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海记

送冰车还没有来给酒吧间送冰,流浪汉都还靠在大楼外的墙上睡大觉,这哈瓦那一大清早的景象你见过没有?告诉你,那一回我们从码头上出来,穿过广场到三藩珠咖啡馆去喝杯咖啡,就见到广场上只有一个乞儿没在睡觉,正在供喝水的喷嘴跟前接水喝。不过我们到咖啡馆里一坐下,发现那三个人却早已在那里等我们了。

一等我们坐定,其中一位就走了过来。

“怎么样?”他说。

“这事我办不到,”我对他说。“不是不肯帮你们的忙。我昨儿晚上就对你们说过了,我办不到。”

“你自己开个价吧。”

“不是价不价的问题。我就是办不到。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另外两位也早已走了过来,三个人站在那里,都显得很不高兴。他们人倒都是一表人物,帮不上他们这个忙,我觉得真是遗憾。

“一千块一个怎么样?”其中一位英语讲得很流利的说。

“别惹我恼火啦,”我对他说。“我不跟你们说瞎话,我真的办不到。”

“等以后时局变了,好日子就有你过的。”

“这我知道。你的话我完全相信。可我就是办不到。”

“为什么?”

“我得靠这条船谋生哪。没了船,我也就断了生计。”

“有了钱再买一条好了。”

“坐了班房还买它干吗?”

他们一定以为只要多费些口舌就准能把我说动,因为那一位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

“你可以到手三千块,这以后的好日子就有你过的啦。你要知道,眼下这局面是长不了的。”

“听着,”我说。“这儿由谁当总统跟我不相干。反正我抱定了宗旨:只要是会开口的,就别想搭我的船到美国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说出去?”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一位说。他发了火了。

“我说的是,只要是会开口的就不许上。”

“你以为我们是lenguas largas[1]?”

“没那个意思。”

“你可明白什么叫lengua larga?”

“明白。意思就是舌头很长的人。”

“你可知道碰上这种人我们是怎么对付的?”

“不要对我这样凶嘛,”我说。“是你们来找我相商的。不是我凑上来找你们的。”

“别多嘴,潘乔,”原先出面说话的那位对发怒的那位说。

“他说我们会说出去,”潘乔说。

“听着,”我说。“我对你们说了:只要是会开口的,就不许上我的船。酒装在麻袋里不会开口。柳条筐里的酒坛子也不会开口。不会开口的东西多得很。可人就是会开口。”

“唐山佬也会开口?”潘乔气鼓鼓地说。

“会开口,可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对他们说。

“这么说你不干?”

“还是昨儿晚上那句话:我办不到。”

“可你该不会说出去吧?”潘乔说。

他是对一句话产生了误解,才这么气鼓鼓的。还有,心里的想头落了空,我看也是他生气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干脆就没有答理他。

“你该不是个lengua larga吧?”他又问,还是气鼓鼓的。

“听着,”我对他说。“大清老早的,不要这样凶嘛。我相信你杀过许多人就是。可我今天连咖啡都还没有喝上呢。”

“这么说你是看准我杀过人了?”

“得了,”我说。“我才不管你呢。可你办事就不能别生那么大的气吗?”

“我现在就是生气,”他说。“我还要杀了你呢。”

“唉,真是活见鬼,”我对他说。“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了好了,潘乔,”那头一位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我非常抱歉。我还是希望你能送我们去。”

“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事办不到。”

那三个人于是就准备走了,我看着他们走去。他们都是些漂亮后生,衣着讲究,谁也没戴帽子,看上去都是些很有钱的人。至少都是些开口就是钱的人吧。他们说的那种英语也是只有一些有钱的古巴人才说的。

这里边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兄弟俩,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潘乔了,此人个子略微高些,不过模样儿也是一个样。也是细挑身材,衣着讲究,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我看他的为人未必会像他说话那么粗鄙。大概就是脾气相当急躁。

就在他们出门向右一拐时,我看见有一辆关上了窗子的汽车穿过广场迎着他们驶来。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响,一方玻璃碎了,射进来一颗子弹,打在右边壁框里那个样酒柜内的一排酒瓶上。我听见那枪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啪!啪!啪!靠墙的一排酒瓶纷纷给击得粉碎。

我赶快去躲在左边的卖酒柜台后面,从柜台边上探出头来看得很清楚。汽车早已停下,汽车旁边有两个家伙趴下了身子。其中一个拿着支汤姆生式冲锋枪,另外一个拿的是一把锯短了的自动猎枪。那个拿汤姆生式冲锋枪的是个黑人。另一个穿一件汽车司机的白工作服。

三个后生里有一个摊开了手脚,面孔朝下,扑在人行道上,就在打碎的大玻璃橱窗外边不远处。另外两个隐蔽在隔壁丘纳德酒吧门前的一辆送冰车后面。丘纳德酒吧的门前停着两辆这样的“热带啤酒”送冰车,拉车的马一匹已是连着马具倒在地下,脚还在那里踢腾,另一匹则扬起了后蹄,在拼命挣扎。

一个后生在送冰车后尾的角上开枪还击,子弹都打在人行道上飞了出去。那个开冲锋枪的黑人脸儿几乎都抠进了路面,贴地向上给了送冰车尾部一梭子,果然撂倒了一个,那人冲着人行道摔了下去,脑袋伸出在人行道的边儿上。他手抱着头扑在那儿,汽车司机就拿猎枪对着他打,让黑人趁此机会换上一盘子弹,但是枪法不准一枪未中。只见人行道上一点一点尽是大号铅弹的印子,宛如银水四溅。

那另一个后生拉着这中弹后生的腿,把他往送冰车后面拖去,我看见那黑人把脸儿又压到了路面上,给了他们一梭子。过了会儿我看见那潘乔老兄从送冰车后面转了出来,闪在那还没有倒下的马后。他一迈腿离开了马的掩护,脸色白得像条脏被单,手里拿着把大号鲁格尔手枪,另一只手也帮着把枪稳稳把住,一下就把汽车司机打中了。他又一步步逼过去,对那黑人连打了三枪,两枪从黑人头上飞了过去,一枪又打低了。

他却把个汽车轮胎打中了,因为我看见轮胎里的气喷出来,在街上扬起了一股尘土。那黑人等他来到十英尺处,抬起手里的冲锋枪一枪打中了他的肚子。那肯定是他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了,因为我看见他打了这一枪就把枪扔了。那潘乔老兄费劲地一屁股坐下来,随即就朝前一头栽了下去。他死死地抓着那把鲁格尔不放,还想撑起身来,可是他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那黑人就乘机拿起司机身旁那支摔在车轮上的猎枪,一枪把他的脑袋掀掉了半个。这黑炭可真够厉害的。

我看见近旁有开了瓶的酒,管它是谁的拿过来就往喉咙里灌,到今天我还说不上当时喝的是什么玩意儿。眼前的一切,叫我看得心里不好受极了。我在柜台背后跑得飞快,穿过后面的厨房往外一溜。我老远的从广场的外沿绕过,对咖啡馆门前迅速聚拢的人群连一眼都不去看,就进了码头大门,来到码头上,上了船。

那个包船的客人已经在船上等着了。我就把碰到的事情对他说了。

“埃迪在哪儿?”这个叫约翰逊的包船人问我。

“枪一打起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你看他会不会挨了枪子儿?”

“绝对不会。打进咖啡馆来的子弹都打在样酒柜上,那我包你没错儿。那时候汽车正从他们背后开来。那第一个家伙就是在这个当口给打死在玻璃橱窗跟前的。他们来的方向是这样一个角度……”

“你看来好像挺肯定似的,”他说。

“我当时看着哪,”我对他说。

这时候我一抬眼,看见埃迪从码头上来了,看上去似乎比原先更高大、也更邋遢了。走起路来好像全身的关节都散了架似的。

“他来了。”

埃迪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今天一大清早脸色就不大好看,可现在简直难看透了。

“你在哪儿啦?”我问他。

“趴在地上。”

“你都看见了吗?”约翰逊问他。

“别提了,约翰逊先生,”埃迪对他说。“这事儿我一想起来就直想吐。”

“你还是来喝一杯吧,”约翰逊跟他说完,便回过头来问我:“好啦,是不是该开船啦?”

“你决定吧。”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跟昨天差不多。也许还要好些。”

“那就出发吧。”

“好吧,鱼饵一到马上起锚。”

我们这条漂亮游艇去湾流里钓鱼已经有三个星期了,除了他事先预付过我一百块钱,让我付清领事费用、办好结关手续、买上一些吃的、把汽油加足以外,我还没有见过他一个子儿。船上应用的一切都由我提供,他则付三十五块钱一天的包租费。他晚上睡在一家旅馆里,每天早上到船上来。这桩包船生意是埃迪介绍给我的,所以我还得带上他,给他四块钱一天。

“船得加油了,”我对约翰逊说。

“加吧。”

“那我就得支点儿钱了。”

“要多少?”

