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江洲的桃花

陈世旭:江洲的桃花 -1

上篇:桃花水

江洲人把春汛叫做桃花水。今年的桃花水比往年来得早。湾子的水至少提前一个月就跟枯水前一样平了。

腋下开口的士林蓝布大襟褂子,头上包条白手巾,慧子的装束跟当地女人没有区别。但陈志还是一眼就能把她从满船的女人中区别出来。第一次见到她,他一下懵了,以为初中的同班女生从梦里跑出来了。来江洲之后的几乎每一个夜晚,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都会时不时在梦里闪过。

那船女人一早去对面的扁担洲抢收冬麦。那里没有圩堤,头年入冬把种子丢下去,来年春上有收没收全凭运气。今年汛期来得早,就只好在水里抢收,收一把是一把。

洲上女人平日身上裹得严密。再热的天,再毒的日头底下,都长衣长裤,扣子扣到喉咙眼。到了扁担洲,隔了湾子,一船女人就放了羊。割了麦装了船,把汗湿的衣服脱下漂洗,晾到船上的麦堆上,就在水里装疯,互相羡慕和取笑。总算想起收工,上了船,还闹个不休。

慧子是分场小学的赤脚老师,农忙回队劳动。

船还没有靠岸,女人们就一个个跳下,把滩上的浅水溅得老高。

被临时抽到场部先进典型写作组的陈志,在码头采访了几个船工,被扁担洲那帮女人惹得发呆,船近了,正要走开,从船上突然跳下的慧子刚好落在他面前。她眼里进了水,站下来揉眼睛。

陈志一下慌了。眼睛刚从慧子脸上移开,却撞上了她的胸脯。他是头一次离慧子这么近,几乎是逼近。她的脸白嫩得能弹出血来,透湿的蓝布褂子紧贴在身上,像是多的一层皮肤。

棉花地散发着肉感的气息。在泥土和阳光之间,生命是一部打开的书:耕和种,男和女。人们对性的想象力天生丰富。开荒,播种,挖沟,打井,木匠的榫头,铁匠的风箱,剃头佬的掏耳朵,以至于上下两扇磨子,乳白黏稠的浆水,往灶口塞柴,在锅里贴饼……都可以用来调情。陈志总是会被弄得很不自在。

这不自在反而惹得女伢儿喜欢。陈志的宿舍常有女伢儿进来,她们跟房里的其他人说笑,眼睛却瞄着屋角看书的陈志;他去水塘洗衣服,边上的女伢儿便笑他笨,她们是想他开口请她们帮忙。假使也愿放纵,他随时可以把一个女伢儿带进棉花地或是防浪林。

但那时候的陈志不想那样。他觉得应该一心一意等一个人,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在等他。那个人是谁,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应该一心一意地等。一块白布染皂了,就再也洗不白。

如果可以说是初恋,那是在初中。

开学没有几天,陈志就发现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当时他和她都分别站在一群男同学和女同学中间,可是他们一下就注意到了对方。一个学期接一个学期,上课,下课,值日,放学,在安静的或攒动的人头之间,一抬眼就对上了。

初二,学校诗歌朗诵会,陈志上台朗诵:

……

理智说:“不要理睬,不要理睬!”

但爱情说:“向他说,你真可爱。”

……

本来挑的是《渔夫和小金鱼的故事》,天晓得为什么念出了《理智与爱情》,在聚光灯下还直瞄瞄地盯着台下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让许多人都回头去看她。

很快有人在她的课本上发现了他的名字,翻几页就一个,都是她的笔迹。

初三,那个中午放学,雨很大,陈志没有伞,在教室门口站着。新来的班主任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去了生物实验室,一幢二层小楼。很早以前,上一层是解剖室,下一层是停尸间。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教生物的班主任微笑着,比不笑更让人害怕。

屋角有一个跟活人一样高的教学人体模型,头从中间劈去了一半,露着血红的脉络和白色的脑髓。

班主任的眼睛像解剖刀,切开了他的身体。陈志相信,班主任甚至看见了他暑假做的那个梦:

下乡支农的晚上,老师让他去通知女生开会。推开门,她正站在澡盆中间。

当时他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夜半的月光穿过梧桐树枝落在他身上。两腿中间冰凉,这是第一次。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人。他浑身发冷,说不出的惶恐。

班主任特别求上进,对出身同样不好的学生特别严厉。当做受家庭影响的反面例子,全校大会点了陈志的名。

差不多所有的同学都疏远了他,像躲传染病。陈志很害怕,想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同学,没有水灵灵的眼睛,没有班主任,没有教学人体模型,一切重新开始。

终于毕业,家里没钱供他升高中,他正好可以不去学校了。班主任却找上了门:外地有个江洲农场在省城招到了大批农工,学校让没有升学的初高中生去参加欢送会。

一个高中女生在会上突然提出要跟那批被欢送的人一块儿下乡,当场得到台上省领导的批准。陈志迷糊中被班主任推醒,听见台上念他的名字。他一进那个会堂就睡着了。

隔天,一早从省城坐火车,中午换成轮船,傍晚到了江洲。

江洲农场在长江中间的沙洲上,最早活动的是飞禽、野兽、四处漂泊的渔民。后来,政府把犯人送到这里改造。再后来,江北逃荒的农民加入,围起了堤坝,正式成为农场。

没想到这里一样有水灵灵的眼睛,只不过名字改成了“慧子”。

劈面看到慧子的那个夜晚,陈志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向他飘来的船被风暴掀翻了,醒来很兴奋:梦是反的!

陈志就在那天上午走近了慧子。

慧子在三队,是六九届初中生。二队和三队的宿舍紧挨着。不开工的时候,宿舍吵翻了天。男男女女闹成一团,时不时就有一个女伢儿的胸罩被扯出来,旗帜似地从一个人手上飘扬到另一个人手上,但这类事从来没有在慧子屋里发生过。

慧子屋里住了三个人,那两个已经有主儿,一有空就各自找地方猫腻去了。剩下慧子跟老职工女儿学针线。她喜欢笑,而且笑得特别响,笑得浑身乱颤。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多少有些怯着,很少有男的进她宿舍的门,进了也不敢碰她一指头,狗样地转了两圈就悻悻地出来。

唯一敢在慧子屋里坐下的男人是石磙。但不是因为胆量,是因为憨。

石磙是跟娘老子逃荒到洲上来的江北佬。莽长莽大,一身衣服到处显短,到处是挣开的缝。巴掌伸开像蒲扇,两只脚像船,萝卜样的脚趾头伸在鞋子外面。走路一搭一搭,像石磙碾麦。他喜欢城里下放人员的宿舍,见门就推,也不管里面的人让不让,进去就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不跟任何人答话,眼睛看着脚前,屋里哪怕吵翻了天,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等人家吵过了,他却莫名其妙地“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坐了一阵又自己站起来走出去,再去推另一扇门,又不声不响坐一阵。次数多了,大家也习惯了,任他来去,只当没他。快三十了,还没有订亲。他老在城里人的宿舍转,看样子是想打城里学生的主意。有人就挑事:有种你抓一把慧子的胸口。他不答,脸僵着,把慧子晾在走廊上的胸罩捏在手心,龇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

谁都以为慧子会发恶,没想到她照样大笑,让人摸不着头脑。陈志后来问她,她说下乡前,父亲再三叮嘱:父母不能保护你了,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衣食住行要跟大家一样,不要让人当你是城市小姐。别人开玩笑只要没有伤害到身体,你就要笑。笑也是一种保护。

机会真是为有心人准备的。那天上午,陈志在水塘洗衣服,听几个女伢儿说,慧子一个月的饭菜票失手掉到深水塘子里了。午饭后,看看正好没人,陈志跟着慧子进了她的宿舍,把一卷湿漉漉的饭菜票交给她:

你的饭菜票。我在水塘里捞起的。

慧子很惊讶:

是吗?

