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张秋寒:奶呐
奶呐
文 | 张秋寒
在小城,远远地喊人,后面会带个“唉”。妈妈唉——听着就像“妈美”,爸爸唉——听着就像“爸呗”。待到当面喊人,语气助词换成了“啊”,于是就有了“姐加”“哥嘎”“爹嗲”和“奶呐”……
一
银珍看现在的女孩子谈婚论嫁,头一件事都是问男方有没有房子。安身方能立命,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只是有房子还不够,还需是自己的房子,也就是可以不必叫她们和婆婆同住的房子。她们不愿总和婆婆照面,即便见了面,她们也有一万个点子可以避免开口称呼婆婆。
过去就不行了。过去,世世代代都在一幢老宅子里面生活。做媳妇的可能十天半月见不着男人,不会十天半月见不着婆婆。婆婆是炉膛里毕毕剥剥的柴火,钟表滴滴答答的走针,是三更半夜起来蹲痰盂时蹭着地面的搪瓷。饶是这样亲近,她们也不乐意称丈夫的母亲为“妈妈”。
自身尽早成为母亲是化解这个危机最好的办法。只要孩子一落地,她们便可名正言顺地以孩子的口吻叫一声“奶呐”。就连那初为人父的男人也跟着改了口,也“奶呐,奶呐”地唤了起来。张罗了一辈子,婆婆们算是做了个赔本的买卖,媳妇没挣到,儿子也离心离德地搭了进去。
从两点等到三点半,眼见着日光在墙裙上寸寸挪移,银珍不能再等了。她要去接孙女放学。她静悄悄地走到门边。老妇人醒了,问她什么时候来的。银珍说才到。她打了壶热水,娴熟地帮老妇人洗头。
梳拢好了,老妇人坐回床上,忽问:“你找哪个?”银珍一回头见门口站着当年的一个熟人,叫作马金芬的。马金芬一拍大腿:“真是你啊,我就说远远看着像。”寒暄过后,马金芬朝老妇人看看:“这个是你……”银珍也朝老妇人看看。老妇人垂着眼帘,像是静静地等候她的答案。
银珍说:“我干妈妈。”
马金芬说:“我就说我记得不差,你两头的老人都不在了的。”
余光里,老妇人又在拿卫生纸擦眼睛。银珍没同马金芬再说些什么。她明白该怎么阻止对话漫无边际地生发下去。马金芬识趣地走了。银珍问老妇人又哭什么。老妇人说没哭,近来眼睛就好淌水,不晓得什么毛病。银珍不再劝她用抽纸擦眼睛。无非是舍不得。抽纸比卫生纸贵,她留给来看望她的人用。像是拿好茶待客,自己喝孬的。
银珍又站了站。站到四点一刻,她真的不能再逗留了。一个并非送君千里的告别,也要下十足的狠心,她说:“奶呐,我走咯。”
二
小城这些年朝外扩了不少,车也跟着多了起来。看见漂亮的车飞驰,银珍的第一反应总是“在炫耀”。她不懂得速度对年轻人的意义。小城在她眼里再扩也没有脚走不到的地方。那时候,她和宗福寿从两个方向相反的镇,各自走二十多里路到小城见面,也没感到有多累。她讲给她二姐听,她二姐说你累什么,你找到了这么个可靠的男人,心里不晓得多稳当。
宗福寿一坐下来就表态,“我家的那点田马上全给别人种,他们到年底交二百斤口粮;我爸爸以前开手扶把腿弄残废了,不能做事,现在住在我哥哥家,我妈妈服侍他,等我成家了,就两头待;我定量户口才办下来,下个月就能到厂里上班了,还是进城好,有个头疼脑热的,看病方便,细伢子以后上学也好办……”那样子,好像银珍明天就要把他俩的孩子生出来了。银珍不好意思笑,一直用力抿嘴。这是她母亲叮嘱她的。“少龇牙咧嘴的!别的不传,两个大门牙活生生是你死鬼老子传的。”
起初他们寄居在宗家一个远方亲戚家里,只象征性给点水电费,饶是老鼠在床肚里进进出出,他们也住了一年。一年后,银珍也进了厂里,夫妻二人分得了一间宿舍,虽然也小,但没有人在屋檐下的种种愁虑,日子这才像是为自己挣的,可以放开手脚过生活。
一年一年,儿子宗逸坤在这小房间里日渐长大。谈起住厂宿舍的那段时光,宗逸坤却总说不记得。银珍说怎么就不记得了,你趿着你爸爸的皮鞋跑到车间找我,人家问你妈妈是谁,你说“孟银珍是我妈妈,金银珠宝的银,山珍海味的珍”。
儿子从小就这么拿得出,同事们都说福寿和银珍两口子到老不愁了,穿金戴银,好吃好喝,福寿双全。银珍老是想到这话。三十年前的笑语,像是针线沿着耳廓笃笃笃地缝纫,缝进骨头里,缝进命里。只是,福在哪里,寿在哪里?
