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马步行等你来
1.
越西明回到家是凌晨四点,他摸索着进了房间,没想到被绊了一跤。
日光灯“嘶嘶”发出声音,在这一片苍白下,左妮坐在沙发正中央,抱着双臂一动不动直视前方。
左妮是他大学死党,毕业后和越西明合租住在这个公寓里,半个月前刚刚搬走,现在深更半夜突然出现把他吓得不轻。
“怎么,男朋友不要你啦?”越西明绕过脚下的杂物,“快来帮我收拾收拾房子。”
左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不想回去了。”
“吵架常事,明天就好了,暂且收留你一晚。”
“不,我明天搬回来。”
越西明站在衣架旁,西装脱了一半停在那里,没开口问是不是分手了。
想当年她被一个男生甩掉,在食堂看到对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奔过去,那气势恨不得把周围的所有人碾死在脚下。可是站在人家面前,却“哗”一下哭得喘不过气来。前男友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越西明正好路过,二话不说拉走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左妮。
情绪变幻莫测,别想搞懂她,越西明认识她四五年来得出的总结。
第二天周日,越西明没定闹钟。昨晚和投资商谈生意喝了不少,今天头痛欲裂,本想好好睡一觉,“砰砰砰”的砸门声却震天响。
“左妮?左妮!”
他捂着耳朵喊了半天没人应,开了门,左妮背着旅行包拉着拉杆箱站在外面,后面还跟了一个戴眼镜的女生。
“出门忘带钥匙了。”她取下包扔给越西明,转过身招呼那女生进门。
“这是我表妹,来北京玩。”
越西明瞥了一眼,齐刘海披肩发,大眼镜框遮住半张脸,倒是很像漫画里的标准学生妹。他点点头表示友好,回了卧室接着睡。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再一次醒来时窗外已经朦朦胧胧看得见夕阳的影子,稀释过的金色光从窗帘缝隙洒进来。
越西明揉揉头发走出房间,翻出一包饼干填肚子,清理碎屑时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最上面那本赫然印着“志愿填报指南”。多少年,熟悉的封面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还是穿着白短袖的少年,带着满身的新鲜感向前闯,转眼间就成了西装革履的男子,每天在地铁里挤得喘不过气。
“我妹报志愿,你帮着参谋参谋呗。”左妮穿着围裙走过来,“你说她那么高的分,报什么不好,非想报我们学校,下午带她去转了转,那么破的宿舍楼她竟然还感觉不错!真是搞不懂怎么想的……”
越西明翻翻书,说:“那你当初为什么来A大?”
从越西明大一入学认识同班的左妮开始,她的过去就是谜团,很多人八卦但从未有人真正清楚。大学四年和大家混在一起,很难想象左妮是如何做到从未被揭开过任何老底或者在多少个醉酒的夜晚没有吐露什么。
就像现在,当越西明打算接着问下去的时候,左妮转身走回厨房,有意地用油锅里鸡蛋的炸裂声结束了话题。
2.
