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庆丽:大水
1
往灶内添了几根树枝后,李春成走出水库边上看鱼的小屋。
鱼在水库里。好大的水面啊,从东山上出来的月亮,泛着橘黄的光晕落进一方大水里。此刻的李春成瞅了一眼天上的大月盘,柔和的月光倒进他的心里。面对自己承包的一方大水,听着那水皮上面的小鲢子不时啪啪地打着水花的声响,他心里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
在屋外点上了一根烟,吸完,看看水库那边渐渐升起的月亮,李春成在想,这个时候应该来了,怎么还不来呢?他心里虽然有甜味,但还拌着些许焦急。他走回小屋,小屋里,锅里冒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鱼腥味早在旺旺燃着的柴火下,换成了诱人的美味。他禁不住上前掀开锅盖。锅里炖着两条草鱼,随着锅盖移开,一阵热气带出温热扑鼻的鱼香。他连忙盖上锅盖,并用一块砖头压在上面,生怕放跑了馋人的香气。他要让素菊进门就眉眼带笑地看着他说上一句:你给我炖的这鱼,真香啊。
咋还不来呢?李春成在心里又嘀咕了起来。他已经嘀咕了无数遍。一阵微风穿过小土屋的窗户,拂过他布满褶子的脸。他想到了素菊的手正在抚摸着自己呢。一想到这里,他就把嘴咧得跟瓜瓢似的,半天没有闭上。这个时辰了,他透过小窗户看着外面的月亮。月光明晃晃的,大地朦朦胧胧。突然,他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嗦嗦啦啦声。他那条大黑狗也摇着尾巴跑进屋里,围着他转着。他感觉那声响像人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远处的岭上,还有几声起伏的狗叫声。他又急切地走出屋子,顺便扯起今天刚换上的还散着肥皂香味的褂子衣角,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使劲嗅一下,那香味和素菊身上的一样。这回,她再也不会说自己身上有汗腥子气了。他边闻衣角上的味道,边自言自语,到底还来不来了呢?都说好了的,说得很实落的。
就着月影,李春成左看右看,却没见人影。只有屋边的一波波野草被轻风刮得摇摇晃晃。大黑狗摇着尾巴围着小屋跑。就在他睁大眼睛往村庄的方向看的时候,从小屋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个人,上前轻轻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毕竟是夜里,毕竟心里装着事,吓得他哆嗦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呵,原来是素菊!
素菊看李春成受惊的样子,笑着问道,夜里狼猴子多,还有狐狸精,你咋不害怕呢?李春成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俺就知道是你,是你这只狐狸精。再说了俺是谁,俺怕过谁!在一个女人面前,他要拿出啥也不怕的样子来,说得风刚硬气。素菊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嘘,小点动静。李春成把手掌摁在素菊的嘴上,接着一把把她拽进了小屋。
进了屋,门还没有关严实。李春成便猴急地抱住素菊,就要往她身上贴。这时,李春成突然停止了动作,说,你家闺女是带来的,谁的种?素菊猛然瞪大眼睛,说,李春成,你问这个干啥?都过去多年的事了,俺不想说。
2
屋里的动静终于没了,小水库的水面一样,波澜不兴。