过马路时她攥紧了孙女的手。孙女说:“奶呐,我手被你勒得生疼的。”
车流像野蛮而荒芜的岁月,人被它环绕着,就是被光阴洗劫一空。晃动的日光下,银珍恍恍惚惚地低下头。孙女在她的影子里仰着脸,比儿子更像宗福寿。
“不要说土话,要说普通话。”原本有个后半句,“不然你妈妈又要怪我了。”仿佛吃河蚌吃到一粒沙子,当着孩子的面,她本能地就吐弃了。
三
二十四是宗福寿三周年祭日。初四晚上,银珍把儿子媳妇叫到厨房商量祭奠的事。媳妇说你们看着办吧,就回房了。银珍问宗逸坤她有什么大事这么急,这么忙。宗逸坤冷笑一声,说逛淘宝,刷抖音,把照片修得跟十八岁一样发朋友圈。
银珍已将菜单排好。猪肉掉价,肉圆子安排了进去,荤素也搭配得合理。亲友还按人头算,大概六桌,另备一桌机动。帮厨她打算重新找一家,能便宜四百块,据说手艺也不错,烧菜不咸不淡。但是和尚道士都涨价了。宗逸坤说那索性不请,就吃个饭。银珍说我能依你,你叔太爷还有你几个姑姑能依你吗?宗逸坤把“破除封建迷信,倡导乡风文明”的口号搬了出来。他这几年在机关里做事,虽说是编外,却耳濡目染,也能把领导的话学圆了。
银珍不语,良久,说身上有几千块钱,本来准备攒着,将来小两口给孩子换学区房她好支持一点,现在就先拿出来紧着眼前的事办。宗逸坤说几千块钱也够了,学区房能买半个飘窗了。他没有一丝一毫讽刺或取笑的口吻,说得心平气静字正腔圆,银珍反而像被他火辣辣地甩了个耳刮子。
喊他们到厨房来说是对的。不能在客厅说,老爷柜上摆着宗福寿的遗像。她想。
宗逸坤叫她别说“拿出钱支持你们”这样的话。她一介下岗工人支持不了他们什么,他们也不需要她的支持。“我们又没分家,一家人,你的钱还不是我们的钱么。”道理自是这个道理,但不该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银珍看他也有些倦了的样子,叫他去休息。他刚转身又调过头来:“再说了,你身上哪儿就这么一点钱。”
银珍怀疑他知道了那四十万的事。
四十万来自一个清冷的化雪后的下午。儿子媳妇孙女都没回来吃饭。银珍草草吃完,爬上床迷迷糊糊睡到两点钟,梦见宗福寿才买的一件羽绒服被烟灰烫了,她一边骂他一边想办法给他补。梦里生气,梦到宗福寿的梦被门铃打断。她一开院门,门外站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奶呐,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不要再来了。还有呢,地上雪还没化得尽,要来也是他来,你这么大岁数,跌了绊了怎么弄。”银珍说着说着发现老妇人手上没有提东西。以前总要拎点什么,一箱酸奶或者一袋橘子梨子橙子。他们晓得她最厌恶苹果,从不带。
老妇人说外面冷,能不能到屋里说话。她两湖地区的口音一直没变。
院子里晒着咸肉和香肠。银珍拿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防止油滴下来,沁入石砖。往常她还没这么细致,是前些天,她见地上有一块一块的油斑,水都冲不净,不知是哪里来的。正思量着,一路之隔的塔吊臂从上空划过,一滴机油随之无声无息地坠落,她才明白了。只是深感奇异,原来油的力量这么大,能钻进坚硬的石砖里。
咸肉和香肠惹起了老妇人的遐思。她说起家乡的熏肉,以及年里的种种习俗。不说则已,说了银珍才意识到新春的迫近。她对此没什么期待。宗福寿过世,团圆于她就是个空洞的符号。过年意味着老去。零点的钟是警钟,敲得人和钟一般震颤。这个未来不知道是近是远。一想到宗福寿的宽厚,阴雨天他在被窝里为她揉关节的温暖的手,她就巴不得未来早点来,她好去见他。见了面,她当然少不了也要质问他,乃至和他大吵一架。
见银珍依旧冷冷地毫无谈兴,老妇人言归正传。“你把银行账号给我。人家特地嘱咐我,还要啥子‘开户行’。你晓得‘开户行’是啥子么?”