忙完了上午的工作,越西明趴在电脑前午休,昏昏欲睡中总会想起当年离校时的场景。
长长的白桦树大道充斥着燥热和蝉鸣,深色的学士服像是一道庄严的宣誓,前方是未知身后是匆匆流淌而过的时光。
一年前的夏日,素日光鲜亮丽的左妮,本可以扬着笑脸驻进毕业的记忆中,却在即将踏出象牙塔的一刻,被重重摔倒在地。
得知此事正当拍毕业照时,越西明左顾右盼好久都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连续几个月未见面,本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为毕业论文、实习、offer忙得团团转,谁知现在她竟还未出现。
越西明忍不住了,转头向身旁的好友打听,对方一脸惊愕:“你不知道吗?左妮被举报替写论文,开除学籍了。”
彼时,闪光灯亮起的一瞬,大礼堂前几十人静寂无声,越西明却像站在轰然炸响的雷电中,耳边嗡嗡听不到任何声音,鼓膜挑起的神经生疼。而他满脸慌乱的表情也定格于此,照片上尤其突出。
左妮的表妹填完志愿,没急着离开,除了每天外出,准时打扫做饭,把小公寓弄得像模像样。
好几个晚上没有看到左妮,越西明看电视时偏过头想问问,犹豫一会还是没开口。
“表姐她去阮艾家了。”被看透了心思,越西明讪讪地“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左妮是风风火火的实力派,却不懂人心险恶。越西明办事慢条斯理,谨慎小心,挑不出错但总让人觉得差点火候。原因虽然不同,但俩人都屈位于学生会副主席。
当年一位负责团委的老师和越西明关系甚好,相差十多岁的年纪,却总是谈笑甚欢。学生会大选前一周,正式酒席散尽后他们二人去了小巷里的大排档,虽然嘈杂万分,但那句“学生会主席已经有人了”还是真真切切入了耳。
越西明问是谁,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保护好左妮吧,那孩子有时想的太简单了。”
结果公布,不出所料是阮艾。
越西明目光跨过身边另一位候选人,看到左妮愣在那里,尴尬地咧开嘴笑,紧绷着正装的身体却微微发抖。他退后一步,在偌大的舞台上握住左妮冰凉的手。
凌晨亮着灯的办公室,频繁熬夜大姨妈都不再来造访,生活不规律时不时胃疼到打滚,这些越西明都知道。左妮那么努力,为每一个属于她亦或是不属于她的任务,都竭尽全力想要掏空脑袋,还是败给了阮艾。
3.
在越西明的印象里,所有的夏天都像是匆匆赶路,永远都是飞一般地流逝,冬,却漫长到让人忍不住咒骂那刺骨的寒。
暑假结束伴着好消息的到来,左妮的表妹果然录到了A大。
午饭时,越西明被米粒呛到,随即笑得喘不过气来。
左妮一脸茫然,大喊:“你笑什么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想让我帮忙就说啊,那盘菜都快被你翻烂了。”
“……就是我妹……”左妮想想,一把夺过越西明手里的米饭,“我说你,能不能做一个不仅察言观色又懂得及时应答的男闺蜜!”
“知道了,我明天送她去学校。”越西明摆摆手,接着往嘴里塞几口菜。
吃过饭,左妮拉着越西明去商场采购,提及几个月前突然出现的那晚,她转过头眯着双眼说:“我想你了呀。”
越西明心里一颤,阴着脸说:“别胡说。”
左妮没出声,转过去问他是不是该买洗衣粉了。
很多时候他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误以为他们结婚了,不管是每天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的背影,还是隔一段日子提回几打啤酒说喝一场放松下,亦或是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他坐在旁边打游戏,无数碎片的画面拼合在一起都像是一曲婚后温馨的小情歌。
他能读懂左妮欲言又止的尴尬,能看懂她眨眼使坏的小心思,可是却只停留在这些表面。
回家路上,左妮脱了高跟鞋走在石子上,越西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快要走到石子路尽头,左妮说:“我没男朋友了,现在。”
“多少个了,总该歇歇了。”
左妮转过身来,背着路灯,看不清表情。
她淡淡地说:“越西明,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回学校吗?其实不是因为并不光彩的战绩。”
“那是什么?”
“因为回忆太多了。”
左妮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半饷没说话。越西明也只好陪她坐在那里,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左妮换了一个又一个男友,像坐上不会疲倦不会停歇的列车,轰隆隆向前驶去,越西明始终站在路旁,翻过万水千山抵达每一座城市,却从未有机会牵她的手。
哪怕站在她身旁,也像隔着银河,满腔的爱意被阻挡在内,他双手空空等待着,孑然一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可以一眼识破他心底的情愫,唯独看不出她有任何回应。认识的第六个年头,不管是烂醉如泥后被扛回,还是无数个困境中被越西明巧妙地解围,左妮笑着说起来,从来都是以“好兄弟”的称呼开头。
可是,就算能够得到关系最为密切的称呼,大部分时候的左妮对于他来说,还是陌生的。她的过去和现在,除了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可见的回忆,其余都是一团乱麻,交织着无法理清的迷惑。
4.
