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葛亮:拆弹记

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

——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

 

重要通知

时间:18:29

各位住户:

顷接警方通知,因附近沐元街地盘发现战时炸弹,警方正在处理,可能需要引爆。目前天启1号位置与炸弹尚属于安全距离。不过,亦希望各住户留在室内,请勿走至露台、靠近玻璃幕墙或玻璃窗,特别是面向沐元街方向,免生危险。多谢合作。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关于启德地铁站近旁施工现场发现炸弹的事,新闻是前一天傍晚报道的。

上官喆刚回到家,就听到了警车鸣笛。然后物业处在业主群里发了短信。

他所住的单位,正是面对沐元街。确切来说,也就是炸弹位置的方向。他想,战时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太平洋战争期间爆发的香港战役。也就是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他望着外面已盖好一半的大楼,初具摩天气象。它的下方,正在挖一条通向地铁的通道。沿着这条通道,会是一个庞大的、触角可绵延至三区的地下城。据说这个地下城,会是东京八重洲地下街规模的两倍。这一切,怎么可能因为一枚炸弹,就戛然而止呢?

他打开电视,一边打开在楼下“争鲜”买的寿司套盒。他在一个碟子里挤上山葵酱,一种略苦涩的辛辣味,便在室内传开来。火焰三文鱼、北极虾、汁烧鳗鱼整齐冰冷地卧在一只分隔的便当盒里。电视里传来廉价的罐头笑声,是近期受欢迎的综艺。他很快切换到整点新闻,看到了熟悉的地形与场景,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华丰集团”四个字,因为仰拍的视角,莫名的压抑。镜头一转,影影绰绰可看见一群警察围着工地。最核心的位置是警方的拆弹专家。其中一个面目严肃的白人,是爆炸品处理课署理主任。上官喆想,这就是“拆弹专家”,既不是刘青云,也不是刘德华。他的样子太平凡了,缺乏睿智,甚至令人难以信任。他眼睛找了一下镜头,有一瞬间显得仓皇,然后说:“我们每年出动150次左右,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工作都牵涉‘二战’期间遗留的未爆军火。1941年12月,日军连续18天对香港多地进行空袭。战后香港,无论是水域、郊野、工地还是闹市,都有可能挖掘出未爆军火。小的有步枪子弹和手榴弹,大的包括数十公斤的炮弹甚至近千公斤的空投炸弹。请市民保持冷静,相信我们有处理此类危险品的丰富经验。”随后,记者的画外音介绍了爆务课自本世纪以来的几次代表性的战绩。2013年在港岛大潭笃水塘对面山顶,发现七枚战时炸弹,其中一枚重约900公斤,是目前发现体量最大的一枚。而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二月,皇后大道东锡克庙附近的工地上,挖掘出一枚重约500公斤的炸弹,内有炸药250公斤。

可是电视里,在警察的簇拥之下,并看不到炸弹的形状。这时外头已经黑透了,上官喆还是没有忍住,走到露台的位置,拉开了窗帘。华丰大厦巍然巨大的黑影,伸出巨人静止的臂。那是塔吊的轮廓,平日这时还是上下忙碌的,但因为发现炸弹而提前中断了工作。大厦脚下的通道近旁,停着警车。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光,也看不清楚细节,应该是拆弹专家在劳作。

他开了一瓶气泡酒,这还是他生日时赵健行送来的。他已许久没有见到赵健行。或许是因和赵小凝分了手,彼此觉得有些尴尬。后来他倒是和赵小凝在一次行业年会上见过面。赵小凝身体力行地实践了“再见亦是朋友”这句鸡汤话。她推着轮椅,轮椅上是他们的博士生导师谢教授。她对上官喆一如既往的亲切,嘘寒问暖,只不过称呼回到了交往前的“师兄”。她说,师兄,听说你拿到了优配计划。今年这项目难拿极了,你如果需要Co-investigator(合作研究者),别忘了和我说声。上官喆恭敬地点一下头,说:“好的,师母。”赵小凝愣了一下,忽而大笑起来。导师一言不发,使劲在轮椅的把手上拍了一记。随后,赵小凝熟练地将轮椅拐上了阶梯。但车轮的橡胶,还是在木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上官喆望一望自己的家,竟然完全没有赵小凝居住过的痕迹。仅仅半年,可以令一个女人的痕迹荡然无存,他自己也有些惊讶。在他们分手的第一个星期,他还感到她无处不在,这让他焦虑而茫然。此刻,倒是赵健行留下的红色手办,还挂在电视旁的钧瓷花瓶的象耳上,远看像一只巨大的火蛛。

紧急疏散通知

时间:19:45

各位住户:

警方刚通知需要疏散部分面向沐元街方向单位住户,即1座J、H、K及5座D、E、F、G单位,请协助通知家人立即离开,我们会继续向各位报告最新情况。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收到这条信息时,上官喆正在冲凉。他听到了外面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大声公”喊着语焉不详的话,似乎还有急促门铃的声音。显然不及方才平静。他关上花洒,包了块浴巾,湿淋淋地就跑出了浴室。从门镜望出去,并没有人。

再想回去,脚打了滑,才发现地板上已经积了一摊水。他叹一口气,从浴室沿着跑过来的路线,把水给拖干净了。他拖完地却再也没有回去洗澡的兴致,就拿浴巾给自己擦干净了。坐在沙发上,他才看到了短信,他的单位正在D室。在几秒的紧张后,他将想穿上的衣服放在一边,站起来,关上了灯。在黑暗里,他又往外头看过去,目测了一下炸弹的位置和自己单位的距离。他在心里用公式估算了一下,疑惑地想,七十多年前一颗炸弹的威力,距离这么远,真的能够波及自己吗?