“两毛八一加仑。四十加仑总是少不了的。那就得花十一块两毛。”

他掏出十五块钱。

“多余的钱要不要给你买点啤酒和冰?”我问他。

“也好,”他说。“反正在我的欠账里扣除就是了。”

我心里想:让他赊三个星期的账,时间是长了一点,不过他既然付得起账,晚一些付又有什么关系?按说是一个星期一付最妥当。可现在我却让他包一个月再问他拿钱。我虽说有些失算,可是先让他包满一个月也好嘛。只是剩下了这最后几天,看着他我有些不放心了,不过我也不便说什么,免得惹他生我的气。只要他付得起账,包的日子愈长就愈好。

“要不要来一瓶啤酒?”他打开了冰箱,问我。

“不用了,多谢。”

就在这时,我们手下那个专弄鱼饵的黑人从码头上跑来了,我就叫埃迪准备解缆起航。

黑人带着鱼饵上了船,我们就解缆出发,出了港口。那黑人一直埋着头在拿两条鲭鱼做饵:他先拿鱼钩插进鱼嘴,穿腮而出,又从这边鱼腹刺进去,那边鱼腹扎出来,然后把鱼嘴并拢系住在接钩绳上,把鱼钩也给系得牢牢的,一不能让鱼钩脱落,二要使鱼饵能在水里平稳浮游,不致打转。

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黑炭,人很机灵,却老阴着个脸,衬衫里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头戴一顶旧草帽。在船上他就爱做两件事:睡觉加看报。不过他装得一手好鱼饵,而且手脚麻利。

“这样装鱼饵你就不会吗,船长?”约翰逊问我。

“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个黑炭来干这活儿呢?”

“等大鱼成群来了,你就明白了,”我对他说。

“这话怎么说?”

“这黑人装起饵来比我快。”

“埃迪就干不了?”

“不行。”

“我总觉得这笔开销花得没有必要。”他给这个黑人一块钱一天,那黑人就夜夜去跳伦巴。我看得出他这会儿就已经觉得有点困了。

“这人可是少不了的,”我说。

这时我们的船早已过了泊在茅屋村前的那批带有鱼舱的渔船,也已过了靠在莫洛堡附近专捕水底羊味鱼[2]的那批小艇,于是我就把船向海湾中的分水处驶去,看得见有一条深色线的所在那就是了。埃迪把两只大诱饵[3]放了出去,那黑人的鱼饵也已装了三钓竿了。

湾流已经快要漫到近岸水域了,船向分水处驶去时,看得见湾流的水色是近乎紫红的,还不断卷起一个个旋涡。海上吹起了微微的东风,我们惊起了不少飞鱼,个儿大的飞出去时,看着真仿佛看林白[4]飞越大西洋的影片一样。

那些大飞鱼的出现,是最好不过的迹象了。这时极目望去,就可以看到有一小摊一小摊萎黄的果囊马尾藻,那说明湾流主流已到,在前方还可以看到有飞鸟在那里乱啄成群的小金枪鱼。金枪鱼跃出水面都看得见,不过那都是些小鱼,才两三磅一条。

“现在就可以放竿了,”我对约翰逊说。

他束好腰带,系上保险绳,把那根装着哈代式绕线轮子的大钓竿放下水去,绕线轮子上绕有三十六号线六百码。我回头一望,见他的饵料好端端的拖在船后,随波上下,那两个诱饵也时而入水,时而出水。看这速度大致正好,我就把船向湾流里驶去。

“把钓竿把儿插在椅子上的插座里好了,”我对他说。“那样把着钓竿就不觉得重了。线轮上的制动螺丝可别拧紧,这样鱼上了钩你就可以由着它去使劲。要是拧上了的话,上钩的鱼一使劲,就非把你甩到大海里去不可。”

这番话我每天都得跟他说一遍,不过我倒也并不怕唠叨。这帮包船钓鱼的客人,五十个里头只有一个才是懂得钓鱼门道的。就是懂得些门道的吧,头脑也简单得很,总不肯用结实些的线,线不牢碰到了大鱼哪能吃得住呢。

“这天色你看怎么样?”他问我。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对他说。今天准是个响晴天,错不了。

我让那黑人代我掌会儿舵,叫他就沿着这湾流的边缘向正东行驶,自己便回到约翰逊那儿,见约翰逊正坐在那儿看钓饵一路随波上下,向前漂游。

“要不要我再放一根钓竿出去?”我问他。

“不了,”他说。“我就喜欢这鱼儿得由我亲手钓住,亲自经过搏斗,亲自捉到手。”

“好,”我说。“那你看要不要叫埃迪把钓竿放出去,要是有鱼上钩,就叫他把钓竿给你,由你来亲自拉钩?”

“不要,”他说。“我看还是只放一根钓竿的好。”

“好吧。”

那黑人还是把船在朝外开,我一看,原来他发现在上流的那个方向,前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飞鱼。回头望去,只见哈瓦那在阳光里好不壮观,此刻刚好有一艘船过了莫洛堡出港而来。

“我看你今天鱼儿上钩有望,该可以搏斗一下了,约翰逊先生,”我对他说。

“是时候了,”他说。“我们出海有几天了?”

“到今天正好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才钓到鱼,也够长久的了。”

“这里的鱼很怪,”我告诉他说。“平时不见,来了才有。但是不来则已,一来便是一大片。从来也没有断过线。这会儿要是还不来的话,怕是从此就不会再来了。可月亮很好呀。湾流的势头也不错,况且又吹起了好风。”

“我们刚来的时候倒还有些小鱼。”

“是啊,”我说。“我不告诉你了吗。小鱼少了,不来了,就该大鱼登场了。”

“你们在游船上当船长的老是这一套。不是来早了,就是来晚了,要不就是风向不对,或者月亮不好。可钱你们还是照拿不误。”

“不过,”我对他说,“事情麻烦就麻烦在你们这些主儿往往不是来早,就是来晚,再加风向也常常不对劲。好容易有了个十全十美的好天,偏又兜揽不到一个主儿,出不了海。”

“可你看今天准是好天?”

“这个嘛,”我对他说,“今天我这就已经够忙乎的了,可我敢担保你今天也闲不了。”

我们就定下心来守着钓竿。埃迪到船头去躺下了。我可是始终站在那儿,看船后有没有尾随的鱼儿出现。那黑人有时会打起盹来,对他我也得看着点儿。没说的,他晚上一定闹得够厉害的。

“请你给我拿一瓶啤酒好不好,船长?”约翰逊对我说。

“行,”我说。于是就从冰块底下替他挖出一瓶冰透了的。

“你不来一瓶?”他问。

“不了,”我说。“等晚上再喝。”

我开了瓶子,正给他递过去,忽然看见有那么个褐色的大家伙,身子比人的胳膊还长,头上像是挺着把长矛,高高的蹿出了水面,猛地向那做了饵料的鲭鱼扑来。看这大家伙的身围,简直像一根没有锯开的大圆木。

“不要硬拉!”我高声叫道。

“鱼还没有上钩呢,”约翰逊说。

“那就等一等。”

那大家伙是从深水里蹿起来的,所以没有一下子咬住。我知道它一定会回头再来。

“作好准备,它一咬住,你就把线儿松开。”

这时我看见那大家伙伏在水下从背后追上来了。只见那鱼鳍张得开开的,仿佛紫红的翅膀,褐色的身体上尽是一道道紫红的条纹。那样子就像来了一条潜水艇,背顶上的鳍突起在水外,一路划开水面,浪迹清楚可见。不一会儿它就来到了饵料的背后,那长矛也出了水面,像是还甩了甩水。

“快送过去让它咬住,”我说。约翰逊按在绕线轮子上的手一松,轮子呼呼直转,那该死的马林鱼就一扭身沉了下去,我看到它闪烁着一身灿灿的银光,侧向一个转身,就飞快地朝海岸的方向游去。

“把螺丝拧紧点儿,”我说。“不用拧得很紧。”

他就把制动螺丝拧了拧紧。

“别拧得太紧了,”我说。眼看钓鱼线愈来愈斜了,我才又说:“快使劲拧紧,给它点厉害瞧瞧。得给它点厉害瞧瞧。这家伙会不乱蹦才怪。”

约翰逊把螺丝拧紧了,眼光又回到了钓竿上。

“快给它点厉害瞧瞧,”我对他说。“得给它点苦头吃。把线多提几下好把它钩住。”

他狠命使劲,把线又连提了两三下,这时钓竿弯下来了,绕线轮子吱吱直叫,嘭的一下,那大家伙蹿出水面来了,朝天一蹦蹦得好高,映着阳光银鳞闪闪,随即泼剌一声落到水里,好似一匹马给推落悬崖一般。

“把螺丝松开,”我对他说。

“给它跑啦,”约翰逊说。

“会跑了才怪,”我对他说。“快快把螺丝松开。”

我看到钓线荡了下来。那大家伙接着又是一蹦,这一蹦可蹦到了船后,往出海的方向游去了。过了会儿工夫它又露出了水面,把海水劈得白浪纷飞,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口腔壁叫鱼钩钩住了。那一身条纹也越发显得鲜明了。真是条好鱼,此刻看去是一派灿烂的银光,遍体紫红的条纹,身围简直就有一根圆木那么粗。

“给它跑啦,”约翰逊说。看钓线并没有张紧。

“绕线,把它拉过来,”我说。“钩子分明钩得很牢嘛。开足马力赶上去!”这是对那黑人嚷嚷的。

于是一次、两次,那大家伙直撅撅像根桩子一样冒出了水面,整个身子向我们直扑而来,每次一落到水里,就高高的溅起一大片浪花。钓线渐渐紧了,我发现它又是在向海岸的方向游去了,而且我看得出它正打算要转身改向。

“它想要逃跑了,”我说。“只要钩子没脱,我就跟着追上去。螺丝不要拧紧。线只管放好了。”

那要命的马林鱼改朝西北方向去了,凡是大家伙一般总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可是朋友,别忘了它的身上还挂着个鱼钩呢。它连蹦带游,一蹦就是老远,每次溅起的浪花真不亚于海上飞驶的高速快艇。我们一路紧追,我一转过弯来以后,便不让它超出船尾。这时已是我在亲自掌舵了,我嘴里还不住向约翰逊嚷嚷,要他螺丝别拧紧,线要绕得快。冷不丁我看见他的钓竿猛一弹,钓线顿时都松了劲。钓线在水里总是弯弯的有股拉力,没有经验的话,钓线松了劲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就看得出来。

“给它逃跑啦,”我对他说。那大鱼还在往前蹦,一直蹦到看不见。真是一条好鱼,没说的。

“我还觉得它在拉我的线呢,”约翰逊说。

“那是线本身的分量。”

“可我简直绕也绕不动。会不会它死了呢?”

