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十六岁的日记
五月四日
约莫五点半,我从中学回到家里。我家大门紧闭着,避免客人来访,因为只有祖父躺在家中,来人不好招待。(祖父患白内障,那时候已双目失明。)①
① 本文括弧内是作者后来增补的说明。
“我回来啦!”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屋里恢复了宁静。我心中涌上一阵寂寥和悲伤。在距祖父枕边六尺远的地方,我又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我走近三尺远的地方,大声说:
“我现在回来了!”
我又附着他的耳朵说:
“我现在回来了!”
“噢,是么。早晨没让你帮忙解小手,我直哼哼,等着你呢。现在又想朝西翻身,我难过得直哼哼啊。让我面朝西吧。喂,喂!”
“使劲儿,把身子抬起来……”
“啊,行了。被子就这么盖着吧。”
“还不成,再来。喏。”
“这样……(此处有七个字不清楚)。”
“哎,还不合适。重来,嗯。”
“噢,这就舒服了。给我弄得太好了。茶水烧开了吧?等一会儿还要帮我解小手呢。”
“嗯,等一会儿。哪能一下子都办完呢。”
“噢,我知道。我只不过把话说在前头。”
过了片刻。
“小宝,丰正,喂!”这话有气无力,仿佛是从死人嘴里吐出来的,“帮我解手,帮我解手呀,啊!”
他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却这么呻吟着,弄得我无所适从。
“您怎么啦?”
“拿夜壶来,帮我接尿。”
我无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强按他的要求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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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好了吧?行吗?我要撒尿呢,不要紧吧。”
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动作毫无感觉吗?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时感到很疼痛。随着痛苦的喊声,夜壶底响起了小溪似的流水声。
“啊,痛啊!”
我听着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声,不禁涌上了满眶热泪。
水烧开了,我让他喝了茶。是粗茶。我无微不至地侍候他,给他喝茶。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瘦削干瘪的脸,只剩几缕白发的脑壳,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咕嘟咕嘟地每喝一口就动一动的鹤颈般的喉核。他一连喝了三杯茶。
“啊,真香,真香。”说着,他咂了咂嘴,“这样可以养神。你想给我买好茶,又怕我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喝粗茶的吧。”
过了片刻又说:
“你给津江(姑奶奶所在的村庄)那边寄明信片了吗?”
“哦,今早寄了。”
“噢,是么。”
啊,祖父不是也意识到“某些东西”了吗?那不是一种预感吗?(我担心祖父让我给他平素很少通信的妹妹寄明信片,请她前来,这会不会是祖父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呢?)我盯着祖父苍白的脸,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我在读书,似乎有人前来。
“是美代吗?”
“是啊。”
“怎么样啦?”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极大的不安,从桌子那头转过身来。(那时候,我将一张大桌子安放在客厅里。那位叫美代的是五十开外的农村妇女。每天一早一晚从她家里到我家中帮忙做饭和打杂。)
“我今天去了,对占卜师说他已经七十五岁,是老人病。他只是一个劲地吃,已经三十天没有大便了,请来给他看一看吧。占卜师说,毕竟是上了岁数,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那是衰老病哪。”
我们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美代又继续说:
“很能吃,却不通大便,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是这么说的。他虽没说以后还会比现在吃得更多,喉咙咽得更多,不过说那种怪兽好酒。我问他,那怎么办呢?他说,去给病人向妙见菩萨②求些卷寿司来,用难得的线香熏熏房间……听说这是怪兽缠身,让他弄错了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变化。尽管如此,过去一片干松鱼都咽不下去,近来却连寿司饭团什么的都能一口一个地咽下,每咽一口动一动喉核,看着很不顺眼。狐仙降在巫女身上,也是那样咽东西的,而且前些日子他还狂饮呢。今天的占卜可信吗?”
