会无条件地顺从,约瑟芬大概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竭尽自己的细弱嗓音之所能,所要反对的也正是这一点。

这种泛泛而论自然得有个限度,我们民族还是顺从约瑟芬的,只不过不是无条件罢了。比方说,我们不能取笑约瑟芬。可以承认:约瑟芬有些地方惹我们发笑;我们平时总是动不动就笑;尽管我们的生活充满悲苦,微微一笑还是比较常见的;我们却不取笑约瑟芬。我有时觉得,我们民族是这样理解自己与约瑟芬的关系的,她弱不禁风,需要庇护,在某方面——她自己认为是在歌唱方面——出类拔萃,是被托付给我们民族的,我们必须好好照顾她;至于个中缘由,谁也不清楚,可事实上明摆着就是如此。谁也不会取笑托付给自己的事物;取笑它就是在违背义务;我们中最恶毒的分子有时会说:“我们一见约瑟芬就笑不起来了。”这就是对约瑟芬最恶毒的攻击了。

我们民族照顾着约瑟芬,就像父亲对孩子一般,孩子向父亲伸出小手,谁也说不清,这是请求呢,还是要求。大家会以为,我们民族不适于履行这种父亲的义务,其实它做得很出色,至少在照顾约瑟芬上是这样的;在这方面,民族作为整体所完成的事是任何个体都无法做到的。当然,民族与个体的力量有天壤之别,民族只需将受保护者拉近身边,让他感受到温暖,他就已受到充分的保护了。我们可不敢对约瑟芬说这些事。她会说:“我才不稀罕你们的庇护呢。”“对,对,你不稀罕。”我们这样想。当她闹别扭时,其实算不上反抗,不过是孩子气的做法和孩子气的感激,父亲的态度就是不把这当回事儿。

可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更难用民族与约瑟芬的这种关系来解释了,即约瑟芬的看法相反,她认为是她在保护我们民族,是她的歌唱把我们救出了恶劣的政治或经济境况,她功绩赫赫,她的歌唱即便不能消除不幸,至少给予了我们承受不幸的力量。她没有这样直说,也没有含沙射影地这样暗示,她平时就不多言语,在喋喋不休的同胞中间,她显得沉默寡言,但这话在她的双眸里闪烁,从她紧闭的双唇——我们很少有能闭嘴的,而她就能——流出。每当坏消息传来——有时候,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其中混杂着假的和半真半假的——她就立即站起身来,伸长脖子,而她平时总是无精打采地躺倒在地,她想把同胞尽收眼底,就像牧羊人在暴风雨前察看羊群似的。诚然,孩子们也会凭着野性和任性提出类似的要求,不过,约瑟芬的要求并不像孩子们的那样毫无道理。当然啦,她没有挽救我们,也没有给予我们力量,以我们民族的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我们民族吃惯了苦,不顾惜自己,当机立断,视死如归,只是由于时刻生活在好勇斗狠的气氛中,才显得很怯懦,而且,我们民族不仅勇敢,还繁衍旺盛——我的意思是说,事后以我们民族的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我们民族总是又设法挽救了自己,即便也做出了牺牲,历史学家为这些牺牲感到触目惊心,而我们总体上根本不重视历史研究。确实如此,恰恰在危急时刻,我们比平时更专心地倾听约瑟芬的声音。迫在眉睫的威胁使我们更沉静、更谦虚,对约瑟芬更惟命是从;我们很乐意聚在一起,我们很乐意挤成一团,尤其因为这样做的缘由与折磨我们的关键问题毫无关系;我们仿佛是在战斗前夕匆匆地——是的,我们必须赶快,可惜约瑟芬老是忘了这一点——共饮一杯和平的佳酿。这与其说是一场歌唱演出,不如说是一次群众集会,在这个集会上,除了前台轻微的口哨声,鸦雀无声;这个时刻太庄严了,谁也不愿瞎聊着虚度。

