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薛媛媛:契娘

短篇小说 | 薛媛媛:契娘 -1 

 1

村长走到红梅家,弓腰站在门边。红梅喊村长进来坐,拿瓷碗泡茶。村长向她摆手,说不要泡茶,你和起仁过来,和你们说件事。村长低着头,抓耳挠 腮。红梅看村长表情,心里咯噔一下,该不是栓子出了什么事吧!村长哽咽着声,说当年的红军回来了,今天民政干部带他们来寻亲,你带栓子去乡政府吧。红梅 问,红军回来了?他爹来寻找栓子?村长点着头,说他们回来寻找妻子儿女。红梅神色慌张地望着村长,村长借故还要通知其他人,赶忙走了。

伍起仁一屁股坐在门坎上,端起铜烟壶,默默地抽着。红梅说,栓子会不会被他爹带走。起仁吐出一口烟,直直地望着红梅,眼眶就红了。

红梅15岁那年,红军在她家乡成立苏维埃政府,建立中央革命根据地,领导贫苦人打土豪分田地。也是这年,国民党以几十万兵力对中央革命根据地进 行“围剿”,中共中央作出“扩大百万铁红军”决定,年满15岁以上的男性都是扩大对象。眼看赣南一带男人走光,留下女人怎么生孩子?不生孩子这一带就要断 根。迫于局势,男人找个女人“赶亲”①。跟女人睡上几夜,让女人怀上孕,这样才能留下种不断根。能睡上几夜算是运气不错,有的今天结婚明天走,连样子都没 看清就走了。红梅和秋生就是今天结婚明天走。

那天红梅哼着《送郎当红军》,蹲在河边洗衣。水里扎进一个猛子,打了红梅一身水花。红梅喊“谁?”河里升出一个脑袋。红梅看到是秋生咯咯笑了。 秋生坐到红梅身边往河里抛石头,击起一阵涟漪。秋生说,我报名参军了。红梅说,我等你回来。秋生说,万一回不来呢?红梅捂住秋生嘴巴,说不准这么讲,你一 定要回来。秋生说,我们结婚吧。红梅羞涩地低着头,提起没洗完的衣服走了。新婚之夜,16岁秋生搂着15岁红梅说,我害怕,我害怕回不来。红梅说,你要回 来,一定要回来。秋生把红梅搂得更紧,搂得红梅骨头发疼。他就这样搂着红梅,享受新婚之夜。月光透过树枝,从木格格窗漏进来,又悄悄缩出去躲进云层,太阳 冉冉升起的时候,集结号在山头吹响。嘹亮而悠长的号声,像一阵阵催命声,秋生身子颤抖,红梅伸出手把秋生搂紧。

门外有人敲门,随着敲门声木板门“吱”的一声推开,一个抱着襁褓的红军走进来,心急火燎地把襁褓塞给红梅,说,请给孩子找个契娘②吧!我妻子生 产死了。红梅想也没想抱着孩子,望着秋生和那位红军出门、结集、撤离,举着旗帜随大部队走,直到拐弯消失在山路上,她还踮起脚尖眺望。

“哇!”孩子在红梅怀里哭,红梅像是被唤醒,才知道怀里还有个孩子。她笨拙地抱着孩子,嘴里喊着不哭不哭,孩子却一直哭。红梅不知怎样哄孩子, 父母死得早,只有一个大姐也出嫁了。红梅抱着哭泣不停的孩子往大姐家跑。大姐看到妹妹傻了,说,你这个要死的,怎么抱个孩子来。孩子不是猪崽狗崽,随便丢 点东西可以养大。红梅说,孩子不听我话,一直哭,我不知他为啥哭。大姐说,你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孩子为啥哭。大姐抱过孩子,说,孩子哭不是尿了就是饿了。 大姐告诉红梅怎样给孩子换尿布,怎样用米汤糊糊喂孩子。