老妇人这一趟和以前来的性质完全不同,银珍这才觉悟,问她钱从哪儿来的。
“你先把账号给我噻。”
四
人走了三年,大家的叹息不减。三周年当天,宗逸坤的姑奶奶拽着重侄孙女的小手亲个没完。亲戚们走动得不勤,孩子不大认得她,挣脱了,钻进银珍怀里。姑奶奶说福寿要是在世,看到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孙女不晓得有多欢喜。银珍微笑而默然,没一会,又飞快地拿袖口拭泪。她不会哭丧,甚至不会哭,只会掉眼泪。三年前出殡,众人都叫她要哭出声来,要边哭边说话,她却还是抽泣。
他死了,她对他的感情不是音量可以衡量的。他活着的时候或许可以。她从不跟任何人大声说话,训斥儿子都是温柔的。唯独对他敢放高声。要说她对爱有什么知觉,就是有这样一种狂妄的无论如何都会不离不弃白头到老的把握。她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走了。她往他的遗体一头栽过去,上来两三个人仍然架不住她,整个人重重地朝下坠,下半身像热锅上融化的膏油。
没胆量看动态的监控视频,银珍只跟交警要了张截图——宗福寿被撞飞六七米远,行人围了一圈,肇事卡车上满载着苹果。仅仅是图,她也看得心惊肉跳,从臀一直酸酥到大腿,脑子成了一坛被压得紧紧实实的咸菜,难以腾出一丁点空再去沟通。一应交涉都由儿子出面。宗逸坤没日没夜地善后,有一晚到凌晨一点多才回家。银珍难得睡着了,也被他叫了起来。他说暂时是拿不到一毛钱赔偿的。司机,也就是水果商贩本打算下个月就不干了,把车卖掉,故而车险没再续保。他也去了一趟租住的地方,发现他家中还在用大屁股电视机。“这下我们是人财两空了。”
银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约莫把她的神色理解为对此局面的错愕,宗逸坤并未显露出任何悔改之意。“人财两空”这个词精准地刺痛了银珍。她难过,为着自家的人死了,也为着自家的人讲这样的话,和外人反倒没什么关系。她不是不恨外人,却好像远不及听到自家的人这么说叫她恨。
再躺下,怎么都睡不着。及至三点多,下雨了。起头还不大,等到她在暗中摸索着穿好了衣服,雨篷猛地一阵鼓点似的作响。室外气温骤降,银珍深吸一口气,思维清晰起来,确定这不是什么梦游。她走出院门,走进狭长的阮墩巷。宗福寿在身后一路提醒她,哪一块砖是虚的,不要踩过去滋上一腿的泥水。出巷口左拐是人民南路。除去二十四小时药房,两侧商铺都店门紧锁。门头的招牌却还亮着,为小城值夜。这条路汇聚了全城三分之一的饭馆。三十年前,她和宗福寿头回见面就坐在其中的一间。他们点了一笼包子,两碗馄饨。宗福寿那碗没放虾米,可以省五毛钱。银珍很饿,但她过意不去,从自己碗里舀了几个馄饨给他,说吃不掉,又强调勺子她还没靠嘴。宗福寿说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你不嫌弃我就好了。银珍父亲走得早,家里又都是姊妹,说她对男人一无所知也不夸张。她想她是足够幸运才能在不懂得甄别异性的情况下,一上来就遇到个好人。
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右就上了筱塘路。它如今的繁华叫人已完全看不出这里曾是一条河。只有老人记得筱塘路上几个商场超市所在之处以前是白兔桥。他们相约去买东西会说“走啊,到白兔桥去看看”,行走在那些商超附近时接到电话会说“我在白兔桥呢”。年轻人没见到当年声势浩大的填河工程,他们听不懂,什么白兔桥啊,哪有桥?
筱塘路上只站着银珍一人。她环顾四周,确认坐标,接着徐徐地蹲下来。大伞足够把她收纳进去。她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近旁地面上的雨水,放到嘴里吮吸。只是凉,没什么滋味。她恐怕宗福寿死在这条旧日的河上,是被水鬼拽下去了。她打算继续朝前走,沿着他上救护车后的路线走。这一路上飘荡着他的最后一口气。走到白兔桥,她一回身,看到刚刚蹲下的位置正在雨中起火。
她折返而来。
烧纸的男子抬头仰视着她。待到他站直,又换作她仰视他。他魁梧高大,看起来充满浩然正气,一点不像个犯了事的人,但一开口就嗫嚅了,“大姐。”
银珍接过他手里的树枝拨了拨盆中的火灰。树枝湿漉漉的,是雨水,或是他手心里的汗。“你要是当时就把他弄上车送到医院,说不定还有救。”
男子说他先是慌了,六神无主。随后他想到救人要紧,围观的人又怕他逃逸不让他走。他请他们帮忙送医院,也没人愿意。银珍听得就像亲眼所见,画面一帧帧回放。她从火里抽出树枝,以行刑般的气力猛地向他身上抽过去。他站着挨打,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边打边流泪,她很快就打不动了,停下来喘气。他还毅然站着,伞也举得正,确保那火不会在雨中熄灭。她说:“现在就譬如他在这里的,当着他的面,我问你,你是不是怕他残废了,往后的事更多,索性要他的命。”
