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李云雷:前浪,前浪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八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二〇二〇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奖等。
三保河在我们村里也曾经风光过。现在谁也不相信,那时他跟四魔天一样,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走起路来昂着头,呼呼地带着风。
说起来村里的木板业,还是三保河带起来的。那时村里人还不知道什么叫板子,三保河就开始干起来了。他跟河北那边的人一联系,拉回来一台乌黑的机器,就轰隆隆地开工了。他做的是制作三合板的单片木板,原料是木头,铲掉树皮,搁在机器上一旋,一层一层白花花的木板就被旋切下来了,摆在地上晒干,一百张一包,五十包就够一卡车了。发第一车木板时三保河亲自跟车去了河北,两三百里地,当天就卖了板子回来。别人问他赚没赚钱,他笑眯眯地不说话,问得紧了,他就摆摆手、打哈哈,说:“能赚点,也赚不了多少……”可是他家的生活却明显好起来了,有人看到他媳妇经常到城里去买肉,还到村里的代销点打酒,衣裳也穿得光鲜起来了。不出半年,三保河给他儿子青峰买了一辆摩托车。那时村里还是土路,青峰的摩托车呼的一声飞驰而过,后面腾起一片黄色的尘土,村里的小孩都跟在后面跑。青峰停下车,立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那样子神气极了,简直像电视里的赛车手。
后来村里人才知道,三保河第一车木板就赚了一千四百块钱,十天八天出一车,一个月下来就是五六千块钱,挣的钱比种两三年的地都多。那时候我们村里人刚能吃饱饭,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一下村里人全都疯了,都学三保河开始做板子,全村突然出现了二三十架板机,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四魔天也是这时开始干的,他是村里的第二家,跟着三保河很快发了财。不过做板子的多了,价格就慢慢被压了下来,后面才做的,就不像先做的那样赚钱了。即使这样,比在庄稼地里刨食还是要赚得多。
那一个时期,村里到三保河家去取经的人络绎不绝,一到晚上,就有人来招呼:“三保河,走,到我家喝酒去!”
“不啦,老支书说了,要跟我谈点事哩。”
“啥事儿非今儿谈呀?改天再说,走吧!”说着,拉起三保河就往外走。
三保河的媳妇桂兰看到了,说:“别拉,别拉,你看他天天喝,都喝成啥样了?”
“看看,还是嫂子疼你。哈哈,嫂子,我保证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少了一根汗毛,你找我问罪……”说着话,就把三保河拉走了。到了那里,喝着酒,那些人就从三保河嘴里套话,机器从哪儿买的,板子送到哪里,价钱怎么样,等等。三保河是个实诚人,把自己的经验一一告诉他们,还帮他们出主意。没几天,这家也买了机器,轰隆隆地开干了。遇到什么难题,就拉三保河喝酒,让他帮想办法。
一台机器一万多块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买得起。买不起机器的人,有的也来找三保河,是想在他那干活。铲树皮,切木段,操作机器,晾晒板子,都需要人手。前三项是壮劳力干的活,晒板子轻巧,妇女也干得了。村里不少人,在路上碰到了三保河,老远就打招呼:“他三叔,你那还要人吗?”
“你这几天没事呀?到我那儿帮帮忙吧。”
那人就高高兴兴地去干活了。在机器上干,干一天算一天,一天二十块钱,这可比种地强多了。
伺候一台机器,四五个人也就够了,人手很快就齐了,可有人见到三保河,还是问:“他三大爷,你那儿还缺人吗?”
“不缺了,人手够了!”
“啥时候缺人了,招呼我一声,我随叫随到!”
“行,我记着你这个事儿。”
晾晒板子,一开始三保河没找外人,就让桂兰和青峰跟着干,后来他俩忙不过来,就找了两个妇女一起干。这活儿轻巧,也不用天天守着,旋切下板子晾上就行了,一天算十块钱。这时村里的妇女见到三保河,也都会问:“三兄弟,你那儿晾晒板子还要人不?”
“嘿嘿,你想跟咱干呀?”
“看你这不正经的,嫂子跟你说正经的呀!”
“说正经的呀,这事咱不管,你跟桂兰商量商量吧。”
村里不少妇女都去找桂兰说话,桂兰一个都没用,最后从她娘家村里找了两个人来干。这让村里的人很不高兴,在背后议论纷纷的。
三保河听到议论,问桂兰:“你不要村里的人,人家都说你哩。”
“让他们说去呗,还能把咱咋着?”