这样的状况当然不能令约瑟芬满意。她由于自己的地位从不明朗,神经质地感到不快,却还是自视过高,看不到某些方面,而且,不必费大劲就能使她忽视更多的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从有利于大家的意义上说,一群谄媚者一直在活动,——而如果仅仅是在群众集会的一个角落里歌唱,可有可无,不受重视,即使听众为数不少,她也绝不会一展歌喉。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她的艺术并非不受重视。虽然我们在心里琢磨着别的事,根本不单单是为了聆听歌唱才保持悄然无声,有的听众根本不抬头看台上,而是把脸埋进邻座的毛皮里,约瑟芬像是在台上白费力气,但她的口哨声——这是不可否认的——必定还是多多少少钻入了我们耳中。她的口哨声响起时,大家必须沉默,这口哨声仿佛民族向各成员发出的一个消息;当我们难以抉择时,约瑟芬那丝丝缕缕的口哨声宛如我们民族在敌对世界的风雨飘摇之中勉强维持的生存。约瑟芬挺住了,她的平庸嗓音和平庸歌唱挺住了,打动了我们;念及此,我们深感欣慰。在这种时期,假若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位真正的歌唱艺术家,我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们会众口一词地拒绝这种荒唐的演出。但愿约瑟芬没有认识到,我们听她歌唱这个事实是对她的歌唱的反证。她对此恐怕依稀有所感,否则为什么极力否认我们在听她歌唱,尽管如此,她一次又一次歌唱,并不理会这种感觉。

不过,她总还能聊以自慰的是:我们某种程度上确实在听她歌唱,或许类似于倾听一位歌唱艺术家;她在我们这儿所取得的效果是一位歌唱艺术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而这种效果恰恰产生于歌唱技巧的欠缺。这恐怕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我们民族的成员没有青少年时代,童年也微乎其微。尽管民族常常要求大家保证孩子们获得特殊自由、特殊爱护,承认孩子们有权利快活一些,东游西逛一下,玩耍一会儿,并帮助他们享受这些权利;民族提出这样的要求,大家差不多都赞成,没有比这更符合民意的事了,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没有比这更无法兑现的事,大家赞成这些要求,努力按要求去做,随即却又一如往昔。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只要他稍稍能跑,稍稍能辨别周围环境,就必须像成年者一样照料自己;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们不得不分散而居,我们的地域太广,我们的敌人太多,我们的生活危机四伏,防不胜防,因此,我们不能让孩子们远离生存的斗争,否则他们会夭折。除了这些悲哀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令我们振奋的原因:我们民族繁衍旺盛。每一代都为数众多,一代紧接着另一代,孩子们没有时间当孩子。而别的民族会精心照料孩子们,会为他们办起学校,孩子们天天拥出学校,他们是民族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拥出校门的总是同一批孩子。我们没有学校,瞬息之间就从我们民族涌出成群结队的孩子,多得数不胜数,他们还不会吹口哨,便快乐地嘶嘶作声或尖叫着,他们还不会跑,便打着滚挤来挤去滚个不停,他们还什么都看不见,便一块儿笨拙地拽走一切,我们的孩子们啊!不像在那些学校里,总是同一批孩子,不,我们的孩子层出不穷,没有终结,没有间歇,一个孩子刚出世,就已不再是孩子了,他身后已挤满了新的孩子面孔,他们为数众多,难分彼此,匆匆忙忙,欢欢喜喜,浑身粉扑扑的。当然,这一切未尝不美好,别的民族可能还对我们羡慕不已呢,可是,我们无法给予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这种状况的后果就在于,我们民族充满了某种无法泯灭、无法消除的孩子气;与我们的最大长处——我们可靠务实的思维方式——完全相悖,我们有时的行为愚蠢至极,像孩子干傻事一样,荒唐、挥霍、大手大脚、轻率,这样做常常只为了一时的高兴。我们自然不可能再像孩子那样心花怒放,但我们的快乐中绝对有孩子气的开心。从我们民族的孩子气中,约瑟芬一直获益匪浅。

我们民族不仅孩子气,在一定程度上还提前变老,童年和老年在我们这儿完全是另一种概念。我们没有青少年时期,一下子就变为成年者,而成年阶段又太长,因此普遍感到某种厌倦与绝望广泛侵入了我们这个总体上坚忍不拔、充满希望的民族。我们之所以缺乏音乐细胞,恐怕也与此有关;我们暮气沉沉,音乐不适合我们,音乐的激越和振奋与我们的老成持重格格不入,我们疲惫地挥手拒绝音乐;我们退而吹口哨;时不时地吹几声口哨,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谁知道我们中间是否有音乐天才;即便有,我们这种性格的同胞也一定会把他的天才扼杀在摇篮中。约瑟芬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吹口哨或歌唱——随她怎么称——她的歌唱不干扰我们,很适合我们的需要,我们完全能受得了;其中即便有一丁点儿音乐,也是微乎其微的;这既维护了某种音乐传统,又没有使我们受任何累。