素菊说,水里的鱼都睡了吧?你说这些鱼能换来多少钱呢?李春成慵懒地答非所问地说,睡觉的感觉真好。素菊说,别打岔,俺问你这一水库鱼,能卖多少钱?李春成说,卖不少钱哪,到时候俺让你打扮得鲜亮鲜亮的,让李家沟的娘们儿都看着你红眼!素菊说,想当初俺要入股,你为啥不肯?宁愿到处借人家的钱。李春成说,俺不怕人家说俺,俺怕人家说你。素菊嘿嘿一笑说,尽让你折腾我了,忘记了给俺吃鱼。你给俺留的鱼呢?李春成说,在锅里。素菊嗅了嗅,说,真香。
李春成扎个猛子起来,点上蜡烛,把锅里的鱼用大瓷碗盛出来,让素菊吃。他又从床底下拿出一袋子窜条小鱼,这种小鱼叫鲢子。有几条鲢子还蹦跶了几下。李春成说,熟的,生的,全给你备好了。俺知道,你最喜欢吃我炖的鱼。我用柴火顿了一下午,就是让你来尝尝这一口,等你一晚上了。吃不了的,拿回家,明早热烀一下就能吃。
素菊吃了一阵子鱼,鱼的香气进了肚子。她停下筷子,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她说,今晚上的月亮真不孬,不孬是不孬,俺在路上遇见王狗子了。他问俺上哪?俺没搭理他。李春成说,甭搭理王狗子,你年轻时那事,就是他同我说的呢。素菊气愤地说,他说的?他再敢多说,老娘我撕了他!吃饱了的素菊,上了李春成的小床,美美地睡了一大觉。天还没亮,素菊起来,理好头发,提着袋子,绕着屋后的一条小土路走了。
偌大的一方水面,很是平静。
波光粼粼。朝霞满了天,水面上映出一片红的时候,一尾尾小鲢子按捺不住性子,在水上蹿跳起来。李春成看着鱼儿游动,心情大好。他坐上铁皮小船,轻轻地划动着木桨。小船晃悠起来,慢慢驶向水库中心。
坐上小船的李春成想,要是素菊能坐小船就好了。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划水,一块儿赏鱼该多好啊。素菊还一次没坐过小船呢。
3
李春成坐的这只小船,是和素菊一块儿去镇上的铁制品加工坊打制的。
那次是拿了鲢子去集市上卖。李春成和素菊约好了在村头集合。李春成开着他那辆平时拉酒糟的三轮车。三轮车旧了些,原本是素菊家的。儿子外出打工后,素菊说三轮车放在家里用不上,就是一堆废铁,让李春成开去吧。李春成一开始是拒绝的,素菊说,你用它拉酒糟,帮了你的忙,也算俺投了点小资。到时候,俺吃个鱼方便。李春成听到这里,便找不出不接受的理由了。
素菊卖鱼是一把好手,那次不大的工夫,几盆鱼被她叫卖光了。李春成龇着牙高兴了一会儿,心又沉下去。他想,要是素菊是自己的媳妇该多好呢?就不愁卖鱼了,也不愁没钱了。卖完鱼临走时,李春成把盛鱼的盆子寄在邻街的人家,与素菊像一对恋人一样,手拉着手走到市口,在一个鞋摊子上让素菊挑。素菊看中了一双高跟鞋,黑色的,鞋面锃亮。李春成说,穿上看看。素菊就穿上了。素菊又高出一截子来。李春成说,你穿上,腰身更显了。素菊笑着,身子直了直说,穿啥穿,不买了吧?卖鞋的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连忙对素菊说,你穿上多洋气,就像城里来的,就得让男人在自己身上多花点钱。把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人也光面呢。李春成说,老板娘都说你穿着好看,像城里来的,那更得买。你喜欢,这钱我舍得花。今天上午又卖了那么多的鱼,不差钱。说着,夺过皮鞋,看了一眼素菊,装进她的提包里。买了鞋,他们离开了鞋摊。素菊对李春成说,三天两头地跟你在一起,我身上鱼腥鱼腥的,就穿不出个好样。李春成说,等卖了那片大水里的大鱼,咱们进城,你要啥,我给你买啥。卖完了鱼,逛完了集,李春成听了素菊的话,订了一只崭新的铁皮船,下水逮鱼更方便。
