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风泪眼
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楼房和曲折的街道,车停靠在悄无人声的石门庵旁。
金文海自这儿下车,随从他在这个地方下车的,仅有一个年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望着老头脑后半秃的头顶,还没来得及上前搭讪,老头已悄然消失在了常春藤后。
他绕过开满鲜花的园子拐进庭院里,庭院的地上有几只鸽子在“呱呱”叫着,见到有人闯见,便闪到远处的地面觅食去了。一排排红叠着青,蓝掺着绿的房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两旁,古典幽雅而不失宁静安谧,一丝丝的虫名鸟叫也可以清晰入耳。松软的土地软棉的像充了气的皮肤,散发着黄瓜般的清香。金文海思忖父亲为何躲藏到这儿来,三个月前,父亲突然对他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当时文海想父亲大概是忙于工作,以至于没时间休息才这样说借以放松一下身心的。可是现在他想来并非如此简单,按说父亲的年龄早该退休了,可他还不肯服老,或者是不放心文海,仍旧经营这陪伴了他那一辈子的面包房,他不知道父亲为何经营面包房,据说在这之前父亲曾在一家公司任要职,后来公司倒闭才退了下来,也没有再找别的什么工作,便用自己十多年的积蓄办了这个面包房,虽然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可是却挣不到钱,还有一段时间因为大超市的增多而经营不下去。也就是父亲能有这样的耐心,经营了一辈子也不肯放手,他个妹妹曾多次劝说父亲卖掉面包房,静心生活。可他就是不听,他经常对他们俩说起能够娶你们妈全靠这个面包房。这样说来,父亲大概是因为母亲才这样辛苦的,母亲在文海五、六岁的时候便辞世了,那时母亲经常在面包房里忙左忙右,挥舞着手臂,额头流着汗水……如今,母亲的动作已随着她的去世在这儿消失已久了,可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一头扎进面包房,几天甚至几个月都不出来,大概他是在寻觅母亲生前在里面留下的影子,文海常常看到父亲坐在母亲工作的地方暗自落泪,每到这时,文海都悄悄离开。这次父亲来到这么冷清的地方,大概便是因为母亲,因为父亲太爱母亲了,所以母亲辞世后父亲便消瘦了一圈,这近二十年来,他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每天用工作来使自己忘记这一切,这些景象岁遥远不可及可却每天都会出现在父亲的梦境中。父亲来到这儿已经有三个月了,这几个月来文海因为经营这个面包房而难以分身,这次来这儿看父亲,也是因为昨天父亲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他带点东西来。
他迈过一道门槛,按父亲所说的进了这个庭院。古香古式的房子前有一棵挺拔的樱花树,如今正绽放开粉红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不定。他走上前,瞧了瞧门问道:“爸爸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露出父亲那饱经沧桑的面孔。
“进来吧!”
文海跟父亲走进屋子,父亲坐下,也让文海坐下,文海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爸,这是你要的东西。”
父亲拿起东西看了看,放在一旁,对文海说:“我今天叫你来,不仅仅是要你拿这些东西来,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爸,你说吧!我听着。”
文海看了看四周,屋子的光线有些暗,墙上贴的是印象主义的几幅画,桌角上放着本叔本华的书,总体的格局很简单,完全是古式的风貌。
“采珠呢?”
“妹妹啊!他跟天华去赏园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要不回家我叫她来一趟。”
“不必了。”父亲赶忙说,“她跟那个天华还好吧?”
“挺好的,妹妹本来就聪慧漂亮,这个方面她有自己的看法我这个哥哥也不好说什么,希望爸爸也不要干预妹妹的感情生活,毕竟面对将来自己生活的是她自己,不是我,也不是爸爸。”
父亲笑了笑,想起身沏壶茶。文海忙说自己来。便到柜子里拿出茶叶放在壶里,倒上热水。父亲拿过刚才文海带来的茶碗放在面前。文海给父亲倒满,自己也倒了一杯。
“文海啊!自从你妈去世后我就没有好好地跟你谈过心。现在你大了,大学也毕业了,有很多话也应该告诉你。”父亲拿起茶碗喝了口茶,水蒸气从他的脸庞升起,仿佛吐出的烟雾一样。“其实,采珠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也不是她亲哥哥。”
“什么?”文海示料未及,这个消失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他以前从不敢这样想过,以后也会这样想,他感觉逼将过来的不是惊讶,而是匆忙,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父亲所说的,跟他一起玩耍,一起睡觉,一起长大的妹妹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他就这样哑然地望着父亲,忘记了去问自己心里所有的疑团,到底谁是父亲的骨肉,到底谁是捡来的,或是领养来的。那个父母又是谁呢?为什么会丢下这么小的生命而不顾。
“在二十三年前的今天,那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整个城市樱花盛开,美若仙境。你那时出生刚两个月,你妈抱着你去赏园,在一个花丛中,你妈发现了一个小婴儿,也就是你现在的妹妹。当时你妈对我说她很喜欢这个小女孩,我们抱着她问遍了所有的人,可是没找到她的父母,于是我跟你妈商量把她带回家,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养育。到第二天,我便去公安局把她的户口落在了家里。我和你妈尽量地满足她,平时对她要求的也严,你妈想把她培育成一个优秀的人,因为她跟你妈的命运太相似了,所以你妈才对她倾注了全部爱心,你大概时常抱怨你妈吧?我希望你不会这么想,你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善良、坚毅、富有爱心,在你妹妹的身上看到了你妈的影子,也正是因为此,我才全力供你们两个读完大学,这件事情,在我的心中埋藏了二十多年,今天只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已长大,有能力承担一切了,我希望你以后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妹妹,即使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但你也要把她当亲妹妹对待,因为她是你妈的全部心血。”
说完这些,父亲转头朝向窗外,望着门口的那棵樱花树,他大概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中,追忆跟妻子共赏樱花的乐趣和傍晚时分他抱着文海,妻子抱着采珠时两人笑逐颜开的情景。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妹妹而告诉我呢?”
文海用忧郁的眼神看着父亲,他恍若隔世,仿佛这些话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此时的他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也不是真想说的。
“我不想告诉你妹妹,也不想你告诉她,就你知道就行了。”父亲拍了拍文海的肩膀,“堂堂七尺男儿,这点是应该能做到的吧!好好照顾你妹妹。如果你不愿意经营面包房,可将它转卖了,干些自己喜欢的工作也可以。”
“可是,这个面包房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啊!”文海说。
“罢了,罢了。”父亲叹了口气说,“当年我开这个面包房的动机是为了让人们吃饭方便一些,给那些贫穷的人们一点物质资助。这些人给他们钱他们决不会要的,所以我才想出了开面包房,你妈也是因为这点才嫁给我的,要不凭她的条件可以找一个比我强十倍的人,娶到你妈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而失去她,给我造成的打击也是无可比拟的,那时我甚至想随她而去,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们两个,所以才硬撑着活了下来,在那段时间面包房生意不好,我曾想将它卖掉,转行为建筑行业,或房地产。可是我觉得自己年龄已大,不大适合去干那些风险的工作,才这样勉强维持下来,后来生意好些了,而我也无心再经营。你们两个都大学毕业,分别独立了。你想卖掉的话就卖掉吧!年轻人应该干自己喜欢的工作,我经营它完全是因为你妈,如今你妈不在了,怎么样干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父亲用手摸娑着那质地洁白的瓷茶碗,眼睛的神色异发幽深。这个茶碗是母亲生前用过的,父亲如今让文海拿来,大概是在表示一种难忘的怀念吧!母亲那温暖柔和的双手,清莹饱满的嘴唇,这一切都留在了这茶碗上永远抹不去。
文海此时明白,即便是妹妹讨厌上学,父亲还是要她上完私立大学,这恐怕全是因为母亲吧!
过了一会儿,父亲起身说去浇花。“这是我这这儿每天必干的事情,因为太无聊,太寂寞了,才想到要浇花、喂鸽子。平时压根没想到这是一种乐趣。就像是遇到了某些事某些物,而这些事、物跟某人有密切的关系,才会想起这个人,平时根本不会想到,恐怕是自己忽略了别人吧!以至于别人也忽略了自己,彼此都只认为那友谊是一段往事,而不作任何挽回。我年轻时的朋友现在一个都不见了,想到这些真觉得悲伤啊!”
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文海却在想妹妹的事,这件事——不是亲生妹妹的事。该隐藏到何时呢?但总有一天妹妹会知道的吧?到那时,妹妹不会抱怨自己欺骗她吧?不,不应该让妹妹知道这事,否则对妹妹的打击太大了,在以后自己就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待妹妹。
“文海,爸好久没跟你一起散步,吃饭了。不如今天就出去一下吧!”
