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刘庆邦:我有好多朋友

短篇小说 | 刘庆邦:我有好多朋友 -1

我有好多朋友

文丨刘庆邦

这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连在了一起,头天是中秋节,第二天就是国庆节。这不算稀罕,两个节日赶在同一天的情况也是有的。只是这两个节日有所不同,前者的日期是看阴历,后者的日期是看阳历。中秋节是传统节日,恐怕流传了两千年都不止;国庆节是当代节日,满打满算才过了六十多个。好就好在有所不同,阴和阳相叠加,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过起来才有味。传统和当代搅拌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传统,哪是当代,不知今夕何夕,玩儿起来才会忘乎所以。加上秋天是北京最爽的季节,天高云淡,红叶烂漫,再加上节日长假期间,所有高速路免收过路费。离两个节日还有十多天,节日的气氛便开始弥漫,人们兴奋得有些跃跃欲试,这家那庭,这驴那友,都在谋划怎样消费这两个连在一起的节日。

这家的女主人问她家的保姆申小雪:过节有什么打算?

申小雪说:没什么打算,还没想好。

你是打算在北京过呢,还是回老家呢?

申小雪的老家在甘肃,她说:我才不回老家呢,我要是回老家,我妈又该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了,好像我成了没人要的老黄瓜似的。去年春节我回老家,我妈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非要我跟人家见面。我一看,什么对象,不就是一头牦牛吗,一点儿气质都没有,可笑死人了!

女主人说:你要是没地方去,跟我们一块儿过节也可以。我们打算在城里玩儿几天,错过外出的高峰期,再到郊区住几天。

申小雪管女主人叫姐,说:姐,你不用管我,我在北京有好多朋友,过节这几天,不是没地方去的问题,而是去不过来的问题。上个星期天,我跟朋友们一块儿喝酒。喝了酒,去歌厅唱歌,唱了歌,又去喝酒。他们喝白酒,我喝红酒。他们都特别能闹,不好好叫我的名字,老是喊我美女,快把我烦死了。上次也说到了怎么过节的事,有人说去天津吃狗不理包子,有人说去上海吃大闸蟹,意见没有最后统一下来。

姐说:嗬,没想到你在北京有这么多朋友,看来你的业余生活比我们还丰富。

听到姐的夸奖,申小雪是一切都很平常的样子,说:唉,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事瞎玩儿呗!

姐说:朋友多了好是好,有句话我也许不该说,北京流动人口很多,三教九流啥人都有,你交朋友时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儿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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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雪说:没事儿。

姐的儿子阳阳刚学会走路不久,正在客厅里自我显摆似的走来走去,摸东拿西。申小雪伸着一只手说:阳阳过来,让姨摸摸,有嘘嘘没有。

阳阳躲着小身子不让申小雪摸,说:不有(要)不有(要)。

申小雪从沙发上起身,捉住阳阳,还是把阳阳的小鸡鸡摸到了,说:还说没有,小鸡鸡都饱了,走,嘘嘘去。她抱起阳阳,边走边分开阳阳的双腿,把小家伙抱进卫生间里去了。她把阳阳的鸡鸡对准卫生间里的洗脸池,嘬起嘴孔,开始吹嘘嘘。申小雪吹嘘嘘吹得很熟练,嘴里发出连续的嘘,有时还带出好听的哨音。阳阳似乎不愿意就范,打着挺,有些挣扎。申小雪抱得紧紧的,不放松他。在申小雪的坚持下,阳阳果然嘘了一泡。申小雪表扬阳阳,说阳阳真乖,表现真好!

申小雪把阳阳抱回客厅,姐问:阳阳嘘出来了吗?

申小雪说:还说没有,一嘘嘘得那么长,都从北京嘘到了兰州。

姐说:看来还是阿姨最了解阳阳。

按照姐事先跟申小雪达成的口头协议,申小雪每周都可以休息一天。如果申小雪不想休息也可以,她每多干一天,姐就多发给她一天一百元的加班费。申小雪似乎不太在乎钱,她还是要休息。好像只有休息,才能维护自己的权益,才能和城里人的生活接轨。还有,她如果不休息,就无法和朋友们见面,老也见不着朋友的面,冷落了朋友怎么办呢!

申小雪一般是每个周六的晚上离开姐家,在外面住一夜,休息一天,到周日晚上再回到姐家。

在中秋节和国庆节即将到来的前一个周六晚饭之后,申小雪把厨房收拾停当,穿上一件玉红的皮衣,背起挎包,拿好手机,照例又要出门。

姐抱着阳阳送申小雪到门口,问她这次又去哪里。据申小雪讲,她每次所去的地方并不固定,有时去海淀,有时去通州,有时去门头沟。申小雪说,她这次是去天通苑的一个朋友那里。

姐说:你去天通苑可以坐城铁5号线,终点站就是天通苑。

申小雪说:不用,我朋友说开车来接我,我在贵州大厦门口等他就行了。她晃着手对阳阳说:拜拜!阳阳不说拜拜,她说:阳阳不想跟姨拜拜是吧,来,亲姨一下。说着便把脸凑到阳阳嘴前,阳阳努起小嘴,果然亲了她一下。她说:看来姨没有白疼你,姨幸福死了!

