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奖短篇丨蔡 东:月光下
刊发于《青年文学》2021年第12期
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月 光 下
文丨蔡 东
我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闹钟响是为了什么?被闹钟唤醒后的三连问。几秒种后,意识清醒,身体立刻从床垫上弹起来。
镜子里的面孔有些陌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认真照镜子了,只偶尔就着手机屏幕,瞥自己两眼罢了。把打结的头发梳开,裙子穿上又脱下,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在黑色、白色、天蓝色之中,我放弃了更有朝气的天蓝,选择了稳妥的黑色。
这是南方最舒服的季节,不冷不热,风和阳光都清清爽爽的。借着路边的玻璃门,我悄悄打量自己,发型衣着都过得去,心情虽忐忑,也还藏得住。想一想,像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出所料的缘起,先是春节前夕,我们被拉到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说是一家人,其实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大家热聊,发养生谣言和珍藏的表情。“晓茹”两个字突然出现时,我心跳加快,有点不敢相信,她居然也在。生怕她又不见了,想赶紧加上她,临到最后却没把消息键出来。时间露出一个小豁口,旧事一幕幕涌出来,都这么多年了,还要用沉默表达对她的责怪吗?想起了那场梦,在梦中的小城白事上,我一眼认出她来,她远远地站在幔帐边,目光交汇的时候,她嘴唇动了动,好像有话对我说。犹豫半天,等我下定了决心去找她,她已经离开了。
群里热闹了一阵子,几轮热络的网络走亲戚后,气氛凉下来,因为并不真正生活在一起,曾消失在时间里的人换种方式又消失在虚幻的空间里。有时我会猛然一惊,以为她退出了,赶紧点进去看看,见她还在,就松了一口气。我了解她过去的坎坷和挫折,她现在的日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是我,丢不起人,早就自绝于家族,干脆让自己永远消失了。迟疑和猜度中,日子像上了釉,一天天滑过去了。
直到她主动加上我,说,刘亚,我也在深圳。
约了几次,不是她没空就是我没空,或者也可以说,总有一个人没准备好,托词逃脱了。大半年之后,终于定下来时间地点,人物是我和她,刘亚和李晓茹。
她到得比我早。隔着窗子端详她的侧影,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我心里踏实了些。快走到座位时,她转过头来,在这个时空里,她依然记得我的脚步声,有一个瞬间我像坠入昏暗的深海,四周是真空般的寂静。
小姨,你有白头发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暗地里埋怨自己不会说话,随之却发现,我俩耸起的肩膀都松开了。
六角托盘擎过来两杯茶,透明杯子里绿莹莹的,薄片正舒展成叶子,有的芽头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缓缓落下,躺在杯底。她倒吸一口气,赞叹着真好看,一边却说,不用来这类地方,在哪里说话不是说。这类地方,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温、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环绕的玻璃屋。现代人吃完饭喜欢再找一个地方喝东西,坐进被设计的空间里,也坐进被设计的生活里。
她还那么爱美,拿起手机拍杯中碧色,我趁机细看她的样子。长白发了,眉心文刻着深深的竖纹,但比起同龄人来她仍显得年轻。很多这个岁数的人,头发往脑后梳,稀疏得几乎能数得清,还有一具沉甸甸的身体,穿什么衣服都紧绷在肚子那里。不光是体态的年轻感,她精神头看上去也不错。我不确定,这会不会是一种调动和伪装,我不是也挣扎着出了门,在没有快乐激素分泌的情况下调控出快乐和积极来嘛。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放下刘海遮住了眼睛,于是我去寻找她的眼睛,眼睛可骗不了人。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黯淡,眼神里充满对此刻和未来的热情。
