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李浩:冲动
我感觉自己是在飞翔——如果不是刹车和方向盘的束缚,我将和我的艾莉一起……
她偶尔夸张地叫上一声,然后用更大的夸张轻微撞一下我的臂膀,仿佛车速的迅捷使她变成了不安的小兽,使她处在和我一样的紧张和晕眩之间,心里的奔突几乎就要冲破——我感觉自己是在飞翔,说实话我特别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和我的艾莉。我的血液在跟着快速流动,它们几乎就像水流一次次地冲向我的头顶,几乎就像是水流……
范西路竟然如此阔大空旷,它陌生得让人惊讶,我们超越了一辆红色的奥迪,然后是一辆黑色的途观,在超越途观的时候我有意识制造了一点儿轻微的飘移,好让艾莉将她的身体再次夸张地靠向我,她的手臂有种柔软的、湿漉漉的凉爽。
红灯。我踩住刹车,艾莉一边向前晃动一连再次短促地“啊”了一声,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胳膊。范西路竟然如此阔大空旷,整个红灯期间竟然只有一个行人,她走到路的中间然后折向另一边,这时红灯变成了绿灯。我踩下油门。耳边是让人心动的轰鸣。
这速度真是享受,它让人生出更多的忐忑和偶然的醉意,让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飞翔。副驾驶,艾莉的脸色潮红,一直手紧紧地抓着车门上方的拉手,而身体则在起伏和摇晃,那些轻声的、短促的尖叫就是在摇晃中发出的,这样的速度让她看上去非常享受,而她的享受对我而言更是一种驱动。我们转过范西路、裕华东路、裕华西路、西二环南路,然后转向时光街。时光街路很短,人流一下子多出了不少,我们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然而,那股令人晕眩的热流还贮存在我的大脑中,不可遏制。
槐安路。我再次在绿灯闪亮的瞬间加大油门,颤动着飞奔出去的车如同是水上的快艇。突然,艾莉的肩膀再次碰了我一下,用一种极为欢悦的语调指向前面:“撞他!”
路上,前方。一个臂膀上满是刺青的光头男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在路上奔驰,他的速度同样飞快,经过改装的车载音响被他放到最大,即使我坐在车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产生一个特别的错觉,似乎这个光头男人其实是坐在轰鸣着的音响上,广场舞的节奏在带着他横冲。“撞他!”艾莉的这句话尽管短暂但我已经听到,它在我的飞翔感里又突然地注入了……带着一种莫名的快感,我真的朝着光头男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即将撞到他的瞬间我踩下了刹车。刹车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有些刺耳。
“走吧!”艾莉用她的手指碰碰我,然后缩回去。
我的手是麻的,脚也是。甚至,这份麻的感觉也传递到我的嘴唇上。我将车的车头调向左侧,压着左侧的白线向前,向右略偏一点儿。我们绕过停住的奥迪和电动车的碎片,但没能完全地避开,我清晰听到车胎压在掉落的车灯上的脆响。顺着眼睛的余光,我看到那个躺在路中的光头男人,他在抽搐,不知在什么地方涌出了血。他抽搐得厉害。手臂上的刺青抖作一团,就像是爬满了青灰色的虫子。“走啊!”艾莉突然地尖叫一声,她的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沙子。
我把车开到石柏南大街,在一个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寂静路边停下来。“你,要不要下车……歇一歇?”我打开车门,转头看了看艾莉。我的声音里竟然也像含着沙子,而且很多很多,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舌头还是麻的。“不。”她摇摇头。她的脸色更为潮红,而脸颊的边缘处则是白色,有点儿失去了血色的样子。
我走到车的前面去,然后返回到车里。“没有碰到。”我说。可艾莉完全无动于衷。我只好再说一遍:“没碰到。我们的车没有痕迹。”“谁让你说这些!”艾莉捂着自己的头,她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中,埋得那么深。“那我们……”我的手停在方向盘上,它竟然还有些未曾消退的麻,让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我再次将头转向艾莉,将车发动起来。
