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傅菲:画师

冬雪一层层堆下来。雪无声而有韵。回字形的老院泛着炭灰色的白。瓦垄上,雪铺起来了。老院中间的圆井,也被雪掩藏了,露出黑咕隆咚的井口。井水腾起白白的水汽,雪旋扑下去。灯光淡黄,从玻璃窗户映射出来,卷起一团雪光。风呼呼呼,自山梁咆哮而下,灌入院中。

“你妈今天真美,容光焕发。我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冬天,我和你妈结婚的那个晚上,你妈穿一件大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纱巾。掀开红纱巾的那一刻,我决心一生好好待你妈。可我没有做好,亏待你妈,让你妈一生劳累。如今你妈先我而去,我怎么放得下。我的敏善……”说着,英浩跪在床沿下,双手合握敏善的手,低着头,颤动着身子,哽咽地哭。

床前,英浩的儿子东锦坐在一把罗圈椅上。东锦架着画架,在给妈妈画遗像。中午,东锦给妈妈换了一身红棉袄,梳了头发,补了妆容。东锦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站不起来,他便一直跪在床上给妈妈做最后一件大事。他用温热的毛巾,反复擦洗妈妈的脸,轻轻地细心地擦去脸上的尘垢。他擦拭妈妈的鼻翼,擦拭妈妈的眼睑,擦拭妈妈的发际线,擦拭妈妈的耳垂。两个耳垂各有一个小孔,东锦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摸出一对耳饰,扣在小孔上。他开始给妈妈梳头。他左手绾起妈妈的发束,两个指头夹着,右手用牛角梳慢慢梳下来。梳完了一束,又夹一束,轻缓地梳。头发梳好了,绾起来,盘成一个莲花状的发髻,如一座莲花宝塔。东锦在发髻上,插了九朵菊花。

菊花是冬菊,铜钱大的一朵。冬野茫茫,雪刚刚稀疏飘洒,雪花还没形成粉团。灰白、苍莽的视野里,饶北河边的树林多出几分生涩和沉郁。林中有许多金黄的冬菊,缀在斜缓的沙坡上。天越寒冷,冬菊开得越灿然,花朵有着天然的寂寞和热烈,似乎在说,即使是冷寂的冬天,大地也并非是一片荒原。

在他拿起画笔,在白纸上落下第一滴水墨时,东锦控制不住地哭了。他看着床上安静的人,抱着画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妈妈。”床头火盆上,草纸还在烧,轻烟一缕缕往屋梁绕,烛火忽明忽暗。吊灯轻摇,灯光倾泻。他的弟弟东屏一直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添纸。

雪簌簌落下来。冬野一层层白。东锦的手在哆嗦,他落不了笔。他感到有一种冷,从心脏到骨头透过皮肤散发出来。他感到房子在晃动。他的手指如冰柱。他的泪水还没流出眼眶,已结冰。他知道冷来自哪里。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冷。他再一次抱住了妈妈,好像只有妈妈可以给他供暖,绵绵不绝地供暖。可现在妈妈供给他的,是更寒的冷,冷得心脏无法搏动。

他是一个画师,他还没遇过这样的艰难时刻。每一笔落下去之前,他仿佛需要涉水百里,翻山千重。他的心里,像是垒起了四方高墙,把他埋在深深的黑里,看不到光,看不到人——他有一种溺水的感觉。无边无际的水,包裹着他,拖拽着他,让他下沉,让他窒息。他能抓住的,只有水流,而水流推搡着他,使他下沉得更快,陷入无际的恐慌,乃至绝望。

爸爸英浩抱起他,放在圈椅上。在爸爸的手上,他如一团浮云。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死,不是生命的寂灭,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获得恒久的安宁。东锦抱住了爸爸的腰,说:“把妈妈的长棉袄给我披上,我就不冷了。我给妈妈画最美的像。”

但他一直坐在圈椅上,看着自己的妈妈。他要把妈妈看进心里去,藏着,用心脏里的血裹起来。他的女儿,十三岁的明珠,紧紧地拽着她妈妈美珍的衣角。美珍在收拾着婆婆的衣物。那些衣物在明天早晨,会烧在大火盆里,以灰焰的方式,代替曾穿过它们的人告别。灰焰,最轻的一种消失物,比雪还轻,比风还轻。