2

伍起仁猛抽几口烟,把铜烟壶往地上磕了磕,磕出一坨烟屎,又把铜烟壶扔到桌上。说,我去学校把栓子叫回来。红梅说,不要叫栓子回来,我去他学校 找他。红梅用手理了理头发,换上一件干净衣衫出门。伍起仁跟在她后头。红梅说,你回去吧!伍起仁愣住。伍起仁哪知道,红梅不愿让他出现在红军面前,怕他受 剌激。曾经有人劝红梅,解放了,跟这个国民党大兵离婚吧。红梅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红梅拐进学校,把读中学的栓子叫出来,说,你当红军的亲爹回来找你了。栓子说,我有爹,还认什么亲爹。红梅说,走吧,听娘的。栓子一声不吭走在红梅前头。栓子高高大大,像是一座铁塔在她前头晃,红梅望着栓子,栓子15岁了,红军走了15年了。

红军刚走那几天,国民党反动武装又以十倍兵力猛攻苏区,留守红军和游击队与敌数日激战,终因弹尽粮绝而失败。“清剿”红军家属和红军后代那天, 全体村民被白军押到河坝上,白军把游击队员罗囡仔吊到一棵树上,砍一刀装一碗血,砍九刀装满九碗血后罗囡仔惨死。白军又用寒光闪闪的刺刀挑开女游击队员朱 秀香胸衣,割下她两个乳房,丢给狼狗吃;又用血淋淋的屠刀对昏死过去的朱秀香开膛剖腹,挖心掏肺,用小卵石填充肚子,绳索捆绑沉入河坝,来逼村民们交出红 军后代和红军家属。红梅灵机一动,捂住孩子嘴巴,悄悄溜出河坝,潜入山林。她靠森林掩蔽,翻过山冈,逃到县城。孩子又在她怀里哭,红梅掀开孩子屁股,屁股 没有屎尿,又慌乱地去摸孩子身上,摸不出孩子哪里疼,她急得浑身冒汗,还没弄懂孩子为什么哭时,红梅喉咙一咕,吐出一口清水。才感觉自己饿了没吃东西,才 记起孩子也没吃东西。红梅抱着孩子走到一座大院门口,想给孩子讨口吃的。老财主看到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站在门口,说,孩子饿了,进来吧!老财主把红梅拉进 门,带到一个老女人身边,说我婆娘生病,只要你服待我婆娘,就有你和孩子吃的。红梅惊喜万分。老财主把红梅带进一间杂屋,说你住这里。老财主趁机在红梅脸 上摸了一把。老财主婆娘性格坏,炖鸡要没有骨头,洗衣服要用热水烫两次,稍不如意就打人。红梅脸上被她打得红一块紫一块,红梅忍着,只要能摆脱白军追杀, 能有孩子一口饭吃。红梅捧着一碗饭,先把饭粒放到嘴里嚼碎,再喂到孩子嘴里,孩子喂饱了放到杂屋她去做事。杂屋潮湿,孩子三天两头闹病。红梅生怕孩子养不 活,抱着孩子喊:栓子,栓子!你不能死呀!你一定要把自己的命栓住啊!也许孩子命硬,奇迹般活下来,栓子就被红梅喊成他名字。不久,老财主婆娘病故,红梅 收拾东西回家。老财主笑眯眯对红梅说,给我做填房吧!只要你生个一男半女,家里财产全给你。红梅低头不依。财主脸色突变,狡黠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身 边的拖油瓶就是红军崽。你不当我填房,我去告密。红梅下意识地抱紧栓子。老财主又和颜悦色地说,好好想想吧!你不在我这里,还有得出路吗?乖乖做我婆娘 吧!老财主在红梅胸部上摸一把,打着哈哈走了。红梅回到杂屋没有点灯,她抱着栓子,揪心地想秋生,秋生在哪里?仗还要打多久?老财主在窗外走动,红梅身子 一缩,把栓子往紧里抱。红梅趁着黑夜,逃离老财主家。

3

红梅和栓子走进乡政府礼堂,礼堂摆满长板凳,前几排坐着红军,后几排坐着村民。红梅拉栓子坐在后排角落里。

一位将军站起来,对村民们说他儿子的情况,民政局郭科长和几个民政干部立即对将军所说那个时间段出生的男孩进行排查,从众多男孩排查中筛选出8个男青年。将军急步走到男青年面前,看看这个,又拉拉那个手,脑子里想着自己孩子的模样,看到最后,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郭科长说,没有一个符合您儿子情况?