“你看它,”我说。“还在那里蹦呢。”远远望去它已到了半英里以外,依然蹦得水花冲天。

我摸了摸他的制动螺丝。原来让他给拧得紧紧的。钓线一点也拉不出来。难怪要扯断了。

“我不是叫你别把螺丝拧紧吗?”

“可它一个劲儿把线往外拉。”

“往外拉又怎么啦?”

“所以我就只好拧紧了。”

“听我说,”我对他说道。“鱼儿一旦这样上了钩,你不放线的话线准得给扯断。再牢的线也拉不住它们。它们要拉着线跑,你就得放线。你就只能把螺丝松开。那些靠捕鱼吃饭的渔民,用的是鱼叉绳呢,都还不见得一定拉得住。我们就只能用船去追它们,等它们逃到筋疲力尽,拖垮为止。它们逃到逃不动了便只好潜入海底,那时你把制动螺丝紧一紧,就可以收线了。”

“这么说我这次要是不断线的话,就准能把鱼逮住咯?”

“很有可能。”

“那样的话它这会儿大概也支不住了吧?”

“它到底会怎么样这很难说。反正要等到它逃跑了,搏斗才算开始。”

“好吧,我们就逮它一条,”他说。

“你得先把这钓线绕好,”我对他说。

我们得鱼失鱼,却始终没有把埃迪闹醒。直到这时这位埃迪老弟才回到了船尾。

“怎么回事?”他问。

埃迪以前并不是个酒鬼,他原先倒是干船上活儿的一把好手,可如今已是啥也不中用了。我对他瞧瞧:高高个子,双颊凹陷,站在那儿,嘴唇松松下垂,眼角里还挂着白兮兮的眼屎,一头头发早已晒得光泽全无。我知道他一醒过来就犯了酒瘾憋得难受。

“你还是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他就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来喝了。

“哎呀,约翰逊先生,”他说,“我看还是让我把这个盹打完了吧。多谢你的啤酒啊。”这埃迪可真有他的。钓得到鱼钓不到鱼,在他看来根本无所谓。

后来,到中午时分我们又钓上了一条,结果偏又给它挣脱了。这家伙挣脱钩子的时候,看得见钩子反弹到空中,足有三十英尺高。

“我这回又是哪儿干得不对啦?”约翰逊问。

“没有什么不对,”我说。“就是不巧给它挣脱了。”

“约翰逊先生,”又醒过来喝了瓶啤酒的埃迪说道,“约翰逊先生,你的运气就是不好。不过说不定你在女人身上就有好运气。约翰逊先生,今儿晚上咱们出去玩玩怎么样?”说完就又回去躺下了。

四点左右,我们正在逆流返航途中,船已快靠近海岸了,湾流正急得像磨坊里水车的出水,太阳正直晒在我们的背上,就在这时一条大得真让我开了眼界的黑黑的马林鱼撞到了约翰逊的钩子上。早些时我们拿一只毛乌贼做饵,钓到了四条那种小金枪鱼,那黑人就拿了一条做饵给他装在钩子上。拖在水里虽说重了些,却能在船后溅起一大片水花。

约翰逊把系在绕线轮子上的保险绳给解下了,以便能把钓竿就搁在膝头上,因为老是用手把着,他胳膊都发酸了。由于鱼饵重,拉力大,他的手老是要按住绕线的轮轴,按得都累了,因此他趁我没看着,就把制动螺丝偷偷拧紧了。我却始终不知道他已经上紧了螺丝。我虽然觉得他那个样子把竿不对头,却又想老是数落他也不好。再说,反正螺丝没拧紧,钓线放得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不过这样钓鱼总有些吊儿郎当吧。

当时是我在掌舵,船正沿着湾流的边缘,行驶到那老水泥厂的对面。这儿一带已是十分近岸,而海水还是很深,往往要卷起些旋涡之类,所以小鱼总是很多。就在这时我看见海面上冲起了一股水花,好像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随即便出现了一条黑马林鱼的长矛,眼睛,张大的下颌,终于整个脑袋都探了出来,黑里夹着紫红。背顶上的鳍完全突起在水面外,看去真有一艘大帆船那么高;镰刀尾巴整个儿出水一甩,大家伙就猛地向那金枪鱼饵扑了上来。只见那长长的嘴有棒球棒那么粗,朝上翘起;一口把鱼饵咬住时,简直就把海水给劈成了两半。它浑身都是黑里夹着紫红,眼睛有一只汤碗那么大。真是奇大无比。我看称起来一千磅是准有的。

我大声叫约翰逊放线,可是话都还没有出口,就看见约翰逊像被塔吊吊了起来一样,屁股离了椅子,一下子腾起在空中,那钓竿在他手里只攥了一秒钟,样子弯得像把弓,紧接着就是钓竿柄一家伙打在他肚皮上,那上面的机件一股脑儿掉进了大海。

只怪他把制动螺丝拧紧了,鱼一冲上来,那股势头就把他干脆从椅子里掀了起来,他哪里顶得住?结果钓竿柄压在他的一条腿下,钓竿落在他的膝头上。如果保险绳还系在上面的话,连他也得一起掉进大海。

我关掉了引擎,又回到船尾。他肚皮上挨了钓竿柄一家伙,这时还捧住了肚皮坐在那里。

“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吧,”我说。

“那是个什么家伙?”他问我。

“黑马林鱼,”我说。

“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先把账算一算,”我说。“绕线轮子是我花了两百五十块钱买来的。现在还不止这个价呢。钓鱼竿买来是四十五块。还有三十六号线六百码不到些。”

就在这时候埃迪过来拍拍他的背。“约翰逊先生,”他说,“你实在是运气不济。说真的,我活了一辈子,这种事以前倒还从来没有见过。”

“你这个酒鬼,给我少说两句吧,”我对他说。

“约翰逊先生,”埃迪还是往下说,“我敢说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希罕的一件事了。”

“碰到这种情况,不是我钓住了鱼而是鱼钓住了我,我该怎么办呢?”约翰逊说。

“你不是说喜欢亲自搏斗吗,这就得全靠你自己搏斗了,”我对他说。我感到恼火透了。

“这种鱼太大了,”约翰逊说。“哎呀,搏斗起来我只有吃苦头的份儿。”

“告诉你,”我说。“这么大的鱼,还会要了你的命呢。”

“不是也有人能捕到吗?”

“要会钓鱼的人才捕得到。可也别想得太美,他们照样要吃苦头。”

“我见过一张照片,有个姑娘就捕到了一条。”

“是有,”我说。“那叫静钓。鱼儿吞下了鱼饵,肚子都给拉了出来,于是就浮到水面上,死了。我说的可是鱼儿给钩住了嘴,一路拖在船后。”

“可这种鱼实在太大了,”约翰逊说。“要是钓起来没劲,又何必要来呢?”

“就是这句话,约翰逊先生,”埃迪说。“要是钓起来没劲,又何必要来呢?我跟你说,约翰逊先生,你这句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是钓起来没劲——又何必要来呢?”

我见了那条鱼,到此刻还心有余悸,再加丢了钓具,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对他们的话可实在听不下去。我叫那黑人把船朝莫洛堡驶去。我跟他们不言不语,他们也就在那儿干坐着,埃迪拿了瓶啤酒坐在一张椅子里,约翰逊手里也是一瓶啤酒。

“船长,”过了会儿他对我说,“你给我来一杯威士忌,掺上点水好吗?”

我给了他一杯,没说什么,然后自己也来了杯不掺水的。我心里在想:这个约翰逊钓了半个月的鱼[5],终于钓上了这么一条打鱼人一年也难得碰上一回的大鱼,他却把这么条大鱼丢了,还丢了我那么多钓鱼用具,还出尽了洋相,如今倒还坐在那儿自得其乐,跟个酒鬼一块儿喝酒。

船靠上了码头,那黑人却站在那儿等着,我就说:“明天怎么样?”

“我看就算了吧,”约翰逊说。“这样钓鱼,我钓得胃口都快倒了。”

“这黑人你打算付清工钱打发他走了?”

“我该给他多少?”

“一块钱。乐意的话再给点小费。”

约翰逊就给了那黑人一块钱,外加两个古巴硬币,两毛钱一个的。

“这算什么?”那黑人把硬币冲我一亮,问我。

“赏你的小费,”我用西班牙语说。“你活儿干完了。这点钱他赏给你。”

“明天就不要来了?”