“呃——”文海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好的。”
父亲把手中的小米撒向远处鸽群嬉戏的地方。一粒粒小米像弹性球一样来回跳动着,落的凌乱无章。那鸽子刚开始一动不动,待米落地后便扑到草丛中觅食去了,看来这三个月父亲跟这些鸽子已经熟识了,一见到父亲,便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文海望着父亲喂鸽子的情景,感觉很惬意。景物虽美丽有致,赏心悦目,可带给人的只能是忧凄,匆匆忙忙的人群中有谁又顾得上谁,任何带有情谊的东西都在淡化,远去。文海等父亲喂完鸽子,一同浇完了花,然后父子俩穿过丛林,出了庵门。在这个地方停车的电车很少,在父子俩等车的时候又聊了好一会,十五分钟后车还没到,父亲便提议到向前走几站,文海便跟在父亲后面,借着春意盎然的天气,嗅着路两旁樱花飘出的淡淡清香,父亲兴致勃勃地走出去了五站,直到走累了,才坐上了电车。
在靠近石老人的一站,文海和父亲下了车,飞驰的汽车不停地穿梭,不远处传来中学校园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待人行道的标志变亮时,文海扶着父亲穿过大道,走到栽满松树和夹竹桃的小道上,这个地方全是韩国人的公寓,白天静悄悄地,路上一个步行的人都没有,十字路口有个日本料理、寿司屋,但人并不多,只有几个老板摸样的人在里面似乎谈着生意。
到海边时,父亲已经显得气喘吁吁,文海便扶父亲坐在石栏杆旁坐下。沙滩上,一个小男孩赤着脚从眼前跑过,一对情侣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女的倒在男的怀里,望着蔚蓝的天空,男的抚摸着女的头发。有几个年长的人身着游泳衣在打排球。一股股的浪潮涌上来,淹没年轻人那赤足的脚,身边飘过一阵阵青草的味道,还搀杂着海水的腥味。这样远望上去,那块被称之为“石老人”的岩石真的活灵活现,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在海面一动一动地。
“看这海浪,像是一个年轻人吧!朝气蓬勃,心潮狂热。”父亲望着涌上来的海水对文海说。
文海看了看父亲,点了点头。
“可是年轻人不免要做错事啊!”父亲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向前走去,文海也忙起身跟过去,父亲走得很慢,因为年轻的时候得过风湿病,所以一遇到潮气腿脚便不灵活。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很多错事啊!要不是遇到你妈,我或许早被人遗弃了。那时候心绪不宁,想到什么便是什么,跟几个朋友经常做不该做的事,迷恋于女体,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罪过啊!这些事留下的阴影直到现在我都没法摆脱,我每次走过娱乐场所,总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今天要尽兴啊!’每到这时,我都感觉对你妈有无限的歉意,虽然是遇到你妈之前的事,可是我还是无法饶恕自己啊!在这么多年里我常常悔恨叹息,怪自己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如果当时不出现那样的事,或许现在的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所以,文海,你千万不要迷恋于女体,女人的美貌,要做个理智的人啊!千万不要像我一样有愧于自己心爱的女人。”
父亲说要爬山,文海本想劝阻,可想到父亲的性格,便只搀扶着父亲,爬了没一半父亲便爬不动了,他嚷道:“不服老真的不行了啊!”
直至黄昏时分,文海才跟父亲返回石门庵。文海跟父亲在石门庵附近的快餐店吃过饭,把父亲送回房间,父亲反复对文海说要照顾好妹妹,文海只是点头,忧愁却又涌上心头,他让父亲躺下,自己坐在一旁,拿起叔本华的书读起来,待父亲睡熟了,他一看表,早已过了九点,于是他把被子给父亲盖好,把书合上放回原处,悄悄地带上门子,这时弥漫在空中的樱花香气又钻进了他的鼻孔。
文海刚好坐上当天的末班车。车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坐在窗户边,借着路灯光欣赏路两旁的春的,这时他想起躺在床上的父亲,他睡的那样安详,像刚下生的婴儿一般,不过恐怕在睡梦中,父亲还在寻求安慰,呼唤母亲吧!父亲今天对他所说的话比这一生说的还要多,莫非有什么原因吗?要不然父亲怎会如此反复地要求他照顾妹妹,是父亲把妹妹当作了母亲,还是母亲托梦给父亲让父亲这样做,这一切,文海都无法知晓,这时,从窗口吹过来一阵风,文海的眼前浮现出妹妹的样子,在调皮地朝着他笑,她长了一双迎风流泪的眼睛,一遇到风,眼睛便止不住的落泪,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妹妹的眼泪中寻找自己样子的情景,每一次有风时都是他走在前面为她挡风。他总藏在后面拽着他的衣服。如今,文海看到妹妹的形象,一幅幅从窗户的玻璃上闪过,而不一会儿嘎然停住,文海的思绪一下子中断了。
(二)
父亲的葬礼在一个星期后举行。
关于父亲的去世,文海感到无限自责,在离开石门庵的当天晚上,文海便觉得不对劲。他躺在床上想了许多。可是他还是没能想到第二天早上,父亲便上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最早发现的是庵主,本来是去给他送早餐的,可是却见到一段白绫上吊着一个人。
父亲终究还是随母亲去了,虽然时隔二十年,可丝毫不影响父亲对母亲那真挚的爱,在父亲的桌上,还放着叔本华的书,没有喝完的茶水。文海记得父亲洗花喂鸽子的样子。回想起来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因为悲痛,却又觉得这些回忆已遁然远去,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文海跟采珠跪在地面,头埋在手掌里。屋子的正中央挂着父亲的照片。
来来回回的人群来上香鞠躬。文海和采珠只是回礼。一句话也说不出。
彦欣跟天华出现在匆忙的人群中,他们两个走进来,换上拖鞋,向前上了柱香,鞠了三躬。文海和采珠转了转身子,回过礼。两人走过来,说道:“节哀顺便。”文海和采珠回礼说:“谢谢。”
天华把采珠扶起来,用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都哭成什么样了?眼睛都红肿了,还能撑得住吧?要不然休息一下。”
“不用的,我还行。”采珠苍白无力地回答。
彦欣也靠过来,一手挽着文海。文海看了看妹妹说:“采珠,你进去休息一下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不用了。哥,我很好的,虽然爸的去世带给我的打击确实很大,可是毕竟我是他的女儿,生前不能为他做什么,死后也应该尽应尽的一点孝心。”
“那好吧!”文海叹了口气,他想起采珠不是自己亲妹妹的事实来,更觉得自己无力支配采珠。他只希望天华能好好对待采珠,那样他也就不必再为她费心。父亲生前唯一的愿望也就得以实现。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几天前他还没有这样想过,而现在,现实好像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自己长大了,妹妹也是,他们再也不能形影相随共享欢声笑语了,自己有自己的女朋友,她也有她的男朋友,在不久的将来,一旦一方结婚,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整天见面了,采珠要为人母,要顾家照看孩子,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采珠那时的样子:跟母亲生前一样,挥着手臂,流着汗,照料孩子,脸上现出焦虑、无奈的神情。他希望采珠过这样的生活吗?不。他要她过的是幸福的生活。可是,那样能称之为幸福吗?
中午的时候下过一场雨,雨急来急去,下的时间很短,可是很大,落花的景致宛如即逝的余辉般使人觉得悲哀。来观礼的人在抱怨声中离去,门口被雨水淋湿了,被来客踩的泥土斑斑。雨过天晴,清爽的空气钻进屋子,采珠遇到这股气流眼睛又“哗”一下子落下了泪水。末了,只剩下文海、采珠、天华和彦欣四个人,彦欣对文海说自己下午有点事去黄岛一趟,就不陪在这儿了,文海抱歉似地回答说不能一起前去,真的不好意思,明天晚上请你吃饭,到时候我给你去电话。
彦欣离开后,文海对采珠和天华说:“天华,你带采珠出去散散心吧!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
“可是,哥你——”采珠说。
“好了,没事,记得晚上早点回来就行了。”文海打断妹妹的话说。
天华带着采珠走出院子,可采珠却还回过头去看文海的脸庞。
待一切平静后,文海收拾好东西,扫了扫地,他看到摆在桌子上的父亲的画像有些偏了便上前把它扶正。院子里,有父亲亲手栽种的迎春花、秋海棠、樱桃树,树下落了一地花瓣。
下午的这段时间里,文海去了趟石门庵,取回父亲生前留在那儿的东西。一走进庭院,文海便感觉到父亲的话语回响在耳边,父亲的脸庞,他浇花、喂鸽子的样子,还清晰地留在这个院子里,文海走进屋子,里面的一切布置仍像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仿佛父亲是出去运动了,屋子才这样安静。他走到桌旁,拿去那个茶碗端详了一下,恐怕父亲就是见了这个杯子才选择了这条路吧!他把它放在手提包里,把手提包放在桌上,这个茶碗是母亲也是父亲生前的唯一的日常用品,桌角上还放着那本叔本华的书,他拿起来发现中间夹着一张纸,便抽出来看了看,信上说的是父亲的忏悔和有关妹妹的身世,在末尾父亲一再写道让文海好好照顾妹妹。
傍晚时分,妹妹跟天华一起归来,妹妹的兴致并不坏,文海上前问有没有吃过晚饭,天华回答说吃了,文海让天华进去坐坐,天华说:“还是改天吧!哥哥今天一定很累吧!那我就不打扰了,哥哥好好休息吧!”
“那好吧!再见。”文海说道。采珠也挥挥手向天华告别。
走进屋子里,采珠从背后拿出一束水仙花递到文海面前。
“这是送给哥哥的。”
“怎么是水仙花啊!”文海大吃一惊地说。
“怎么?哥哥不喜欢吗?”采珠拢了拢头发,皱着眉问。
“不是,怎么会呢!”文海接过采珠手中的花。“不过我没想到你给我送水仙花,哥哥的心肠没有那么硬吧!那你怎么选水仙花呢!选百合。康乃馨也不错啊!”
“原来哥哥误会我了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意思呢!那我送哥哥杏花得了。”采珠笑着打趣道。
“杏花可不行,还是换樱花吧!”
“哥,你看上去憔悴多了,爸的去世带给你的打击很大吧?”采珠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采珠不知道。文海的忧虑不仅是由于父亲的去世,更是因为父亲留下的那番话让文海感到不自在。
“也许吧!”文海这样回到道,他本来想伸手抚摸一下她的秀发,可是手到半空却又折回了。毕竟不再是兄妹,一切都有所顾虑了。后面父亲的照片仍安详地摆在那儿,这双眼睛仿佛在对文海说话,于是,文海慌忙转过头,视线放在漆黑的黑夜中,四月底的夜晚是如此之黑,只能依稀辨出院子里树的影子,月亮也没有,只有几颗星点缀在空中。
“哥,你怎么了?在想小时候的事情吗?不要想的过多,今天劳累了一天很累吧!你早点休息吧!”
“知道。”文海默默地说。“采珠,还记得小时候爸爸抱着我,妈妈抱着你在中山公园赏樱花的情景吧!月色朦胧,路灯柔和的光把樱花树照得黄灿灿的,那时的感觉真是美好,我们隔着爸妈的手臂挤眼睛,吹泡泡,互相嬉戏,那时虽然还不怎么懂事,可是一家四口那样在一起的时光仅有那几次吧!现在妈离开了,爸也离开了,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恩!”采珠觑着文海的背面,轻轻地回答。
“采珠,你说家里的面包房该怎样处理呢?转卖了,还是继续经营下去。”
“怎么能卖呢!那是爸一辈子的心血啊!”