将军点了点头。

郭科长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红梅,他对红梅说,这些红军从二万五千里长征一直打到全国解放,能捡条命回来不容易啊!为了新中国,他们抛下妻子儿女上 战场。现在解放了,回来寻亲,我们要尽快帮他们找到亲人。红梅望着低头不语的栓子,心里一阵慌乱,咳嗽起来。她双手抚胸口,颤着声说,你带栓子去让将军认 认。

将军拉着栓子上下打量,说,好小伙子,但不是我儿子。

郭科长说,请将军放心,我们会帮您找到儿子。

将军亲自把栓子送到红梅面前,仔细端详红梅,说,你是红梅吧?

红梅看着这位40多岁、有点胖的男人说,看到您有点面熟,您有点像“扩红”那年搞宣传的李干事。

将军说,我就是当年搞宣传的李邦国呀。你们四女帮红军洗衣,还是我把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改成一个“红”字:红梅、红花、红豆、红枣。

红梅惊喜地说,是的是的。你们走了,留在苏区子女还小,有的连母亲奶水都没有吃上一口,还记得您离开时的情景吗?

李将军摇着头说,只有妻子知道,妻子也牺牲了。我是随中央红军离开苏区到达延安后才知道妻子没有跟上大部队,她是跟随留守部队与白军“清剿”时牺牲的。

红梅说,红军走得勿忙,又是秘密托付,就是同村人都不清楚哪家收养的是哪个红军后代。

离开时我儿子4岁,李将军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和妻子告别时,儿子把一支小木枪插在腰上,问我像不像红军?我说像一个小红军。儿子指着我帽子上的红五星说,要这个。我从帽子上摘下红五星给儿子,儿子举着红五星哈哈地笑,直到妻子送我出门儿子还举着红五星向我招手。

红梅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仿佛又看到那个举着红五星的男孩。

那天,天格外寒冷,乌鸦不停地在树上鸣噪,红梅和村民们被白军押到河坝上,红豆拉着一个男孩站在河坝上。白军对游击队员进行血腥屠杀时,孩子吓 得哇哇大哭,出于本能,村民们把自己孩子往怀里搂紧。红豆没有做过母亲,只是惊恐地拉着男孩。白军发现这个男孩没有像其他孩子被母亲抱紧,怀疑是红军后 代。白军把男孩拉出来问:他是谁的孩子?红豆说:我的孩子。白军问村民,这是不是她孩子。村民们知道16岁的红豆生不出这么大的男孩,不知如何回答。白军 大声狂叫:这孩子是不是红军后代!红豆疯了似的去抢男孩,白军“砰”的一枪,红豆倒在血泊里。白军拎起男孩,发现孩子握着一个拳头。白军问,拳头里是什 么。男孩死死握住拳头。白军要撬开男孩拳头,男孩狠狠咬了他一口,白军一声“哎哟”,甩给男孩一耳光。男孩嘴角流血仍然握着拳头。白军拔出剌刀挑开男孩拳 头,男孩一声尖叫,一颗红五星掉下来。白军先把红豆扔进河里,又将男孩扔进去,男孩只哇哇几声没有了动静。

时间似乎凝固,泪水在李将军脸上漫过,他额头上突然涌现的皱纹让他瞬间老了好多。红梅在一边抹眼泪,她望着李将军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孩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她又望了一眼栓子,他父亲也一定和李将军一样在苦苦寻找。