几棵散尾葵,几株马醉木,室内就幻化出一片清新的小森林,看多了,也觉得不过是一种崭新的流俗。她看看四周,说,我住宿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然就叫你过去了。我低下头,喉咙一阵发紧,知道她想认认我家的门,但久居城市已不适应具有速度感的亲昵,哪怕我们曾经那么熟悉,哪怕今天看她一眼我就听见心底的声音,如之前的某个人生阶段,现在的我也需要她。
她座位旁站着一棵高高的琴叶榕,小提琴形状的叶片掩映着她的脸。过往的这些年,她的脸时时浮现出来,总在一个金黄色的场景里,四月的河边,大片连翘开花了,长长的花枝伸向空中,她站在满缀金黄小花的枝条间。
我和她像两棵水草,一高一矮地生在河边。同伴们是几棵杏树、成片的连翘,还有荠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马齿苋,爬满斜坡,向着远处蔓延。家在河的另一边,种着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安然待在一排平房中。黄昏时分,我们爬上河沿准备回家,才发现裤脚上沾满了苍耳。
我是她的小跟班,她是为我摘苍耳的人。
我曾为我妈感到些许遗憾,老天爷偏心,李晓茹才是姐妹中长得好看的那一个。有她在的时候,我眼睛挪不开,偷偷盯着她看,仰慕她俏丽的单眼皮和飞扬的长眉,还有月光一般的皮肤。一度不知怎么形容那细白若有光的皮肤,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直到那个月夜,我分不清楚了,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
我和她年龄相差十几岁,辈分上她高我一辈,但我们亲密得更像姐妹。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独生子女,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装美女,头发里插上自制珠钗,披着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来走来,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还拓展出大侠系列的新剧情,一人执纸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剑,挥舞,发功,从高处往下跳。她手巧,会编各式辫子,在我头顶两侧扎两个高马尾,再盘起来,戴上蓬蓬的头花,我定睛细看,马上宣布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要知道,比我大几岁的孩子都嫌弃我,她不会。
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如一夜,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
那晚浩浩的月光在河面上晃荡,月下求偶的青蛙发出高亢的叫声,我抬头看到朗照的月亮,突然觉得它待在空旷的天上那么孤单。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凑到我耳边扔下一句话,我处对象了。我一愣,隐约知道有过几个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对象吗?是谁是谁?长得排场不?回过神来,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害羞起来,枕在一丛没抽穗的车前草上,背对着我不肯说。我被吊得难受,假意说先走,她又靠过来,说两句,收回去半句,像河面上忽闪忽闪的月光。她的脸时而化进夜色,时而从黑暗中浮现,分不清楚了,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
听着听着,我浑身发烫,同时感到一股庄严的气息四下弥漫。没等她说完,已感觉自己重要了起来,我是被信任的人,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要守护好秘密。我捂住胸口,调匀呼吸,也想说点什么以回报她的信任,可惜我连小学都还没上,除了在我妈兜里偷过几块钱之外,再没有更重大的秘密了。
她接着吐露,已互赠了照片,从口袋里把照片捏出来。我举高照片,月光拨开了黑暗。照片上的人侧身站立,手一上一下抓着衣领,衣领上头,是平凡如你我的一张面孔。