山上。树还是树,水还是水,裸露在外的石块还是石块,然而却似乎没有了期待中的兴致勃勃。一些细小的、蛋黄色的花儿开放得热烈,它们那么密集地挤在坡上,风让它们有了流淌的速度。“它们,真……”我指指那些花儿,但我试图说话的时候感觉喉咙里一片干萎,说到半句就生出了不少的尴尬,因为艾莉的表情转向了别处。我们朝着山上,一步步走去,艾莉的速度让我略有些气喘。
路上,我悄悄地再次回想刚才发生的事,确认我的车并没有碰到那个男人,尽管狠狠地吓到了他。我追到艾莉的身边,拉了下她的衣袖,她回过头来,以一种我几乎认不出的表情看着我。“我没有撞到他。没有。你相信我。”终于,我将这句一直堵在我喉咙里的话又说了一遍,我知道她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它将我们原本丰富而浪漫的旅程毁了——虽然,这个旅程还在按原来的计划继续。“我知道。”她咬咬嘴唇,“我不想提起它。”
“我也不想提起它。”我说,“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看到了而已,目击证人,是那辆黑色奥迪……”
“蓝色的。深蓝色的。”
“哦,我看错了,是什么颜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必为自己……”
“求求你,别说了。我知道,我不想提起它。”
“好吧。我们……”我喃喃地说着,然而艾莉已经向前面走去。她的背影有种令我惊讶的陌生。想了想,我追了上去。
那个可怕的冲动把我预想的美妙旅行毁了。
我觉得,有些积聚在体内的东西正在散去。我不知道艾莉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追着她一路走上山顶——山并不高,但高处的山风使她变得单薄。我感觉风有些凉,而艾莉应当有同样的感觉,她的双手抱紧了自己。我凑到她的身侧,伸出手去。她没有拒绝,而是略有僵硬地倾向我的一侧。她的肩膀有一股细细的草木之香。
山并不高,上山的游人也不算多,三三两两的身影从树丛的后面露出来,转向另外的树丛背后。两个花花绿绿的中年女人在朝后面呼喊,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下边飘上来,然后又是一朵摇晃的花衣服缓缓地升到山顶。“快点儿,给我们照张相。”最后赶来的粉花衣服朝我招手,“小伙子,给我姐几个照张相——用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像素高……对了,记得用美颜,美颜!”“小环姐,你的丝巾好看,咱们先换一下——小伙子,给我们多拍几张,我们要换着戴丝巾。给我们拍得美美哒!”
等我给这些花花绿绿的人们拍完照片,艾莉已经开始下山,她走到一个小凉亭的旁边在等我。“走吧。”她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就是光秃秃的野山。”
她这话不对。可我试图委婉地提醒艾莉的时候她已经绕下了台阶,进入到一片葱郁的树木之间。我从伸展着的树枝上摘下两片叶子,竟然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从折断处渗出来。丢掉树叶,我再次追上她。
“你不准备再……”
“嗯。”
那个可怕的冲动把我预想的美妙旅行毁了。看上去,她没有了兴致,她的兴致已经被我们刚刚的冲动给吓到了——其实,我的兴致也近乎是全无。走下山来,我们两个在停车场一侧的长椅上坐下,她倚向我,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我们漫无目的地注视着时间的变化,它的动与不动,迅速的和缓慢的,以及它所蕴含的无聊、空洞、混乱和小小的惊怵。我们注视着前面,虽然前面并不是注视的目的,至于目的……那个可怕的冲动把我预想的美妙旅行毁了,即使我注视的是前面,是车流和树影,然而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的还是她说出“撞他”的那个瞬间和之后的那些瞬间,它们就像碎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你在想什么?”艾莉问我。
“没有。”我试图掩饰,“我没想。什么也没有想。”
“我倒是在想。他也许就不是个好人——你看他的胳膊。音响开得那么响。你听到他放的歌了吗?”
“没注意。反正是广场舞的那种。后来就停了。”
“他摔出去了,音乐就停了。音响跟着摔碎了。”
“不是,我觉得不是——那会儿他的音乐早停了,是换到下一首的间歇。我听到节奏和前面的不同,虽然只有……”
“根本没停。白色奥迪撞到他的时候音乐还没有停,直到电动车撞到树干上都没有停,它是在翻转过来之后停的!我记得比你清楚!”
“你之前说是一辆蓝色的奥迪。”
“蓝色奥迪和白色奥迪——颜色很重要吗?监控看不出来吗?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个争执?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个争执?”