每一次告别,都是艰难的,有割肉之痛。别过的人,都不会原路返回。人世间,返回的路,从来就不存在。

东锦是一个常常面对告别的人。他是镇里唯一画遗像的人,在他师傅离家之后。

他的脸上常年长着红红的酒刺,剃一个毛楂头,穿靛青劳动布褂子。他用拐杖走路,两支拐杖拄在双腋下,撑一拐,迈出去的脚往外晃一下。晚上,他通常在院子里下象棋。和他下象棋的人,通常只有元顺。元顺比他年长二十来岁,是个堪舆师。元顺下棋不悔棋,把被吃掉的棋子用牙齿咬着,再被吃一个,再咬,咬了三个,吐出来。有人请东锦画遗像了,东锦顺带推荐元顺去堪墓地。下象棋的时候,东锦在桌边摆一个大茶缸,落一个子,喝一大口茶。茶是苦茶,来自灵山深处的森林。苦茶不是茶,也不是药,是穗花栎树的新芽以茶工艺做的,当茶泡。苦茶不苦,微甜,去腥去腻,清凉解毒。

东锦的师傅就是元顺的长兄和顺。和顺是绢绸扇厂的画师,画花鸟虫鱼,画盆景,画仕女,画道士僧人,画灵山。扇是木骨扇。绢绸扇厂在街东,四栋土房围成一个大院子,和顺在绢绸扇面上作画。作画的工作间在一栋木板搭起来的大阁楼上。阁楼通一个逼仄的巷子,巷子口锁着一扇铁门。平日里,和顺在阁楼上画扇面。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和蔼。他衣着整洁,喜欢穿圆头大布鞋,两撇眉毛半黑半白,右边嘴角缺了一个口,说话漏风。他五短身材,偏瘦,画画之余,一个人坐在窗户边喝半杯小酒。他的画桌下,始终放着一个圆肚的扁矮酒缸,要喝酒了,舀半杯酒上来,嗍几口。阁楼上,只有他一人。一个扇面要不了两分钟,寥寥几笔,画完了。画好的扇面,晾在楼板上。

扇面小,绢绸柔滑,对画师要求很高,郑坊偏远,没有画师来,和顺寻访适合的人做徒弟。

谁会去学画师呢?事是轻巧事,可没坐三年冷板凳的韧劲,上不了台面,带了几个徒弟,没到半年便走了。敏善对读初二的儿子东锦说,你腿脚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妈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你跟着和顺师傅画画吧,谋一条生路。东锦说,我念完了初三就去绢绸扇厂。就这样,东锦当了一个画工。

当了画工,东锦学得用心。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肩挑背驮,自己只能拄拐。和顺师傅对他也用心,看他聪慧刻苦,对他也多了一份严格和慈爱,不但教画,还教他吟诵古诗。师傅说,理解不了古诗,也就理解不了中国画。

阁楼是和顺最喜欢的地方,他晚上在这里画画。他画灵山长卷水墨,画甘蔗田,画蹲在街边吃饭的人。他一天繁忙,只有这个时候是清静的。他喝着浓茶,看着自己的画,嘿嘿地笑。东锦给他磨墨、洗笔、添茶水。“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天天画画,比神仙过得还舒坦。”他对东锦说。

东锦当了七年画工,绢绸扇厂日渐衰落,工人背着扇子去周边县市卖扇。和顺也背着扇子外出卖扇。

和顺名声响,常有人请他画画像。请他画画像的人,拿一张小照片来,临摹,画成一张大遗照,装在相框里,挂在厅堂。他画的遗照,和照片一模一样。也有人请他去东家家里画老人。他的画像,大多很相似:香火桌前,老人坐在圈椅上,手交叠放在并拢的大腿上,衣服是灰色或黑色,男性戴一顶呢子帽,女性围一条毛线围巾,神态可掬,笑容微露,面目慈祥。

也有刚刚离世的老人,料理后事的人发现老人没画像,急匆匆地把和顺请去,当场作画。

第一次随师傅去死者家现场作画,东锦二十三岁。东锦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要带自己去。师傅骑一辆载重自行车,来到东锦家,东锦还在午睡。师傅说,带你去一趟楼村。东锦坐在后车座,也不敢问师傅去干什么。师傅也不说,埋头骑车。骑了半个小时,到了一个大村子,拐进一条小巷子,又拐入一条很狭窄的弄堂,在一栋青砖瓦房前,师傅说:“到了。”屋里有十几人坐在厅堂,低声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人出门迎接,说:“八十多岁的人了,相片也没留下一张,和顺师傅辛苦你跑一趟了。”东锦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往里面瞧。在弄堂口,东锦就嗅到了一股酸臭的气味,是猪肝翻晒了之后的那种气味。他不敢说,也不敢问。他捏了捏鼻子,捂紧了嘴巴,松开手,吐出一口酸水。他的胃在泛酸。

