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叶临之:伊斯法罕飞毯

帅奎刚接到通知,略表镇定,语音犹如扰人的蚊声,从跌宕起伏、宛如地狱的高山谷地飞越过来,对于从谷地要回W城的他,声音非常熟悉,时下的说事却不同寻常。

语音由公司办公室女助理不断发来,不是来自让他一直处于担心中的W城,但足以让帅奎如坐针毡。该女士蹩脚、拗口的中文在正月的冷风中游荡。帅奎坐在比什凯克机场的软皮椅上候机,鬓中沁出不少冷汗,随着神秘语音的滚动,能够看见这些透明汗珠,以非常迅疾的速度冷冻,像极冰晶凝固,在心尖上开出刺眼光芒。这黎明时分,他不由惊慌,警惕地查看四周。

公司总办助理还兼任翻译,与作为高管的帅奎不同,虽只是中层干部,但她是本地人,又有位低权重的意思。在帅奎来公司任职的伊始,他俩竟然发现他们是校友,她曾留学中国,称喝过卫津河里的水。“卫津河啊,好漂亮,冬天还可溜溜冰儿。”她总说的这句套话和维吾尔族同胞说普通话时的腔调一样。直到现在女助理还能说出帅奎熟悉的地名,但是随后的工作中,帅奎发现恐怕不是如此简单。从在公司相处的经历看,女助理和他的关系并不好,每次和她打交道,他心里总惴惴不安。他能从女助理那里感知到自卑,一年多前,帅奎的一名本地朋友将要从公司离职,帅奎请吃告别晚餐时,朋友跟他说过女助理的身世。女助理老家在南边的塔吉克斯坦,在三十多年前那场国家的巨变中,她从塔吉克斯坦的边民转变为公司所在国的国民,这让她比起当地人行事更是小心翼翼,有种不可言说的自卑感。经历枪和刀近身的危险后,她深邃的眼角证明她似乎可以看穿中国公司的刀光剑影。帅奎感觉到,公司的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于是,一个身材圆润、两鬓已经长有少许花白头发的年轻女性面对他的时候,在索姆、美金面前,校友关系暂时荡然无存了。

帅奎必须由比什凯克回到W城。他一边听着语音,一边从摆渡车上下来登机,周边雪山上的冷风阵阵袭来,令人发抖。这是曾经驰骋战场的伏龙芝将军的出生地,地名意为“搅奶棍”,帅奎预感像到了W城。这颇为微妙。他回W城有一桩事或是两桩事要处理——说是两桩事,只是预感,还不确定。仅能确定第一桩事,是母亲中风了,就在这二月伊始的一天傍晚。母亲中风纯属意外,让帅奎颇感惊奇的是,母亲中风的事是唐美玲告诉他的。唐美玲不知什么原因去了母亲那里,也许为了向他母亲说他们离婚的打算。前年他离开W城,三个月前,唐美玲与他正式分居。在他瞒着唐美玲,打算前往比什凯克、塔什干地区时,唐美玲说她会邀请律师在W城进行财产分割,但帅奎并没有在意,随后他逃避般地离开W城了。因此,对于后来的帅奎,从他们产生纠纷时开始,唐美玲和W城一样都变成了永远的谜。现在,他的前半生都留在了W城,它们变成了遗物:小孩、音乐、财产,其中就有一张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地毯。

帅奎下飞机后急忙赶往W城人民医院,他在住院部见到了母亲。医院距离母亲独居的小区不远,母亲以前散步经常经过这里,现在,母亲躺在几十米高空的病床上。当帅奎站在门口迎面面对病床,母亲以衰老的形象出现了,她银发凌乱,好像由一串乱码般的数字堆砌组合。她是一尊厚白纸叠放成型的塑像,正从实体慢慢转变为虚体,帅奎极为心痛。他甚至已经看不实母亲的脸,哪怕走到床前,他都不明白斜拉着脖子、脸半埋在乳白色被褥里的母亲是睡还是醒。母亲是W城一中的退休数学老师,退休后有几年返聘,一直在学校上课。帅奎父亲去世后,母亲迷上了数独,在九宫格中游刃有余,这点母亲毫不像其他退休老人。帅奎选择从单位辞职时,母亲发表过在帅奎看来非常中立的看法,这点与他的妻子唐美玲完全不同。只是令帅奎感到焦灼、始终没法明白的是,对数学游戏痴迷且熟练掌握的母亲是如何神经系统崩坏导致脑中风的?这无疑是疑点。

病床上的母亲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床头柜旁边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计算器,帅奎赠送给母亲的银色平板电脑。晴天夕阳发射出万丈光芒,给房间镀上了一层与秋天草原相近的古铜色,淡淡的光辉平滑地过渡到母亲的额头上,又让帅奎一时想起远在天山以西的历程。在母亲的病房,帅奎看了看手机,他准备联系唐美玲。按照唐美玲的说法,是帅奎母亲中风时拨打了她的电话,唐美玲发现事情不对,赶了过来。但是,他很快回过神来,注意到这是母亲的病房,母亲出事前可能仍不清楚他和唐美玲产生了罅隙。冷静后,帅奎谨慎地放下手机来,母亲床头下面痰盅里的痰将满一半,他俯身端起痰盅去倒掉。在洗手间里,他再次听到女助理发来的宛若乱码的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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