② 传说妙见菩萨能给人增寿。
“谁知道呢。”
我没勇气直接断言那是迷信。不知怎的,激起了一股奇异的不安心绪,我简直大惑不解。
“于是折回家,跟家里人说,去五日市(村名)请人给看了看。家里的问,有没有说他快死了?我就告诉家里人,那儿这么说了。不会发生意外的,这是衰老病,又是一场灾难,一连三十天不通大便。因此我请人家有空过来看看。”
“然后,我又折回来,立即烧线香熏房间。以前这家是名门,按理说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指怪兽)。再说,它干吗无缘无故地伤人呢?于是我这样说:要是想喝想吃就说一声,我们给送去。请马上出去吧,出去吧。我想说明道理,把它请出去。从明天起,我在房间西北角上供奉茶和饭。为了避邪,请你从仓库里拿一把刀来,拔出刀鞘,放在卧铺底下。然后,明天我再去问一遍狐仙看看。”
“难以想象,是真的吗?”
“那个嘛,不知是真是假。”
我在祖父枕边说:
“爷爷,小野原(村名)有个叫狩野的人来信了,您什么时候借了他的钱啦?”
“啊,借了。”
“什么时候?”
“七八年前。”
“是么。”
又是一笔债!(因为祖父到处求贷,那时我发现祖父已负债累累了。)
“这样我可受不了。”美代说。(我当时同美代谈论过金钱的事。)
晚饭,祖父吃了紫菜卷饭团。啊,瞧,难道是怪兽在吃吗?瞧,喉核动了。眼下是从人嘴吃进去的。真是岂有此理。“是怪兽在吃啊”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我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空挥动了几下,然后塞进褥子底下。这种做法,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可美代却非常认真,一边望着我砍杀房间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对!对!”
倘使有人看见这种情况,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要笑破肚皮的吧。
转眼间,天已擦黑。“美代、美代”的微弱呼声,不时在黑夜的冷空气中颤动着。我在读书。美代每次去给祖父把尿的脚步声,我都能听见。不久,美代像是回家去了。我给祖父喝茶。
“嗯,是么。好,好,使劲儿。嗯,使劲儿……”喉核咕嘟嘟地动了。瞧,是怪兽在喝嘛。笨蛋,笨蛋,哪有这等怪事呢,我都中学三年级了……
“啊,真香。好茶,清淡,真好。太香可不行。啊,真香……烟呢?”
他把煤油灯拉近,几乎贴到自己的脸面,微微地睁开眼睛说了声“什么呀”。
啊,那双我本以为再也不能睁开的眼睛睁开了。我简直高兴得像一道亮光射进了黑暗的世界。(倒不是想祖父的瞎眼能够治好,当时祖父双目紧闭,我忐忑不安,担心他会不会就那样长眠下去。)
写到这里,我浮想联翩。想起刚才的挥剑之类的行为,自己也觉得可笑,简直太荒唐了。但是,“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这句话附在我身上……现在约莫九点钟了。
哪有“怪兽附身”这等事呢。这种意识越发明确,我的头脑也清醒了。
十点左右,美代又来给祖父接尿。
“真想翻个身啊……我现在是朝哪个方向?唔,是吗,是朝东吗?”
“好,翻过去。”美代说了一声。
“唔,唔。”
“再使一点劲儿。”美代说。
“嗯,嗯。”是痛苦的呻吟声,“这样就朝西了吗?”
“好,您歇歇吧。我也该回家了。再没别的事了吧?”
不多久,美代回家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当麻雀开始啁啾鸣啭的时候,美代就来了。
“是么,两次?十二点和三点起来,是你帮他接的吧?年纪轻轻,真可怜啊。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我家有人生孩子,我不能在这儿留宿。阿菊只会生,不会养。”(阿菊是美代的儿媳妇,那时生头一胎。)
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这句话使我心满意足了。
我上学去了。学校是我的乐园。从我现在的家庭状况来看,“学校是我的乐园”这句话,恐怕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傍晚,约莫六点钟,美代来了。
“嘿,我去参拜了。还是和昨天一样。真奇怪啊。这回虽没说是怪兽,却说是灾星(附体邪魔)呢。还说不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不那么闹腾也会走的。再怎么说,还是衰老病。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这句话,不知在我心中翻腾了多少回。我情不自禁地叹息说:“是么!”
“还有,狐仙说的话真是活灵活现啊。说近来他会有所节制,不那么狂乱吃喝了……少爷,你也觉得吧,今天他挺老实的。”
狐仙能说中病人的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所谓灾星(附体邪魔)是真的吗?我又开始疑惑了。
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来了线香,烟雾在床头缓缓缭绕。利剑横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一到夏天恐怕就困难啰。”美代说。
“为什么?”