屋子并不大,有些矮,屋内阴沉沉。“东锦,进来吧。”师傅喊了他一声。他应了一声,拄着拐杖,撇着脚进去了。师傅在厢房门前,端给他半碗酒,说,嗍几口。他接过碗,酒进了喉咙,又哗啦啦吐了出来。酒辣,针尖一样刺蜇咽喉。他从来没喝过酒。师傅推开房门,东锦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婆婆,躺在床上。一只黑白毛色的花猫,在老婆婆身侧,喵喵喵,轻轻地叫唤。莹白的烛火在跳动,加深了东锦内心的恐惧。

这是一个孤寡老人,离世已经四天了。老人是被一个广丰人发现的。中秋刚过没几天,广丰人来收鹅毛鸭毛,推开门,发现老人没了鼻息。

东锦进了房间,又退了出来。房间里的气味,他忍受不了。那是一种混杂的气味,糜肉和腐肉混杂的气味。他哗哗地吐。师傅把老人的头发往两边理顺了一下,用一张白布盖了老人全身,反身骑车,带着东锦回了镇里。

东锦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带自己去楼村,自己什么事也没做。但他怎么也忘不了这一天,忘不了散乱头发半遮下的苍白釉黄、近似于枯萎的面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死人。在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里,这个面容经常出现在他梦里。他惊吓得汗水涔涔。从楼村回到家,他坐在木桶里,泡了一个多小时的热水澡。那种气味,让他发呕,让他感受到死神藏在肉身,而非凌空降临。

但他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会对死神无比尊重。

过了两年,绢绸扇厂关门了。和顺在家里开了一间画店,卖丰收画、年画、观音画,画是他自己画、自己装裱的。东锦给师傅打下手。

镇里有一个木雕厂,主雕骨灰盒、菩萨像,主销日本。敏善对儿子说:“东锦,木雕厂常年有活儿干,你还是去学木雕。你师傅糊口都难,带着你,他更难。”东锦思虑了两天,对师傅说:“我想去木雕厂当学徒,师傅给我参考参考。”

“木雕和画画同源,你上手快。你去学木雕,更好糊口。过两天,我送你去木雕厂,找个好师傅带。”东锦没想到师傅答应得这么爽快。

在木雕厂干了半年多,一天,和顺的弟弟元顺来木雕厂找东锦,一脸焦虑,问:“你师傅这两天找过你吗?”

“我十几天没看到师傅了。”东锦说,“师傅怎么了?”

“你师傅有三天不在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元顺摆摆手,跨上自行车,走了。东锦放下活儿,去了师傅家。师娘坐在画店门口,显得有些痴痴傻傻,说,你师傅去了哪里,也不留一句话给我,我们都急死了。“师傅带了衣服走没有?”东锦问。

“一件衣服也没带,也没跟我要钱。你说,他能去哪儿呢?亲戚家都问过了。他外地有什么朋友,你师傅平时说过吗?”

“一个天天在家里画画的人,哪有什么外地朋友。”

“那你师傅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女人呢?”

“师傅那个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除了一口酒,就想着卖画挣钱。卖画的钱,也都由你收着,他买包烟,都是向你伸手的。”

“那就是我不好,他讨厌我,他宁愿离家而去。我的天啊,这个日子怎么过啊。”师娘拍着大腿,呜呜哭了起来。

“师傅是个心重的人,肯定有别的心事,在外面逛几天,心事散了,也就回家了。师傅离不了师娘。师傅洗一件衣服比搬砖还难。”

过了半个月,师傅还没回家。再三个月,师傅还没回家。又一年,师傅仍然没回家。家里人当他死了。这个和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离开了郑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师娘对东锦说,你师傅不明不白地离家,比死了更让我难受,他若是死了,我还可以挂个画像,还可以上个坟,能明明白白地守寡,我这个寡守得好冤枉啊。

琢磨了半年,东锦也没琢磨出师傅为什么离家而去。他在师傅身边打了九年下手,他了解师傅。实际上,他不了解师傅,他看到的只是表面。师傅像镜子里的人,蒙上一层雾水,镜子里的人便不见了。他非常难受。他不明白,一个正常人,怎么会突然失踪?

一天下午,木雕厂来了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女人,扎两条粗粗的柳辫,穿一双黑头布鞋,鞋头缝了一块四角白布。她站在小院门口,声音颤颤地问:“东锦师傅在吗?”