4

红梅拉着栓子走出礼堂,栓子指着一棵古银杏树说,树下蹲着个人。有点像爹。栓子跑过去。红梅远远看着古银杏树下的伍起仁。

红梅抱着栓子从老财主大院逃回家,看到桌上秋生阵亡通知书晕厥过去。从晕厥中醒来,她发现自己逃出狼窝又进入虎口。白军依仗红军和游击队溃败局 势,重新占据苏区。对红军后代采取斩草除根,对红军家属杀的杀、奸的奸。红军家属想有一条活路,那就只能嫁给白军官兵;如果怀了红军种,那就先灭了种再 嫁。红梅想投河自尽,她抱着栓子往河里走,栓子在她怀里哭,小脸蛋哭得通红。红梅停住脚步,摸了摸小脸蛋,突然舍不得小栓子,她不想让小栓子死,她想让他 活下来。红梅抱着栓子回家,经过古银杏树时,看到一个国民党大兵落寞地蹲在树下,红梅像是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她做出一个违心选择,嫁给这个从河南抽壮丁来 的国民党大兵伍起仁。

蹲在树下的伍起仁见栓子喊着爹跑过来,脸上的皱褶笑成菊花形状。伍起仁说,我担心只有你娘一个人回家,接你娘。两个人回家好,两个人回家好。伍起仁双手背在腰上,弓着腰,和栓子欢快地走在前头。红梅说,栓子没有找到他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

伍起仁突然站住,还有红军要来?

红梅说,还有红军要来。

伍起仁没有吭声,走在前头,一时间腰弓得更厉害了。

红梅说,他爹,红军孩子也是红军的命根子呀!

伍起仁站住,慢腾腾回过头,望着红梅。红梅一阵慌乱,咳嗽起来。

红梅和伍起仁结婚的晚上,红梅从姐姐家抱回栓子。伍起仁弄清孩子是红军后代,赶紧把前后门关严实。布告就贴在门外,谁敢把红军后代领回家,就砍 谁的头。红梅说,你是外地人,带我们回你老家。伍起仁摇着头,惊恐地望着红梅。红梅又说,我和你结了婚就应该有孩子,到了你家乡,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伍起仁感到事已惹上身,做什么都来不及,他拉起他们往外逃,刚逃出村被白军发现。白军像铁桶般包抄这一带,对红梅采取封山烧山,拦路堵截,宣称找不到红 梅,就杀了她亲人。伍起仁不敢回老家,他带红梅走水路,藏进渔民村。伍起仁帮渔民打鱼,红梅帮渔民织网养活栓子。兵荒马乱年代,渔民各顾各的,谁也没有对 两个外来人产生怀疑。

5

抗美援朝胜利,民政局又拥进不少寻亲的人和寻亲的信。郭科长拆开一封上级转来信件:刘关云军长致信行署,要求帮助寻找在桂花村托养的儿子小铃 铛。郭科长想桂花村栓子有可能就是小铃铛,慎重起见,他先去桂花村看看。郭科长刚走出大门,一辆七成新的军用吉普车驶入民政局,车上走下刘关云军长和他妻 子。

刘军长说,我们直接去桂花村。

红梅在菜园松土,村长隔着几条田垅喊,红梅,快回家。县委领导陪着红军来你家了。红梅听到红军寻到家里来了,锄头“哐”的一声掉到地上,猛烈咳嗽起来。她双手揉着胸脯,咳嗽平静下来后,擦了擦嘴角的痰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回家。

红梅老远看到县委领导和老红军坐在她堂屋,她理了理散发准备进屋,地坪里又开进一部吉普车,车上下来一位将军。将军叫了声红梅。红梅一眼认出他是村里去当红军的吴江。

你认得这位吗?郭科长指了指刘军长。红梅摇了摇头。郭科长说,他是刘关云军长,赣南一带的红军干部。他来寻找留在你们村的儿子。

刘关云像铁环一样攥住红梅的手,急切地问,你收养的儿子是不是叫小铃当?红梅摇着头说,我儿子叫栓子。小铃铛还活着,他在部队。红梅从墙上取下相框,指着穿军装的照片说,小铃铛和栓子是同学,这是小铃铛从部队寄来的照片。

刘关云妻子端详照片,惊诧不已,说,就是他,像和刘关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刘关云当兵时就是瘦瘦高高的,宽额头、高颧骨、大嘴巴。

刘关云又问:小铃铛是哪个契娘带大的?

