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粒儿
粒儿是刘磕巴的闺女。
刘磕巴叫刘八。刘八磕巴。人们当面叫他刘八,背地称他刘磕巴。
刘磕巴老婆没了,和闺女粒儿相依为命。他在三岔河口开个小吃铺,只卖一种吃的——嘎巴菜。人们背地又称他的嘎巴菜为磕巴菜。
刘八磕巴得厉害,铺子里待人接客的事就全归到粒儿身上了。
粒儿打小眼睛刚看见桌面时,就帮她爹端碗扫地,搬凳挪桌,张罗客人,一直忙到了十九,还在忙。现在忙还为了一件事,为了自己的嫁妆。邻家一位教私塾的郭先生,看粒儿这姑娘好,能干、乖巧又实在,要给儿子娶过来当媳妇。郭先生知道刘八的家境差,不叫刘八花钱,可嫁闺女哪能没有陪嫁?这就得拼力气干活,多赚点钱。
刘八的小铺子在河边两条小街的交叉口,人来人往,是开店的好地方。他只一间屋住人,屋外支一个棚子,支锅架案,再摆上几套桌子凳子,就是小铺了。夏天里,是个食摊;冬天外边一围席子,把冷风挡在外边,就是小吃店。
嘎巴菜不过是把煎饼切碎煮了,上边放些佐料,可天津人做小吃很用脑子,东西不贵却好吃解馋。刘八这小吃店虽然连个名号也没有,整天人来人去很少闲着。河边都是船工脚夫,饿了就来要一碗,热热乎乎,连嚼带喝,有滋有味,吃饱便走。
一天,来了两个穿长衫的人,这种小摊小铺很少来这种打扮的客人,衣衫讲究,细皮嫩肉,举手投足都斯文,斯文是学不来的,尤其那略高略瘦的一位,眉清目朗,脸上带笑,还向四边看个不停,看什么都新鲜好奇。说是做买卖的?不像,做买卖的人都装阔,牛气十足。说是念书人,倒沾边儿,尤其瘦高这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时而打开,时而合上,檀木扇骨,丝线穗子,一面题诗,一面有画,挺讲究。
两人进了店铺择了靠外的一张桌,粒儿立刻像只小鸟飞至桌前。问他们吃什么吃多少。执扇这人抬眼一看粒儿,眼睛一亮。粒儿是人见人喜欢的姑娘,别看不是大家闺秀,不是金枝玉叶,不擦胭脂抹粉,没有千娇百媚和花容月貌,却清纯得如小花小树,小兔小鸟。天天干活,不瘦不弱;风吹日晒,脸蛋通红。长在老爹身边,总是乖女;迎客待客,周到和气。看这姑娘的长相,应是地道天津的闺女,惟有弯弯眼角,鼻儿微翘,下巴略尖,透出一点江南模样。人说粒儿她娘是扬州人。
粒儿粗衣布带,褪了色一条红布带子扎在腰上,黑黑发辫盘在头顶,别头发的“簪子”是一段带花的桃枝,可这股子真纯和天然的劲儿,能把这世上金的银的全压在下边。
两位客人刚点了吃的,粒儿即刻把嘎巴菜送来。执扇那人问她:
“姑娘,我看你这儿人来人去,每人要的东西不同,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乱吗?”
“我爹说,用心就乱不了。”粒儿说。
执扇人点头说:“这话说得好。”顺口一吃,便说,“你家这嘎巴菜味道特殊,比我上次在城里吃的好得多。”
“是我爹做得细心。米浆要熬得稀稠合度,煎饼要烤得只焦不糊,葱花、菜叶、辣椒,都是我爹精选的,你们要吃着哪点不对口,我去跟我爹说。”粒儿说。
“难怪你爹,这点小吃还这么用心用力。”
“我爹说,东西不贵,口味就更不能差。差了就等于骗人家钱。”
粒儿说完,一笑便去,却叫这执扇人十分感叹。真正的好人原来都在民间。
一会儿两人吃完,执扇人叫同来的人掏出二十个铜子儿码在桌上。粒儿来收碗敛钱,一看这么多钱,是两碗嘎巴菜的十倍,慌忙摇着两只又厚又红的小手,连说不能要。执扇人执意要给,转身就要走了。粒儿只好把爹叫来。
谁料刘八来了也是摇手不要。他是磕巴,愈急愈想说,就愈说不出话来。执扇人忽问刘八:“我听你叫这闺女粒儿,她大名叫什么?”