出了门,申小雪回头看了看,遂走出居民小区,向街面上走去。不经意间,她看见了月亮。月亮还缺着一小块儿,再过几天才会长圆。别看月亮还没长圆,它的亮度好像一点儿都不比圆满的时候差。等到真正月满的时候,它的亮度反而不如月缺的时候亮。申小雪相信月亮是认识她的,并从她的老家一路跟踪她来到这里。不知为何,申小雪不大敢和月亮对视,她躲着月光,走到街边树下的阴影去了。她没有去贵州大厦,也没有等她的朋友开车来接她,而是独自上了一辆公交车,奔望京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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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北京城的建设好比在鏊子上摊煎饼,越摊越大。望京小区就是北京开始摊煎饼后所延展出的一块。说望京是小区,其实并不小。这么说吧,如果把一个人比作秋天的一片落叶,那么望京就像一方烟波浩渺的湖泊,叶子落在湖水里,被湖水打过几波之后,就会沉入湖底,不可寻觅。望京有一个热力厂,厂旁边有一个利用人防工程地下室改成的招待所,申小雪到招待所住下了。在这个招待所住宿比较便宜,住一宿才60块钱。到全北京城打听打听,这个招待所的价位恐怕是全城最便宜的价位之一。申小雪对这个招待所比较熟悉,她几乎每个周末都到这里住。申小雪办完住宿登记手续后,只到房间里看了一眼,连挎包都没放下,就出来了。招待所里的空气很不好,除了尿臊味、臭脚丫子味,还有一种黏稠的食用菌在疯狂生长的味道。而她在姐家住的房间是向阳的,房间宽敞明亮不说,姐还不时地洒些花露水,房间里一天到晚都香喷喷的。招待所里的空气和姐家的空气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她跑到这样的招待所里住宿,真是有点儿太委屈自己了。

离招待所不远处,有一家超大型的综合商场。商场一共有七层,商品无所不包。这种商场里的商品,早已不是百货所能概括,恐怕千货万货都不止,称全货才合适。商场再有几十分钟就要关门,申小雪还可以去逛一会儿。她没有到别的层去逛,乘着滚梯,直接到了第三层卖服装的地方。她不像有的女顾客,逛商场没什么目标,逛到哪里算哪里,等于是一场游乐。申小雪心里是有目标的,她今天要买一条裤衩。按通常的意义上的理解,裤衩是贴皮贴肉,穿在长裤里边的。现在变了,这裤衩不是那裤衩,这裤衩不是内裤,是外裤,是穿在长裤外边的。带有弹力的束腿长裤,外罩一件齐腿根的短裤,它的潜在语是:裤衩想脱就脱,脱掉裤衩也没什么!这是近年来北京女青年的时髦装束。北京女孩儿一大怪,裤衩穿在长裤外,指的就是这种装束。申小雪的身材也不错,两条腿也称得上修长,她也要利用自己的天然条件,把时髦赶一赶。时髦是一片云,不赶白不赶,你一赶,它兴许就跟你走。申小雪走了几个摊位,看了几款裤衩,不是款式不合适,就是价钱不合适,没能买成。她有心再转几个摊位,商场催促下班的铃声已经响了。没关系,今晚买不成,明天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利用,明天再买也不迟。

回到招待所,申小雪见她住的房间里又安排进了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妇女,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申小雪有些不悦,顿时拉下了脸子。年轻妇女看着申小雪,问她:你也在这屋住?申小雪装作没听懂妇女的话,没有吭声。其实年轻妇女一张口申小雪就听出来了,是甘肃口音。申小雪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年轻妇女是甘肃农村人。有一次,申小雪乘坐地铁,见一年轻妇女抱着孩子,在车厢里乞讨。小孩子的头担在妇女的胳膊上,仰着脸,睡着了。妇女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些一块钱一张的纸币。妇女乞讨到哪个乘客面前,就在人家脚前屈膝跪下,伸手要钱。妇女并不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像磕头一样一下一下冲人家点头。当妇女乞讨到申小雪面前时,申小雪一下子给了那妇女十块钱。因给的钱比较多,申小雪像是取得了问话的权利,问了妇女几句话。她问:你老家是哪里的?妇女答:甘肃。申小雪又问:你怎么不找一份活儿干呢?妇女指了指孩子,好像是说,孩子太小,离不开手脚。申小雪判断,眼前这个跟她同住一个房间的妇女,很可能也是来北京乞讨的。因为一个地方的人,干什么会互相传染,在北京当保姆的,安徽人多;修鞋的,浙江人多;拾破烂的,河南人多,都是互相传染的结果。申小雪好像怕老乡传染她似的,旋即从房间里出来了。她自认为是一个自尊的人,也是一个有着良好气质的人,必须和这个妇女拉开距离。她找到招待所柜台的服务人员,要求给她调换一个房间。她说出的理由是,她有失眠症,而那个妇女带的孩子夜里有可能哭闹,会影响她睡觉。因申小雪是这个招待所的常客,服务人员差不多都认识她,没有拒绝给她调换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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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申小雪到商场转了一上午,一共买了四样东西:一条裤衩,一条和裤衩配套的束腿裤,一双靴子,还有一本儿童看图识瓜果的图画书。买东西时,有兴致顶着,她不觉得饿。买完了东西,她才觉得有点饿,一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下午一点了,呀,这么晚了!她对肚子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给你买点吃的。她马上又说:没关系,饿一点吃饭才香,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她就近来到一家叫相逢酒家的餐馆,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点了一盘酱牛肉,一盘凉拌海带丝,还要了一瓶啤酒,开始和陪了她一上午的肚子搞关系。她把半杯啤酒喝下肚,仿佛听见肚子在说:这才像个朋友的样子。