这之前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陈志低着头,不看慧子。静默了一会儿,

闷声问:今晚场部有电影,你去吗?

去呀,大家不是都要去的吗?

晚上,陈志早早吃了饭,蹲在坝头,看着坝下的宿舍,慧子熄灯,关门,跟着几个女伢儿一起上了坝头。他站起来,默默地跟上。

几个女伢儿鬼头鬼脑地笑,加快了步子,把慧子留在后面。

慧子放慢了步子,等陈志跟上来:

你喜欢看电影?

嗯。

哦。

陈志忽然意识到慧子有话没有说出口,又赶紧说:

也不一定。

慧子在黑暗中笑起来。

陈志突然说:

我们回去吧。

说“我们”的时候,陈志的脸发烧。

好。

慧子的声音很小,却清楚。

陈志心里欢呼。往回走的路上他很小心地同慧子保持着距离。手偶尔碰到她,马上就缩回来。慧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乳香,他不时吞咽一下。他想,无论如何要把持住自己,不能像条饿狗。

去你宿舍?

陈志说。他不敢贸然邀慧子去他的宿舍,更不敢提议去坝外或是棉花地。他们离那一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慧子一进门就拉开了系在床头的灯绳,随后进来的陈志也就不敢关门,让它半开着。

谢谢你帮我捞起饭菜票。

慧子在自己床上坐下。

那有什么。

坐在慧子对面床上的陈志干笑。

你的水性一定很好。

还可以吧。

那个塘子很深呢。

无所谓。

说出的都是没意思的话,有意思的话却说不出。

心擂鼓似的响。

半开的门忽然被完全推开,门口被一个庞然大物堵住:

没有看电影啊。

是石磙闷闷的声音,接着就不由分说地走进来。

陈志又恼火又尴尬。坐下来的石磙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们两个,然后就专心地看自己的脚尖。陈志恨不得踢他一脚,马上就收敛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有一次犁地,一头牯牛翻身,不肯上轭头,石磙抓住它的角,生生把它按到了地上。

三个人就那样土堆样地干坐着。慧子一直在偷笑,不时幸灾乐祸地瞟一眼陈志。

直到看电影的人回来。

陈志回到宿舍,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给慧子写了一封长信。下乡之后他帮许多人写过情书,现在轮到自己,洋洋洒洒写了一个通宵,把口里说不出的都稀里哗啦倾泻到纸上。信的最后说他明天晚上在分场小学的操场等她,会一直等到天亮。

匆匆扒了几口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陈志就早早动了身。明晓得慧子不可能这么早来,甚至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来。慧子昨夜不看电影是为了感谢他,并不等于她是那种轻浮女伢,一卷饭菜票就可以跟你上床。

操场被一片桑林包围。陈志靠在一个隐蔽的墙角,眼睛盯着桑林里那条看不见的路。就像是一个重罪犯在等判决:要么是死,要么是活。

今天的约会跟昨天有实质性的不同。他在信里把该说的都说了,慧子应约,就是接受;不应约,就是拒绝。

尖起的耳朵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陈志一下屏住呼吸。慧子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他迎了出去:

你真……真的来了?

陈志结结巴巴。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不不……是是,你看到我的信了?

看了呀。没看懂。

为什么?

好多字不认得。

慧子说的是实话。陈志心里暗暗叫苦。

他太喜欢卖弄了。又不甘心:

真的没看懂?

真的呀。

慧子噗嗤一笑。

你骗我。

陈志忽然明白,身子向慧子倾过去。

慧子一下背过身子,一只手碰到陈志坚挺的下身。

好长时间,两个人都不做声。彼此听着心跳。陈志垂着两只手,再不敢靠近慧子半步。慧子背对着他,也不敢回头。

桑林外,一辆拖拉机远远地从机耕道上开过来,“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灯光也越来越亮。虽然肯定照不到他们,他们还是心惊肉跳。

我们走吧?

