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班宇:漫长的季节

短篇小说 | 班宇:漫长的季节 -1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出版小说集《冬泳》《逍遥游》。

 

漫长的季节

班宇

防鲨网距离岸边四百多米,游上一个来回,至少燃烧掉五百卡路里,约等于一份咖喱饭,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条加个汉堡,这些是我估出来的。有个软件,能记录每日摄入与消耗的热量,但我手机里的空间很紧张,装不下了。六月份到现在,每周我都会游上几圈,也没瘦,反倒黑了不少,搽了防晒也不管用,数值什么都证明不了,无论多么精密的科学,一旦落到我的头上,就会变成误差,这没办法。就像防鲨网也不能阻拦真正的鲨鱼,在水里时,我经常想着,到底有没有一条勇敢的鲨鱼,抖着背鳍和尾鳍,向着那些坏橙子似的浮标,从深处威武驶来,以锋利的牙齿撕咬聚乙烯网,突破严守的防线,来跟我相会。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我骑在它的身上,乘风破浪,出海远航,要是实在没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几口解决掉,没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红的水面。也可能没那么明显,无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来潮往,很快就消散了。

海水浴场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规则的小间,连绵起伏,如课本上的一道道舒缓的等压线,有的地方仅一人宽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压抑,偶尔还有开阔、自在的感觉,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冲刷着陆地,一种无比纯净的嘈杂。带着咸味的风从脚底下钻过来,吹得人心颤,像是上着夜班的妈妈忽然跑回家里,裹着一身的凉意,把手伸进被窝,抚摸着我的肋部。还有那些小小的沙砾,蚂蚁似的,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阳光之下,闪烁如同鳞片,刺着发烫的身体。海浪是鲸的叹息,人是鱼变的,以及,有些金子总埋在沙里,这是小时候妈妈讲给我的道理,也像在说我。每次换好衣服后,我都会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外面放着的流行歌曲,有时坐着就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在家里从来都很平静。

小雨以前跟我讲过,循着海边的音乐走去,就能看见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如一群搁浅的大鱼,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块钱一圈,等你上了船,装死的鱼就又活了过来,流弹一般,在海水里飞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总之,没个百十块钱回不来,看着潇洒,掀风鼓浪,驰骋于天际,谁坐上谁倒霉。开到大海中央,马达一停,船身晃得特别厉害,这时,他就跟你讲起价钱,谈不拢的话,也不为难,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着办。小雨说他读高中时,有次在船上吵了几句,硬是没给钱,对方也不发火,马达声一响,谁的话也听不到,船越开越远。小雨环顾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脏一直悬着,身体向内萎缩,呼吸急促,默念着逃脱术的口诀。临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启示,来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游了过去。快艇立于海中,来回摆荡,像是一位追击数日的疲惫枪手,夕阳之下,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臂,企图瞄准猎物。他扑腾了半天,来到岸上,举目荒凉,不知身在何处,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公交站,耷拉着脑袋,跟人要了一块钱,这才上了车。乘客很多,一个空位也没有,小雨光着脚,只穿一条泳裤,扶着栏杆站了一路,窗外吹来的风使他的皮肤变红,起皱,一阵阵发紧。他打着哆嗦,牙齿乱颤,头都不敢抬起来,听着那些报过的站名,一站又一站,总也到不了,如遭凌迟。这么一想,还是鲨鱼好,没什么心机,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个痛快话儿。

从更衣室往北边走,约二十分钟,绕过半月湾,有那么一小片海滩是我承包下来的,出手比较阔绰,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比较荒僻,背后是断崖,长不了树,常年潮湿,阴郁滑腻,仿佛被涂过一层闪着黑光的清漆。坡上杂草葱茏,狭长的叶片呈锯齿形,一团一团,紧密不透风。岸边没有细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竖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生于暴风的肩头,面目狰狞,奔涌至此,如猛抽过来的一记耳光,令人心惊。交界之处凝聚着无数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着、吞吐着,不离不散,炽烈的光射过来,显出变幻不定的颜色。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上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

没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来,我在这里游了好几天,感觉不赖,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边,我躺在防潮垫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还悄悄拉下了肩带,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我的这身泳衣还是上高中时妈妈拿回来的,那会儿每年夏天都会搞个泳装节,从外地请来模特,让她们穿着泳装走台步,电视里从早到晚持续转播,壮观极了,三千个模特同时穿着比基尼在海边亮相,列成优美的弧形,如大海轻捷的翅膀,不只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还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当场颁发金字证书。我们都很激动,期末考试时,好几个同学的作文写的都是这个事情。

那段时间,妈妈身体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门口的裁缝店里帮忙,我从别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报,带回家给她看,泳装设计大赛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画几张示意图,辅以简单的文字说明,入围就有三百块钱可以拿,头等奖则是五千元。我很心动,怂恿妈妈报名参赛,她有点犹豫,总觉得选不上,大半辈子了,什么好事儿也没轮到过她,其次,她也不会游泳,没有灵感,像一条记性很差的鱼,忘掉了鳃的用途。我一直央求着,跟她说,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两个不错的名字,一个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矫健的小海豚,线条流畅,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个叫水精灵,天蓝色的弹性布料,与大海的颜色一致,荷叶袖边,后背与腰侧做成网格,裙摆下垂,游起来时,一舒一张,缓缓地散落着。我写作业,妈妈陪着我熬夜画图,总是画不好,模特小人儿的双腿看着太过柔软,青蛙一样蜷曲,脚掌如蹼,很不协调,改来改去,截止日期到了,我写好说明,将那两张擦得薄薄的草纸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几天,我一直盯着电视,等待公布结果,当时也有预感,可能不会是我们,但还抱着一点点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给了个学美术的男孩儿,眼神狡猾,留着半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发言却很得体,还感谢了这片海滩,“我睡着的时候,它像一只摇篮,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羡慕,又不太服气,他的设计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是扯了一截绷带裹在身上,模特穿起来像是打了败仗的伤员,走得一瘸一拐,并不十分和睦。