“有什么事吗?”东锦从窗户里探出头,瞧了瞧来人。

女人来到窗户底下,低声说:“我想请你画个遗像。”

“我没画过遗像。”

“你画过菩萨,画过钟馗。我请你画一张遗像。”

“遗像不能乱画。我没画过。画菩萨画钟馗,只是画个样子。”

“帮我画一张。我得给我男人留一张像。”女人哀求他。

“你用照片放大,挂起来一样的。照片更真实。现在大家都用照片作遗像了。”

“我男人没留下照片。”女人抹抹眼睛,慢慢低下身子,蹲在地上,低声地哭了起来。

东锦默默抽了一根烟,说:“我跟你去吧,试试看。假如走相了,不能怨我。”

她男人是上午断气的。她男人在德兴万村一家石材厂磨花岗岩面板,干了八年,患上了尘肺病,治了一年多,还是扔下三个孩子走了。他蜷曲在床上,嘴巴张得快裂开了,眼睛圆圆地瞪着。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颧骨突出来,咽喉完全干瘪下去,喉结算盘子一样凸。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身边,呜呜呜地哭。盖在男人身上的白布,显得空荡荡。男人略显狰狞的面目,让东锦有些害怕。他对扎柳辫的女人说:“给我倒半碗酒来。”

闭着眼睛,他一口喝干酒。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床架,坐在床沿。他看见床头墙上,贴着一张鸳鸯戏水的剪纸,尚未完全褪色,窗台的收音机被红布盖着。他摸出一支烟,捏了捏,又把烟塞回烟盒。他的手轻轻地盖在男人双眼上。他的手长久地盖在男人双眼上。他的泪水,泡泉一样涌了出来。

他坐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两个时辰,也下不了笔。他喝着酽茶,画笔在两指间转着笔花。他看着窗外黑幕般的田野,死者的面容清晰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但他不能那样画。那是一副不堪的面容。他不能把不堪的面容作为遗像传给死者的后人思念、供奉。

死者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是一个尽职的丈夫,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石材厂工人,是一个久病焦虑的人,是一个无数事未了的人,是一个常年外出谋生的人,是一个日日牵挂在心的人,是一个有许多美好愿望的人……这样的人,应该有一副什么样的面容?东锦想象着这副面容。死者未患病的样子,应该是这样的:性格坚忍,身材魁梧,目光温和,神态憨厚,皮肤粗糙……

他画了开阔的面部轮廓、粗粝的眼眶、宽厚的嘴唇……

画完画稿,天麻麻亮了。他把画稿镶嵌进了木质玻璃框。这是他画的第一幅遗像。早早地,东屏骑车载着东锦去了女人所在的余村。余村离镇不远。扎柳辫的女人抱着遗像,身子哆嗦着,号啕大哭。

是的。东锦从没想过自己会去给人画遗像。他学过八年素描和水粉,他学的是应用美术。他不擅长人物画。他看到扎柳辫的女人蹲在墙角抹眼恸哭的样子,已无法拒绝。一个死者,对于生者来说,是多么重要。一张遗像,不仅仅是一幅画,用于纪念、供奉和追思,而更是对生者的一种陪伴和激励。遗像不是沉默、冰凉、蜇心的画像,是一个在屋里温情地注目周遭的人。以前,东锦从没想过这个道理,也不会去想。他师傅画过上千幅遗像,他看过师傅画了上百幅遗像,十几次陪师傅去死者现场。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去画遗像。

他以为师傅画遗像,仅仅是当作糊口的手艺,和画年画是一个理。师傅也不叫他动手画。师傅作画,他在身边看。师傅会告诉他:死,不是生命的寂灭,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获得恒久的安宁。有一次,街上一个糖尿病患者死了,请师傅画遗像。师傅哭得很伤心。死者是师傅的发小,是一起玩了几十年的人。但患者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形如枯槁,神如枯井,死得非常挣扎。师傅对东锦说,久病而死的人是快乐的,死神拯救了人,他的遗像应该满面笑容。

在没画遗像前,东锦并没有把师傅的话当真,或者说,他没有去领会师傅的话,也领会不了。他太年轻。人,需要时间去完成自己。时间是一种特殊的发酵剂。

遗像送去之后,东锦没去上班,想好好睡一会儿。他合眼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落枣的声音很清脆。他才想起初秋已经到了。风吹一阵,枣落几个。鹊鸲在树上,嘘嘘叫。它叫得欢快而婉转。树叶在它的振翅下,沙沙作响。他翻身下床,拿起画笔,画昨日去的那个房间,和房间里那张床上的死者:高高的门槛内,一张敞开的平头床,床头有一张墨黑脱漆的木桌,门边墙上靠着一件画了大丽花的衣柜,衣柜上搁着两只深红的木箱,遮收音机的红布绣着两只飞舞的彩凤凰,床头一对鸳鸯戏水,床上的人脸庞黝黑、胡楂密密……