陈志试探着说。

好。

慧子走的是回宿舍的路。

陈志并没有回去的意思,只不过是想换个更隐蔽的位置。但慧子走在前面,他只好跟着,心里怅怅的。

我明天回去。慧子突然说。我妈上午来电话,我爸摔断了腿,从乡下回市里住院。

是吗?我陪你去。

那不好吧。

慧子犹豫着。陈志心里一热。

穿过桑林的时候,陈志小心地牵住了慧子的手,慧子让自己的手软软地留在陈志滚烫的手心。这是两个身体的第一次相互给予。上面的桑叶和脚下的草在黑暗中“簌簌”作响,上坎下坎不时一个踉跄,两个人的手一下握紧。

陈志一早跑去场部,把整理好的采访记录交给写作组,赶回宿舍,听说慧子已经走了,又赶去四五里外的班船码头,只见班船在江心冒出的一缕青烟。

只好坐下午的班船。

在市里的码头上岸,一街的灯已经亮了。下着雨,雨丝在灯光里一根根发亮。陈志一路打听,找到小乔巷。

小乔巷!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小乔巷两头是这个小城的两条主要马路,两边都是老房子,顶头的这一栋最高大,只是一样的灰暗破落。

一幢“回”字形的老屋,外面四面砖墙到顶,从大门进去,才发现有两层楼。中间是天井,四面是房间。这幢屋子是慧子家的产业,先前很少有人敢踏门槛。后来慧子父亲将它连同一个工厂交给了政府。慧子由学校分配到江洲插队的头一年,他带着慧子的母亲和弟弟下放到偏远山区。这幢屋子已经没有他们家的房间,老保姆让慧子跟她挤一床。

老保姆踮着小脚把陈志带到医院。跟慧子一起围着病床的还有她母亲和挂着红领巾的弟弟。慧子的父亲服了安眠药,正睡着。

见到陈志,慧子的脸“刷”地绯红:你来了。

慧子母亲看看慧子,又看看陈志,轻轻说:

你好。

她有些浮肿,神情疲倦,隐隐透出往日的雍容,有一种气质上的压迫。陈志抓着衣角,呐呐说:

您好。

一边的老保姆嘟哝:

几好的伢。

慧子母亲说:

今天我和你弟弟守夜。你回去,晚上就不要来了。

看看慧子迟疑,又说:

去吧。

还是你和弟弟回去。

慧子看了一眼陈志,很坚决地说。

陈志心里涌起一种热热的有些辛酸的感觉:慧子一家,连同他们的老保姆,都对他表示了充分的好意。

这是一个契机,一下子拉近了他与慧子的距离。慧子父母下放的那个大山沟,没有公路,没有电,到最近的集镇要走一天。母亲去了以后才有人教书,一间破烂的祠堂,一群脏兮兮的小孩,高低年级不分,没有桌椅黑板。因为高血压,母亲时常在课堂上晕倒。弟弟不到十岁,父亲连自己也照顾不了。

护士不允许两个人陪护,也不允许陈志在医院里过夜。陈志在走廊长椅坐下,护士赶了几次,赶不走,只好算了。慧子不时出来看他,夜深人静,你看我,我看你。那一刻,他们知道了什么叫做相依为命。

走廊上的日光灯雪亮。

我给你回过信。

是吗?

你想看吗?

想看。

不给你看。

慧子把已经拿出的信抽回去,背到身后。

为什么?

陈志逼过去。

想干什么?

慧子的眼睛亮亮地看着陈志,脸通红。

如果我非要看呢?

非不给你看。

如果我抢呢?