李春成订了小船后,与素菊约了个时间,他说,下集你再跟俺来拉小船。素菊点头答应。很快,约定的时间到了。地点在村外的坝子上。素菊在村头坐上李春成开来的三轮车。素菊坐在车斗里,路不平,她颠三倒四。素菊说,啥时换辆新车就能好了,坐着稳当。李春城说,到时有了钱,我买辆桑塔纳拉着你,到临沂城逛逛,下高级馆子,好好地吃上一顿。素菊故意问,拉着我,你敢拉?李春成这样说,俺坐过牢的人,怕谁?素菊听了,拍了一下李春成的脑袋,说,咱不说这个,早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一个新人了。一路上,李春成给素菊说水库,说水库里面的鱼。李春成说,再过几个月,到秋后,把大鱼一卖,定是个好收成。到时候,俺就是不买轿车,也换一辆新三轮车开着。
把小船拉回来,快到村头时,李春成让素菊下了车。素菊说,俺先进村,你等着,不见俺身影的时候,你再进村子。素菊说完,扭着身子走远了。李春成望着素菊的身影,他突然觉得素菊好是好,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媳妇,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啊。虽说素菊对自己挺好的,平常洗衣送饭啥的,但毕竟人家有家有口。素菊的男人老朱是个瘸子,前两年跟人合伙承包了几亩果园,晚上就去果园里守着,几天回来一次。老朱走的日子,便是他与素菊好的日子。李春成也能看出村子里异样的眼光,只不过时间一长,也就见怪不怪了。其实,李春成跟素菊说卖了鱼有钱买车只是其一,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盘算着让村里的李媒婆给自己说一家口。他想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自己努力承包来的小水库过日子。
李春成让在附近地里干活的本家兄弟李春来等人,帮忙把小船抬下来,用绳将船拴了,系在岸边的小柳树上,放进水库里。他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放眼这片水面。以前这水库没承包前,属于李家沟大队所有。那时候的鱼也不少,有野生的小鱼,有渔技站放养的花鲢、胖头鱼。第一次捕捞,大鱼有半米长,看着让人眼红。李春成曾经约王狗子和几个南乡专门打鱼的人一起,趁着村主任李长年外出开会不在家,拉起大网,从东到西把水库拉了个遍。鱼逮了不少,不料让南乡人全拉到了外地,一分钱都没到他的手。因村民告发,公安局以盗窃罪把李春成和王狗子逮起来,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在坐牢的两年里,让李春成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媳妇领着两岁的闺女跟人跑了。
悔不该当初啊。可是歧路已经走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两年回归自由之身的李春成,成了光棍一条。除了村里那两间老屋和一块口粮田还在,就只剩下他和老娘两条命了。不久,老娘也去世了,撇下他一个人。村里土地调整,他只有一口人的地。他去找村主任李长年,说是两年前还是家里三口人的地,怎么就剩了一口人的了?李长年说,你媳妇和孩子走了,你老娘也没有了。人没有了,地也就没有了,地跟着人走,没法子。李春成一肚子气,他干脆不种地了。地荒了不要紧,心慌了就废了。这是素菊说的。素菊说这话的时候,李春成看见素菊的眼神,透着无比的真诚和清澈。也是因为素菊这句话,他决定从李家沟村人里抽离出来。人人都嫌他是一颗老鼠屎,老婆孩子都嫌弃他,只有素菊不嫌他。李春成也重新认识了素菊。李春成从小爱玩水,爱逮鱼,没进监狱前,他给素菊送过小鱼。这些小事,素菊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有人说素菊因为自己的男人老朱无能,就耐不住寂寞了,和野男人怀了孩子。都是些无聊之人啊,虚的能说成实的,死的能说成活的!