“乡里乡亲的,总归是影响不好哩。”
“那咋办哪?”
“我想啊。”三保河摸了摸头,继续说,“咱这样,再从村里招两个人,你跟青峰就别干了。这样村里的人说不出啥来,你也能轻省一些,以后管管账、做做饭就行了。”
桂兰高兴地答应下来,在机器上没白没黑的,还不如把家好好打理打理呢。再说三保河天天在外面买木头、卖板子,一回来就累个半死,要是再吃不上应时的饭,身子也受不了,他要垮了家里不就全完了?在家里,三保河的事比啥都重要,啥事都得围着他转。
在机器上也是这样,三保河说啥就是啥,他做啥都仔细,要是不出门,就背着手在那里查看。工人在那里干活,谁干得不认真,他就批评谁,说的都是狠话:“二小,你那是干活吗?不想在这儿干了?不想干就走!”被批评了的二小,赶忙低头赔不是。
时间长了,干活的人一见他过来就害怕。干活的人里面,只有一个青山不怕三保河,他是三保河大哥家的儿子,仗着喊三保河三叔,就觉得自己有点特殊。不过三保河对他也不留情面,那次青山旋切木头旋偏了,一根木头旋切下来的板子还不如正常大小的一半,正好三保河看到了,他狠狠地骂青山:“你是干吗吃的呀?看看这活干的!”
“三叔……”
“别三叔三叔地喊,喊三叔也不行,扣一天的工资!”
“三叔!”
“咋啦?”三保河一瞪眼,说,“你还想在这儿干吗?”
青山见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也跟他犟上了,说:“你嚷啥嚷?不干又咋的?”
“好,你小子有骨气,现在你就别干了,马上给我走!”
“走就走,有啥了不起的!”
青山把手中的铁锨往地上一摔,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三保河气得在后面骂:“狗日的!这熊孩子,我看也成不了器!”又对干活的人说,“你们看看,这吊儿郎当的,哪像个人样!”那天晚上,青山的爹娘到三保河家里赔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想让青山在他机器上继续干。三保河抽着烟,一直也没点头。村里壮劳力多的是,哪里还会缺干活的?又不是缺了青山就干不成了,三保河才不在乎他干不干哩。
那时候,三保河成了村里最风光的人物,老支书见了他也拍着他的肩膀啧啧称赞。那时四魔天刚有了点钱,在三保河面前也很恭敬,过年过节都到三保河家来串门。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像会计王大明白、民兵连长二棒槌、电工刘一手等,在村里人面前都是威风凛凛的,可见到三保河,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几个人在一起说话,三保河披着大袄,挺着腰,挥着手,很有领导的风采,他们几个身体前倾,洗耳恭听,像是几个小学生。
谁也想不到,造板子的多了,利润越来越薄,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走在村里人前头的三保河和四魔天,都在想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四魔天想的办法是,跟河北制作三合板的企业联手,垄断村里板子的销售,供给三合板企业,他压低收购价,抬高销售价,从中获得利润。他这条路走得很不顺畅,但最后竟然走通了,很快超过了三保河,成了村里的头号老板。后来他又用积累起来的钱,在县城里盖楼,搞房地产,不出几年就富得流油了,在村里盖起了三层小洋楼,出门都是坐一辆新的桑塔纳2000。村里人对他啧啧称羡,但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钱,都说他有几百上千万元。
三保河走的是另一条路,看到板子不行了,他决定上马一套加工三合板的机器设备。他想的是,有村里人造的板子做原料,只要打开了销售市场,他做的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问题是一套设备要十几万元,首先得凑够买设备的钱。三保河手头的积蓄只有五万块钱,要买设备,必须得先借钱。他跟桂兰商量,桂兰不同意他借钱,家里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去冒这个险呢?万一赔了咋办?三保河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要干,他觉得不能满足于现状,既然要干,那就干个大的!况且他现在已习惯了被村里人羡慕,四魔天已有盖过他的势头,他怎么能容忍呢?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也说服了桂兰。
三保河说要借钱,村里人都很热心,他们知道三保河有经验、有眼光,借钱给他准没错。还有的人说不算借,算是入股,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那几天晚上,村里不少人都来找三保河,要在他的机器上入股。
“他三叔,入我一股吧,入我一股吧!”
