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于坚:乌鸦(小说七篇)

短篇小说|于坚:乌鸦(小说七篇) -1

于坚,字之白。自1970年开始写作,持续近50年。包括:诗、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摄影等。云南师范大学教授。

 

贵妇还乡

王翠霞是个华侨,腰缠万贯。晚年的时候思念故乡,回来看一看。

小时候住在昆明武成路。导游刘忠陪着她走,一只手挽着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华为)。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飞着兰花指,走碎步(她年轻时唱过几年滇剧),刘忠觉得她的走法太危险,担心她跌,这个老太太有点不正常。(他从来没看过滇剧,词汇里没有这个词。)

毕竟是美国来的,一直戴着范思哲牌墨镜。像传说中的贵妇人那样,披着一袭黑色的貂皮大氅,穿得有些年头,不是崭新的。

刘忠是她的邻居刘西园的孙子。(他们两家的后花园挨着,围墙上有道小门,打小王翠霞的父亲与刘忠的母亲就在花园里玩,两小无猜。)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只有乌鸦知道。

刘忠说,到了。

她拢拢大氅,就一五一十数落起来,讲话的方式和刘姥姥差不多,不过刘姥姥是好奇,她是回忆。(回忆是对语言的回忆,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

这不是那口井吗?里面有个亮堂堂的月亮,旁边摆着个鸡翅木的桶,绳子要断要断呢。

桶是周木匠箍的,他家在中和巷里,指了指。有一天绳子断了,去喊周木匠,他拿根竹竿捞上来,换了根绳子。

李叔叔的理发店,蓝色理发店,里面黑漆漆的,他不开灯。挨我烫过头发呢。给看见(她满口老昆明话),门口还有棵缅桂,树下面摆着个春凳,磨得像面镜子,屁股坐上去就梭,我做姑娘的时候就坐在那儿一边等,一边打毛线呢。李叔叔的手白。

绿色邮电局。(她喜欢指出事物的色彩)驼色咸菜铺、灰色的银行、花花绿绿的糖果店、一边走一边指点着,那边有个蓝色篮球场,那边是黑色的新滇电影院……那边是金色少年宫……哦,紫色滇剧院……我在里面见过王玉珍、梁子华,他们那时候经常唱《白水滩》……

您记心好,眼力也好。刘忠说。

“不行喽,看不见喽!我只是记心好。”继续走,她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女学生穿的那种。

“这里是武成路拍卖行,我在里面见过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美国货,我妈不给我钱买……”

“新华书店到了!经常在里面看书呢。《红岩》就是站在里面看完的。太好玩了,有一年,里面的书全部是红色的,都是那种红色塑料壳包着的语录。”

白色的文具店!卖毛笔、铅笔、水笔、红纸……我的水笔、铅笔、米达尺都是在这里买呢!

等哈,这不就是三一教堂吗?灰色的。我有一天在这里丢了书包,哭着回家。

这里是个米线馆子,缁色。他家的肠旺米线最好吃,红油汪汪。隔壁是燕鸿居,无锡人开的馆子。这家的烧卖最好。还有汽锅鸡。

这里是张嬷嬷家,她天天坐在门洞里,卖瓜子,一角钱一盅。她有只黑猫。

“等哈,这里就是那个小公园嘛。里面有七棵桉树,两棵樱桃树,还有一个水池。那时候我和王志坚常常在这里约会,王志坚红彤彤的,一团火呵。又不瞎,又不聋,身高也差不多,郎才女貌。但是我想着将来还会遇到更好的,其实哪个都差不多,给是?我真想看看那块云还在不在。”

“我老公死在美国。骨灰是我上次带回来的,埋在玉案山上。明天我还要去上坟。唉!在美国我一个人,回老家还是一个人。”

“应该有亲戚朋友的嘛?”