红梅说,红花。

刘军长说,快带我们见红花。

红梅眼泪一滚而下,说,红花走了,她走时对小铃铛说,孩子,你去当兵吧!当兵才有机会找到你父母。

红梅听到吴江嘤嘤的哭声,目光转向吴江,说,这么些年,红花天天站在山头望。她本来身体不好,一天天苦苦撑着。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来,有人说你成了烈士,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吴江说,还是在长征时,有人告诉我,父母和红花已客死异乡。解放后我又去了抗美援朝。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红梅说,红花不是客死他乡。你们去长征了,留下大批子弟,农会主席把有革命倾向的女人动员起来当契娘,子弟多,契娘少,仍有一些红军后代找不到 契娘,农会主席在祠堂办起一个红军幼儿园。红梅和红豆、红花、红枣担任幼儿园保健员,有天,农会主席抱个两岁孩子到幼儿园,说是一位女军医寄托的,叫小铃 铛。小铃铛整天哭着要妈妈,算是红花和小铃铛有缘,只有她能哄住。白军袭击村庄发现祠堂里有孩子声音,认定农家孩子不会放到祠堂,只有红军子弟才会集中到 这里。白军调集兵力将祠堂包围,农会主席和保健员每人抱一个孩子转移,红花抱的就是小铃铛。白军“清剿”村庄,红军家属有的被杀,有的被奸,有的改嫁,有 的投河跳崖,有的逃亡异乡,有的躲藏深山活活饿死。红花怀着红军种,又抱一个红军子弟,成了白军“清剿”对象。红花带着年迈的公婆,抱着小铃铛,隐姓埋 名,流落他乡。红花肚里的孩子在流浪中夭折,直到解放,红花拖个病歪身子,带公婆和小铃铛回村。

泪水像放开的闸门在吴江脸上涌。

红梅带他们上山。山上异常肃静,红花墓地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吴江把墓前茅草一根根扯干净,又把碑上的照片反复擦拭,跪在墓碑前,泣不成声。

县委领导站在墓碑前默哀,发现墓碑刻有吴江名字,标志是一座夫妻墓。红梅说,红花以为吴江牺牲了,她要求与丈夫合墓。

县委领导觉得这样不吉利,吩咐村长改写墓碑。

吴江说,别,别改。就这样。红花给我父母养老送终,自己又在等待中死去。她是我妻子,今后我死了要与她合墓。

6

红梅一次次接到通知,她带栓子一次次到政府接待处等待机会,都没有等到有人把栓子接走。栓子说,娘,我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蠢崽,哪个父亲不要自己孩子?不准说这种蠢话了。红梅心里一慌,咳嗽起来。

栓子又说,要不他也牺牲了?

春去秋来,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又过去了几年,这几年栓子工作结婚又生子,红梅做上了婆婆,一家子其乐无穷。红梅做上婆婆还是无法忘记栓子还有个亲爹。红梅常对伍起仁说,栓子父亲没来找栓子,是不是他以为栓子不在了,兵荒马乱年月,当年也有人传出苏区沦陷。

伍起仁说,这么些年了,老婆子你就不要去想这件事了。

红梅说,栓子的父亲没找到,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伍起仁说,我们也只有一个栓子,这也是老天爷安排给我们的,你不要把他往外推。