在餐馆里吃饭的人还不少,多是酒至半酣的样子。申小雪抬头环顾了一下,别人都是六人一桌,四人一伙,最少也是一男一女二人同饮,只有她一个人在和自己的肚子对话。她想起一个词,叫形影什么,对了,叫形影相吊。没错,她目前的境遇就是形影相吊。她的朋友呢?她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呢?她几乎想叹息。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彩铃是快节奏,似乎在催促她快接电话。电话是谁打来的呢?她一看来电显示,原来是她妈从老家打来的。妈问她这会儿干吗呢,她口气冷冷的,反问妈:你说我干吗?我还能干吗?妈问她过节回不回家,她说:不回,回家干什么?家里有什么!妈说:你的岁数不算小了,跟你一样大的,人家连孩子都有了。你是打算在北京找男朋友吗?申小雪说:又来了,又来了,烦不烦哪!我一辈子不结婚,行了吧!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没事我挂了。妈说:别挂,你爸挂念你,想跟你说句话。爸对申小雪说:小雪,我想买几只羊养着,你能不能给家里寄点钱?申小雪说:我哪里有钱,我没钱。爸说:你不是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块吗,就算我借你的,等把羊养大了,赚了钱,再还给你。申小雪说:对不起,北京花销大,我挣的钱都被自己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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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酒家有一个特色,在此除了可以享受大喝大嚼的物质生活,还可以搞点儿精神生活。精神生活的体现是,谁有话要说,谁有感情需要表达,可以随时写在纸笺上,并贴在餐馆的墙壁上。带不干胶的纸笺由餐馆服务台免费提供。申小雪之所以愿意到相逢酒家用餐,是因为她爱看写在纸笺上的那些留言,觉得有些留言挺好玩儿的。好玩儿在于,那些留言不是单边的,是双边的,甚至是多边的,有唱还有和。比如申小雪身旁的墙壁上,就鳞片似的贴了许多纸笺。一张纸笺上写道:胖子龙,你他妈的都胖成猪了,的确该减肥了!下面的纸笺上答复说:不吃好吃饱,哪有力气减肥!又有一张纸笺写的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更没有路。挨着的纸笺上和的是:只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有的纸笺上的话比较调侃,比如有人赞叹:烤羊腿太棒了!那么就有人接话:要羊腿没有,要人腿,有一条!还有人写在纸笺上的话比较悲情,比如:影儿,你真的不理我了吗,我想你想得好苦!不信你过来看看,我满眼都是泪水。答话的人没有另外找纸笺,把回应的话,以不同的笔迹,直接写在同一张纸笺上:花脸小丑,你不要再演戏了,你拙劣的表演我早就看够了!申小雪边看贴在墙上的对话,边禁不住想乐,她思忖,自己来相逢酒家吃过多次饭了,竟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留,这次是不是也留下几句话呢?不然的话,就显得她只会过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是一片空白。至于留什么话,让她颇费脑筋。想来想去,一瓶啤酒喝完,她终于想好了留什么话。她到服务台要了纸笺,借了彩笔,一笔一画地在纸笺上写道:找呀找呀找朋友,谁是我的好朋友?挤挤眼,点点头,你是我的好朋友!写完了,她还在纸笺下方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之后,她就把纸笺贴到了墙上。

她要的主食是,茄丁打卤刀削面。吃着刀削面,她不时往属于自己的纸笺上看一眼。她未免有些脸热,也有些得意,像初学写作的人看到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一样。申小雪吃完刀削面,已是下午两点多。此时,忙了一上午的餐馆服务员和厨师们也开始吃饭。服务员穿的是紫红色的衣服,厨师穿的是白上衣。他们的午饭是大锅饭,半桶米饭和半桶烩菜。有人拿饭盒,有人拿饭盆,盛一份米饭,再盛一份烩菜,各自在餐厅里找座位吃起来。申小雪觉出有服务员和厨师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吃饭吃得太晚了,在餐馆里待的时间也太长了。她提上自己的购物袋,匆匆离开了餐馆。