他一口否认。
银珍撂下树枝,走了。
五
男子的名字很特别,叫宋汉么。小时候上户口,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把“幺”弄成了“么”。家里人不识字,等发现了,再改需得重重手续。从寨子里下山去政府,百里山路多往返几趟他们并不怕,就怕手续多,盖个章比打口井还难。于是作罢。从此就写为“汉么”,叫时还叫“汉幺”。
银珍初次登门,汉幺正要出去。他请她在屋里坐一下,说去去就回。
整个屋子只比毛坯房多个水电。结结实实地陷在一色的水泥世界里,人不寒而栗。卧室的门窗都敞开。汉幺的母亲在里间躺着。银珍坐在外头,只看得见老妇人的一头白发窝在枕头上,不像人,像什么哺乳动物。中午的菜没收,菜汤直接连锅端上桌,看色泽是昨天剩的,黄而浑浊,菜叶子也煮得碎烂了。凌空拉的一条尼龙绳上晾着几条潮毛巾,洗得图案都看不清了,却远远就散发出年深日久的汗腥气。寂静之中,电瓶车充电的电流声隐隐地蔓延着,下一秒就要爆炸一般。银珍更惴惴不安。
老妇人本来面朝里,复又躺平了,咳了两声。再一咳,一口痰上来了,侧头就吐,只是嘴上无力,没吐得远,痰落在枕头上。她顾不上,头一歪,又昏昏沉沉地睡了。睡过五六分钟,她迷蒙地叫唤起来。银珍走近听了几遍也没听懂。老妇人叫不到人,用劲睁开眼,见银珍站在床前。二人持续地茫然对望着,老妇人终于想到了一丝丝普通话的说法:“小便。”银珍抱她起来,搀扶着她上了一趟厕所。待到她逐渐清醒,说起“汉幺与汉么”的旧事,银珍才译出了她之前的话,是“汉幺,要尿,要尿”。
汉幺回来见他母亲坐着,问她怎么起来了。老妇人说客人在这里,她陪着说说话。汉幺不同意,扶她回房躺下。他关上了门却没关窗子,说是医生教的,眩晕发作起来,要保证室内空气流通。
汉幺是去卖车了。价钱卖不上来是必然的,好歹出手了。对方的款子最快下周就能到,剩下来的四十六万他会给银珍打个欠条。汉幺的眼睛里充满了恭敬恳切的请求之色,银珍躲开了,望向别处。她说欠条就不必打了,案子在那里,多少钱清清楚楚,她不怕他赖。她叫他收到卖车的钱以后先给她一半,剩下的留着给老人看病。他是托请好几路人谋到了公交司机的差事才要卖车的,出了这样的事,新工作也丢了。银珍说:“一时半时的,你没个收入,娘儿俩总要生活。我们不是宽裕人家,我多少年前就下岗了,他后来也是买断工龄。前些年生意不好,我们外头还欠债,你叫我一分钱不要你的,我也没那个底气。你就按我说的办,我们各自先应付过去。剩下的,再慢慢来。”
汉幺的黑眼仁大,有些像鹿。但这不是他更容易获得同情的根本原因。他当然是感动的,只是老实得忘记了道谢,唯以那双鹿的眼睛凝视着银珍。
银珍告辞时,老妇人一再要下地送客。银珍自然不准,叫她好好休养。老妇人让汉幺拾几个山芋给银珍带着,说是一个也在这做小买卖的老乡给的,银珍也婉拒了。汉幺送她出了门,银珍道:“我多个嘴。你不光要找份工作,还得找个伴。家里一旦没有女人操持,日子就过得不像日子。”
六
汉幺的女人跟着一个茶老板跑去深圳的那年,宗福寿所在的厂改制给了个人。彼时银珍已经在一家私人服装厂做了几年。待遇不差,老板也照顾她。她想找老板说说,给宗福寿也在厂里谋个差事,宗福寿没答应。他坚信给公办的厂做事就是给国家做事,给民营企业打工就是受资本家剥削。银珍说他脑子轴,没料到他的心活络得很。一个月后,他从南方弄了一批BP机来,三下五除二就卖完了。发的这一点小财让他认准了市场,随后的十几年里,大哥大、学习机、随身听、MP3、手机、电脑……他一样都没落下。工厂的年月,工资全跟着日常开销走了,余不下半分钱。是从他经营电子产品开始,他们才体会到什么是积蓄。
十年前,网购的热潮向小城涌来。宗福寿的买卖大不如前。银珍的侄女说她买衣服都是去店里试好了,再到网上找同款,能便宜一半不止。宗福寿也想开网店,念叨了几天却偃旗息鼓。银珍问怎么了,他也不说,照旧日复一日泡在店里。有次晚饭桌上,他问银珍他开网店能不能成功。银珍说不好说,但他想做什么,她都支持他。
网店刚开业的那阵子,借着实体店攒下来的人脉,每日流水尚佳。大半年后,小城线上创业的激情达到了顶峰,各类平台遍地开花,更有许多大学生毕业后直接进军电商领域,并凭借学历、年龄等等优势获得官方扶持。比竞争更不妙的是,货源也陡然紧俏起来,渠道收缩,多项成本水涨船高。种种冲击之下,宗福寿的网店初呈败象。银珍劝他早点收手。宗福寿以股票作比,说越跌越不能抛。可是到了年底,开支愈发的多,需得再填一大笔货款进去才能平稳度过新年。银珍和他一道盘了盘家底,他不禁忧思日甚。眼看着儿子的恋爱即将修成正果,婚事又最是要用钱的地方,第三代再落地,带孩子需得耗费大量精力,宗福寿自认不算老当益壮,终究选择在节前关门大吉。