“啊”了一半,惊疑的感叹未成形,失望在心底尽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转念一想,这个人能让她脸上放光幸福成这个样子,又不由得亲近起他来。毕竟,姥爷就不说了,添了心病,总想着给待业的她找事干,连我爸妈都发愁,复读再次落榜,前程在哪里呢。她说,他就像世上另外一个我,我们有很多共同点,都闻不了芫荽味,都爱吃饺子皮,不爱吃肉丸。我说,那饺子丸怎么办?她跟我打闹起来。我心里为她高兴,生活还将继续下去,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以前,人们总虚言着她的未来,她长着修长匀称的四肢,据说适合当运动员,但怎么才能当上运动员,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上心,都是说说罢了。
过了两个月,他骑着自行车在河堤上疾驰而过,后座上坐着她,大梁上坐着我。他叫侯南南,穿运动裤和黑皮鞋,跟小姨差不多高。之后他不穿皮鞋了,比小姨矮一点。他下了班也加入到夜晚的嬉游,月光勾勒出一条小路,小路带我们至树林的深处。几个人一起摸爬爬,摸到后塞进罐头瓶里,运气好的时候能有满满一瓶呢。遇上正脱壳的,我们就凑在一起看,在手电筒的一束光下,爬爬背部裂开一道缝,蜕出来淡绿色的翅膀和几近透明的新身体。更多的时候是游荡,走着走着来到河边,我俩坐在地上,他找棵树倚上去,歪着头讲故事,有心让我们觉得他很厉害,他也会勇敢地驱赶爬过来的臭大姐,我别过脸去偷笑,觉得成年人也挺好玩的。我忘了他俩还年轻,散漫游乐之后,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不甘和茫然。
刚上小学的那两年,我跟她见面少了。原来人生是一段接着一段的,好像一下子,我们走进了各自的新生活。我交上年龄相仿的朋友,也体会到微小却灼人的痛苦,具体来说,是同桌总用胳膊肘挤我,我的领地只剩一窄溜了。
我们再遇见,刚开始会有点生疏,很快又亲近起来。她读书不行,一用功就偏头疼,还神经衰弱,姥爷给她用气功治过。她最喜欢给我买课外书,叮嘱我好好上学。我还怀着念想,经过短暂的冷淡期之后,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好。
事实上,我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么亲密。有时,我会想起杏烟河的河水,日日夜夜往前流,但没人知道它流到哪里去了。
还是在亲戚家,影影绰绰地听说,她哭闹了几场,到底把婚订了。这之后,一个傍晚,她把我从家里叫出来。她清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太阳穴边游动着细细的蓝色血管,那时我不懂,爱上一个人,异样的光彩和骇人的憔悴交替出现,爱情既制造多巴胺也令人消瘦。她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我以为啥稀罕物,一看不过是塑料发夹。注意到她热切的眼神,我装出惊喜的样子来。就在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是她依恋我多一点。暮色中,我们沿着被太阳晒热的小路走向河边,她的裙子沙沙作响,像雨正落下来,又像风掀动满地的落叶。
我们并排躺在河边,风吹在身上,是可以用身体去感受,也能从树冠和水面上看出来的那种风。睁开眼睛,迎过来的不是残编断简的天空,是一整块向着无尽从容铺展开来的蓝。
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这片街区像不像一个巨大的竖琴?我问她。
她摇摇头,倒没这样想过,竖琴没见过,这块地方不熟。
其实我也觉得不像。只是我愿意对居住的地方生出浪漫的想象,取空中视角把偌大的城市想象成无数个竖琴的列阵排列,那真称得上壮丽了。拉开足够远的距离向下俯视,高瘦颀长的建筑物仿若细细的琴弦,琴弦之间,长满了树木和街道。
我说,那你觉不觉得,深圳是站立着的。
她笑了,这样一说就懂了,可不是嘛,咱们那里是横躺着的。
我想起多年前熟悉的景象,天高地平的黄泛冲击区,连绵成片的低矮房子和城郊安静平整的田野,听到她补充了一句,现在也算半蹲了。
哪有什么是不变的,天际线也未定型,只是变化慢一点。我说。
在几幅剪影画里,我能准确地把生活之地认出来,我熟悉它目前的线条和高度,这让我感觉到踏实,以及片刻的确定。毕竟,多少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的人,一恍神就不见了。连坐在这里喝口茶的工夫,窗外的云彩来了又走,都变幻了好几回。
她说,你长大了,我是变老了。我看着她,小姨你哪里老,气色比我强。她笑笑,心还没老。很多年过去了,她无意于站在她的角度把那件事重述一遍,以完成自我辩解,但一年又一年的,那根刺早就融化在我自己也正在经受的生活中。