申小雪没有再吃晚饭,等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才回到姐家。姐问她吃晚饭了吗,她说吃过了,吃的是刀削面。申小雪兴致勃勃,开始从一个大号的白色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她先掏出来的是那本图画书,说是特意给阳阳买的。图画书是硬纸板做成的,只有几页。图画书上是彩印的苹果、香蕉、草莓、橘子、石榴、西瓜等多种瓜果。她把图画书递给阳阳,问阳阳喜欢吗?阳阳点点头。阳阳的妈妈教阳阳说:你说谢谢阿姨。阳阳还不会把谢谢和阿姨组合起来说,只说谢谢。申小雪说:不客气,明天阿姨教阳阳认果果。申小雪接着掏出来的是裤衩和束腿裤,她没说是自己买的,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给她买的。女同学有一套这样的衣服,非要给她也买一套。她把裤衩套在束腿裤上,拿在手上提起来给姐展示,笑着说:我的天哪,这太时髦了,我怎么穿得出去!姐说:挺好的,现在流行这个。这样的衣服我以前也穿过,生了孩子就不穿了。申小雪说:我说不让我的同学给我买,她都跟我急了,说我的身材最适合穿这样的衣服,要是不让她买,她就不跟我好了。姐说:你的同学跟你真够铁的。我怎么没有一个这样的同学呢!申小雪最后掏出来的一双皮靴,皮靴像是用麂皮制成的,靴口翻卷着一圈儿蓬松的人造毛。申小雪说,这双靴子是三姨送给她的。三姨是申小雪在上一家当保姆时的雇主,申小雪叫人家三姨。她说,三姨对她特别好,见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就给她买了这双靴子。申小雪把靴子穿在脚上试了试,两只脚如踩着两个鸟窝。申小雪问姐:怎么样?姐说:挺好看的。申小雪说:你要是觉得好看,让哥也给你买一双呗。姐说:他才不给我买呢,都是我给他买鞋,他从来没给我买过。

正跟姐说着话,有人给申小雪打来了电话。申小雪的习惯是,只要手机一响,她就到阳台上或卫生间里去接听。来到卫生间,随手带上门,申小雪才摁了接听键,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朋友,你好呀!申小雪未免有些惊奇,朋友,什么朋友?她问:你找谁?就找你呀!你是谁?我是你的朋友呀,你过来吧,我请你喝酒,吃羊肉。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挤挤眼,点点头,我当然知道你的电话了。申小雪突然想起来了,是她自己在相逢酒家的墙上留下了电话号码,有人把她的号码抄了下来,并给她打了电话。她心里顿时有些怦怦的,不由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找朋友的留言这么快就得到了回应,是她没有想到的。看来她留下电话号码真是留对了,这样就不仅是写在纸笺上的回应,还有电话上的回应。与纸笺上的回应比起来,电话里的回应更方便,更直接,更自由,也更广阔。申小雪的口气变得柔和起来,说不好意思,我还不认识你。对方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认识没关系,一见面不就认识了吗!申小雪说:实在对不起,我刚从外面回来,有点儿累,今晚不想出去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回到客厅,申小雪对姐说:一个朋友又要拉我出去喝酒,吃羊肉,被我拒绝了。晚上我才不吃肉呢,我觉得我都发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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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刚才接的电话让申小雪觉得还值得回味的话,紧接着又接到的一个电话,就让申小雪觉得味同嚼蜡,有些受不了。电话里乱糟糟的,有人大声喧哗,有人在敲老虎、杠子、鸡,气氛像是在一个餐馆里,或许就是在相逢酒家。打电话的人一上来就让申小雪报个价。申小雪问:报什么价?当然不是报白菜价,放一炮多少钱?放什么炮,你的话我听不懂。不要装丫了,再装你也不可能是丫了。什么鸡呀鸭的,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挂了。好好,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你过来吧,咱俩面谈。谈什么?你不是小姐吗?这一次申小雪听懂了,说:你才是小姐呢!你妹子才是小姐呢!电话那头的人开始骂人,好像事情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那人一句一句,骂得非常粗俗和下流。骂人者还说:你不卖肉,公开自己的手机号码干什么!申小雪气得有些哆嗦,赶快把手机关掉了。

申小雪从卫生间里出来,姐见申小雪脸色不太好,问她: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申小雪说:一个人喝多了酒,满嘴里跑狗舌头、猪舌头。

也是你的朋友吗?

什么朋友,我才不理他呢!申小雪从姐的手里接过阳阳,一下子把阳阳紧紧抱在怀里,说:阳阳才是姨的好朋友呢!这样说着,她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

晚上睡觉前,申小雪没敢再打开手机。她要是打开手机,说不定又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打进电话来。睡觉时,她把手机看了看,仍没有打开,压在了枕头下面。她有些后悔,不应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贴在墙上。她以为干了一件聪明事,谁知却干了一件傻事。她原来想通过这种方式找朋友,朋友还没找到,却被坏家伙误会了,受到了一场羞辱。北京人很多,按北京人的说法,到哪里人都乌泱乌泱的,可要找到一个朋友却不容易。