上官喆听到了外头杂沓的脚步,还有安全通道的门开始此起彼伏地开关声。他想,这则短信应该是对邻居们发挥了作用。他想着撤离的场景,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狼狈。同时身体做出了呼应,有一种惫懒的情绪蔓延上来。他索性靠在了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他看着外头已经黑透,远处通向狮子山方向的道路陡峭,那车流蜿蜒而上,车灯也灿然地排列成曲线,银河般,竟像是通往天上的景致。他呆呆看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烟也在黑暗中划过,便是一道金黄的弧线,似从银河坠落的流星。

这时听到楼下声音嘈杂。他揭开窗帘一角,看见人头攒动。这大厦里的人,从未以如此规模相聚,携儿带女,济济一堂。借着路灯的光,可看见他们仍以家庭为单位,围成若干微小群落,彼此并无交流。但是,他们的狗倒是很快突破了这种限制,在人群中穿梭。狗在追逐、嬉闹、吠叫,全然不顾主人的警告。这时上官喆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赵小凝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在疏散?”

他在想如何回复。他输入了一行字,又删掉,只打了一个“嗯”。

这时电话却响了起来,在这安静的黑暗里头,发着悚然的光。他看到来电显示是赵健行。一瞬犹豫后,他迅速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你还在家里?”

上官喆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赵健行笑起来,你那边静得跟鬼一样。是不是没回赵小凝的短信?她打到我这来了。你知道她性子有多急,说你以前都秒回。

上官喆心想,现在还是以前吗?但他只是说,我就下去了。

说着,他按下免提,一只手捞起身旁的T恤,准备套上。当他想要挂上电话时,听到赵健行的声音:“你真相信,那颗炸弹会炸到你家里?”

这句话在他心里碰触了一下。他想起那年,在晃晃荡荡的渔排上,赵健行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哎,你是不是在想,这帮人真他妈的无聊。

上官喆认识赵健行,是因为参加一个考古团。这个团是赵小凝担任领队。关于那次考古活动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作为人类学博士,与一群退休的阿公阿婆以过家家的方式打发周末,美其名曰“考古”,在他看来委实是一种堕落。但当时他和赵小凝的恋情正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便给这个团当后勤。在黄地峒遗址,见到任何一块稍有形状的石头,团友们都会兴奋地手舞足蹈。到了大湾,当他很耐心地向一位团友解释印纹和绳纹夹砂陶的区别时,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诡异地笑了,说,你和赵小姐系唔系拍紧拖?她问完,掩了一下口。后面几个师奶就一同窃窃地笑。他也好脾气地笑笑,记起这位团友在铜锣湾有一间临街的铺头,铺租是20万港元一个月,卖的是猪肉脯。赵小凝说,她们还好意思叫我团费打折,她一年铺租可以交一百年的团费。见他没声音,师奶们又追问,唔好怕丑喇?系唔系呀?这时,上官喆身边走过去一个人,冲着那帮师奶说,关你们屁事!

这声音硬邦邦的,而且用的是普通话。上官喆转过头,看见是这个团里唯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穿一件掉了色的夏威夷衫,蹬着人字拖,可是并没有影响他行动的利落。这时候,他几步攀到一块岩石上去,既不拍照,也没有其他。他只是坐下来,草草扎起的长头发,在忽然吹来的海风里张成了一面旗帜。他的夏威夷衫也鼓荡起来,整个人的身形便庞然得有些滑稽。

考古团离开了这个沙滩,在团友的嘈切声中,已经走出很远了。赵小凝似有所悟,回头,大喊一声,赵健行!

刚才那个人,慢慢地从岩石上站起来,在屁股上拍了拍,这才“噌”地一下跳了下来。

中午,他们到了榕树澳附近。这里以渔排人工养殖海产品,倒也十分新鲜。渔排主人已经深谙商业之道,建立起完整的服务体系。这里除了例行的钓捕加工、点餐,甚至还有BBQ和卡拉OK。渔船上贴着古早个性的海报,在上官喆眼里,呈现出某种上个世纪的时髦。师奶们是很高兴的,简直如鱼得水。她们引吭而歌,从《风的季节》一直唱到《千千阙歌》。先前一直沉默的郑老先生,小酌之后,也开始大放厥词,拉着赵小凝谈他在乌拉圭当无国界医生的经历。其中情节过于曲折,有些难免牵强。这时渔排主人端上来一只巨大的钢精锅,里面是刚刚白灼好的青口。这东西北方叫海虹,南方叫淡菜。上官喆记得,外公家里总是存着晒好的淡菜干,逢到年节用,当是精细菜。可是主人却是整锅的端上来。郑老先生说:“这样好,是水浒吃法。”因为刚出水,青口还有一丝浅浅的海腥气,即使不加任何佐料,味道确实也是软糯清甜的,颇为鲜美。郑老先生坐在上官喆身边,对他说:“小伙子,食这个要分公乸。你要吃公的,再吃一只乸,阴阳才能调和。”他便问,这怎么分。旁边便有师奶挤过来:“自然白的是公,橘红的是乸。”见他不明白,师奶们便暧昧地笑着,欲言又止。这时,他身后又响起了普通话的声音:“白的有精囊,橘红的有卵巢。”

这掷地有声的判断,瞬间打破了暧昧,几乎是煞风景的。那师奶撇了撇嘴,是嫌弃的模样:“讲得好核突!”

他走到渔排的一头抽烟。海风很大,涤清了身后的嘈杂。渔排晃晃荡荡,几只海鸟停在渔排上,眈眈地看着他脚下。他脚底有硕大的鱼儿游动。这渔排,对它们就是无形而有形的牢。他想,何时结束这无聊的行程呢?