每年新生入校都是最热闹的时候,虽然已经离开两年,越西明还是记得自己进校的第一天,和此时此刻提着行李箱站在老旧欢迎横幅前如出一辙。
左妮的表妹也学美术,和他们俩一样,录进艺术学院。学院老师还大都是当年熟悉的面容,越西明走过去一一问候。
“现在在哪个公司?”老师抬头看他,“那年你的毕业作品在系里算好的,可没有委屈自己吧。”
“嗯……”越西明笑笑,“朋友成立的一个小公司,大家一起在打拼。”
“创业啊……不错不错,有发展前景。”老师有点犹豫,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越西明并没有说出已经一年半没有碰过设计的事实,毕业时拿着优秀的设计作品和大大小小的奖状,却意料之外地四处碰壁。毕业半年后自学考了几个证书,勉强混进一个金融公司,现在每天和客户打交道,时不时应酬到凌晨。
另一位老师凑过来,皱着眉头说:“西明,听说你和左妮关系挺好的,还有联系吗?”
“嗯,有。”
“太好了,我们一直都联系不到她,你得帮忙带个话。”
越西明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暴雨之前投下的巨大阴云漂浮聚集。
“她没有违纪。”老师低着头缓缓说,“我们后来查清楚了,是有人为了让她不能参加毕业作品评选,故意举报。”
“具体是谁我们也无可奉告。”
“如果她需要什么,学校可以开证明,但毕业证……我们也没办法了。”
这么多年难以提及的斑点现在被摊开在水面上,越西明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他给左妮打电话,听筒那端始终是正在通话中的冰冷女声。
他又拨阮艾的号码。
阮艾是左妮的室友,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从大一的第一天开始,就在私底下与左妮较量。越西明并不怎么喜欢她,不管是打招呼还是办事,总是带着夸张的口音和娇滴滴祈求的口气。
“左妮吗?她在我这。”
越西明清清嗓子,说:“麻烦你把电话给她,我有些事要说。”
“越西明,我要结婚了。”阮艾那边好像是公共场所,嘈杂着各路人声,还偶尔有街边叫卖。
“和夏景洪。”
5.
除了香山的红叶能够吸引大批游客,北京的深秋一点都谈不上合格,眨眼间将人送到了寒冬。
越西明裹着大衣和同事打招呼,坐在电脑前。
今天是十二的第二个周一,交房租的日子,今天是……他翻翻日历,红色记号笔重重地标记出来,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项。
吃过午饭左妮打电话过来,随便聊了几句之后说:“今天几点过去?”
“去哪里?”
“你忘了吗?”那边听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人结婚啊。”
越西明这才想起来,一个多月前阮艾在电话里说的婚礼,他在书堆下面找到请帖,大红的颜色,烫金的双喜,日期正好是今天。
左妮把“有人”两个字咬得紧紧,越西明不清楚她为什么这样说,回答说自己下班后过去。
夏景洪是越西明的好兄弟,本是毫无交集的俩人,高中时一文一理,却偏偏因为同去校外画室补习而熟悉起来,就这样误打误撞考上同一所大学,连父母也因此结为朋友。
其实刚刚进入学生会,他是不讨厌阮艾的,朋友圈中有名的交际花,能说会道又精明细致,大家都喜欢。那时候的左妮,不过是勤恳干事的代表,对任务来者不拒。
后来有一次,左妮和阮艾出门买东西,阮艾摔倒,当场崴了脚无法走路。左妮急得手足无措,给夏景洪打电话。
当时越西明正与他在一起,俩人连忙赶过去。夏景洪走一半忘了拿钥匙,越西明先到,还没进商场大门就看见左妮站在那里满脸焦急。
“左妮!”他喊。
对方招招手,又往他身后看去,问:“夏景洪呢?”