然而,约瑟芬给我们这个如此情绪的民族带来的,不止于此。在她的演唱会上,尤其是在非常时期,只有小毛孩们才对她这位女歌手感兴趣,只有他们惊讶地瞪大眼睛,瞧她怎样噘起嘴唇,从前排牙齿缝里吹出气来,在歌声中自我陶醉,当歌声逐渐消散时,她利用歌声的减弱,把歌唱推向越来越费解的新高潮,而真正的大众却——这是很明显的——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去了。在斗争的匆促间歇里,全民族都在做梦,每位成员仿佛都瘫软了,就像一刻不停的奔波者终于能在民族的温暖大床上小憩片刻,尽情地舒展四肢。于是,约瑟芬的口哨声时不时地飘入梦中;她称之为珠落玉盘般滚入梦乡,我们称之为闯入梦乡;不管怎么说,音乐往往难逢其时,她的口哨声在这儿算是派上最好的用场了。口哨声中有辛酸而短暂的童年,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却也有当前忙忙碌碌的生活,生活中难解难述、实实在在的小小活力。这一切确实不是高声表述出来的,而是轻声耳语的,口气亲切,嗓音有时还有些沙哑。当然是在吹口哨。怎么可能不是呢?吹口哨就是我们民族的语言,只不过,有些同胞吹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一点,而约瑟芬所吹的口哨摆脱了日常生活的桎梏,也使我们得到了片刻解脱。我们绝对不愿错过这样的表演。

然而,这与约瑟芬所说的那种程度还差得远呢,她认为她在非常时期给予了我们新的力量云云。这当然是老百姓的看法,约瑟芬的谄媚者另当别论。“怎么可能不是这样?”——谄媚者厚颜无耻地说——“除了这,还能如何解释听众云集呢?尤其是有燃眉之急时,大家光是这样跑来跑去,有时就已妨碍了我们采取充分而及时的措施来消除危险。”最后这句话不幸言中了,可这不能算是约瑟芬的功勋,特别是有时候,这种集会遭到敌人的强行驱散,我们的一些同胞不得不丧了命。这一切都应归咎于约瑟芬,甚至可能就是她的口哨声把敌人招引过来的,她却始终占据着最安全的位置,在随从的保护下,一声不响地头一个逃之夭夭。这其实是众所周知的,尽管如此,只要约瑟芬下一回随心所欲地挑个地点,挑个时间,站起身来歌唱,大家又会急急忙忙地奔向她。由此可能会产生这种看法,认为约瑟芬几乎置身法律之外,可以为所欲为,即便她的行为威胁着全民族的生存,仍会得到宽恕。倘若如此,约瑟芬的要求也就完全在情理中了,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民族给予她的这种自由,这份惟她独有、与法律相悖的特殊馈赠视为民族的坦白,民族承认自己——和约瑟芬自己的看法一样——理解不了约瑟芬,不知所措地为她的艺术而惊叹,感到自己不配欣赏她——这使她痛苦——,试图以近乎绝望的努力来补偿她的痛苦,正如她的艺术超出了民族的理解力,民族将她本人及其愿望也置于它的命令威力之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或许在个别情况下民族会轻易拜倒在约瑟芬的脚下,但从不无条件地对任何成员俯首帖耳,对她当然也不会这样。

很久以来,可能自从约瑟芬的艺术生涯开始,她就在斗争,希望民族考虑到她的歌唱,免去她的所有劳动;就是说,使她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不必为与我们的生存斗争相关的一切而忧虑,这些恐怕应当交给全民族共同承担。易受鼓动者——确实有这样的同胞——单单从这个要求的特殊,从她能想出这种要求的精神状态,就会推断出这个要求内在的合理性。我们民族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要求。民族也不大费力去反驳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种种理由。比如,约瑟芬指出,劳动的辛苦会损害她的嗓音,虽然与歌唱时的艰辛相比,这点辛苦不值一提,可是这样的话,她在歌唱之后就不能好好休息,以便为下一次演唱养精蓄锐,等到下一次演唱时,她即便竭尽全力,仍然达不到最佳状态。民族听她陈述理由,然后置之不理。这个很容易被打动的民族,有时却心硬似铁。有时民族拒绝得斩钉截铁,就连约瑟芬也愣住了,她像是顺从了,乖乖地干着她那份活儿,尽其所能地歌唱,可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又抖擞起精神开始斗争了——只要是斗争,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显然,约瑟芬所真正谋求的并非她的要求本身。她很理智,她不怕劳动,我们民族根本就没有好逸恶劳的成员,即使她的要求被批准,她的生活与先前肯定也没什么不同,劳动一点儿不会妨碍她的歌唱,她的歌唱当然也不会更美妙——她所谋求的,不过是民族对她的艺术的承认,这个承认应当是公开、明确、恒久,远远打破一切先例的。她在别的事上几乎都能如愿以偿,惟独这个要求碰壁了。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应当把矛头指向另一个方向,或许现在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失策,可她已骑虎难下,退却意味着背叛自己,她已不得不与这个要求共存亡。