这时,有人走到了他旁边,说,哎,你是不是在想,这帮人真他妈的无聊。

他回过头,看见有人似笑非笑望着他,对他说,给我一支烟。

紧急疏散通知

时间:20:50

致第五座D、E及F单位住户:

根据警方最新消息(20:50),K单位住户无须疏散,可返回单位。

根据警方最新指示,请1座J,H单位住户疏散、离开单位,如有需要可前往启德协调道3号启德社区会堂暂避。

我们亦安排接驳巴士前往启德社区会堂作循环服务。

多谢合作!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他挂掉了赵健行的电话,困意袭来。待他再醒过来,看到这条新的短信。他恍惚了一下,确认自己是不是在K单位,不是。K单位的人,为什么无须疏散?他回忆这一幢楼的平面图。K单位是个一室的单位,在整层的角落里,户型呈钻石形,除了洗手间的位置,并未直面工地,所以K单位的人获得了返回的资格。那么社区会堂又在哪里?他从未去过。协调道,好像是邮政局所在的那条路,在工地后面,已经被未竣工的大厦遮挡了一部分。当SOGO(崇光百货)、工贸大楼以及新龙基的高档住宅建起来,这条路应该就看不见了。

在这四年里,这一区楼宇不断地建成。地铁屯马线通车后,楼价上涨,人口膨胀。因为疫情,许多人在家办公。香港狭窄的居住空间,影响了独处,却促成了下一代的繁衍。有天周末,他心血来潮去楼下游泳,看到会所泳池漂浮着一片斑斓的救生圈。泳池里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一两岁的幼童,这是一个大型的亲子现场。他立即意兴阑珊。

刚搬来时,他所在的楼宇,矗立在这个废弃多年的旧机场的中心,四周还是一片荒芜。这里漫无边际地生长着杂草,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水塘,盛满了经年积累的丰盛雨水。他搬进来,向外望一望,心里想的是房地产商在广告上有关CBD远景的承诺。

和他一同搬进来的是赵小凝。她是他买下这处房子的主要动力。赵健行帮他妹妹安置下行李,然后走到阳台上去,向四周望了望,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他说,哈尔的移动城堡。别逗了,这里会是第二个中环?

上官喆是许多时日后,才知道赵健行是赵小凝的哥哥。赵小凝从来对他直呼其名。直到那次“考古”后的春天的某一日,赵小凝将两张票放在桌上,说新上的实验舞剧,让上官喆陪她去看。他对实验性的东西,一直欠缺兴趣,但他依然去了。他想赵小凝喜欢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喜欢。演出地点是在牛棚艺术村,他知道这是香港文艺青年的集散地,但从未去过。从照片上见到这里的主体建筑是五座红砖瓦房,前身是香港检疫站和屠房。香港有不少活化石般的艺术空间,前身都有令人浮想联翩的来由。比如精神病院改成的博物馆、警署殓房改成的文创坊。当他站在牛棚中庭,两边各有红砖围墙,墙下有水泥的饮水槽,饮水槽镶有铁质牛环。此时院落里过于洁净,但他仿佛闻到某种血腥气,来自待宰牛只。

小剧场里灯光昏暗,大概能够容纳五六十人,但上座不满一半。场中间立着一个做成了墓碑样式的标牌,标牌上用工整的隶书写着“谁坐死了一头大象”,是这出舞剧的名字。超过开场时间近半个小时后,在观众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时,演员才出现。前面的剧情,上官喆完全不明所以。一些全身非黑即白看不见面目的人交头接耳,举止焦虑,纠缠,好像在等待什么而又为之恐惧。上官喆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些不屑,心想,这不是贝克特半个多世纪前玩剩下的吗?当他已感到困倦的时候,背景音乐切到了圣桑的《大象》。在黑白人群的簇拥间,有人以持重的步伐走了出来。他看不见这个人的面目,因为他戴着一个巨大的象的面具,长长的鼻子垂挂下来。这个人的身形干瘦,头套几乎有些不堪重荷。他赤裸着身体,穿着一条印着卡通大象图案的内裤。这内裤有着象形而情趣的设计构思,在他的私处垂挂着长长的鼻子,与头套相映成趣。这淫猥的暗示,显然迎合了观众的恶趣味,人们发出了哄笑。待站定后,他的舞姿却呈现出了某种意外的轻灵,在鼓点中,有印度舞的韵律与优美。上官喆明白,他模仿的是象头神迦尼萨,天赋纯真的喜感。此时,这个舞剧本来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了。上官喆想,这是个多么有趣的人。

待谢幕时,大象将头套摘了下来。上官喆认出,是那个年轻的考古团员。

从相貌上,赵健行和赵小凝几乎看不出是两兄妹。事实上,他们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赵健行的父亲是个烈士,为保护公共财产,死于一场大火。赵健行是遗腹子。两年后,他母亲将他寄养在小舅家里,自己只身南下,嫁给了一个年迈的香港人。又过了几年,在赵健行小学毕业时,母亲将他接到香港。赵小凝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自小有很深的敌意。因香港人的空间匮缺感,造就如丛林野兽般的势力范围。

有天半夜,赵小凝忽然在床上坐了起来,没缘由地哭了。她对上官喆说,如果小时候她对赵健行好一点,他不至于是这样。

至于“这样”是什么样,赵小凝并未解释。但可以看到的是,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赵健行仍然是一个西安人。他不会也不愿说一句粤语,坚持说着陕西味道的普通话。尽管他非常清楚,语言的隔阂会带来群体对他的排挤,但他似乎并不为之烦恼。可以想见,毕业之后,他和中学同学便不再有来往。他也不再想升学,哪怕对职业训练局的专上学院也没有兴趣。然而,此后他并未拖过家里的后腿。这时候他们的母亲已经去世。继父轮候到了公屋,赵小凝申请到大学宿舍,他便也从家里搬出来。至于他如何谋生,赵小凝不清楚,也并不关心。她对他哥哥是如何从泥泞中成长为一个艺术家,更一无所知。

这时候,上官喆听到了急促的门铃声。可是他不想动,甚至懒得站起身。随后,门铃声换成了拍门声,并不粗鲁,但节奏强劲。于是,他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警察,他们忽然面对一个半裸的男人,愣了一愣。虽然戴着口罩,仍然可以看出他们镇定了心神,用很职业的温和口气说,先生,根据大厦提供的出入记录,您在18:39进入大厦,再未离开。请问您收到物业发来的信息了吗?现在大厦已初步完成疏散,出于对您人身安全的负责,请您跟我们去邻近社区会堂暂避。

上官喆一面穿衣服,一面抬起头来,问其中一个警察,你们真的认为,那颗炸弹会炸到我家里吗?