总的来说,他和银珍都是服老的人。多少拿着高额退休金的人去返聘,去做顾问,他们钦佩这些人发挥余热的精神。他们也在街上遇见过从前厂工会的主席。七十岁的人,着一身大红牡丹花民族风棉袄。走近了看,头烫得蓬蓬的,发根银白,上面是错杂的焦黑,如同刚擦完锅底灰的钢丝球。讲话还像过去在单位排大合唱时那样手舞足蹈,腮帮子上的粉蹭得领口一片灰白。银珍把这当作笑料讲给儿子媳妇听,宗福寿虽也看不惯,却说银珍嘴碎:“你管她呢,她又不跟你过日子。”媳妇说人总是对异性更宽容,对同性更苛刻。
媳妇是做教师的,带着文化人特有的冷漠和猎奇心,与银珍婆媳之间忽冷忽热。银珍最盼望的是回乡下老家翻建房子。养鸡,种菜,和宗福寿在那里度过余生。宗福寿很赞成,只是探过姊妹的口风,他们的未置可否本质上就是不同意。尤其是哥哥嫂子。后来政策也不允许了,银珍不得不另做打算。他们没能力去买市面上的商品房,中介出主意,说有安置房明面上过不了户,可以私下签协议。银珍跟着去看了几回,本已相中了一套,偏巧在电视上看到类似的产权纠纷案例,起了戒心,这事就此搁置。没过多久,新城区那里建了一处老年公寓,引进了大城市的养老模式和房屋交易办法。银珍去细细咨询了流程,待要再与宗福寿研究拍板,噩耗等不及他们老去,捷足先登。
她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老去,各式各样的面目,在现实的基础上氤氲着茶的色调。她就算想过自己的死亡,也一次都没想过他会先离开她。他明显是他们之中更健康有力的那一个。她对自己死亡的联想翔实到了遗言。她会对他说,你再找个人,我不会怨你,我保佑你们。她被自己感动得哭过,但她没对他说,显得太神经。
他没留下太多的话。在与她失之交臂的告别里,他告诉儿子,你妈妈跟着我,没享过福。这是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话。他们这一代人的爱情不见得就在新婚之夜,但一定在于死亡之中。
七
自从银珍收下了汉幺带来的一只宰杀得干干净净的鸭子,他们母子就成了宗家的常客。宗逸坤对他们并不客气,每每都是说不了两句就拍桌子放高声,杀父之仇铭心刻骨的样子比武侠剧里演的还甚,但吃鸭子还是吃得嘴啧啧响。
银珍叫汉幺母子不要往她这里再跑了。他们不听,也怕给她添麻烦,便不大进屋说话,敲个门放下东西就走。银珍欣慰的是,老妇人吃了她推荐的老中医开的药,气色见好。汉幺也在物流公司找到了一份送货的差事,后来片区调整,还分到了宗家所在的社区。银珍提醒他电动车虽只有三个轮子,骑着也要小心,万不能图快骑到机动车道上去。
汉幺陆陆续续又给了两三万块钱,宗逸坤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只是偶然还会嘀咕一声,“他这个贷款到哪一天能还清?”银珍丢开手上的事:“你是要拿你爸爸赚利息?”宗逸坤自知失言,不再多话。在这个家里,他最担心的事就是触发她的缅怀之情。但银珍又无时无刻不在缅怀。她早起第一件事是给亡夫上香,然后才是上卫生间。她认为上完卫生间的手再洗也不干净,不宜上香。晚上睡觉前她在床头自言自语,有一些牢骚和叹息宗逸坤偶然能听出来,那还是冲着父亲说的。从晨起到入睡之间的漫漫白昼,她买菜、烧饭、打扫卫生、带孩子,有时打一场牌。剩下的时间,她踩着比宗逸坤岁数还大的缝纫机改宗福寿生前的衣服,改成女款,她自己穿。
改着改着,汉幺来了,带来了新的包裹。银珍以为是媳妇在网上买的什么东西,汉幺已当她的面拆开了。一台小型的手持自动缝纫机,是他买给银珍的小礼物。银珍不要。汉幺说小东西不值钱。串上线,装上电池,汉幺让她拿废布来试试。银珍试了几次都没缝像样,汉幺有些气馁,要找商家理论。银珍说是刚上来掌握不好,东西是好东西,她留下了,也谢谢他。下午三点钟的太阳里流动着新发草木的香气,东风款款的吹过,春天正被孵化。汉幺看到他和银珍的形象并排呈映在镜中,这比他们本身就站在一起的事实更确凿。银珍研究着手持缝纫机,汉幺研究着镜中的银珍。他说:“往后……要不我们一起过吧。”银珍抬起头来,在镜中和他对视。当她发觉汉幺的手有一种要来握她手的动向,她一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这只打了人的手之后叠元宝时一直在抖。换作从前,她首先会想到清明扫墓时要悄悄跟宗福寿说几句。眼跳心悸头疼脑热,她都怕是他在想她。她放下金箔纸,反复做了几次握拳动作。她后悔了。实际上,她刚打完就后悔了。当时的后悔是情,这一刻的后悔是理。践踏一个人的诚恳,不一定逊于宗福寿当年的诚恳,来成就自身的忠贞,她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尽管那是条件反射。她担忧的是,十指连心,这只手的颤抖似乎更多地源自于心中对触碰的惶恐与回味。她碰到了他,一个男人。