我注意到,她拿起纸巾把桌上的水渍抹干净,没有水渍也来回抹,这或许是过往从事某个职业的印记。她说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洁,后面跟古法经络的传承人学习,专治亚健康,也做过老板的住家保姆,麻利干活,其他时候笨笨的就行,雇主要管理不想走太近,我就注意保持距离感,包吃住挺好,手里一直有活钱,只是跟坐牢一样不自在,半年就辞掉了。我问她现在靠什么吃饭,她说,前几年开始做育婴和产后康复,就是伺候月子,熬夜免不了的。
我点点头,大体明白了。在各个年龄段女性都讨厌被叫成阿姨的时代,她从事着可以笼统地被称为阿姨的各种工作。珠三角和长三角流动的中老年女性,善解社会和家庭之烦忧,亦专于藏匿和退场,她们无比重要却能随时隐形,就这样凭着勤劳与智慧过活了下去。她说,城市人需要什么,我就学什么,说不上人们忽然开始信什么,不求稳定,跟着市场一直都在变呢。
是呀,她没工夫往回看,只拥有现在。她说,跟你妈一直有联系,她刚得心脏病那年我回去看她,问起你来,说早出来上班了。她等着我也说点什么。到底在外生活多年,自觉遵守新礼节,不主动打听私事。但她的眼神是急切的,是与比较和窥探无关的,单纯地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攒了很多话想对她说,又怕表现出过了火的熟络,毕竟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踪已久。我瞅瞅周围,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有几个姑娘站着四处看,侦察员般等一个座。我们左边那桌是谈上市大生意的,嘴里不断说出来的名字很唬人。右边是一个戴哈利·波特圆眼镜、穿宽大卫衣的小男孩,到了就摊开一本书,半天没翻一页,也许是装置。更远的地方,看得见风景的窗子边,坐着的人像两对夫妻,关系还没到可以家庭聚餐的亲密程度,往往就选在外头聊天。
我和她曾共享大好月色,共享一段充满情味的日子,呼朋引伴,形影不离,以为会一辈子这样好下去。那时,我瘦得撩起衣服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肋骨,此刻,我正处在跟发胖、网瘾、职业低谷、焦虑型购物搏斗的人生阶段,睡前辗转,杂念如潮,醒来的一刹那,身体像刚晒干的直挺挺的旧毛巾。家里也越来越狭小,万恶的满减和凑单造成了囤积,有时竟担心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纸巾吞没掉。
胆怯如我,不敢把上一任房主贴在房间里的平安符撕掉,任由它在那里继续庇佑着房子和生活。枕头已经发黄,标签也看不清了,但我没有勇气换成新的,害怕再买不到这么舒服的枕头了,我还居然开始穿红色带福字的袜子。
然而,表面上我已刀枪不入,老练地坐下来,双肩包卸一边,不与人对视,顺滑地戴上一副现代的表情,不在场,无羁绊。最初还觉得心惊,满地的幽灵,熙攘又冷清,原来不光我爸在家里像幽灵一般存在着。单位大楼、综合体、地铁车厢,各个空间飘浮着的,是谁都不在乎谁、互相不感兴趣的眼神,空气里满满的,是自恋和防御。
有些时刻,发现月亮竟行至窗前,先是一怔,接着心底涌上来模糊的旧事。我到底也跟它疏远了。漫长的时光里,其实它一直在那里,照亮暗夜,移动潮水,譬喻悲欢,唤起思念,让分离的人们在抬头望月的一刻再度发生深刻的联结。
她淡淡地说,身体总有吃不消的一天,打算学个含金量高的技术,通乳师怎么样?你念书多,帮着参谋一下。我说,你看准的,肯定行。她说,也不是什么正经证书,有总比没有强。我想到她的经历和年龄,她的坠落和攀爬,忽然就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怖。捋捋刘海,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家里的三个人开始说吧。
家里还有三个人,跟我一起住。
这么多人?她很惊讶地看着我。
先给你说说名字,等着再见面,他们是李榕添、周细龙和董娟玉。
赶紧去通知晓茹,这是最后一面。我得令,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冲进黑夜。骑得飞快,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屁股都离开了车座。这之前,我妈打了几通电话,是忙音。我提醒她,小姨家的电话早停机了。
小姨熟食店的生意一度兴隆,她羡慕我家有电话,挣到钱先把电话装上了,也是一圈数字转盘、话筒在上方而不是一侧的电话机,现在人们眼中的老式复古款。装好电话,她打电话喊我去玩,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一并顺着线路传送过来。她在娘家时就会做熟食,下水卤得好,成家后靠手艺开起一家小店,卖卤味和炸货,记得开张那天我可高兴了,满心盼着她过得富,富得流油才好。之后我去她家玩过几次,有一次,她拿出半块亮红的卤猪耳,一边切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侯南南又把内增高皮鞋拿出来穿了。我回忆起当年他穿运动裤配黑皮鞋的样子,有些惶惑,鞋是带增高的?她接着说,皮鞋在床箱里放了好多年,扒出来一看都长绿毛了,他擦了好几遍鞋油。我随便应着,哪里等得及,拈起案板上的猪耳就吃,感受那又脆又软糯的奇妙口感,她用围裙擦擦手,叹口气,又说别的去了。