“这我也知道。”文海转过身来,面对着采珠,“可是,这是爸的意思,我还有编辑社的工作要做,虽然能抽出一点时间,可是根本不可能啊!而你,在外企更没时间脱身照看面包房,这件事是我考虑了很久才告诉你的。”
“是吗?”采珠眯了眯眼睛,“那哥哥就自己下决定吧!”
“我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拿个主意,我是这样打算的,暂时面包房由叔叔打理,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将它转卖了。”
“那就这样吧!”采珠随从道。“哥,早点睡觉哟,明天你不是还要请彦欣姐吃饭吗?”
“这不打紧,反正是吃顿饭而已,下午就让她自己先去逛商店吧!我又不愿意逛商店,所以台东向来很少去,哪天你跟她一块去吧!”
“我才不。”采珠闭紧嘴唇说。“哥哥,你真不了解女孩子的心,彦欣姐需要的是你的陪伴,又不是我。”
“……”
“好了,哥,今天可真累,我先去洗个澡睡觉了啊!”
采珠打了个呵欠,用手揉了揉眼睛,向浴室走去。
文海望着采珠离去的身影,眼前仿佛出现几只蝴蝶在翩翩起舞。
“天华是你介绍给采珠的吧?”文海问道。
“对啊!天华跟我是同事。”彦欣望着文海回答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文海不自然地把头扭向窗外,望着外面灯光依稀的路。
从窗户吹来的风拂过彦欣的面颊,把屋子悬挂的彩灯吹得一晃一晃的,洁白的墙壁上落下她斑驳的身影。她用手把吹乱的头发拢在耳后,习惯性的摆了摆头,她觑视着文海,关心地问:“你最近的精神状态还好吧?我看你怎么如此伤感。”
“还好。”文海勉强笑了笑,回答说:“或许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才觉得一切没有变化。可一旦发生变化后,却觉得不习惯极了。就希望那样永远保持那种状态,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浮沉往事。”
“你还有我呢!”
“还有你?”文海朝脸望着彦欣。
“是啊!”彦欣说。“还有我在你身边,支持你,鼓励你,让我帮你分忧解难,我们共同面对,共度困难,好吗?”
文海拿起彦欣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微笑着点了点头。
父亲生前一直活在自责中,一直在思念母亲,这或许便是他的命。为他年少时犯的错误赎罪,可父亲直到死都没能摆脱这种自责,实在令人觉得悲伤。自文海知道采珠不是自己的妹妹后,时常会陷入遐想,想万一哪一天采珠的亲生父母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死活也要把采珠带走,或者还存在一个跟采珠一模一样的姐妹,长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那该怎么办呢!到那时候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当作任何事都没发生过吗?他还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领着文海和采珠去拜谒母亲的情景。母亲的坟墓处在核桃树和杨柳树林的尽头,四下长满了蒲公英、狗尾草、映山红,开放的花遍地都是。当父亲在母亲的坟前絮絮自语时,文海和采珠便悄悄地跑到周围采摘些花放在母亲的坟前,然后恭敬地跪下磕三个头,待做完了这一切,两人就爬起来去田野捕捉蝴蝶了。
如今双亲都已去世,只剩下兄妹俩相依为命。可是他们不再是兄妹,虽说这么多年形成的感情没法一下子割断,可是一旦公开后,随着时间的延长,恐怕会淡忘干净的吧!
当父亲去世后,文海一直生活在这种矛盾之中,他与采珠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不,采珠的亲生父母或许还活着,或者她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照这样说,文海比采珠都要可怜。
彦欣在五月二日的时候到杭州出差,正好文海也有些采访事宜要去趟长沙,便一同去了南方。
(三)
五月八日,文海回来时,刚下飞机便接到了天华的电话。
“哥哥,采珠最近怎么了?我有两天没见到她了,打她手机也打不通。”天华焦急地说。
“你们平时常去的地方你都去找过了吗?”
“找过了,都没有。”
“这样啊!等我回家放下东西马上去找她,找到她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那就拜托哥哥了。”
挂了电话,文海对彦欣说:“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请你吃饭。”
“哎!”
彦欣的话还没说出口文海早已远去了,他拦住出租车,匆匆忙忙向家里赶,他的心里乱极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到家里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采珠的影子,她的卧室也是原来那幅样子:地面整洁,被子整整齐齐。那妹妹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是遇到坏人了吧!应该报警吗?对应该报警。他冲到电话机旁刚拿起话筒却又放下了。
这时吹过来一阵风,“咚”的一声,什么东西倒掉了,他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父亲的遗照。于是他走过去把它放回桌上,望着父亲那双眼睛,他慌乱地问道:“爸,妹妹去哪儿了?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好吗?”
这时文海蓦然想起了父亲以前对他讲过的话,他明白了什么似的跑进自己的卧室,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手提包,茶碗仍旧放在里面,叔本华的那本书却不见了。他放下,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缓慢地走到床边坐下,这时发现叔本华的书放在自己的枕头旁,里面的信却不见了,肯定是被妹妹拿走了。妹妹会怎么想呢?她会怎样认为呢?他的脑子乱极了。他闭上眼睛,表情痛苦无比,双手抱着头向后躺在床上,突然,他蓦地坐了起来。对了,中山公园,妹妹一定去了中山公园,因为那个地方是她被遗弃的地方。除了中山公园她别无去处,于是他穿上外套,带上门,朝中山公园奔去了。
中山公园的人并不多,刚过了旅游黄金周,公园里像是散了会了宴席一样满地堆满了垃圾,只有稀稀疏疏的清洁工在清扫杂物,再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在公园里游荡。春天的气息已深,太阳光已有些夏天的样子了,文海在公园的树丛中中穿梭,他记起父亲说过妹妹是在一个花丛中捡到的。可是那个花丛他并不知道,只能四下穿行,看见有人的地方就过去看看,他此时的心理,像是在梦魇中竭力摆脱束缚而又不能,黑暗的浪潮把他一并席卷进去的情景。他担心妹妹出什么事,希望尽快找到妹妹,可是见到采珠怎样面对她他又着实忧虑。当他穿过松树时,看到妹妹倚在不远处没有道的樱花树下,周围是黄色的野菊花,采珠显得楚楚动人,看上去宛若装饰在画中,令人不忍去触碰。
文海思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迈过野菊花丛,走了过去,采珠见到有人过来,便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肿,看来是哭过了。
“妹妹,有谁欺负你了吗?怎么哭了,你告诉哥,哥帮你出气。”
文海走过来,采珠却把头别向一边,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地方就是当年我被遗弃的地方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妹妹——”
“不要叫我妹妹,我不再是你的妹妹。”采珠哭着打断文海的话,不能自已地说:“不是这样的,又是怎么样呢!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是怕你承受不了打击。如果你真的因为这而伤心而怪罪我的话,那我向你说声对不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事实如此又怎么样!我依旧是你的哥哥。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爱你,难道不是吗?这有什么区别吗?”
文海走过去,把双手放在采珠的肩膀上,让她面对着自己,可是采珠用力甩开了文海的手,因为过分用力,她险些摔倒在地,身子完全靠在了倾斜的樱花树上,树上的樱花簌簌下落,飘落在她的身上,脚下,像雪花般轻盈,被风一吹,一晃一晃地落进花丛里,她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胛肩一颤一颤的。
“这不一样,真的完全不一样,对我那么好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了,那样慈善的父亲也不再是我的父亲了,我本来还以为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高兴、自豪,可是他们不再是我的父母。连哥哥你也不再是我哥哥,这很不一样,我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睡觉的哥哥再也不是我的哥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文海上前按住采珠几乎失控的身体,此时的他实在不知如何劝说采珠好,他扭过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长呼一口气,无奈地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现在就只剩一个人了,你也是一个人,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照顾你,关心你的,这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可是你还有彦欣姐啊!”采珠平静地说,她也不去擦眼泪,就那样任其向下流。
文海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没想到采珠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意外太让他吃惊了,凝视着飞舞的樱花,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此时,他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连你都哑口无言了还要我说什么呢?”采珠望着文海,慢慢地扶着樱花树站了起来,“你没话可说了吧!可是我还有话说,从小到大,都是由哥哥照看我的,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最了解我的人便是哥哥,每个做妹妹的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找男朋友的时候总以哥哥为标准,可是,现在你不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再是你妹妹了。”
文海向后退了几步。是的,他再也不是采珠的哥哥,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采珠这不经意又似乎是刻意的口吻让文海不知所措,如果真如采珠说的那样他又该怎么办呢!采珠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妹妹,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倾诉,可以打闹,但是怎么会变成这样,莫非是由于长时间在一起所形成的依赖。可是万一转化为爱情,那又该怎么办呢?文海真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复杂,他仰头望着天,自言自语道:“爸爸,你临死前为什么要将这一事实公布开呢!现在你同妈见面,倒是安慰了,可是我呢?我以后该怎样面对采珠,怎么做到你说的好好照顾她呢?”
文海很想说点什么,他想谈起往事回忆过去,可最终还是未能开口,他们就那样面对着,一句也不言语,只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以及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和远处清洁工走路的脚步声。直至黄昏时分,路灯都亮起时,文海才动了动,这片土地没有灯光,已变得漆黑一片,只有借着月色可以看清采珠的模样,她眼角的泪痕还清晰可辨,她似乎哭了整整一下午,这双风泪眼好像含有哭不完的泪珠,即便再哭上几个小时,相信采珠也可以做到的,文海望着远处透过树叶照过来的几缕光,回过头对采珠说:“饿了吧?找个地方去吃饭吧!”