但要她和他在一起生活简直想都不用想。这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清明当天所发生的事的答案。宗福寿和她一样,都觉得自己和对方是捆绑在一起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拆开,再向他人零售。清明,在墓园,银珍撞见了她和宗福寿伴过的第二任厂长谭颂香。能认出这个人,归功于银珍的直觉。否则她不会凭借一张戴着墨镜的脸,一个背影,就开口叫人。二人简洁地问候了一下,本来已有作别之势,谭颂香转而轻声征询银珍的意见:“下午有没有空,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早年的情景银珍大致记得,似乎是上面要调谭颂香去乡镇做党委书记。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却一口拒绝了。她给出的答复是,她适合干实业,不适合待在机关。随后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做她的思想工作,都没做通。上头发了话,说这是组织的决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谭颂香说,好,那我就辞职吧。此后的事银珍不清楚。有人说谭颂香跟着儿子去了国外,也有人说她在苏南办了自己的企业。
乍暖还寒,谭颂香富态松弛却依旧泛光的圆脸被深红色的毛衣领高高地拥着。她的胸针是一枚金嵌翡翠和红宝石的飞天。银珍一时没想起“飞天”这个词,只道是仙女。谈笑间,喝咖啡一低头,银珍照见玻璃台面里的自己,朴素到不配使用这里的茶具。
谭颂香确实在苏南做了几年,离婚后先是南下广东,紧接着又去了香港,一待就待到今天。在她的描述中,离婚只是人生轨迹中的一小点,连承上启下都谈不上。银珍就没有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头聊自己根本不懂的金融和新能源。谭颂香很少回来。好多人得知她回来会轮流做东,连吃几天,吃得肚大腰圆,回香港每天泳池里再多泡两小时都减不下来。这次她是去南京参加会议。“都到了南京了,就顺便回来看看,看看老朋友。”谭颂香说,“早上在公墓人来人往不好说话……去扫谁的墓,我也没具体说。”
银珍心中已然一惊:“不是说是你一个朋友么?”
“这个朋友就是福寿啊。”
八
拿出在厂里上班的态度,银珍专注地研究了“知己”这个词。字典上的解释是,彼此相知而情谊深切的人。这里笼统地说了情谊,没有说是什么情,哪种情。顺藤摸瓜,她还查到了一些包含这个词的诗。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后一句她耳熟,也能领会大意。
谭颂香说宗福寿不仅是她的朋友,还是她的知己。其中包含着一层递进关系,银珍听得出来。参照查证的结果,把他们俩套用在古诗上,也就是这小城和香港隔得再远,两人也紧紧地挨在一起——谭颂香居然也能对她说得出口,她居然也能按捺得住把它听完。咖啡厅那两个小时恍若奇迹。
银珍想不出谭颂香特意对她说这些是出于什么动机,但她确认无疑的是谭颂香没有说谎。那些细节与往事像榫卯一样咬合。“他说要开网店,我就不能支持他了。因为网络营销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也是一次革命。这里面牵扯到很多东西,都是以他的能力还达不到的层面。我劝他不要孤注一掷,否则必然失败。”谭颂香摇摇头,“但我又知道他肯定还会固执己见。我太了解他了。后来网店关了,他又找过我一次,希望我帮助他把实体店再开起来。我说你别逆势而为弄得个败上加败,你老了,也该歇歇了。那晚我带他去一条很深的弄堂里吃苏帮菜。那是个私人庭院,环境很好,楼阁上常年有伶人唱评弹和昆曲。大概是《桃花扇》结尾的那套曲子触动了他,他对我说三十年弹指一瞬,要是厂子还在多好啊。我说人要少回首,多朝前看,不然满心都是遗憾。”
他们的事被说得越花前月下,银珍听着越幻灭。像宝贝疙瘩拿针挑破了,泄出一股股的脓。
谭颂香次日一早返港。虽留了联系方式,银珍却以为有些话不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在手机上是怎么也问不出名堂的。她思前想后去了趟学校,把带晚自习的媳妇叫了出来。“假如两个人是知己,这两个人有没有关系。”
“什么关系?哦……问这个干吗?”