那天下午我很伤心,哭了好长时间,不是因为没得奖,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没有其他人,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如在海底,孤独长达两万里。第二天,妈妈晚上回来时,带了两套泳衣,装在发黏的绿塑料袋里,说是主办方寄过来的,类似于参与奖,精神可嘉,以资鼓励。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也没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没穿过。结婚前,我收拾衣物,发现了这两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点久,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上身试了试,没想到,尺码很对,款式也不过时。我跑到客厅,走了两个来回,展示给妈妈看,问她我穿着漂不漂亮,记不记得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选的设计大赛。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

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我为今天的两位不速之客分别起了名字。他们来得比我早,提前占据了这片海滩,看起来有八九岁,实际可能不超过七岁,海边的孩子总比同龄人长得快一些。彭彭穿着一条松垮的蓝裤衩,神情专注,挑拣着片状的石头,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声,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个水漂儿也没打出来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后,石头隐没无踪,我总觉得他要把自己也扔进海里。丁满在一边看着他,双手叉腰,嘴里念念有词,宛若教练,时不时地,他的手会伸向后背轻抓几下,好像身上刚爬过了一只小螃蟹。铺垫子时,他们发现了我,也许是有点难为情,两人停了下来,转而走向岸边那块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块铁,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宝塔。两人比着赛,没用几步,便站在了塔顶,海风吹过来,他们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丁满很紧张,不太敢起身,彭彭的裤衩掉了一半,眼看着褪到膝盖。实在是有点危险,我不太放心。

我踮起脚来,朝着他们高喊:嘿,下来啊,你们俩。他们俯视着我,似乎有点犹豫。我摆起手势,大声叫道:回来,太高啦,快回来啊。两人挠挠脑袋,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向下蹭,提醒着对方可以落脚的地方,几分钟过后,才安稳着地。我松了口气。有时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处看了看风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来时的那条路就消失不见了。

丁满向我跑了过来,彭彭跟在后面,腿有点软,两个人气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还是汗水。他们来到近处,瞪圆眼睛,低头看着我,像在观察一团晒干的海藻。我望着他们,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没有,有些过意不去。丁满没说话,彭彭把脑袋探了过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啊。彭彭说,你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吗?我说,是啊,不是。他有点迷糊,抬高了嗓门问我,到底是,还是不是?我说,不是,是。彭彭更晕了,无计可施,皱着眉头看丁满,我乐得不行。丁满扭过身体,跟彭彭说,你别理她。彭彭跟我说,我以为你找我有事儿呢。丁满捅了他一下,说道,别跟她说话了。我说,不要生气嘛,我请你们吃雪糕,不知道推车卖雪糕的什么时候过来。彭彭说,我可以帮你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我说,好啊,我们一人一根。彭彭说,我想吃个枣味儿的。我说,那我吃个奶油的。丁满说,我不吃,你怎么还理她。

彭彭和丁满并肩前行,踏上寻找雪糕的旅程,比画着说了一路,越走越远,这片海滩又归我了。我在心底欢呼了一声,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阳光不错,和缓的波浪将我稳稳托住,可只游了一个来回,就没什么兴致了,转头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从此经过,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边,等了很长时间,直至太阳落在水面上,他们也没有回来。

我乘着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块钱,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机动性高,从不堵车,这一路上,头发也吹干了。很难想象,妈妈以前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过照片,还是在别人家里。她烫着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浅色的方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上拎着头盔,旁边是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如同挂历上的美人儿,妈妈年轻时很好看的。别人跟我说,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妈妈骑车带着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进皮夹克里,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从领口里伸了出来,不管不顾,迎着风落眼泪,看上去相当惆怅。我问过她有没有这回事,她否认了,说自己不会骑。妈妈总是这样,对于跟现在无关的事情,都觉得没发生过,好在有照片为证。我问她,骑车带我去了哪里。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车哪去了呢?她也说,不记得了,车也不是我的,过去太多年了。她不说也没关系,我有自己的办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着太阳举高,这样的话,就能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拍过照后,收起了边撑,挂上空挡,向下踩着打火杆,一溜烟儿开出去,欢呼声在身后响了起来。她顺着风走,车速与风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进,周围很安静,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飘过,下起了小雨,那也浇不到她,妈妈在雨滴的缝隙里穿行。有一个她即将认识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体,正在大海的中央打着转儿,像一片年轻的叶子,夜雾湿润,无人能够窥透,而她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妈妈不能在水中飞翔,她连游泳都不会。妈妈躺在床上,讲不了话,也动弹不了,眼睛总是闭着,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决定。长长的睫毛像一弯新月,在夜里发着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缓缓下降,天亮之前,终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轻轻抖动着,毫无规律,如人战栗,也像妈妈最初时的那只拇指,精灵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气里滑动,画出一个记忆里的图案,可能是摩托车,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预感不妙,从外地赶了回来,拖着妈妈去做肌电图,医生测了十几次,把钢针扎进她的舌头里,妈妈很无助,呜呜地叫着,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快被闷死的小狗,或束手无策的哑巴,面临着巨大的灾难,没办法求助,更不能向谁诉说清楚。我哭着想,重刑也不过如此吧。医生命令道,快,把舌头伸直,快一点,不然没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误时间。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这样展示着,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妈妈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钢针与呼吸同步收缩,来来回回地搅动,反复刺透,拷问着受损的神经,她的嘴被撑得很大,头向后拧,用喉咙喘着气,发出古怪的哀声,伸手想去抓点什么,眼前却什么都没有。我扯住自己的头发,跺着脚,乱喊乱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这样她能好过一些的话。妈妈看着我,口水淌了下来。