李春成心里明白,素菊也不是单单馋他那口腥鱼。他除了一颗心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素菊了。李春城就想着去水库深处弄两条大鱼,给素菊送去,她爱吃这一口。这都是他愿意给素菊的。只要素菊见到鱼,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李春成顿时觉得心安理得。
4
一方大水,好养鱼。
承包水库养鱼的时候,村里一开始是不愿意承包给李春成的。不光因为李春成有前科,村主任李长年对他早有芥蒂。李春成一时犯了难。李长年说话当然管用,村里人都得听他的。但是,李春成偏偏当面骂过李长年:狗日的,你把我害苦了,让我蹲了耙犁子(监狱)。我不能栽在你手里,我不能就这样算了!发牙狠归发牙狠,但他又怎么能斗得过李长年呢。
承包水库可是个大事,就在李春成犯难的时候,素菊说,李长年凭啥不让你承包?谁的钱不是钱,他狗眼看人低!这几年我看他的手越来越长了,他老婆把上面发下来的物资,晚上偷偷地往自己家里搬。素菊说完这些话,当天晚上就去了李长年家。李长年的老婆到儿子那里去了。素菊一夜没有回家。第二天,李长年在村里研究承包水库的大事上,支持了李春成。李长年说,春成这两年悔过自新,态度诚恳,劳动积极,想发家致富是件好事,又有养鱼的经验,还是让他承包水库为好。
李春成承包水库的愿望终于落到实处。李春成像水里的小蝌蚪,摇着尾巴摆着头,欢实起来。他到县渔技站联系引进鱼苗,到邻县酒厂联系酒糟养鱼。看着李春成忙忙碌碌的身影,素菊把饭菜送到他的看鱼小屋。素菊说,等养鱼发了大财,别忘了俺啊。李春成激动不已,忘乎所以,揽了素菊说,我人都你的了,咋能忘?素菊脸一热,推开揽着她的胳膊,骂一句说,没个正形,就会这个,不是正说着养鱼的事情吗!俺倒看看,你这只小蛤蟆疙瘩子,啥时候长全四条腿,在水里在地上蹦跶。李春成好几次想问素菊,为啥看中他这个有前科的人?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只好莫名地咽下去。
天渐渐热了,雨说下就下。急促的雨点打在水面,激起一层水泡。浮在水面的小鱼们欢溜起来,互相拥挤着。雨点大起来,水花炸开,深水里的大鱼还是隐蔽得很好。偶尔有几只闲不住的大鱼,上来吹个泡,让雨点一打,又蹿到水底。
5
李家沟这方水库有二十来亩,是人工挖成的。当年全公社出动千名劳动力,经过好几年时间,才把它开挖成功。水库像一面镜子一样,镶嵌在这片生长庄稼、生长树木、生长一茬茬百姓的土地上,阅历人间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
水库截住上游的来水,汇集成今天的水面。承包人李春成购买了鲤鱼、鲢鱼等鱼苗,放养进水里。他像撒种子一样,给水库撒满了鱼苗。加上也有野生的小鱼,水库里的鱼多起来,水面就活跃了起来。水库北边是一片岭。每逢夏天和秋天,山上发的水会顺着沟筒子淌下来,淌进水库里。
朋友来了,李春成就炖上两条鱼、烫上一壶好酒,身边还有个暖人的素菊,他觉得很舒心。一晃一年的光景过去,李春成对水库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干脆不回自己在村里的老屋了,他干脆在水库东边的平地一角建了一间小屋。小屋一扇朝南的小窗,正对着水库。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单人木床、一口铁锅;几块石板支起一张小桌子,桌子上两只粗瓷大碗、几双筷子散落着,一个暖壶,一个水壶。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挂渔网。李春成为了一池鱼,白天晚上都住在这里。
水库上游的浅水处,有一片绿绿的荷塘。再过些时日,夏风吹过,那荷花就会沾着露珠蹿出来。荷塘两边有两排杨树,翠绿翠绿的。水一荡漾,荷塘活起来,水下的小鱼提着劲儿地欢腾。杨树落叶的时候,也会飘进水库里,惊一下水面的几尾小鲢子。荷塘是在素菊的建议下挖出来的。素菊说,藕能卖钱,看花又让人心里美,多划算的事。有荷有树有满坡的野草,它们确实给这方水草泥地添了很多生趣。水库下游落着几户土房子。土房子有些年头了,除了地基有一摞石头外,墙上的土一层层地脱落着。在这样的土房里,住着几个年龄大些的老人。年轻一些的村民,基本都远离了水库,到村外的阔地里建房安新家了。
望着景,望着几户老房子,李春成就着热酒,他又在想女人。有个女人真好啊,即能吃口热乎的饭菜,晚上又有个拉知心话的暖床人,日子就有了奔头。李春成想着想着,素菊在他的脑子里跑出来,他的嘴角就会自然地上扬,扬出一缕幸福,一缕忧虑。素菊没有男人该多好啊?这样,素菊就不用偷摸地来了。想想这些,李春成心里五味杂陈。李春成说自己是一名渔民。特别是白天,素菊路过的时候,他就吼两嗓子歌词:清早起来去呀么去撒网,晚上回来呀鱼满舱。
素菊又来了,来到李春成看鱼的小屋。李春成跟素菊约好时日,等素菊的男人去果园守候时,他们一块儿逮鱼去集市卖。李春成问素菊:村里闲话多了,你还与我一起去卖鱼吗?素菊说,嘴在人家身上,俺管能得住?让他们说去呗。
李春成先用小眼立网,收的是一拃来长的小鲢子。小鲢子生长在水的浅层,日子多了不逮,水面上显得拥挤,影响鲤鱼和花鲢生长。当提起网时,个头一般大的小鲢子挂得网就像一大挂鞭炮。被提上来的鱼儿银亮银亮地,蹦跳着。有时候有两只小鲢子扑腾到素菊的胸脯上,李春成看见了,说,这小东西活得不耐烦了吧,它真是啥地方也敢碰!