你不敢。

这是鼓励。

陈志心一横,扑过去,两只手从两边插到慧子腰后。

慧子扭动着,挣扎着,等陈志总算抓住她的手,忽然停了。

陈志也忽然停了,静静地对着一张像是迷惘却又像是恐惧的脸。这张奶汁一样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热气。睫毛不由自主地颤抖,嘴唇因为喘息而张开。

年轻的身体被轰然点着。陈志极力控制着火势,小心翼翼地向慧子激烈起伏的胸脯俯下去。

夜班护士的白色影子忽然出现。

陈志搭第二天一早的班船回江洲。来前他只请了一天假。

慧子却坐下午的班船回来了。

这次是慧子约陈志。

还是那个操场,还是那片桑林,还是月光照着。

父亲的原单位知道了他回市里住院的事,让他立即返回乡下。

慧子咬紧发抖的嘴唇。

陈志想抱住她,但忍住了,怕慧子觉得他乘人之危:

你来个电话就行了,我会赶去。

我慌了,只想到跑来找你。

月下,慧子泪光闪闪:

跟我来。

这一次他们走的是跟上次相反的方向。

横过机耕道,便是棉花地。

慧子走在前面,陈志跟着。

一整天的好日头把棉花地晒得像一张温暖的床。在洲上,孤男寡女进入棉花地,多半就是相好。

你真的喜欢我?

陈志在后面没头没脑地问。

慧子站住并且转身:

为什么不喜欢?许多女伢儿喜欢你,你看上了我,我很高兴。那天看了你的信,我很幸福。

慧子……

陈志一把把慧子拥在怀里。

慧子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回避:

上午母亲谈过我们的事,她让我自己决定。她只是担心两家的老人会影响我们的前途。

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

陈志更紧地搂住慧子。他们从此将共着命运。

我也是这样说的。我想好了,我们一起迁到他们那里去。

陈志的手突然松了:

你说什么?

……

迁到他们那里去?

陈志松开搂着慧子的两只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后退只在瞬间,却错过了一生。

慧子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把陈志留在她肩上的手推下去,也后退了一步:

我懂了。

很远的地头那边,看不清的屋场上响起几声狗叫,随后四下里更加沉寂。

慧子。

……

慧子你听我说……你让我想想……

慧子加快步子,跑起来。

慧子!

陈志腿发软,眼前漆黑。

慧子第二天上午走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跟在她后面的石磙挑着她的行李。她好像很快活,见人打招呼,不时大笑。

几天后,石磙返回来帮慧子办了随父母落户那个山区的手续。石磙同时也迁走了自己的户口。

离开江洲前,石磙找到陈志,把慧子的信交给他。

慧子的字很工整,一看就是从小练的。

信写得断断续续:

……我当时就知道那么小的饭菜票卷儿不可能从水塘里捞出来,是你泡湿了给我的,我收下了,因为那是你的心意……我欢喜你的聪明,你比我认得的所有男孩儿都出色,会有出息的……我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不能连累你……我父母也这样说过……请你原谅……忘了我……

二队人说:石磙有桃花运,陈志有缘无分。

下篇:一只羊两棵菜

上午,二队劳力刚在地头一字排开,就见林晨出现在场部后面的机耕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停下锄子,直眉瞪眼地看她。

快活的老鼠嘴说:嚯,天仙下了凡尘。

二队的人路过一溜平房的场部,偶然在敞开的走廊上见到这位喜欢穿白色衣服的播音员,多数时候就只在高音喇叭里听她清亮软甜的声音,骚男人根本不听她说些什么,只说:出鬼,脚骨子发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林晨一点事也没有。

她是来找陈志的,让他去场办:

走吧。

陈志说:

你先走,我……就来。

林晨说:

那你快点,领导等着。

陈志把锄子交给老鼠嘴,说,我去去就回。

快去吧,还磨叽什么!