刘八听了,只摇头。
逢到刘八说不出话来时,都是粒儿代说。粒儿说:
“我没大名,就叫粒儿。”
“粒儿这名字特别,为什么叫粒儿呢?”
粒儿眉头皱起来,似有难言之隐,但对方诚心问,她还是说了出来。原来她娘生她时是难产,肚子没食,身子没劲,眼看要憋死在她娘肚子里。多亏她爹从锅底抠下一些饭粒,塞在她娘嘴里,才把她生出来。完事她娘力尽气绝。她爹感谢那些救她一命的饭粒,便给她取名粒儿。
粒儿说到这儿,已哽咽无声,流下眼泪。
执扇人动了性情,便对刘八说:“我喜欢这孩子,收她做干闺女了。我知道今儿这些钱你们决不会要,我收起来就是了。以后你们碰到什么难处,自管来找我。我住在京城。”
粒儿说:“京城那么大,到哪儿去找?”
执扇人想了想,笑道:“你们就去找台阶最高的房子,找到台阶最高的房子就找到我。门口的要是不让你进去,你拿这把扇子给他们看——”他把手中那把金贵的扇子递给了粒儿说,“他们自然会叫你见我。”
说完话,两人告辞而去。
这事听了像笑话,手中的扇子却非虚妄。细看扇骨,精雕细镂,还镶牙填玉,非同寻常。这两人是谁呢,看样子富贵得很,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小吃摊上吃嘎巴菜,又怎么肯认粒儿这个穷丫头当干闺女?这事没处去问。爷俩不识字,扇面上的字全不认得。他们也不敢把这没头没脑的事告诉旁人,连对那位“亲家”——教私塾的郭先生也不敢提起,只把这扇子好好地藏起来,有事再说。
一年后,粒儿没嫁,还没凑上嫁妆。爷俩再三合计后便去了京城,寻找粒儿那位不知姓名的干爹。心里的目标清清楚楚,就是去找台阶最高的房子。可是爷俩到了京城,转了三天,转得头晕眼花,京城到处高台阶怎么找?粒儿聪明,她说:“爹啊,咱得数台阶呀,不数怎么知道哪个房子台阶最高?”于是两人就在京城数台阶,数到第七天,终于数到一座台阶最高的深宅大院。门口站着不少执枪挎刀的兵弁。刘八望着这房子,倒吸一口气说:
“妈呀,这别是皇上住的地方吧。”
粒儿不怕,找干爹有嘛可怕?她走过去对兵弁说,她要见她干爹。她说的事听起来,好似有鼻子有眼儿,又似没头没脑。人家听不明白,可她拿出来的折扇却是实实在在。守门的官兵收了折扇,问清她在京城的住处,叫她回去听信。
爷俩在小客栈等到第三天晌午,还是没信儿,出门吃饭回来,客栈老板却迎上来问他们在京城惹了嘛事。再一说,原来刚刚来了四个官差寻他们,嘛事没说,可样子挺凶。
爷俩从没惹过官,一听不好,浑身发凉。本来去年那个认干闺女的事就来得蹊跷,别出什么祸事。爷俩一合计,赶紧退房回津。
京城离天津二百多里,爷俩不敢搭车,不走大道走小路,走了三天多才回到家。到家听邻居说,头一天县衙门也来人找他们,还说不论谁见到他们,都要赶紧告官。刘八觉得好像官府在通缉他们。邻居问他们犯了嘛事,他们说不明白,不单刘磕巴吓得说不出话来,粒儿也说不明白。反正沾了官,祸无边。眼下情形吓人,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刘八说,一个人好躲,两个人难藏。粒儿姑姑家有个表姐出家在西城外一个小尼姑庵里,四边是水,很是清静,便把粒儿送到那里躲一躲,自己藏身到芦台镇一个远亲家中。
事情并没这样就消停下来。据说一天忽然来一帮官家的人,打鼓敲锣,来到西城外小尼姑庵,在门前竖起梯子给小庙挂匾,木匾青底金字:皇姑庵。字写得端庄稳重。嘛叫皇姑,皇上的姐妹吧。这帮人还抬来一个轿子,一位官差嚷着说当今皇上要接粒儿进京。
谁也不知这是嘛事。
庙门“吱呀”一开,打里边走出一个剃度过的姑子,四十多岁,穿一件素色袈裟,并非粒儿。她说小庙里只她一人。那个叫粒儿的姑娘在这里借宿几天,便被她爹接走。去了哪里,只有天知地知。
从此这小尼姑庵倒有了“皇姑庵”一名,皇上挂了匾,谁也不能摘。但为嘛叫皇姑,渐渐更没人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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