“不要来了。”

那黑人收拾好他用来系鱼饵的麻线球,拿起他的黑眼镜,戴上草帽,连声再见也没说,就管自走了。他是个黑人,可从来也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结账呢,约翰逊先生?”我问他。

“明儿早上我去银行,”约翰逊说。“就下午把账结清了吧。”

“你算过总共是几天吗?”

“十五天。”

“不对。连今天是十六天,两头再各加一天,总共是十八天。还得赔偿今天钓竿、钓线和绕线轮子的损失。”

“钓鱼用具是你的事。”

“不能这么说。给你这样弄丢,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每天付给你租金的。所以这是你的事。”

“可不能这么说,”我说。“如果东西是给鱼儿弄坏的,责任不在你,那是另一回事。现在是由于你的疏忽,才把全套钓具都弄丢了。”

“是鱼儿从我手里把东西拖走的。”

“因为你把制动螺丝拧上了,而且又没把钓竿插在插座里。”

“你没有权利要我赔偿。”

“如果你租了一辆汽车,把车子摔下了悬崖,请问你该不该赔?”

“我要是人在车里就用不到赔,”约翰逊说。

“你这话说得可妙了,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明白那个意思了吧,船长?他要是人在车里,他也就摔死了。所以就用不到赔了。这话真妙极了。”

我没有睬这个酒鬼。“钓竿、钓线、绕线轮子,总共得赔两百九十五块钱,”我对约翰逊说。

“这个嘛,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他说。“不过既然你是这样的意见,那就大家相让点儿吧。”

“本来我至少也要你三百六十块。现在我钓线的钱就不问你要了。这样的大鱼,再结实的线也未必是它的对手,所以那不怪你。可惜眼下只有个酒鬼在这儿,不然谁都会来告诉你,我这样对待你真说得上一声天公地道了。我知道这看起来似乎是一大笔钱,不过我买那副钓鱼用具也费了这么一大笔钱哪。再好的钓鱼用具你就没处买了,要不你能钓得这样自在啊?”

“约翰逊先生,他说我是个酒鬼。也许他说对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这话没错。没错,而且在理,”埃迪对他说。

“我不来跟你争,”约翰逊最后说道。“我照付就是,尽管你的说法我并不同意。这样我就付给你三十五块钱一天的租金,总计十八天,外加两百九十五块。”

“你预付过我一百,”我对他说。“我把支付的费用也开一张清单给你,没有吃完的东西我会作价扣除的。不过来回路上的吃喝得由你支付。”

“这也不算过分,”约翰逊说。

“你听我说,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要是知道他们平日向陌生客人要起价来有多狠,你就明白了,这岂止是不算过分啊。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破格优待。船长待你就像待他的亲娘一样呢。”

“我明天去银行,下午来付钱。后天我就坐船走了。”

“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省掉一张船票吧。”

“不了,”他说。“坐船去节省时间。”

“那也好,”我说。“来一杯怎么样?”

“好,”约翰逊说。“现在心里还对我有气吗?”

“哪儿的话呢,”我对他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坐在船尾,一起喝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第二天我在汽艇上忙乎了一上午,给主机上了油,还有这样那样的事反正够我忙的。中午我就在郊区一家华人餐馆里吃了饭,在这种馆子里只要花上四毛钱就能饱饱地吃上一顿了。然后我又去买了些东西,好带回国内,送给我的妻子和三个女儿。不外是一些香水,几把扇子,还有两把高高的发梳。买好以后,顺路拐进多诺万酒吧,喝了一瓶啤酒,跟老板聊了几句,然后就步行回三藩码头,一路上又拐进三四家小酒店坐了坐,来瓶啤酒喝。在丘纳德酒吧我请弗兰基喝了两瓶,于是就开开心心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口袋里也只剩下四毛钱了。弗兰基跟我一块儿上了船,我们于是就在船上坐等约翰逊,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啤酒来,跟弗兰基又喝了两瓶。

埃迪一夜没有露面,白天也一天不见踪影,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来的,只要钱用完了马上就来。多诺万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埃迪跟约翰逊一起到他的酒吧里来坐过一阵,埃迪还挂了账买酒请他们喝呢。我们等着等着,我倒犯了疑了:约翰逊别是不来了吧。我给码头上早就留过话:他要是来了,请他们让他到船上来等我,可是他们说他没有来。不过我还是假定他昨天晚上回旅馆晚了,说不定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来呢。银行到三点半打烊。我们看到航班机都飞走了。到五点半左右,我早已开心不起来了,心里倒是愈来愈焦急了。

到了六点钟,我打发弗兰基上旅馆里去看看约翰逊在不在。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大概不是出去玩乐,就是还在旅馆里,身体不舒服,起不了床了。我等着等着,等到很晚。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因为他还欠我八百二十五块钱哩。

弗兰基去了半个小时多一点才回来。我见他来时脚步匆匆,一边还直摇头。

“他搭班机走了,”他说。

好啊,原来如此。领事馆已经关门。我身边就剩了四毛钱,此刻飞机却早已到了迈阿密。我连个电报都打不出去。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我算是认识你了。都怪我自己。上了当了。

“算了,”我对弗兰基说,“我们还是去喝一瓶冰啤酒吧。那还是约翰逊先生买的呢。”还剩下三瓶“热带啤酒”。

弗兰基也跟我一样不痛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的,不过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很不痛快。就知一个劲儿地来拍我的背,把头直摇。

局面就是这样摆在面前。我成了个穷光蛋了。五百三十块钱的包船费泡了汤,价值三百五十多块的钓鱼用具丢了没钱再买。我心想:经常在码头附近一带闲荡的那帮子家伙,里边有几位听到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那肯定会使一些“海螺”[6]兴高采烈的。就在前一天,我本来只要答应把三个外国人送到诸基列岛[7],就有三千块钱可得,可是我却硬是拒绝了。其实也不一定要送到诸基列岛,只要弄出这个国家,到哪儿都行。

好,这一下我怎么办呢?我也不好贩一船酒回去,因为贩酒得有本钱,再说现在贩酒也根本无利可图。自己家乡镇上已是酒满为患,没有人要买了。可我要是两手空空的回国,就得在那个镇上挨上一夏天的饿,那可怎么得了啊!何况我还有个家得养活呢。出港手续费倒已经在入港时付清了。一般都是预付给代理报关行的,入港出港手续都由他们代办。哎呀,可我连加油的钱都还没呢。没说的,我这个霉算是倒定了。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

“我总得运点货回去呀,弗兰基,”我说。“我总得想法赚俩钱呀。”

“我来想想看,”弗兰基说。弗兰基平时常在码头附近闲荡,找点零活干干,他耳朵相当背,每晚喝酒总是过量。不过要论朋友的义气、心地的善良,比他还好的人就没处找了。我第一次把船开到这儿来就跟他认识了。那阵子他常常帮我装货。后来我虽然添了设备,改成游艇,做起这招揽顾客来古巴钓箭鱼的生意来,但是在码头附近、在咖啡馆酒吧间里,我还是常常跟他见面的。他样子似乎有点傻,对人往往并不答话,却报以一笑,不过那其实是因为他耳背的缘故。

“你什么都肯运?”弗兰基问。

“对,”我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肯?”

“对。”

“我来想想法子看,”弗兰基说。“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8],”我说。“我总得吃饭哪。”

在佩拉,只要花上两毛五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菜单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汤只消五分。我跟弗兰基一同走到咖啡馆才分手,我拐了进去,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临走前还跟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别急,”他说。“我弗兰基计谋多,会办事,爱喝酒,没有钱,可是够朋友。你别急。”

“再见,弗兰基,”我说。“老兄,你也别急。”

我走进佩拉,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子弹打碎的橱窗已换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样酒柜也已全修好了。卖酒柜台上有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几个在吃饭。一张桌子上早已玩起了多米诺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汤、一客土豆炖牛肉,那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脱伊”啤酒,总共两毛五。我向招待问起那天枪击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说。他们全都吓破胆了。

我吃完饭,往后一靠,抽上一支烟,心里烦躁得要命。就在这时我看见弗兰基进门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人。运“黄货”!——我心里暗暗想道。原来是运“黄货”!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完,面露一笑。他果然办事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圆滑的一个“八面光”了。他是个唐山佬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完全像个英国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装,配着绸衬衫、黑领带,头上戴一顶值到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巴拿马草帽。

“喝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可以陪你来一杯。”

“多谢,”辛先生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要是这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没有外人了,”我对他说。

“那好,”辛先生说。“你有一条船吧?”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匹马力,克尔麦思型。”

“啊,”辛先生说。“我还以为是条小帆船哩。”

“装两百六十五只货箱绰绰有余。”

“你愿意租给我吗?”

“你肯出什么价?”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长水手我自备。”

“不行,”我说。“船到哪儿我得跟着到哪儿。”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他转过脸去对弗兰基说:“请你回避一会儿好吗?”弗兰基却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冲他一笑。

“他耳背,”我说。“英语也懂得不多。”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话。叫他过一会儿再来。”

我用大拇指对弗兰基做了个手势。他就站起来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了。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吗?”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请问你究竟碰到什么情况了,怎么也会——怎么倒肯考虑……”

“我没钱了。”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船有什么欠账吗?会不会有人要求扣押抵债?”

“没有的事。”

“这就好,”辛先生说。“你的船上可以接纳多少我那可怜的同胞呢?”

“你是说可以装多少人?”