“他三大爷,这些钱你就拿着,我看准了,跟着你干准没错!”
想入股的人太多了,三保河不得不平衡一下。桂兰娘家的两个哥哥是推脱不了的,他们入了三万块钱的股,三保河这边,兄弟加上堂兄弟,凑了四万块钱,其他的都是村里有实力的人物,像王大明白、二棒槌、刘一手等,也凑了三万块钱。等钱凑够了,三保河很快盖起了厂房,拉来了机器。这机器乌黑庞大,很是气派,入股的人看到了,都兴奋不已,没入成股的则暗暗觉得自己吃了亏,都摇头叹息:“嗨!好事咋都叫三保河摊上了?他可真能折腾!”
很短的时间,三保河就遇到了问题。加工三合板需要村里的板子做原料,四魔天向外倒腾板子,二人就有了矛盾。好在三保河早就考虑到了,这时入股的那些实力人物王大明白、二棒槌等起到了作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三保河不得不在价格上跟四魔天竞争,这也牵制了他部分资金的运转。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三合板的销路,三保河运了一车三合板去河北,以为会像最初卖板子那样马到成功,不料却大失所望。那里的三合板企业垄断了销售市场,他这个外乡人根本插不进脚,要么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要么根本就卖不出去。在那里待了两天,三保河忍痛低价卖了,回来后他一筹莫展。这一趟不但没赚钱,还赔了好几千元。桂兰劝三保河别再干了,要干就干四魔天那样的买卖,不用担太大的风险。三保河考虑了几天,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他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更大。他必须摆脱河北的市场,直接跟家具厂联系,以质优价廉的三合板抢占市场,而这样做就需要先期投入,需要更多的资金。为此他一边生产,一边继续借钱,先做赔本的买卖,再慢慢往回扳。
听说三保河又要借钱,原先想入股的人都犹豫了,他们不明白,机器开起来了,怎么不但没赚钱,还要往里填钱呢?他们心里很矛盾,但又觉得三保河值得信任,加上三保河说得天花乱坠,便陆陆续续借给了三保河一些钱。靠刚借来的十万块钱,三保河在板材市场上腾挪跳跃了起来,他抬高了板子的价格,几乎把四魔天的生意挤垮。四魔天在村里本来有点趾高气扬了,现在一下子变了脸,几乎天天往三保河家里跑:“三哥,你吃肉也得让兄弟喝点汤吧?咱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了,八辈子都没有过仇,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样买卖还咋做呀?”
三保河心里根本就没把四魔天当回事,全力攻占家具厂。家具厂那边很好说话,但按他们的规矩是不付现款,谈好价格就让卸车,卸了车就给打一张白条。三保河咬咬牙,把三合板一车一车往那里送,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会感动他们的。但送了三四个月,家具厂仍不结账。占用资金太多,机器几乎没法运转了。三保河这下子着急了,不再送货了,自己天天往那里跑,跟厂长泡蘑菇。厂长这人看上去不错,三保河来了就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但要钱却是没有,说:“不是不给你呀,保河兄弟,我们的账上也没钱!别人欠我们的也要不回来,好几个业务员都在外面要呢!”
“那啥时候才能给钱呀?”
“只要能要回来一笔,我马上给你打电话。说实话,你这点是小数,我们这么大的厂子,还能欠你的?”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三保河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还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打他的人,他猜想是河北那边做三合板的,可能因为他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心生嫉恨,但他也拿不出证据,想来想去,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三保河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来找他撤股。村里人见三保河的买卖不顺,生怕赔了自己的本钱,一个个都来找他要钱。这天天还没黑透,他们就来到三保河家,说是来探望三保河的伤,嘘寒问暖一番,慢慢就提起撤股的事儿来了:“他三叔,我家孩子也该娶媳妇了,我琢磨着今年就给他盖房,那次给你的三千块钱,我就撤股了吧!”“他三大爷,我说不来,我家那口子硬是叫我来,你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开不了这个口……可也没办法呀,现在小孩上学,花钱咋就这么多呢?嗨,真是上不起啊!”