“庄户人家种田忙,我可能来不了。看样子,你还是让他靠近火盆一点好。”
啊,写完这一百页稿纸的时候,祖父的身体,祖父不幸的病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打算写这样的日记,一直写到一百页。我担心祖父会不会在我还没写到一百页时就作古了。不知怎的,我有这种心情:日记写到一百页,祖父可能就会得救……另一方面,我想在祖父弥留之际,至少用这种日记的形式,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录下来。)
病人有时不那么语无伦次。不过,所谓“附体邪魔”为祸,究竟真的是迷信,抑或不是迷信呢?
五月六日
“少爷上学了吗?”祖父问美代。
“没上呢。现在是傍晚六点哪。”
“噢,是吗,哈哈哈……”这是孤寂的笑声。
吃晚餐的时候,他让美代将两个细紫菜卷饭团放进自己的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是多吃了吗?”祖父今天问了一句。这是平时所没有的。我在浴室里听见了。过了片刻,他又说:
“还早吧,可我肚子饿得厉害,少爷不吃,让我先吃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是么。”
后来就听不见他的话声了。接着又听见他的笑声。我正在沐浴,心里感到一阵寂寥。
夜里,家中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和汽灯的燃烧声。从黢黑的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向苍天倾诉似的声音:
“难受啊!难受,啊!难受。”
声音不久就停息,又恢复宁静了……接着又响起短促的痛苦的呻吟声:
“哼哼……啊,难受!”
声音时断时续,直到我入睡为止。我边听边暗自反复思忖:
“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祖父的头脑稍许清醒一些,意识恢复了正常,他就知道自重,不暴饮暴食了。
然而,他的身体日益……
五月七日
昨晚,尿了一次。另外一次给他翻身,一次给他喝茶。他责备我:还不快点起来,我喊累了会喘气的。可我睡得太死,约莫十二点才入睡,难以叫醒。
早晨,我等美代来,告诉了她。
“真可怜啊。头痛好了,可以在你家待到十二点了。就是白天,两个小时不来,他也都哭着过日子。于是我就每隔一小时来一趟。”
昨晚我十分困顿,病人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唤醒,要这要那,我气得咒骂起来,过后又平心静气地想:他真是个不幸的人,自己不由得悲伤地恸哭起来。
我正要到中学去,祖父就用抱着一线希望的声调问道:
“什么时候能把我的病治好啊?”
“气候正常了就会好的。”
“让你受累了,对不起。”这是轻柔的乞怜声。
“我梦见大神宫的神都聚在我们家里了。”
“您信大神宫的神就好。”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多难得啊!神佛都没舍弃我,太不敢当了,不是吗?”这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从学校回来,大门敞开着。但是,家中却悄然无声。
“我回来了。”我说了三遍。
“噢,是你。回头给我接尿好吗?”
“嗯。”
再没有什么比干这种事更腻味的了。吃完饭,我揭开病人的被子,用夜壶给他接尿。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多么无力。等候时,我满腹牢骚,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这些话当然是脱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头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上笼罩着苍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惭愧。过了很久,他用又细又尖的声音喊道:
“啊,痛,痛啊!唔唔……”
听到这喊声,我的肩膀也发僵了。在喊声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嘶声。
夜里,我乱翻抽屉的时候,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这是一本风水书。是由祖父口述,自乐(邻村的一个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徒弟)记录下来的。先前虽努力争取出版,也同丰川(大阪的富豪)谈过,但没有谈成。如今这本草稿已被遗忘,扔在我的抽屉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他干的一切事业全都失败了,他心里该怎么想呢?啊,感谢上天保佑。在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岁。他心脏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够忍受悲恸,活得长寿,我认为是他心脏良好的缘故。)他的几个孩子和孙子都先于他辞世了。他没有话伴,看不见也听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独。所谓孤独的悲哀,说的就是祖父。在祖父来说,“哭着过日子”这句口头禅,确是吐露了真情实况。据说祖父占八卦,看风水,很是灵验,颇有点名气。也有人是从老远来请他占卜看看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构宅安危论》,人世间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记得那时节,我心中对祖父的占卜学或风水学是不怎么相信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两可。虽说在农村,我已经是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请医生来诊治,还占卜什么狐仙,相信什么“邪魔附体”之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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