采珠没有回答,只是慢慢靠了过来。
在回去的电车上,文海和采珠一句话也没说,刚开始上去的时候车上没空位,待到了台东七路才有了个空位,文海伸了伸手让采珠坐下,又过了两站文海也坐下了,两人虽坐在一起,可彼此的眼光都放在窗外,望着路旁的路灯和缓慢行走的路人,采珠的脸映在玻璃窗上,像浮在空中一样。当文海看到玻璃上的眼睛跟自己的眼光碰到一起时便回过了头,故意去看对面的景物。
到站之后,人群全下了,文海和采珠才缓慢走下车。他们穿过拥挤不堪的街道走进快餐店,文海问采珠要吃什么,采珠说随便,便转头朝向窗外,文海拿起菜谱点了份紫菜汤,一份土豆丝,一份拔丝地瓜,一份红烧肉和一份铁锅鲇鱼,末了采珠说要吃火锅,文海便又要了火锅,自从妹妹知道两人的关系后两人之间似乎一瞬间拘谨了很多,像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一样。吃完饭,文海对着黑夜在心里直叹息不停。
回到家的时候,电话刚好响起,文海走过去接过电话。
“哥哥,我是天华。采珠找到了吗?”对方匆匆地问。
“你等等。”文海无力地说,他把话筒搁在桌上,看了一眼采珠,可她丝毫没有动的意思。“天华的电话。”文海丢下这句话便扭头走进了卧室。
文海不知道采珠说了什么,反正她说了几句话便挂了电话。站在屋子中央,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遗照。当文海从这里走过去洗刷时它也仍旧拦在路中央,文海本想侧身绕过去,可采珠把手一伸拦住了文海,文海抬起头无奈地看着她,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哥,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思绪一会儿是这,一会儿是那,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到爸的死,恐怕与我有直接的关系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文海把洗刷用具放在桌子上,说:“爸的死怎么会和你有关系呢!即使想有关联的人,应该是妈,而不是你。”
“可是我总觉得爸的死是我间接造成的。我以前不该在他的面前提妈的事情,不应该在生气的时候对他喊他不如妈好,他配不上妈。如果是因为这而使爸觉得自责,愧疚,那样的话,杀死爸的人便是我。”
“不是这样的。”文海反复重复道,“这不关你的事,爸是因为过度思念妈才选择自杀的,因为太期望与妈见面了,以至于精神恍惚,不能相信妈死去的事实。况且,在最后的时刻他还要我好好照顾你,这说明一切与你无关。”
“正是因为你照顾我的话,我更觉得与我有关,现在爸已登上天国,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我还能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吗?到我死的时候我又怎么去面对妈,面对爸呢!”采珠神情激动,泪珠一颗颗落下来。
“不要想这样的事了。”文海伸手绕过采珠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死者已停止生活,爸现在也可以安息了。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我们以后的人生还很长。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谁又有错呢?谁又没错呢?爸在天国不会责怪你的,相信哥说的话。”
采珠靠在文海肩膀的又动了动,渐渐地停止了啜泣,可文海的肩头,却落满了采珠那清凉的泪水。
(四)
初夏的时候,文海搬去了面包房居住,在面包房的楼顶上可以眺望远方。八大关附近的五角枫依稀可辨,火葬场高大的烟囱腾起的青烟,一股一股升到高空。这青烟中,恐怕含有爸爸的气息吧!文海不禁想道。随着一阵青烟的散去,一个人就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在几十年后的某天里,自己一也会这样消逝吧!
文海搬到面包房来借口说是离编辑社近,实际上是为了躲避采珠,他无法确认采珠对自己持什么感情。是昔日的亲情,还是陡然而生的爱情,这两种感情太难区别了,以至于文海产生了恐惧感。他无法面对突然而降的爱情,而且还是来自妹妹,在他的心里,自己即使很爱妹妹,可是他又忘不掉妹妹的笑容,以及她那双迎风流泪的眼睛,这种记忆比对彦欣的回忆还要清晰地多,不用他刻意去想,生活之中便常常涌现出来。
他搬出去后一个周采珠便找到了面包房里,问他为什么要搬出来。
“这儿离编辑社近,我上班方便一些。”文海解释道。
“是这样子的吗?是因为这而搬出来的?”采珠斜眼望着文海,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文海不舒服似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我吧!是为了躲避我才到这儿来的吧?”采珠自信地说,“我喜欢哥哥,那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喜欢一个人也是一种错误的话,那还有什么是对的呢!”
“我们做兄妹不是很好吗?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关心你,疼爱你。那样不好吗?”文海无奈地伸着双手说。
“不好。”采珠大声嚷道,“那种感觉不一样,很不一样,我也曾这样想,像以前一样,跟哥哥打闹、嬉戏,一起吃饭,哥哥跟彦欣姐幽会,我跟天华约会。可是,我做不到,我无法做到想的这样。”
说完这些后,采珠便捂着脸跑出了面包房。文海没有追出去,只远望采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灌木丛后。
从杨柳树后吹过来的风把地面的沙尘吹到文海的脸上,他警觉地闭上眼睛,背过身去。可此时,他又想起采珠,在这样的风中,采珠的眼睛该又红肿了吧?
文海抬头望了望天,乌云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风也渐渐大起来,恐怕这场雨又是难以避免的。于是,文海快步走进了面包房。
上午十点左右,天黑的像是傍晚一样,过了不久天上便落下了雨水,中间海岸夹杂着雷声。文海靠在窗子旁,听着由远及近的雷声,一道道闪电像强大的激光一样照亮他那张忧虑的面孔,外面的树叶被雨水打的“唏唏“作响,远处不知道哪儿有只狗在狂吠,顺流而下的雨水把窗子分隔成一块一块地,渐渐地模糊了文海的视线。
文海坐回桌旁,着手处理自己未处理完的稿件,当处理完时,一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外面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屋檐上还有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草坪和树叶被雨水清刷过,碧绿无比,湿润的地面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文海想去吃饭,可转眼一想,便给彦欣打了电话,邀她一同吃饭。
“抱歉,我刚刚吃过了。“彦欣在电话里道歉道。”
“哦!这样啊!”文海忙改口说;“我自己去面包房弄点东西吃吧!”
“下午可有空?一起去爬崂山可好?雨后的空气好得很。”
“行。我马上去吃饭,你过来吧!我在面包房门口等你。”
“好的。”
文海也笑着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放在桌上,伸了下手臂。经过这场雨后,他觉得心里清爽无比。
一点半的时候,彦欣出现在面包房前,文海透过窗子看到她,拉开窗子伸出手去对她喊:“上来吧!我拿点东西。”
趁彦欣上来的时间,文海收拾了一下屋子。彦欣走进来,对屋子的布置大加赞赏,文海笑着说:“这可承受不住,你的称赞太贵重了。你的这一称赞,会使我满足过头的。”
临上车时,彦欣让文海等一下,自己去买些东西。文海便站在路旁,对着彦欣的背面笑。街道上车并不多,只有公交车跑来跑去,乐不疲倦。路边不知道从哪儿流出的汽油,被雨水冲得很长一段距离,油迹斑斑,远看上去像是着了色一样。
过了几分钟,彦欣折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方便袋,里面装是的紫葡萄,她笑着问:“不讨厌葡萄吧?”
文海点了点头。
“有些喜欢。”
彦欣打开方便袋,拿出一串递给文海,自己也拿一个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公车到来,他们便上了车。
文海和彦欣去爬崂山,可两人并不像爬山,而像是散心,转挑好的路走,崂山是有名的“沙沟葡萄源头杏,登瀛梨雪丹山杏”不过各色水果都尚未成熟,所以令人觉得沮丧,既不能赏花,又不能品尝果实。待傍晚时,他们才爬了一半,可一回头,却发觉走出了好远,便停下休息。
“没想到你体力这样好。”文海喘着粗气疲倦地对彦欣说。
“这算什么啊!记得中学的时候我还拿过学校的长跑冠军呢!”说着她把衬衣袖子露到胳膊肘处,双手环膝,侧过脸呆呆地看着文海。
望着渐渐变黑的天,文海对彦欣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有机会再爬,再晚了就下不得山了。”
彦欣应了声,靠在文海的胳膊上。两人晃晃悠悠向山下走去。
文海的幻想成为现实,这是他不曾想过的。最近一段时间采珠也没来打扰他,只是偶尔通个电话。但只是问彼此的身体状况,生活有什么需要,工作怎么样。不过文海还是明显地觉得采珠跟天华的关系比以前淡了很多,天华给他打电话说过几次,平日经彦欣的口中也听到一些,可他认为这是采珠在闹脾气,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天渐渐热了,面包房的生意也渐渐淡了些,叔叔曾跟他谈过几次,可他并不大在意,最多在实在经营不下的状况下将面包房转卖了。
“面包房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倒闭的。”叔叔气急败坏地说,他不明白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这可是你爸留下的东西啊!”
文海向叔叔保证,说以后一定会抽出时间关心一下面包房的情况。叔叔扫了一眼屋子。临走的时候说:“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采珠老在面包房后面的柳树下徘徊,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只是那样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有时间的话多关心她一下,我看这孩子有心事。”
“谢谢叔叔的提醒,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待送走了叔叔,文海走到窗户边向后院看了看,果真见妹妹在柳树下徘徊,低着头,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四下的树木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妹妹的头发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文海对词感到大吃一惊。心想妹妹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呢!听叔叔说妹妹每天下午都在这儿徘徊,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是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他或者直接来找他呢!
文海终究没有想通。他下了楼,打开后院的门子走进了后院,直至走到了距采珠两米的距离,她才发现了文海,回过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采珠,你在这儿干吗?“文海问。
对面的人神色异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待她回过神来,却拘谨地施了一个礼,用纯洁的目光望着文海,她轻柔地说道:“您好,您是采珠的哥哥吧!我叫静子。”
“静子?”文海一下子迷惑了,不是采珠。可此人怎么跟采珠常得一模一样,采珠不在眼前,他几乎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区别,只是声音比采珠要柔和,可难免不是采珠恶作剧。这时一道闪电般的思绪从他脑中掠过,他以前曾幻想妹妹有个跟她一样的姐妹,生着一双迎风流泪的眼睛,可是世间真有长相如此一致的人吗?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是她的姐妹谁会长着一双同样的风泪眼呢!
“你——”文海尴尬无比,迟疑了一下,猜测地说:“你应该是采珠的妹妹或是姐姐吧!”