倘若如她所说,她真有敌人的话,敌人只需袖手旁观这场斗争,就会很开心了。但她并没有敌人,即便有的同胞对她时有微辞,也不会有幸灾乐祸之感。因为在这场斗争中,民族显出严峻的法官姿态,这在平时是极其罕见的。即使有谁赞同民族在这件事上所采取的态度,一想到有朝一日,民族对他可能也会采取这种态度,也就高兴不起来了。与约瑟芬的要求类似,民族的拒绝也不在事情本身,而在于,民族竟能如此铁石心肠地拒绝一位成员,而且,民族平常越是慈父般地照顾这位成员,甚至不免低声下气,这时就越是铁石心肠。

拒绝者如果不是全民族,而是某一位同胞,大家可能会认为,这位同胞在约瑟芬接连不断的苛刻要求下一直在让步,终于必须结束他的让步了;他已超乎个体的力量,做出了许多让步,同时他也深信,让步无论如何还是会有限度的;是的,他做出不必要的让步,只是为了加快事情的进程,只是为了宠坏约瑟芬,促使她不断提出新愿望,直到她真的提出这最后一个要求;这时,他自然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因为他早已严阵以待了。而民族绝对不会这样做,民族无需耍这种手腕,而且,民族对约瑟芬的崇拜是真心诚意、久经考验的,是约瑟芬的要求实在太高了,这个要求会有怎样的结局,任何一个机灵的小孩都能告诉她;尽管如此,这种揣测掺杂在约瑟芬对这事的看法中,给她遭到拒绝的痛楚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她虽然这样揣测,却并不因此就偃旗息鼓了。最近一段时间,她甚至斗争得更激烈了;迄今为止,她只进行舌战,现在却开始采取了别的手段,她自以为这些手段更有效,而我们认为,这对她更危险。

有些同胞认为,约瑟芬之所以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就是因为她感觉自己正在变老,她的嗓音暴露出了衰弱,因此,她觉得已经到了紧急关头,必须为了得到承认而发动最后一场战斗。我却不这样认为。假若真是这样,约瑟芬就不成其为约瑟芬了。她不可能认为自己会变老,自己的嗓音会变得衰弱。她如果提出什么要求,不会是客观原因使然,而是出于内心的逻辑。她伸手去够挂在最高处的桂冠,不是因为桂冠这时候刚好挂得低了些,而是因为这是最高处的桂冠;假使让她来管桂冠,她还会把它挂得更高。

她虽然根本不在乎外界困难,对最不光彩的手段却照用不误。在她眼里,她的权利是天经地义的;至于权利是如何得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尤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正如她亲眼所见,恰恰是光明正大的手段肯定行不通。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甚至将这场争取自身权利的战斗从歌唱领域转移到了另一个对她来说不很重要的领域。她的随从四处散布她的言论,说她自认为完全能凭自己的歌唱,让各阶层的民众,包括隐藏得最深的反对派,都感到真正的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并非民族所指的那种——民族认为听约瑟芬的演唱时,向来就有这种感觉——而是指符合约瑟芬的要求的赏心悦目。她却又加了一句,由于她不能以次充好,迎合低级趣味,所以只能一如既往地歌唱。然而,当她为摆脱劳动而斗争时,就不一样了,尽管这也是为她的歌唱而进行的斗争,但她并没有直接以歌唱这个珍贵武器来要挟,这样说起来,她所使用的任何手段都够正当了。