最新通知

时间:22:45

各位住户:

就邻近地盘发现战时炸弹事宜,本中心正一直与警民关系科密切联系,现时仍在进行拆弹程序。如有进一步消息,客户服务中心会立刻通知受影响住户。如受影响住户需要任何协助,欢迎与我们联络。同时本中心待拆弹完成后会安排专车接回于社区会堂之住户,谢谢。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收到这条短信时,上官喆刚刚下车,他和那个女孩对望了一眼。刚才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女孩一直在打游戏。他望着窗外,脚程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警车兜了一个漫长的圈,才将他们送到社区会堂。

下车时,他听见女孩问他,你怎么才出来?

这问题很突兀,因为戴着口罩,他甚至懒得笑一下。他让自己尽量柔和地回应,你不是也一样。

女孩说,我不一样。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想上楼去拿我的摄录机,可他们不让。

他并没有回答她。但听到身后“当”的一声,是iPhone的录像功能被打开了。女孩走到他面前,将镜头对着他,问,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在收到通知四个小时后,才接受疏散?

上官喆感到被冒犯了。他说,小姐,你是哪家媒体的?知道要尊重个人隐私吗?

女孩并没有退却,而是说,如果出现意外,就不是个人隐私,而是公共事件了。

他转过身,冷冷看女孩一眼,然后说,你真的认为,这颗炸弹会炸到我家里吗?

会堂里,比他想象的要有秩序。虽然仍以家庭为单位,但因为疫情限聚令的关系,彼此都隔出了距离。警察在其间维持秩序,提醒大声喧哗的人,并且劝告大家有限度地进食。

上官喆被带到了靠窗的位置,外面的景致朝向体育馆,与他住的地方相对。电视里的午夜新闻,正在播放会堂里的画面。所有的人,都成了临时演员。百无聊赖的人们,在电视上寻找自己的身影。当新闻结束后,他们不禁抱怨。“丢,在电视里看像难民一样。”“真是好彩,隔一站的宋皇台站,人家地底下发现的是古文物,我们地底下就是炸弹。”“我买楼时,风水先生说这一区好硬,属金。没想到这个‘金’,是炸弹。”

这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人“嗨”了他一声。他回过头,看是刚才那个女孩。女孩看着他,轻轻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似曾相识。

女孩看了一眼警察,将口罩往下拉了拉。他辨认了一下,终于恍然道,发财树?

女孩一阵高兴,但随即黯淡下来,说,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叫阿宝。

他想起这个女孩了。那是他入住大厦的第三天。听见有人敲门,是个陌生的姑娘。她对他说,我是你的新邻居,住楼上,我还要几天才搬过来。你能帮我照料一下“旺财”吗?

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女孩身后,女孩哈哈大笑,说,我没有狗。

她指指自己怀里的一棵发财树,说,这是旺财。

他在想着怎么婉拒。女孩已经把旺财放到了他的脚边说,旺财很好照料,我已经浇过了水,你得空把它放在阳台上,让它见见阳光。

上官喆其实不太喜欢生活中的改变。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个赵小凝,已需要很多的时间去适应。应该这么说,他不喜欢改变。但改变一旦来了,他便会善待,对旺财也一样。他从未养过任何植物,他觉得植物是生命力顽强却又脆弱的生物。他小时候,外公有一棵得意的盆景树,养了二十多年,树干上有许多的结节与疤痕,像是人苦难的经历,这棵树虬枝曲折,绿意葱然。但是有一天,大约出于小孩恶作剧的天性,他往树上撒了泡尿。只过一夜,树叶全都黄了,整棵树凋零枯萎。一向慈祥的外公很生气,对他动了手。于是他记住了,再也不养植物。他将旺财放在窗台上,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但终究因为是他人的托付,每天也会照看几眼。渐渐的,他发觉这树饱满的绿,牵动了他的情绪。旺财每天都在生长,让他每天有一些新的盼望。生长的一片新叶,甚至抽出的一片嫩芽,都让他好奇。它的形态,也往往出其不意地超出他的预判。

一个星期后,女孩来将旺财接走了。他心里一阵失望,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或许就是那次,她告诉他,她叫阿宝。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虽然只住在楼上下,他们没有再见过,甚至打个照面都没有。或许打过照面,因为都戴着口罩,相见亦不相识。

阿宝问他,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他点点头,心想,她好像个老房东的口气,便说,你呢,住得惯吗?

她说,我当然住得惯,从小就在这儿。

见上官喆疑惑,她又问他,你为什么住到这里来?

