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我们脚下的土地

潘海天:我们脚下的土地 -1

    鳄鸟二号小心翼翼地伸展开它的八个脚爪,牢牢地吸附在大机器的光滑的墙上.非凡的大机器就亘绵在它的下面和上面,整个大机器都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穴内,在微微透出天光的远处转了道弯,悬崖般的白色墙壁围绕成一个宏伟的弧形剧场。

    洞穴的四周由潮湿的厚厚的红土构成.绍鸟二号曾被严令不得下到那些土地上去,对它来说,那是块死亡之地.没有可以使用吸盘的坚硬光洁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会被泛滋的洪水带定,消失在洞穴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得不可捉摸的深渊。

    它转动着体内一个精细的小平衡器,更加靠近白色绝壁上的一块垢斑。一个多合金钻头从它的肚子里滑了下来,它开始仔细地清除着那块浮渣状物质。

    大机器被一种特殊的坚固材料覆盖着,外表的白色正是这层材料所特有的光亮色泽。然而这层保护罩也抵抗不住那经年累月的洪水侵蚀;大机器每天处理的大量有机原料更是有害,它们总是残存在机器缝隙中,召来成群的食腐生物。

    鳄鸟二号的工作就是每日有效地扫除这些有机废物,保证大机器的正常运转,就是它生活的全部意义.鳄鸟二号和它的七个兄弟很少见面,因为它们不但要各自负担自己区间内的大机器的检修,还要小心翼翼地躲避来自各方面的侵袭,甚至还要躲避正在开动着的大机器。

    鳄鸟二号曾经亲眼看到鳄鸟七号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机器轰鸣声中没来及找到一条缝隙躲进去.一大块坚硬的有机原料击中了它,二号听到了一声短促面厉的叫声:七号失去了平衡,发狂地转动着它的八条脚爪,摔在了高高的悬崖底下那松软的红土上.汹涌的有机原料、废物和垃圾组成的潮水立刻把它淹没了。

    二号带着轻微的哀伤,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这次小小的事故没有引起大机器的任何变动。大机器照旧不定期地运转着,有机物和洪水的侵蚀每天照样发生着.鳄鸟二号失望地面对着这一切。没有新的人来顶替七号的工作,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出现。

    大机器永恒不变地横卧着,仿佛从远古至今,轰鸣着迎接下一次潮汛的到来。

    二号自动顶替了七号的工作,它现在每天得干两个人的活,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除了工作,它想不出有其他可干的事.不过它开始喜欢思考了.有时它会放下手头的工作,躲在一个缝隙深处冥想,它是谁?它从哪儿来?这种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鳄鸟二号想不起它的童年了,刺眼的日光,清冷的空气,外面的情景在它的梦中出现。

    既然它梦见过,那么一定有过这些东西.它不是在洞穴中长大的,想起这一点总是让二号感到一阵迷茫和兴奋。

    可是双份的艰辛工作没时间让它想得更多.食腐生物和垢斑日复一日地在暗处滋长.鳄鸟二号驱动着它的小小身体四处巡游,不断地伸出它的触角探查四周,开动多台金钻头,铲除下玷污大机器的东西。

    这些有机废物是鳄鸟能量的来源,只有不断地工作才能保证自已不至因饥饿而软弱无力,这也是永恒不变的世界秩序。

    二号还开始经常地俯视脚下那片红土,神秘的死亡之地带着一种奇怪的感召力.那儿潜伏着一种涌动的变化无常的生命暗流。鳄鸟二号看到了那块潮湿的沼泽地上布满了奇怪的植物,

长满了密密的技杈,不断地长高变矮,变幻着颜色,绢细的水流就在下面暗暗流动。如果在阳光下,那儿一定是片葱郁的充满生机的土地,阳光!二号的头脑中又一次闪过这个意念。从遥远的洞穴口中透入的神秘的光线就是阳光吗?向那儿靠近的冲动第一次在二号的意识阀中轻微地响着。

    洞穴深处的黑暗也是一个让二号感到好奇的地方,地狱的入口据说会喷出硫磺和火来(硫磺?火?又是莫名奇妙的意念),可是那儿只是一片黑暗,迷陷一切的黑暗中你会忘记一切,忘记大机器,忘记洪水,忘记滋生的食腐生物。鳄鸟二号有时会想起七号,带着若有若无的羡慕,不过它不会重蹈七号的覆辙,死亡是违备秩序的。

    大机器永恒不变地蠕动着,潮水般的洪流从它身边呼啸涌过。

    事情渐渐地变得有点不对劲了,连埋首于工作和沉思的二号也感觉到了.从黑暗深处传来阵阵的不安,大机器的蠕动变得犹豫和迟疑起来,那种常从洞穴深处传出的轰轰雷声稀疏了,连白色悬崖下的红土地也不安分地涌动起来。

    终于有一天,大机器的撞击声完全沉寂了下来,只有那种直古不变的嗡嗡的颤动声压抑着洞穴里的每一个角落。

    二号起初对这种变化也很奇怪,不过它得抓紧时间利用这段寂静的时间来细查自己的内部——自从顶替了七号的工作以来,它磨损得比过去厉害多了。

    一股不寻常的气氛突然包围了它,即使是在它赖以藏身的深深缝隙间,它也能感觉到大机器明显地紧张不安起来。二号停止了目我检视,张开了触角倾听着.它知道,有什么东西终于来临了。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可怕的怒吼声划破了洞穴的宁静,挟带着轰轰的回响声扑向远方的亮光——阳光在那一瞬间里,照亮了洞穴里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这一声嚎叫里,有痛苦,有愤怒,有威胁和受伤后的无奈感。