我快升初中时,她给我买了一身大红运动服,专门送过来。那个年龄的我,沉默,敏感,正是从心灵到身体都别别扭扭的时候,僵硬地接过衣服,也没说声谢谢。我偶然看她一眼,忽然觉出来她老了,手脚迟钝,头发披下来,用我妈的话说是跟疯子一样。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哈喇油气,白袖套也很脏。接着就听说,她做的熟食味道大不如前,心思没放在上头。小生意靠街坊回头客,人家买到发臭的食物,上一回当就决不再买,口碑丢了,小店就在恶性循环中半死不活了。又陆续听到一些愤慨的对话,大意是她抠姥爷的退休金,她开始到处借钱了,反复听见的是救急不救穷这句话。有些话压低了声音说,听得并不真切,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我不喜欢别人背后这么议论她,想到她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心里会猛然疼一下。
但我跟其他人一样,有点躲着她了。
路灯头上跟着一团团蚊蚋,灯光勉强漏下来一点。一块砖躺在路中间,发现时已来不及,车子一踉跄,把我颠了下来。坐在地上揉膝盖,心里说不出来的怕,抬头看见半个月亮,正努力发出微弱的光。我想起过往的日子,想起河边夜晚的月光,有时是银质的月光,叮叮当当清脆地掉落,有时是磨了毛的月光,带一层细密的短绒,可软软地披在身上。我站起来,扶稳车子,继续往前走。
远远地看见一星点暖黄,渐渐晕开了,变大了,接着,黑夜中显现出一个黄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头就是她的小店。一间面对街道的偏房,墙壁上开了一扇窗,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我丢下车子,冲小窗里面喊,无人回应。大门敞着,我冲进院子,箭头一般揳入一片凝固的黑暗。
那一刻我太着急了,顾不上其他的,是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孤寂和无望缓缓从那个画面中蔓延出来,她和她的影子相对而坐,身后是黑沉沉的夜。
院子里没开灯,只有轻烟薄雾的月光,渺渺地照着,她坐在小凳子上,也坐在能藏住人的暗影里,她身旁有个煤球炉子,炉子上白铝壶咕嘟咕嘟烧着水。
快走快走,姥爷不行了。我呼哧呼哧喘气,天都快塌下来了,恨不得马上拽着她飞回家去了。我边说边往外跑,身后竟没有动静,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忘不了她的表情和她说的话。
她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
我在她制造的真空中窒息了,全身不能动,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迷迷糊糊感觉到,不知哪里裂开一个大口子,轰隆隆地,涌出来一些我还无法理解和辨别的东西。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抓起壶把,把水壶扔在地下,哐当一声,溅了一地的水。
两辆自行车慌张地蹿出去。黑夜里,传来齿轮和链子猛烈摩擦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呼吸声。我和她之间多了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我深信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去。
路穿过小城,在小城的边缘地带突然终止,我穿过一道暗门,却赶紧捂住眼睛。双手颤抖,泪水冰凉,车子驮着我进入虚焦的前方。那时候我不知道,眼泪到底为何而流。我被一股太过复杂的情感淹没了,熟悉的世界露出更深也更幽暗的那个部分,我不愿正视,也无法说出它们。
接下来的守灵,我哪肯理她,不光是愤怒,还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冗长的葬礼进行到了众人齐号只出声不掉泪的阶段,只有她这个小女儿低着头,真哭,没声音,有眼泪。
也许,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中考那年,消息乱飞,传她离了婚,带着小孩走了。事后孔明说活该,厚道些的说认命。我硬起心肠,没找我妈详细问,想起小表妹来我却很伤感,在他们家还有钱的时候,送表妹学过一阵电子琴呢。传闻渐渐消散,大人们那么忙,闲话也拣最热乎的说。