第二天早上,她在手机上设定的起床铃声响起,才把手机打开。铃声响过后,她并不马上起床,还要习惯性地在床上躺一会儿。这期间,手机响了一下,她收到了一条短信。她看了看时间,短信是昨晚11点多钟发来的,因她的手机关机,短信这会儿才送达。电话不一定接,短信还是可以看看的。短信写的是:朋友您好,这么晚了,没打扰您吧?一个能够理解您的朋友。申小雪有心不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作了简单回复:没有,谢谢你!停了一会儿,申小雪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收到您的回信真让人高兴!我见过您,我认为您是一个孤独而善良的人。善良的人,这话申小雪爱听。发短信的人说见过她,这个人是谁呢?申小雪打开脑子里的搜索引擎,把她所认识的人搜索了一遍,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她只好回信:你真的见过我吗?对方很快答复:当然见过,而且不止一次见过,您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没错儿,申小雪去饭馆的确都是一个人吃饭,看来这个人真的见过她。申小雪回复短信问:那,你是谁呢?答:我姓徐,您叫我点点头也可以。申小雪禁不住想乐,不用说,她的电话号码也是这位姓徐的人从她贴在墙上的纸笺上抄下来的,不然的话,对方不会引用点点头这个她从一支儿歌里改造过来的说法。她把这个人的手机号码存下来了,并把人家命名为徐点头。

周一吃过早点,阳阳的爸爸、妈妈都去上班,阳阳就由申小雪一个人带。申小雪用奶瓶给阳阳喂奶,哄阳阳玩儿,有时候晚上还带阳阳睡觉。她老是产生错觉,好像这个孩子就是她自己的,与她有着血肉般的联系。阳阳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小嘴儿,一笑还有两个米兰花朵一样的小小酒窝,着实招人心疼。申小雪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完美,及至见到阳阳,她觉得小家伙长得真美,美得像白玉般无瑕,无可挑剔,完全可以用“完美”二字来形容。对完美的孩子要有完美的呵护,申小雪带孩子带得很尽心。当然了,阳阳的奶奶也会时常驾车来看孙子,奶奶会以自己的经验,指导申小雪如何把孩子带得更好。比如奶奶要求,申小雪每天必须带阳阳到室外去晒太阳,因为孩子要补钙,光靠喝钙水是不行的,只有晒了太阳,钙才能为孩子的身体所吸收。

短篇小说 | 刘庆邦:我有好多朋友 -7

太阳升起来了,秋天的阳光黄黄的,有着图画一样的色彩。申小雪让阳阳坐在童车上,推着阳阳到室外晒太阳。离姐家门口不远处,就有一个小花园。以前申小雪多是就近带阳阳到那个小花园里玩儿。时间长了,那些在花园里锻炼身体和聊天的老太太们都知道了,申小雪带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孩子,她不过是人家雇用的一个保姆而已。不知为什么,申小雪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保姆,也不想让别人指出阳阳不是她的孩子。趁着天气好,她决定这天走得远一些,到一个大些的公园里去玩儿。那个公园是一个开放型的遗址类公园,不收门票。

公园里的人很多,有打羽毛球的,有踢毽子的,有聚在亭子里手持歌本唱歌的,也有不少带着小孩子来玩儿的。申小雪推着童车,来到一处小孩子比较多的开阔地方,把阳阳从车里抱出来,让阳阳在地上跑着玩儿。她刚把阳阳放在地上,就过来一个老太太盯着阳阳看,并夸奖说:这个小朋友长得真好看。老太太问申小雪: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申小雪听到这样的问话多了,她不直接回答,却反问:您看呢?老太太说:我看像女孩儿。哪儿像女孩儿?眉眼、鼻子、嘴都像女孩儿,长得很秀气。我没看错吧?申小雪笑了一下,说:错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孩儿。老太太说:这个小帅哥,长得真像个小美女!老太太又问:这是你的孩子吧?申小雪来到这个比较陌生的公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还是反问:您看他长得像我吗?老太太把申小雪又看了一眼,对照了一下,说:我看挺像的。申小雪说:您说像我,我也不反对。她弯腰从童车下面的车斗里拿出一个小皮球,喊阳阳过来踢球。像阳阳这么大的小孩子,踢球一般都踢不好,往往把脚踩在皮球上,球没踢走,自己先摔倒了。但阳阳会踢,他用脚尖一踢,就把球踢远了。申小雪为阳阳鼓掌加油,说球进了,太棒了!

看着阳阳,申小雪有时会走神儿,会想入非非:自己要有一个这样的孩子该有多好。油菜要开花,麦子要结穗,作为一个来到世上走一遭的女人,生一个这样的孩子才算不亏,才算对得起自己。回过神来,申小雪觉得实现自己想法的可能性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据她所知,姐的老家也是外地的,姐原来也是农村人。姐在北京上大学毕业之后,虽然找到了一份工作,并没有真正成为北京人。姐嫁给了有北京户口的哥,姐生的孩子就落上了北京户口。不久的将来,姐的户口也会转成北京户口,成为名副其实的首都居民。姐是一个有福的人。