静子点了点头。“我比采珠晚出生一个小时。”
“这么多年来姐姐由您照顾,真的谢谢您了。”说着静子又想文海施了一个礼。文海忙说这没什么,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哥哥照顾妹妹也是很自然的事。
文海瞥见她穿的是一件咖啡色代邮方格的连衣裙,裙角随风飘荡,裙子下面洁白的腿像葱一样纤细,脚上穿着一双棕红色休闲鞋。这幅打扮像极了妹妹。如若不是她开口说话表明身份,他简直不敢相信大自然能有这样的造化,雕饰出两个如此相似的人来。
“在姐姐跟我刚出生不久,我的爸妈把姐姐弃在了花丛中,后来爸妈也很后悔,千方百计寻求姐姐的下落,直到五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他们见姐姐生活得很快乐,而且还上了大学,便没有打搅姐姐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有愧于姐姐。不过,能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的状况实在是太差了,幼年的姐姐被亲生父母抛弃让人觉得可怜,可是如果姐姐生活在家中的话并不一定有今天这样幸福,我以前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一次乘电车的时候曾在拥挤的人群中见过一次姐姐。我很惊讶怎么会有人长得跟我如此相像,于是我怀疑自己有个同胞的姐妹,回到家里问父母他们没有告诉我,说那只是巧合,可是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我带着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年,直至去年冬天父亲得癌症去世之前才告诉我这一切,他对我说自己觉得很对不起姐姐,妈也是因为觉得愧对姐姐在劳累中去世的。爸告诉了我姐姐现在的住址,要我找到姐姐代他说声对不起,要我看着姐姐过上幸福的生活。哥哥,我叫您哥哥可以吧?我请您帮个忙,让我见一下姐姐,跟她好好地谈一下,好吗?”
“你可以直接去找她啊!”文海说,“其实,我并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我知道姐姐平时很听哥哥的话,我想假若我直接去找她,她一定不会见我的,要是哥哥让她出来的话她一定会出来的,就一个小时就够了。”静子用渴望地目光望着文海,乞求道。
文海想了一下,说:“好吧!我跟她说了给你打电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好的。”她说电话号码和地址的时候,从外面吹来一阵风,她忙用手挡住脸,立刻眼睛变得红肿了,这方面跟采珠完全一样,都生了一双风泪眼,令人怜爱。
事实并没有像文海想的那样发展,而是朝另一轨道发展了。静子的突如其来打破了他刚刚趋于平静的生活。无论静子,还是采珠,他都觉得无限忧愁,按理说该把一切向采珠和盘托出,让她自己作决定。相信采珠一定会很高兴的,即使从来没见过面,谈过心,可毕竟有血缘关系,心应该是相通的。可他隐约觉得,似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发生什么他意想不到的事。
对面的电影院与其说是电影院,倒不如说是情侣集聚的场所,离开场还有十分钟时,穿着异样的情侣才一对对出现在门口,不慌不忙地走进去。
夜总会的门口站着四个保安人员,停车处有人在刷车。在大街上,有诸多进不去夜总会而在街头游荡的男子,四下张望着,寻求可以过夜的地方。
大约二十分钟后,采珠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环视四方,朝这边走了过来。
文海要了两杯咖啡。
“哥,有什么事吗?”采珠拉过凳子坐下,向文海问道。
“最近还好吧?”文海盯着采珠的眼睛问。
“没有什么不好。”采珠淡淡地回答。
这时咖啡端上来,文海向服务小姐说了声谢谢,回过头来,屋子昏黄的灯光照下来,把采珠的头发染成金黄色,连耳垂的汗毛都清晰可见,他拿起咖啡抿了一口,一翻眼珠,透过杯子去看采珠,采珠很平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是想什么一样。窗口有急掠过的汽车,宛若从视线中划过的流星般令视觉觉得凌乱。对面坐着一对来看电影迟到的情侣,女孩显得有些生气,大概责怪对方太没打算,看电影都迟到。男孩则抚摸着女孩的手,降低身份向女孩道歉,说中场休息的时候再进去,还可以看剩余的两场,头一场电影无聊琐碎的很,不值得看。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告诉你比较好。”文海停顿了一下,在心中思索该如何说起,这种思想在他的脑中停顿了一分钟,才理出一条思路来说:“前几天有个女孩拜托我做一件事,她说要见你一面,跟你谈些事情。我不好推托便答应了——”
“既然是哥哥事先答应的,那哥哥去见她好了。”采珠打断他的话说。
文海本来是想说出静子来,让她们见了面互相倾诉去。可采珠的这种态度使得他不得不说出来,面对着采珠那张不温不怒可正表明生气的脸说:“可是,她是你的亲生妹妹啊!听到这你一定感到很惊奇吧!当初我第一眼见她也把她误认作你了,实在是太像了,即使不说出来,人也很容易相信这是一对姐妹。我想我不该隐瞒你,上次我隐瞒了你不是我亲生妹妹的事你抱怨我,我这次告诉你就是让你拿个主意,那女孩想见你,你去是不去?”
“不去。”采珠果断地说,“如果换了别人的话我或许会去,可是对方是我的妹妹,这个妹妹我一次也没见过,是吧?时隔二十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可今天却冒出一个人来自称是我妹妹,这算什么,既然已经抛弃了我,我就不再是那个家的人了,妹妹也就不再是妹妹了,你明白我此时的感受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平稳地生活,可是某一天,有人告诉我,我是被捡来的,想起来多么令人伤心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幸福,有疼爱我关心我的父母和细心呵护我的哥哥,可是这一切突然成了往事,我是个弃儿,被父母抛弃在花丛中的弃儿,现在又冒出一个人来自称是我的妹妹,你说我能接受地了吗?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想呢?”
“可——她毕竟是你妹妹啊!妹妹想见一下姐姐,倾诉一下分离多年的心情,这都不能满足她吗?”
“……”采珠用手抱住了头,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无力地说:“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文海点了点头,他侧过脸,从玻璃窗上去看采珠的姿容,这种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是什么时候的呢!他已记不清楚了,这时对面开过来一辆车,照的玻璃通亮,他的视线越来越亮,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五)
文海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到半空,他本来早就想起来了,可是眼却睁不开,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天气炎热,他的身上直冒汗,天过了半个小时,他睁开了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的脑子不断地思索着各色事情,他想起父亲死前对他说的话。此刻他隐隐约约觉得父亲有些可怜,可他又想到那些跟父亲发生过关系的女人,这些女人后来是什么感觉呢!是不在乎,还是跟父亲一样充满负罪感呢!
恐怕只有父亲才会觉得做错了什么,那些女人或许早已忘却了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文海才觉得父亲有些可怜,连女人都可以视为草芥的事他却愧疚一生无法释怀,他仿佛又看到了苍老的父亲,在万花开放的庭院里散步,脸上坏着忏悔的神情,脚步蹒跚地走着。
他起来穿上衣服,闻到房间里有股花露水味,大概是谁防止蚊蝇叮咬喷洒的花露水。闻过这味道,他不禁打了个喷嚏,自小以来他对花露水香味就过敏,妹妹更是如此,不仅打喷嚏,连泪都会流下。
妹妹那双眼睛,文海永远忘不掉。无论何时想起来他都决定无比怜惜。妹妹那反咬嘴唇的样子,总显出忧凄的神情却传出万般风情,似乎诉说着无限的话语。
她的耳垂在女子中算是较薄的,像张薄纸一样,大概一碰便会破掉,所以当初采珠想打耳孔的时候文海便当场反对,怕这薄如蝉翼的耳朵破坏了原先的和谐。
文海吃罢造反,乘电车去了编辑社,一路上有好些地方在搭建台子,大概有什么文艺节目。到达编辑社时,他接到了静子打来的电话。
“哥哥,姐姐答应与我见面了吗?”
文海沉思了一会,快步走出编辑社。他说:“采珠说她考虑一下,你能等吧?要不晚上我再去找她谈一下。”
“不必劳烦哥哥,我可以等待的,即使姐姐不想见我,我也不会怪姐姐的。”
“要不这样吧!你今天晚上有空吧?有空的话见一面可好?我们详谈一下,具体地址到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你。”
“好的。哥哥,那么晚上见。”
静子挂了电话,文海的耳边却还响着刚才对面传来的机械发出的声音。
这个跟采珠长的一样的女子,生活一定很艰辛吧!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现在找到了姐姐,姐姐却又不同她见面,那女孩子受的哭恐怕比他文海要多得多。
第一次见到静子的时候,她用发卡拢着头发,在文海看来,她的嘴要比采珠小的多,这不禁使文海想起她的母亲来,生这对双胞胎孩子的母亲又该是什么样子呢!莫非也如自己的女儿一样生了一双风泪眼吗?
文海返回编辑社,可心里却反反复复思索着一件件事之间的联系,他试图理出一条清晰的脉路,把一件件事串起来,可是却无法做到。看上去似乎彼此都有关联,可他却想不起哪个地方存在关联,他放下手头的工作,抬头去看窗外枝叶繁茂的树木,这片绿色使他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
傍晚的时候,文海赶到约定的地点时,转头向服务小姐要了两杯咖啡,他回过头,道歉说:“不好意思,有些事情耽误了,你等很久了吧?”
“没关系。”她淡淡地笑了笑。
静子跟采珠一样,都喜欢用牙反咬着下嘴唇,显出焦虑的样子,她今天穿了件淡淡的笑中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不是采珠笑的时候也会现出酒窝呢!文海平时没注意过,大概觉得彼此太熟悉了,都没有怎么正眼去看过她。
不知怎么地,文海突然记起父亲要他好好照顾妹妹的话来。
亮起了灯的街道人渐渐多起来,月亮投下它那深情的月光。宛若银纱一样铺在地面、车上、楼房上、行人身上。
“其实,这一切也并不能怨采珠,最近一段时间,她遭受的打击太多了,所以才不想见任何人。先是爸去世,再是自己是个弃儿的事实,还有我这个哥哥——,一个常人很难同时接受这么多不可能相信的事实。希望你原谅她,不要抱怨她,好么?”
“我不会怪姐姐的,即使见不到姐姐,我也不会抱怨的。我只要看着姐姐幸福就好了。”
咖啡上来,静子端起来喝了口,连喝咖啡的姿势都与采珠完全一致。如果不是他刻意提醒自己,他就又模糊地认为对方是采珠了。
“那你呢?”文海盯着静子问。
“我什么啊!”静子不明白地反问。
“我啊!”静子闪烁其词,故作镇静地说:“我只希望姐姐幸福,至于自己,我考虑都没考虑过,姐姐各方面都优秀,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女孩子,谁又在乎这样的人是不是幸福,这样的日子,不是过一天是一天嘛!”