三保河听了又急又气,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把钱退给了他们。这一退钱,在村里引起了连锁反应,更多借钱给他的人来了,也要撤股,也要退钱。那一段时间,三保河家里又热闹了起来,就跟当初村里人请他喝酒时那么热闹,一个刚走,一个又来了,都是一个心思,说的话却是五花八门,各有各的苦衷。三保河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现钱?当然也没办法给他们。这些人一开始还好言好语的,来了几次要不到钱,就恶语相加了,说:“当初怎么瞎了眼,把钱给了你!”“不会做买卖就别做,坑了自己还不算,这下把我们大伙都害了!”有的人索性赖着不走,天天堵着三保河家的门。一个不走,就有更多的人不走了,他们生怕万一有了钱,三保河还了别人不还给自己。这些人天天围着门说来骂去的,三保河养病也不得安生;桂兰天天耷拉着脑袋,出来进去也不说一句话;青峰本来就不爱说不爱笑的,现在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那些外人来要钱也就罢了,更让他们寒心的是,桂兰的娘家人也来要钱了。当初好不容易才让她的两个哥哥入了股,现在却是他们来要得最凶。上门来的是两个嫂子,这妯娌俩本来脾气不合,争吵不断,现在却齐心协力来对付桂兰了,她们堵着门大骂道:“当初以为你是好心哩,没想到把我们骗了!连娘家人都骗,你可真是坏了良心呀!”“娘家的事,以前啥都听你的,看你能得跟个杏似的,原来就没安好心啊,把娘家人往火坑里推!”三保河这边的人也不示弱,他二哥家的闺女小萍性格泼辣,口无遮拦地说:“以前我看你是个叔,以后看你就是一条狗、一头猪,猪狗都没这么狠心的!”小萍在那里骂,青山则在旁边抽着烟,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但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恨意。这些亲人一骂,旁人有附和的,有看笑话的,热热闹闹,像唱一台大戏。
三保河扛不住了,忍痛下决心,把机器折价卖掉了,把家里的彩电、冰箱、摩托车也卖掉了。那天他拿着钱,走到院子门口,支撑着病体对大家说:“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叔叔大爷,我三保河,一辈子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也没做过对不起大伙的事儿。上这个大机器,是你们主动入股的,现在买卖遇到了困难,既然你们要撤股,那就撤吧。不过我一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现在这些钱,是变卖了机器和家具来的,先还给你们每人一部分,剩下的钱,我再慢慢还……”
“说那么多干啥?快分钱吧!”桂兰的大嫂喊了一声,众人轰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时桂兰的二嫂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飞快地从三保河手里抢过了那个纸包,从里面抓了一大把。众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哗啦一下像水一样拥上去,去抢那个纸包。小萍身手敏捷,一下从桂兰二嫂那里抢了过来,也抓了一大把,往裤兜里塞。她还想继续抓,纸包却又被抢走了,她气得跺着脚大骂:“哪个狗日的抢了姑奶奶的钱!”但是没人理她,众人像疯了似的抢着那个纸包,有的喊,有的叫,有的小孩被挤哭了。突然不知是谁的手一扬,钱像天女散花一般散开了,天上一片花花绿绿的票子,风一吹,哗啦啦飘落了一地。众人纷纷弯腰去拣、去抢,还有人追着风中的钞票跑,整个都乱套了。
三保河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想到抢不着钱的人可能会找他的麻烦,赶紧躲回院里去了。屋里桂兰正趴在被子上哭,眼睛都红了。青峰坐在炉子边,拿火钳子拨着火炉中的煤块,也不说话。三保河在椅子上坐下来,点着一支烟,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喧闹了一番,慢慢安静下来,有人拍着门叫骂了几声,见没人回应,也都慢慢散了。
搬走了那么多家电,屋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桂兰不哭了,但还是不说话,显得分外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经历了这一场大风暴,他们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但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三保河走到床边,对桂兰说:“天不早了,快点去做饭吧!”
“做饭,做饭!就知道做饭!!你还有脸吃?”
三保河看着桂兰,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子发起火来了,嗫嚅着说:“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你该问问你自己怎么啦!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让你做,不让你做,你就是不听,老是想做大!做大!!看看现在,你做成啥了?”