申小雪一边看着孩子,一边还不忘记不时看一下手机。她要看看徐点头又给她发短信没有。其实当短信到达时,她的手机会滴地提醒她一下。但她只顾照看孩子了,手机提醒的声音有时会听不见。她看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发现徐点头的短信。整整一个上午,她都没有收到短信。除了没收到短信,她也没接到电话。自从昨天晚上接到两个电话后,她再也没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晚上姐下班回到家,申小雪对姐说,她上午带阳阳到元大都遗址公园玩儿去了,那边的人也说阳阳长得像女孩儿。姐说:阳阳明明是男孩儿,干吗说我们像女孩儿?谁要这样说,你应该立即纠正他。你纠正了吗?申小雪说:纠正了。人家的意思是说阳阳长得秀气,还说男人女相是有福的相貌。姐说:那也不行,是什么就是什么!申小雪又说:还有个老太太以为阳阳是我的孩子呢。姐问:那你是怎么说的?申小雪说:我说我是阳阳的姨。姐纠正说:你应该说你是阳阳的阿姨,你说你是阳阳的姨,别人还以为你是我的妹妹呢!申小雪说:我叫你姐,难道不是你的妹妹吗!姐说:那要看怎么说了,亲妹妹我是有的。申小雪耷下眼皮,不说话了。

短篇小说 | 刘庆邦:我有好多朋友 -8

姐见申小雪不高兴,就抱起阳阳教他确认自己的性别。她问:阳阳,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阳阳睁着眼睛看着妈妈,好像还不懂什么是男孩儿,什么是女孩儿。姐就教阳阳:你说,我是男孩儿。教了几遍之后,姐又问阳阳: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阳阳说:男。姐高兴坏了,说:对对,太对了,阳阳会说自己是男孩儿了,阳阳真聪明!

大概是为了安慰一下申小雪,缓解一下申小雪不高兴的情绪,姐对申小雪说:你不用着急,等你找好了对象,结了婚,孩子自然会有的。

申小雪说:我今年都二十五了,谁会要我呢!

姐说:你有那么多朋友,可以让你的朋友给你介绍一个嘛。

早上梦醒时分,徐点头又给申小雪发来了短信:早上好,善良的朋友!申小雪有些欣喜,断定徐点头是个勤快的人。她马上给徐点头回了短信:谢谢你,勤快的人。这天早上,他们通过短信交谈得多一些,一来一往互发了好几条。来信:祝您每天都有好心情。回信:你也是,祝你的心情像太阳一样明亮。来信:希望再一次见到您,这个周日您还到相逢酒家用餐吗?回信:该过节了,不一定,我也不知道。来信:来吧,您再来时,我再也不会让您一个人喝酒了,我要请您喝酒。回信:难道你是相逢酒家的人吗?来信:您真灵透,一猜就让您猜准了。申小雪明白了,怪不得徐点头在短信里说,不止一次见过她,原来徐点头是相逢酒家的坐地户呀。徐点头多次见过她,她对徐点头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徐点头会是谁呢?徐点头不会是穿紫红色衣服的女服务员,应该是穿白上衣的厨师吧。这样想着,申小雪几乎认定,徐点头就是一个厨师。厨师是干什么的,厨师一手掂锅,一手掌勺,什么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都放在油锅里炒。炒着炒着,轰地一下子起了一团火。厨师不闪不躲,镇定自若,继续翻炒。就那么在火头上翻过几遍,菜就熟了。要说炒作的话,恐怕厨师最会炒作了,不然厨字后面怎么还会跟一个师呢!申小雪想发一条短信,试着证实一下徐点头是不是厨师,她问:你会炒菜吗?徐点头回答:本人除了没炒过龙肉,天下的菜没有我不会炒的,到时候您只管点就是了。申小雪一试就试出来了,徐点头果真是一个厨师。好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厨师,而徐点头没有隐瞒自己的职业,说明他是一个比较实诚的人。以见过的厨师为范本,申小雪把徐点头想象了一下,在她的想象里,徐点头应该是一个胖子,身上都是油烟子气。点菜还不到时候,申小雪没有接着给徐点头回短信。但徐点头的短信又来了:能透露一下您的芳名吗?我叫徐子成。既然徐点头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了,她的名字也没什么好保密的,遂回复说:我叫申小雪。徐子成在短信里以近乎欢呼的口气说:小雪,太好了,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的就是雪。