“正是。”

“多远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这倒很难说,”我说。“没有行李的话装上十二三个人总还可以。”

“他们不带行李。”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这个由你决定好了,”辛先生说。

“你是说,把他们卸在哪儿由我决定?”

“你就装上他们,把船往托图加斯[9]开,自有一条帆船会来把他们接去的。”

“你听我说,”我说,“托图加斯的洛格海基岛上有座灯塔,里面有个电台,那可是跟两头都有联系的。”

“是啊,”辛先生说。“自然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他们去卸在那儿。”

“那又怎么样呢?”

“我刚才说了,你装上他们,把船往那儿开。你的事就是运送他们这一程路。”

“这以后呢?”我说。

“你完全可以见机行事,把他们卸在哪儿合适就卸在哪儿。”

“帆船会到托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这哪儿会呢,”辛先生说。“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钱一口?”

“五十块,”辛先生说。

“那不行。”

“七十五块成了吧?”

“你得多少钱一口?”

“哎,那跟这个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发出这些通行证,牵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关系复杂得很。可不是到我为止的。”

“是啊,”我说。“何况我去干那档子事儿又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说。“那就一百块钱一个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说。“我干这个事要是给逮住了,你可知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这又怎么会弄到坐牢呢,我亲爱的船长。你唯一的风险,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况处理。”

“要是给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简单。我可以对他们说是你不好,坏了我的事。我可以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运出去。他们还有不明白的吗,走这条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么样呢?”

“给领事馆捎个信儿我想我还是应该的。”

“哦,是这样。”

“船长,一千两百块在眼下可不算个小数目啦。”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你同意的话先付两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这两百块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没办法,”他笑笑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船长。”

“两百块你带着没有?”

“当然带着。”

“放在盘子底下。”他照办了。“好,”我说。“我明儿早上办好出港手续,天黑以后开船。那么我们在哪儿装货呢?”

“巴库拉瑙怎么样?”

“好吧。你那边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装货的事我们也得事先说好了,”我说。“你在岬角上亮出信号:两个灯光,一上一下。我看见以后就把船开进港。你们也坐一条船出来,货就从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装到我的船上。你亲自来,把钱也带来。我不拿到钱一个也不让上船。”

“行,”他说。“你动手装货,先交一半,货全部装完,余数一起付清。”

“好,”我说。“那也在理上。”

“这样就都说定啦?”

“该都说定了吧,”我说。“不带行李,不带武器。枪支,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许带。这一点也得讲清楚。”

“船长,”辛先生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难道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敢担保?”

“请别这样难为我啦,”他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对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到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些了。”

“你要大票还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弗兰基还冲他一笑。没说的,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唐山佬。好一个出色的唐山佬。

弗兰基来到了我的桌子上。“怎么样?”他说。

“你是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是运华工的,”弗兰基说。“做大生意的。”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他来这儿有约莫两年了,”弗兰基说。“本来在他以前运华工是另有个人的。这人叫人给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会让人打死的。”

“是啊,”弗兰基说。“怎么不会呢?他做的生意大着哪。”

“生意不小,”我说。

“大着哪,”弗兰基说。“华工运出去都是一去不来的。他们只听别处的华工写信来说那边好得很。”

“那好嘛,”我说。

“这种华工都不识字哪。识字的都赚上大钱了。他们却连吃的都没有。他们是吃大米的。这儿总共有几十万华工。却只有三个中国女人。”

“怎么?”

“政府不让来。”

“真是糟糕,”我说。

“你跟他生意做成了?”

“可能。”

“做生意好,”弗兰基说。“比搞邪门儿强。赚的钱多。这生意做起来大着哪。”

“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

“你这该不着急了吧?”

“哪还会着急呢,”我说。“这生意大着啦。多谢你啊。”

“那好,”弗兰基说着拍了拍我的背。“我听了比什么都高兴。我只要你快活就行。华工的生意不错吧,呃?”

“太好了。”

“我听了也高兴,”弗兰基说。他见问题已经顺利解决,开心极了,我看他简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因此我就拍了拍他的背。弗兰基是挺不错的。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报关行里的代办,要他替我办好船的出港手续。他问我要船员名单,我对他说一个也没有。

“你一个人过海吗,船长?”

“对。”

“你那个伙伴怎么啦?”

“他喝醉了,”我对他说。

“一个人过海挺危险的哪。”

“反正只有九十英里的路,”我说。“你以为船上带个醉汉就不危险了吗?”

我把船开到港口对岸的美孚石油公司码头,把两个油舱都加满了油。我这条船要是把油加足的话,足足可以装下将近两百加仑。我本不愿意出两毛八一加仑的价钱在这儿加足,可是我这条船此去哪里,心里都还没有底呢。

我自从见到那个唐山佬,收下了那笔定金以后,心里就一直为这桩买卖感到不安。晚上觉也睡不香了。我把船驶回到三藩码头,见埃迪正在码头上等着我呢。

“喂,哈利,”他向我挥手招呼。我把船尾的缆绳扔给他,他拴好以后,就跳上船来:看去个头更高了,那双睡眼更蒙眬了,醉得也更厉害了。我一句话也不对他说。

“约翰逊那家伙就这样溜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哈利?”他问我。“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你给我滚开点儿,”我对他说。“你让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老兄,为了这事我不也跟你一样觉得心里老大不痛快吗?”

“你给我下船去,”我对他说。

他却舒舒服服往椅子里一靠,两腿一伸。“听说我们今天要过海了,”他说。“是啊,我看留在这儿也不顶什么事了。”

“你不去。”

“怎么回事,哈利?生我的气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吗?你给我下船去。”

“喔,别发火嘛。”

我一拳揍在他脸上,他站了起来,后来终于离船上了码头。

“换了我就决不会这样对待你,哈利,”他说。

“我船上不要你,”我对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那也何必打我呢?”

“打了你你才相信。”

“可你让我怎么办呢?留在这儿挨饿?”

“挨饿?放屁!”我说。“你可以到渡船上去打工嘛。在船上打工不就可以回国了吗?”

“你这样待我也太不讲公道了,”他说。

“你又对谁讲公道啦,你这个酒鬼?”我对他说。“连自己的老娘你都会出卖呢。”

我这话可没有说错。不过打了他我还是感到很后悔。打了个酒鬼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说你也清楚。不过眼前既已摆着这样的局面,我这船上可就不能再带上他了,想带也不能再带了。

他顺着码头走了,那样子看去就像至少已饿了三顿饭似的。可是没走几步他又转了回来。

“让我带上几块钱怎么样,哈利?”

我从唐山佬给的钞票里抽了一张五块的给他。

“我本来就知道你是挺够朋友的。哈利,你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你是个晦气精。”

“你这是气话,”他说。“没关系,老伙计。往后你还会愿意跟我见面的。”

手里有了钱,他脚下步子也快多了,不过即便如此,看他走路还是真觉得恶心。瞧他那模样儿,就像全身的关节都装反了似的。

我就上了岸,到佩拉去跟报关行的代办碰头,他把证件给了我,我还请他喝了一杯。我随即就在那里吃午饭,这时弗兰基进来了。

“有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着交给我一卷东西,像是一根什么管子,外面用纸包着,还结上了一根红绳子。一打开,看看像是一张照片,我想大概是码头上有谁给我的船照了个相,于是就展开来看。

好哇。真是张照片,拍的是近景,可上面赫然是个死黑人的脑袋带胸膛,脖子打横里整个儿割断了,而后又精心缝好,胸前还有张纸片,上面用西班牙文写着:“我们就是这样对付lenguas largas的。”

“是谁给你的?”我问弗兰基。

他指了指一个常在码头上打杂的西班牙小伙子。小伙子站在便餐柜台前,啤酒喝得都快有点醉了。

“请他过来。”

小伙子过来了。他说那是在十一点钟左右由两个年轻人交给他的。他们问他可认识我,他说认识。后来他就叫弗兰基把东西交给我。他们还给了他一块钱,叫他一定要把东西送到我手里。据他说,他们都是衣着很讲究的。

“这事不善,”弗兰基说。

“就是,”我说。

“他们以为你告诉警察了:出事的那天早上你正好跟那几个小子在这儿碰头。”

“就是。”

“这事可不善,”弗兰基说。“你还是走了的好。”

“他们留下什么口信没有?”我问那西班牙小伙子。

“没有,”他说。“就叫把这交给你。”

“我现在是不得不走了,”我对弗兰基说。

“这事可不善,”弗兰基说。“真是不善。”

我把报关行代办给我的一应证件卷成一卷,付了账,出了那咖啡馆,然后穿过广场,进了码头大门,直到过了仓库,来到码头上,这才舒出了一大口气。那帮小子肯定盯上我了。他们也太蠢了,我怎么会把他们对手的秘密泄露给人家呢。那帮小子也跟潘乔一样。他们一受惊吓就直冒火,一冒火就要杀人。

我上得船去,把引擎先热起来。弗兰基站在码头上看着。脸上始终挂着聋耳人的那种古怪的微笑。我就又回到他的跟前。

“听着,”我说。“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卷进去,免得招来麻烦。”