“……”文海觉得静子太——,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话听起来像自暴自弃,可含有过分凝重的气氛,好像抗议现实一样,他抿口咖啡说:“怎么能这样想呢!无论怎么样,还是要计划一下未来,想想自己哪天干什么,那样才行啊!”
静子没有接文海的话茬,她从身边拿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陶瓷的小杯子放在桌上,推到文海面前。
“这是姐姐刚出生时用的杯子,也是我拥有的唯一的姐姐的东西。”她此时的声调压得很低,大概心情也并不怎么好。“拜托哥哥把它交给姐姐。”
看到这个杯子,仿佛看到了父亲遗留的茶碗。恐怕这上面,也遗留着采珠的唇印,永远抹不去。
“既然是采珠小时候用的东西,你留下就行了,何必一定要还给她呢!”
“因为我不想觉得亏欠姐姐。妈、爸都是在对姐姐的歉意中去世的,所以我不想再欠姐姐什么,可是现在我已经觉得有些对不起姐姐了。“静子说着伏下身子哭起来。”如果当初被抛弃的是我就好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其实你不必觉得对采珠有歉意,那是没办法的事啊!有谁能够挽回呢!”
“真的,我是这么想的。”静子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当初被抛弃的是我,哪怕我就那样死去,没像姐姐一样遇到哥哥这样的好人家,我也不会后悔,那样我就不会再觉得对不起姐姐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抛弃的是你,你姐姐难保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想,你爸妈也还是依旧对自己的女儿怀有歉意。所以,还是面对现实吧!那些事都是上辈人造成的。如今上辈的人全部离世,怎能把上辈的悔恨转移到下辈来呢!那样太不公平了。”
说吧,文海递过去几张纸巾。
文海再次途径石门庵时,是在金秋十月的时候。当时文海已与彦欣订了婚。打算秋天完婚。在去坐轮渡去黄岛看房子的路上,文海发现了石门庵,庵门口冷冷清清地,透过稍微打开一点缝的庵门,文海看到里面仍是自己春天去时的样子,只是季节不同而已,他不禁遐想不断,一个地方一旦与自己身旁的人失去了关联,那么自身也不会再去注意它了。石门庵留下了父亲最后的足迹,身影。有他散步的样子,有他浇花的样子,有他喂鸽子的样子,甚至有他挂在屋顶的样子。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眼前飘着那条父亲自缢的白绫。它是如此之白,像是用初雪缝制的,轻盈、洁白,随风飘荡。
八月中旬的时候,叔叔得了慢性盲肠炎,去医院动了手术,这样面包房便没有人打理了。文海本想雇个人来打理,可叔叔死活不同意,非要文海亲自打理。无奈之中他只得临危受命,一边照看面包房一边写新闻稿。在这时期,静子来过几次电话,他说自己太忙,离不开,叫静子来面包房谈,静子每次都在面包房的后花园等待,他不明白采珠为何一直不见静子,莫非她真的如此忍心,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认吗?诚然这实在说不通,可是其中的原因他不得而知。
在八月底的时候,彦欣给他挂来电话,邀他谈些事,于是他安排了一下工作,忙完稿子便去了彦欣指定的地点。
“真不好意思,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忙了,一边忙于编辑社的工作,一边又要照看面包房,疏忽了你,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文海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向彦欣道歉。
“我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彦欣把眼光放在文海身上。“让我们结婚吧!好吗?”
“结婚?”文海吃了一惊。他暗没有想到彦欣跟他谈的是这个问题。
“是啊!”彦欣平静地说:“让我们结婚。婚后我可以辞掉现在的工作,帮你照看面包房,让你一心去忙你编辑社的工作。每天早上我一睁眼见到的是你,然后给你做早饭,送你去上班,而我在家里收拾家务,洗衣服,买菜,想想晚饭的时候做什么饭,做好了后我就坐在桌旁等你回来吃饭,每天都这样度过该有多幸福啊!每天都可以见你,给你做饭,还可以生一个可爱的小孩,你说这样好不好?”
立即,文海眼前浮现出一个妻子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一生劳累,艰辛,让人充满同情。可是,难保彦欣结婚之后不会变成这样。
他又想起父亲来,父亲曾对他说一定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以及要他照顾妹妹的话。于是他又记起妹妹那双风泪眼,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做得尽善尽美,无终无疾。这段时间不仅疏忽了彦欣,更疏忽了妹妹,想到此,他心中觉得一股内疚感敲打他的心扉。
“好是好,可是——”他说,“爸生前要我好好照顾妹妹,我一定要看着妹妹幸福才行。”
“天华一定会好好对待采珠的。我了解天华这个人的性格,他一定不会辜负采珠的。”
“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个。”
于是,文海跟彦欣说了静子的事,以及所有事情的原因及关联,彦欣吃了一惊,她怀疑地问:“这是真的吗?采珠不是你的亲妹妹,她还有个同胞的妹妹叫静子。”
文海点了点头。“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亲眼看着静子跟采珠和好,要不我总觉得对不起采珠。”
“再等两个月好吗?等到了十月中旬,无论怎样我们都结婚,可以吗?”
文海握着彦欣的手,怀着内疚的心说。
彦欣点了点头,两人一起沿着海岸向前走去。
九月中旬的时候,静子给文海挂来电话,说有事面谈。
“到我的地方来好吗?虽然这里不比大城市,可……”静子支支吾吾地说。
“可以的,你告诉我车次,我傍晚过去。”
“劳烦你多跑一趟。”静子说,“可是……这里偏僻得很,车到五点就停了。”
文海略一考虑,想到母亲的家,自己很长时间没去过乡村了,莫非是因为今天静子的事,他恐怕不会再到那样的地方的。九月的风已带有些凉意,所触及的肌肤感到清爽无比。
这时话筒里又传来了静子的话:“哥哥,还在听吗?”
“在听。”文海回过神,回答说:“我打的去吧!下班之后大约六点左右就可以过去。”
“那劳烦哥哥了。”静子客气地说,“……已经是九月的天了。”
文海听到静子的感叹,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至今九月的风景,已完全取代了五月的风景。
不过未变的是,静子那双跟采珠一样的风泪眼仍历历在目。
“是啊!已经是秋天了。”文海也接着她的话说。
“马上我又要长一岁啦!”静子说,“真快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是在初夏,蝉声阵阵,百树繁盛。如今已是落叶时节了……”
静子在声音变得发颤时马上挂断了电话。
静子说自己又要长一岁啦!实际是在提醒文海采珠也马上二十五岁了,妹妹的生日,他压根忘掉了。此刻经静子提醒他才回想起来,以前的二十四个生日都是父亲或母亲给妹妹过,如今双亲全都去世,除了文海,又有谁能给她过生日呢!
妹妹那双风泪眼此刻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烛光的闪动中,那双眼睛流着两股清泉,看上去使人觉得无比心痛。
下午的时候,天上降下了毛毛细雨,雨不大,可天气倒因为这雨而一下子变冷了。中午文海跟彦欣一起吃过饭,然后去商店逛了一下,在送走彦欣时,文海对她说:“晚上有点事情,有事九点后给我打电话,可以吗?”
彦欣笑着点了点头,上前吻了文海一下,然后钻进车里,跟文海挥手作别。
文海送走彦欣,自己在街上走着,这时天突然变阴沉,落下小雨,于是文海也叫了辆车。
雨大约下了半个小时,不大,可已有落叶飘落了,见过樱花飘落的文海看到落叶,在心中比较两者落下时心里有什么不同的感受。他左右比较,可就是比较不出,他甚至想道:“黄色的郁金香飘落时该是如何的一番景象呢!”
下午的太阳仅露过一半的脸,可光芒微弱得很,仿佛光没到地球便消失了。
树木泛黄的树叶越发显得凄凉,楚楚动人了。
文海接到任务去市南采访,采访完了已经五点多了。他走到就门口时让同事停下了,他把采访稿交给同事:“前辈,晚上我有个重要的约会,现在快迟到了,就不去社里了,请你把我的稿子一并带去吧!”
同事笑着答应了,开车离开了文海家。
文海回家穿了件厚衣服,望了望凄楚的天,心想或许还会下雨的,便带上了伞,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可到静子所说的地方,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
“真抱歉,下午有个采访……”文海道歉说。
“你请坐吧!”静子站起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
“天这么黑了啊!刚出门时天还亮着呢!”
文海望了望天空,漆黑的天空连星星也没有。
“是啊!毕竟秋天了嘛!天越来越短啦!”她这样说道,“再过一段时间,五点就天黑啦!不过——今天下午下过一阵雨,空气倒是很清新。”
“是的。”文海说。“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昨天,姐姐跟我见面了。”静子显得神情激动。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聊得还可以吧?”
她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种高兴,是满足,更是一种由衷的欢喜,但文海觉得她背后却隐藏着一种无奈,或是惆怅,说是悲戚也未尝不可。
他虽然不知道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可他总觉得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具体指什么,他也分不清楚。
“姐姐跟我说了很多,其中有很多我听不太明白,她说见到我很高兴,还说拜托到下辈子再做姐妹吧!在吃饭的时候,姐姐说她想到了哥哥,继而说拜托下辈子跟哥哥做兄妹……哥哥,你别误会姐姐,姐姐恐怕是太激动才乱说的,我本来打算告诉姐姐父母的事,可见姐姐神情慌乱便没有提及,她反反复复地握着我的手,泪扑扑落到我的手臂上,我跟姐姐哭成了个泪人,两人就那样哭,直到深夜才分开,分别的时候姐姐又对我说:一切拜托到下辈子吧!姐姐这样的话语让我没法搭话,姐姐老说下辈子,下辈子,我不明白姐姐说所的下辈子指什么,不过我还是回答说:那么,就这样吧!望着姐姐离去的身影,我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幻影,不,是我成了姐姐的幻影,我包含在了姐姐的身体之内,感受姐姐的一切。”
“这我能理解。”
其实,文海明白所说的下辈子指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采珠为什么要拜托下辈子呢!难道她真到了这种境地了,不再指望今生,继而全部寄托于下辈子,那该如何是好呢!