我想,医生说得不对,我们所受过的罪,有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的?看过检查报告,他们对我说,按目前进展,最多不过三年,做好准备。语气轻松得像是帮我提前预订了一个假期,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晰起来,她不再痛苦,我也没了负担,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光明向我这边挪动了一小步,歌声缭绕万物,金钱唾手可得,失去的爱情也会回来,总之,我将会拥有我想要的全部,作为一种莫名的恩赐。无非是三年,一个漫长的季节,鱼儿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无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树荫,一场骤然而落的雪,一阵浓重的睡意,仿佛越过了这个障碍,就能彻底苏醒过来,打个哈欠,走出门去,迎向和煦的暖风,洗尘的细雨。而障碍又是什么呢?我的妈妈吗?

在门外时,我没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闵晓河已经到家了。他讨厌额外的声响,总觉得吵,每次回来后,一定要先把妈妈枕边的收音机关掉。妈妈没听到过晚上的广播,她的一天从《实时说路况》开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结》、《谈房我当家》、《隋唐演义》和《海滨时刻》,最后一个节目是《生活零距离》,往往只能听到一半,许多人打来电话,诉说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对前一天问题的调查通告。可惜妈妈每天听到的只是问题,数不胜数,没有穷尽,从没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卧室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闵晓河的妈妈在做饭。我换过鞋子,洗净双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问她有没有想我。妈妈看着我不说话。我帮她重铺好被单,按摩了双腿,然后去厨房帮忙。只有一个菜,已经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态,像一碗搅过的水泥。闵晓河的妈妈让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来吃饭,我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还是不见人影。我跟闵晓河的妈妈说,喊过了,没有动静。她说,别管,还是不饿。我说,今天怎么样?她说,翻了几次身,听着还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雾化的药快没了。我说,好,闵晓河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她说,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来了情绪,故意说给我听呢。

结婚以来,我没管她叫过妈,一直喊姨,改不了口,无法突破心理这关。不得不说,她对我家一直都很照顾,我内心感激,妈妈的情况没什么好转,拉锯战似的,她怕我坚持不住,每周都过来帮忙,坐着十几站公交车,替我照看一个下午,做顿晚饭,再赶车回去。她总说,过日子就像喘气儿,一呼必换一吸,有来有往,进退得当,只呼不吸的话,不知不觉,便油尽灯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轻了,连着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三次,确实辛苦,我都记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虽有抱怨,我也能感觉得到,她与妈妈之间愈发难以分离,妈妈不讲话,她就说给妈妈听,一说一个下午,一件过去的事情要讲上许多遍,有几次我正好遇见,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佝偻着背,自己抹着眼泪,话停在嘴边上,见我回来,就不讲了,起身去了厨房。另一方面,这么说不太合适,其实我很盼着她来,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我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边待着,听浪、看海或者游泳,类似的心理总会令我有些羞愧。对于这一点,倒也不难消化,过意不去时,我就会想,这也是闵晓河的妈妈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段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无非是在还债而已。可说到底,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没人逼着,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会暗下决心,一旦妈妈离开了,我就跟闵晓河离婚,受够了,谁劝都不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谁也不怕,反正不欠你们的。但是,妈妈还活着,还在思考,内心明亮如镜,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能想着我,盼望着我,那么,漫长的季节过去之后,这笔账还能算得清楚吗?我总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爱不好也恨不起来,所有的理解与宽恕,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我想起来,小雨以前跟我说过许多次,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别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几粒流沙而已,很快就冲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水里。

饭后,我去厨房收拾,闵晓河的妈妈进了屋,跟他说过几句话,准备去赶车,最后一趟七点半,下来后还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点了。出门之前,她跟我说,明天还来我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说,我还是过来吧,习惯了,自己待着也没意思。

不一会儿,闵晓河抱着篮球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不看我,也没回应,埋着脑袋系鞋带。我们的相处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难。我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说来惭愧,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是总会想起小雨来。妈妈刚生病时,他提过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他没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我对此异常恐惧。回来以后,我给小雨发过两次信息,都很长,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迟,也很草率,分开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被幻念折磨着,有时很想他,有时又想把他杀了,虽然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困在这些情绪里,反反复复,走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夜里失眠,仿佛还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个多月下来,枕巾硬得硌脸,眼睛一直没消过肿。妈妈很自责,整天畏首畏尾,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实不是的,我想,不是这样,我很对不起妈妈,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

那阵子过得不太好,我还跟妈妈发了脾气,明明她受着很大的折磨,我非要火上浇油,好像妈妈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我对她说,你自己待着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说着轻松,怎么都行,这也意味着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属于我,没人需要我,除了妈妈。我说过后,又有点后悔,躺着玩手机,不敢抬头。妈妈弯着腰去了厨房,在水流声里叹气,擦过一遍地面,又切了个苹果,放在小碗里端了过来。我噘着嘴,脑袋斜过去,跟她紧挨在一起,我们用一根牙签轮流扎着吃。苹果不是很脆,放的时间有点久,我们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动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苹果含化。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一幕。