红梅说,我也舍不得栓子。可栓子也是他爹的命根子啊!你没看到那些老红军找不到子女多焦急,多遗恨。我们总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红梅说出这些话,连续咳嗽,咳出了痰。

伍起仁说,这些日子你咳得很厉害,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看什么看,都是老毛病了。红梅又猛烈咳嗽,咳出一大堆痰。

伍起仁说,你这样不行,还是要找医生看看。

红梅说,可能受了点风寒。

伍起仁说,我去给你买点药吃。

红梅说,一点小病,没什么大碍,我能吃能做,结实着呢。

这天,红梅突然走进民政局,宁都专区民政局经常接待寻亲的红军,没有接待过被寻亲的人。民政干部对她格外热情。红梅给他们说栓子的情况,一点一 滴,点点滴滴,民政干部沙沙沙记在本子上。红梅说,希望你们再找找。民政干部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一定会尽力去做。红梅走出门又回头,我等你们好消 息。放心吧。民政干部把红梅送出大门。

几天后,红梅撑着一把雨伞走进民政局。民政干部说,这么大的雨您来了。红梅说,我想来问问情况。民政干部说,我们还没有找到栓子父亲。红梅发现 这次接待她的不是上次那个干部,她放下雨伞,嘴里动得飞快,说着栓子当年情况,民政干部沙沙沙记录。红梅看到民政干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几页才安心走了。

一个大热天,红梅又出现在民政局,接待她的民政干部说,这么热的天,您不要来了,一有消息我们就通知您。红梅说,好,我回去等消息。我就不信找 不到栓子亲爹。红梅离开民政局发现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妹子,不是上次那个中年干部,她又转回来,喋喋不休说栓子情况,民政干部沙沙沙记在本子上。

过了一段时间,红梅抱着3岁的孙子出现在民政局。

民政干部说,您怎么又来了。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红梅说,我都有孙子了,孙子还没有找到爷爷,叫我心里怎么安呀!

民政干部说,我们也一直在帮你打听,现在还没有消息。

红梅问,你们知道当年的红军现在哪里?

民政干部说:他们是从江西出去当红军的,应该在南昌军区。

找他去。红梅站起来,也许起身快了点,一阵猛烈咳嗽。出门时,她遇上进门的郭科长。红梅说,郭科长,你来得正好,我想去找栓子他爹。郭科长皱起 了眉头,替红梅担忧,这么多年,又没有线索,无头无绪去找等于大海捞针,可是红梅这样迫切,又不知怎么说服她。郭科长给红梅开了一封介绍信。

7

红梅从民政局回家有些喘不过气,脸上却挂着喜悦,说,栓子,栓子,我可以找到你父亲了。

栓子狐疑地望着红梅。

红梅说:我打听到,当年的红军就在南昌军区,我们去找他。

栓子说,去南昌要坐长途汽车。

红梅说,不管多远,我要找到他,让你们父子团圆。

从未出过远门的红梅突然要去南昌,这下急坏了伍起仁。伍起仁说,你咳嗽越来越厉害,晚上都咳得睡不着觉,到医院看看再出门。

红梅说,一点小感冒不打紧,等找到栓子父亲再去看医生。

伍起仁看红梅这般坚定,不忍心去破坏,把他们的几件换洗衣打成一个包,叫栓子提着,自己送他们去长途汽车站。

栓子带着红梅在南昌转了几趟公交车找到江西省军区,军区大门口站着两名持枪军人,威风凛凛,红梅站在军人面前挪不动脚步。

栓子说,来,我们去门卫传达室。

栓子给军区门卫递介绍信,门卫通报,政治部派人把红梅和栓子带进接待室,又派人从资料库搬出当年档案,找到当年记录,他们查了整个上午,没有查到当年送孩子的红军。工作人员对红梅说,当年从前线回来的红军,也有一部分人安置在北京,建议你们去北京看看。

红梅说,我们去北京。

栓子惊呼,还要去北京找呀!要坐火车,好远。

去。红梅说这句话时神情十分专注。

8

红梅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她对栓子说,这火车能开到北京?