随后几天,申小雪和徐子成天天互通短信。他们通短信的时间几乎形成了规律,都是在早上刚醒来的时候开始通。申小雪想到了,这是徐子成的工作时间所决定的。相逢酒家不卖早点,徐子成早上不上班。而到了上午、下午和晚上,徐子成的手就挂在了勺子上,没有时间再摸手机、发短信。别看徐子成是耍勺子的,不是耍笔杆子的,可他的短信写得却挺好。他在短信里没有放辣椒,放盐也很少,主要放的是糖和蜂蜜。因此,他的短信内容就越来越甜蜜。甜蜜的短信让申小雪觉得味道不错,她读徐子成的短信读得几乎有些上瘾。早上起来,她本来应该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因沉浸在短信的蜜罐子里,她连小手都忘了解。互发短信犹不尽意,有一天早上,徐子成还给申小雪打来了电话。接到电话,申小雪一时有些紧张,竟按手机上原来保存下来的名字,把徐子成叫成了徐点头。叫过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手捂手机笑个不止。以致隔着两道房门的姐都听到了她的笑声。姐把阳阳抱给申小雪时问她:你一大早乐什么呢?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八成是找到男朋友了吧?申小雪没有否认找到了男朋友,说:好玩儿死了!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姐送给申小雪一盒稻香村的月饼,让她带给她的朋友吃。申小雪说:谢谢姐!给姐家做好了晚饭,她一口都没吃,说了一句祝哥哥姐姐节日快乐,提上月饼就要走。姐说:还有阳阳呢!申小雪说:也祝阳阳小帅哥节日快乐!她对小帅哥提出了要求:来,亲我一下。你要是不亲我,我就不走了,让你爸你妈给我发三倍的工资。阳阳跑过来了,欲亲申小雪的脸。申小雪说:不行,得亲这儿。她指着自己的嘴。阳阳在她嘴上亲了一下。申小雪说:哎呀,我真幸福!好了,拜拜,节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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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就要圆了,申小雪没顾上看。这次乘车来到望京,她没有先到招待所办住宿登记手续,也没有去逛商场,而是提着月饼盒,直奔相逢酒家而去。她和徐子成通过短信约好了,徐子成在酒家里等她。她刚走到酒家门口,一个穿白上衣的男子就从酒家里走出来迎接她,说:小雪,您好!不用问,这个男子就是徐子成。徐子成看见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脸上微笑着,热情而不失自重。倒是申小雪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阵。申小雪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送给你一盒月饼。徐子成接过月饼盒,说谢谢您,明天咱们一块儿分享。遂推门把申小雪领进了酒家。

这会儿还不到上客高峰,酒家里不少座位还空着。徐子成把申小雪领到她上次坐的地方,让申小雪坐下来。徐子成问申小雪先用点儿什么,是喝茶,喝可乐,喝果汁,还是喝啤酒。申小雪说她这会儿不饿也不渴,什么都不想喝。让徐子成也坐下。在申小雪的想象中,徐子成是个大胖子,原来徐子成并不胖,身材适中。徐子成明鼻子明眼,长得很干净,身上也没有油烟子味,有的倒是一股子水香味。申小雪说:人家说当厨师的都是胖子,我看你并不胖。徐子成说:我比较注意节食,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我一般不吃,只吃水里游的。您呢,在饮食上有什么讲究?申小雪说:我不挑食,啥都吃。我倒是想吃胖一点儿呢,老也吃不胖。徐子成说:我看咱俩还是先喝点啤酒吧。先说好,是我请您。徐子成起身到操作间去了。

徐子成一离开,申小雪就侧身仰脸往墙上瞅,瞅瞅她上次留下的纸笺还在不在。墙上贴着的纸笺倒是不少,她留下的那张纸笺却不见了。纸笺又不是蝴蝶,又不会展翅飞走,怎么就不见了呢?难道有人把她的纸笺揭走了不成?

徐子成很快转回来了,他拿来两瓶啤酒,紧跟而来的服务员端来了四个凉菜,除了一盘酱牛肉,一盘海带丝,还有一盘油炸小黄鱼,一盘醋椒黑木耳。申小雪说:菜太多了。徐子成说:不多,您一个人要两盘菜,咱两个就得乘以二。徐子成先给申小雪倒了一杯啤酒,尔后才给自己倒。他端起酒杯对申小雪说:来,祝您节日快乐!申小雪说:节日还没到呢!徐子成说:您到了,等于节日就到了。他一口气把一杯啤酒喝干了。申小雪只喝了一点点。徐子成说:您慢慢喝,我不勉强您。啤酒喝了一会儿,徐子成说:小雪,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申小雪说:我什么都没想,我是个没心的人。又说:你说说看,我在想什么。徐子成说:您说您什么都没想,我就不说了。申小雪说:你说嘛!徐子成说:我猜您在想,您贴在墙上的留言到哪里去了。申小雪说:那是瞎玩儿呢!徐子成说:玩儿可以,但我觉得您太善良了,太不懂得设防了。来这里吃饭的啥鸟儿都有,有那心怀不轨的人,得到您的电话号码,说不定会打电话骚扰您,给您带来不快。为了您不受骚扰,也是为了保护您的信息安全,未经您的允许,我把您的留言取下来了。

申小雪当然不会忘记,她的确受到过电话骚扰,而且是严重的骚扰。她现在才明白了,怪不得她接到两个陌生电话后,再也没接到电话,原来是徐子成在保护她,把她写有电话号码的留言纸笺收了起来。倘若不是徐子成保护她,不知她会接到多少不堪入耳的电话呢!出门在外,总算有一个保护她的人了。她有些感动,不知不觉地把徐子成叫成了徐哥,说:徐哥,谢谢你的保护,我敬你一杯。这一次是她一口气把一杯啤酒喝干了。徐子成及时把她的杯子斟满。申小雪把杯子拿在手里,说:徐哥,你把我写的留言还给我吧。徐子成摇摇头,说:不,我已经保存起来了,要留作纪念,永远的纪念。徐子成说到了永远,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词够申小雪咂摸一阵子的。她看徐子成,见徐子成也正在看她,她把头低下了。

从操作间走出来一个胖子厨师,胖子对徐子成说:徐哥,有人点了一份糖醋鱼,还得您亲自上手操作。徐子成说:知道了,我马上就来。胖子看了一眼申小雪,说:徐哥艳福不浅哪!徐子成说:不要瞎说。