“好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我不想争执。”
“我也不想。”艾莉突然坐起来,“就到这里吧。我想,应该回去了。”
载着艾莉,紧紧握住方向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竟然有些紧张。行驶到二环,那时天色已经渐暗,远处的高楼已被吞没在黄昏里,只有模糊的轮廓和它直直的边缘。“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争执?”艾莉突然地抛出一句。
“我没想和你争执。”我说,“我只是说那辆奥迪的颜色……”
“你就是想了,你就是要和我争执!”艾莉冲着车窗嚷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就不想哄一哄我?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和你爬山?我怎么会……”
我说:“是啊是啊,我是不对,是我没有做好。车祸虽然与我们关系不大,但它就在我们眼前发生,所以我就一直……”“我们不说这个了,求求你,不要再提了!”艾莉再次冲着车窗嚷道。她的叫嚷应当是传到了外面,右侧一辆朗逸的女司机侧过头来朝着我们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好吧,我们不提。其实我也不想提。”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反复教育小和尚,僧人不能近女色,不能这,不能那……小和尚自然信服,记在了心里。一日,老和尚带小和尚去化缘,路过一处水流湍急的地方,一个女人站在河的这边急得团团转,就是不敢过河。老和尚见了,就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将女人抱过了河去。化缘的路上,小和尚一直心事重重,老和尚就问,你怎么啦?小和尚开始吞吞吐吐,后来在老和尚的追问下终于说出:师傅,你不是说我们僧人不能近女色吗?这不是我们禁规中的一条吗?可你,为什么就违反了,把那个女人抱在怀里……老和尚伸出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小和尚的脑壳:过了河,我就把女人放下了,没想到你竟然一直都在抱着啊!
说完,我看了看艾莉。
“又不是一码事儿。”她说,“我不想回家。我害怕。”
“那,我们……”
“反正我不想回家。现在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个人。”顿了顿,艾莉突然抓住我的手,“我们应当报警,我们不应该不管不顾地就……”
“奥迪司机已经报警了。我看到,周围许多人都在……”我握了握艾莉的手,她的手背比手心还要凉,“他们都在打电话报警。即便我们报警,怕是电话都打不进去。”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做。我还让你快走。”
“那时候,我也是慌乱,当时并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我知道你听清了。”
……
“要不,”艾莉转过眼睛,盯着我的脸,“要不,我们回去看看……”
我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艾莉,一下午的时间,现场早就处理干净了,我们现在过去也看不到任何的痕迹。我们不去看了,没必要。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你说,他会不会……”
“应当不会,他是先摔倒了然后奥迪才撞到的,在撞到他之前奥迪已经刹车,只是出于惯性……他有可能摔断了骨头,但不至于有什么大危险。我们不提他了好不好?”
“不是你先提的吗?”艾莉转向路灯亮起的窗外,“你把车灯打开。咱们走吧。”
“去哪儿?”
“随便。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我抱紧了艾莉,吻了她。她湿漉漉的,仿佛全身都在渗透着水汽,而且是一直在向外渗着。“就开着灯吧。”她对我说,然后用她的手臂缠住我的脖子。
她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她在抵御什么,我也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我的脑子里还是不时地出现那些玻璃一样的碎片。那个可怕的冲动把我预想的美妙旅行毁了——我又想起自己在爬山时候想到的,虽然我用更大的力气将这个念头驱逐了出去。
我抱紧了艾莉。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尽管她眼睛始终闭着,一副早已游在梦乡里的样子,一副灵魂沉睡而身体也跟着一起沉睡的样子。卫生间里突然有一阵水流的声响,应当是花洒积存的水骤然泻下。艾莉转了下身,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侧灯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我看到竟然有泪水在恍然地涌出。
伸出手,我试图为她擦去,但她已经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纠缠着。“我实在是……我脑子里全是那个场景。”她的眼睛依然闭着,可呼吸有了变化。
“你不用想。”我说,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苍白,“已经过去了。事情早已得到了处理,应当,我开车走的时候甚至已经听到了警车的笛声——也许是救护车,反正我听到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又会生龙活虎,又会成为一个流氓无赖。”
“他就是一个流氓。若不然,他怎么会有那种纹身,一条胳膊都是青黑的。若不然,他怎么在路上开那么大的音响,把马路都震得发颤。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只顾着自己,说不定已经做过不少的坏事儿,已经有几次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去……”艾莉不停说着,她依然闭着眼,将她的身体蜷缩在我的臂弯,“我看见了,我们没有碰到他,你早就刹车了,你就是想吓唬他一下,谁让他平时总是喜欢吓唬别人。他这样的人渣,就应当……可他那么不经吓。”
艾莉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就是一个人渣!你说,是不是?别人怎么不那样?他非要骑到路中间,觉得没有人敢撞他……他不是能吗,不是勇敢吗,可为啥就怕了,可为啥就怕得要死——你看他屁滚尿流的样子!想想就让人恶心!”