中考之后,我知道自己能考上有书念,长假走到跟前了,不争气地想念起她来。骑着车子一次次从她家门口过,盼着正赶上她往外走,我们就相遇了。相遇没有发生,我推着车子站在门口,不知这里还是不是她的家,两扇大门紧闭,小店的窗户被报纸糊死,只有那棵高大的柿子树,叶子枉自绿着,长长的树枝伸到院子外面来。
下午,我习惯性地来到河边,独自坐在泡桐树的阴影里。还记得,她曾把满含花蜜、淡紫色的泡桐花用线穿起来,给我做了一个项链。只要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就赶紧回头,幻想着她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孙国梁喊我时,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他站在树荫下,我注意到老同学嘴上长出淡淡的胡须,车筐里放着刚租来的一摞武侠小说。他嚷嚷道,城西来了个马戏班,有个演飞天女的,都说是你姨。我不信,什么飞天,别瞎说。嘴上说不信,孙国梁一走,我立马蹬上车子往城西赶。
我跑过城区,跑过菜地和汽车站,跑过了一个完整的黄昏。夜色里,一座亮着彩灯的圆形大棚出现了,数根立柱撑起红白条纹的棚布,棚子门口放着两个黑色大音响,还有几辆卡车停在树林旁的空地上。我买票进去,找靠前的位置坐下,等着座满开演。
穿绸袄的猴子倒骑在山羊背上,山羊迈着艺伎碎步走到舞台中央,观众哄笑,吹口哨,我只看见猴子的眼神很悲伤。接下来是爬杆和铁笼飞车,惊叹声一波波涌向棚顶。我看不进去,像个局外人,木然坐在座位上。终于,顶花坛的壮汉下场,几个闪闪发光的女演员走上来,她们的身体裹在艳丽的色彩中,翠绿、玫红、宝蓝、金黄,腰间缀满粼粼的亮片,收紧的裤脚上飘着几朵云纹。报幕声响起,预告绸吊表演开始,长长的绸子从顶棚上垂落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就要出现了。女演员们单手挽住绸子,像画圈一样走步,越走越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飞在半空中了。我紧盯舞台,眼睛都没眨,不知道她们怎么就飞起来了。她们优美旋转,双腿仍在空中有节奏地摆动,像蹬踩着肉眼看不见的阶梯。她们化同样的妆,四肢都很纤长,我心里着急,哪个是她,她到底在不在半空中。顶棚上的频闪灯像是坏了,光束呜呜咽咽的,舞台的热闹与繁华里平添了几丝荒凉,到最后,我就把那个遍体金黄的人当成她了。
黄昏的几缕阳光斜照进来,把人的影子投到远处的地板上。她从包里拿出一板药,摁住药片顶开铝箔。我赶紧给她要了一杯清水,她仰起脖子把药吞下去,没多说什么。我知道,她这个年纪的人大抵是受着一种或几种慢性病折磨的。
李榕添是衣柜,周细龙是餐桌,董娟玉是电脑。我给衣柜、餐桌和电脑都起了名字。
她睁大眼睛,嘴唇抖动,复又平静下来,抓住我的手握一握。她说,刘亚,没什么,不过是平常事。她顿了顿,记得那个家北窗下的石榴树吗,有那么几年,我叫它刘亚。
要用眼睛看别人,此时我在用眼睛看着她,她也一样,我们的视线坦然相接。不能哭出来,我找的理由是,这里人太多。但有件事情我打定主意,不计较了,我先说。我知道,他拐着弯地打听我,他同样知道,我拐着弯地了解他,然而,八个月过去了,谁也没往前走一步,显然都在保护自己。我总在长夜里暗下决心,睁开眼却世故退缩,主动表达关心和爱,这是多么不明智的行为。
茶已经放凉。她站起来,说沙发窝得人难受,出去溜达溜达。我跟着她往外走,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这一刻,我辨认出胸口突然涌上来的热流是什么,是庆幸,庆幸在我能理解更复杂的人世时,还有机会跟她相见。
推开门,尚未汇入到人流中,我们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知道哪条街的桂花开了,金桂的香那么重,风都吹不动,空气变得很稠密,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被花香染了一身。不似幽冷的兰花香,飘飘忽忽,闪躲着什么,桂香浓郁,强烈,无所保留地让空气达到了饱和状态,香味像是凝结成一滴滴水珠般,落得到处都是。
她深深吸一口气,说,听说这两年家乡也开始堵车,真不敢想了。可惜过年还是回不去,月子订单已经排到春节后。我马上说,忙你的事业。她摇摇头,哪有什么事业,过日子罢了。我说,我今年能休假,替你回去看看他们,多拍几张合影发给你。她笑了,这个哪能替。
洒水车缓缓走过,喷出的水流落在路面和路旁的绿化带上。她指着前方说,快看快看。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道小小的彩虹,阳光和水滴造就了它,缺了小半边,依然梦幻鲜艳。