胖子走进操作间后,申小雪对徐子成说:你看人家吃得多胖。徐子成说:他看似吃便宜,实际上吃的是亏。两个人都笑了。

食客陆续上来了,餐馆里变得热闹起来。徐子成去操作间忙活,又变成申小雪一个人在外面独斟独饮。申小雪现在的独斟独饮跟以前的感觉不大一样,以前是一独到底,没有一个人陪伴她。现在是徐子成一会儿就出来关照她一下。她以前的朋友都是虚构的,现在的朋友是实打实的。徐子成的关照不是空口说空话,有两次出来,还给申小雪端来了他亲自炒的好吃的热菜。申小雪有些过意不去,她说:徐哥,你只管忙你的,不用管我。你要是这样客气的话,下次我就不敢来了。

申小雪没有等到徐子成下班,九点多时,她向徐子成告辞。徐子成问她准备去哪里,她没有说去招待所,说是去找她的一个女同学,并说已经和女同学约好了,明天一块儿去北戴河看海。

节日期间,申小雪没有去天津,没有去上海,也没有去北戴河,连北京的大门口都没出。趁着过节期间北京所有的公园都免票,她把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四个公园都转了转。看到公园里花儿也多,人也多,申小雪难免会想,要是徐子成跟她在一块儿转公园就好了。但她能够理解徐子成的工作性质,不能耽误徐子成干活儿。饭馆就是这样,越是过节,去饭馆吃饭的人就越多,饭馆里的人就越忙。过节也是饭馆哗哗进银子的时候,每天的进项要比平日多好几倍。当然的,饭馆收入多了,在饭馆里打工的人工资也会相应地提高。在这个当口上,饭馆老板不会放徐子成出来,她也不能让徐子成错过挣钱的机会。徐子成跟她说了,他是河北沧州人,老家也在农村。在公园里小憩时,申小雪会给徐子成打一个电话:徐哥,又在烧糖醋鱼呢?徐子成说:我都快把自己也烧成糖醋鱼了。小雪您在哪里?申小雪说:我在海边,海太大了,太宽阔了,简直是一望无际。

直到双节长假的最后一天,二人才又聚在一起。当晚,申小雪在相逢酒家喝了酒,吃了糖醋鱼,一直坐到了徐子成下班。下班后,徐子成换了服装,和申小雪一起到天安门广场观灯。天安门广场的花灯当然很多,说是灯的海洋一点儿都不为过。在“海洋”里观灯的人也不少,如涌动的沙丁鱼群。大概是为了避免走失,徐子成和申小雪的手拉在了一起。二人手拉手,观灯又观花坛,从广场走出来时,已到了夜间一点多。地铁和公交车都停运了,徐子成说: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他们没有找大宾馆,找了一家门面比较小的小旅馆。假日期间,小旅馆的价钱也比平时涨了许多,平时一个房间二百多块钱,现在一下子涨到四百多块。申小雪说:算了,咱不住了,咱还回到广场去,明天早上看升国旗。徐子成说:过节嘛,贵点儿就贵点儿,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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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圆了又缺,总的来说,是圆的时候少,缺的时候多。在月缺的时候,申小雪与徐子成电话交流频繁些,相聚也多一些,差不多有了太阳的热度。申小雪不再满足于周六晚上和周日与徐子成见面,在周三或周四的晚上,忙完姐家的家务后,她还要到相逢酒家去找徐子成。有一个周三的晚上,她外出不回不说,周四早上还回来晚了,耽误了姐按时上班。姐有些生气,说:小雪,你是怎么回事?要是不想干就说一声,这样下去可不行!申小雪没说不想干,低着头抹开了眼泪。姐说:怎么?我说错了吗?我让你受委屈了吗?申小雪说:姐,不是。姐说:什么不是,是不是恋爱中遇到什么问题了?你愿意跟我说说吗?要是愿意说的话,我帮你分析分析。你在我们家干活儿,我有责任帮助你。申小雪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简单地把她和徐子成的交往对姐说了。原来徐子成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女朋友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归徐子成抚养,现在老家跟着奶奶。姐问: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徐子成跟你说的吗?申小雪说:不是,是徐子成的一个胖子同事告诉她的,后来她问徐子成,徐子成也承认他确实有一个孩子。姐说:这样的人,事前连实话都不跟你说,你怎么能跟他谈呢!听你一说我就知道,姓徐的肯定是情场上的老江湖,他把你哄得团团转,你还以为他带你跳舞呢!我建议,你马上跟他拉闸断电。申小雪说: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姐说:好什么好,你想过没有,你要是跟他结了婚,他的孩子怎么办?他的前女友找上门来怎么办?你的日子怎么过!你有那么多朋友,怎么就没人帮你出出主意呢!

阳阳看见申小雪在落泪,走过去,挤在申小雪怀里,轻轻叫了一声阿姨。

申小雪一下子把阳阳抱住了,说:我看天底下的男人,就数阳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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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神木》《遍地白花》《刘庆邦小说自选集》《民间》等十余种。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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