他听不见我的话。我只好对他大声嚷嚷。

“我从来不做坏事,”弗兰基说。他解开了船的缆绳。

弗兰基把船头的缆绳往船上一扔,我就向他挥挥手,把船开出了泊位,顺着航道驶去。一艘英国货船正要出港,我就从它的旁边超了过去。出了港,过了莫洛堡,我就把船头转向正北,朝基韦斯特的方向驶去。我丢下了舵轮,去到船头,把缆绳绕好,再回来把舵,哈瓦那先还展现在船尾,转眼就给远远地抛在背后,迎来的是一脉青山。

过了会儿莫洛堡看不到了,又过了会儿国家大旅馆也看不到了,最后只剩了国会大厦的圆顶还依稀可见。跟我们出海钓鱼的最后一天比起来,今天的水流不算急,风也只是些微风。我看见有两只小帆船正向着哈瓦那的港口驶来,船是从西边来的,所以我知道水流还是比较平缓的。

我闭上开关,关了引擎。白白地浪费汽油没有意思。我由着船儿漂流。等天黑以后,我反正望得见莫洛堡的灯光,就是漂得远了些,考希马尔的灯光总该望得见吧,那时我再把船驶向岸边,一直开到巴库拉瑙。要是按照这样的水流速度,我估计到天黑船足可漂出十二英里远,正好到巴库拉瑙一带,那时我该可以望见巴拉考阿的灯光了。

关了引擎以后,我就爬上船头,向四下观望。茫茫中只见到西边有两条小帆船在向港口驶来,老远的背后那白白的是国会大厦的圆顶,矗立在大海的边缘。湾流里漂着一些果囊马尾藻,有一些鸟儿在那里啄鱼,不过不多。我在舱顶上坐了一阵,用心观望,可是除了有一些褐色的小鱼逐着马尾藻浮游以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鱼了。朋友,别听人家胡诌,以为哈瓦那和基韦斯特之间的海不大。我这还只是在那片大海的边缘呢。

好一会儿我才又回到下面的舵手舱里,没想到埃迪竟在那儿!

“怎么回事?这引擎怎么啦?”

“坏了。”

“你怎么没有把舱门关上呀?”

“哎,真见鬼!”我说。

你知道他玩了什么花样?原来他又溜了回来,悄悄钻进了前舱门,在船舱里睡大觉呢。他还带来了两瓶酒。当时他是一看到酒店,就快快买了酒到船上来了。我船开动的时候,他醒过一下,可是随即又睡着了。我开到海湾里关了车,船有点随浪摇晃,这才把他惊醒了过来。

“我知道你会带上我的,哈利,”他说。

“带你个屁,”我说。“船员名单上根本没有你的名字。我倒真想叫你赶快往海里跳呢。”

“你真会说笑话,哈利,”他说。“我们这些‘海螺’有了难处应该拧成一股绳才对啊。”

“你呀,”我说,“就你这张嘴最坏。你头脑一发热,你这张嘴还有谁敢相信?”

“我可是个好人,哈利。不信考验我好了,看看我这个人有多好。”

“把两瓶酒拿来给我,”我对他说。不过这时我的心里却另有所思。

他把酒拿了出来,我拿起已经打开的一瓶喝了一口,把两瓶酒一起拿去摆在舵轮旁。他还站在那里,我对他看看。我心里很可怜他,也为自己免不了要这样对待他而感到难过。唉,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这机器怎么啦,哈利?”

“没什么。”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老是这样瞅着我呀?”

“老弟,”我对他说,心里真觉得可怜他,“你大祸临头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哈利?”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我说。“到底是长是短,还理不清楚。”

我们在那儿坐了一阵,我真不想再跟他多说。一旦起了这个念头,跟他说句话都觉得很难出口。后来我就下去把一直藏在船舱里的一支气枪和一支三零三零[10]温切斯特取了出来,连着枪套挂在舱顶底下平时挂钓竿的那个所在,也就是在舵轮的上方,我一伸手就拿得到。我一直把枪上足了油保藏在短羊毛长枪套里。在船上,要防枪生锈只有用这种方法。

我打开气枪上的气筒,拉了几下,然后重又关上,把一颗子弹推上了膛。我把那支温切斯特枪也在枪膛里上好子弹,并且把弹盒装满。我又从垫子底下抽出一把史密斯韦森点三八特制手枪,那还是当年我在迈阿密当警察时用的,我拿来擦过一遍,上好了油,然后上了子弹,佩在腰带上。

“怎么回事?”埃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对他说。

“要那么些该死的枪干什么?”

“这几把枪我是一向带在船上的,”我说。“有鸟儿来啄鱼饵的话可以用来打鸟,诸基列岛一带常有鲨鱼出没,遇上了也可以自卫。”

“真要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埃迪说。“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对他说。我坐在那儿,船一晃,我那支点三八就往腿上啪的一撞。我对他看看。心里又琢磨开了:现在干这一手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现在倒是很需要他呢。

“我们要去办一件小事,”我就说。“约好要到巴库拉瑙。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我不想过早告诉他,告诉了他他会愈想愈着急、愈想愈害怕的,那时他就屁用也没有了。

“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帮手了,哈利,”他说。“你用我准没错儿。不管去干什么我都帮着你。”

我对他看看:高高个子,睡眼蒙眬,哆哆嗦嗦的。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听我说,哈利,你就让我喝一口好不好?”他求我。“我不会喝得发酒疯的。”

我给他喝了一口,我们就坐在那儿等天黑。夕阳很美,还有快意的微风,等落日完全下了山,我就发动引擎,把船缓缓向陆地驶去。

到离岸约一英里处,船就在黑暗里停了下来。太阳一落山,水流早已又加急了,我看那流向正是涨潮。我看得见远在西边的莫洛堡灯塔的灯光,以及哈瓦那的一抹红晕,我们对面的灯光则是林康和巴拉考阿两个灯塔。我就把船顶着水流驶去,驶过了巴库拉瑙,几乎快到了考希马尔。然后我就由着船顺流而漂。天已经相当黑了,可是船到哪儿我都认得出来,决错不了。我的船上没有一点灯光。

“这到底是要干啥呀,哈利?”埃迪问我。他又渐渐害怕起来了。

“你看呢?”

“我不知道呀,”他说。“你真急死我了。”我看他简直快要发酒疯了,他身子挨近我时,我只闻到一股口臭,臭得简直跟秃鹰一样厉害。

“几点钟了?”

“我下去看看,”他说。回来说是九点半。

“肚子饿吗?”我问他。

“不饿,”他说。“你知道我就是没有吃的能耐,哈利。”

“那好,”我说。“你就喝一口吧。”

等他喝过一口我再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他这就觉得心里痛快了。

“稍过一会儿我再给你喝两口,”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不喝酒就没有胆量,可船上酒又不多。所以你还是省着点喝。”

“告诉我到底怎么啦,”埃迪说。

“听着,”我就在黑地里对他说。“我们要去巴库拉瑙接十二个唐山佬。一会儿我叫你来掌舵,你就来掌舵,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们把十二个唐山佬接上了船,就把他们关在前面船舱里。现在你先上船头去把舱门从外面闩上。”

他去了,衬着夜空我看见了他黑黑的身影。他一回来便说:“哈利,现在可以让我喝一口了吗?”

“不行,”我说。“回头我得靠酒来壮你的胆量。不能让你成个窝囊废。”

“我可是个好样的,哈利。你瞧着好了。”

“你是个酒鬼,”我说。“听着。回头有个唐山佬会把那十二个人带来。他开头会先给我一笔钱。等他们都上了船,他还会给我一笔钱。你见他第二次出手给钱了,你就开足马力,掉过船头往海上开去。你压根儿别理会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你就管你把船一直开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一旦船开到了海上,要是有哪个唐山佬砸破船舱冲出来了,或者从舱门里逃出来了,你就摘下那支气枪来打,他们一出来你就把他们打回去。气枪你会使吗?”

“不会。你教给我好了。”

“教给你你也记不住。那把温切斯特你会使吗?”

“只要一扳枪机开枪就是。”

“对,”我说。“可别在船身上打出窟窿来啊。”

“你还是让我把酒喝了吧,”埃迪说。

“好吧。我给你喝一小口。”

我事实上给他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他现在喝下去不会喝醉了,心里这样害怕,喝下去哪能醉得了呢。不过,每次喝上一口,起的作用也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刻儿工夫。这回埃迪酒下了肚,说话的口气似乎挺快活的:“这么说我们要去运唐山佬了。嗨,真个的,我不是常说的吗,我要是有一天落得两手空空,我就去运华工。”

“可你以前难道就从来没有两手空空过?”我对他说。这人还是挺有趣的。

我又给他喝了三口,算是把他的胆量撑到了十点半。看他是件有趣的事,看了他也就忘了想自己的心事了。我事先倒没有考虑到还要等这么大的工夫。我就算计好天黑以后出发,把船先开到海上好避人耳目,然后可以沿着海岸一路漂流到考希马尔。

十一点不到一些,我看到岬角上出现了两点灯光。我稍等了一下,然后就把船缓缓驶去。巴库拉瑙是个小港湾,以前那里有过一个装沙的大码头。还有一条小河,雨季里河水上涨,冲开了河口的沙洲。到了冬天,北来的大风一吹,沙都堆积起来,把河口堵死了。

以前还有人驾了帆船溯河而上,把沿河出产的番石榴运出来,当地一度还形成了一个小镇。可是飓风把小镇扫荡一空,如今那里就只剩了一座房子,那是原来的棚屋被飓风刮倒后一些西班牙佬在废墟上盖起来的,他们把这儿作为一个俱乐部的会所,逢星期天就从哈瓦那来这儿游泳野餐。另外还有一座房子是代管员的住宅,不过那离海滩就远了。