在饭店门口的台子上,她拿起菜牌翻翻,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对我说,钱不是这样花的。她说多年来有强制储蓄的习惯,备着应急和养老。
她问,你家里能做饭吗?我点点头,能做,就是东西不全,不太像个家。她试探着问,要不去家里看看?我想起那个进门堵着一堆鞋子的住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小直升机般的蜻蜓悬停在灌木丛上,鸟挥动翅膀起飞,雪白的肚腹和金属光泽的尾羽在空中一闪而逝,剩一缕鸟鸣还飘在半空中。街道转角处的烘焙店很火爆,坐满了被公众号准确引流到店里的人。再往前走,路边有一家瑜伽馆,高高的玻璃窗里,两排女士一排男士在导师的带领下,时而脖子后仰下巴上扬,集体化作眼镜蛇,时而手臂伸直前胸贴地,集体变成正在舒展身体的猫,练习柔软,尝试自然,学会放松,一点点把属于人类的压力释放出来。我暗想,老板可千万别跑路,得让浑身硬邦邦的人有个地方去。
橘红的月亮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天一黑,它就蹑足而上,越过树梢,步入深蓝色的天幕。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样,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也慰藉人世。
我跟着她拐进旁边的小超市,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她细细挑选,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在一起。我拎起袋子,挽住她的胳膊,从超市里出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蔡 东,青年实力小说家,写小说和阅读随笔。在《青年文学》《十月》《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出版《星辰书》等小说集。
是你走进了人性深处
——评蔡东的短篇小说《月光下》
孟繁华: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沈阳师大特聘教授。
蔡东的《月光下》是典型的经典小说的写法,特别是在结构上。比如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陈映真的《将军族》,宗璞的《红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等。小说中就两个人物——小姨李晓茹和外甥女刘亚,这是亲如姐妹的两代人。两人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有特殊的亲密。一如为刘亚少年时节营造的前现代乡村生活氛围,那是沈从文、废名、汪曾祺文字的气息,恬淡、优雅又干净无比。但岁月不是静止的,友情不是不变的。她们有了突如其来的隔膜和生分,而且时间隔得那么长久。她们在深圳再见面的时候刘亚已长大成人,两人有了不同的阅历,那月光下的过去永远地成为过去了。《月光下》不是写人的悲剧性,不是写人物悲惨的命运唤起我们的悲悯心同情心,它写的是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体悟又难以言说的那份心结,文学性就隐含在那“微妙”里头。它与是非、原则无关,也比“心事”更让人牵扯和投入,那是只能想象再难拥有的刻骨铭心。
小说结构上是现实与回忆的交替穿插,时间跨度大,就有了无可言说的人世感。那是杏烟河畔:“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独生子女,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装美女,头发里插上自制珠钗,披着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来走来,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还拓展出大侠系列的新剧情,一人执纸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剑,挥舞,发功,从高处往下跳。她手巧,会编各式辫子,在我头顶两侧扎两个高马尾,再盘起来,戴上蓬蓬的头花,我定睛细看,马上宣布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在小城月光下的夜晚,在杏烟河畔,她们有共同的快乐,也有共享的秘密。