他想,该怎么回答,是用官方的口气说这一区的繁荣远景,还是用地产开发商的套路说楼盘的升值潜力。他想一想,说,这里以前是个老机场,朋友说我命里属土,相合。

她说,哦,现在没有飞机了。小时候,飞机就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你看过国泰航空的广告吗?就是那样,我们坐在楼顶,飞机从头上飞过去。

上官喆记得那个广告,那是许多年前了。那架飞机,轰然地贴着千家万户的屋顶飞过。六年班的夏天,孩童的奔跑追逐。狮子山、九龙城的骑楼,儿时玩伴阿明、指挥交通的警察。他记得广告的最后一句台词:“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明了。以后每次看到飞机,都会想起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怅然。虽然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香港,但仿佛在某个童年的节点上,悄悄击打了他一下。他记得,电视台放这支广告时,他刚刚来香港读书,住在研究生舍堂。那时他还不认识赵小凝,他甚至没有想过,会留在这座城市。

他抬起头,说,原来飞机可以飞得这么低。

阿宝说,广告里出现的飞机,是由31跑道,从鲤鱼门向九龙城方向起飞。这条跑道经国际航空组织认定为全球最危险跑道之一。除跑道本身长度不足之外,因为受到九龙密集楼宇影响,它的滑行距离比13跑道更短,还要面对海拔五百多米的笔架山和狮子山,风切变经常出现。1998年之前,这条跑道是各大航空公司的训练地,公认是对机师的高难度挑战。自动升降系统在启德机场的作用有限,每次升降都是展现真材实料的好机会。

上官喆听她一本正经地说完,心里浪漫与伤感的情绪荡然无存。他笑一笑,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媒体的职业病?

阿宝摇摇头,说,我不是什么媒体人,我是游戏设计师。

上官喆已然泛起的睡意,忽然清醒了。他说,所以你了解这些,是要做一款相关的游戏?

阿宝说,嗯,我想复原我小时候的启德,在游戏里头。复原所有和启德机场相关的东西。

上官喆说,所有,相关的?

她说,对,这款拟真游戏叫作“启德升降”,先做电脑版,将来会有手游。所有的细节,可能出现的危机、解决的关隘,都会在里面出现。

上官喆脱口而出,比如什么危机?

他有些惊诧自己突然而至的好奇心,于是稍偏过头去。他说,对不起,我好像在刺探商业创意。你可以不说。

阿宝哈哈大笑,引起旁人侧目。她压低声音,我不说,你怎么确定会不会买下它呢。我得对为未来的客户推心置腹。你知道启德机场以往的案件吗?

他摇摇头。

阿宝说,比如,张子强?

上官喆点点头。谁会不知道,敢与香港首富交锋的绑匪,并没有几个。

阿宝说,他第一次大手笔,就在启德机场,劫了瑞士运来四十箱的劳力士金表,价值三千多万港币。过了一年半,如法炮制,抢了印钞车,又劫了一亿七千港币。

上官喆问,游戏里有他?

阿宝说,我要在游戏里,重现机场安保系统的bug(漏洞),然后启动民间防御机制。

阿宝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打开了正在完善中的拟真游戏“启德升降”。她指着正在行驶的房车说,他当时绕过了整个丽晶花园,才甩开警察。我要在这里设置几道关卡,让他没那么容易走脱。

上官喆的注意力,被丽晶花园的VR场景所吸引。这个老旧的庞大社区,此时看起来是如此逼真,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他甚至看到了小巴站旁边的新加坡餐厅。他指着那里说,我经常在这家餐厅吃海南鸡饭。

阿宝说,做这些并不难。有了卫星地图,还可以做得更细致。

上官喆说,那么,周边的街道那些商铺,都有吗?

阿宝让他把手指点上去。他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划到了新蒲岗的位置。他看到了挨挨挤挤的旧楼、工厂大厦和纵横的街道。以禄爵街为分界,整齐排列着大有街、双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宝街及八达街。每一条街道下,都有一个蓝色的土地精灵驻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九龙,熟悉又陌生。一些建筑还在,一些被另一些所替代。远处,闪着霓虹灯光的是启德游乐场,穿梭其间的过山车,渐渐没入云端。

在新蒲岗位置的对面,机场的上方,他看到一座轮廓若隐若现的大厦。大厦高处有同样轮廓若隐若现的人,站在窗边,没有面目,悒悒地向外面望着。

这座大厦海市蜃楼一般,与周边社区的写实风格形成了对比。他的手指停住了。

阿宝说,这是未来的启德。你也是其中的角色。

上官喆愣住了。

阿宝指着大厦中的那些小人。这些人面目虚无,周身发着青蓝色的光,毛茸茸的。阿宝说,我会在游戏中加入这起拆弹事件。这些都是不接受警方疏散的人,所以我会问你不愿离开的原因。我想为他们设计更多的行动,但还未找到逻辑。我称他们为“滞留者”。

最新通知

时间:03:45

各位住户:

根据警方指示,拆弹将进行第一次引爆,尚未可返回单位,敬请留意。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上官喆第一次站在启德,是和赵健行一起。

那是赵小凝第一次背叛他。赵小凝并不是真正想离开他。她打电话给上官喆,他不接。她让赵健行打给他。赵健行在电话里说,出来吧,不说她的事。

上官喆也是第一次置身于九龙的工厂区。这个凋敝的工业区,有莫名的昂藏气息。灰扑扑的外墙上,往往直接用粗粝的字体,写着某栋工业大楼的名称。远处熠熠闪烁着大号的红色A字,是家喻户晓的星光实业,对面则是长江制衣公司,里面有数十家衣厂、纱厂和漂染厂等。而这些,上官喆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这感觉是有来处的,这个工厂区,是香港影业著名的取景地。枪战、帮派、各种藏污纳垢的场景,都在他所看过的港片中出现。

他看到赵健行在一座大厦底下等他,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是混不吝的神色。赵健行的头发剪短了,是极其短的贴着头皮的毛寸,在香港叫作陆军装,艺术家的气息也减了成色,看起来更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他们搭上一部电梯。赵健行拉上了铁栅门,按下8楼。他听见电梯咯吱一声,开始缓缓上行。这样的电梯,他只在欧洲见过,多半是在老旧的民居里运行。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在爱彼迎订了罗马一间近百年的公寓。那里就有这样的电梯,只能容下四个人。某一次电梯运行到一半,忽然卡在了两层之间。他想起国内新闻提及的电梯惨案,有些惊慌,但却找不到报警铃。倒是旁边的大爷,十分淡定地将正在看的报纸夹在腋下,然后使劲拍打了一下铁栅栏。不知为何,电梯动一动,竟然悠悠地又升上去了。那大爷出去时,笑着对他䀹一下眼,说,小伙子,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能太客气。