外面下起了小雨,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外面的树叶上,传出低沉苦闷的声音。
空气随着雨水而清凉了许多,清新的空气渐渐涌进了没关窗的屋子。
电灯的绳线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地,电灯照出的亮纹便在屋子里一晃一晃,仿佛人的心也随之而动了起来。
想到两个天生长了一双风泪眼的姐妹在一起哭泣,恐怕这种场景谁见了都会不禁怜惜。
“……”静子望了一眼文海说,“下周末就是姐姐的生日了。”
“……”
“我很想与姐姐共同度过一个生日,哪怕只有一次。”
“那下周你就去呗!到时候我提前离开,让你们姐妹好好聊一下。”
“……”静子无奈地说,“可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去呢?”文海问。
“……”
“为什么你不能去呢?有什么缘由吗?”文海反复问了好几遍。
“……总之……我不能去的。”静子说着说着眼睛中噙满了泪水,这双似乎望穿秋水的眼这样盯着文海,文海不禁受到巨大的震撼,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可必有缘由,既然静子不肯说出来,他便也不好意思再去问。
静子突然站了起来,她瞧了一下外面,此刻小雨已经停了,真是一场急来急去的雨。她转过脸去文海说:“天晴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文海不可思议地望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静子,点了点头,跟她走了出去。
文海跟静子在一起散步时,又将身边的静子误认作采珠了。
诚然,如果采珠像静子这样性格的话,就省去很多麻烦。可,跟他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妹妹,如果换了静子这种性格,他对妹妹的感情或许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不过,采珠对文海的感情令文海感到窒息,而面对眼前的静子,他却觉得很自然。
“哥哥,代我向姐姐祝姐姐生日快乐,好吗?”
“这不成问题。”
清新的空气钻进他的肺腑中,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觉得身体无比清爽。
乡间旁边没有路灯,他们只能根据感觉向前走。
远处隐约传来狗吠的声音。这是在乡村才能听到的声音,还有柔和的树叶飘落的声音。
静子突然停住了,她回过头说:“这个地方有些泥水,哥哥小心啊!”
文海睁大了眼睛,隐约看清地面的雨水,他只见静子在中间一踮脚,然后一下子跃了过去,宛如燕子般身体轻巧,自己不禁也用力跳过去,可脚后跟还是踩到了水里,险些摔倒,是静子用她细嫩的双手拉住了站立不稳的文海。
“哥哥,路很滑,乡村的路不比城市的柏油路,你们这些平时不大走路的人很不习惯吧!”
这句话把文海说得极不舒服,他想到自己日常上班全是乘车的,确实不曾这样走过。可是身体如此柔弱的静子却每天走这样的路,甚至大雨过后满师泥泞的街道,他不禁羞愧万分,生活在城市中的他从未想过乡村的生活,此刻来到静子生活的地方他才深刻感受到乡村生活的艰辛。这恐怕正是静子约文海在这儿见面的目的吧!
(六)
在辞别静子的当天晚上,文海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不过梦的内容无非是晚上跟静子见面的事,其中还搀杂着采珠的形象。
青岛作为中国较早开放的城市之一,已经侵入各色的西方文化和日韩文化。再来,青岛在德国占领时就已经完全西化了,天主教堂就是其中最鲜明的代表,在旅游业之上,它秉承了原本起步较早的工业,发展成了一个大都市,只还有崂山附近存在古式的道观、庵、寺庙,可那早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了。
静子的家便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文海不曾想到,在这样的都市中还存在这样的村落。
“在中国,这样的地方多的是呢!即使繁华的上海,也存在这样的村落。”静子直爽地对文海说。
此刻,文海才明白静子的父母为什么抛弃采珠,他们抛弃采珠,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定吧!他总为父亲、母亲的劳累奔波而忧伤,可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更为艰辛,他们生病的时候甚至没钱去看病,每天在为生计而劳累,可到头来还是很艰辛地生活着。
“前面那座高大的山就是崂山了。”静子指着挡住视线的黑影对文海说道。
“前面的山就是崂山吗?看起来真像个巨大的怪兽啊!”
文海以前多次来过崂山,可他不知道还存在这样的地方,或许静子在这儿透过层叠的树木看崂山,见过在崂山玩耍的文海,想到这些他的心无端凌乱起来。
“快到红叶时节了,山上的枫树很快就要变得火红啦!过了红叶时节,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啦!一眨眼新的一年又要开始啦!”
静子说着挥其双臂在空中飞舞,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文海的脸,便立刻停下了。在黑暗中文海也感觉到了静子瞬间涨红了脸的温度。
“不要把时间计算的这么快。计算计算很快人就变老了。到红叶时节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呢!”
“……”静子爽朗地笑出声来,声音顺着空气钻进村子了。
“只要有了姐姐,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在我变老的时候,姐姐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吧!”
静子过分认真地说。
“……”文海迟疑地望着静子,虽然在黑夜中并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庞。“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从云后出来,洒下皎洁的月光,文海的心蓦地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
文海夜半醒来,久久难以成眠。
他脑子中浮现出静子的身影。她擦着淡淡的口红,后面的长发全用发卡卡着,只有额前的秀发不时被风吹乱,她总习惯性地把头发拢到耳后,可她的目光却始终那样认真。
“哥哥,你有过约会的吧?”
文海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只回应地点了点头。
“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公园、咖啡屋,或者台东的步行街上。”
“没有在这样的乡村有过约会吗?”
“……”
“是那样的啊!”静子说完了不顾文海,自个儿径直穿过石桥,转进小巷里。
末了夕阳的黄昏,透着金黄的霞光,还隐隐约约闪现着红色,像静子那涨红的脸一样美丽。楼顶有个白色的宣传牌,是用钢制成的,也反射出微弱的霞光,下了班后的文海快步在道上走过,他的心里想着静子和采珠给他带来的不同感觉,想着想着,自己消隐在了丛林之后。
他拉开门子,上了二后,经过楼梯时,他看到了面包房里劳作的工人,于是他走过去,对那些人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劳烦你们了。”
“谢谢老板。”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活,整理好用具,然后陆续离开了面包房。
文海闭上面包房的门子,爬上了二楼,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随风晃动的树木。四周一片寂静,他想站起来找些事情干,可心里的烦恼使他什么也干不下,正当他沉思的时候,彦欣给他挂来了电话。
“周末的时候我要去趟日本。”
“去日本有什么事吗?”文海闭上眼睛,随口说道。
“是公司的安排,我向公司反映过我们十月份结婚的事,公司说我可以早点回来,大约一周左右吧!”
“我很想见你……那么好吧!”
“好了。”彦欣轻松地说,“再帮公司干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可以安心辞职了。我们以后就可以天天见面啦!”
“彦欣,我有话对你说……”文海皱了一下眉头,说:“最近一段时间,天华在干什么?”
“天华啊!不知道啊!他调到企划部去一个多月了,我很少见他,见面也仅打个招呼擦肩而过。”
“这样啊!”文海喃喃说道,“我真的好想你,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知道的。”彦欣调皮地说,“怎么?我不在感觉到孤单了?”
文海轻轻抬起头,望着对面墙壁上的画。他淡淡的忧伤在一瞬间萌发,扩大至全身,他感到心里一阵抽搐,心似乎一下子僵住动弹不得。“对面印象主义的画,看上去质感如此 好,脉络清晰地好像是手心的手纹,可是,又总觉得……”
“……”彦欣不知道文海说的什么意思,也不知该怎样作答,最后她说:“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她说完了,侧身去看窗外,一道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又瞬间消失了。
窗户上渐渐洒满了雨水。
在黑夜中,只能听到沉闷的雨水声和雷鸣声。
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据说是文海的曾祖母嫁给曾祖父时栽的,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在二战时,有好些老树被毁,留存的很少,这棵樱桃树也被日本的炮弹击中,硕大的树干拦腰截断。年轻的祖父看到这番情景以为树已死去,以后也没再理会,谁知到了第二年开春,断了的树干又长出了碧绿的新芽,于是祖父给它浇水,周围还围上了篱笆,这棵树在战争期间疯狂成长,像是抗日根据地增加的那样快,祖父次年便参战了,在半岛地区抗击敌军,祖父后来牺牲在华北地区,终究没能回的来。
父亲的童年是在这棵樱桃树下度过的,时过三十年文海又在同样的树下度过他的童年。
文海时常会看这棵有人的腰粗的樱桃树,回忆自己跟采珠在下面追赶的情景,他暗自思忖:人的生命在它面前显得太脆弱了。人一生只有几十年可活,而且时常生活在忧愁、无奈中,面前的树木已经经历了几代人,而且茂盛地生长着。这看着三代人长大的树木莫非不具备自己的思想吗?那在它身上经历过的故事该如何向人倾诉呢!难道它们把艰辛的历程化作泪水咽在了体内才这样疯狂地生长吗?
如今这个季节,枝头已经硕果累累,挂满了红色的樱桃,可是,树叶就要慢慢飘落了。
“做一个树也未尝不可。”文海无端地想。树木看上去柔弱得像个姑娘,有时却又坚强地令人震惊。这不正是他想做到的吗?
