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程文胜：汉口妆

许多年前，我们胡同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家斜对面的院子里住着一个姓张的长得很年轻的后生，也不知道叫什么，因他的米粉豆腐做得好，大家就叫他豆腐张。一天早上，豆腐张端着米粉挑子开院门时，忽然发现门闩上挂着一吊钱。他很纳闷，心想：自己平日从不借人钱，也不向人借钱，往日似乎也没做什么善事，谁会平白无故地奉送钱物？左思右想，说不清钱的来路，当即收在家中。第二天，豆腐张刚到门口，便目瞪口呆：门闩上分明又是一吊钱。自此每日如是。豆腐张暗自观察了几天，想看看到底是谁做的事情，连续熬了几夜也没发现，便以为是神仙赏赐，拿着钱财着实逍遥快活了一阵。

日子一久，豆腐张到底掩饰不住家有横财的喜气，暗地里告诉了隔壁的夏医生。夏医生不信，心想：豆腐张一直想娶自己的远房表妹，只是家境不好，一直凑不齐聘金来，莫不是这小子穷极了，装神弄鬼的糊弄人？不然，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豆腐张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当下提出和他同榻而眠。入夜，夏医生将信将疑来到豆腐张家，一夜死盯着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蹊跷。哪知直到天明也没发现什么情况。夏医生大失所望，呵欠连天地净了口脸准备回家。 走到院子时，夏医生突然感到脊梁骨子里有一股阴冷之气，回头却见豆腐张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身后。豆腐张一言不发，脸上满是古怪地微笑。那种劲头把夏医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才要发怒，却见豆腐张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大门，夏医生回过头来定睛一看，不由张口结舌：一吊钱不知何时已然挂在门闩上，黄澄澄地晃得人睁不开眼。豆腐张把门上的钱取下来悉数赠予夏医生，并顺坡上驴的提出要娶夏医生的远房表妹。夏医生大喜，满口答应要豆腐张赶紧托人说媒。

豆腐张当天就约了媒人，谁知那媒人是个能够在阳世冥间过往的神婆，过阴婆一看豆腐张，便问他近日可曾碰见怪事？豆腐张担心钱财外露，连忙矢口否认。过阴婆似笑非笑地说：“这几天主顾家水缸里的水是不是没得极快？”豆腐张心里一凛，可不是？自己也在纳闷，为啥前些时日两天一瓮，这几天一日一瓮。但嘴里却道：“做豆腐自然用水很快。”

过阴婆冷笑道：“近年可有家人亡故？”豆腐张说：“相依为命的老母去年仙去，至今正好一周年。”过阴婆自言自语道：“这就对了，想不到绝迹二三十年的东西又祸乱人世了。”豆腐张心里发虚，刚要询问，过阴婆说：“走，带我去看你母亲的坟头。”

豆腐张连吐几口唾沫道：“晦气，晦气，我今天可是请你说媒的。”过阴婆厉声道：“你每天收别人一吊钱财，也不怕被钱财伤了性命？”豆腐张大惊失色，赶紧带路。二人一路疾行来到豆腐张家祖坟地。过阴婆喘着气，拿拐棍指着坟草最青翠的一座说：“可是这个？”豆腐张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点头。

过阴婆说：“你幸亏是遇见我了，这汉口妆再修炼几日， 便能破土而出，大吃活人了。”豆腐张惊诧不已，浑然不解“汉口妆”是何物。 过阴婆道：“汉口妆是汉江里的淹死鬼，常附魂于新亡人，将修炼成形时，急需宿夜之水，因而化钱于外，取水于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往来自如，食人如同猫捉鼠。”豆腐张说：“何见得是汉口妆？”过阴婆闭眼不答，抬起拐棍探入坟头，清水顿时汩汩外涌。豆腐张脸色白若薄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救命。过阴婆说：“杀一个汉口妆，你要多下一层地狱。”豆腐张说：“只管保住小命，到了阴曹再说。”过阴婆沉吟片刻：“也罢，汉口妆最怕青竹，只要考虑周全，料无大碍，只是得破费些钱财请些阳气旺盛的人帮忙。”豆腐张说：“蚀财免灾，单听阿婆吩咐。”

张罗齐人手，已经是中午。众人扒开坟土，只见棺木黑漆鲜亮，如同新做。豆腐张毛发不由更加发紧，连声呼叫：“快快开棺。”过阴婆一把拉开他，说：“此时万不可揭棺，须等日头当顶，阳气正旺时分，大家一起高扬青竹苕快速抽打，方可镇住邪气。否则汉口妆立身起来，大吃活人。”那天，日头分外的毒，晒得大家浑身是汗，满头流油。等待日行当头的时候，大家耐不住寂寞，没话找话地议论起汉口妆的模样来。有说青面獠牙的，有说油头粉面的，有说是无面鬼，脑袋全是头发，有人就笑：全是头发拿什么吃饭？那人说了：肚脐上有拉锁，往里倒就是了。正说笑时，过阴婆大叫一声：“时辰到，揭棺！”

揭开棺木，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水满满一棺材，里面躺着一个面如桃花的女人。那女人面容安详，口中若有气息，仿佛刚刚睡去。众人一时呆了，过阴婆急了，连声大喊：“快打快打，那是惑人精！”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女人忽地一下直起身来，一把抓住过阴婆的肩膀，就势一扬把她顶在头顶遮挡阳光，三蹦两跳地就上了山路。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挥舞着青竹笤一路追打，眼看就到山顶。过阴婆虽然被掳，却不糊涂，她知道山顶有一水洞，如果汉口妆进了洞，外界阳气尽失，洞内阴气弥漫，汉口妆真就成了精了。正寻思对策，猛见前面山道立着一头水牛，一个十龄童蹲在路旁草儿里出恭。那女人突见童子屎尿，阴气顿挫，扔下过阴婆想遁身形，烈日如火铺天盖地洒落下来。那女人何曾见过如此灿烂之阳光，只听得她浑身骨节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再看时，地上只剩下一堆白骨。

事情很快传开，夏医生自然不再同意表妹和豆腐张的婚事，害怕触了霉头。街里街外的听说了，甚至连他做的豆腐也没人问津，眼看着豆腐张要打一辈子光棍。谁知好运气再次来临。这天，有人主动上门说媒，豆腐张大喜过望，不等来人说清情况，便急切商定了婚期。婚礼在一个雨天进行，宾朋散后，新人送入洞房，豆腐张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头，想看看新娘的模样。这时，只见红烛一跳，火苗蹿得老高，趁着亮光一看新娘，豆腐张立即如水一样瘫软在地上。

窗外听墙根的人也是大惊失色，那女人模样俊俏，分明和那棺中女鬼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