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但及:踏白船
但及,浙江桐乡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现居嘉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踏白船
但及
踏白船也称摇快船,是一项盛行于浙江嘉兴水乡的民间水上竞技,是为祭蚕神而举行的一项民俗活动。据说其名来由与宋将岳飞有关,宗泽因赞赏岳飞的才能与忠勇,任其为“踏白使”,为鼓励赛船者以岳飞的无畏气概参加竞渡,故称踏白船。
——摘自网络
一
吱咕,吱咕,从拖动的脚步声里,她听出是儿子。现在,镜子摊着,光线柔和地映着她的脸。她皱了下眉,侧过身,把粉底涂到脸上。窗外有雾气,不见阳光,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
病房的门推开了,果然是小果。他剃平头,中间留了束高耸的头发,还涂了灰白的发胶。她没转身,只当没听见。舌头很苦,每天早晨醒来,嘴巴里都不是滋味。她还在涂粉底,在脸上揉出一个个圆圈来。“妈,你的五谷杂粮粥。”他说。
他把饭盒放到了桌上。桌上堆了药、杯子、牙签,以及用过的纸巾和吃剩的苹果核。他一米八的个子,站在旁边像一座山。她放下镜子,镜子与饭盒并列在一起。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来?”她扭着脸,语气很差。
小果不吱声。
“不如不来。我躺着等死,也不要你来。以后不要来了。”像连珠炮一样,她口无遮拦。奇怪的是,他好像没听见,直直站着,看着白色运动鞋,面无表情。
“听见没有?走,不要见你。”她从床上起来,掀开被子,鼓起的风扇得桌上的纸巾飘摇。
他吸着鼻子,又擤了擤。“听见没?我不想见你。”她吼着。
“我他妈的才不要闻这里的死人味呢。”
甩出这么一句极不耐烦的话,一个急转身,他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在摇,墙粉飞落,同室的两个病友一片惊愕,窗子的回声在缭绕。“滚,滚得远远的!”她对着门后留下的那股风说。
走廊上,是远去的脚步声,像在跟地皮过不去。死人味,儿子居然说她这里有死人味。胸一下子闷了,她的病一半是被他气出来的。昨天,她男人犹豫再三,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话。她听不懂,又问了一遍,盯着他那张语焉不详的脸。看起来,他有些茫然,他说事情有点糟,不是一般的糟。他也不叫儿子,而是叫名字,全名,陈应果。“陈应果赌博,欠高利贷,数目有点大。”听完,她眼前一阵发黑。
阳光来了,打散雾气,有几缕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护士进门,带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救护车的叫声从走廊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她目睹人们进进出出,这就是医院。她也是如此,像钟摆一样,进啊出啊,出啊进。保安都熟了,医院大门口台阶上放几盆花草,走廊里有几只凳子,住院部医生几点开碰头会,她都了如指掌,连这里的伙食菜单都能倒背如流。
手一伸,摸到了那张报纸,就藏在软软的枕头下面。她撑起报纸,在面前展开,第三版上一行大的标题跳入视野:现代舞蹈《踏白船》,欧洲勇夺第一名。还配了大幅彩色照片,是一张群像,十几人在起舞,背景是柔和的灯光。其中,有一名穿民族服装的女子,手伸在空中,仿佛在找寻什么。一年多来,她是这里的常客,住院,检查,吃药,会诊,与外面的世界几无联系。然而,世界就是这般出奇,她这么小的一个生活圈子居然还是看到了这份报纸。先是在医院铝合金读报栏里,看后她耐不住了,跑出门,走了五个报亭,才买到了这份报纸。她把报纸折小,藏在了枕头下。夜里,或没人时,她会翻出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
分享会是在上午十点,她记住了时间和地点。现在,她要出发了,努力忘掉小果带来的负能量。她的心里装着舞蹈,一想到这,心里升腾起暖意。镜子又到了手里,她一遍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过时的、衰老的脸让她不安,但马上赶过去的欲望又来得特别强大。这时,门敞开了,她男人来了。她急忙把报纸放进包里。
他头发光亮,好像刚洗过。进门后,把窗子推开,拉只凳子坐下,跷着腿,一直抖着。他衣服永远笔挺,皮鞋一尘不染。他每天要喝早酒,吃白鸡面,外加三两五加皮。金手链,白袜子,脖子上还有一条小的丝织围巾。他跟别人不一样,高傲、低调又寡言。看上去,他像个爱热闹的人,但在人堆里,他又失声,不爱说话。每回到医院,就像影子一样,忽坐忽立。在家里也是如此,闷声不响,有时干脆就是两声冷笑,让人摸不透心思。
这会儿,他坐着,掏出了牙签。皮鞋头晃着,把阳光都弄碎了。她看到他心烦,来干吗?其实他来也没事,这里有医生、护士。他来就是晃,东晃晃,西晃晃,像游民一样。她看同病房都不是这样的,家里来人总要说上一堆的话,东拉西扯,但他没有。她男人和她儿子都是闷屁,像两个摆设。“你回去吧。”她冷冷地说。
他叹了一声,牙签还叼在嘴里。
“回去?房子估计也不保了。”他冷冷地说。
这话让她心紧。她一直在告诉自己,或者说骗自己,没那么严重。但现在,他的话就像一把刀一样杀了过来。“他跟我要房产证,我不给,我凭什么给他?他想要用房产证做抵押,这头猪!”他补充了一句。
她碰到了镜子。镜子翻滚起来,她去抢,手碰到了,却没抓住。镜子砸向地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他蹲下去,一片片地捡。过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十四片,碎成了十四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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