“这,我也没有想到呀……”
“没有想到,你早干吗去了?这个家被你整成了这样,还怎么过?看看下午那场闹剧,真是丢人现眼,我在村里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这能怪我吗?”三保河气急了,吼了起来。
“不怪你怪谁?难道怪我吗?”桂兰毫不示弱,也吼叫起来。
“你们别吵了,行不行?”青峰腾地站起来,冷冷地看了看他们,快步走出屋,啪的一声把门带上了。屋里两个人不再说话了,各自生着气,谁也不搭理谁,一股冰冷的沉默笼罩了这间屋子,笼罩了这个家庭。
三保河陷入了真正的精神危机,他怎么也想不到亲朋好友和村里的人会这样对待他,怎么也想不到桂兰和青峰会这么对他。不久前,他们还一个个对他笑脸相迎,他现在怎么突然成了让人厌恶嫌弃的人了?他不仅毁了自己,也连累了桂兰和青峰,他是一个罪人,他很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三保河不甘心失败,他相信自己会东山再起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哼!”他想象自己再次辉煌之后,那些人将像狗一样趴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请他原谅他们当初“瞎了狗眼”,他在心底恶狠狠地说:“狗日的,我一个也不饶你们。”
身体恢复之后,三保河又踏上了去家具厂的路,只要能把那十万块钱要回来,他想自己就可以另起炉灶,大干一番。可是家具厂的钱根本要不回来,一开始去他们还好好招待,可去的次数多了,厂里的人就不耐烦了,见了他就跟见到乞丐一样,别说厂长,他连厂长的秘书都见不到。三保河绝望了,看看快到年关,他拿了一瓶敌敌畏,站在家具厂门口,要见厂长,说厂长要是不来,他就死在他们厂门口。门口围了一堆人在看,三保河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的遭遇,讲家具厂怎么把他逼上了绝路。那些人一个个听得眼泪汪汪的,说:“大兄弟,你可真是不容易啊!”“跟他们拼命啊,这帮狗日的不讲理,咱也不用给他们讲理!”
厂长派人把三保河叫到办公室,不再是以前那样温和的态度了,他凶狠地说:“三保河,我告诉你,你在厂门前蛊惑群众、扰乱治安,严重影响了我们厂的名誉和正常的生产秩序,这叫犯法,你知道吗?你要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叫派出所把你关进去!”
“你要把钱还了,就是打死我,我也愿意啊。求求你了马厂长,你把账给我结了吧,你要再不结,我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钱?什么钱?别拿死来吓唬我。”厂长翻了翻白眼。
三保河一听他想赖账,心惊肉跳,连忙说:“就是那些三合板的钱啊,我给你运了十五车,你还没结账哩。”
“有这事吗?”
“怎么没有?”
“光说有不行,咱是法治国家,你得有凭据。”
“有,有,怎么没有呢?”三保河把手伸到里面衣服的兜里,摸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一沓票据来:“这不是?看,这是你亲笔写的收条啊!”
“哦,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
“嗯,你拿来给我看看。”
三保河小心翼翼地把票据递过去。厂长一把抓过来,连看也不看,顺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就塞进去,然后锁上抽屉。
“啊!”三保河大叫一声,冲着桌子就扑了过去,早有厂里的两个保安死死地拉住了他。
厂长笑笑:“现在我还欠你的钱吗?”