老鼠嘴跟着就唱:

二月过了是阳春,

蝴蝶蜜蜂采花心。

昨日从姐门口过,

看见小姐掉了魂。

生得不高也不矮,

不胖不瘦真害人。

行走风吹杨柳动,

好比仙女下凡尘。

……

这个上午,陈志和林晨成了二队的话题,人们为此争个不休。

老鼠嘴说:你们莫小看了陈志,终非池中物,眼见得就是场部干部了。

多数人都说:“场部干部”?你信啊?这伢儿人能命不能,难出头的。哪个仙女会看上他?做梦。

这两年,知青大返城,全场几百号先先后后从城里下放来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二队剩下的几个,谢宜修早就嫁了当地人,孤儿张丙因为成了好劳力,给二队大户余家要去做了上门女婿。先前几十号人的城里下放人员宿舍,只剩陈志独守老营。老职工很纳闷,不晓得为什么就是轮不到陈志。

陈志到农场后染上了血吸虫病,瘦得像枯树叶。每天拿根草索系住烂棉袄,在一堆空屋里飘进飘出。冬夜收工回来,摸黑翻过堤坝,穿过江滩的树林,下几十丈深的江坎挑水,常常连人带桶滚下江坎。一个人烧一口先前几十口人煮饭的锅,一锅饭吃几天,馊到发臭。

二队的老职工可怜陈志,却帮不上忙:你连捉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哪个敢把女儿嫁你!县里的熊组长在农场蹲点,偶然发现了陈志:床头一只齐腰高的棉花篓子里装满了到处摸来的书,还写诗,眉眼鼻子给煤油灯熏得墨黑。

二队就在场部旁边。熊组长每次下去走动,夜里回场部路过,见到陈志的房门有亮,总会进去坐坐,也不多话,就是问问陈志是不是又写诗了,寄出去没有。有时候什么也不问,点支烟,一口一口抽着,抽完了,用脚把烟蒂在泥巴地上捻熄,说,早点休息。就走了。

农场还有一个女知青没回城,她下乡第二年就当了全省劳模,现在是农场的书记。据说那女知青来了月经也在毒日头底下锄草,一站一整天,直到大出血晕倒;积肥,因为夜黑,被沟坎绊倒,一头栽在一大泡新鲜牛屎上,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就喜出望外,顾不上把嘴里的牛屎吐干净,先把那泡牛屎捧进粪筐……当地老职工有夸她的,也有背后喊她“憨包”的。她那时在二队,锄草、积肥那些事迹陈志亲眼见过,对她从心里服气。虽然他也从不偷懒,但嘴巴里进了牛屎也不赶紧吐出来,他肯定做不到。更不说他出工就只是为了赚工分,毫无远大理想,不可能像她那样站在家门口望到天安门。

省领导看到相关报道,下令成立省、地、县三级联合写作组去农场采访报道。正在场里蹲点的县宣传组熊组长负责联络协调。为了配合写作组,农场出人收集素材。

熊组长点了陈志的名。

陈志收集的素材,不光文字通顺,还蛮生动有趣,比如那个积肥的故事,他最初写的题目是《一泡牛屎》,反复推敲改成了《大吃一惊》,听上去像“大吃一斤”,有了喜剧效果。写作组个个叫好,直接就剪贴进大稿。那报道后来在国家大报头版整版刊登,陈志提供的文字改动极少。

写作组从省、地、县来的一帮干部要离开江洲了,看着又要孤苦伶仃回生产队的陈志,不知说什么好。相处了三个月,就是一只小猫小狗也有点难舍了。

写作组里的县宣传组干部陈一民没话找话,说,去年我来江洲招工,怎么没见过你?县里新办的工厂都来江洲招过工,陈一民是招工小组的成员。

当初我们就是不小心走错路碰了个头也好啊。我要见你这个造孽样,肯定把你带走了。

陈一民一脸络腮胡子刮得铁青,双目炯炯,像电影里的游击队长。

熊组长低着头,默默抽烟,抽完了,用脚把烟蒂在泥巴地上捻熄,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

陈志在写作组帮工的这些日子,人五人六地在场部进进出出,差点忘记自己是个土里刨食的了。就像《渔夫和小金鱼的故事》里那家穷渔民,小金鱼一走,先前的一切又还了原:锄子、扁担、粪桶、棉花地、大柴灶、大铁锅、大水缸,五更钟声响,两头不见光。正是一年春光好,血吸虫排卵期,很活跃,陈志的肝痛得像针扎。听到上工钟响,还是硬撑着爬起来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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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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