周末的那天,他给采珠去过电话,说他傍晚时候过去。可白天的空儿,他却没有出门,周末的面包房没有机械烦琐的声音,平时听惯了这种声音的他此刻觉得心中好像缺少了什么。窗外的金银花树已经高过楼房,枝头伸在窗户的玻璃上。夏天的时候,文海经常打开窗户,伸出手摘一把金银花泡水喝,那种味道至今都觉得清香,淡得如抽出丝絮随风飘荡。
他下了二楼,走进那空寂的面包房。桌子上还放在昨天工人下班时随手风在上面的木板,望着这些工具,他仿佛看到母亲在那儿和面,她用皮筋束着头发,可额前的发丝还是不时被风吹乱,她的脸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面粉,身体一倾一倾地,很有节奏地运动着,继而母亲不见了,父亲又出现在那儿,他坐在母亲的工作台旁,一支一支地抽烟,地面落了一地他扔的烟头,他额头紧锁,用手触摸着这些木质的板子,他的脸渐渐沉了下去……
七个月前,正是父亲决定搬去石门庵住的时候,可尤今,父亲已与他相隔在了两个世界。
父亲到现在应该不再觉得有负罪感了吧?这时文海想起父亲遗留的瓷制茶碗来,继而他想到了几个月前静子交给他让他带给采珠的杯子来。
“这时姐姐刚出生时用的杯子,也是我拥有的唯一的姐姐的东西。——拜托哥哥把它交给姐姐。”
把最亲爱的人唯一的东西交出去该是一种什么感受呢!作为妹妹的静子又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这是文海不曾想到的。
文海回到房间找出静子给她的杯子,用礼盒包装了一下,一并放在给妹妹的礼物中。
下午,文海去了趟父母的坟地,根据父亲的遗愿,父亲已与母亲合葬在一起。在远郊的森林尽头。过去这儿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现在父亲陪伴在母亲身旁,即使犯了再大的错误,母亲也会原谅父亲的,再说父亲本来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父亲觉得自己的罪过母亲生前便没在意,而父亲之所以执著自己的过错,全是处于太爱母亲了。
当文海为父母献上花时,蔚蓝的天空掠过一架直升飞机。
墓地周围的草已泛出黄色,狗尾草绽放过的黄色花瓣枯萎后蜷缩在草颈上,细长的叶子像是被暴雨打过,向四处扩散开,宛如盛开的花朵使人感觉到忧伤。
淡淡的阳光洒到文海的身上,他穿过田地,走到大道上,坐上了电车。
回到面包房时,已经五点一刻,文海从衣架上取下黄衬衣,黑衣服换上,穿上去显得过分严肃,好像是要出席一场正式的会议。
不到六点时,文海回到家中,他走进房间,可空空如也,妹妹不在。于是他把礼物放下走进自己的卧室,卧室如几个前一样,仿佛没人动过。他想到静子,静子现在在干什么呢!静子说过很想与姐姐共同过一个生日,哪怕只有一次。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也在准备自己的生日吗?今天有谁与她共过这个生日呢!妹妹还有他,可静子的身边却一个男人也没有,从对静子的了解中文海甚至猜想:是不是静子自始至今都不曾接触过男人呢!
何不叫静子一起来呢!于是,文海拨打静子的电话,可是对方却关机了。文海以为打错了又打了一遍,可是仍旧是关机的声音。
静子为什么关机了呢!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时,采珠从外面归来,她的手中拿着好些东西,有菜,食品,看来是刚去过超市。
文海走出来,说道:“回来了?”
妹妹应了声,把东西放到厨房。
“今天超市人可真多啊!差点挤不上车。”
妹妹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文海说:“哥,你坐下吧!由我我来做饭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今天你生日,你应该休息的啊!”文海说,“本来是母亲做的,可是……”
“没关系的。反正又没有外人,就我们俩,饭吃到什么时候也可以。”
采珠说罢,便去厨房准备饭菜了。
文海也走进去,可采珠说厨房本来就小,你在这儿反而碍事,变把文海赶了出来,文海望着采珠的背影,不禁把她误认作了静子,是不是静子就是采珠呢!文海甚至有这样大胆的想法,长相完全一样,而且同样生着一双风泪眼,世间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在采珠做饭的时间里,文海想了很多,有关于父母的,也有关于采珠和静子的,最后他的思想停在彦欣身上。彦欣现在该在日本了吧!再过不到一个月两人便结婚了,文海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彦欣,每次遇到事情都是由彦欣来安慰他,而他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莫非人真的要找个这样性格互补的人才算是婚姻吗?
一样样菜端上桌子,外面的天也完全黑了下来,无限苍穹把人们置于它的黑暗之中,使他们的心渐渐感觉到凉意,窗台上的茶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被风吹进屋子里。
文海望着忙里忙外的采珠,上前拉住她说:“行了,这些菜足够了。”
“还有一个菜了,马上就好。”说完她又钻进厨房里。
在厨房门口,因为灯光折射的缘故,投下妹妹斑驳的身影,如此晃动的身影,宛如木偶戏上的木偶一样,来来回回动着。望着这身影,他又回忆起母亲的影子,这两个影子在他的思想中汇成一块,他俯下身,觉得悲哀极了。
“好了,我们开始吧!”
妹妹端上最后一个菜,走进里屋换下衣服,洗了洗脸,把用发卡束着的头发放下来,瀑布般垂在脑后,她走过来,在对面坐了下来。
饭只了一会的时候,文海拿出自己为妹妹准备的礼物递给她。
“是什么?皮鞋吗?口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妹妹歪着头,一本正经地望着文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采珠打开了,原来是极普通的两个靠在一起的木偶人,不过不是一对在接吻的木偶,而是两只手牵在一起的木偶。采珠把它合上,显出高兴的样子谢谢哥哥,可她的眼睛中,闪过疑冢异样的光芒,虽然这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文海看在了眼里。
“这是静子让我交给你的东西。”文海把那包装好的杯子从背后拿出来递到采珠面前。“里面装的是你小时候用过的杯子。这可真是一个好女孩啊……”
采珠没有接杯子,她用激动的声音问:“谁是一个好女孩?静子?”
“她真可怜啊!父母相继去世,自己一定很凄凉的吧!而且,对于幸福,她都……”
“仅是可怜吗?仅仅是可怜吗?”采珠一遍遍地问道。
“这样的女孩,是该得到幸福的。”
“是吗?”采珠那双眼睛又变红了,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她起身,走到窗台旁,把窗户打开了,身子靠在窗沿上,头探在窗外。
“傻瓜,天这样冷,会感冒的。”
文海放下杯子,过去拉采珠,可是天气并不冷。风反而有些柔和。
“静子那样的人该得到幸福,那我这样的人呢?”
采珠背对着文海,面对茫茫黑夜,低沉地问。
对面公路上的车一辆辆飞驰而过,商店门口的人进进出出,显得很繁华。
“……”
“是不是只有静子那样的人才需要幸福,而我这样的人……”
采珠转过身来面对着文海,可身子还靠在窗户上。
“多危险啊!这样。”
文海拉着采珠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自己则走到窗台旁看着外面的风景。
“难道你不曾这样想过,静子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采珠的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文海的耳边响着风声,虽然没有听清楚,可还是蓦地回过了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真的是这样的吗?他一开始的感觉便是正确的。妹妹再怎样伪装,始终是自己妹妹,自己对妹妹这么多年的感觉是不会错的。想到父亲死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他不禁无奈地闭上眼睛。心里感到一阵无助地痛苦。
“那这一切,这一切……”文海颤抖地说。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
接下来,两人沉默许久。
就在这时,外面起风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中游走的云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天天渐渐变黄了。
文海把窗户关上,走到妹妹面前。
“坐下吧!别老这样站着。”
文海走到沙发前坐下,可采珠却不肯坐下,她缓慢走过来,眼神中透出无限的忧伤。在几分钟前,她还是高高兴兴地,可一瞬间,两人怎么又变成了这样呢!
采珠的忧伤也传给了文海,他的心也渐渐变乱了。
“如果回过二十年前,那时候我跟哥哥一起在樱桃花下玩耍,一起在田野中捉蝴蝶,在我扭着脚的时候哥哥背着我,我受欺负时哥哥跟人打架,回家时被爸妈骂。那时侯有多好。不,哪怕回到十年前,我跟哥哥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拿三好学生的奖状,下雨时打一把伞,每次都是我衣服一点不湿而哥哥全身湿透,好友哥哥骑自行车带着我一不小心摔倒我痛得呜呜直哭的时候。那时候多好啊!不,哪怕是五年前,我,哥哥,全在上大学,彼此经常通电话,通信,那时别人都以为是男朋友的来信,而实际上是哥哥的,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便向哥哥倾诉,那时侯又有多好啊!不,即使回到一年前,爸还健在,我们下班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坚持回家吃饭,一家三口就那样在一起吃饭,经常会面,交流一下自己的感情和工作,偶尔开着玩笑,那多好啊!可是,现在,我不再是你的妹妹,一切都发生变化了,再也回不到从前,哪怕是回到爸生前的时候也好……”
说着说着,采珠泣不成声了,最后用手捂住脸,蹲在了地上。
文海低下头,心里直叹息不停。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伴之而来的是秋天那震耳欲聋的雷鸣。
雨水顺着玻璃窗向下流着,外面传来行人喊叫的声音。
“又下雨了,秋天的雨,明天要变冷了。”
文海说着,同时将视线放在了窗户上。
采珠从地上渐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她慢慢站起来,坐回座位上,也出奇地望着玻璃窗。
“彦欣姐呢?她最近去哪儿了?”她的声音还没恢复正常。
“她去日本出差了,大约下周三回来吧!她回来后就要辞职了。”
“为什么要辞职?”采珠问。
“……”文海沉吟了一会,说:“她说辞职后好好照顾家庭。”
“照顾家庭?”
“是的,在下个月中旬我们就要结婚了。”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
“哦!”采珠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忧戚无比,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她来回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过几天等彦欣回来后我准备跟她去黄岛看看房子。”
“……”采珠抬起头望着文海。“你们要去黄岛买房子?可是这房子……”
“这房子?你就在这儿住着吧!”
“那怎么行,哥哥是长子嘛!况且,哥哥才是爸唯一的继承人。”
“……”文海喃喃自语,“怎么能这么论呢!”
“就是这样的啊!这房子该由哥哥住的,搬也应该是我搬出去的。”采珠抿着嘴,形象渐渐高大起来。
“你就住在这儿吧!”文海无力气地说。
“我可不想妨碍哥哥跟彦欣姐的幸福。”
“怎么会妨碍呢?”文海露出意外的神色。
“……”采珠平静地说,“毕竟这样经常见面……”
文海觉得一瞬间采珠好像变成了父亲的性格,她这样说话,反倒使他无所适从了。
“……”采珠望了文海好一会儿,吸了口气说:“那么,好吧!”
“让我们像以前那样,好吗?就像是你说的一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样,好吗?那样的话,笑一下别再哭丧着脸了。”文海伸过手去替采珠擦了擦眼睛。
采珠“恩”了一声,收起痛苦的脸,微笑了一下,可这笑带着无限的无奈和苦涩。
此刻,文海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哥哥,再抱我一次,好吗?”采珠望着玻璃窗上流下的雨水悲哀地说。
文海迟疑了一下,伸过手去,绕过采珠的秀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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