他没有想过,香港也有这样的电梯,还在工业大厦里。当然比欧洲要阔落很多,因为这是货梯。到了八楼,停住,赵健行又用手拉开了铁栅门。迎面走来两个女孩,一个头上顶着硕大的荷花,一个顶着向日葵。她们脸上扑着银粉,在黯淡的楼道里,生动和明亮地扭动着。她们叫着赵健行的英文名字,大约是Kim或者Kane,问他要烟抽。她们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上官喆,说,这个好靓仔。

上官喆走几步,向身后望一望。方才的花仙子在缭绕的烟雾间消失了。楼道里幽暗,忽然亮起,是红绿两色霓虹灯串。原来身侧的墙壁上,贴许多海报。有电影海报,也有话剧海报,话剧演出团体大多是不知名的剧团。这时忽然有个男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向身后咆哮,爆粗口。他身上的斗篷,不合时宜地被穿堂风鼓荡起来,像个滑稽的超级英雄。背后有一只女人的手要将他拉进去,他粗鲁地避开了。这时,赵健行走过去,望着他,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他说,再吵,就不租给你们。那男人忽然变得乖顺,默默地回去了。

一路走来,上官喆看出,这一层被隔成了无数个房间。有人在练芭蕾,有人在引吭高歌,有人在排练话剧,有人在教普拉提,甚至还有一间关着门,上面写着“密室逃生”。这些相连的房间,都有很好的封闭性。他不禁为这里的消防隐患感到担心。

他们走入了尽头的一间,这一间很大,摆着一些散落的海绵垫,这里可能是一个跆拳道教室。赵健行一边收拾这些海绵垫,一边皱起眉头抱怨,又不关灯关冷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上官喆,说,看明白了?我用艺术社团的名义,跟政府租下了这一层,然后分租给他们。

上官喆脱口而出,这样,合法吗?

赵健行笑一笑,说,至少,你比赵小凝关心我的生计。她从没有上来过,有次她就站在楼下。我让她上来,她好像见了鬼一样。

上官喆的目光,落在一节往下滴着空调冷凝水的管道上。他说,你靠这个生活吗?

赵健行没有再回答他。在这外头,有一个很隐蔽的门,竟然装着指纹锁。赵健行用手指打开,对他说,要不要来参观一下?

他走进去。看到这是个很大的房间,显然是用来居住的。这是一间装修精良的一居室,简约而紧凑,有独立的卫浴和开放式厨房。上官喆一阵恍惚,以为来到了某个楼盘的样板间。沙发上方镶着挂墙木架,密集摆着各种手办,有些还没有上色。上官喆能认出的,大概只有海贼王。

立柜上,也摆满了各种手办的包装盒子。赵健行翻找了一会儿,将一个东西放进双肩包,说,走吧。

出去时,又经过了漫长的楼道。他们又见到了那对花仙子:一个疲惫地坐在电梯口破得已露出棉絮的宜家椅子上;另一个在打电话,激动地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他们沿着这条叫作“大有”的街道往前走,依次又经过了双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宝街及八达街。当上官喆发现了其中的规律,便一条一条看过去,生怕错过了一条。他想,用数字命名街道的人,一定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强迫症,这打开了他内心的某个开关。

这些街道,因建设在工厂区,烟火气十分浓郁。即使沿街的铺头,都有一种金属感的铿锵色泽。餐厅直接命名为“工人饭堂”,将菜单用粗粝的笔画写在黑板上。而小型的服装店,将橡胶手套和连体工装挂在门口。一切都直截了当,没有任何矫饰。在五芳街的岔口,有一个门脸很小的店铺,排了长长的队伍,原来这家店专做外卖的饭盒。排队的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附近的地盘工人,另一种是新建起的写字楼里的基层白领。买这类饭盒的,都为了赶时间,似乎就没有了这么多的讲究。赵健行驾轻就熟地在排到队伍里,到了窗口,大姐眯起眼睛看他一眼,说,后生仔,咁瘦,给你加个鸡腿。

他们便和许多工人一样,坐在街心花园里吃。上官喆吃了一口,味道竟然出其不意的浓郁,有对体力劳动者酣畅的迎合。他看看周围的工人,穿着蓝色和橘色制服,属于不同的地盘。这些地盘,工程进度不一,有的还在打桩,有的已经建造过半。但一律在围栏上烫印着整幅的广告,都是楼盘落成后的视觉效果图。恍惚间辨认不出是在香港,可以说是东京、纽约或柏林,甚至任何地方都成立。他们看到近旁一处低矮的唐楼,上面垂下了一条白色布幅,用血色的大字写着:“无良××,低价收购,毁我家园。”赵健行说,这里,以后都会被拆掉。他遥遥地指了一下说,那里,以前是一个机场,以后会建起更多的楼。

他们绕过了一条污秽的河流。河岸覆盖有深绿苔藓,一只白鹭站在静止的水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河中竟有成群的鱼游过,肥大而黯淡的背脊,忽然在河面上闪了一下,它们是靠这河中的腐殖质在生长。

这里,有一个更大的围栏,将这条河流从中间截断。他们只能听见其中有劳作的声响。赵健行说,里面就是那个机场,被废弃二十多年了。

他试图向里面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爬上了附近一座拆得只剩下框架的唐楼,一直爬到了楼顶。赵健行打开包,拿出一架无人机。

无人机缓缓升空。他在赵健行的平板电脑中看到,这个荒芜的机场,越来越完整,仿佛在看青黄色的卫星实景地图。赵健行指给他看,这里曾经是跑道,那里是入境大楼,而那个白色的点,是指挥塔。