“你……你……”三保河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昏了过去。
三保河昏昏沉沉的,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家里的氛围依然是冰冷的,谁都不跟他说话。三保河自知理亏,也不跟家里人说什么。在家里人面前,他好像突然矮下去很多,矮得几乎谁也看不见了。桂兰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仅毁了她的生活,也破坏了她所有的亲戚关系,现在她都不敢回娘家,两个嫂子刀子一样的嘴,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伤痕。青峰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没想到来了这一场变故,原先谈得很好的一个姑娘马上跟他吹了,他从人人羡慕的赛车手,突然变成了一个谁都看不起的人,他的心里承受不了,青春痘长了满脸,像是内心痛苦的表征。如果三保河还不上这些钱,父债子偿,最后这些窟窿还得由他去填呢。
快到年底了,三保河不敢待在家里,那些要账的人恨不得把他撕了。他一个人背了个包袱,到外地去躲债。除了家,他没有熟悉的地方,亲戚也都和他成了陌路,他东躲几天,西藏几天,转了好几个村子,最后他买了张车票到市里。在火车站住了好几天,这里也是冰天雪地的,好在没人认识他。
开春之后,三保河又去了一趟家具厂。这次他赖在家具厂不走了,还是在门口控诉那个厂长。他像上班一样准时,早上早早就到了,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厂长怎么骗了他。讲了一天,到下班时他也走了,找个草窝或在垃圾堆旁边睡一觉,第二天又来了。一开始还有很多人围着听,后来他反反复复讲,听的人失去了新鲜感,围着听的越来越少,有的人还嘲笑他。当他讲到厂长骗去他的白条时,就有人接着他的话讲下去,夸张地笑着,旁边的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后来他也没坚持下去。厂长派人强制押送他走,快到家时,将他扔在了路边。他一个人蹒跚着走回去了。
三保河对那十万块钱的货款彻底死了心,他想自己可以到外面去打工,等积累些钱后东山再起。他把这想法给桂兰和青峰说了,可他们只顾自己吃饭,没搭理他。三保河对他们既仇恨,又愧疚,又心疼。他把机器卖了之后,桂兰就去给别人晾晒板子去了,青峰也去了别人那里干活,但他体质弱,干不了重活,只能打打杂,一天是十块钱,跟娘们挣的一样多。要是我还开着机器,他们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啊!三保河心里想着,又是后悔,又是难过。
没人搭理他,三保河还是决定出发了。他到了北京,四处打听哪里招人。招人的地方倒是不少,但他都五十多岁了,别人一听他的岁数就让他走了。最后费了好长时间,才在一家工地上找到了个做饭的差使。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饭,什么都得从头学,有时炒菜忘了放盐,有时把米饭焖糊了,做了几顿,就让人给赶了出去。三保河流落街头,无处可去,最后做起了捡垃圾的行当。他听说捡垃圾是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的,准备专心地做这个,可是捡了没有几次,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原来捡垃圾的人都有自己的地盘,不是谁想捡就能捡的。有一次他正在捡,就遭到两个人的袭击,他们警告他不要再在这个地方出现,否则他们见他一次,就会揍他一次。
从北京回到家里,三保河彻底丧失了东山再起的信心,也渐渐安于在家里的地位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一样,是靠着桂兰他们过的,自然也得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埋怨、讽刺与斥责。精神上一垮,三保河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脑子反应也慢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手总是一抖一抖的,吸着烟有时烟掉到了地上,他显得那么卑微、畏缩,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承受别人的冷眼与冷脸。
那次,四魔天路过他家门口,见到突然老去的三保河,大吃一惊,他说:“三哥,你在家里干着啥哩?要不跟我去干点事?”这时四魔天早垄断了村里的板子销售,他的风光早就超越了当年的三保河。
三保河的眼睛一亮:“做什么?”
“到我公司里去看门吧。”
“你个狗日的,快给我滚!”
三保河出乎意料地发起火来,倒让四魔天吃了一惊,旁边的人也都哈哈笑了起来:“这老东西,还挑肥拣瘦呢!”“真是给脸不要脸!”“他还想当总经理呢,哈哈哈……”
桂兰回来后,也指责三保河不会说话:“去看看门也行啊,一个月也能挣好几百呢!”可任她怎么说,三保河就是不说话,一直阴沉着脸,躲闪着,又回到了老鼠般的状态。最后三保河还是被桂兰说服了,第二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去找四魔天,对他说想去他公司看门。到了那里,四魔天正忙着开会呢,等了半天才见到,他倒是很热情:“呦,是三哥呀,你咋有工夫到这儿来转转?”
三保河嗫嚅着说:“昨天你不是说……叫我来看门嘛,我想,想来干呢……”
“哦,是这事呀?”四魔天往老板椅上一躺,手拍着额头,“这事还不好办呢……昨天我给你提这事,你说不愿意来,我又找了王六爷,都跟他说好了……”
“那……咋办?”