现在,雨水正旺的时候。李春成可是闲不住,他披上蓑衣,头戴草席帽,在水库边转悠着。雨一旦大起来,他就小心翼翼地放水或是截流水,不能让半尾小鱼溜出去。雨还旺着。素菊来了。穿塑料雨衣的素菊,一冒一冒地来了。素菊脚上像踩了高跷,她在喊李春成。李春成看清了她脚上穿着的鞋,正是他在集市上买给她的那双。而让李春成捧腹的是,素菊把每只鞋竟然包裹上了塑料袋。你憨啊,下雨天穿啥皮鞋啊。李春成的话里透着笑声。下雨天凉,反正也没人,正好穿上让你看看。素菊说。
李春成的笑声,感染了素菊。不一会儿,素菊的笑声被打湿在急促的雨花里。
6
雨是阵雨,说来就来,说走也快。
送走素菊后,李春成看着水库归于安静,就放心地进了小屋,坐在床上歇口气。守着水库,李春成脑子里又突然跑出一个想法。他不想再折腾了,也折腾不动了。等到深秋收了这水库的鱼,他要正正经经地娶个老婆,不再与素菊保持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
日子过得很快,男人的衣裳也穿到只剩一件了。随着几声响雷,天燥热起来。雨多起来,水库里的水也渐渐高涨起来。水里的鱼欢腾得厉害。李春成跟素菊说,只要熬过这个夏天就行了,可千万别发瀑雨。要是发了瀑雨,水库闸控制不好,对鱼可是极为不利的。只要不发瀑雨,到秋里这茬鱼一卖,就有盼头了。让李春成没有想到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瀑雨真的就来了,哗啦哗啦地下上瘾了。听着这闹心的雨声,李春成难受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天刚落黑,咔嚓咔嚓的雷声打在小屋的屋顶,更打在李春成的心上。他干脆出来守着鱼。他怕鱼真的会溢出水面,冲跑了。要人命的老天爷啊,别再下雨了!素菊劝他,打雷的时候别去,有危险。李春成哪还顾得上什么危险,他心里想的,只要鱼没事,就算搭上他这条命又能怎么样?
李春成白天黑夜地站在水库边,淋了几天的雨,受了凉,这天天落黑时就发起了烧。素菊来看了,一拭他的额头很热,要去村卫生室,拿些退烧的药。李春成说,算了,这么大的雨,把你再淋得感冒了,不值当的。李春成让素菊好好在家待着。再说黑灯瞎火的,这里又是一方大水,不安全。
就在李春成发烧的当天晚上,雨瓢泼样直直地倒下来。只见白茫茫的水面,慢慢淹没了水库边沿柳树下的那些草。水不断地往上涨,虽然有泄洪的水道,但水大一时淌不开,要想泄洪,只有提闸放水。李春成拖着发烧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时,担心水患的村主任李长年也带着几个人,来到水库大坝上察看。李长年身后的几个人手里拿着家什,几把铁锨。
雷雨太大,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李长年握着手电筒,先是站在看鱼的小屋外,急切地喊,春成,你怎么不把水闸放开?快!然后指使那几个人打开水库闸门。
李春成听着开水闸三个字,立马高度紧张起来。他知道今夜的雨太大,鼓了大坝将会是什么后果,但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鱼。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没黑没白地养起来的鱼。李春成直起腰来朝门外大声说道,开啥水闸?李长年大声地说,你没看见吗?水这么大,快淹到朱瘸子家的菜园地了,要是水库鼓了坝,下边的几户土屋还能撑得住吗?李春成从小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站在雨里鼓着腮帮喊:你让他们开了闸,俺一水库的鱼咋办呢?李长年很激动:不开闸放水,大水淹了下边人家的屋,出了人命谁负责?你承担得了这个风险吗?李春成说,俺的鱼要是顺着水跑了,谁负责?李长年站在水库边,风刮着,雨水很快进了他的雨披。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甩出去。白茫茫的大水。翻滚的浪头,一个个打在堤坝上。再不放水,下边那几户土屋不保,甚至搭上性命。李长年脚一跺,咬了牙,大声喊:开闸放水,人命关天,管什么鱼不鱼的!李春成一把扯住李长年:你敢放,俺和你拼命!李长年撕开李春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拦着。放!