十点半,闵晓河还没回来,如同往常,我给妈妈洗过脸,把被子从卧室里扛了出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扶手,跟妈妈睡在一侧,这样的话,半夜探过手去,就能摸到妈妈的衣袖,小时候我每天都是这样入睡的。我告诉妈妈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有点胖,一个很瘦,长得像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人物,还记得吧,当年很出名,你领着我去电影院看的,总之,俩人都很可爱,我答应了要请吃雪糕,可惜没实现,谁体验过谁就知道,吹着海风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还有,我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的温度不错,没有雾,中午可以出门晒一晒太阳。说着说着,妈妈闭上了眼睛,我也睡着了,在梦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点疼,走不动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团蓝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气很大,使劲儿把我往底下拽,我吓坏了,完全拗不过,拼了命地连踢带打,不敢大声叫,对方像在摆弄一具尸体,恶狠狠地拧着,动作粗暴,喘息声刺耳,我的整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没办法挣脱。我哭着说,别这样,妈妈还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妈妈还在这里,请不要这样。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哀求,伸手进来,蛮横地分开了我的双腿。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也醒了过来。屋内空荡,一片漆黑,如同沉静的岬角,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转过头,发现妈妈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过去,空气波动,灰尘缠绕,在夜里,好像有谁在那里涂着一幅透明的画。

丁满发明了一种游戏,在海滩上勾出圆圈和方格,两个方格是战场,一主一次,圆圈是各自的基地,他还给每颗石头安排了职位,尖尖的是将军,椭圆形的是战士,略小一点的是士兵,带花纹的是医生,不能上阵,可以救死扶伤,但只有两次机会。讲述规则时,彭彭看着很忧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脑袋汗,还是满脸的困惑。我也没太明白,不过不耽误游戏,跟出牌一样,每一轮掏出同等数量的石头对垒,自行组合搭配,战场任选,具体数目由守卫者来决定,可以是两颗、三颗,或者四颗。猜拳过后,彭彭占得先机,他说,十颗。丁满说,一共就十颗。彭彭说,对,我知道,不行吗?丁满说,不行,分不出来胜负。彭彭说,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为贵。我乐得不行,丁满白了他一眼。我问丁满,他在学校时也这样吗?丁满说,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爱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满说,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说,别这么说嘛,你们都很聪明的。丁满说,我跟他可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们玩了两局,能用的石头越来越少,原因是输掉的或没救回来的都要扔到海里,没办法再来闯荡一番,这很残酷。我提议再给它们一次机会,彭彭也很认同,主要是他负责着找石头的工作,来回来去,跑了好几趟,很辛苦。丁满否决了,他说,打仗就这样,时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复活,所以得学会珍惜,这样的话,有些东西才显得珍贵。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课,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远处的歌声飘了过去,彭彭在地上打着滚,拒绝行动,嘴里咿咿呀呀,背着什么口诀,丁满用手挖了个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头埋了起来,他跟彭彭说,做个记号,三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变化。彭彭说,不还是石头吗?丁满说,那可不一定。彭彭说,三年?丁满说,对,三年。彭彭说,我怕我忘了。丁满说,没关系,我记得住。

丁满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讲,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严肃得可笑,认真得无聊,郑重得毫无道理,不知为何,你还会觉得有点激动,仿佛什么都可以被爱,什么都值得留恋,什么都需要被纪念,没什么转瞬即逝,一日长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天。我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学得不好,不是很敏锐,许多文字里的情绪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国际贸易,对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来我们这边听课,自己也写些东西。我们刚谈朋友时,有一天在自习室,我跟他说,给我写首诗吧。他说,不行,怎么能这么随便。我听着就不太高兴,直接走掉了,半天没理他。他以为我很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给他写点什么,但也没写出来,怎么表达都不太对。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收到了他发来的一首诗: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小雨说,还没想好,原来的题目是《女儿》,现在想改一改,你觉得《漫长的》怎么样?我说,漫长的什么呢,话没说完。小雨说,还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长,历史在结冰,时间是个假神,我们也不必着急。后来他又写过一些,谈论盲道、松荫或气象学,只有这首我读了许多遍,至今也还记得。分开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就想找他说说话,拨了两个电话过去,十几声长音结束,无人接听,我抱着手机等他回给我,直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而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遥远的事物,我想,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他说得没错,我就是碎掉的遥远的事物。

妈妈很幼稚,也有点自私,想在自己还能思考和行动的时候,见到我有个着落,或者没这么简单,那些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不忍心只让我一人承受,不管怎么说,有了伴侣的话,至少能分担一部分。就算不够和睦,互有隐瞒,就算总有争执,怎么都走不到对方的心里,那也是一条隐秘的细线,始终牵扯着我的精神,那么,她离开之后,我就不至于滑落下去。妈妈觉得,人不畏困境,也不惧斗争,怕的是既没有爱人,也没有对手,睁开眼睛,出门一看,满世界全是疯子和故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威胁着你,使你恐惧,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因为他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过得就很疲惫,没什么想要争取的,也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我跟她说,妈妈,我可以照顾得很好,不只是你,还有我自己。妈妈说,我相信啊,所以更不想让你一个人了。