一个偶发的自然事件,是小姨恋爱了:“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凑到我耳边扔下一句话,我处对象了。我一愣,隐约知道有过几个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对象吗?是谁是谁?长得排场不?回过神来,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小姨有了名叫侯南南的对象。这让刘亚既有“被信任”的荣耀,又有“失望在心底尽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的疑虑。刘亚上了小学,见面时间少,也有了交替出现的生疏和亲近。
当她们再相见的时候,小姨已经有了白头发,“她从事着可以笼统地被称为阿姨的各种工作”。刘亚“攒了很多话想对她说,又怕表现出过了火的熟络,毕竟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踪已久”。时间的不确定性在这对曾经最亲密的两人间发生了不同的效应:时间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强烈,关系越亲密;但在刘亚和李晓茹这里,却因“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踪已久”而越发陌生。这是对情感生活复杂性新的发现。每个人都有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恋人,是不是情人,有或没有血缘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密不可分。但后来就是散了,后来也许见了也许没有见,无论见或不见,就是回不去了——那是回不去的从前。感伤、痛惜、悔不当初都无济于事。当然,关于时间的力量未免虚幻或牵强。一个人的万千屈辱和艰难,莫过于生存的残酷。小姨真实的生存经历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当“我”呼哧带喘地告诉她姥爷就要不行的时候,“她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是什么力量能够让一个女人置父亲的死而不顾,那是女性对耻辱最后的遮掩:“两辆自行车慌张地蹿出去。黑夜里,传来齿轮和链子猛烈摩擦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呼吸声。我和她之间多了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去。”
小姨李晓茹致命的艰辛,是得到刘亚理解的最终理由。一个人的生存已经至此,这是那些生活体面的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和体会的。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是宽恕,是原谅吗?刘亚有必要宽恕或原谅李晓茹吗?所以,这是蔡东走进了人性的最深处,讲述的是一个与理解有关的故事。“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那是一言难尽万般无奈啊!
小说有明暗两条线索,“月光下”一直潜隐在小说内部,过去的月光,是她们友谊和心心相印的见证。两人分开了,生疏了,但月光并没有远去:“有些时刻,发现月亮竟行至窗前,先是一怔,接着心底涌上来模糊的旧事。我到底也跟它疏远了。漫长的时光里,其实它一直在那里,照亮暗夜,移动潮水,譬喻悲欢,唤起思念,让分离的人们在抬头望月的一刻再度发生深刻的联结。”这条潜在的线索,不仅使小说紧扣题目,关键是令小说充满幽幽的诗意,那种并不欢快的调子一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里有贝多芬至深的感情,是失聪的音乐家用心和灵魂谱写而成。那倾泻一地的月光,慢慢浸润至我们的心房,照亮了心中经久不曾碰触的角落,于是心潮如海潮。
还值得提及的,是《月光下》闲笔的魅力。写杏烟河畔世纪的变化:“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如一夜,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还有谁不喜欢杏烟河畔和那些少年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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