比如流传着这样的谣言:如果不对约瑟芬让步,她就打算减少花腔。我对花腔一窍不通,从没听出她的歌唱里有什么花腔。约瑟芬却想减少花腔,暂时还不完全去掉,只是减少而已。据说她已经照她的威胁做了,可我没听出这与她以往的歌唱有任何区别。全民族都和往常一样听了她的歌唱,没有对花腔发表意见,也没有改变对约瑟芬的要求所持的态度。约瑟芬的念头有时就像她的身体一样不乏优雅。比如,那次演唱之后,她似乎觉得关于花腔的决定对于民族来说太严厉或太突兀了,便宣布下次又会完整地唱花腔。可是,下一次演唱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辉煌的花腔就这样永远消失了,除非民族做出对约瑟芬有利的决定,否则花腔一去不复返。民族把她的所有声明、决定以及出尔反尔只当耳旁风,就像陷入沉思的成年人对孩子的闲话充耳不闻,虽然态度和蔼,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可是,约瑟芬不肯罢休。比如,她最近声称,劳动时脚受伤了,她要站着歌唱就很困难;但她非得站着才能歌唱,因此不得不缩短歌唱时间。虽然她走得一瘸一拐,让随从搀扶着,谁也不相信她真的受伤了。即便我们承认她弱不禁风,我们毕竟是个劳动的民族,约瑟芬也是其中一员;要是我们擦破点皮就一瘸一拐,那全民族都跛个没完了。她尽可以像跛子一样让随从搀扶着走,她尽可以更频繁地摆出这副可怜相,民族照样倾听她的歌唱,心存感激,和以前一样为之陶醉,并没有为演唱时间的缩短而大惊小怪。

她毕竟不能老跛着,于是想出了新花招,她提出诸如累了,心情不好,身体虚弱等借口。这样,我们在演唱会上还有一出戏可看。我们看见在约瑟芬身后,她的随从如何恳求她歌唱。她很想唱,却唱不了。随从们安慰她,围着她说奉承话,几乎是把她抬到已选好的演唱地点。她不知为何眼泪汪汪,终于让步了,当她显然下定最后的决心,就要开始歌唱时,她的身子却虚弱无力,双臂不是像往常那样前伸,而是有气无力地低垂着,看上去仿佛短了一截——她刚要开始歌唱,却又不行了,她生气地一摆头,就瘫倒在我们面前了。可她紧接着又挣扎着站起来歌唱,我认为她唱得与平时没多大不同,如果谁听觉灵敏,能分辨出最细微的差异,或许会从中听出超乎寻常的激动,而这只会使她的歌声更动听。唱到末了,她甚至没有先前那么累了,步伐稳健地——如果可以这样形容她的一溜小跑——走远了,不要随从的任何帮助,用冷冷的目光审视着对她充满崇敬、为她让道的大众。

这都是不久前的事了,最新情况是,有一次该她演唱时,她却销声匿迹了。不仅她的随从在找她,许多同胞也投入到寻觅工作中,但全都白费工夫;约瑟芬销声匿迹了,她不愿歌唱,甚至不愿大家请她歌唱,她这次是彻底离开我们了。

真奇怪,聪明的约瑟芬竟打错了算盘,错得一塌糊涂,让大家简直以为她毫无心计,只是听凭命运的摆布,而在我们的世界里,她的命运只会十分悲惨。是她自己不唱歌了,是她自己毁掉了她征服民心而赢得的权力。她如此不了解民心,居然还赢得过这份权力!她躲起来,不唱歌,民族却安之若素,无比威严,一个圆满自适的群体,其实——即使表面上不是如此——只会馈赠,从不接受任何馈赠,包括约瑟芬的,我们民族继续走自己的路。

而约瑟芬只会每况愈下。过不了多久,她将吹出最后一声口哨,然后就悄无声息了。她是我们民族的永恒历史中的一个小插曲,民族将弥补这一损失。对我们来说,这不会是件容易事;集会怎能鸦雀无声呢?当然,以前有约瑟芬的集会不也是沉默的吗?难道她那时的口哨声比回忆中的响亮得多,生动得多?在她的有生之年,这不就是一个淡淡的回忆?民族不就是因为约瑟芬的歌唱在这一点上不可或缺,才明智地把她捧得那么高?

我们可能根本不会有多大损失,而约瑟芬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她认为,只有出类拔萃者才会承受烦恼——,跻身于我们民族的无数英雄中,将会快乐地消失,由于我们不撰写历史,她很快就会像她的所有兄弟一样,在更高的解脱中被忘却。

杨劲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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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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