我与闵晓河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闵晓河的妈妈在那里当护工,从早伺候到晚,每天能赚八十块钱,她很勤快,性格也不错,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聊,妈妈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总是羞于开口,无论是生活还是疾病,都没什么好说的,既不想面对也不想抱怨。闵晓河的妈妈一直鼓励着她,跟她说道:不能全听大夫的,得有自己的主意,但也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康复不是没有机会,她亲眼见过一位患者,病情相似,后来有所好转。不要吃动物内脏和花生,记得补充一些蛋白质。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来帮忙照顾,相逢就是缘分,千万不要客气。妈妈听得很认真,眼神闪烁,我想,有人跟她说话就是很大的安慰,不管是谁,说的又是些什么。妈妈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也不那么聪明,看起来小心翼翼,为人处世警惕,其实她的原则很简单,妈妈没有自己,一切以我为主,只要不是让我历险,怎么样她都能接受。

闵晓河坐在台阶上抽烟,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工作服,不太合身,他的个子不高,远看像是被安放在一尊未完成的雕像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我走过去时,闵晓河朝着旁边的袋子点了点头,里面装着一些颜色鲜艳的水果,神情像是赏赐,非常高傲,令人不适。我摆了摆手,也不讲话,实在没什么心思,当时我还在等着一项很重要的检查结果。我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想着自己的事情,不时闻见一阵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一刻,要不是妈妈在楼上的病房里望着我,我真想跑掉。闵晓河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着,初次见面,幸会,我叫闵晓河,中专学历,在船厂上班,不怎么忙,工资待遇一般,身体还行,半月板受过伤,没大问题。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平时作息规律,三餐正常,吸烟,不喝酒,不看书,也不看电视,没什么特殊爱好,偶尔打打篮球。我说,好。闵晓河说,家里的条件,你多少也知道一些,租房子住,我爸前年没了,我妈在照顾你妈。我说,是,谢谢。闵晓河说,但你也不用觉着欠我的,没必要,我在外面待过几年,见识不多,道理总归知道一些。我说,行。闵晓河说,按照我妈的想法,年内结婚,明年生子,她来帮我们带孩子。我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闵晓河说,所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听她的。我说,什么?他说,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不做,我也有东西要想,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明白,还得继续,所以不喜欢被打扰,当然,如果结了婚,我也不会打扰你。我说,没懂,不过不要紧。他说,平时我不怎么讲话,今天准备了挺久,说得不好,请多担待,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单位去,你的话少,这点很好,估计也不会喜欢我,没关系,日常相处,或者见上一面的人,不讨厌就算不错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我听你的,再见。

等到七点十分,菜热了一遍,闵晓河也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吃过饭后,我有点没精神,脸颊发热,可能是白天在海边吹到了。妈妈今天一直半张着嘴,唇部皱紧,如海螺的尾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只有空洞的呼吸声,伴随着一点不太好闻的味道。闵晓河的妈妈有点着急,问我说,他今天加班?我说,应该是。又问,提前说过没有?我说,好像没。之后才反应过来,我都不知道他昨晚究竟有没有回来,只记得做过的那个梦。闵晓河的妈妈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披上外套,穿鞋背包出了门。我把家里收拾一遍,用手机放着歌曲,然后躺在卧室的床上,想来想去,给闵晓河发去一条信息,问他几点回家。看着这几个字,我感到很陌生,陷入了一阵恍惚。这里是不是他的家呢?我真不知道。婚后不久,闵晓河搬了过来,背着一包行李,手里拎着篮球,像是来打一局客场比赛,速战速决。家里有人在,妈妈才肯去住院,她总觉得我一个人生活很危险,性格毛躁,日子过得草率,不如她心细。在医院里,妈妈总问我,水龙头关好没有?我说,关好了。她又问,煤气呢?我说,也关了,出门都检查过了。妈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妈妈说,开始不太顺利,需要磨合,相处久了就好了,也离不开了,人就是这样的。我说,妈妈,我们很好。

闵晓河的生活很奇怪,每天下班后,在家待不了多久,就又抱着篮球出去了,有时回来得早一些,有时要后半夜。刚住一起时,我没什么心思顾及他,彼此感情不深,后来觉得过于诡异,我猜他一定没去打球,而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有一次,他出门后,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把球塞进车筐里,骑着自行车,来到附近的一片室外场地,又把车在栏杆上锁好,拍着球走了进去。场地很暗,没什么灯光,只有四个木板球架守卫在此,很像是衰老倦怠的士兵,不知敌军将至,而海边的潮雾一阵阵袭来。闵晓河不换衣服,不做热身,也没去投篮,他走到场地的边缘,把球放在屁股底下,仰头坐了上去,身躯笔直,如同一位替补队员,随时准备上场。我透过树丛看着他,从黄昏到深夜,身后的大车飞驰,载着油罐、混凝土与沙石,呼啸而过,似在呐喊。我尽力想象着他所望去的方向,倾斜的球筐,熄灭的灯和喷泉,濡湿的树梢,相互倒映的天空与海,浪潮在另一侧鸣响,连绵不断,如空旷的号角,声音向着地心荡漾,回环无际。闵晓河就坐在那里,像一座将被淹没的村落,凝结在岸,一动也不动。