“朋友来问的,说你有知识,叫我问你。”
“知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如果发生关系了,朋友也就没得做了。近代的文豪军阀都爱干这种事,又风流又体面。”
“你这就等于没说。”
“这个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呢,你哪个朋友问的?开干货行的那个?你叫她到我们家,把她的事说给我听听,我再帮她参谋。”
见问不出所以然,银珍就走了。走出去百十米远,媳妇又撵了上来。明明四下无人,她倒很隐秘地说:“奶呐,你要是想找人,我跟宗逸坤都不反对。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少耍贫嘴了!”啐归啐,银珍却好像获赦。大家没有要推举她到节妇位置上的心思。而再怎样松快,她自己的心思也毫不改变。她守住这个寡,对大家也是答谢。
一个被宽待的人更容易宽待他人,她原本就不稀罕那些夕阳红老来俏,这下捎带着,她也不稀罕谭颂香说的那些事了,就算他们真的有那样一层关系。宗福寿活了多久,他们夫妻二人就美满了多久,谭颂香的存在一丝一毫都没有动摇他们的婚姻。依照他们在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上的差距,宗福寿顶多得到过她的帮助。作为他的家庭成员,夫妻共同体的一部分,她没吃亏,更没受损。她想着想着便更加感到松快了。这松快劲一泻千里,在她的生活中浩浩荡荡地奔流了一些日子。要不是秋天来得比往年早,她完全察觉不到自身的寂寞。但天离人远了,雁子飞走了,花径被水杉的落叶绵绵地铺满了,邻墙下的笑语传来了,于是水流枯竭了,河床也渐渐裸露龟裂了。
快递集中存放在代收点有些时日了,可每一次敲门声还是让她怀抱期待。她也不失望,应付应付这些人口普查、清洁用品推销、天然气检修的人也好。当她对汉幺的缺席已经习以为常,深秋暮雨中他的再次造访反而吓了她一跳。她马上拢了一下头发。
“这是个境外的快件,必须要当面签收。”汉幺咯噔一下按响了圆珠笔递过来。
迎着微弱的灯光,银珍看清了寄件的地址。它来自香港。她说要拆开看看再签,并请他进来,到厨房去,她要找一把剪子,虽然汉幺的口袋里露出了美工刀的头。她为他倒了杯姜茶,接着就去拆那盒子。防震气泡袋里裹着一本相册,其中除了宗福寿个人的照片,就是他和谭颂香的合影。在车间的,在五一表彰大会后台的,在无锡一家兄弟单位大门口的,在广州的,在香港铜锣湾餐厅的……谭颂香认真地标注了时间、地点,从80年代起,这场知己的交情跨越了世纪。牵扯到遥远的奔腾的南国,染上了改革开放的底色,看上去更有种以小见大波澜壮阔的感觉。谭颂香在相册中夹了一张手写的字条:银珍,你好。这里是我保存的一些和福寿有关的照片。有一部分太久远,翻印的质量不是很好,你只当作一个纪念吧。你有空可到香港来玩,提前告诉我,我来安排。叫儿子一家一起来。
汉幺问她相册是谁寄来的。银珍反问他要真的是光明正大地去见一个异性朋友,会不会对妻子谎称是去进货。“不仅是朋友,而是知己,比朋友要好得多的朋友。”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知己。”喝完茶,汉幺起身。他没有久留的意思,就算银珍说了儿子他们去吃喜酒了。窗外雨哗哗啦啦地下着,好在他的件都已派完。他想去买点包子,老母亲正在家里等着他吃晚饭。
“做夫妻不行,我们就做个知己吧。”银珍坦然的语气好像她对这个词的认识并不是囫囵而偏颇的。汉幺垂着头。他不敢保证能把“知己”两个字写对。他摇摇头:“我还是想找个一起过日子的人。”
连带着塑料膜,银珍发疯地扯下影集里的照片一顿狂撕。汉幺去拉她,她疯牛似的把他撞开。她活到什么份上了,连这个人都能拒绝她了。一个比她还穷的人,一个对她有无尽愧疚的、承受过她的笞打和掌掴的人。这样众叛亲离的苦痛中,撕毁照片给予她一种无法比拟的快感。像当初生孩子,一针杜冷丁抚慰着全身疼痛的每一寸骨肉。
撕累了,她就坐下来拿剪刀尖扎照片。扎了一会儿,她冷静了些,不舍得扎在宗福寿身上,只去扎谭颂香的脸。“一起过日子又怎么样呢。过到最后,就过出了我今天这样的下场。”她叫汉幺出去之后帮她把院门带上。汉幺伸手想把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照片捡起来,被她喝止了。他又在灯下站了一会儿,最终悄无声息地在雨中离开,就像他当初悄无声息地在雨中出现,随时会灭的火发出微微的喘息声,映亮了他的脸。银珍难以料到的是,这就是她见到汉幺的最后一面。半月后,小城迎来了初雪。汉幺和她的丈夫一样,死于一次交通事故。他派件的车被撞了个底朝天,包裹一如多年前的苹果般散落一地。
九
老年公寓的置业顾问还是原先的那一拨人,服务态度却大不一样了。宗福寿在世时,银珍和他来看房子,一个个鞍前马后地巴结着,岗亭下的迎宾礼行得不逊于军区。这下,银珍坐了半晌,才有个经理姗姗来迟招呼她。“那是几年前的价格了。现在床位也好,房间也好,基本都翻了一番。你要定的话就得抓紧这几天了,节后外地有个大型团购,要是谈成了,黄金楼层和单室套就没有了。”
营造供不应求的假象是他们惯用的话术,银珍却也信。年轻的人悉数涌向都市,越小的城越老。送到手中的三餐,二十四小时坐班的全科医生,浴室的扶手,床头的警铃……一切看上去都比儿女更牢靠。他们是有的放矢。
银珍选了三楼一个东边户。晨起有最早的阳光,推开窗,高大的合欢花树触手可及。她买了一套纯棉的床品,一些简单的盛器,一盆绿植,一幅挂画。只是稍稍布置了一下,空荡荡的房子就有了生气。她把老妇人接过来,说:“奶呐,往后你就住在这里。”老妇人不自主地哆哆嗦嗦地朝后退:“我不能住。我不能用你的钱。”
银珍说:“不是我的钱,是你的钱。”
老妇人坚持道:“是你的钱!汉幺欠你的。”
银珍领着她走进去。她们并排站在窗前。雀影倏忽,树叶呢喃,恰似过去的每一场春天。“奶呐,你看太阳多好啊。”
“好,这样庄稼才长得好嘞。”
“你就在这住。等你百年后,我就来接着住。说不定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来了,跟你做个伴,有个照应。”
“真的?那就太好咯!你莫骗我!”