栓子说,当然。

红梅说,你猜,你父亲是个大肚将军还是个猴样参谋?

栓子哈哈大笑。

红梅说,你找到父亲不会不回来看我们了吧?

栓子说,那我不成白眼狼了!

娘知道我们的栓子不是白眼狼。红梅眼里突然涌出泪来。

栓子说,娘,你怎么啦?

红梅说,你一年回来看我们一次。不,北京那么远,两年一次。不回来也可以,只要你记得我们。

栓子说,娘,父亲还没个影,你想到哪里去了。

火车一到北京,红梅和栓子在北京军区、军事学院、武警总部、警卫局警备司令部、陆海空总部一个个部队找。部队人见到当年苏区的老妈妈格外热情, 他们带当年的红军现在的首长出来,一个个和她见面,让她一个个辨认。红梅看到这些老红军个个都像栓子父亲,但她不敢随便认,因为他们没有送孩子到她手里。 首长们为了不让这位红军契娘失望,专门开了个会,发动有关部门专门查与栓子有点关联的资料。最后不得不遗憾地告诉红梅,因时间久远,一下子无法找到这个 人,待他们慢慢找,一有消息,就通知您。

9

红梅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北京,隔那么两三年,她去一趟北京问消息,她每次抱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

红梅最后一次去北京是70岁,她从北京回来受了风寒,不停地咳嗽,咳出一坨坨血痰。她不得不被伍起仁送进医院,得出结论,肺癌,晚期。

红梅脸色苍白,眼睛肿胀地躺在病床上,说话有些吃力。伍起仁陪在红梅床前,叫她别说话。

红梅望着伍起仁,有些模模糊糊,突然一句,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老头了?

伍起仁说,都70多了,还不老?

红梅忽然一笑,说,结婚那年你没有告诉我你多大,现在能告诉我吗?

伍起仁说,你猜猜。

红梅说,是20,对不对。

伍起仁说,你猜错了,告诉你,我只有19。

红梅说,才19,怎么变成一个老头呢?

红梅又怔怔地去望伍起仁,眼神飘忽。

伍起仁说,你在想什么?

红梅说,我在想我们的女儿。

红梅在渔民村给伍起仁生了个女儿,到栓子读书年龄,伍起仁带全家迁移矿区,在矿区旁搭个茅棚,他去矿区挖煤,红梅帮矿工洗衣煮饭,栓子在矿区读书。一次暴风雨,棚塌房倒,女儿压死在茅棚里,直到红梅离开这块伤心地,再也没有怀上小孩。

伍起仁说,要是女儿还活着,她只比栓子小一岁。

红梅说,当年红军走了,白军来了,天塌下来了。要是我不嫁给你,我和栓子会不会还活着?

伍起仁说,你嫁给一个国民党大兵后悔吗?

红梅说,我没给你留一男半女,你后悔吗?

你说我后悔不?伍起仁咧嘴笑了。这时,晚霞收尽,日光像是一晃不见了,房里沉浸在一片暮霭中。

栓子提了饭盒走进病房。

红梅说,饭我等下吃,来,过来坐。

栓子搬条凳子坐到她身边。

红梅拉着栓子手,说,你还是要上北京看看,我是走不动了。

栓子怅然若失地望着红梅,说,我不找了,我真的不找了。

红梅说,我们带你回村,就是为了找到你亲生父亲,你不要放弃。

栓子突然站起,大声说,老是去找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爹有什么意思?

红梅像是被子弹击中,呆呆地望着栓子,她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是在喉咙里咕哝,显然,她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伍起仁走过来,给红梅掖了掖被子,说放心吧,栓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父亲的。

红梅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松弛下来,脸上浮出笑容,头一偏,走了。

注:①赶亲——如同现在人说的“闪婚”。

②契娘——奶娘、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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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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