我原以为,闵晓河总有一天会消失,那时,我将无比难过,痛苦且不甘,必须承认,我对他不存什么真正的期望。他的离开,无非验证了我的又一次失败,孤注一掷后的失败,比从前更加彻底。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闵晓河像是一台收音机,装好电池,拧开开关,嘈杂的声响于耳畔长鸣,怎么调节也接收不到信号,没有切实的意义。但那天回来的路上,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快要爱上他的错觉,甚至认为他也爱我,并且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有着很多坚定的信念,在所有事物的尽头等待着,只是不说出来。对于他的行为,我不打算去理解,或者非要弄清什么,只因我也有过相似的时刻,持续至今,无法脱逃。没过多久,闵晓河回到家里,依旧不说话,冷漠而拘谨,他脱掉衣裳,轻轻躺在我的身边,呼吸和缓,我闻着挥之不去的油漆味道,想起一些遥远的事物,接不通的电话,蜡染的水果,蜿蜒的海岸线,想起在白日里,他持着一柄长刷,戴上古怪的面具,压低了帽檐,以轻蔑的姿态破入舱门,来到大船内部,肆意泼洒涂刮,船身摇晃不休,也无法将之倾出,想到这里,我开始晕眩呕吐。

彭彭把小腿埋进沙子里,扮作一位可怖的巨人,屁股来回扭着,假装无法移动,在他不小心睡着的时候,惨遭暗算,被小人国里的臣民们戴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沙铐。每次潮水袭来,彭彭都会大声呼喊着救命,声嘶力竭,仿佛快被淹死;待退去后,他又向着不存在的敌人低头狞笑,挥舞着拳头,砸向地面,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能把我怎么样。如此几次,他转过头来,望向我和丁满,狂妄的表情没能及时收回,丁满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掂了几下,佯装要打,彭彭顿时惊慌,迅速把双脚从沙子里面拔出来,可惜用力过猛,埋得又太深,导致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脸部向前,平拍入海,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嚣张了。丁满把石头放了回去,叹了口气,感觉相当无奈。

我问丁满,你们怎么认识的?丁满说,我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丁满说,对,我来这边玩时,碰巧他也在。我说,你今年多大了?丁满说,没你大。我说,这我也看得出来。丁满说,那你还问?我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丁满说,不要。我说,讲一个嘛,你肯定读过不少书。丁满说,我从不轻易给别人讲故事。我说,那好吧,我教你一句咒语,你不要告诉别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心里反复默念,烦恼和忧愁都会消失,什么也用不着担心。丁满说,什么咒语?我说,哈库那马塔塔。丁满说,你再说一遍。我说,记好了,哈库那马塔塔。

说完这句,彭彭大步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指向脑顶,语无伦次地要让我们赶快抬头。我向上望去,光线渐暗,从西到东,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里,先是一轮橙红色的落日,凌跃海面,像是一枚大大的浮标,然后是一道黯淡的银影,若隐若现,悬于高处。我惊呼一声,站起身来,仰着头朝前跑去,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来慢慢欣赏。丁满也跟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声说道:你知道吗,月亮的大小跟太平洋完全相等,所以,月亮是从地球身上掉下来的,它是地球的女儿。

妈妈坐了起来。门敞开着,闵晓河站在楼梯上,手里捧着篮球,不知是要走还是刚回来。我问他一句,他也不答,只是向后指了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跑到屋内,看见妈妈靠在床头上坐着,脑袋耷在一旁,眼睛明亮,脸上还带着一点点的笑意,灯光映照之下,妈妈的皮肤很白,也很憔悴,仿佛刚打过一场胜仗,疲惫之中又有几分满足。闵晓河的妈妈跟我说,刚在做饭,也没注意,闵晓河掏钥匙一开门,她听到声音,自己坐了起来。我很诧异,也有点怕,但尽量往好处去想,也许是下午的咒语起了一点作用,在天花板上作画的神听见了我的祈求,把妈妈扶了起来。若是如此,那么这也能让妈妈重新站立、穿衣、走路和骑车,或者不那么贪心,只是说话也行。一小块看不见的肌肉萎缩之后,妈妈就变得口齿不清了,字词在她嘴里打着滚儿,吞不下也吐不出来,她的自尊心很强,从那时起,索性一句话也不讲了。我盼着妈妈能再说一点,盼着她告诉我,一切为时未晚,还会有另一个夏天,在远处静候,像大海等待着遗失的月亮,潮汐起落,我们彼此想念,而地球的心脏又跳动了一下;告诉我说,做好一切重来的准备,不过总比上一次要容易,只要循着波浪的纹理,温习我们的记忆,想一想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下一个季节的形状。

我躲到厕所里,哭了半天,不敢出来,怕这一切不是真的。闵晓河没有出门,整个晚上,他守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面容严肃,保持着机警,像一位忠诚的骑士,正在保卫着他的王后。夜里,闵晓河抱着被子来到客厅,铺在地上,依旧不说一句话,关灯之后,我一只手摸着妈妈的衣袖,另一只手伸向了他,黑暗里,闵晓河轻轻握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然后背过身去,蜷作一团,宛若婴儿,没过多久,便说起梦话来。

医生说不清楚原因,建议再做一次检查,观察是否有好转的迹象,概率不大,我没有听从。我想,既然选择了供奉,无论是神还是咒语,都得全部交付出去,这是一张珍贵的入场券,不可滥用,也不可亵渎。当然,我更相信妈妈,像从前那样,她总有自己的办法,不会游泳也能设计一套泳装,没钱也可以过得很体面,一个人也可以带着我生活。