“没有了,搬家后就不联系了,写信也不会,都退回来。‘查无此人’,真是怪事。”

“我家从前住在那个院子里,院子里面有棵枇杷树呢。一到六月,满树金黄。”

指了一下。刘忠看过去,一栋玻璃大楼,有几个工人吊在上面擦玻璃上的灰。

“那时候呵,两边人行道都坐着人,卖宝珠梨的,卖丁丁糖的,卖石榴的,卖鸡蛋的,卖破衣烂衫的,卖旧书的,卖缅桂花的,一条街都是香的。(嗅了嗅)。弹棉花的也支在街边上,拦脚拌手。那边还有个茶馆,老倌儿些的春凳是支到路中间,过都过不去。倒水的是个背锅(驼背)。”

她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那是一副镜框超大的范思哲墨镜,镶着蕾丝金边。

刘忠看不见她的眼睛。他为这副昂贵的墨镜所震慑。

嗯,是呢是呢,合了合了。例行地敷衍着。觉得这个老太婆说话疯疯癫癫,编诓闹卯(方言,胡说八道。),哪里还有什么武成路,1999年就拆掉了,一条四车道的大街。尽说些梦话。一心只想着即将到手的200美金,他才不想戳穿她。

这条街没有什么可以歇脚的地方,没有厕所。刘忠一直担心老太太要找洗手间,幸好一直没有。王翠霞想歇歇,刘忠就领她坐到银行门口石狮子的台阶上,“这椅子好凉。”

刘忠用一本《旅行家杂志》给她垫着。老太太坐下来,念了一首乌鸦写的诗:

老井

那口老井他们不再信了 从来没有搞定

封掉 用铁栅盖住 以防不晓事的儿童

再次失足 祖国在黄昏散去 每一家

都安装了水表 灰溜溜的管子好长

穿过墙壁 消失在厨房里 鸟鸣

多么 安静 谁的岩石教堂 掉在

结着黄金的枇杷树下 幽暗的忏悔室

朝白云 独自袒露着谜底 少年时

我喝过 将脸贴向漫过桶沿的水面

总是担心自己马上长出癞蛤蟆的玻璃眼

变成天赐的妖怪 有时候 我扔石子去砸它

笑啥哦 那些恶作剧的笑声 在地心

老巫师 掌管着黑暗 以绳子和木桶

施洗过多少座森林 绳子一根根磨断

桶一次次返回来 提着黑暗的骨头

满清垮了 民国上台 冬天到来

秋天走开 大人们受贿似地

挽着湿漉漉的绳子 又取走了一桶

从不愧疚 背影歪斜得就像再次得手的

小偷 期待着 下一桶提上来 生命

就会获得圆满 上善 只有水 还是水

断断续续 有点古板 像是被合唱团

抓破的声带 左邻右舍 围着它乘凉

夏天的深夜 站在井边洗澡的 是那些

下凡的人 他们在月光下 朝自己的背

倾撒梅花 (1966年 有个美丽的姐姐

终于忍不住 跳进去了 裙子洞开

满脸是羞涩的水泡) 灰唱片永不沉底

也不歌唱 外祖母不准我走近 它会

吃掉你!无人时赶紧溜过去 扔掉书包

跪下 姿势有点像一头麋鹿 为了得到水

它们会在奔跑中 突然停下 折起前蹄

裤管湿漉漉 磕膝头咯得生疼 将脑袋

朝向淹死鬼 挂着青苔粘液的长喉咙 等着它

大叫一声 哎 我好想作奸犯科 你会不会

向老师告密? 后来我把一颗颗星星放回去

揩着腮巴上的水渍 我没有桶

我听见大地下面传来下课的钟声

它写的是不是事实?这个乌鸦嘴?

刘忠其实根本没有在听。“是呢,是呢”。“妙语连珠。”

“慢点走,现在是红灯。”王翠霞紧紧地挽着刘忠,这个导游不错(他的胳膊让她想起了王志坚),她决定最后要给他300美金。

刘忠唯唯诺诺,阳奉阴违,对任何人都是这样,这是他们这地方的风俗。

他不知道王翠霞是盲人,她的墨镜又黑又深,像是两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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