李春成因为感冒发烧,体力已经透支,一下落了个空,扑倒在地。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不让开闸放水。好你个李长年,当村霸当上瘾了,想当年你背地里,吃了多少这水库的鱼?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要是敢放跑我的鱼,俺要了你的命!李春成说着,想再一次阻拦,却被李长年拽住。李春成顺势跟李长年扭打在一起。明显体力欠佳的李春成,不是李长年的对手。他铆足了劲儿,试图朝李长年撞去。李长年一闪,然后把李春成按倒在地。接着几拳头落在李春成身上,李春成嗷嗷直叫。雷雨交杂着,把李春成的声音淹了。
大雨淹了水库,淹了的还有李春成的心。水闸提起来了,白花花的水柱打着旋泄下去。水库里的大鱼小鱼都撒了欢,个个一蹦三尺高,它们就这样跳跃着扑腾着,确切地说,被大水裹挟着,顺流而下,转眼不见身影。
7
雨夜里,在电闪雷鸣中,李长年他们提起水闸,把水库的水放了。
第二天一早,雨小了,水也小了。村民们就像撞见了八百年不遇的洋景儿,男人提起铁锨从家里往外跑,也不管雨仍然在下;女人和孩子也都出来了,他们也闲不住,有拿铁桶的,有拿瓦罐的,有拿洗脸盆的,有拿塑料筐的,有拿塑料袋的,反正能盛东西的东西,逮着什么是什么。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都待不住了,出来逮鱼了!
逮鱼了。有人喊话,喊话的人拉着长腔,嘴巴张得大大的。就这样,大伙扑腾扑腾地下了小河小沟。鱼从水库里流浪出来,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下游能流水的河沟里,窝着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李家沟的男女老少都出来逮鱼了!李春成看着空荡荡的水库,心在淌血。逮鱼的人越来越多。老天爷啊!俺的鱼,俺的鱼啊!李春成坐在雨水里,拉着长腔无助地哭号。
人群里有素菊的身影,只听她喊着:亲娘来!然后直愣愣地瞅着在堤坝上挣扎的李春成。
8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不停歇地下着。几近绝望的李春成,被送进了村卫生所。迷糊中的李春成,反复念叨着一个字:鱼。
三天过后,雨终于彻底撤去。云开日朗。终于清醒过来的李春成,从村卫生所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正巧碰上王狗子。王狗子说,水库里又蓄了些水,鱼也还有一些。你还不知道吧?素菊走了,带着她那个来路不明的闺女。李春成一直没搭话,当他听见素菊的名字时,打断王狗子说,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狗嘴!王狗子眼睛一耷拉,叹了一声,走了。
第二天,天刚睁开一道不太明亮的缝儿。李春成背着一卷行李,从水库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李春成又碰见了狗皮膏药似的王狗子。王狗子说,你去哪?出远门吗?去找素菊吗?李春成厌恶地看了一眼王狗子,说,去镇上。王狗子说,去镇上做啥?李春成说,老子告他狗日的龟孙子,老子去镇政府讨说法去!王狗子咧一咧嘴角,不出声地笑了。李春成说,讨不来个说法,老子就不回来了。
王狗子望着李春成走远的背影,再看看头顶,天边飘来一片乌云。怕是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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