画完了,装进了镜框。在阁楼木墙,东锦把相框挂了上去。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下了楼。夕阳遥挂远山。他略感虚脱,在床上躺下,无知无觉地睡去。他梦见了灵山,他站在灵山顶上,望着金色稠密的盆地。太阳炙烤着万物,风轻轻地把他掠起,移向飘浮的云团。大地厚重,湖山漫卷。

木雕厂有二十几个师傅雕木件。木是老樟木,从德兴、婺源等地收来,堆在仓库里。电锯在锯木,吱吱吱,整日响彻。木雕师傅在院子后面的简易排屋干活。这里安静、通透,阳光充足。排屋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往饶北河。排屋有一个小院,三棵石榴树和两棵梨树,比屋子还高。初春,梨树一浪一浪地开出白花,芽叶尚未肥厚,花从枝上一节一节地往上冒,如蚕吐丝。花开得很是挑眼,远远就能看见。暮春了,石榴才开花,在翠绿的密叶间,绽出嫩红嫩黄的花蕊,花瓣伞一样撑开。伯劳成群,栖落在树上,啄食蝽虫。站在窗口,可以看见饶北河从山边田畈弯弯地绕过来,形成半个圆弧。东锦喜欢这个小院。他借来解剖医学书慢慢读,了解人体结构。他专雕菩萨像,他喜爱观音、弥勒佛。菩萨是人的神性升华,雕菩萨也就是雕具有神性的人。他这样想。

在家里,他用陶泥捏各种各样的菩萨像,捏好了,又把泥化成泥坯。这是他每天晚上要做的。和他同年段的人,差不多都结婚生孩子了。他恋爱还没谈过。他是残障人,没办法四处玩乐。他喜欢过一个街上的女孩子,给她写过很多次信。信是一沓画,由东屏递过去的。女孩子有些麻脸,但娇美。

女孩子在街上开饰品店,穿长长的裙子,唇珠圆润饱满。吃了晚饭,东锦有意无意经过她店铺,和她搭话,站一会儿,或坐一会儿。只要看她一眼,他便觉得心里很舒服,生出酸酸甜甜的柔情蜜意。女孩子是个大方的人,和他说说笑笑,但从不给任何暗示或特别的眼神。东锦暗地里,给她画过很多画。画了十张,由东屏送过去。东屏还是个高中生,每天经过她店铺。每次经过,她看见了他,都笑得很甜美,偶尔还给他水果、酥麻饼吃。东锦还送过化妆品、太阳镜、磁带给她。她都收下了。收下一次,她给东屏买一双球鞋。过了一年多,女孩子和镇上的一个医生谈了恋爱。

东锦再也没有喜欢别的女孩子了。可能有他喜欢的,但他不写信了,藏在心里。敏善托人给东锦说亲,媒人请了好几拨,也没说定哪一门子。东锦劝慰妈妈,说,姻缘由天定,哪个菩萨是有老婆的?雕菩萨的人也可以没老婆。这时,敏善很自责,说,你四岁时高烧,我当成了感冒,也没上医院,害你走不了路,是我造的孽。

有人请画像了,东锦也去。老人忌照相,但喜欢画像。抱着孙子画,站在大屋前画,坐在圈椅上画,和老伴一起画。东锦画各种各样的老人画像。画像给了老人,老人笑呵呵,孩子一样快乐。画像不收钱。他只收装裱的工本钱。老人提两斤土烧给他,他也乐呵呵地收,和老人一起喝。

一次,邻镇马车村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东锦家,说,请东锦师傅画一张像。东锦摆开椅子,给妇人坐,架起画架,抄起笔给她画。妇人却一直站在井边,说,想请你给我儿子画一张。东锦说,你儿子可以去照相馆照相,哪有年轻人留画像的。妇人说,儿子死了十八年了,我想儿子想得很慌,我想看看儿子。妇人抖着肩膀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你给我儿子画一张像吧,我很想儿子。我头发都想白了。”

妇人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东锦说,老伯娘,我没看过你儿子,怎么个画法呢?妇人说,我儿子很乖顺的,就是不爱嬉闹说话,闷头做事,砍柴很快,割稻子也很快。东锦问:“你儿子几岁过世的呢?怎么会过世呢?”