诗里写过,夏天盛极一时。那些盛大的日子里,闵晓河每天陪我推着妈妈去海边散步,妈妈很喜欢海水,她跟我说过,浪花冲来时,就是大海伸出了双手,在岸上演奏着钢琴曲,那是她心底的音乐。我们走过金色的沙滩、沉寂的落日,看见了许多可爱的人,拍照留念的情侣、结伴而行的朋友,拎着沙铲和水桶跑来跑去的孩子,可没再见过彭彭和丁满。我很想让妈妈认识一下他们,并对她说,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彭彭是个强壮的勇士,力大无比,没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丁满是个厉害的魔术师,默念一句咒语,太阳和月亮就会一起出现在天空的深处。

妈妈端坐在霞光里,喝掉了许多的温水。温水验证着奇迹的进程,小小的一杯,如果能分成两次喝完,且无声音嘶哑或呛咳,那就是有所好转。我相信一定会如此。每日几次,我把妈妈搂在胸前,接过闵晓河递来的茶杯,一点一点喂她喝水。水温好像只有闵晓河能够掌握,不凉也不烫,魔术一般,恰与妈妈舌尖的温度相同,在口腔内缓缓洇开,浸润着心和肺。妈妈的唇角微展,像是在笑。

我没有问过闵晓河要去往何处,一个明媚的午后,他与我告了别,走出门去,不再回来。意料之外的是,我不太伤心,只是有些惋惜,毕竟他还没学到我的咒语,而在未知的旅途里,那总会派上一些用场的。篮球也没带走,留在了家里,我把它塞进衣柜的深处,我想,许多年后,等我快要忘掉的时候,它会自己跑出来,跟我打声招呼,再对我说一句,还记得吗,我们在海边的傍晚见过一次面。

闵晓河走后,他的妈妈也不再来了。她很难过,像是失去了某种资格,悄然退场,盼望过的事情在她眼前只是掠了一下,就又消失不见了。我心怀感激,却无法为此多做点什么。入院之前,我送了一些妈妈以前的衣物给她。她一边叠着,一边跟我说,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我没回答,分不清她在劝我还是劝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又跟我说,我们相处得很好,是吧,这一段时间。我说,谢谢,我都记得的。她望向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想一想,挺对不住你的。我说,我不这样想。她说,有那么一天的话……没等讲完,我便打断了她,说,我知道,知道的。她就什么也不说了。后来,我自己一个人时,总在琢磨那没讲完的半句话,到底指的是哪一天呢?是在说妈妈,我,还是闵晓河?而那会不会是同一天呢?

我试过用手背和手腕去感受水温,或自己喝下一小口,还买过一支专用的温度计,可怎么也配不出来合适的温度。三十毫升的水,妈妈再也没有分成两次喝掉过,她努力地吸一口气,想多喝几滴,却只是不停咳嗽着,咳得我害怕、发抖,不敢再喂。初秋时,妈妈住进了病房,她的呼吸很困难,也没再坐起来过,有时候我想,也许闵晓河当时是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做的。不过这个念头一瞬间也就闪过去了,不太重要,他比我聪明,总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并且义无反顾。我很想念他,想念听得到梦话的日子,也很自责,后悔没有学会他的魔术。

有一天傍晚,小雨打过电话来,他的声音很小,我有点听不清楚,但不想就这么挂掉。我望着窗外升起的夜晚,倚在一侧,像在舞台上念起了独白,向着所有人诉说:医生建议切开气管,我有点犹豫,妈妈肯定不想,她很在乎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现在也一样,我还给妈妈买了好几件新衣服。我们换了个地方,这里专门做病人的康复和看护,价格不高,条件也还不错。妈妈瘦了一点,你再见到的话,估计认不出来了,但她会记得你,妈妈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谁来看望过,她都知道的。她不希望有人来,不想让别人见到她现在的样子,还会在心里朝自己发脾气。其实没什么的,我觉得她还是很美,比我好看,妈妈不知道,我以前很嫉妒她的。对了,我结婚了,就在去年,没摆酒席,过得还可以,我的丈夫不错,家人对我也很好。他为人诚实,很勤快,也有力气,妈妈加上轮椅,一个人就抬得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出了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虽然不在身边,每次遇上什么事情,我也总会想,如果换成是他会怎么做,他跟我说过的话不多,但每一句我都记得。最近我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以前也给你讲过,每到暑假,妈妈下了班会带我去海里游泳,她不会游,就站在水里,眼睛盯着我不放,生怕我游得太远,我总爱跟她开个玩笑,从近处游走,或者扎入海中,消失一小会儿,妈妈很紧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不太能听见,水里很安静,像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妈妈并不知道,我静静游过了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漫无目的,身心和睦。说完这些,我挂掉了电话,泪水滴在窗台上,还好他看不到。

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换过药后,我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绵延的长梦,淅淅沥沥,水汽遍布,梦里有一阵不息的小雨,还有一条蜿蜒而去的河流,小鱼和小虾在里面游着,像是要去郊游。雨水落在我的脸上,也落入河流里。空气循环,河流缓行,在望不见的尽头,它步入高空,栖息于云层。我在这样的梦里醒不过来,觉得自己也是一滴雨,从空中降落,变幻的风吹得我摇摇晃晃,我反而很惬意,这时,一阵强烈的气流从两侧窜了出来,形成夹击,来不及躲避,我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过来。屋内没开灯,我揉揉眼睛,发现彭彭和丁满正站在我的两侧,分别举着一只胳膊,彭彭紧闭双目,还在来回晃荡,丁满停了下来,看着我不说话。几夜之间,他们似乎都长高了不少,丁满还是那么瘦,彭彭看起来更壮实了。