她的乳房在轻微地鼓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脖颈:“亲爱的,别再想这事儿了。反正,人不是我们撞到的,这一点儿我可以确定,我已经反复地检查了自己的车。就是轻微的碰撞也是会留下痕迹的,可是,我们的车上没有。”
“嗯,你说过,这事儿和我们没有关系,一点儿责任也没有——有责任的是他自己和没有刹住车的白色奥迪。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突然地摔倒……地面并不滑啊,也没有石子。你听见他放的是什么音乐没有?那么响,我觉得都超过了噪音的分贝……”
“我当时专心地开车,没注意到他的车播放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太响了,有些吵。看他突然摔出去的样子,可能是压上了石子——石子可能很小,我们没有注意到——谁会去注意它呢?可因为车辆的速度,它的杀伤力就显出来了。”
“谁让他开那么快!”
“就是,”我说,“艾莉,我们不要再想这件事儿了。生活中一直充满了意外,如果我们要把所有的意外都放在自己心上,会把自己累死的。亲爱的,启动我们的遗忘功能,一二三,把它忘掉吧!”
“好的。我们一起忘掉。你再喊一遍一二三。”她的肌体突然活起来,“你再喊。郑重点儿!”
那一夜,纠缠和逃避黏合在一起,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我和艾莉一遍遍地回到起点,一遍遍地重复谈起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他的狂噪音响和疾驶而来的蓝色奥迪。后来,我们把奥迪车的颜色固定在深蓝色上,但另外的东西却在一点点地偏离——“睡吧,我们睡吧。现在……天都快亮了。”
“好的。你先睡。我要看着你睡。”
我已经实在困倦。严重的倦意就像是蚕茧,一层层地将我包裹在里面,甚至有些窒息,只要一个小小的瞬间,大脑的短路就让我骤然下沉,沉到了可怕的梦境之中。在梦中,我路过一片花海,那些花只有黑白两色,只有一两朵是彩色的,然而并不眩目。我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开车,风驰电掣,它的速度就像是电脑游戏中的赛车速度,我踩下刹车竟然根本控制不住它。前面有个人影。我试图打方向盘绕过去,可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响亮而尖锐的声音:“撞他!”
“你做噩梦了吧?”艾莉推醒我,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陌生,我竟然在最初的那个瞬间未能认出她来,“你是不是梦见了……车祸?”
那时候,困倦还狠狠地压在我的身上,我的整个大脑都是木的。
“你说,我们的确没有碰到他,他的摔倒……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说了一千遍了,我没有撞上他。我也检查过,我们不再纠缠这个了好不好?”我的声音里多少带出了些怨气。实在太困倦了。
“是我纠缠,是我的责任吗?”艾莉变出一副我更为陌生的脸色,“要是你不那么冲动,不开那么快的车……”
“是你要我撞的。”一个晚上我一直在躲避着这个话,可它还是……
“你!”艾莉突然直起身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指责我!你心里一直认定是我的责任!这样,你就没有半点儿愧疚了是吧!怪不得你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是啊,是我叫你撞的,是我……”她抽泣起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喃喃地说着,困倦似乎已经减少了一半儿。
“我把自己给你,可你,就不想负责任,就想着有事儿的时候推给我……”艾莉的哭泣让我难受,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得继续喃喃地说。
她抬着一只脚,踩到我的肚皮上。
“现在,我要你去死……”
【李浩,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谁生来是刺客》《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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