无人机沿着跑道急速地飞,模拟着飞机升空时所能看到的景致。没有了千家万户的屋顶,但是有彩虹道游乐场,有新蒲岗和九龙城还残存的唐楼群落,有低能见度中狮子山灰绿色的叠嶂。

赵健行坐下来,让无人机飞得更高,也更远。机场的形状,渐渐地小了,成为九龙版图上一个刻意而规则的部分。那个填海后建成的人工跑道,笔直地伸向海里,终点是孤零零的邮轮码头。

赵健行操纵的无人机回来了,慢慢地降落。他说,我和赵小凝是在这一区长大的,我们每天都能听见这个旧机场的飞机升空的声音。

赵健行从包里拿出许多罐啤酒,一字排开,他们不再说话,默默地一罐罐地打开喝起来。直到暮色苍茫,远处的灯光次第亮起。工地上也安静下来,工人们的收工时间到了。

当上官喆醒来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地板上的世界地图和两个空酒瓶。他的头剧烈地痛,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是因为宿醉。他们喝完了那些啤酒,回到怡和大厦,赵健行拿出了一瓶单芽威士忌。他说,他前年从格拉斯哥带回来这瓶酒,没有人陪他喝。

他们喝着这瓶酒。赵健行说,他每年,都会在三月份出去旅行。因为是一年的旅游淡季,也是他攒钱花费的时候。他一直想去非洲,看一次动物大迁徙。

上官喆看着赵健行,此时他靠在墙上,张着嘴巴睡着了。他想,这对兄妹,面目各异,却并非完全不相像。赵小凝也会张着嘴巴睡觉。张着嘴巴睡觉的赵小凝,看上去无辜而软弱,全世界都会原谅她。

最新通知

时间:04:15

各位住户:

根据警方指示,拆弹已进行第一次引爆,还需进行第二或第三次,故仍未可返回单位,恳请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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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喆被“轰隆”一声惊醒。这声响沉闷而压抑,他感到了脚下的震动。他抬起头来,外面还是很浓重的夜色。

他感到左肩上很沉重。侧过脸,看见阿宝靠在他身上沉睡。她的口罩滑落下来,张着嘴,睡得很酣,甚至有口涎沿着嘴角流下来。上官喆保持着左肩的静止,很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在她嘴角擦了擦。

他想,她怎么可以睡得这么熟,她没有听到爆炸声吗?

他这样坐了一会儿,觉得左肩有些酸了。他叹一口气,心想,一颗炸弹,为什么需要引爆这么多次呢?

他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赵小凝还会再回到他身边的。

他和赵小凝认识,不算是一个很好的机缘。那一年,是他读博士的第二年,给本科带导修。导修最后一组的报告,做报告的学生平日并不活跃,可报告的题目却很惊人,叫《尼安德特人与中国智人的物种传承初考》。这显然是个危险的题目。关于尼安德特人的进化问题,一直是桩悬案,争议颇大。H.瓦卢瓦的“前智人说”一向认为尼安德特人香火无继。这篇报告显然依据于“单系说”,认为直立人之后只有一个系统,是连续进化的,主张尼安德特人为现代人祖先,经过“尼安德特人阶段”进化到现代人。但是,直到2010年,科学界才达成尼安德特人是智人亚种的共识。这篇报告的论点,基于某种假设。中国智人的某些器官,在进化过程中保留了尼安德特人的特征,其间必然存在基因交换。这篇报告附有大量的对比图片,像个经历精密的颅内手术病人,在术后恢复期的档案袋。

上官喆在报告上写:“观点新颖,但是论证链存在漏洞,假设无法证实。”然而,报告发下去第二天,一个女生便找到了他。她说,助教,我的假设能被证伪吗?

他看着这个女生,脸上有种难以名状的神情。他想,她敢于挑衅,必然不是为了分数。他说,假设是否需要被证伪,视这个假设的价值而定。

这女孩咬一咬嘴唇,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下一个学年的春天,当上官喆已经淡忘了此事。他在权威的美国《科学》杂志上读到了一篇论文——《中国许昌出土晚更新世古人类头骨研究》。论文里说,人类演化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十多万年前生活在河南省许昌市灵井遗址的“许昌人”,可能是中国境内古老人类和欧洲尼安德特人的后代。这篇文章立论的依据,在于对“许昌人”的颅骨进行了CT扫描。结果发现其位于颞骨的内耳,包含耳蜗和半规管,与尼安德特人如出一辙。

他想起了这个女孩,吁了口气,然后扫描了这篇文章,发去了她的邮件地址。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说,没关系,我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三年后,在上官喆的极力推荐下,赵小凝成为他的导师谢教授的关门弟子。在这之前,赵小凝热衷于定期举办所谓的考古团,并且在YouTube上开设了个人频道。现在想想,她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先行者。她做这些,是为了攒学费,去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读人类学。

谢教授一向不收女弟子,不光是为了避嫌,而是这门学科需要高智力和体力的结合。女性未必能够撑持下来,特别是随着婚姻和子女在人生占比的改变,也很容易改弦易辙。上官喆对导师说,错过她,你会可惜。关门弟子还是要有个豹尾。她是一个花木兰。他对赵小凝说,我负责帮你申请全额奖学金,读完硕士,你再决定要不要留在香港。