在那一带的沿海,像这样的小地方都有一个政府委派的代管员,不过我想那唐山佬肯定用的是自己的船,而且肯定买通了关节。船进港湾时,我闻到了海葡萄[11]的气息,还有从陆地上飘来的那种灌木丛的芳香。

“到船头去,”我对埃迪说。

“尽量靠这边走就不会撞上什么了,”他说。“船往里开,暗礁都在那边。”你瞧,他本来可是个挺不错的人。

“注意啦,”我说完,就把船开到港湾的里边,来到一个估计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要是没有浪花拍岸的话,这引擎声他们也该听得见。我吃不准他们到底看见了我们没有,可我又不想多等,因此我就把航行灯亮了一次,只亮了红绿两色的,开了一下便关掉了。然后我又掉过船头,往港湾外开去,让船就停在港湾的口外,引擎并不熄火。很有些小小的浪头在一阵阵打来。

我叫埃迪:“快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让他喝了一大口。

“这玩意儿是不是先要用大拇指扳上扳机?”他悄悄问我。他现在坐在驾驶座上了,我已经把挂在舱顶下的两只枪套都打开了,枪柄拉出了半尺来长。

“对。”

“嘿,好家伙,”他说。

真了不得,他酒一下肚就不一样,而且变得这样快。

船就停在那儿,远处可见树丛里透出一丝灯光,这就是那个政府代管员的住宅。我看到岬角上的那两点亮光低了下去,其中一点在岬角上移动起来。另外一点准是被他们吹灭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看见小港湾里出来了一条船,迎着我们而来,船上有个人在摇橹。我从他前一俯后一仰的身影看得出那是在摇橹。我敢断定这把橹还很不小。我心里好不高兴。既是摇橹,那就说明一个人就行。

他们到了船边。

“晚安,船长,”辛先生说。

“到船艄来,并排靠拢,”我对他说。

他对摇橹的人说了两句什么,可是摇橹不能倒退,因此我就抓住船舷的上沿,把他那条船朝我船艄上拉过来。船上有八个人。六个唐山佬,辛先生,加上那摇橹后生。我把那条船朝我船艄上拉过来时,我是等着天灵盖上挨一家伙的,可是天灵盖上倒太平无事。我就直起腰来,让辛先生抓住了船艄。

“让我看看钞票可是真货,”我说。

他把钞票交给了我,我接过来拿到埃迪掌舵的地方,开亮了罗经柜里的灯。我把钞票仔细看过,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就把灯关了。埃迪在那里直打哆嗦呢。

“你就自己拿来喝一口吧,”我说。我看见他拿过瓶子来就往喉咙里灌。

我又回到了船艄。

“行,”我说。“让这六个人上船。”

浪尽管不大,那辛先生和摇橹的古巴人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的小船勉强稳住,免得碰撞。我听见辛先生说了句唐山话,小船里的唐山佬就一齐向船艄上攀来。

“一个一个来,”我说。

他又说了句什么,于是六名唐山佬才一个个依次爬上船艄。他们高高矮矮大大小小都有。

“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请跟我到这边来,各位,”埃迪说。嘿,我知道他这一口喝得可是够瞧的。

“把船舱锁上,”一等他们都进了舱,我就说。

“明白,”埃迪说。

“我再去把下一批送来,”辛先生说道。

“去吧,”我对他说。

我把他们的船往外一推,跟他一起的那个后生就摇着橹,把船摇走了。

“听着,”我对埃迪说。“这酒你就不要再喝了。你现在的胆量已经够大的啦。”

“行啊,老大,”埃迪说。

“你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这个挺好玩的,”埃迪说。“你说只要用大拇指这么往后一推就行?”

“你这个讨厌的酒鬼,”我对他说。“把瓶子拿过来让我喝一口。”

“瓶子空啦,”埃迪说。“对不起啊,老大。”

“听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一看见他给我钱,就把好舵轮,加大马力开。”

“行啊,老大,”埃迪说。

我探手上去,把另一瓶酒拿来,又取来开塞钻,拔出了瓶塞。我喝了一大口,重又回到了船尾。那瓶酒又给拧紧了塞子,藏在两只满盛着水的柳条筐水壶背后。

“辛先生来了,”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小船向我们摇来了。

他让小船靠上了我们的船艄,这回我让他们自己用手拢住。辛先生抓住了我们装在船后的滚轮,我们捕到大鱼都是拉到这滚轮上再拖上船的。

“让他们上船,”我说。“一个一个来。”

又是六个各色各样的唐山佬,从船艄上了船。

“打开船舱,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把船舱锁上。”

“明白。”

我看见他把着舵轮了。

“好啦,辛先生,”我说。“把余下的钞票拿来看看吧。”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了钱向我递过来。我伸过手去接,却没有接他手里的钱,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身子往前一冲,冲上了我们的船艄,我就又拿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我感觉到船开动了,打起了螺旋桨出发了。虽说对付辛先生还忙不过来,我还是看见了那古巴人一直手抓着船橹站在小船船艄上,眼睁睁看着辛先生这样蹦跳扑腾。辛先生的那个蹦跳扑腾,真比钩住在拉钩上的海豚还厉害。

我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用足了力气往后扳,可是我扳过头了,因为我感觉到他的胳膊折断了。他胳膊折断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了一个古怪却不大的声响,尽管脖子等等都叫我给抓着,他还是向前冲来,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呢,一感觉到他胳膊断了,就把他的胳膊放开。这条胳膊对他已经起不了作用了,我就用双手揪住他的脖子,朋友,那个辛先生扑腾起来可简直像条鱼一样,真的,连那条断臂都在那儿直晃荡,但我还是把他向前按倒,压得他扑通跪下了,我两个大拇指深深地掐进了他的嘴窝后,他脖子里那些管管儿什么的全让我给拗弯了,最后吧嗒一声扭断了。真的,是有吧嗒一声的,听得可清楚了。

他的身子瘫在我手里不动了,过了会儿我才把他放下。他面孔朝天,一动不动的就横在船艄,身上依然穿得漂漂亮亮,两脚直伸到舵手舱里,我于是就撇下他走了。

我从舵手舱的地板上把散落的钞票一一捡起,拿来放在罗经柜上,点了数。然后我就接过舵轮,叫埃迪到船艄去找找可有什么铁块没有,以前我们在斑礁区或岩底深水区捕水底鱼时,不敢冒险直接把锚抛下,往往就拿这种铁块当锚使用。

“我啥也找不到呀,”他说。他是怕到辛先生那边去呢。

“你来掌舵,”我说。“继续向外海开。”

下面船舱里有一些动静,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找到了两块合用的——那是我们在托图加斯的老煤码头上弄来的铁块——我又找了些大号的钓鱼绳,把两个重重的大家伙拴在辛先生的脚踝上。等我们的船开到了离岸约两英里处,我就把他推下了海。拖到滚轮上一推,他就顺顺当当地滑到海里去了。我连他的口袋都没去翻看。我真不想再去摆弄他了。

他横在船艄时鼻子里嘴里流过些血,我就打了一桶水,从船尾底下拿出板刷来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为了打这桶水我差点儿给摔到海里——船开得太快了。

“开慢点,”我对埃迪说。

“他要是浮起来怎么办?”埃迪说。

“我把他扔到七百来英寻[12]深的水下去了,”我说。“他要一路往下沉,沉到那么深。七百英寻可深着哪,老弟。不到产生气体抬他上浮他是不会往上浮的,何况在这段时间里还有水流推他走,还有鱼儿来把他当点心。算了吧,”我说,“辛先生是用不着你为他操心的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跟他过不去?”埃迪问我。

“没什么,”我说。“这样好打交道的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不对头。”

“你干吗杀了他呢?”

“可以免得去害死另外十二个唐山佬,”我对他说。

“哈利,”他说,“你得让我喝一口了,我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全涌上来了。我见了他那颗散了架的脑袋就直恶心。”

我就给他喝了一口。

“那帮唐山佬怎么办?”埃迪说。

“我要尽快放他们跑,”我对他说。“免得那么大的气味污了我的船舱。”

“你打算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

“马上把他们送到个能靠岸的地方,”我对他说。

“船这就向陆地开?”

“对,”我说。“慢慢儿开过去。”

船慢慢通过礁区向陆地驶去,驶到一处,看得见有隐隐发亮的海滩。礁区的水还是相当深的,再往里水底就都是沙砾地了,坡度也一路向上,直至岸边。

“到船头去向我报告水深。”

他拿了一根鱼叉杆,不断探测水深情况,杆子一指就是要我继续前进。后来他回来示意让我停下。我就把船倒退了一下。

“现在大约是五英尺深。”

“我们得下锚了,”我说。“到时候万一来不及起锚的话,砍断锚缆、把锚拉脱都可以。”

埃迪把锚缆一点一点往外放,一直放到觉得绳子不再拉紧了,这才把那一头给拴牢。这么一来,船尾的方向就正对着陆地。

“你也知道,这里的水底可是沙砾地,”他说。

“船尾的水深有多少?”