“那也没办法,实在对不住了,三哥。”
三保河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连看门都看不了,这样的羞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可他慢慢也就习惯了、麻木了。他这时才领悟到不该逞强的时候就不要逞强,他一辈子就吃亏在这儿。现在他只能低声下气地做人,在村里、在家里,他尽量逃避人们的视线,把自己缩到最小,不至于妨碍任何人。他明白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一个过时的笑话,是一块肮脏、破旧的抹布,是一只给人带来灾难与不祥的乌鸦。
尽管冰冷与沉默,生活依然在继续。青峰结了婚,很快又生了孩子,喜事都是桂兰操办的。桂兰现在成了家里的主宰者,什么事都是她做主,都不屑于跟三保河说一下,甚至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会经常嘲笑挖苦三保河。沉重的债务和艰辛的生活改变了她,现在她成了一个冷酷而强硬的女人,她明白任何人都不可靠,什么事都只能靠自己,她强力控制着整个家庭,控制着家庭的每一分钱,她经常会陷入失去一切的恐惧之中,所以要紧紧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她在精神上也有点歇斯底里,一激动,就会在家里大叫大嚷,跟三保河吵,跟青峰吵,跟青峰媳妇吵,什么都看不顺眼,谁都要训斥。她一嚷,家里就没人敢说话了,整个房子里只有她吼叫的声音在回荡,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青峰结婚后,倒变得更加成熟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经验的增多,他对三保河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对他就客气了一些,但这客气严格地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永远也克服不了对三保河的厌恶与嫌弃。正是三保河当年的轻举妄动,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改变了他的一生,给他留下了永远的伤痛。青峰媳妇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主见,什么都听桂兰和青峰的,对三保河也是敬而远之,除了几句平常的问候,几乎很少跟他说话。
小麦粒的出生,仿佛一道春光,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丝欢笑与生机。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看不起,习惯了相互争吵与讥讽,这个小女孩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这个家庭结下的坚冰似乎开始慢慢融化了。小麦粒很快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围绕着这个孩子,他们开始想到关心其他人,说话的语气不像以往那么冲了。自始至终,强势的桂兰都宠爱着小麦粒,亲手为她做鞋、做衣服、织毛衣,昔日的心灵手巧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让她重新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她独霸了对这个孩子的爱和管理权,青峰和他媳妇虽然略有不满,但也是理解和高兴的。他们对小麦粒的爱不像桂兰那么张扬,他们默默为小麦粒做着一切,既出于为人父母的天性,似乎也是在讨好桂兰。在这个家里,桂兰笑的模样就像艳阳天一样难得。
三保河也是喜欢小麦粒的,但他爱得很卑微。作为家里的一个罪人与边缘人,他早已习惯了隐藏起自己的喜怒哀乐,默默地调整自己的心情。当所有人都在逗小麦粒时,他也会在旁边附和着笑笑。如果这时桂兰突然看向他,他便迅速地收拢起表情,磨磨蹭蹭地走出去,似乎只有自己那间小屋才让他感到安全。只有当桂兰他们都有事时,他才有照顾小麦粒的机会,这时他才能尽情表现对这孩子的喜欢。坐在小屋门口,他看着小麦粒在小车上玩,便一遍遍地喊着:“小麦粒,小麦粒。”小麦粒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心便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些温暖的东西奔涌而出。当没有人的时候,他甚至敢偷偷地亲亲这孩子,不过他要做得很小心,万一被桂兰发现,他们会嫌他脏的。
小麦粒慢慢长大了,在她眼里,家里人都是那么爱她,她的小脑袋还不能区分这些爱的层次,也不明白人间的是非,仿佛他们都是一样的。有一段时间,她还特别喜欢跟三保河玩,她蹒跚着走到三保河的小屋里,喊着:“爷爷,爷爷!”这稚嫩的童声,让三保河受宠若惊,已经很久没人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看了,他仿佛一直是垃圾,这声音唤醒了他心中蛰伏已久的情感。这间小屋本是堆放杂物的,三保河从北京回来后,桂兰就让他住到了这里。小麦粒在这儿,总能发现很多好玩的东西,绳子、镰刀、弹弓、玻璃球,每一件东西都仿佛是宝物,这间小屋简直成了藏宝室。那是三保河最幸福的一个时期,从这不会歧视他的孩子身上,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感觉自己也能像一个人一样呼吸了。
那天的事情来得突然,三保河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屋门口,等小麦粒来找他玩。小麦粒摇摇摆摆走过来了,但她没在门口停住,而是从三保河面前慢慢地走了过去。她走得不稳,一个趔趄,似乎就要摔倒了,三保河赶紧去扶,没想到她一下子躲开了。她恐惧地后退了几步,突然说:“你不是我爷爷,你是个要饭的,你脏!”
三保河一下子愣住了,这孩子的话重重地击打在他的心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冰一样冷,在太阳下像要慢慢消失了。但他并没有消失,他的残渣依然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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