    那是从抖动着黑暗的地狱深处传来的天籁,一阵可怕的震动和疯狂的嗡嗡声把鳄鸟二号吓坏了.但是大机器并没有垮下来,这个巨大的白色城堡显然是招到了某种内在的侵袭。

    二号爬出藏身之地,蹒跚地向洞穴出口爬去,向着阳光爬去,它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路上,它又看见了一个鳄鸟,这是鳄鸟四号,它在刚才的震动中受了伤,创伤使它丧失了部分活动能力,只能歪歪扭扭地打着转。

    “你好!”二号向它打了个招呼。语言装置有些迟钝了,不过还可以运转。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四号挥舞着一只触角,指着前面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可以感觉到破坏发生在前面.”二号谢过了它,开始独自向洞穴口爬去.把四号留在这使它很难过,不过它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是这样办。

    它自已的脚爪也磨损得很厉害,只能一瘸一拐地前进,还发出讨厌的刮嚓声.在来自洞口的光亮中,它看清了一个深深地陷在了沉思中的狂乱的机器人。

    “鳄鸟一号,你感受到了破坏了吗?”二号很不礼貌地敲了敲这个机器人的背甲,把它惊醒。

    “是的,是的,我感受到了。”一号转过头来生气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指着悬崖下还在涌动的红土地说,“你注意过这东西吗?”“是的,”二号回答说,“我注意过,

土地的上面有着生命。它哺育了生命。”“不,不仅仅是这样的。”一号得意洋洋地说,“我有一个想法,大机器和它是一体的,它们就是生命!”大机器是生命:这个新意念狠狠地击中了二号,让它觉得天旋地转.它就象被击伤的七号那样,惊慌地舞弄着脚爪,张大了嘴。

    “你能证实吗?”“我已经证实了.”“你是怎么接近土地的,洪水会送了你的命,”一号不安地看着从洞穴口泻入的阳光,终于说道:“我没有沿着内墙壁下去——我打穿了大机器!”“你侵犯了神圣的大机器?”二号低低地叫道,它居然侵犯了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世界秩序,这秩序从它们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深深地印在它们的脑海中。

    “我只能这祥。”一号烦燥地回答,在大机器上来回打着转,“这违备了秩序,但秩序本身是不完善的.你知道那些在秩序的背面生长的暗斑和食腐生物……还有那被大机器碾碎了的鳄鸟,不断磨损的脚爪和吸盘……”二号沉默了。

    “跟我来!”一号简短地说。它领着二号来到了一个靠近悬崖底部的绝壁上,在光滑坚硬的白色物质上有一个狭小的口子,坑道壁显得很粗糙。二号已经发现了这块地域远不如它所工作的地方光洁.看来一号为了打穿这个洞花了不少时间,它已经由于食粮的不足面显得精疲力尽了。

    在拥挤不堪的坑道内,一号接通了聚光灯的电源,灯光在洞壁四周投下光怪陆离的黑影,四壁反射着奇特的荧光。它们一起往下,超过了悬崖的底部,再往下去,再往下去。

    二号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在洞穴底部,温暖的红色物质正在不断地涌起落下,带着生命的节奏缓慢地起伏着;一些巨大的暗红色气泡冒了起来,啪的一声炸开……二号紧紧地盯着一号,放下了它的多合金钻头,缓慢但是坚定地伸向了那粉红色的博动……一声低沉的吼叫声震动着坑道,一千只齐鸣的汽笛回响在悬崖内部,洞穴猛烈地摇晃起来,嗡嗡声在坑道中往来盘旋,不肯退去,鳄鸟二号叉开它的八条腿牢牢站着,生命!所有的鳄鸟都是在为一个有机生命体工作着.这是个真实而顽强的意念,难道生命之谛就在于此吗?一瞬间,它不知道自已是激动还是失落,是冷漠还是难过……[附后记]:这可不是一篇科幻小说,我的牙至今还疼着呢.真不明白鳄鸟洁齿公司生产这种爱胡思乱想的小东西是什么用意.我需要的是那种呆头呆脑,只知埋头干活的小机器人。

    公司经理在向我表示了谨慎的歉意后说:“当然,我们公司正在研制一种最新型的治齿机器人。我们将尽量减少它的储备能源使它只能不停顿地工作,而绝对无暇他顾……当然,对老主顾我们可以免费试用一个时期,”算了吧,我可不想再上当了.我找到了原先的牙医,请他把那个小洞补上了,并帮忙把鳄鸟l一8号捉拿归案.因为谁能保证鳄鸟三号、五号、六号不突然发狂来那么一下呢?洁齿吗?当然还是我们古老的牙刷最可靠了,起码它不会异想天开证实它的主人不过是个有机生命体.嘿,管好你的大机器吧,别让它受到伤害。

    当然,我也很担心,如果有一天,我们脚下的土地母亲,对我们的宽容到了头的话,会用什么来替换我们呢……--当感知的大门打开时一切真实都分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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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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