“不超过五英尺。”

“你把来复枪拿好,”我说。“可要多加小心哪。”

“让我喝一口吧,”他说。他紧张极了。

我给他喝了一口,自己就摘下了气枪。我开了锁,打开舱门,说了声:“出来吧。”

没有一点动静。

后来有一个唐山佬探出头来,一见埃迪手拿长枪站在那里,马上又缩了回去。

“出来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我说。

还是没有动静。只听见一片嘁嘁喳喳声,说的都是唐山话。

“嗨,出来出来!”埃迪说。我的天哪,我知道他准又去喝过酒了。

“不许再喝酒了,”我对他说,“要不我就一枪送你下大海。”

“快出来,”我这又对他们说,“不然我可要向你们船舱里开枪啦。”

我看见他们中间有个人朝门角里瞅了下,显然他看见了陆地,因为他咭咭呱呱说开了。

“来吧,”我说,“不然我可要开枪啦。”

他们到底出来了。

其实我告诉你说,真要把这样一帮唐山佬杀掉的话,不是个全无心肝的人那是下不了手的,就是干起来肯定也是够棘手的,更别提那个麻烦了。

他们出来了,他们虽然个个都很害怕,而且一把枪都没有,可究竟有十二个人哪。我端着气枪,步步倒退,一直退到船尾。“下水里去吧,”我说。“不会没了你们的脑袋的。”

没有人动一动。

“下去。”

还是没有人动一动。

“你们这些吃了耗子肉的胆小的外洋佬,”埃迪说,“快下水里去。”

“闭上你的嘴,醉鬼,”我对他喝一声。

“不会游水,”一个唐山佬说。

“用不到游水,”我说。“水不深。”

“快,下水里去,”埃迪说。

“你到船艄来,”我说。“你一只手拿枪,一只手拿鱼叉杆,量给他们看看水就这么深。”

他量给他们看了。

“用不到游水?”还是那个人问我。

“用不到。”

“真的?”

“真的。”

“这是在哪儿?”

“古巴。”

“你们这些该杀的骗子手呀,”他说着就走到船边上,先还赖着不跳,一会儿才松手跳了下去。他脑袋沉到了水下,但是随即又探了起来,下巴露出在水外。“该杀的骗子手呀,”他还在嚷嚷。“该杀的骗子手呀。”

这气疯疯的家伙,倒也够勇敢的。他用唐山话说了句什么,其余的人也都到船艄纷纷跳下水去。

“好啦,”我对埃迪说。“起锚吧。”

我们的船出海时,月亮升起来了,因此看得见那班唐山佬都露出了个脑袋,在蹬水上岸。还看得见那隐隐发亮的海滩,以及背后一带的小树丛。

船过了礁区,来到海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见海滩和山峦都显出轮廓来了。我于是就把船朝基韦斯特的方向驶去。

“你现在可以去睡个觉了,”我对埃迪说。“不,等等,先到船舱里去把舷窗都打开,让气味散掉,再把碘酒给我拿来。”

“怎么回事?”他拿来了碘酒,问我。

“手指割破了。”

“要不要我来把舵?”

“去睡个觉吧,”我说。“回头我来叫你。”

他就在舵手舱内、油箱上方的那张嵌壁床上躺了下来,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我用膝头顶住舵轮,脱开衬衫,看见了给辛先生咬一口留下的痕迹。这一口咬得可真够狠的,我就在上面涂了些碘酒,后来我坐在那儿掌舵时,心里就老是想着:给个唐山佬咬一口不知会不会感染上些什么毒素?听机器运转得这样平稳,海水哗哗地刷着船身,我悟过来了:啐,不会的,给他咬一口不会感染上什么毒素的。像辛先生这样的人,一天大概要刷上两三遍牙哩。好一个辛先生。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实在算不得精明。不过也可能他本来倒是个精明人。只是轻信了我罢了。说真的,我实在猜不透他。

好了,现在其他问题都很简单了,就还剩下一个埃迪了。埃迪是个酒鬼,一来劲就都会说出去。我坐在那儿掌舵,对他看看,心想:嗐,他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强哩,他死了我也可以不用担心了。我刚发现他在船上那阵子,本来是拿定了主意非把他干掉不可的,可是后来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我也就不忍心了。不过现在看他躺在那里,我心里又不免一动。但是再一想:干这种事以后要后悔的,一干反倒把好端端的事弄坏了,何苦呢?我这时又想起:船员名单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把他带到国内我还得付一笔罚款呢,我真不知道留着他到底算是好呢还是算坏。

好吧,这事反正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我就只管开我的船,时而还端起酒瓶来喝上一口。这酒还是他带上船来的,瓶里已经所剩不多,我喝完以后,就打开自己还剩下的仅有的一瓶。说真的,我觉得把舵挺带劲的,而且今晚又是过海挺理想的夜晚。几次觉得这一趟出海真是倒够了霉,但是结果终于证明了,这一趟出海出得才好着哩。

天亮了,埃迪也醒了。他说他觉得难受极了。

“你代我把会儿舵吧,”我对他说。“我想去走走看看。”

我重又来到船艄,浇些水把船艄冲冲。可是船艄早已没一点脏迹了。我又用刷子把船边上擦了擦。我把枪退了子弹,在舱里藏好。不过腰带上的枪我没有卸下。船舱里的空气一派清新,十分可意,闻不到一点气味。只是右舷窗里进了一点水,把一个床位打湿了,因此我就关上了舷窗。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海关官员能嗅出我这船上搭过唐山佬了。

我看见在装行船执照的镜框下,那结关证就连网兜在那儿挂着呢,那是我上船的时候匆匆搁在那儿的,我就去取出来看了一遍。看完便赶紧来到舵手舱里。

“我问你,”我说。“你的名字怎么会上了船员名单的?”

“我遇见了报关行的代办,正好他要去领事馆,我就对他说我也要同船去。”

“上帝真会照应酒鬼,”我对他说完,便取下了腰里的那支点三八,拿到船舱里藏好。

我在船舱里煮了一些咖啡,又上来掌舵。

“下面有咖啡,”我对他说。

“老兄,咖啡可帮不了我的忙啊。”见了他谁也不能不感到可怜。他那个脸色可实在是难看。

九点钟左右,我们就在正前方一带看到了桑德基的灯塔。海湾里北上的油船我们早些时就已见到了。

“快要到了,”我对他说。“我也跟约翰逊一样,付给你四块钱一天吧。”

“你昨儿晚上这一手得了多少?”他问我。

“才六百块,”我对他说。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我的话。

“这里就没有我的一份?”

“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就是你的一份了,”我对他说。“昨儿晚上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别打量我会不知道,到那时可就别怪我要把你干掉了。”

“你知道我不是个爱在背后说闲话的人,哈利。”

“你是个酒鬼。可不管你喝酒喝得有多糊涂,只要你有一句话说出去,看我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诚实可靠,”他说。“你这样对我说话可不该啊。”

“谁的嘴巴能有那么紧,能保证永远诚实可靠?”我对他说。不过我对他已经不再担心了,因为他的话有谁会相信呢?辛先生已经不会来告我了。那班唐山佬是不会来告我的。那个摇船送他们出来的后生自然也不会。埃迪倒说不定迟早会说出去,可是酒鬼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对了,这一切又有谁能拿得出半点证据?不然的话,人家一看到船员名单里有他,风言风语肯定要多得多。我这确实还是幸运的。我当然也可以说他掉在大海里了,可是那样的话闲言闲语绝少不了。埃迪也算他福星高照。真是福星高照。

后来我们的船就来到了湾流的边上,海水不再是蓝色的了,而是淡淡的,带点儿绿了,朝陆地的方向望去,我就能看见长礁和西干岩两处的标桩了,就能看见基韦斯特的无线电天线杆了,还有那高高耸起在一大片低矮建筑之上的贝壳大旅馆,那野外焚烧垃圾的滚滚浓烟。桑德基的灯塔如今已近在眼前了,灯塔边上的船库和小码头也看得见了,我知道如今还只剩下四十分钟的路程了,我感受到了归家的快乐,我如今得了一大笔外快,可以好好地过一个夏天了。

“来喝口酒怎么样,埃迪?”我对他说。

“啊呀,哈利,”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挺够朋友的。”

* * *

[1] 原文是西班牙语。

[2] 产于西印度群岛及美国佛罗里达一带的一种食用鱼,因味如羊肉而得名。

[3] 所谓诱饵是拖在船尾的若干鱼饵,上无鱼钩,仅起引诱鱼类来追逐的作用。

[4] 查尔斯·林白(1902—1974),美国飞行员。1927年5月20日他从纽约出发,经33小时30分飞抵巴黎,是世界上单身飞越大西洋的第一人。

[5] 日期有差异,原文如此。

[6] 西印度巴哈马群岛上土生土长的白人及其在佛罗里达南端一系列礁石小岛上的后裔往往被叫做“海螺”。一说是因为当地盛产海螺,另一说是因为他们爱吃海螺肉。

[7] “基”是礁石小岛的音译,所谓诸基列岛是佛罗里达诸基列岛的简称,即佛罗里达南端的一系列礁石小岛,其中以基韦斯特最为著名。

[8] “佩拉”一词在西班牙语中是“珍珠”的意思。这里也就是指三藩珠咖啡馆。

[9] 全称应为德赖托图加斯,是佛罗里达最南端基韦斯特西北的十个小岛。

[10] 三零三零是一种口径为0.30英寸、弹药重30格令的来复枪。

[11] 这是长在当地沙滩上的一种植物,结出的浆果带蓝色,可食。

[12] 合一千二百八十多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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