“我儿子叫世仁,初中没读完,和他爸一起下田了。他从小胆子小,不爱和人交往,长大了,也不爱和人交往。他懂事,家里的田都是他种的。有一次去砍柴,他架起柴火垛,爬上去,把柴火点了,活活烧死了。我哪知道他会干这样的蠢事呢?事后,我翻他房间里的东西,找出一封信,他说他活得很痛苦。我拿着信问医生,世上有哪种痛苦,比死更痛苦呢?医生说,孩子得的是抑郁症。我哪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鬼病,让人寻死的病呢?”妇人哆哆嗦嗦地从口袋摸出一封信,给东锦看。信纸已经发黄,纸边乌黑黑,有些翻毛、破损。信折起来,包在一张手绢里。

信捏在手上,东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一句话也没说。他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安慰来人,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未曾见过的人,他怎么画得了呢?东锦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他不敢也不忍看来人的脸。烟抽完了,东锦详细地问了她孩子的出生年月、入学时间、小学毕业时间、成年后的长相,对妇人说:“老伯娘,我现在答复不了你,过半个月,你来我这里一趟。”

第二天,东锦告了假,早早去了华坛山镇小学,恳请校长开了一张需去县教育局查阅档案的证明,坐上客车,去了县教育局。教育局有小学毕业生的底档,底档有照片。查阅了半天,终于查到了“张世仁”的档案。他带着档案,去照相馆翻拍照片,加速取相。档案员问东锦:“这个照片上的人,是你什么亲戚?”东锦说,从没见过,不认识。

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他拄着拐杖,撇着脚,拐过一个一个街口。灵山路把县城分成两半,自南向北,横切而过。他低声对自己说:“这条街,至少有五条郑坊街那么长,街边梧桐树望不到尽头。”

在县城住了一夜,清早取了照片,东锦回到了郑坊。

半个月后,妇人来了。东锦给了她三件东西:一张放大的孩童照片,一张青年画像,一尊孩童骑牛的樟木雕像。

东锦的画像传神,有生命风采的神韵。老人收了画像,舍不得挂,卷起来,压在木箱里。老人要水粉画,他就画水粉画;老人要素描画,他就画素描画。他的遗像画不阴沉,不会给人沉重感。人在最后,言语消失了,体温消失了,眼神消失了,感觉消失了,记忆消失了。人最后带走的,是属于个人的东西,而留下的,均不属于个人。人离世与出世相同,都是坦荡荡的、赤裸的。人的一生是碎片拼凑的过程,也是呈现的过程。碎片就是生命力瞬间凝结的闪亮晶体。东锦在画遗像时,用这些晶体展现面容。他这个想法,源于一个死者。

有一次,东锦和元顺在下象棋,有一个小青年请他去方家坞画遗像。东锦还没进屋,一阵血腥味涌出来。血腥味来自新血,很刺鼻。东锦进了屋,看见床上的被单沾满了血。死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被炸掉了半边。他是片石场的放炮工人,凿炮眼、塞炸药、点雷管,爆破片石。中午,点雷管,噗噗噗,引线燃了,却又没了燃声。放炮工人等了几分钟,没听到炮响,他站起身子,想去再点火,这时,轰的一声,石岩下塌,一块碎石飞出百米,击中他右边脸,半边头部不见了,头盔飞出十余米。他晃了晃身子,倒在藏身坑道。

死者的脸,虽然清洗了,但毛孔里仍有血迹,头发上也有。东锦喝了大口酒,用酒泡湿毛巾,给床上的人擦脸,洗头发、颈脖、肩膀。擦洗干净了,东锦在厅堂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东锦对放炮工人的老婆说,哪有让他带半个头走的呢?他又不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请人去掏半盆黄泥来。

黄泥松软,有一股秋气。东锦给黄泥泡浆,手搓黄浆。浆水慢慢沥净,泥黏稠。合着放炮工人的头型,他慢慢捏,慢慢捏,捏出半个头。半个泥头和半个人头,合成一个头。东锦又用长白巾,扎在放炮工人的头上。他开始在放炮工人的脸上画京剧脸谱,大红大白大黑,三色蜿蜒起伏,把他画成了《鱼肠剑》中的专诸。

回到家里,东锦琢磨着怎样给放炮工人画遗像。东锦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个头绪。第二天早上,他妈妈敏善对他说,秋分过了两天了,得预备割稻子,今年的稻子很丰收,看着稻穗就心里很舒坦,你也去看看。东锦说,有什么看的,看了也就那个样子,不看也知道。他妈妈说,不去现场看,哪感受得了?东锦看着妈妈,停下了筷子,对东屏说:“你骑摩托车,带我去一下片石场。”

片石场在古城山下。晨曦退去,秋阳如一块出炉的热铁。河边沙地的高粱迎风摇曳。河水清浅,潺湲而流。烧石灰的工人在拉碎石。拱形的石灰窑如土堡,隐现在两个废渣堆之间。东锦站在片石山下,仰望着坍塌的山体,苍鹰在崖边飞旋,崖顶黄松葱郁。凿石工人抡着铁锤在凿石,喊着号子:

大铁锤啊,

砸下来。

有劲头啊,

迸出来。

大碗酒啊,

端过来。

大姑娘啊,

抱上来。

大水牛啊,

下田来。

大麦子啊,

进磨来。

大公鸡啊,

叫亮来。

大男人啊,

干起来。

“苍凉的生命,挺拔的生命。”东锦喃喃自语了一声。

木雕厂下班了,东锦回到家里,开始画遗像。他理解了这个放炮工人的劳动,也就理解了这个人。放炮工人是个豁达的人、吃苦耐劳的人、面容粗糙但内心细腻的人、粗犷却敏捷的人。他有了这样的构思:“石山下,放炮工人望着滚落的石片,眼前石尘四起,他绽开葵花般的笑容。他头上粉红色的头盔,闪射太阳的亮光。他脸上毛孔粗大,胡楂粗黑,鼻梁淌着汗液。他粗壮的手上握着一把短柄圆锤,锤把有一层油亮的包浆。他浅红浅黄的工服,半解扣子,露出铜色胸膛。他的身边到处是碎石,脚下是石灰废渣,稀稀的荒草遒劲地生长,苍耳结出刺毛。河畔蜿蜒,樟树林稠密。”

泡了一大碗苦茶,他开始画。他体悟到,画出死者生前的生命精华瞬间,是对死者最好的敬重。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是有光的人。

她是一个特别细心的女人。她戴上白口罩和一双白手套,用砂皮细细地磨雕件。每一尊菩萨,都经过了她的打磨。她曾是一个土面师傅的老婆。土面师傅送货去望仙乡,喝了酒回来,摩托车翻下路边樟涧水库,第二天被人捞了上来。她尚未生育,在婆家待不下去了,来了木雕厂食堂烧饭,烧了七个月饭,上车间做了打磨工。她是个温和沉静的人,围一条蚕豆花图案的围裙,跪在蒲团上,给菩萨木雕打磨。她是石峡人。石峡与郑坊街隔一条河。河水哗哗。

有一天,她去县城走亲戚,带回了一辆残障人士专用电动车。电动车红色,三个宽胎轮子,有一顶油布雨篷,有一个可坐两人的后座。电动车是送给东锦的。东锦说,我哪敢受这么大礼呢?她说,有车方便点儿,比走路轻松多了。东锦说,我又不会开,开车比赶牛还困难。

“你那么聪明,我教你吧,教半个小时,你就会了。”她说。

“你送我电动车,我送你什么东西体面呢?我送你一条金项链吧。”东锦说。

“你不为我戴上,我是不会收的。”她说。

就这样,她成了东锦的女人。“美珍,美珍。”东锦叫她叫得很甜。女人坐在后座,腿上靠着两根拄拐,东锦开着电动车,一起上班下班。

第三年,美珍生了女儿,女儿白白胖胖,眼睛乌黑,笑起来咯咯响。东锦给女儿取名明珠。

吃了晚饭,东锦载着美珍、明珠,在街上游一圈。回来,再和元顺下三盘棋。有时也去田畈玩。田畈椭圆形,散发清新的草青味,晚归的鹡鸰,三五成群,边飞边叫,嘁嘁。若是禾苗泛青的时节,又脆又薄的晚空,白鹭一行行飞过,飞往偏僻的塘边樟树林。这样的景象,一滴滴地渗透进人的血液,会成为终生的记忆。

明珠七岁的那年冬,疏雨冷风的夜晚,东锦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老僧坐在大雪之中,雪覆盖了老僧。雪一直下,老僧的头上开出一支红梅花。东锦坐起来,低声哭了。美珍问他怎么哭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他说,他很想去找找那个老僧。

第二天中午,有一个外地人,开着柳州五菱面包车,来到东锦家里,说,请你去一趟河口,有一个老人等你见见。东锦感到莫名其妙。河口是铅山县城,距郑坊百公里,他从来没去过。东锦问:“老人找我有什么事?”

“老人是孤寡的,在河口老街开茶铺,有十多年了,也卖自己画的画。老人刚过世。老人生前有留言,说,他死了,请你画一幅遗像。”来人说。

“老人叫什么名字?”