我吓了一大跳,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满说,他带我来的。彭彭说,他带我来的。我说,这是什么情况?丁满说,我早就发现你了。彭彭说,我也早就发现你了。我说,你们俩从哪儿冒出来的?丁满说,我住在这里,三楼。彭彭说,我在二楼。我说,你们为什么也住这里啊?丁满没有说话。彭彭说,我渴了,能不能买根雪糕再说。我说,不能。丁满说,我也想吃。我说,那也不行,快点儿告诉我。彭彭说,他没吃过雪糕,平时不让。我听着有点难过,想了一会儿,跟他们说,我去哪儿买呢?彭彭抢着说,这里没有,得去海边。我说,可是我在照顾病人啊。丁满说,那我们一起去。我望向床上的妈妈,她的眼睛眨了两下。

夜里很静,推开房门,走廊无人经过,我赶紧转回身来,小心翼翼地背起了妈妈,从侧面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妈妈伏在后面,呼吸得很慢,温热的气息吹过我的发梢,我一口气来到楼下,出了一身的汗。丁满背着我的布包,坐在轮椅上,彭彭从后面推着他,装作出去透气,两人大摇大摆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们在花坛边上会合,向着海边出发。

我们踩着黯淡的树影向前行去,彭彭大声唱着歌,丁满堵住了耳朵,保持着一段横向的距离,我推着妈妈跟在后面,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一路上,我们遇见了许多商贩,有卖贝壳和海螺的,也有卖头饰和玩具的,就是没发现卖雪糕的。丁满有点沮丧,彭彭说,没准儿他还在沙滩上呢,我们过去看看。

海边有人设了一个套圈游戏,拉开一条细长的红线,分割出两个世界来,一边是人,一边是礼物。看着离得不远,很少有人能套中,礼物旁边放着一盏盏彩色的小灯,闪着幽幽的光芒,像是一朵朵灯笼水母,好看极了。我问他们,要不要碰碰运气?丁满摇了摇头,彭彭没说话。我跑去买了二十个裹着青皮的竹圈,分成两份,塞在他们手上,彭彭将竹圈套在小臂上,肚皮贴住红线,喊着口令,倾身向前扔去,不太有章法,只套中了一瓶矿泉水,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丁满全神贯注,思索半天,他总共扔了两次,每次五个圈一起,轻轻捻开,形成半环,攒足了力气,找准角度,朝着微弱的光芒奋勇抛去,第二次时,居然套中了一只柔软的白色独角兽,呈俯卧状,睫毛很长,眼睛闭着,正在熟睡,背上还长着一双短短的翅膀。我们都很高兴,欢呼起来,我想妈妈的心里也一样。丁满很大度,把独角兽放在了妈妈的怀里。我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又递给丁满和彭彭,他们把水喝光,我们向着那道半月湾走去。丁满说,他有预感,我们要找的东西,会在那里出现。

路不太好走,轮椅推着也很吃力,我们三人几乎是抬着过去的,累得直喘粗气,妈妈也流了很多汗水,鬓角湿透,她像是在抱紧那只独角兽,用尽力气,丝毫不肯放松。我们把妈妈放在沙滩的边缘,好让海浪能够抚到她的身体。

丁满的预感果然很准,卖雪糕的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我掏钱买下了全部,他很高兴,如释重负,骑上车子便离开了。我从轮椅上取下布包,把里面的东西掏空,平铺在沙滩上,又把雪糕一一摆开,对丁满说,你只能吃一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跟彭彭说,你负责帮我监督。彭彭说,放心吧,剩下的都归我。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攥着那件刚翻出来的泳衣,走去礁石后面,天气很好,没有风,海洋静止如铅,我把泳衣换在身上,听着浪声,独自坐了一会儿,海风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

我登上了礁石的最高处,高喊一声,挥了挥手,妈妈无动于衷,彭彭和丁满仰起头来,不明所以,我打了个悠长的口哨,展开双臂,直直跃入海中。身体触到水面的那一刻,我看见了远处明暗的灯火,瞭望台高耸,船楫不倦搬运,静止或者远行,一大团云从海上升了起来,笼罩着未知的季节。我向前游去,游了很久,也没有抬头,浪潮不断向我涌来,我听见许多模糊的喊声,准备再开一次小小的玩笑。海水很凉,我想,在很远的地方,人们无法抵达之处,它会悄悄结成一块冰,映着月亮,仿佛仍在彼此的怀抱里,从未离开。

防鲨网没有那么严密,下面破了一个很大的洞,一只鲨鱼可能已经游了过来,此刻正潜伏于此,伺机而动。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还有两道很小的影子,始终伴在我的身侧,也许是两条活泼的金鱼,游过来又游过去,用尾巴撞着我的双腿,用鳍抚过我的膝盖;或是我梦见过的小雨与小河,在海的深处重新凝结,变得阔大、坚实,演化为一小块漂浮的岛屿,将我托了起来,一起一伏,掀起美妙的浪花。岸上吹过来的风使我温暖,我舒了口气,忽然想到,自己也许就是那只走失的鲨鱼,心怀万物,四处游荡,一次次地沉没,又一次次地跃起来。在空中时,我可以望见一条星星的锁链,掠过夜晚,照亮尘埃,浮在银河的边缘;在水里时,我看到了一匹会游泳的白色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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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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