越西明扶起坐在地上的阮艾,随口说回去取钥匙了。正在这时,阮艾一句话插进来,她说:“左妮绊倒我了。”
越西明愣了愣,抬头看左妮,左妮在前面走,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又像是故意没有回头。他偏过头看阮艾,说:“没事,又没出什么事。”
可是阮艾不依不饶,絮絮叨叨说起来。越西明生出一股厌恶之情,真想马上松开扶着她的双手。正好夏景洪赶到,越西明把阮艾交给他,没想到阮艾一下子栽倒到夏景洪怀中。
过了几天,夏景洪打电话给越西明,说他和阮艾在一起了。
“你都不知道她那天在我面前有多么咄咄逼人。”越西明回想起那一幕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怎么了”
“她说是左妮绊倒她的,还说一大堆什么要是骨折了怎么办。”越西明顿了顿,说:“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对啊,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直到今天阮艾和夏景洪要结婚了,越西明还是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下班高峰期堵车严重,出租车被卡在私家车中间动弹不得。越西明催了几遍,司机满脸无奈说我也没办法啊。
算了,他心想,付了钱下车往会场跑去。
是一家空中餐厅,有着别具一格的设计和全透明的墙壁。越西明赶到时婚礼还没开始,他看到夏景洪的父母,远远地点头问好,然后开始找左妮。
可是左右哪一张桌子前都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新娘新郎入场。暗红色长地毯的末端,只剩阮艾站在那里,抹胸婚纱突出光滑的脖颈,纯白的头纱一直垂到地面,那张精致妆容的脸上却依稀看得见哭过的痕迹。
她拿着话筒焦急地说稍等等,景洪去卫生间了。
越西明觉得不对劲,一个劲地给左妮打电话,总是无人应答。他走出大厅,到卫生间门口,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夏景洪的声音。
他说:“左妮,我爱的是阮艾,我们现在都要结婚了。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该走了。”
他说:“左妮,谢谢你。”
6.
十二月月末,越西明抽空休假回了趟高中母校。
大红色的金榜里还写着自己的名字,紧挨着便是夏景洪,他哈口气在手掌心,坐在操场边的观众席上,脑海中翻飞的还是当年一起逃课去画室的少年。
打篮球到夕阳落下看不清楚篮筐的位置,守门的大爷骂骂咧咧,勾肩搭背回画室脱下一身臭汗的球衣,汗水味与颜料味混杂在一起。补习老师说夏景洪你要加油啊今天越西明又比你多画了一幅。
年少的竞争是带着笑意的,比谁比谁多进了一个球,谁比谁多完成了一幅画,大不了捶捶对方胸口说你小子还不赖,亦或是装出趾高气扬的样子说敢不敢明天再比啊,下一秒又破涕为笑,讨论着班里的女生骑着单车融入黑夜。
可是随着时间呼啸,都变了。
越西明想到这里,想起自己忘了告诉左妮这一周外出。
他正打算打电话,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穿着大红色洋装的左妮飞奔过来,手里拿着两罐热咖啡。
还没等越西明开口,她眨眨眼,说:“我偷看了你的购票记录,就跟来了。”
越西明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俩人并排坐在操场上。
那天的婚礼还是一切照常进行了,只是后来,红肿着眼睛的左妮走遍会场整栋大楼都没有找到越西明。夏景洪和阮艾在交换戒指后被起哄接吻,左妮站在二十多层楼的玻璃前俯瞰整个城市,像清澈的湖水底层。
她回到公寓,越西明和往常一样窝在沙发里打游戏,他说:“下班太迟,来不及了就没有去。”
左妮点点头,坐在他身边,说:“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
“我知道啊,是阮艾。”越西明说道。
左妮低下头开始抽泣,肩膀随之上下耸动,他放下游戏手柄,把她轻轻揽到怀里。
操场上的风有点大,咖啡没过一会就凉了。
越西明眯着眼睛说:“不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吗?”
“高一喜欢上夏景洪,转学后为了他考到A大。等了这么多年,可还是这样的结局。”左妮吸吸鼻涕,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啊,一直没告诉你。”
“我都知道啊。”越西明还是眯着眼睛,抿一口咖啡,接着说:“只是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和我说出来,还在等……”
“等什么。”
“等你累了,来我这里。”
作者:猫是个杀手
链接:https://www.jianshu.com/p/902355b2e9de
来源:简书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版权声明 : 本文内容均来源于网络收集整理,仅供学习交流,归原作者所有。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