怕儿子媳妇知道,银珍来得并不勤,来了也就是给老妇人加餐,帮她洗洗头。来了几次之后,银珍发觉每次她来老妇人都把门开着,说话声音也大。她要去关门,老妇人就说开着可以透透风。直到隔壁来打招呼,银珍才领会她的用意。她得让周围的人晓得,她不是孤家寡人,会有人来看她的。不论生老病死,从来都是这样,越多的人前来探望,脸上越有光。
老妇人到邻居家串门的午后,银珍在床上歪了歪。闪闪烁烁地,分不清只是这么想还是梦,总之她真的改嫁给汉幺,婚姻却分毫没有免除他的噩运。他还是出了事故。人们逐步达成共识——她是个煞星,她克夫,她的丈夫们接二连三地死于同一种途径,未来要是还有别的男人接近她,一样难逃魔爪。她百口莫辩有苦难言。这时谭颂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说:“我多少年前就劝福寿跟你离婚,他不听。他要是跟我走,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凭空取下一把斧子,她呼啦啦向谭颂香的面门砍过去。
老妇人回来得及时,坐过来掬住她的手。银珍说没什么,做了个梦。老妇人问是好梦坏梦。银珍说:“坏梦。”
“梦都是反的。”
“要是好梦呢。”
“好梦成真。”
下到一楼,银珍又撞见了马金芬。她正陪着患有脑血栓的父亲走路。银珍点个头就要走,马金芬安顿父亲坐下,上来把她拉到一边。“你这个人真是,你把我也当外人了。”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庆贺与吊慰,银珍只在私人工厂里和她共事过大半年,老早就见识过她突如其来的亲切劲。这样的人坏不到哪里去,只是讨嫌。银珍预计她要滔滔不绝,先打了个预防针:“孙女要放学了。”
“你就跟我说实话有多难?他们传得太难听了,我都不想告诉你。说是这个老太婆的儿子被你逼着还债,没办法,故意出个车祸,算是一命抵一命了。”
银珍看上去纹丝不动,只是鞋子里,两个大脚趾用上了劲,扣住鞋底,像在雪地上走,能让身体稍稍稳一些。
“我们这里又不是北京上海,屁股大块地方,哪能瞒住事。我跟他们说的,我说你们闲得难过,一天到晚瞎嚼蛆。”她动情地搂住银珍的肩膀,以此来昭示自己的真诚,“我要是你,我就拿个针把这些人的嘴缝起来。”
银珍只笑笑。
去往幼儿园的路上,她会经过小城最高的建筑。那是一家酒店。宗逸坤曾带他们老两口到顶层的西餐厅吃过一次饭。宗福寿恐高,只敢坐不靠窗的座位,银珍倒是倚栏看了很久。平时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街小巷一下子陌生起来。那些过马路的、买东西的、互相说话的陌生人反而熟悉,像活动在自己的手心。毛细血管一样的小城,她后来再没见过。
到了幼儿园门口,她依然可以透过重重的树丛看到酒店。她可以再去那上面一次,让那些口耳相传版本多变的故事从此完结。这样的联想使得汽车的笛鸣和人群的喧哗都蒸发似的远去了。她无限地向那高楼靠近,靠近。
“奶呐。”孙女的声音在真空一般的阒静中响起。
蓦然回首,她只见孩子的脸被灿烂的云霞映得柔润甜美,胸前新得的小红花熠熠生辉。“哎——”她拖长了腔,认真地答应。她紧握孩子的小手,握着就有种无与伦比的踏实。她的胸腔回温了,淤塞的呼吸道也被疏浚了。她抓牢那小手:“走,我们回家咯。”
张秋寒,90后,江苏金湖人。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文学界》《雨花》等。出版《铅华》《仲夏发廊》《长此以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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