赵小凝以女性的敏感,看到了这个留校助理教授的私心。她笑一笑,说,买保险的还有冷静期。我答应了你,就不能反悔了。

那场车祸,打破了一些平衡。

在此之前,上官喆首次置业,在了这个女孩成长的地方买房。他想起赵健行的话,赵小凝一直想回来。但她想要的是一份体面,而不是如他一般寄居在工业大厦里。

上官喆想,他会给她一份体面,让她体面地回来,在她听到过飞机轰鸣的地方。他买的房子楼层足够高。数十年前,在同样的高度,也许就曾经有一架飞机飞过。

这会成为她的家。所谓背叛,是因为还未有足够的归属感。她没有家可以回。

这个家,也用来救赎他自己,以及他与这座城市的关系。

他也需要一个家,哪怕似是而非,哪怕自欺欺人。

车祸发生在校园附近。

作为一起事件,人们议论的焦点,并非是出轨与师生恋,而是即将退休的谢教授,还保持着如此炽热的生命力。被发现时,两个人都处于昏迷的状态。谢教授在驾驶座上,手里握着方向盘,衣冠整齐,但西裤的拉链打开着。他们如同雕像,被凝固、定格在某个时间点。现场照片出现在本港的八卦周刊上。由于教授兼着某家知名电视台一档社会观察节目的嘉宾主持,算是城中名人,被不少人认了出来。在校方的授意下,这件事被低调地处理。但是舆论仍然发酵,大家的说法,无非老生常谈,说到“晚节”二字。

没有几个人提到赵小凝,但上官喆想,他无法让她回家了。

最新消息

时间:05:35

各位住户:

本中心刚接获警方通知,引爆炸弹经已完成,受影响单位住户可返回居所。位于社区会堂的住户请收拾好个人物品并耐心等候,屋苑专车现正驶往社区会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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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短信的同时,“大声公”播报着这个消息。不知是谁,先打了一个呼哨,大约是个年轻人。随即社区会堂的大厅里,响起了欢呼声,然后是鼓掌的声音。

众声喧哗中,上官喆仍然听到了飞机的声响。他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在很高的高空,真的有飞机飞过。他只能看到初亮的天际,有红色的微光。那是机翼翻转了一下,冲向了云层,终于不见了。但若隐若现的光,还是从厚厚的云里透了出来。

他想起记忆中第一次看见飞机,是在自己的家乡,在一个夜里,飞机也曾这样高。

当时,他正睡在自家的竹床上。镇上的人贪凉快,都爱将竹床架在岸边,临着贯穿小镇的小河。河水缓慢地流,几乎听不到声音,流到他未知的辽远处。河面上有成群的流萤飞舞,也是顺着河流的方向。他就将萤火虫捉住,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留住这些光。他睡不着,身边的外公倒是睡熟了,可是手里还在摇着蒲扇,为他赶蚊子。

这时,空中忽然响起呼啸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苍黑云里,有一闪一闪的光点。他拍醒了外公,说,公公,萤火虫飞得这么高。

外公笑了,说,戆仔,这是飞机。

他问,飞机不是很大很大的吗?我在电视见过。

外公说,因为高啊。飞得高,看上去就小了。

他问,公公,你坐过飞机吗?

外公愣一愣神,说,公公没坐过。可阿喆的爸妈坐过,坐了飞机把阿喆送来,也要坐着飞机接阿喆走。

他没见过爸妈。当时他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呢?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坐上了飞机,爸妈却再也见不到了。

你在看什么?他听见身边有人问。

他说,我在看飞机。

他回头看,是阿宝。阿宝醒了。阿宝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衣服。阿宝戴着口罩,眼睛好像也不一样了。他问,阿宝,你看到了吗?

阿宝看一看他,说,嗯,我看到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上官喆说,阿宝。你只告诉我这个名字。

阿宝回过头,向身后看一看。上官喆看到后面有几个人,穿着和阿宝一样的衣服。有的戴着护目镜,手里拿着他没有见过的仪器。

他忽然有些害怕。他拿出手机,想要拨一个电话。可是电话通讯录里,找不到这个名字。

阿宝问他,你要打电话给谁?

他说,我想打给赵健行。

阿宝说,谁是赵健行?

上官喆看看她,说,他是我前女友的哥哥。

阿宝问,你前女友是赵小凝?

上官喆惊奇地看着她。他回忆昨晚和她的对话,似乎并未交浅言深。她怎么会知道赵小凝?阿宝轻轻说,赵小凝从来没有哥哥,她是个独生女。

上官喆说,不可能。她有个哥哥,你不知道。昨晚她发短信给我,让她哥哥给我打电话。

阿宝后面的人,向他走近了一些,他看到这些人中间有警察。阿宝说,赵小凝不会发短信给你。我对你说过,她已经死了。还记得那场车祸吗?她死在了你导师的车里。

她身后响起冰冷的声音,还是先带他走吧。Dr.Leung,看来你的方法,并不是很奏效。

阿宝沉默了一下,叹一口气,说,如果不是莫名出现个炸弹,原本是有希望的。

最新通知

时间:07:20

各位住户:

启德站今早仍然关闭,屯马线一期列车亦不停该站。港铁于沐安街设立上车处,提供接驳巴士连接钻石山站,唯港铁职员仍未能提供班次。敬请各住户出门前预留充裕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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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喆没有收到这条短信,当时他被带上了一辆车。他很奇怪,往日这时候,地铁站是最繁忙,上班的人像水流一样。他的邻居们,都去哪里了呢?车缓缓驶过了建设中的华丰大厦,他看到电视上的拆弹专家正在被媒体簇拥着。他仍然没有看到炸弹。他想,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巨物,让他们得到英雄的待遇。忽然,他看到有媒体向他这边跑过来,举着相机,闪光灯对他闪了一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半个小时后,还在通勤路上的人们,在手机上看到了新闻,有关旧启德机场施工区的炸弹拆除。这是个并不意外的结果。

人们对这条新闻,很快兴味索然。他们想,在这两千多人疏散的过程当中,究竟有多少事情改变了原来的轨迹。并且,他们感到有些不值。目测照片上的这枚炸弹,就尺寸来说,实在也太小了一点吧。

【作者简介:葛亮,作家,现居香港。主要著作有《北鸢》《七声》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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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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