“北河。我是开古玩店的,和北河叔两对门,也是至交了。”

东锦带着美珍,一起坐上面包车,去了河口。河口是信江第一码头,江水滔滔。雨飘飘洒洒,江面迷蒙。到了茶铺店,上了二楼卧房,东锦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神情慈祥。东锦跪了下去,说:“师傅,这么多年,你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远啊?师娘临走,也没见上你一面。”

和顺给东锦留了一封信。信是小楷写的:

徒儿东锦:

我不日将离世,有诸事告知与你。

一、有两箱画,是我所画所喜,由你保管,以作纪念。

二、离家已十九年,皆因孩子已成家立业,我需过心中所愿生活,安静画画,脱离繁事羁绊,唯有离家。生而为人,尽家责尽公职之外,还得尽愿。

三、我的后事,由你料理,所需之钱,在我茶叶木桶里。骨灰撒在信江里,不要带回去。我的死讯不要告知别人,当作我十九年前已死。不要给我作画像,也不要画遗像。生命依托肉身而存在。

四、我一生只爱三个女人:母亲、妻子、女儿。但终究事了拂衣而去。

五、你好好生活。好好活着,是活着的唯一目的。

二〇一一年冬,河口。

和顺。病中。冷雨。

读完信,东锦呆坐在木地板上。北风拍打着玻璃窗,哐啷哐啷。

美珍陪着他,在师傅床前,坐了一个通宵。这是一个冗长寂静的夜晚,只有烛火在飘忽,北风呼啸而过。一个无尽的长夜,江水远逝。他把美珍抱在怀里。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他没有感觉到过多悲痛,而是苍凉。或许,生命的质地就是苍凉。孤独、坚韧的苍凉,崖松的苍凉。苍凉感,让人扎根在大地之中。否则,人会被风掳走、被水推走。

给他安慰的是,师傅的面容很安详、洁净。师傅走得无憾,也无痛苦,如树老死山中。师傅过了近二十年隐姓埋名的生活,依本心而活,活得很满足。从师傅的面容中,他看出来了。人离世,最后的面容,浓缩了一生的经历。

美珍在他怀里睡去。炭火在烧,火星轻溅。火星微弱炸裂的声音,嚓嚓嚓,很是悦耳。他看看炭火,看看美珍。他觉得美珍如火一样美。他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

雨不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热烈了。

这是早春的一天,河水油亮,篱笆墙上挂满迎春花。枯柳的根部滋生出鲜绿的苔藓,两只银雀叽叽地叫,叫着跳着。田野漾起绿汪汪的春水。放鸭人高声吹起口哨,用竹梢赶着鸭子下田。白菜开黄花,萝卜开白花。和风柔软,催促草木抽枝发芽。东锦的院子里聚满了客人。屋檐挂着红灯笼。暖阳高照。

这一天,东锦木雕工作室开业。东锦没想过离开木雕厂,独立干一份事业。师傅过世之后,他开始琢磨这件事。他想带徒弟,想得很迫切。他是个手艺人,以手艺养家。但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手艺人,他有许多想法,需要传给下一代人。和顺师傅也是这样传给他的,师傅传不了的东西,自己在经历中慢慢体悟。木雕是一门聪慧人干的苦工手艺。传承一门古老的手艺,需经年累月。

第一批,东锦选了三人,都是残障小青年。东锦这样想,三年带一批,一批带三个,连帮带。美珍负责开木雕网店,实行网上销售。工作室开了半年,生意火起来了。

东锦是个手艺人,但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作一个画师。他画过九十二张遗像。每一张遗像,他都画两幅,一幅给死者家属,一幅挂在自家阁楼。阁楼上的遗像,他都注明了时间、地名,及死者姓名、寿数,并落款。其中五十六幅遗像,他去过死者现场。

每次去现场,东锦都非常纠结,却又无法拒绝。谁也拒绝不了死者的最后一次请求。给死者家属美好的安慰,也是告慰死者。每一次落笔画遗像,他都无法平静。似乎他每落下一笔,死者会消失一点儿,遗像画完了,死者彻底消失了,仅仅化作一团墨。大多数遗像中人,他不认识。但他熟悉死者的生命历程,熟悉死者带不走的光影声色。他触摸到了遗像中人的脉搏、体温、气味。遗像中人仿佛是一条秘密的地下河,他深入了下去,蹚着水,感受河流的脉动。

在清明、除夕,东锦登上阁楼,给每一幅遗像拜香。在阁楼中央,他立了一尊罗汉像。每画一幅遗像,都是他深度认识生命的艰难过程。他曾为其中的几幅遗像彻夜哭泣。生命,是一个幸福欢乐的旅程,而有时候,又是那么令人痛苦、绝望、孤立无援。曾有一个男人,抱着因肺炎而死去的幼女,整整抱了三天,不喝不睡。他给可爱的女孩画了水粉遗像。女孩不足四周岁。还有一个女孩,婚礼刚结束,就死了。她患了骨癌。她的男人抱着她举行婚礼。他给女孩画了一个宏大的婚礼现场,作为遗像。

每一幅遗像,如一扇黑暗之门。进入黑暗之门的人,在夜空中以星星的名义显现。透过门孔,可以看见火光、海洋和环形山。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已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二〇一九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等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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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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